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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原形毕露

夺命一枝春三女,与女士蝠老小三人,是午后不久返回湘潭客栈的。

她们被带至衡山客栈拘留半天,显然吃了不少苦头,气色都很差,垂头丧气神色颓丧已极。

要不是吴锦全焦灼万分的派人去找两个失踪的手下,拘留的时间可能还要久些。她们不是一同返店的,老太婆三人先返。返店后,闭上房门一直就不曾出房。

这一进上房的中间,有一座会客兼膳堂的小厅。旅客如果不事先吩咐店伙将膳食送入房中,就得在小厅进食。

傍晚时分,那位健壮的旅客一如往常进入小厅,独自占了厅角的一桌,照例先喝两壶酒再用饭。

这位壮汉是岳州来的小客,在此地等候宝庆来的同伴,一住三四天,平常很少出房,登记的姓名是李宏达,是个沉默寡言的沉静年轻人。似乎在世间,也不打扰任何人,也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神态倒还和气,穿着也不太俗气,身上的盘缠虽充足却不富裕。

他那只箫囊,不论何时皆带在身边插在腰带上,每天入黑时分,他都会坐在院子里石凳上,取出斑竹尺八箫,凄凄凉凉地吹一些颇为伤感的湖湘小调。

像他这种本分的旅客,到任何地方都很少引人注意,既不令人讨厌,也不令人感到欢迎,是属于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甚至连猎零食的江湖浪人,也不屑在他的身上浪费工夫。

两壶酒快喝光了,老太婆女士蝠方独自到小厅进食,恰好就在他的邻桌。店伙送来菜饭,唐淑敏姐弟方进厅在下首就坐。

旅客不多,有女眷的旅客大多数皆在房中进食,所以小厅显得空荡荡,仅有四桌的食客。

夺命一枝春与蓝田双燕是最后出厅的食客,占了老太婆右首的一桌。

对头相见,谁也不理会谁,各自进食,互不侵犯。

履声响起,天狼星带了两名健汉,神情肃穆进入小厅,目光立即落在老太婆女士蝠身上,缓步走向食桌接近。

老太婆眼中涌起警戒的神情,放下碗筷,转首冷然目迎这位湘潭第一太岁。

两双怪眼蹬上了,气氛一紧。

厅口,出现了本县捕头快活一刀张景隆粗壮的身影。

“石大爷,不要去招惹那位老婆婆。”快活一刀亮声说,举步入厅。

“张捕头,你知道这老太婆的底细吗?”天狼星问,并未回头观看来人是谁。

“我知道。”快活一刀说:“吴公子已经告诉我了。”

“吴公子?衡山客栈的吴锦全?”

“不错,京师旗下来的贵公子,长沙的抚标大人,是他的长辈。他前来两湖公干,不是游学。老太婆是他的人,石大爷请离一她远一点,拜托拜托。”

天狼星脸色一变,神气不起来了。

“你给我听清了。”老太婆阴森森地说:“吴公子怀疑你是奎宿,你最好早作打算,他正准备举长矢兮射天狼。”

天狼星扭头就走,脸色大变。

快活一刀也匆匆地离开。

显然官府已经知道吴锦全的身分,已经开始派专人保护这位旗人贵公子的安全,以免出了差错丢掉乌纱帽,弄不好恐怕还得丢脑袋呢!

邻桌的夺命一枝春摇摇头,苦笑说:“老太婆,吴公子可没要你直截了当指他是奎宿,只要你用话套他。你这一来,惹的麻烦可大了。”

“我这人天生的土匪性格,有话就说,不会拐弯抹角。”老太婆冷冷地说:“老身命只有一条,无牵无挂双肩担一口,死了就拉倒。麻烦不会比天大,老身不在乎。”

“咱们晚上走,怎样?”夺命一枝春压低嗓音问。

“走得了?”老太婆冷笑:“如果那小畜生怕你我走,岂肯让你我恢复自由?他明里只有十几个人,暗桩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说不定在这食厅之中,就有几个人在监视着你我的一举一动。你们有三把剑,还可以拼死闯出活路来,老身却不能丢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唐姑娘姐弟一走了之。”

“南天燕子的后人,家学渊源,将门虎子,她们难道不能为自己的生死荣辱放手一拼吗?”

