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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融融无猜

从小径返村的那位村民,看到树下还没断气的女随从,发出惊恐的尖叫,引起村内一阵急促的犬吠。

四海牛郎几个人出来了,一群村民也好奇地涌出。

两名随从十分尽职,驱散村民布下警戒网,由主人救治女随从,查验致命的原因。

其他的人,警觉地在四周搜寻可疑的事物痕迹。

女随从生机渐绝,已失去说话的能力,大概是神针织女在拔针时弄了手脚,扩大了伤口,增加内出血的分量而无救了。

像这种外形小暗器,通常不会致命的,除非贯入颅骨,或者命中心房。

“抱回去救治。”

四海牛郎有点心惊,在这里不便脱衣裤检查,也没想到创口在背腰:“气候炎热,也许她中暑了。”

“不可能,中暑应该全身发干,李姑娘却全身冒冷汗。”飞豹抱起女随从,不同意主人的判断:“我怀疑……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追踪的人到了。”飞豹语气肯定,抱着人奔向村口。

四海牛郎脸色一变,警觉地转头四顾,本能地摸摸佩剑,揭开牛角铛的革囊掩盖。

三十步外的桃林前,出现神针织女的身影。

四海牛郎看到她了,并没在意,以为是这座村的村妇,但目光停留在村妇的长布卷上。

看出征兆了,那是江湖朋友掩藏兵刃的普通手法,长布卷不呈弧形,是剑而不是刀。

刚向前迈出一步,神针织女抖开了布卷,果然是剑。

“你这畜生牛郎,我织女主动来找你了。”神针织女高声叫:“免得你小心翼翼冒险渡鹊桥,掉落天河会被淹死的。”

一跃三丈,他像一头疯虎向织女扑去。

神针织女一声轻笑,飞退入林冉冉而逝。

一阵狂赶,从前村追至村后,始终无法拉近。

神针织女的身影,在草木丛中时隐时现,轻功比他高明一两分,想追上谈何容易。

“我知道你厉害,所以我不会和你光明正大拼命。”飘忽不定的悦耳嗓音清晰入耳:“我会等候机会来临的,用尽手段送你下地狱。牛郎,我织女在天底下人间世等你,一定要杀死你,一定。”

“我也要把你弄到手,一定。”他不追了,知道比轻功地注定是输家:“届时你将后悔出生到这世间来,你最好找处阴沟洞躲上一辈子,别让我找到你。”

“你少做清秋大梦,我会躲你?”神针织女在二十步外现身。她气定神闲呼吸丝毫不变:“我会像缠身的冤鬼,在你身边神出鬼没候机索债,你必须旦夕提防,走在街上也将心惊胆跳,随时得防备我在人丛中,给你一枚致命的无影神针。你不追吗?”

“还不是时候。”他扭头便走,心中暗懔。

在人丛中给他一针,确是防不胜防,看到化装易容术相当高明的村妇外型,他真的心惊了,在大庭广众间接近他,他也将毫无所知。

“咱们回头见,不死不散。我的好牛郎,你千万保重,不要死在别人手中,因为我要亲手杀死你。”

“你……”他猛然转身。

神针织女不见了,把他吓了一跳,消失速度之快,真有如鬼魅幻形。

“这鬼女人是一大祸害。”他心惊地喃喃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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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敢多逗留,天一黑,六个人悄然出村,隐没在村后的田野里。

一个神针织女,已经让他们大感不安,等飞虹剑客的大批高手赶到,他们将插翅难飞。

漏网之鱼,速度是极为可观的。

神针织女以为他们在村内死守,等发觉他们失踪,已经是次日清晨。

她不急,志切复仇的人,有的是时间,她是很有耐心的,毅力更是惊人。

落荒而逃,人地生疏,想完全掩起行藏,那是不可能的事。更不利的是:有两个受伤的人需要照顾。

神针织女有坐骑,寻踪觅迹她的经验并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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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与大道会合,在田野中难辨方向,三岔路没设有将军箭或指路碑,不知身在何处,何去何从。

大道不是官道,相当宽阔,反正横亘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中,远在五里外林木森森处的村庄,不在大道旁,想找人问路也无人可寻。

