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怎么所有的飞禽走兽,纷纷往北窜飞?
张家全站在山腰的矮林前,困惑地向西麓眺望,居高临下,俯瞰小漳河河谷一带,无缘无故地感到心神不宁。
也许,是飞禽走兽的北避,引起他某些联想吧!
当然,这种联想绝不会是好的联想。
在记忆中,自懂人事以来,他所经历的、所看到的,似乎除了死亡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印象留下来了。
天灾、人祸。
饥荒、瘟疫、刀兵、流血……
除了死亡,还是死亡,死亡。
潞安府、沁州,短短的二十年中,人口从一百二十万,减至目前的二十三万,这是说五个人中死掉了四个,其中还不包括出生的人。
他就是在战乱中出生的,十八年来,他始终在死亡中挣扎。
正式换朝换代,还不足四年。
流寇、太行山贼,把这一带搞得烟消火灭,前后二十几年,他就是在血流成河中长大的。
然后,是金虏的铁骑光临。
然后,金虏被称为满州。
然后,又称为大清朝。
结果,他的脑袋前半部被剃光,后半部头发编成一条小猪尾巴,而且发根剃掉一寸宽的边。
他不敢不剃不留,因为山西巡抚大人申朝纪,所公布的皇榜,高悬在州衙的公布栏内,写得明明白白: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在南方,剃发令晚颁了十几年。
他当然要留头,只好不留前半部脑袋的头发。
以往,大男人谁肯花时间去结辫子?
但现在头发只有一半,要是不结辫子,那像什么?
顺民,就是这个鬼样子。
说顺民,是不正确的;正确的说,是奴才。
大清皇朝自皇帝以下,都只有一种人:奴才。大官们是大奴才,小官们是小奴才,全是奴才,只有一个主子。
他一身猎装,手中有弓,腰间有猎刀。从八岁起,他就在太行山数千里山区狩猎,一年只有逢年过节在家里度过。
家,那只是十余间破败的古老房屋,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他的母亲,是在九年前,他老爹被征入潞王府当差后一年,派到太原一带打仗时去世的。
那一年,他正好十岁。
十余间破败的房舍,只有他一个十岁的小孩。
人,都死光了。
天下太平了,州城西隅的兴文街张宅,就剩下他一个人,因此,他更少回家了。
张家的东面不远处,是原来的州学舍,目前除了断瓦秃垣,已经看不见一栋像样的房屋。
整条兴文街,真正完好的房屋,不会超过十家。虽则太平已经三四年,仍然是满目疮痍。
南方仍在打仗,这里,官兵民壮不时向土匪强盗出动围剿。
一般说来,大事不生,小事不断,太平的气象已经可以看出了。
庄稼收成好,市面正以快速的脚步复苏。
顺民的日子还满好过的,只要不造反,不叫什么勤王、不高呼大明皇朝万岁,就可以活得愉快。
他看过满州人、蒙古人,不怎么样嘛,还不是一样的面孔?和他一样,一个鬼样子,实在看不出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话他听不懂。
山下,是至太原府的官道。
官道沿小漳河河谷上行,在六月盛暑的炎阳下,平时车马往来不绝,商旅往来络绎于途。
是了,这条官道不对劲儿。
前后十里地,鬼影俱无,没有车,没有马,甚至没有一个步行的旅客。
怎么一回事?