“南天燕子奔走天下杀贼抗清,哪有工夫在家调教子女。孙子女尚未出生,他就为国牺牲了。”

“这……”

“郑姑娘,我是不会走的。”唐淑敏幽幽地说:“吴公子答应带我到明月山,寻觅家祖的灵骸。”

“他的话你能相信?他只对掘宝有兴趣。”夺命一枝春冷冷地说。

“他掘宝,我收灵骇……”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如果真是箕水豹迁葬了令祖的灵骸,明月山当然不会有宝藏。他要找的人是拥有宝藏的悍匪,而不是拥有骸骨的人。”

“我相信他。”唐淑敏坚决地说。

“愚昧!”夺命一枝春摇头苦笑,“他分明对你不安好心,你居然信任他。别看他人才一表,相貌堂堂,贪财的人必定好色。这种人在人前像个人样,不在人前什么坏事都可做得出来……”

“请不要背后论人是非好不好?”唐淑敏正色说。

“好吧!不说就不说,你会后悔的。”

飞燕蓝芬的目光,落在厅角邻桌李宏达身上,眼中有警戒的神色。

“郑大姐,你这些话如果被眼线回去据实禀告,你知道后果吗?”蓝芬不胜惶恐的悄声说,“连我两人也吃不消得兜着走。”

“你说那个人?”夺命一枝春指指李宏达。

李宏达正埋头进食,由于喝了两壶酒,脸上红光闪闪,油光与汗光反而平空增加了几分健康色彩。

“不是可疑吗?”飞燕蓝芬说,声音压得低低的。

“就算他是眼线,他又能怎样?”夺命一枝春声音更低。

“他会将你的话一字不漏据实禀报,甚至会加油添醋,说你不但想伺机逃走,而且挑拨离间,制造动乱机会。”

“他是与我们同时落店的,不会是姓吴的眼线。”夺命一枝春口气依然强硬,但脸上的神色显然表示出心虚。

“很难说,姓吴的众多爪牙,很久以前就来到湘潭潜伏,在各处布下监视,谁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底细?”

“唔!我有办法对付他。”

“你的意思……”

“你等着瞧就是。”夺命一枝春有意卖关子,“我要从姓吴的爪牙身上,找出他的弱点来,以便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只有了解敌人,才能保全自己,这次栽在他手中,问题就出在事先咱们对他一无所知,他暗我明焉得不栽?”

“咱们的力量……”

“别忘了,咱们有充足的本钱,哼!”

“我仍然认为乘夜暗逃走是上策,逃出城就安全了。”女士蝠说的很有道理,姓吴的如果怕我们逃走,就不会释放我们了。冒失不得,必须谋而后动,先弄清楚他们的布置,再制造逃走的机会,方有成功的希望。官府已被他所用,对本地人无须当心。”

厅口出现三名黑凛凛的中年人,虽是村夫打扮,但气概不凡。

客栈仅供旅客膳食,不招待外来的食客,因此店伙并未上前接待,认为是前来找寻熟悉旅客的人。

三人的目光,从五桌食客身上转了一周,最后落在女士蝠的一桌,互相一打眼色,齐向唐姑娘注视。

所有食客的目光,也扭头落在这三位不速之客身上。

只有一个人例外:李宏达,他在埋头大吃,啥事不管,天上的酒囊饭袋,吃比天大,闲事少管。

靠厅口走道旁的一桌有三位食客,三十来岁水客打扮,外表平平凡凡,看不出任何特点。三人中坐在下首那位,眼中的异光一闪即没,然后收回目光,自顾自进食。

三位不速之客向女士蝠这桌而来,老太婆眼中有警戒神色。

“是唐姑娘吗?”为首那位年约半百的人含笑问:“南天燕子的孙女?那位想必是唐小少爷了!”

“小女子就是唐淑敏。”唐姑娘离座大方地说:“家先祖秉忠公。访问诸位爷台贵姓?诸位是……”

“我姓赵,赵明,是令祖早年的朋友。”那人沉静地说:“午后不久,突然听说姑娘姐弟光临湘潭,颇感意外,也感到十分振奋。想当年,在下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追随何太师的义师转战湖湘。何太师两奉君命出江,无力回天江汉星沉,义士们泰半为国牺牲,只有我这种势穷力绌,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人偷生在异族的铁蹄之下。唐姑娘姐弟这次前来湘潭,不知有何用意?”