向右眺望远在数十里外的隐隐青山,那是太行群峰,这才可以确定方向,这条大道走向是东西已无疑问。

她驻马三岔口,迟疑难决。

已经追踪了两天,猎物的去向她一直就掌握正确,对方是昼伏夜行的,她也紧蹑在后等候机会。

但她无法完全控制对方的动向,无法赶到前面去制造机会狙击。

看足迹,猎物是向东走的,没错。

对方已确定脱出飞虹剑客她老爹的势力范围,不再顾虑大群高手追逐,所以不再紧张,行动不再慌张,不必用迷踪术愚弄追蹑的人,向东走已可确定。

四海牛郎怕的是她老爹,怕她老爹率领大批高手追赶,很可能带有可怕的弓手。

她在四海牛郎眼中,根本就没有分量。

当然她的偷袭暗算,所造成的伤害极具威胁,所以四海牛郎虽然没把她放在眼下,而在其他爪牙的心目中,却具有严重的威胁。

向东走,去向显然是山东,也许半途向北折,从山东转赴京都。

如果对方放弃前往京都的打算,她该怎办?

她没有杀掉四海牛郎的能耐,追踪等候机会,需要多少时日难以预断,她能继续不断长期追蹑吗?

她向北望,向来路远眺,除了田野、行树、飞鸟……其他一无所见,空旷苍茫。

“杨敏,你在何方?”她凄然低呼,凤目中有泪水。

她是暗中追逐杨敏前往京都的。顺便追蹑四海牛郎。

四海牛郎所加予她的侮辱刻骨铭心,她难以忘怀。

可是,第一天就把杨敏追丢了。

她认为杨敏必定前往京都,怎么知道杨敏反而回头重返顺德南下?

她对杨敏所知有限,只看到表面的假象。

杨敏也不想进一步了解她,使她对自己的美貌和才华产生怀疑,像她这种才貌双绝的美人,杨敏怎么会对她毫无表示?何况是她主动向杨敏亲近的。

四海牛郎这位自大的大英雄,就对她展开暴烈的行动。

也许,是心理出了问题:得不到的,就拚命去争取。

她在设法争取杨敏,这个忽视她的大男人实在可恶。

要否继续追蹑这个坏男人四海牛郎,她心中难决。追踪那个好男人,她必须向西重回大官道北上京都。

恨在这里,爱在京都。

选择爱呢?抑或选恨?

问题是,恨就在这里,就在眼前。

而爱,却远在京都,她触摸不到,甚至感觉不到,印象没有身边的恨强烈。

人的惰性是:攫取身边容易到手的东西。

向东或向西,她委决不下。

小径有声息传出,她的反应极为敏捷,左手的护管套内,滑出一枚无影神针,滑入掌中完成待发状态,警觉地扭头回顾。

她偷袭四海牛郎的爪牙,也防备被人偷袭,对任何征候也不敢掉以轻心,任何时候皆保持极端警觉,随时皆准备行致命的反击,反应极为敏感。

小径旁的挡风行道树下,踱出一个背了包裹,须发如银的老人,红光满面,精神奕奕老当益壮,手中的黄竹杖,是江南制品。

她对这位老人不算陌生,但也完全陌生。

四海牛郎那时夜袭她家,这位老人神不知鬼不觉也在她家中现身,为杨敏以毒针反击、毙了毒针李三姑而喝采。事后这老人如何消失的,在场的人毫无所觉。

“老前辈为何跟踪我?”她大感诧异,敌意消失了,扳鞍下马,将针纳入管套的插袋。

“老夫以为跟着你,便可等到叫杨敏的小子。”老人拍拍自己的脑袋苦笑:“显然我这老脑袋瓜不中用了,料错啦!原来你们各方人马,你追我赶热闹得很,杨小子却不在其中,老夫又栽了。”

“又栽了?”她笑问。

她也是跟踪杨敏的,已经栽过一次了。

“第一次在南京,三跟两跟就跟丢了。幸好没老糊涂,在浦口渡查出他往北走,在广平府才追上他。现在,又把他追丢了。”

“老前辈为何要跟踪他?”

她脸色一变,凤目中冷电乍现:“希望不是对他不利。老前辈,我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我知道,所以你追蹑四海牛郎。”

“那……”

“老夫不算太老,闲得无聊,不时在外走走松松筋骨,看看天下众生相以免老怀寂寞。”

老人倚老卖老,口气却不服老:“在南京偶然发现这小子在秦淮教坊区充大爷,在花船画舫与地头蛇大打出手,大闹赌坊一掷千金,勇悍如虎轰动秦淮风月场。老夫一时好奇,想摸清他是何方神圣。”

“这与老前辈无关呀!他年轻……”

“年轻最忌酒色财气,陷入太深,一定会沦入魔道。我看他不像个坏胚子,一旦沦入魔道,天知道日后会引起多大的江湖风暴?”