今天又不是大年初一,怎么官道上竟然鬼影俱无?当然不对劲儿。
“我得下去看看。”他向自己说。
挟了弓,他分枝拨叶向下走。
这里群山起伏,往南三十余里是州城。
沁州是直隶州,直隶太原府。下面这条河叫小漳河,也叫西漳或浊漳,发源在北面数里的滑山。
这是说,官道过了滑山西麓,便离开小漳河谷了。
滑山东麓还有另一条河,甲河。
小漳河流经州城西面两里地,也叫铜河。
滑山一带,飞禽走兽特别多,有豹、有熊、也有虎。兵荒马乱数十年,人都快死光了,飞禽走兽真是满坑满谷。
所以,他成了业余的猎户,日子相当好过,他的猎猛兽技巧,在方圆千里内找不出第二个。
他老爹张昆山,二十年前是武林的悍将,江湖亡命的代表性人物,绰号叫四海潜龙。流寇的第一号悍将飞天虎傅群,兵败郑州带了十六名悍贼,在卫辉府拦路抢劫,不幸虎劫龙自取灭亡,十七名巨寇片刻间横方圆三丈地。
闯王李自成,曾经出赏格黄金千两购买他的头。
四海潜龙成家之后,返回老家沁州,从此有了妻儿、有了家累,也从此任人宰割,先是成为民壮的小队长,然后被编入潞王府的亲卫军。
当然,没有人知道他是四海潜龙。兵赴太原之后,太原不久沦陷,他从此失了踪,是否已经阵亡,谁也不知道。
总之,四海潜龙曾经在国破家亡时,确曾为大明皇朝尽了一分心力。
天下太平了,虽然南方仍在打仗,大明皇朝仍在孤臣孽子手中撑持,北方的确正大踏步向太平盛世迈进。
可是,十年来,张宅的老主人四海潜龙,依然音讯全无。
这也就是张家全不肯离开故乡的原因,他眼巴巴地等候老父归来团聚。
十年的数千里狩猎生涯,他也从儿童成长成青年。
茹毛饮血,出生入死,他不但体格健壮得像一头成长的豹,性情也像豹,甚至也具有豹的嗜血性。
降下一道山梁,他突然向草丛中一钻,形影俱消。
这就是豹,发现猎物或劲敌时,悄然隐伏待机,与猛虎大吼大叫的特性完全不同。
三个青衣人,正悄然潜行,越过前面的树林,悄然登上可俯瞰五里外山脚下的官道,在山脊潜伏在草中,向下面指指点点,低声商量。
两男一女,两个中年男人不是顺民,没剃头,梳了道士髻。
假使被官兵或捕快捉住,砍下脑袋,发髻正好用手提,提到州衙可以领到十两银子赏金。
天下太平了,人口少,十两银子可以买十石麦子。
这就是一条命的价码:十石麦子。
女的穿紧身骑装,青布包头,仍是官府所谓的“汉装”(严禁说明装)。
汉人(不许说明人)实在也很可爱的,不知是那一位仁兄自我解嘲,说汉人做顺民的条件是:生降死不降、男降女不降。因此,死了以后,入棺可以穿明代衣冠,墓碑也沿袭旧制云云。
女不降,也是迫于现实。
把汉家女人强迫穿旗装放天足,那几乎是办不到的事。要叫一个女人放天足丢掉裹脚布,她宁可去跳河。
女人如果都死了,男人岂不都去拿刀枪拼命?
四海潜龙如果不是有了妻儿,恐怕至今仍是傲啸天下的亡命。
这位女的相当健美,身材高佻,眉目如画。
天气热穿得少,骑装紧身更显得玲珑剔透,该高的高,该窄的窄。总之,这是一位年近双十,成熟健美的可爱女郎。
至于她腰带上插着的宝剑,和腰间的重甸甸百宝囊,可就不怎么可爱了,那是可怕的杀人家伙。
两个中年人相貌堂堂,一双虎目冷电森森锐利极了,一佩刀一挂剑,全身绽发出剽悍、冷酷、机警等等慑人的气息。
“真不妙。”那位佩刀的中年人说:“戒严,不是好兆头,可能走漏了风声,要不就是咱们有了内奸,被奸细出卖了,不然怎会戒严封市?”
“不可能的,周叔。”骑装女郎语气中充满自信:“咱们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在太原潜伏的河东三杰绝对可以信任,沿途传讯的太行三仙更是铁血男儿……”
“可别忘了,他们本来是太行山最凶残的悍匪首领。”挂剑的中年人苦笑:“把虎豹的斑毛刮掉,仍然是虎豹。他们放下屠刀不过五六年,扮成玄门弟子便称起仙来愚弄人,只要有人给他们重赏,要他们去挖他老爹的坟,他们也会毫不迟疑地拿起锄头来干。杨姑娘,你找来的这些所谓忠义铁血之士,还真是些人才。”
“吴叔,晚辈已走投无路,怎办?”骑装女郎无可奈何地说:“能找得到的人,就是那么几个。要不是河东三杰肯仗义代为找人,晚辈恐怕连一个人都找不到呢!有些人听说要抢救的人是家姐,一个个变色而走……”
“这就叫树倒猢狲散。”周叔摇摇头:“怪也该怪令姐不该攀龙附凤嫁给龙子龙孙,怪也该怪朱家皇朝的贵胄们太争气了。令姐夫山阴王在蒲州,老实说,真心真意同情他的人,就没有几个。算了吧!不提这些,现在这条路上戒严,官兵都躲在各处背地里戒备,显然已走漏了消息,你打算怎办?”