“来寻觅家先祖的灵骨,希望能请回桐城安葬在祖茔。”

“这……姑娘,恐怕你白跑了。当初县衙前决战,三十位死士力歼汉奸与满兵四百余名,当场战死二十六名,四名力尽重创自杀,令祖死在箭雨中。满兵十分尊敬他们,将他们以隆重的军礼葬在城南蟹山。没料到一年以后,三十座坟墓在一夜中全部被挖掘,灵骸全部失踪……”

“那是一群过去曾是流寇,后来追随何太师抗清的人,将灵骸迁走了。”唐淑敏伸手向老太婆:“这位是鲍婆婆。翼火蛇率领他手下的义士,将三十位义士的灵骸迁走,改葬在不受满人注意的地方。

“家先祖改葬在陶公山,翼火蛇将地图交给鲍婆婆,请婆婆到桐城交给家先祖的家属。侄女姐弟俩随婆婆前来请回灵骨,没料到灵骨又被箕水豹移到明月山去了。因此打算近日启程,往明月山寻觅。”

“奇怪!”老太婆老眉深锁,警觉地说:“唐姑娘姐弟暴露身分,不过是午前的事,诸位午后就知道了,岂不奇怪?诸位是怎么知道的?”

“在易俗河市,乡民从县里回去传出来的。”

“赵明,有人利用唐姑娘的名义,故意将你们引出来的。”老太婆变色而起:“何太师湘潭尽节,义士们散匿各地,暗中继续与清兵周旋,予汉奸们严厉的制裁。十二年冬吴三桂反清,十三年春攻占长沙岳州,有许多人投向吴三桂,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吴世璠死后,这些人散匿天下各地,清廷正千方百计诱杀这些人。你们如果曾经拥护吴三桂衡州称帝,赶快远走高飞,迟恐不及。”

赵明三人大惊失色。

“恐怕真是陷阱。”另一人变色叫:“先出城再说……”

厅口一桌三个水客打扮的人,突然站起,守住了厅口。

“来不及了!”一名水客狂笑:“哈哈哈……赛公明姓赵的,还有飞虎邓育成,拼命三郎余三元,你们像是扑火的飞蛾,来了就不用走啦!哈哈哈……”

朝廷对前明末朝的流寇,宽大甚至包容不咎既往。但对刚在去年予以扑灭,称霸西南八年的大周(吴三桂国号)皇朝余孽,严查究缉诛除不遗余力,各地官府对缉捕这些叛逆毫不留情。

赛公明赵明这三个人如果落入官府手中,必定有死无生。

“狗东西,你不要得意的太早了。”赛公明发出一声咒骂,从衣下拔出一根板带形有无数小倒刺的软带:“要留下赵某,并不是容易的事,拿命来!”

吼声中,飞虎邓育成与拼命三郎余三元,也在衣内拔出短刀和匕首,同时扑上动手夺路。

三个水客打扮的人都暗藏着匕首,立即在厅口展开一场猛烈的恶斗。

唐淑敏花容失色,向老太婆恳求:“婆婆,请帮助他们!”

“姑娘你自身难保。”老太婆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淡淡说:“而且,你寄望姓吴的替你寻觅令祖的灵骸,这时帮助了赛公明他们,岂不是有意与姓吴的作对?帮助叛逆的后果,你知道吗?”

“可是,他们……他们是家祖的朋友,而且是因我而来……”

“老身自身难保,帮不了他们。”老太婆苦笑:“他们外面还有接应的人,老身毫无机会。”

厅口地方狭窄,三个水客三件短兵刃险招迭见,拦住出口毫不退让,赛公明的两尺余长怪板带把式极为凶狠。但每一招皆被短匕首奇准地挑中带头,软兵刃的威力无从发挥,难越雷池半步,显然武功修为上差了一大截。

夺命一枝春三女,离桌退到远处作壁上观,她们不愿卷入叛逆的倒霉事件中,江湖人必须远离这种犯忌的事。

另一桌的食客,躲在厅角吓得浑身发抖,脸无人色。

李宏达也害怕得贴在壁根下,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这情景落在夺命一枝春眼中,她心中暗说:“这家伙装得可真像啊!装出这种胆小鬼的模样来,便以为我不疑心他是姓吴的眼线,哼!”

