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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涯浪客

晋南的春天,仍然是寒风刺骨,春来得晚,中条山的一些山头,仍是白皑皑地冰封未解,罡风挟着阴雨扫过平原,地里的麦子拼命往上长,田野一片青绿。

这几天总算天清气朗,暖洋洋的太阳从云缝中露出笑脸,赶走了寒气,可爱的阳光给旅客带来了欢愉。官道上的烂泥逐渐干实,车马行走不再寸步难行,旅客们的老羊皮大袄不必再穿在身上了。

三月天在这条山西南北大官道上行走,天气的确令旅客极感不便,时雨时晴,雨时寒风刺骨,晴时就得脱衣。往北走,愈走愈冷;往南行,天比一天暖和。所以带的衣裤不能少,雨具也必须准备不能不带。

那些长行的旅客,乘马的马包也就特大。徒步的旅客更糟,背或挑的行李也就又大又沉重。

从北面来的三匹马和一辆客车,三位骑士的马包就像贩货的单帮客那么大,一眼便可看出是走长途的外地旅人,所穿的羔皮外袄却不像是单帮客。

引人注目的是,前面的鞍袋是名贵的精品。更引人注目的是:三人都佩了防身的剑。

万历年间的山西,几乎可以用遍地萑苻四个字来形容,带了兵刃走路是绝对合法的,官府不会过问。有了兵刃,至少可以对付一些小毛贼。

但如果碰上大群啸聚的强盗,假使逃不快,带了兵刃反而会送命,一二十把刀剑,绝难挡住蜂拥而至的盗群,结果只有一个:死而后已。

山西南部总算治安还不差,至少没有啸聚的盗群。这三位骑士带了剑,小股盗匪真不敢撒野。

三骑士都是粗眉大眼,健壮慓悍的中年人,三二十个毛贼,看了他们的外露英气,想打劫还真缺乏勇气,不会冒失的用大本钱做这笔小买卖。

大车是太原山西骡车行,行走南北的定期客车,终站是蒲州,往返蒲州太原,每逢一三五发车,整整要行驶半个月,天候恶劣就不知到底要走多少时日了。

大车是三匹驭马,俗称三套车,货运车则用三匹骡,一匹马,称四套车或骡车,不能用来赶路。

车内大概有十至十六名旅客,车把式有两位,普通旅客花不起这种高贵车资,所以乘客绝不是穷苦的百姓,至少必须付得起三十余两银子的车资和食宿费。那年头,三十两银子可以买六七亩地。

大车后面,也有一人一骑。

这位骑士年轻力壮,二十余岁正壮年,身材修长,穿的墨绿骑装是夹缎制品,相当名贵。外面加了一体同色的油绸大氅,既可挡雨,也可保暖。

人长得一表人才,剑眉虎目,留了两撇小胡子,以增加成熟老练的气概,虽流露出三分英气,但气势并不迫人,反而给人有和气、坦率、爽朗等等良好印象。

马包不大,身上也没带兵刃;马鞭却与北方人使用的一柱一绺皮马鞭不同,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柳枝,软软柔柔地,可知装饰的作用比鞭马多,不适宜鞭马。

日色近午,前面里余路右出现一座三家村,一座有棚的食店,一座满像样的歇脚亭。另一座房舍前广场很宽阔,设有驻车场拴马桩,方便旅客停车驻马。

“前面是歇脚站。”大掌鞭扭头向篷车内的旅客招呼:“歇息半个时辰,客官们可以用膳。水囊里多添些水,下一站三十里才能有地方供应茶水。”

前面的三骑士,已经在食店前下了坐骑。

官道上旅客零零星星,午间进食时光,所以路上旅客甚少,都已经先找地方歇息了。

车后的年轻骑士不急于赶路,一直就优哉悠哉任由健马自由驰骋,健马乐得偷懒,一步一顿慢慢走步。

忙碌了片刻,旅客们都聚集在食店的店堂进食。

篷车内的旅客共有十五位,其中有三位妇女。所有的旅客,都是年在三十左右,似乎颇有身分的男女,分为三桌进食,三位女客占了另一桌。

食厅宽敞,有十二副座头,两位车夫不在食店进食,驻车的房舍是车行特约的歇脚站,有人照料车夫,另有人照料车马。

食厅原有十二位旅客,各自进食似乎不是结伙而行的,有老有少,有几位穿了骑装,显然有坐骑代步。其中有四个人带了刀剑,神色与举止,皆流露出浓浓的江湖味,随时皆表现出慓悍精明的江湖好汉气概。