“周叔,晚辈已六神无主。”
“那……依我看,还是暂且放弃在这条路上抢救的计划,到前途去候机。此至京师迢迢数千里,下手的地方多着呢。”
“周兄,夜长梦多。”吴叔断然反对:“多拖一天,多一分凶险,对方戒备也就日益森严,绝对不能拖。”
“吴兄,你的意思……”
“必须在潞州以北动手。”吴叔沉声说:“潞州府城有满族一位参领兼城守卫,有一千五百名八旗兵,很可能派一两个佐领率兵马护送南下,咱们那有机会抢救?所以,势在必行。”
“好吧!咱们等河东三杰赶来,再商议行止。杨姑娘,这就前往会合处,先前往看看风色。”
“好的。”杨姑娘向北面丛山一指:“越过前面的峰腰,山脚下有条小溪就是会合处。”
“不走大道,你认识方向知道怎么走吗?”
“以这座山为指标,大概错不了。”
三人掩起身形,绕山而走。
张家全隐身在二十步外的树林内,他耳力极为锐敏,三人的话虽则声音甚低,但他听了个字字入耳,心中一动,决定看看究竟。
原来是戒严,有官兵藏在山林内,难怪走兽飞禽纷纷离去。
小溪就是甲河的源头,向东流。一山两河源,一向东一向西流,复在三百里外会合,同是漳河的支流。
山谷中小溪会合口,溪旁搭建了一座猎人度宿的小茅屋,屋前站着一位满脸横肉,穿道装的中年道人。
道人背负七星剑,手中有拂尘,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气概,远远地目迎向下降的周叔三男女,鹰目中有阴森的笑意。
“飞云道长怎么来了?”急急奔到的周叔颇感不悦:“官道戒严,是怎么一回事?”
“平常事,周施主。”飞云老道阴笑:“你要知道,这次山西地区朱家诸王孙进京朝圣,是极为重大的事。山西巡抚申狗官重责在身,为免沿途发生意外,戒严颇为正常。要知道这些王孙举家进京,库藏与眷口一同动身,施主可知道有多少人,打库藏的主意?再说,山西的民众,对这些混帐王孙可说恨之入骨,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变故?诸位请进屋里歇息,贫道当将沿途所获的消息,与诸位参详,也可让杨姑娘在心理上有所准备。”
吴叔突然一拉周叔的手膀,炯炯虎目狠盯着虚掩的柴门,警觉地将剑挪至趁手处。
“飞云道长,你一个人来的?”吴叔冷然问。
“怎么啦?”飞云老道狞笑问。
“屋子里。”吴叔向柴房一指。
“江南剑客吴剑虹,果然名不虚传。”飞云老道闪在一旁:“老江湖见微知着,佩服佩服。呵呵!屋子里有几位施主,诸位当不至于陌生。”
“什么人?”周叔沉声问,已看出警兆。
“诸位进去就知道了。”
杨姑娘脸上涌现惊讶的神色,举步向柴门走去。
“且慢!”江南剑客伸手虚拦:“去不得,退!”
屋内突然传出三声金铃响,柴门自启。
江南剑客大吃一惊,拉了杨姑娘急退。
“慑魂谷慑魂仙姬蔡红姑的慑魂金铃。”他脸上有恐惧的神情:“这妖道出卖了我们,杨姑娘,快退……”
柴门开处,出来了两名一身桃色衣裙的少女,佩剑挂囊清丽出尘,一看便知是侍女。
“走不掉了,吴兄,来不及啦!”周兄的刀按上了刀靶:“咱们只有两条路可走,听她们摆布,或者全力生死一拼。”
又出来了两名相同打扮,相同装束的侍女。
香风入鼻,红影入目。
随后出来的火红色红劲装女郎,红得像一团火,长得也像一团火,成熟女人的体态极为撩人,可惜劲装却带来刚强与威严,令人不敢亵渎,不敢想入非非。
“周三爷不愧称江湖怪杰八方刀,对江湖情势了解得相当清楚,知道走也走不掉。”红衣女郎微笑着说,笑容极为动人:“其实,慑魂谷的人并非洪水猛兽,没有什么好怕的,本姑娘也讲理,是不是?”