她已认定李宏达是吴锦全的眼线。

女人固执己见,只相信自己的直觉,感情用事,一旦认定某一件事下了结论,是不容易改变或承认错误的。

门外传来一声冷哼,吴锦全带了吴忠、吴勇和四名大汉,神气地踏入厅内。

“你们走,这儿的事不用你们管了。”吴锦全轻摇着折扇,说的话具有慑人的杀气和权威,“赶快前往预定地方候命。”

三个水客打扮的人不约而同收兵刃后撤,赛公明三个人甚至没有机会追击,但见人影疾闪,人已出厅走了。

赛公明是武艺最佳的一个,一声怒吼,疾冲而上夺路,怪板带发出刺耳的呼啸声,凶猛地兜头猛抽而下。

吴锦全左后方的吴忠冷哼一声,身形一晃,人已闪出拦在吴锦全身前,右手已闪电似的扣住了抽下的板带,板带上的无数小倒刺,对吴忠的肉掌不发生丝毫作用。

“放肆!”吴忠冷叱,左掌虚空吐出。

“嗯……”赛公明发出叫声,上体一仰,右手一松,丢掉板带,踉跄连退三步,挡住了两位随后前冲的同伴,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失血,眼中光芒一敛。

“赵兄,你……”扶住他的飞虎邓育成惊问。

“七煞夺魂掌。”赛公明颤抖说,“他……他是……”

吴忠右手食中两指突然点出,劲气破风声乍起乍没。

“呃……”赛公明的语音突然中止,浑身一震,鲜血突然涌出口腔,未能说出吴忠的身分立即失去知觉。

“把他们带走。”吴锦全冷然发令,扭头就走。

吴忠的右手连续虚空点出,相距不足一丈的飞虎和拼命三郎突然浑身发僵,向前一栽。被飞虎扶住的赛公明,也摔倒在地。

上来三名大汉,将人扛上肩,转身出厅扬长而去。吴忠冷然扫视厅中众人一眼,也出厅走了。

厅中一静,所有的人,皆被吴忠那神奇的指力惊呆了。

“这人的功力,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老太婆悚然地说,“咱们想逃出湘潭,毫无机会。”

“掌力可及五尺,指功远及一丈。”夺命一枝春颓丧地回到食桌落座,“这么一个身怀绝技,足以名列武林特等高手的人,竟然屈身仆从之列,姓吴的委实令人高深莫测,咱们算是栽定了,除了任人摆布,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蓝小妹,你姐妹有何打算?”

“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飞燕蓝芬显得垂头丧气:“姓吴的不知到底带来了多少可怕的高手,眼线密布危机四伏,咱们如不接受他的条件,灾难必定临头。郑大姐,咱们认命吧!”

夺命一枝春举目四顾,看到两名店伙仓皇入厅收拾食具,另一桌的食客,老鼠般仓皇溜走。

李宏达回到桌旁,匆匆进食。

夺命一枝春的目光,最后落在埋头进食的李宏达身上。

两个店伙收拾餐具,急急走了。

厅堂中已没有可疑的人逼留,厅外的院子暗沉沉,厅下的一盏灯笼光度有限,昏昏暗暗难辨景物,从门内往外看,不见人踪。

人影一闪,奇快绝伦,夺命一枝春出现在李宏达的身旁,纤手扣住了对方的后颈和后肩,出其不意出手突击,成功自是意料中事。

“救命……”李宏达狂叫,但叫声倏止。

“那位叫吴忠的人,到底是何来路?说!”夺命一枝春凶狠地问。

李宏达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狂乱地挣扎。

老太婆一怔,冷哼一声。

“郑大姐,他不像个会武功的人。”飞燕蓝芬苦笑。

夺命一枝春不死心,一掌将李宏达打昏,毫无顾忌地搜,连大男人的大腿小腿都摸遍了,腿部没有隐藏兵刃。在衣内的布腰囊中,发现了不少的碎银、制钱。之外,毫无岔眼的物品。

厅口突然出现一个店伙,惊惶地说:“女英雄,请不要为难那位李大傻。他箫吹得很不错,但凡事混混沌沌,今年春天他也在敝店投宿,把带来的货款五十多两银子丢掉了,几乎要在小店上吊。姑娘如果把他……”

“呸!本姑娘才不要这十几两银子。”夺命一枝春停止搜身:“他真是个贩货的?”

“是的,该算是小店的老主顾了。”店伙说:“他这人很老实,有点楞头楞脑;大凡四肢发达身材高壮的人,多少有点浑小子的味道。”

“算本姑娘走了眼。”夺命一枝春只有承认失败:“把他抬回他的房里去,片刻他自会自动醒来的。”

“刚才那位姓吴的公子,要小的向诸位传话。”店伙惶然说:“请诸位在房中等候,不要外出,他不久便会派人前来通知诸位该怎样办。”

“哦!他不是走了很久吗?”