三位骑士占了一副座头,也流展出江湖豪客的霸气,说话中气充沛,虎目神光炯炯,说的话带有浓浓的京腔,一听便知不是山西河南一带的人,是不折不扣的浪迹江湖豪客。

年轻骑士没流露出江湖味,倒像一个在外看世面的豪门子弟。

他腰带上所佩的名贵精绣荷包,就是豪门子弟时兴的饰物,肋下挂着的旅行用革囊,也比江湖人常用的百宝囊精巧名贵多多。

他没带有兵刃,也没系有皮护腰,不像好勇斗的豪门子弟,也不像老实纯朴的士农工商人士。

他与两名先来的中年旅客共桌,叫来羊肉泡漠,再加上一盘美味的神仙肉(驴肉脯),一壶汾酒,先一口便咕噜噜把一壶酒喝干,再慢慢撕着悠闲地进食。这种进食的粗野吃法,还真引起一些人好奇的注规。

三位佩剑骑士也叫了酒,但一口口慢慢品尝。

“小二哥。”那位最年长的浓客,用带有京腔的嗓音叫住了送菜来的店伙:“这里天气不错,哦!路上旅客不多,这里是什么地方?”

“客官看到路边那座凉亭吧?”店伙计含笑反问。

“不错,很壮观,好久没见过这种大型凉亭了。”

“四周古柏围绕,晋南百里内,没有比这座更好的凉亭了。”

“是不错。”

“叫柏亭。”店伙用充满自豪的神情说:“所以,咱们这里就叫做柏亭阜,亭东的土丘就有更好的柏树林,更东就是小村。”

“柏亭阜,名字很不错。”旅客顺口敷衍:“这里到解州还有多远?”

“解州?这里没有……哦!客官府上是……”

“咦!你问这有何用意?在下家住京师昌平州。”旅客眼中有警戒的神色。

“这就难怪了。”店伙毫不介意微笑:“客官要问的,是产苦盐的那座州。”

“听说产盐……”

“往西二里地,便是盐池的北泽。”店伙往店门外一指:“在这里看不见,土岗树林挡住了。咱们这里,客官问解州不会有人知道,咱们称喊州,柏亭阜就属喊州管辖。往南还有五十里左右,客官今晚一定可以赶到喊州落店投宿。”

“喊州?”旅客笑了。

“对,外地人称解州,咱们叫喊州,解字读叫喊的喊,不读解。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要问喊州的故老,才能解答这个谜。小的是平阳府人氏,不知道。”

“呵呵!真是无独有偶。”旅客大笑:“咱们京都真定府,有一座柏乡县,地当南北大官道。那个柏树的柏不读柏,读搬乡县。你这里叫柏阜,最好改叫搬亭,会不会被人把亭子搬走?呵呵!”

一阵大笑,有许多旅客也跟着大笑。

年轻旅客不笑,剑眉深锁,注视出现在店外凉棚中的几个新到旅客。

隐隐传来急骤的蹄声,有大群健马来自北面,不像是走长途,而是策马赶路。

四个人,一个穿红衣裙,外加雪白披风,风华绝代的年轻少女,两位中年男女随从,一个同样穿了朱红短衫裤的十一二岁俏丫头、少女佩剑,男女随从佩刀。

由于四人手中都有精制的马鞍,可知必定是乘坐骑而来的。少女穿裙,骑马如果飞驰,裙袂飘扬,必定大有可观,路人侧目。

四人并没打算入店,在店外向北眺望,似被大群健马所吸引,好奇地驻足观看。

“她怎么到北地来了?”年轻旅客喃喃自语:“总不会是江南的糜烂生活过腻了吧?”