“蔡姑娘,你们……”杨姑娘惶然叫。
“杨姑娘,你不要怕。其实,本谷的人前来,与你抢救令姐的事有百利而无一害。”慑魂仙姬的确没有敌对的神情流露。
“你是说……”
“这次进京受改封的王孙,共有五位王爷与两名管理,五座王府的库藏,也一同搬运进京。三位道长已经答应与本谷合作,一方面救令姐,一方面要取库藏的百万金珠宝玩。杨姑娘,你不会反对吧?”
“这……我不但不反对,还得谢谢你们。”杨姑娘戒心尽除,感激地说。
“不过,有意夺取库藏的人,不只本谷这一批。据本姑娘所知,不下五批之多,其中有五行堡冯家、一别庄沈家。所以,我希望你江南剑客吴剑虹大侠、八方刀周方大侠,以及由姑娘你直接合作的河东三杰,与本谷的人采联合行动,诸位意下如何?”
“我的天,你们这些妖魔鬼怪,都一窝蜂赶来发国难财!”江南剑客叫苦不迭:“你说,我们有选择吗?”
“恐怕没有了。”慑魂仙姬斩钉截铁地说。
“你们都是有基业的人,不怕满人报复?”
“你说过,这是发国难财,发国难财必须把握时机。目前他们必须用全部力量打天下,不会为了一些小事故分心,正是大好良机,一旦天下太平,机会就永不会来了。所以,这件事让本谷来担心吧!”
“在下无需担心。”江南剑客苦笑:“反正吴某孤家寡人一个,国破家亡,过一天算一天,谁知道那一天丢头送命?”
“你阁下如果不肯合作,就会立即丢头送命。”慑魂仙姬语气充满威胁。
“我知道,好吧!我听你的。”江南剑客屈服了。
“周兄,你我一剑一刀,在水深火热血流飘杵中闯荡过,像是一条线上拴着的两只蚱蜢,飞不了你,蹦不了我。”八方刀也见机表示意向:“你既然认了,我还能逞英雄?就算是多闯一次刀山,将命运付之上苍吧!看来,慑魂仙姬,主事人非你莫属了。”
“当仁不让。”慑魂仙姬傲然地说。
“好,芳驾有何计策?”
“本姑娘可以概略的告诉你们。”
“在下恭聆高见。”
“人马到了这一段行程,先半日将发生些少耽误,必须晚一个半时辰左右,不能及时赶到沁州宿站,约黄昏时光抵达此地附近,也正是动手的好时机。详细行动计划,日后自知,反正还有半天工夫,正好从长计议。诸位,请进。”
柴门关上了,飞云老道隐身在屋角的树林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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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全悄然退走,懒得过问这些人的闲事。
山西全境朱家的龙子龙孙很多,以渖王支系与代王支系为主。
以此地来说,除了潞安王之外,还有沁源王的食邑与襄垣王的食邑。
潞安王朱效镛,已在去年初被解送至太原囚禁。
六合王朱效銮、山阴王朱廷理,也在三月初在蒲州被俘。
这些朱家皇朝的龙子龙孙,目下在太原受到颇为周到的招待,甚至王库的金珠宝物,也一同解送太原归各王掌管。
满人此举在于安抚人心,鼓励大明的官民投降。
山西巡抚申朝纪,就是标准的汉奸。他本人对朱家皇朝的子孙并无好感,但秉承主子的意思,把这些投降或被俘的王亲国戚,招待有如贵宾,也因此而继续把那些逃匿的龙子龙孙引诱出来,一一请到太原享福。
张家全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感到兴趣的是沁州父老的安全。
这些家伙如果在沁州境内劫人劫财,那么,沁州的人(州辖沁源、武乡两县)可就惨了,将会有不少无辜人头落地,至少一年之内不能脱离军管。
他向南退走,一面走一面思索该如何把这些人赶离州境,让他们到潞安以南去行凶。
绕过一处山脚,蓦地,他站住了,手一动,右手多了三支鹰翎箭。
他从箭袋抽箭的手法,速度骇人听闻,似乎那不是抽动,而是变戏法般变出来的。
他的一双冷电四射的虎目,不转瞬地狠盯着前面二十步外的一丛丈高的灌木。
久久,声息俱无。
他屹立如山,在烈日下丝纹不动。
久久,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
“这小子够机警、够沉着。”树丛中有人说话:“年轻人有这种修养,真不简单。安老,该咱们出去了。”
踱出两个灰袍老人,居然剃了头留了猪尾巴,所佩的剑古色斑烂,各背了一只小包裹。
“喂!”那位山羊胡出现斑白的人,向对面荆棘丛挥手示意:“冯堡主,你们也该现身了吧?”