“老前辈准备规劝他?”

“这……他许想收他做门人,所以要冷眼旁观一段时日。必要时,老夫会……”

“会制裁他?四海牛郎比他坏一万倍。”她愤愤地说。

“四海牛郎声誉并不差,学坏是最近三两年的事。权势达到某一巅峰,便会争更大的权势,愈来愈好名好色,这种人多如恒河沙数。这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天下间能和他公平决斗而获胜的人,屈指可数,老夫还真奈何不了他。”

“杨敏兄就整得他灰头土脸。”她得意地说。

“所以老夫感到甚是奇怪呀!那天晚上老夫现身,用意是伺机支援他的。”老人直摇头:“他在秦淮风月区,凭的只是一身蛮力与硬拚敢拚的亡命气势占上风,怎么可能谈笑自若,把这位气傲天苍、功臻化境的未来江湖霸主,整得灰头土脸的呢?”

“老前辈了解他多少?比方说,他的家世,出身……”

“不知道,所以要暗中观察呀!那小子不会来了,老夫回头再找线索。”

“他要到京都。可是,他在大屯镇失踪了。我爹有不少朋友,在真定朋友更多,已出动不少人手,留意他的行踪暗中保护他。所有的朋友,不论昼夜皆在路旁相候,就是不见他现身。我追到真定的营口村,这才转而迫蹑这位亡命无耻大英雄。”

“那么,他不曾北上了。”

“这……我到京都等他。”

“唔!不对。”

“有何不对?”

“这小子可能遁回南京了。”老人自以为是:“他一定是准备到京都充大爷逍遥寻乐的,说不定有意前往皇帝在皇后街开设的教坊快活,在这里出了事,消息很快便会传至皇都。人怕出名猪怕肥;成了众所注目的人,他哪能快活得起来?说不定反而成了众矢之的,被京都的权贵把他弄入东西厂和内行厂快活呢!”

“老前辈的猜测……”她意似不信。

“不是揣测,老夫是就事论事。那小子一定溜回江南去了,老夫回江南等他。”老人不再多说,大踏步走了。

她也不须到京都了,银牙一咬,上马向东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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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徐州,大河南岸的历史名城。

这“大河南岸”只是暂时性的,有时候,这座城会跳到大河的北岸去。

那条孽龙似的大黄河,经常在这大平原上扭来扭去,一旦大洪水发生,那条巨大的河堤不溃则已,溃则河必改道,城在南在北,唯有天知道。

这里是西楚霸王的皇都;禹贡徐州之城;古大彭氏国。

除了水患之外,它是兵家必争之地,每一次大小战争,这里都会血流漂杵,尸横遍野,房舍起了又烧,烧了又起。

交通四通八达,田地一望无涯。冬天冷死人,秋老虎会热得人的皮都会烤焦;夏天大平原没有一丝风,热浪往城里涌,城里的市民,觉得像是住在烤炉里;这就是当时大明皇朝正德末年的南京直隶州徐州。

已经是七月天,正是秋剥皮时节。

从南京凯旋陆续北返的军队,走陆路就从徐州经过,交通拥塞的状况,比京师顺德府更糟,因为车马要从城北渡过浊流滚滚,宽有四五里的大河,十余艘大小渡船,根本不可能一天把一卫兵马渡过河。

这十几年来,镖局成为新兴行业。从前,谁也不知道镖局是啥玩意,请人保护人货的安全,必须雇请一些年轻力壮,会舞刀弄枪称为打手的人,沿途护送但概不保证风险,用性命巴结看谁幸运。

白衣神兵横扫天下,各地盗贼如毛,打手已不敷需要,人货却需人保护,有心人便登高一呼,组成强大的护送队,以镖局的旗号,创下保货保值的先河。

这些人用与镖与大群匪盗拼搏,以少击众,远攻以镖的威力最大,因此获得镖师的尊称。

镖,在他们来说,已经不是暗器了。

徐州是大埠头,开风气的先河,南门外开设了第一家镖局——中原镖局,生意兴隆声誉崛起。

以往的护院、打手、勇健……真正具有实学真才的好汉,皆以能进入中原镖局任职为荣。

城外的大街,东南西北全是新建的。七八年前,白衣神兵山东响马,在副大元帅赵怀忠(赵疯子)和元帅刘六,先后两次围城浴火奋战,几乎把这座建在大平原上、防兵兼防水坚固雄伟的大城攻破,城外二十里范围内,街市成墟几乎成为焦土。