蹄声如雷,马群渐近。

店伙走了,中年旅客的邻桌,一位年约半百出头,秃顶凸肚佩了泼风刀的旅客,找上了中年人。

“在下听说过你们二位。”秃顶旅客笑吟吟地说:“三位从京师来,怎么走山西道?”

“从五合山动身时,当然是走山西道。”中年旅客瞥了对方一眼,眼中戒意重现:“你知道咱们结义三兄弟?咱们眼拙,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山东褚安平。”

“哦!大名鼎鼎的北人屠。”中年旅客脸色一变:“久仰久仰。褚兄居然远来山西……”

“从关中来,往北面访友。”北人屠打断对方的话:“你们京都西山三霸混得很不错,在京都有你们的地位,怎么离巢这么远,出了什么事?”

“别提了,京都愈来愈难混啦!似乎天底下的牛鬼蛇神全往京都挤,每个都似过江的强龙,咱们西山三霸再也抬不起头,没得混啦!只好向外发展。听说御马监的梁永梁钦差,在关中神气得很……”

“哦!你们来投奔梁钦差的?”

“是呀!听说他监矿兼监税……”

“他还监兵呢!”北人屠冷笑:“关中人叫他梁剥皮,括得天高三尺,地流三尺血水。诸位,不要去。”

“你是说……”

“目下他已经福星远去,太岁当头。”北人屠冷冷地说:“不知从那儿冒出一个叫大刺客林彦的人,正在逐一铲除他那些祸国殃民的爪牙,闹了个烈火焚天,他的脑袋即将旦夕不保。回去吧!诸位。这天杀的杂种太狠了,连我北人屠也看不惯他那泯灭人性的作为。我北人屠的刀,杀英雄好汉显得特别利落,要我去杀那些良民苦百姓,我实在下不了手,去他娘的混蛋加三级!”

星相家根据岁星(木星)绕天的一周(十二年),把天分为黄道十二宫,以岁星所见的部分为岁名。但岁星运行的方向是自西向东,与黄道所分十二宫相反,所以为了计算方便,便假设出一颗太岁星,与岁星的运行相反,以便用来纪年。

太岁代表人君,率领天上神只(星主),统正方位,斡运时序,所以不论起造房屋,甚至建筑城池,都不能向着这颗假设的星,这就是所谓冲太岁。太岁所在的方位,是不可冲犯的凶方。起房子冲了太岁,大灾大难永无穷尽。

但太岁怕福星,所以建造房屋的人,惯例挂上“福星高照”的红布,希望能让太岁滚蛋。

福星远去,太岁就当头。这是说,福去祸来了。

“你老兄别话中带刺好不好?”西山大霸脸色一阵红一阵青,要恼羞成怒了:“你从关中来,八成儿是投奔梁钦差被拒绝了,所以……”

“放你的狗屁!”北人屠投箸而起,秃脑袋一阵油光,表示冒火了:“大爷从山东杀到河南,一向独来独拄,凭手中刀称雄天下,从不低三下四听人使唤。为祸山东的马监马钦差,肆虐淮扬的陈钦差陈奉,大爷都曾经宰了他们不少泯灭天良的爪牙,所以才浪迹天下,依然过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呸!梁剥皮是什么王八东西?他配要我北人屠,向他投奔?去你娘的!”

店堂气氛一紧,旅客人人变色。

西山三霸如果想挽回面子,只有一条路好走:拔剑拼命。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当面臭骂的侮辱,西山三霸当然受不了,三人一脚踢开长凳,变色而起。

年轻旅客不理会店堂的冲突,吃完最后一块肉脯离座,取荷包准备会账。

蹄声震耳,三十余匹健马到了店前,三十四名骑士两面一分,下马迅速堵住了食店。

另一半人,控制住停车场。

“进去!”为首的慓悍骑士,向在店门外的四位男女沉声发令,态度极为强横恶劣。

“你说什么?命令我?”风华绝代的少女黛眉一挑,凤目带煞:“你们这么一大堆人,是晋南那一路的强盗?斗胆!”