“他是走了很久,仅派有人伏在对面的瓦顶上。”店伙指指门外:“共有两个人,刚走,向小的传话之后才走的。还有……”

“还有什么?”

“传话的那人说:要姑娘不必乱找不相干的人探消息,吴公子的人,任何一个都十分厉害,姑娘的袭击手段虽然又快又狠,但绝不可能对付得了他的人,要姑娘不必枉费心机,免把杀身之祸。”

“你滚!”夺命一枝春恼羞成怒。

“是是。小的把李大傻扛回去。”店伙惊恐地说。

“快把他带走。”

店伙手忙脚乱,把李宏达扛上肩匆匆急走。

老太婆带了唐淑敏姐弟出厅,在厅口转身说:“你们想在老娘身上找宝藏的线索,不但希望落空,把自己也赔上了,这叫偷鸡不着蚀把米,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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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

天狼星的宏大宅院中人声已止,各处房舍暗沉沉,门口和屋角的照明灯笼在微风中摇晃不定。两个负责巡夜的人,正从东院巡向院门。

黑影从屋顶飞降,宛如流星坠地,从两人头顶上空疾降,靴尖奇准地端中两人的顶门,两人应脚仆倒昏迷不醒,整个过程在精密的配合下完成,为期极短。

三个黑影出现在内院的宽广天井里,一字排开并肩而立,像三个从地狱深处来到世间的幽灵。

整座宅院已没有守卫、巡更,甚至连值夜的婢仆也不见走动,所有活动的人都被制住了,石宅已成了不设防的城,可知今晚入侵的人不但身手高明万分,而且人数甚众。

“天狼星,你还不出来?”中间那个黑影说话了:“尊府不论昼夜,皆戒备森严,目下全宅已没有任何声息,你阁下应该知道情势已恶劣得无可挽救了,躲在屋内难道就可保平安冯?”

“你如果害怕,可以自己动手敲警锣向街坊求救。”另一名黑影接口:“不过,不会有街坊出头自找麻烦,四周街道皆被封锁,张捕头快活一刀正带着人把守各处,准备制止街坊骚动。”

内厅门悄然而开,鱼贯出来了五个人。天狼星石昆左手握着一把连鞘大刽刀,穿青劲装,辫子盘头,显然早有应变准备。

“尊驾是吴公子?”天狼星硬着头皮问:“你阁下到底是官抑或是匪?是官,出示证件;是匪,石某按江湖规矩打发你。”

“正是区区吴锦全。”中间那个黑影冷冷地说:“等到该亮出身分时,在下会亮的,但不是现在。

“在下喜欢按自己的方法办事,非必要不想表露身分。至于你阁下如何应付,用甚么规矩,那是你的事,在下不感兴趣。”

“你……”

“你是不是奎宿?”吴锦全语音转厉。

“不是。”

“是奎木狼?”

“奎木狼本名叫谢奎,他是李自成的小同乡,陕西人,在下……”

“你是何方人氏,在下不感兴趣。你见过奎宿?”

“这……”

“不许撒谎!”吴锦全沉叱。

“见过。”天狼星咬牙说。

“你阁下必须据实回答所有的问题,如敢虚言敷衍,在下必定让你后悔八辈子。你曾经追随郝摇旗?”

“是的。”天狼星不敢不承认。

“郝摇旗接受何腾蛟的招安,指认李自成的尸体,那时你在何处?”

“那时,在下率领本部人马在蒲沂城。”

“那期间,你可曾见过二十八宿和十孩儿?”

“不曾。很久不曾见过他们了。在下是右卫,很少接近中军。自从撤出西安之后,在下就不曾见过中军的主脑人物了,整至不易见到郝摇旗。郝摇旗投诚之后,在下就自寻生路!”

“你说起说来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完全不在乎在下的警告。”吴锦全口气不再那么凌厉,但却隐藏着令人感到恐怖的浓浓杀机。

“在下所说的字字告真。”天狼星大声说。

“你以为在下不能证明你的话是真是假?”

“真金不怕火炼。”

吴锦全举左手弹指发声,连弹三响。

檐角飘落一个高大的黑影,啪啦一声,铁环接着急剧震鸣,沉重的九环刀出匣,映着星光冷电闪烁。

“天杀不如我杀,屠尽无用苍生。”高大的黑影高举九环刀,用震耳的怪嗓音大声高呼着。

天狼星如中雷殛,浑身一震,脱口大叫:“九杀王朱先鸣!”