出来了七个人,五男两女。
为首的中年人虬髯戟立,虎目炯炯有神。
四位长随皆是所谓熊罴之士,一位穿黑劲装美若天仙冷若冰霜的少女,和娇美的十五六岁俏女婢。
七男女清一色佩剑,长随各携有一只包裹。
一主四仆,皆剃了头留了辫,戴了后来被称为瓜皮帽的六合帽。
主人的紫衣长衫,外面加了件正在流行的所谓马褂,其实是原来很少人穿的褙子,型色与皮背心一样,只是不是皮制的。
张家全并不是对外面的情势一无所知。
他在太行山区数百里内狩猎,与那些土匪强盗、逃兵流民,避祸的浪人、寻仇的武林高手,难免有所接触。
返家度年节,也与州城的人和旅客交往,多少也了解一些脉络。
可是,对那些远道的高人,就所知有限了。
不久之前,他曾经听慑魂仙姬谈及五行堡冯家。
那是北面平定州摩天岭的一座堡,万山丛中的一处严禁外人接近的绝地。
堡主指断魂冯威,有名的江湖亦盗亦侠的巨擘,可不是绿林强盗。
总之,什么都不是,威震江湖名号响亮。天下大乱期间,他成了暴发户,五行堡真的金银珍宝堆积如山。
据江湖传闻,这家伙是替八旗兵带路攻掠山西的汉奸,得了不少好处。
另一个传闻,说他与军机处的飞龙队有密切的往来。
流寇蹂躏天下期间。满人的飞龙谍队入关秘密活动,就与五行堡的人取得谅解订了密约云云。
飞龙谍队是对外的称呼,对内称“龙飞”,取龙飞九五的意思;满人在入关之前,便已有龙飞九五的野心了。
张家全曾经到过摩天岭,但不曾见过冯堡主。看了这位冯堡主的相貌,猜想一定是指断魂来了。
“不是咱们要等的人。”冯堡主含笑缓步而来,神情倒还友好:“两位老哥大概早就发现冯某了,现在才打招呼,是不是有欠妥当?”
“呵呵!咱们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那位寿眉入鬓的安老怪笑:“老实说,从太原跟来的人,人同此心,见者有分,当仁不让。山西的财富,两百多年来,几乎全集中在全境十七王府的库藏内,好不容易来一次大搬运,不趁机捞一笔,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笨瓜。”
“所谓捷足先登。”留山羊胡的老人也怪笑:“呵呵!咱们中条二孤老如果向你这位地主攀交情,那还有咱们的分?这小辈虽然不是你我要等的人,但看他的装束……”
“是本地的猎户。”冯堡主接口。
“所以,一定可以知道一些消息。”安老说。
“对,很有用。”冯堡主点头同意。
黑衣女郎冷森森的凤目,有了些柔和的光芒流露,对冷然屹立的张家全,显然甚有好感。
“人是老朽先看到的。”安老明显地自命是得主。
“真的呀?”冯堡主笑笑:“别忘了,冯某是地主,喧宾夺主,像话吗?”
“五行堡比老朽的中条山孤谷,近不了两百里。”
“够近了,安老。”
“哼!”
“不要哼,安老,你无法证明是你先看到的,这样吧,一同问消息,不伤和气如何?”
中条二孤低声商量片刻,小有争执。
“好吧!樊老哥也同意了。”安老最后说:“为了各方利益,先由老朽问如何?”
“冯某尊重两位老哥的意见,请吧!”冯堡主大方地同意了。
反正双方都在场,先问后问都是一样,双方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中条二老满意地一笑,并肩向二十步外的张家全走去。
张家全仍然屹立如故,箭并未搭上弦,虎目冷然注视两个狞恶奸笑的老人接近。
他不知道中条二孤老是何来路,也不知道中条山有这么一座孤谷。
“好雄壮的小伙子。”安老邪邪地笑:“呵呵!你是本地人?”