话说得骄傲凌厉大胆,十余名声势汹汹的骑士,全都脸色一变,大感意外。

江湖朋友对三种人必须小心:出家人、妇女小孩、残废者,碰上这些人,有理讲不清安全堪虑。

慓悍骑士当然知道这种禁忌,可是骑虎难下,当这么多人面前受到一个少女的指责,脸往那儿放?

当然,他并不知道少女的来历,更不知道眼前这位看似明艳照人,风华绝代的少女,到底是不是“少”女?反正外表的确像一个含苞待放二八年华的少女,丝毫不带成熟女人的风情,这种刚出道没几天的小姑娘,是很容易对付的。

怒火冲昏了灵智,慓悍骑士不假思索地一耳光拍出。

少女反应快逾电光石火,也一掌挥出。

啪一声暴响,慓悍骑士暴退了三步。

“你找死!”少女冷叱,一闪即至,纤掌再挥,蓦地劲气如山洪暴发,传出隐隐风雷声。

慓悍骑士别无抉择,提高警觉用避实击虚技巧接招化招,刹那间连封七掌,换了九次方位,最后右臂挨了一掌,乘机冲出丈外,脸色冷青,右手有点抬不起来了。

这刹那间的快攻,旁观的十余名骑士根本无法看出招式,一个个目定口呆,似乎还不相信领队人被击败了。

“你练了干元真气,难怪受得起打击。”少女其实也来不及乘胜追击,全力快攻耗了不少真力:“准备了,本姑娘要用绝学让你后悔一辈子。”

“在下也要用绝学打发你。”慓悍骑士咬牙说,不再用掌,双手十指不住扣抓,传出像是金石相击的骨节响声:“谁后悔立可分晓。”

少女也用爪功,她的手像猫爪。

眼看要扑上各展绝学,外围十余名骑士突然中分,放出一僧一道。骑士们对两个年已半百出头的僧道颇为尊敬,欠身让路像是恭迎主人。

“贤侄不可鲁莽。”老道及时相阻,声如洪钟中气充沛,显然意在示威,字字入耳如受巨锤闷声:“干元真气应付不了女施主的天玄神罡。”

“南无阿弥陀佛!”和尚先稽首念佛号,鹰目炯炯再冷冷意笑:“洞灵观主好造化,造就了这么一位超绝门人,名满江南七载,很少驾临此地,想不到居然出现在山西,委实令人莫测高深。”

从外貌看,这位洞灵观主的爱徒,的确像年华双十的少女,但既然名满江南七载,那就绝不可能是二八芳华的少女了;但是,十三四岁便闻出名号的人也不少。

“无量寿佛!”老道也装模作样:“千幻夜叉霍红姑,不要管吕梁天长堡的闲事好不好?女施主即使有翻天覆地之能,远来山西毕竟有如龙游浅水。女施主真要管,贫道不才,以见笑方家的太乙魔罡,领教天玄神罡是否其有毁天灭地的威力。”

千幻夜叉粉脸一变,傲气消失了一半。

“道长想必是王屋散仙乙休仙长了。”千幻夜叉手徐徐按上剑靶,随时可能拔剑相向:“本姑娘从不多管别人的闲事,我千幻夜叉不屑做侠义英雄。我不管这个冒失鬼是何人物,是他愚蠢地向本姑娘挑衅侮辱的。你王屋散仙唬不了我夜叉,吕梁山天长堡也只能吓唬山西人。今天理字当头,本姑娘必须要求还我公道,哼!”

语气依然强硬,而且充满不甘休的意昧。

天下汹汹,群雄并起,各门各道人才辈出,高手名宿与后学之秀各争雄长,每个人都以风云人物自居,真正身怀绝技的人,名号反而没有敢杀敢闯的人响亮。

千幻夜叉,就是这一代后学新秀中,名号响亮的风云人物,真才实学也佼佼出群。她不但不屑做侠义英雄,反而专向一些侠义英雄挑战,有些消息灵通人士,甚至知道她是一个极为凶残的隐身大盗。

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千幻夜叉不但不好惹,而且心狠手辣含笑杀人,对是非黑白认定与众不同的凶魔,口碑相当差的怪女人,冒犯她的人结果相当凄惨。

吕梁山天长堡在山西名气极大,天长堡堡主玄天绝剑祝天长,更是天下七大剑客之一,经常在天下各地走动,所经处腥风血雨相随而至,背地里有人称他为嗜血鬼王,大有取代玄天绝剑绰号的趋势。

千幻夜叉当然知道天长堡的威望,但她在江南的名头同样响亮,情势不容许她退缩,她不是不重视名利的魔道小人物,而是名满江南的名女人。

强者相遇,势将定上不是你就是我的绝路。

和尚眼看要闹僵,必须出面打圆场啦!