天下有两三百座城市,在这次大劫难中成了万里大火场。

南关外的名旅舍兴隆老店,招牌真可以称老,世传三代,历史百年,但房舍店面全是新建的,老店已被白衣神兵烧光夷平了,老也只有七八年而已。

店门外的大广场真大,停车驻马的场地有如大校场,店面一排九间,可分别招待各式各样的旅客。有车马内眷的,可在设停车阶下马石的门面办理。

兴隆老店真有两百余名店伙,负责内务的亲信也有四五十名,九间柜台的账房,就有九名亲信主事。

车船店脚牙,都列为江湖行业;医卜星相命,则是江湖下九流的代表性行业。

店,须有应付江湖龙蛇的能力,也就雇请了一些特殊人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八面玲珑的手腕,与那些牛鬼蛇神周旋。

所以,店内组织庞杂,总务处的外事组,便是这些特殊人物的大本营。

普通市民把这些人称作打手,敬鬼神而远之。事实上本地的市民,与旅舍极少发生接触往来,谁闲得无聊不沾家去住旅舍?本城的人也不能称为旅客。

外事组共有十二个人,其中五个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人物。地位最高的是两位执事,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白道名宿,一个曾经是京师大名府的名捕,一个是出身武当的名武师。

另五个则是本地的混世地头蛇,专门应付本州的城狐社鼠,有人打该店的主意制造纠纷,那就是这五位外事伙伴的事了,文的武的软的硬的,一概奉陪。

杨明,就是这五个外事伙计之一,标准的混世地头蛇,是本城不良子弟中的佼佼者,打起架来像疯牛,拳打脚踢摔角像狂风暴雨,毫无武技的章法。

但本州几位名武馆的教师爷,包括学合中的武术教师,大多数不敢和他冲突。马步还没打开,功架还没拢好,他的重拳铁掌,已经像大河的洪水滚滚而来,一下子就被摆平并非奇事。

城内城外的泼棍蛇鼠,几乎没有不怕他的人。

但他并没与店东订长期合约,真正长住店中的时间并不多,不时回家住宿,店中有事便派人找他出面处理。

他也经常借口到外地访友,或者往各地闯荡吸取经验,一去一月两月,性情也就逐渐稳定,脾气也改好了许多,在外历练,的确足以促使年轻人成熟。

十八岁他便外出游荡,两年后就聘兴隆老店,转瞬又是三年,二十三岁的男人,应该成熟了。

但在本地人眼中,他还不够父老们所认定的标准,真正赏识他的人,就没有咒骂他的人多,咒骂他带坏本地的优秀子弟。

云龙山杨家庄的近邻项家农庄,庄主项大爷项世华,就是咒骂他的人中,最孚人望德高望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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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关伸出的南行大官道,又宽又直延伸至凤阳,直至南京对岸的浦子口镇,旅客络绎于途。