“混世王左世权,谢谢你还记得我。”九杀王收了九环刀说:“转眼三十多年,一世的日子过去了。可是,我已经认不出你的本来面目了。”

“你……你你……”天狼星语不成声。

“混世王,不要再冒充甚么天狼星了。”九杀王用诚恳的声调说:“咱们的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当局不追究既往,也没有追究的必要,大乱期间改朝换代,天下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做过盗匪,如何去追究呢?吴公子此来是善意的,但不合作的人,又另当别论了,你了解吗?”

吴锦全冷哼一声,朗声说:“混世王,你败名换姓易绰号,逃不过在下的侦察网。李自成兵败西安,分两路南窜,混十万、郝摇旗、刘体仁一路二十余万人,经过九宫山假传李自成身死的消息,入长沙强迫何腾蛟收编。

“而你,混世王,却是随主力自荆州至常德走辰州,由高一功李赤心传出李自成身死罗公山的消息,再向何腾蛟投诚。

“这期间,二十八宿失踪,十孩儿也平空消失了。你与奎宿交情深厚,所以你一定知道他的下落,甚至有音讯往来。”

“你到底有何用意?”天狼星咬牙问:“为恩?为仇?岁月漫漫,一世的时光……”

“你当年杀人放火的罪行,与在下无关。李自成到底是死是活,在下毫无兴趣。”吴锦全沉声说:“当年李自成火焚京师撤走西安,带走了京师所有的金银财宝,仅大内的内库珍藏,也有一百余车。

“在下对这笔奇珍异宝下了不少工夫,志在必得,几年来广搜线索,已获有确证,证实李自成根本没有死,事先安排假死妙计,带了心腹用金蝉脱壳计脱身,将珍宝窖藏隐身在某一处地方。

“人可能在荆州至武陵一带山区,窖藏却在衡山至长沙一带。你也可算是他的心腹之一,你如果不死心塌地合作,在下要将你化骨扬灰,你在湘潭的基业将毁于一旦。现在,你愿意将奎宿的隐身处说出来吗?”

“阁下到底代表那一座山头开路的?”天狼星沉声问,似乎情绪已稳定下来了。

“你应该可以猜想得到的。”吴锦全说:“我可以让你上法场,也可以任意用私刑处治你。也有绝对的权威保证你的安全,一切得看你的态度来决定。”

“在下知道你的来头很大。”

“你明白就好。”

“但在下不知道奎宿的下落,只能保证全力与阁下合作,彻底清查隐身在衡山山区的潜伏着身分,很可能查出二十八宿中的三两个人。”

“你又在说谎了!”吴锦全厉声说。

“在下说的是实情。”

“先拿下他!”吴锦全沉叱。

右面那位随从打扮的人应喏一声,大踏步向对面五个人中间闯。

天狼星还来不及有所举动,他最右首那位身材修长的人,被对方那种狂傲的举动所激怒,突然急掠而上。

人动、刀出、扑上、攻招,奇快绝伦,黑夜中快速突袭,行致命一击,旁观的人根本无法看清这人的举动,只看到黑影带着如电刀光与刺耳的破风厉啸,眨眼间便扑上了。

“鼠辈斗胆!”传出随从所发出的刺耳叱骂声。

“铮!”挥出的钢刀突然折断。

“啪啪!”耳光声暴起。

冲出挥刀的人上体后仰,晕头转向。

随从起右脚轻轻一挑一点,靴尖点踹在对方胸口。

“砰!”刀断了的人仰面重重的摔倒,浑身一软。

随从哼了一声,从容举步跨越,仍以傲然稳定步伐,向天狼星走去。

-声刀鸣,天狼星的刽刀出鞘。

数个人影飞越院墙共有六名之多。

“石兄,不可枉送性命!”是秃龙刘南天的叫声:“吴公子带来的人,全是宇内一等一的功臻化境高手名宿。咱们除了听命之外,毫无自保的机会。”

天狼星当然知道情势危急,收了刽刀拍拍胸膛说:“姓吴的,在下的确不知道奎宿的下落,要杀要剐,阁下瞧着办好了。”

吴锦全击掌三下,已接近至丈内的随从立时止步。

“好,你听候发落。”吴锦全冷笑着说:“在下自有办法让你乖乖吐宝。今晚暂借你这秘厅处理一些要事,你们解下兵刃,过去把灯点上。”