“哈哈哈哈……”和尚大笑,点了点手中的禅杖以吸引众人的注意:“情势急迫,祝少堡主并没存心招惹霍姑娘。一时鲁莽,情有可原。冤家宜解不宜结,祝少堡主,解铃尚需系铃人,向霍姑娘道个歉,岂不皆大欢喜?老道,你就别煽风拨火好不好?”

“问题不在贫道,和尚。”王屋散仙阴笑:“洞灵观主称太上真仙,天玄神罡号称降妖伏魔绝学。她的门人号称千幻夜叉,在江湖声威远播,在这里碰上无意中开罪她的人,她岂肯善罢干休?贫道总不能袖手旁观,眼看好友的子弟任由夜叉吞噬宰割吧?”

“那就让和尚调解吧!四海游僧自信还有调解的分量,毕竟和尚我与洞灵观主是同一辈的人,而且不算陌生,霍姑娘不会计较老衲多管闲事吧?”

千幻夜叉脸色一变,有点不安。

四海游僧昙永,天下四凶之一。这位凶僧什么都戒,就是不戒酒色财气。

王屋散仙已经是江湖朋友畏如蛇蝎的人物,四海游僧更令人闻名丧胆。

这一僧一道,显然与天长堡的人一同前来的。

天长堡主玄天绝剑,名列天下七大剑容之一。

她固然自命不凡,威震江湖,但与这三个位高辈尊,武功超绝的名宿相较,仍然差了那么一点分量,何况身在对方的势力范围内,强龙难压地头蛇,她如果不肯罢休,后果是极为严重的。

毫无疑问地,她极难闯过一僧一道任何一关。

“大和尚,你并非管闲事,而是你们是一伙的。”千幻夜叉咬着银牙说:“好,本姑娘认了。山西是天长堡的地盘,本姑娘这就折返河南不再北行。山与山不会碰头,人与人早晚会再见的,咱们日后江湖上见。”

天长堡主到底有几个儿女,外人无从知悉。眼前这位慓悍骑士,就是祝堡主的儿子祝龙。

祝龙知道自己犯了有眼无珠的错误,把一个威震江湖的夜叉,当作初闯江湖的少女,错得不可原谅。

“霍姑娘,在下错了认错。”祝龙当然不愿树下强敌,日后他还要在江湖扬名立万呢,大方地上前抱拳行礼赔不是:“多有得罪,姑娘海涵。只因为情势急迫,在下也是情急大意,事出意外,姑娘恕罪。”

总算给足了面子,其实他大可顽强到底的,情势对他有利,只要他再点上一把火,一僧一道一定可以帮他摆平夜叉的四个人。

千幻夜叉心中雪亮,目下她是势弱的一方,天长堡的三十余名高手,对付她并非难事,即使一僧一道不干涉,她也将付出可观的代价。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千幻夜叉很高兴能争回面子,对祝龙能屈能伸的气度颇有好感:“既然你的事情势急迫,我就不干扰你,你办你的事好了。”

“谢谢姑娘海量,感激不尽,告便。”祝龙极有风度地行礼道谢,举手一挥。

已经先有四名骑士,从后门进入占据了食厅,四支剑扼守住四方,监视食厅的二十余名食客,连店伙计也禁止走动,有效地控制了食店,等候主事人进入。

祝龙带了八个人,威风凛凛进入食厅,虎目炯炯,搜视所有的食客。食客们惊疑不安,一个个心惊胆跳,惊恐畏缩,等待大祸临头。

年轻骑士也不例外,会了账却走不了啦!