官道绕过本城名胜区云龙山东麓,出南关通过城外新建的市街,便是山东麓的林野,贯通风景区。

云龙山是本城的望山,山不高,称山实在有点勉强。

山势自东向西伸,蜿蜒九节有如蟠龙,所以也称九节龙,每一节皆另有土名。

最东近官道的一节是主山,由于依山崖刻了一个大佛头,离石根三丈余,凭山腰搭建了无后墙的大殿,把佛头覆盖住,所以土名就叫石佛山。两百年后,终于请名匠把佛身雕成。

山南一带田野,零星建了一些小农庄,通常建在自己的田地内,不易形成村落。

可别被杨家庄的名称唬住了,以为真是族人众多的一姓庄,该有百十户人家。其实,那只是一座加建了庄墙,仅有十余栋建筑的独家中型庄院,主人姓杨而已。

杨家庄距石佛山足有五里地,中间隔着项家农庄,项家农庄是本地的真正大地主,拥有沃地千顷,不但是大地主粮绅,也是本州的名人富豪。

项家的地,前面与杨家庄毗邻,北面倚山,在山坡建了一座颇有名气的旭园。

项大爷不但是本城的名人,而且是名动江湖的侠义道名宿,提起徐州云龙山旭园的笑孟尝项世华,莫不致以崇高的敬意。

笑孟尝的剑术,被誉为当代宗师级的剑道大师之一。

杨家的人丁不多,主人只有杨旭杨明兄弟俩。

老大杨旭是一家之主,甚少在外走动与人生闲气。老二杨明可就不安分了,一直就被看成本城的不良少年。

兄弟俩是九年前,白衣神兵第二次围攻徐州时,流落在州城参与保卫战,事后留下来落籍的难民。

他俩的本籍在邻县灵壁,所以也算是本地人,迁籍落籍毫无困难。那时,老二杨明年仅十四岁,老大杨旭,也不过二十五岁。

他们携有不少金银,买下这一带三四百亩地,正式做起小农庄的庄主,收成一年比一年好。

离城十里之内的村落,都算是城郊,所有的村落都是重建的,有些村落消失了,因为人已被杀光鸡犬不留。

杨家庄的人进城出城,都必须经过项家的田地边缘,两家的子弟难免有所接触,近邻的感情似乎相当薄。

九年来,其实并不曾真正发生不愉快的事故,跨上马进城片刻可到,没有必要见面便发生冲突。

在杨家兄弟来说,项家是强邻。不愉快事故,通常发生在杨明身上,他在州城与牛鬼蛇神厮混,项家上起项大爷,下至两儿两女,就是看他不顺眼。

项大爷是侠义道名宿,在家纳福并没封剑,对一个泼棍看不顺眼,理所当然。

但项大爷一家老小,对杨旭老大却是颇为客气。

城内城外泼棍坏子弟甚多,一些豪霸们的子女,更是不安分横行霸道,比杨明坏十倍。

项大爷偏偏对他不满,委实让他感到不平。

感到不平是另一回事,其实他一点也不介意计较,见面笑嘻嘻冷嘲热讽一番,气氛不对就溜之大吉,维持不结怨的平衡局面,毕竟彼此是经常见面的老邻居,人不亲土亲,远亲不如近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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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交通四通八达,商务比江南毫不逊色,过往的旅客龙蛇混集,消息的传播快捷灵通,江湖上所发生的重大事故,这里知道得最早。

顺德所发生的事故轰动江湖,消息两天之内便传抵徐州了。

上次杨明借口到南京访友,逗留两月余。返回徐州已经十天了,得到兴隆老店报到上工啦!

这天一早,他乖乖地向店东多臂猿沈如山报到,立刻奉命到中原镖局,商量对付燕子楼帮的一群混混,因为城内的燕子楼帮,在他离开时将势力扩张到城外,与南关外的两个帮发生权势冲突,波及兴隆老店,更激烈的冲突正在酝酿中,必须早日消除。

本城街坊帮派之多,连捕房也无法统计,三人一帮五人一派,旋起旋灭此兴彼没,大事不犯小事不断,混混们都知道人多势众,便有利可图,因此组帮结派的兴趣极浓,犯罪率节节升高。

中原镖局的局主飞枪将董君山,在江湖极具威望,真不便出面与地方上的泼皮计较,阎王好相与,小鬼难缠,对付城狐社鼠,杨明是最佳的人选。

燕子楼帮由位在燕子楼附近的不良子弟所组成,是城内第一大帮,拥有上百条泼棍,敲诈勒索收常例钱(保护费)勤快得很。

帮主混世星宿姚家驹不是良驹,而是一匹劣马,拳头有百十斤力道,练了混元气功,如果让他有时间运气行功,真禁得起枪挑斧劈。

当然,谁也不会用枪用斧对付他。

他所练的是不是真的混元气功,他自己心中有数。

杨明出现在燕子楼西首的小街,敞开衣襟露出壮实的胸膛,缠了三匝的宽腰带上,插了一副双怀杖,流里流气,剽悍之气相当慑人,标准的泼皮打手形象,奉公守法的人看了他就讨厌。

他这副双怀杖,本地的蛇鼠看了就心中怕怕。

怀杖分两节,每节长两尺二寸,中间以六寸钢制小环链串连,抖出全长五尺。

传统的双怀杖是坚木制的,径粗寸二至寸六,四端加铁盖或铜盖头,称截。

有些名家嫌杖太长不趁手,每节改为一尺二,称两截棍,使用比较灵活。

他这副双怀杖是风磨钢打磨的,比木制的重三四倍,一杖下去,石磨也会碎裂。

腰间插了这两根串连在一起的沉重钢杖,一流高手看了也心中打鼓,想招惹他,事先真得秤秤自己的分量。

如非重大事故,通常他不带这玩意解决问题,燕子楼帮有百十条自称好汉的泼棍,他必须带上准备应付群殴。

后面跟来了一群泼皮,跟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砰”一声大震,他踹破了一家民宅的大门。