四个人不敢不遵,解下兵刃往地上一丢,转身开门入厅,挑亮了桌上的两盏油灯。

后到的人中,不但有秃龙刘南天,还有神鞭谭坚和本城的其他三位太岁;湘潭六太岁全到齐了。

不久,陆续有人到达,夺命一枝春三女、女士蝠和唐淑敏姐弟,以及七位男女;全是被一些仆从打扮的人押解前来的。

赛公明三人气色甚差,大概曾经受过折磨。

吴锦全高坐堂上,吴忠、吴勇站在他两侧,形同护卫。四周站着十余名面色阴沉仆从打扮的人,把住了各处门窗通道。外面,隐约可看到走动的人影,显然完全阻绝了想逃走的人所有的出路。

“唐姑娘,连夜派人把姑娘姐弟请来石宅,诸多打扰,在下十分抱歉。”吴锦全客气地向唐姑娘说,笑容飘逸和蔼可亲:“目下除了一个功力奇高,神秘莫测的蒙面人之外,在下所属意的人不但全部到齐,连因姑娘不期出现而有意外收获的人,也一并请来了。

“可以让姑娘放心的是,在下对姑娘毫无恶意;在下的人,保证不敢对姑娘姐弟有丝毫无礼。”

“吴公子客气了,贱妾十分感激。”唐淑敏幽幽一叹说:“可是,赵爷三位大叔,皆是家先祖的朋友,公子却下重手对付他们,贱妾心中极感不安与困惑,岂敢轻信公子的保证?”

“这是不得已的事,当初何太师在湘南孤军奋战,所属的兵马大部分是流寇的余孽。太师左右的义士,与流寇的将帅相处极为融洽。

“这些义士中,除了令祖南天燕子一群所谓侠义英雄之外,一部分是流寇中真正改邪归正诚心相助何太师抗清的人。

“因此,姑娘的不期出现,对在下的寻宝大计极有帮助。那些闻风而来的令祖友好,必定知道二十八宿与十孩儿那些人的下落,因此在下不得不利用姑娘的特殊身分,将令祖的友好一并引出。”

“哦!原来公子在陶公山,便将贱妾到达湘潭的消息传出,以便将家先祖的友好引出来加以利用了。”

“唐姑娘,事非得已,在下只好抱歉了。凡是有助于寻宝的事,在下皆需利用。秃龙刘掌柜。”

“阁下有何吩咐?”秃龙有气无力的说。

“那位黑衣蒙面人,一直就不曾再到贵店找你?”

“没有。”秃龙肯定地说:“你和他都不会放过我,我用不着替你们任何一方隐瞒任何事。”

“那人的意图,在下已猜出端倪。大乱之后,这种寻仇报复的事多得不胜枚举,报复之惨烈,也世所共知。

“他要的是人,在下要的是宝藏,目的不同,但有共同的目标而无利害冲突,所以那晚他不伤害在下的人。除非你们诚心与在下合作,在我的人有效保护之下,才不会遭到他的毒手。为了保护你们,在下必须冒与他为敌的危险,所以你们最好放明白些。”

“他不会找我。”秃龙镇静地说。

“那可不一定呢!为了寻找线索,伤害有关的人平常得很。你们都是在下的线索,在下不许可他伤害到你们。

“现在,在下把诸位请来,务必请诸位衷诚合作,希望不要让在下来取暴烈的手段对付诸位……”吴锦全的语气并不凌厉,但杀机极为浓厚,明显地表示出谁敢不将实情招出,将用暴烈的手段取供。

接着,吴锦全把先前向天狼星所说的话重述一遍。

最后,他说:“过去,大乱期间,中原群盗首脑人物,每个人皆有不少化名和绰号,极易乱人耳目。

“箕宿的全名是箕水豹,翼宿的全名是翼火蛇,女宿全名是女士蝠,至于这位老太婆女士蝠是不是女宿,她虽然已经否认,但在下必须进一步求证。老太婆,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女宿?”

“老身已经说过,女宿是一个丑女人,不是我。”老太婆大声说。

“你也不见得美呀!”吴忠嘲弄他说,立即引起一阵哄笑。

老太婆冷然四顾,四周那十余名警卫虽然乘机轻松一下,发出哄笑声,但并未松懈警戒的神态,依然流露出阴森冷酷的神情,依然像是何机扑上的凶猛猎豹。

“那么,你真的不知道二十八宿的下落了?”吴锦全泰然地问。

“老身确是不知道。”

“也不知道箕水豹?”

“不知道。”

“哦!这么说来,你一无所知,对在下来说,你对咱们寻宝的事毫无作用了!”