一僧一道向千幻夜叉用手势致意,跟着祝龙进入食厅分别堵住两侧的通道。

看气势不对,旅客们便知道来了强梁。

强梁并不仅指强盗,地方的土霸官绅都可以称为强梁。后一种强梁,比强盗更为可怕。

鸦雀无声,所有的旅客皆变色颤栗,有如大祸临头,连一声大气也不敢喘。

接着进来了两个面目阴沉的中年骑士,外表像不起眼的二流打手,两面一分,绕食堂与堵住两端的骑士会合,死寂的食厅,可清晰地听到两人的脚步声。

“两位如果不自行站起来,休怪在下不尊重江湖礼数。”祝龙一字一吐,精光四射的大眼,逐一凌厉地搜视每一个食客:“可要用粗野的手段对付你们了。你们都是大有名气的人物,最好不要自取其辱。”

食客们你看我,我看你,弄不清这位气势汹汹的强盗,所要找的“两位”是谁。

“天涯浪客与玉面狐,都是化装易容的一代宗师。”王屋散仙接口:“武功超尘拔俗,名列当代的风云人物,扮胆小鬼实在有失身分。而且,一旦被制住,任何高明的化装易容术,在查验之下无所遁形。站出来吧!贫道保证给你们公平了断的机会,不要错过了。”

天涯浪客雷雨,在江湖享誉二十余栽,算是黑道人物中的名人,神出鬼没专向黑白道大家敲榨打抽丰,知道他庐山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

玉面狐乔娇,也名震江湖十余年,据说是天涯浪客的情妇,两人都是化装易容的专家,名列宗师级的人物,两人的年纪都在四十上下了。

一个半老徐娘,化装易容再高明,被捉住之后,必定原形毕露,江湖朋友的查验与迫供手法,可不介意什么道德礼俗。

老道的威胁性警告,应该很有效的,可是,所有的食客皆无动于衷,惊惶依旧,恐惧依旧。

片刻,仍然没有人挺身而出。

天涯浪客很可能在太岁头上动土,向天长堡敲诈,难怪天长堡出动了如此浩大的阵容,远从汾州追到此地来,显然志在必得。

“哼!休怪在下心狠手辣了。”祝龙终于发威了,凶狠的拔剑出鞘。

任何人称可以看出,他要下令挥剑擒人了。

三十余位食客,捉人将大费手脚。

可是,所有的骑士皆没有冲上动手的打算。

“噗通……”两名食客无缘无故栽倒。

片刻间,三十余名食客全倒了,倒下便失去知觉,仅有三四个人挣扎了几下。

片刻间,三十二名食客全被五花大绑,一名骑士扛一个,店堂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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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大群押了三十二名食客的天长堡人马远去,千幻夜叉冲人马的背影冷冷一笑。

“咱们转回蒲州返河南。”千幻夜叉向三个同伴大声说:“免生闲气。天长堡是不饶人的,北面是他们的势力范围,那位少堡主工于心计,办事时不希望树我这个强敌,尔后他就可以全力对付我们了,走!”

两个车夫叫苦连天,旅客全被掳走了,如何向旅客的家属交代?山西骡车行怎惹得起天长堡?

几个店伙也垂头丧气,敢怒而不敢言。

“小姑娘,你们的确不能往北走了。”一名店伙计惶然劝告:“踏出解州北境,一定会有人行凶的。天长堡的人横行霸道,打手众多,刚才姑娘留经说下了狠话,那些打手……”

“我知道。”千幻夜叉淡淡一笑:“就算那位祝少堡主不计较,他那些打手也不会善了。我是很聪明的,不会再给他们耀武扬威的机会。”

“姑娘午膳后再动身南返,还来得及。”

“不必了,坐骑并没乏力,先走了再说,我怕他们转念折回来行凶。”

四人上马走了,四匹坐骑的确精力充沛,不像是曾经从解州北上,赶了五十余里长程的疲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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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长满了松树,坡侧是一条有雨才有水的断崖沟,沟旁有不少崩坍的崖坑,正是埋尸灭迹的好地方,人往坑中一丢,挖崖土掩埋十分方便省力。