这条小街的居民,都是所谓中下贫户,房屋并列格局简单,没有院门没有院子,一进大门便是堂屋,后进有座小天井已经不错。

“扫帚星,你给我滚出来。”他堵在门口,双手叉腰叫吼如雷:“带上家伙,你那些混蛋弟兄最好全召来,我等你。”

燕子楼帮帮主自称混世星宿,所以他把对方叫扫帚星。

白衣军造反,声称是天上的星宿降世临凡,以下二十八支骑军的首脑,称二十八宿。

这二十八位主将,一个阵亡就补上一个,仍称原来的宿名,通常不透露真名实姓,因此江湖上的豪霸们,也竞取二十八宿做绰号,表示是英雄亡命。

屋内抢出五个人,他向后退至街心。

混世星宿年近三十,粗壮如熊也像铁塔,头小腰粗双手特长,拳头真大似海碗,右手握了一根方铁三尺棒,有点像治安人员的量天尺,但重量加倍,算是重型的加长手棍,一棒下去,保证肉绽骨碎。

另四位仁兄也够瞧的,一个个像门神。一个腰缠链子枪,一个挟了五尺双股猎叉,另两个是解腕尖刀和虎尾棍。

打群架,长家伙最管用最具威力,一记横扫千军,定可把一群人逼退。

“你……你怎么打上门来了?”混世星宿脸红脖子粗,跳脚大骂:“他娘的!你这混蛋真以为吃定我了?”

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堵住了街两端。

内围的一群人是燕子楼帮的弟兄,分持各式各样的武器,摩拳擦掌咋咋呼呼叫骂,却又不敢冲上递爪子。

“没错,我吃定你这混蛋了。”他的嗓门提高了一倍:“我离开没几天,你就吃到城外来了,派了些不三不四的货色,满街耀武扬威,连我的东主也受到你们的恐吓,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存心向我挑战……”

“你算了吧!你又不是兴隆老店长雇的人,多臂猿沈如山是好汉,不需你替他挡灾。哼!你不要不上道,乖乖给我撒手不管,不然……”

“不然,你咬我鸟。”他粗野地怒吼:“闲话少说,揍扁你这混蛋再和你讲理。你是逞英雄和我单挑呢!抑或你一帮蛇鼠一起上?说!”

鸟,读吊。骂这个字,下流得不像话。

人被揍扁了,还能讲理?

本城的人都知道,打起架来,对方三五个人上,他是不会动家伙的。

单挑,他甚至不用脚踢仅用双手,他输的时候并不多,输了也禁受得起伤害,三两天伤便可癒,依然生龙活虎。

“他娘的,单挑就单挑。”混世星宿将铁棒交给同伴,拉衣掳袖吹胡子瞪怪眼:“先说好,爬不起来的人,永远不许管对方的闲事。”

“一言为定。”他拔出双怀杖,信手向人丛一抛:“你最好不要爬不起来就哭爹叫娘。”

沉重的双怀杖抛出,谁敢接?分量沉重,散开时每一部分皆可伤人。

人群急让,一声怪响,被人接住了,一手巧妙地并握住双怀杖,似乎重量消失了。

是一位穿青衣长衫的英俊青年,脸上有奇怪的笑意。

青年身旁,站着一位眉目如画,穿了彩衣裙的灵秀少女,也用怪怪的目光盯着他的背影,美丽的面庞也呈现奇怪的表情,笑容十分动人。

两人的面貌有七八分相似,一看便知定然是兄妹俩。

“去你娘的!”混世星宿一拉马步,开始吸气提手。

“赶快运起你那什么狗屁混元气功,我可不能等你头发白了再动手。”

“你任何时候都可以上……”

话未完,人影近身,“砰”一声大震,肚子挨了一记重拳,接着后续的打击,有如狂风暴雨,拳打掌劈,打击着肉声像联珠花炮爆炸。

混世星宿的混元气功刚聚气,还来不及驱动发功的潜能,腹部便挨了一记重击,刚汇聚的气一泄而散,苦头吃大了,挨一下叫一声,东摇西摆,发疯似的双手乱封乱架,封不住长驱直入的拳掌,只感到浑身痛苦难当,满天星斗,不知人间何世。