“老身从桐城来,三十年来从不过问湘潭……”

“好,在下已用不着你了。”吴锦全抢着说,抬手一指:“打发她走!”

三名仆从打扮的大汉,几乎在同一瞬间左手疾伸,电芒破空飞射,共有三道电芒向老太婆集中。

老太婆丝毫没看出凶兆,电芒来得太快太突然,想躲闪已力不从心,嗯了一声,蜷曲着痛苦地抖索,猛然向下摔倒。

“婆婆……”唐姑娘骇然惊呼,俯身急扶。

“夺命一枝春郑姑娘,在下有事请教。”吴锦全不理会唐姑娘的举动,对老太婆的死无动于衷,微笑着向夺命一枝春说。

上来两名大汉,一个拉开哭泣着的唐姑娘,一个拖走了女士蝠仍在抽搐的身躯。

老太婆的死,令所有的俘虏大吃一惊。

“你也要杀我吗?”夺命一枝春悚然问。

“如果你没有利用价值,留你有何用处呢?”吴锦全似笑非笑的态度令人莫测:“你是江湖人,应该知道江湖人的行事宗旨,对不对?”

“你……”

“郑姑娘,赶快设法保住你自己的性命。你是聪明人,不至于误解在下的意思。”吴锦全冷厉地说。

“你是个嗜血的人。”夺命一枝春完全屈服了:“你说吧!我将尽力保全自己。”

“江湖道上有那几个人会三星联珠飞钱绝技?”吴锦全开始问口供。

“这……唔!好像有三两个人。”夺命一枝春不敢不合作:“千手灵官支公明;满天花雨赵大雄……还有一位以燕尾镖享誉江湖的断魂镖伍长江,他其实很少用镖,但是飞镖绝技出神入化。”

“这三位仁兄目下在何处?”

“千手灵官在济南;满天花雨上个月好像在江宁一带做保镖。至于断魂镖伍长江,这几年很少听人提及,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你认识伍长江?”

“开玩笑!”夺命一枝春摇头苦笑:“他在江湖成名,我还没出生呢!”

“在下听说过他这号人物,一个黑道的神秘高手,平生有三大嗜好:嗜血、嗜财、嗜色。”吴锦全语气毫无异状:“我相信他如果在此地潜踪,会找上你的,或找上蓝姑娘姐妹两个。

“记住:不管任何陌生人与你们搭讪,你们都不许摆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把接近你们的人调查清楚,再回来报告,知道吗?”

“用美人计?”

“你不愿意?”

“由不了本姑娘不愿意,总比现在被你杀掉好。”夺命一枝春丧气地说。

“这才是聪明人,今晚你已保住了性命。谭坚。”吴锦全另找对象。

“在下听候吩咐。”谭坚无精打采地说。

“还有秃龙刘老兄。”

“在下听候差遣。”秃龙发着抖欠身回答。

“你们两人带几位朋友,明天就南下进入衡山山区。”吴锦全调兵遣将利用地头蛇打头阵:“你们把二十八宿的余孽隐身之处告诉在下的人。千万记住,如果有任何异动,你们就休想活命。”

“在下明白自己的处境。”神鞭谭坚无可奈何地说。

“那就好。唐姑娘,把此地的事料理要当,在下即动身赴明月山起令祖的灵骸。此期间,委屈贤姐弟在身边一同行动,事非得已,姑娘务请见谅。赛公明三位仁兄,留在姑娘身旁保护。”

“你杀了鲍婆婆。”唐姑娘悲愤地叫:“我不跟你走,我不信任你。”

“哼!不要以为你是义士南天燕子的后人,在下就会对你另眼相看。”吴锦全拉掉伪善面孔,冷冷地说。

“你……”

“告诉你!”吴锦全语气阴森冷厉:“任何人胆敢反抗,在下会毫不留情地惩治他。在我这种人的心目中,忠孝仁义不值半文钱。我只要一挥手,就可以把你的弟弟一条手臂砍下来,你信是不信?”

唐姑娘打一冷战,下意识地抱住了她身旁的弟弟。

“现在,咱们详细规划入山的步骤和计划。”吴锦全冷然扫视众俘虏一眼:“为免打草惊蛇,我的初步计划是如此这般……”

次日一早,最先出城的是神鞭谭坚,带了四个熟悉南面山区情势的朋友,强打精神奔向易俗河镇。

后片刻,天狼星也带了四个人,走上同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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