十余名骑士站在坑上方,准备用打木桩的方式,把黄土崖壁的土向下撬。

坑底,已躺了十七具被打昏,还有呼吸的人体,有几个已经断了气。

每个丢下坑的人,身上精光赤条条。

这个坑很大,埋三五十个人绰绰有余。

十余名骑士有站有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对坑底即将被活埋的赤条条人体,无动于衷毫不介意,天灾人祸频仍,民不聊生,死的人成千上万司空见惯,人的心肠都变硬了,硬了便失去人类的尊严。

天下各地都在闹官逼民变,真的人命不值钱。

两位骑士从岗上的松树中,又抬来一具女尸,向同伴略打招呼,将赤裸裸的女尸往坑底一丢,重新返回岗上的松林,他俩是负责送尸的人。

“二哥,少庄主为何要把这些人都埋掉?”一名骑士向同伴问,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怜悯神情:“其实没有必要,不是吗?”

“老三,你是真不懂呢,抑或是装糊涂?”二哥冷冷地说:“只要留下一个活口,日后可能出大纰漏,再说……再说……”

“再说什么?”

“谁也没见过天涯浪客与玉面狐的真面目,只知道他们化装易容,扮旅客乘山西德车行的下行客车走了,谁知道那两个是他们?”

“但还有其他旅客……”

“宁可错杀一百,不可纵走一个疑凶,你懂不懂?真是少见识。”

“毕竟太惨了,二哥。”老三黯然叹息:“这些人都是老老实实的……”

“闭上你的嘴,没有人会认为你是哑巴。”二哥不耐地大声呵责:“你那些悲夫悯人的废话,如果让大少堡主知道,会招祸的,哼!”

“我们投奔祝庄主,已经四年多一点了,我知道大少堡主心狠手辣,但今天似乎比往昔更狠。”老三低声嘀咕,怕被不远处的其他用伴听到:“依我看,八成儿是牛鼻子老道的毒主意,他修什么仙?简直就在造孽,哼!早晚会遭到报应的。”

“闭嘴!”二哥沉叱。

“咦!你兄弟俩干什么?”坐在不远处的另三位同伴,不约而同讶然问。

“没什么。”二哥支吾以对:“我这位三弟想偷懒睡一觉,他认为逐一问口供浪费时间,三十二个人,不知要问到什么时候呢!”

“大少堡主真有耐性。”那位仁兄说:“要是我,干脆一起杀掉,一埋了事,反正全杀掉,定有那两个狗男女在内,是吗?”

“你该向大少堡主建议呀!”

岗上人影再现,另两名骑士抬了一个赤条条的人走来。

“哦!这一个这么快?”一名中年骑士信口问。

“这家伙是大名鼎鼎的北人屠山东褚安平,知道身分来历,还有什么好问的?所以快啦!”抬双脚的人一面走近一面说:“这家伙是一条好汉,所以没给他服用解药,没用刑,认出身分就抬来了。”

“百毒真君武元真的散魄毒香,的确了不起。”二哥接口说:“名称上说毒香,其实无色无臭,入鼻必倒,如无他的独门解药,三十六个时辰才能魂魄归体,真可怕。”

“人家是用毒的大师级人物,当然了得啦!”抬脚的人一面说,一面向同伴点头示意,将人向坑底一抛,转身匆匆走了。

“北人屠,说起来是同道呢!”老三摇摇头苦笑:“想不到他……”

“同道又怎样?灭口重要。”二哥撇撇嘴:“他杀的人也够多了,这样糊糊涂涂死去,也算是他的造化,他应该挨刀的。”

岗上,不时传出受刑者的短促厉叫声。

“碰上疑犯了。”有人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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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口供的人相当小心,先解绑将人剥光,不论男女一视同仁,重新上绑之后再服解药,两个孔武有力的骑士,将人压跪在地,由主事人问口供。