“翻!”响起杨明兴高采烈的大喝。

“砰”然一声大震,他被杨明扣住右腕来一记大外挂,被摔翻出丈外,似乎地面也在摇晃。

一声咆哮,他爬起来一记莽牛头猛冲。

杨明向下一挫,身形半扭,让他像疯牛似的贴身冲过,右手奇准地拍中他的小腿,像用绊棍把人绊倒。

又是一声大震,他冲倒在丈外。

刚晕头转向跳起来,双踝一紧,身形一栽,接着飞升而起。

“看我的山东大擂。”杨明的叫声震耳欲聋。

他被扣住双腿摔起飞旋,眼前发黑已一无所见。

一圈、两圈、三圈……越旋越快,血往脑部冲,五脏六腑似要往口外挤。

“我……认……栽……”他含糊地狂叫,受不了啦!

旋的速度减慢,“砰”一声斜向贴地滚出两丈,被抢出的四个爪牙扶住了。

“呃……”他终于昏厥。

“还有谁上?”杨明拍手高叫。

没有人理他,爪牙们一哄而散。

看热闹的人也纷纷离去,青年兄妹俩却留在原地。

“逗这些九流痞棍,很好玩是不是?”青年将双怀杖递过,笑容怪怪地:“该找相等的对手对不对?打倒九流痞棍,绝不可能被人尊为英雄。”

“哈哈!英雄你们项家才有。”杨明大笑,将双怀杖插入腰带:“我不会把你当成相等的对手。我这点点花拳绣腿,哪敢在你们面前撒野?而且,我对打倒英雄取而代之毫无兴趣。”

“你行吗?你不要以为打倒混世星宿,就可以……”

“项二少爷,可不要把混世星宿这种九流痞棍看扁了。”他掩上衣襟,举步走向街尾:“他敢在中原镖局和兴隆老店抢地盘,凭这点胆气就令人刮目相看了。飞枪将和多臂猿,都是名动江湖的人物……”

“那是凭放泼得来的胆气,两位成名人物不屑计较呀!”项二少爷说。

兄妹俩和他并肩而行。

“飞枪将董局主如果把地方的乡亲打一顿,他还敢在外面叫字号吗?”

“真的吗?叫两位镖师出面不行吗?真要拚起命来,董局主在百招之内也难操胜算。混世星宿之所以没入流,被看成混世泼混,问题出在他一直没离开本乡本土,没出去见见世面。只要他敢在外闯一段时日,江湖道一定有他的地位。”

“所以你经常出去见世面?”少女转螓首笑问。

“走走不至于是井底之蛙呀?”他回避少女的目光,脚下加快。

“也想出人头地?”少女追问。

“也许吧!”

“改行做镖师?或者做英雄?”

“哈哈!咱们徐州英雄已经够多了,还出了一位霸王呢!我配吗?我有事先走一步,少陪。”他往小巷子一站,溜之大吉。

笑孟尝有两子两女,他本人武功出类拔萃,剑术名列宗师,家学渊源不同凡响。

青年是次子项家福,比杨明大一岁,已经成家,被尊称为徐州三公子之一。

少女是长女碧瑶,二八芳华恰是尴尬年龄,表面给人的印象是文文静静,但生起气来相当厉害。

本地的泼棍如果惹火了她,她伸一个指头轻轻一点,保证会让泼棍叫苦连天。

不过,她生气的时候不多,本城的泼皮喜欢逗逗这位本城的小美人项大小姐,可真不敢说脏话逗她生气。

算起来项杨两家是多年的老乡邻,杨明兄弟俩几乎与项家的子女在一起长大。

但项大爷是本城的豪绅,身分地位甚高。

在外地,是侠义道名宿,交往的全是江湖风云人物,有财有势,难免有点高不可攀的气势流露。

因此杨家兄弟可能不想高攀,一直避免与项家的人接触,见面客气地问好打招呼,其他的话能免则免,礼貌周到,保持距离。

项大爷是最近的两届粮绅,杨家正是辖下的粮户,因此每年缴粮赋时必须有几次接触之外,其他时间兄弟俩从不踏入项家的庄门。

问题出在杨明身上。

项大爷对他丢下庄稼不管,而在外游荡厮混不务正业的行为不满。

项家的子女,也少不了有时冷言冷语,双方难免有隔阂,能保持表面礼貌,已经难能可贵了。

其实,项大爷自己也不管田地上的琐事,不时离家与侠义道的朋友相聚,甚至朋友有事,也义不容辞拔剑相助。

总之,这两家人尽管有点貌合神离,仍然是表面和睦的好邻居,项家也没有强邻的恶劣嘴脸。

杨明是看着项大小姐长大的,初次见面时,大小姐只是七八岁的黄毛丫头,不时在田地里见面,对小丫头仅小有印象。

小娃娃们在冬季,见面的机会多。秋收时,地里作物上仓之后,便是放鹰猎兔的大游戏场,最为热闹,在一起疯狂嬉戏其乐融融。

直至杨明十八岁外出厮混,这才切断了童年的嬉乐岁月。

他不但忽略了小丫头的成长,也忽略了小丫头对他的看法和态度。

项家是武林世家,他从不和项家兄弟比武角力。

项家兄弟也不和他玩斗牛式的夺山争王游戏,因为知道他力大如牛不易抵挡。

兄妹俩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底,摇摇头苦笑。

×

×

×

项家在田地里有田庄,在山麓有旭园,在城内有宅院,所以能称富豪。

宅院在南门大街的蟠龙坊,门前有广场,有院门楼,有角门。

院门楼在南房的左首,格局按左青龙右白虎开设,所以停车驻马的地方占地不大,其他地方是玩童们游戏的经常集会处。

已是午后时光,广场居然没有顽童游玩,广场中心站着一位穿紫色衣裙,明眸皓齿曲线相当夸张的年轻美妇。

说妇人,因为她的一头秀发梳成双凤朝阳髻,那是大闺女们不可梳、禁止梳的发型。

腰带间系了一只精美的绣鸳鸯彩缎荷包,大得几乎可称之为革囊。

漂亮的女人如果手中空无一物,手便不知该往何处放,必定减去不少风华,所以她手中就有一条绣鸳鸯的水红色长丝巾。

江湖朋友如此颇有名气,该知道这条水红色、绣鸳鸯长丝巾的来历,绝对不敢用色迷迷的眼光调戏亵渎佳人,除非他甘愿牡丹花下死。

鸳鸯销魂巾,江湖上几位着名荡妇之一、毒娘子卓鸳鸯的致命武器,即使不配合毒物使用,功注巾身足将人的脑袋勒断、抖飞。

兄妹俩踱入广场走向院门,广场中心的毒娘子也向左面的院门方向移动,柳腰款摆,罗裙轻飘,莲步轻移,神韵极为诱人,那双清澈的明眸,盯牢在项家福身上,异彩涌现,似乎颇感惊讶。

项家福也看清她了,剑眉深锁,目光落在那条飘扬的鸳鸯销魂巾上,涌起警觉的神情。

项二小姐也黛眉一挑,哼了一声。

“不愧称徐州三公子之一,果然名不虚传。”

毒娘子在丈外挡住去路,媚笑如花:“看光景,两位似乎知道我这号人物。”

鸳鸯销魂巾俏巧地向前飘拂,兄妹俩不约而同侧移两步。

“听说过。”项家福镇定地说:“在下少在江湖走动,毕竟对江湖的人物不算陌生。卓姑娘光临敝地,在敝舍现身不是偶然吧?”

“你猜。”毒娘子嫣然一笑,媚态横生。

“你说岂不省事。”项家福冷冷一笑:“据在下所知,家父与卓姑娘似无过节。”

“唷!有过节才能来吗?”

“如要作客,请移驾寒舍。”

“是这里呢?抑或到旭园?”

“彼此一样,同样欢迎。”

“不必了,敬谢盛邀。”毒娘子一口拒绝:“我是受朋友之托,向令尊致意的。但我改变主意了,希望和你另找地方谈谈。”

“在下没有谈的雅兴。”

“项二公子,不必急于拒绝,谈谈绝对有益尊府,可能会化干戈为玉帛,请不要辜负我的好意,我对你有十二万分好感。”

“好,我愿谈。”项家福拍拍乃妹的手臂,示意乃妹赶快进屋。

“我请你喝壶茶,到燕子楼好不好。”

“燕子楼不容许平民百姓登临,连我都不许进去。到太白楼,我作东。”

“我知道燕子楼不许平民百姓登临,看守的人不多,那地方清静没有人打扰,所以……”

“不能去,我可不想被知州大人抓我法办。要去,就去太白楼。”

“我坚持。”毒娘子扭着小腰媚态十足。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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