主事人有五个,并排席地而坐。中间是主要负责人,大少堡主祝龙。

其他四人是王屋散仙、四海游僧、百毒真君、九州神眼南天禄。四人都是天长堡主玄天绝剑的好友,也是这次追缉天涯浪客与玉面狐的主力。

天涯浪客与玉面狐,都是大名鼎鼎的超等高手,凭大少堡主祝龙与三十二名打手,那敢远出数百里追缉?论机智与经验更是差远了。

如果没有这四个人同来,祝少堡主就很难应付得了千幻夜叉。

掳来的人全摆放在一旁,逐一审问查验的人才用解药把人弄醒,逐一处理慢慢来。

剥光一个人检查是非常容易的事,一定可以查出那一块骨头,那一条肌肉是经过改装的,一须一发是否加饰一验便明。

年轻骑士是第三十一个受查验的人,他身上任何一处肌骨都是正常的。

当然,他不是女人改扮的。

天涯浪客与玉面狐,都是年已四十上下的人,年轻骑士浑身散发出健壮强韧的年轻活力,筋骨并不特别壮实,匀称、强韧、线条柔和有如一头健美的豹子,当然不可能是天涯浪客。

他身上的物品,皆被一一摊放在地上:百十两金银,制钱,宝泉局的几张小额官票,旅行者的必需物品,相当完备。

连一把小刀也是削树枝用的单刃四寸刀,根本不可能作兵刃使用。

唯一可疑的是路引,有五张是空白的。

一个老江湖,身上必定有备用的空由路引。

他终于从一片空茫中魂魄归窍,这才发现身上加捆的牛筋索,束缚得全身发痛,五花大绑的滋味真令人受不了,稍一挣扎,脖子便被勒紧得呼吸困难。

死囚犯上法场,如果逞英雄或扮狗熊大吵大闹,押解的刽子手只消一拉索绳,死囚就吵闹不起来了,这就是五花大绑的功效,十分管用。

“你是干什么的?”祝龙冷然盯着他,像清官大老爷问案,精明锐利的眼神,几乎可以看穿犯人的肺腑:“从实招来。”

看了陈列在地上属于他的物品,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扭头一看,一旁还躺着十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西山三霸只剩下一个,是老三章成梁。

“我是受雇调查西山三霸的人。”他强作镇定,心中不住思索自救之道:“西山三霸,是京都西山的三个土霸头头。”

“哦!你就是江湖道上的猎赏人?”

“不是,在下只受雇调查,其他不关我的事。”

“受谁的雇?”

“京都威远镖局。”他充分表示合作的诚意,对答如流:“三个月前,威远镖局接了一笔红货,没出京都便神秘失踪,赔了七千两银子,几乎关门大吉。我听到一些风声,暗中钉牢了西山三霸,他们月前悄悄出关,绕大同走上这条路,所以跟来了。猜想他们必定将红货请人另带,在某一地方会合,已经知道走漏风声,所以绕道出关远走高飞。”

“你有能耐将红货追回?”

“那不是我能耐所及的事,我只负责证实他们与党羽会合,便通知当地与镖局有交情的朋友,便没有我的事了。”

“唔!看你也不像一个对付得了西山三霸的人。你姓禹?吃这门饭多久了?禹秋田是你的真名?”

“是的。”他语气肯定:“混了三四年,还没混出自己的局面。我正在努力,我还年轻,本钱足。”

“你认识天涯浪客吗?”

“老天爷!我那配和大人物高手名宿打交道?就算他的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他是老几。”

他这些话,等于是承认强权,等于表明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通常可以满足对方的虚荣心,得意之余会放他一马。

可是,对方并不因为满足虚荣而放任何人一马。

“你这种小人物,这世间实在太多了,有你不多,没你不少。”

“在下不会妨碍诸位的事……”

“但小人物有时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只怪你运气太差,恰好闯入是非场,认命吧!”祝龙神气地说,举手一挥:“把他处理掉。”

压架住他的两个骑士,一个一掌拍在他的天灵盖上,一个在他的腰背踢了一脚,架起再抬了便走。

拍天灵盖那一掌力道可怕,足以震碎他的脑髓;腰背那一脚同样凶狠,足以震散他的脊椎骨。

他被抬起时,已成了气息渐绝的死人。

砰一声响,他被扔入尸坑底,压在一具赤裸裸的女尸上。坑底已有了二十一具死尸,虽则其中有几具还没断气,但那是一定会死的。

他也是一定要死的,除非有奇迹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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