“不错。”他沉静地点头。
“是猎户?”
“不错。”
“贵姓呀?”
“姓张。”
“张,大姓嘛,呵呵!大名是……”
“家全,一家安全的意思。”他多说了几句,可能是有感而发:“可是,天灾人祸整整荼毒了二十年,家不但不能全,甚且家亡国破,我的名字实在取得太奢望了,所以遭到鬼忌神妒,哀哉!”
“小朋友,破家的不只你一个人。”
“我知道,万家哭,但我不怨天尤人。”
“好!有志气,你在这附近猎到了些什么?”
“今早才来的,没发现该猎的畜生。”他意有所指,畜生两字说得十分剌耳。
“附近曾经有人走动,对不对?”
“不错。”他又懒得多说了。
“看到些什么人?”
“有男有女。”
“在何处?多少人?”
“那边。”他向后一指:“你们自己可以去找。”
“你不必打猎了。”安老掏出一锭碎银:“给你,带我们去找。”
“抱歉,我不是花子。”他断然拒绝。
“不要就算,但你一定要带我们去。”
“为何?”
“因为我们要你带。”安老偌大年纪,说话却霸道得很:“先别忙,可以把那些人的长相、人数、或者特征先说来听听。”
“无可奉告。”
“什么?你拒绝说?”
“不错。”
“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一定的。”安老几乎要跳起来。
“十几年来我活得好好地,一点也没不耐烦。老人家,你不要活得不耐烦,不要惹我,你们走吧!”
“可恶!没有人敢在我绝孤安干面前,用这种口吻向老夫说话。”安老真冒火了。
“现在你碰上一个了。”
“该死!”
他在山中狩猎,十几年来过的是弱肉强食生活,本身就带有三分兽性,几乎也将对他怀有恶意的人看成猛兽,那种面对威胁就会无情攻击的冲动,随时都可能发作。
安老真不该引发他的兽性,尤其不该伸手扣他的手肘,更不该毫无顾忌地直接从正面冲上贴身。
一声弦响,他双手齐动,如何将箭搭上弓的?
连旁观的目力超人高手冯堡主也未看清。
“哎……”安老的惊叫随弦声发出,伸出的手掌穿着一支箭,箭贯穿掌心,锋尖距安老肩并不足三寸。
这是说,箭已穿透两尺以上。
近身发箭,势不可能,但事实俱在。
安老急退两步,快速地折断箭扞。
“樊老哥,毙……毙了他……”安老拔箭厉叫:“我……我的右手……”
樊老大吃一惊,立即超越上扑。
弓弓拉满,镞尖在阳光下闪闪生光。
“冲上来!”张家全沉声叫。
相距仅五六尺,樊老惊骇地止步。
箭的速度本来就快得目力无法看到,相距似乎伸手可及,矢尖正对着胸口,任何人也无法避开这一箭,怎能冲上来?
冯堡主大感吃惊,七个人身形一闪,便到了三丈外,却不敢再接近抢救,也无法抢救。
“樊老,退!”冯堡主沉着的嗓音传到:“这是三个力的弓,任何高明的气功也抗拒不了近距离的攒射。这位小老弟动了杀机,小心。”
安老握住血淋淋的手,老眼中放射出怨毒无比的光芒。手掌被箭贯穿,这痛楚真可以令人发疯,但老家伙居然忍受得了,连哼都没一声。
樊老脸色铁青,极不情愿地向后退。
“小老弟,出手伤人,你是不是太狠了?”冯堡主背着手,若无其事地走近,说话和颜悦色:“这是不公平的,你知道吗?”
“你的指责,是真的吗?”张家全也和颜悦色反问。
“小老弟,你知道我所说不假。”
“那么,你就是一个不诚实的人,甚至是一个昧着良心说话的人。”
“咦!你……”冯堡主光火了。
“你明明知道那老家伙的手上有鬼,他那一抓存心要抓裂我的肩肘,我射伤他的手,可说是最公平的事了。本来,我有权一箭射死他的。站住!你靠得太近了。”
“你怕我接近?为何?”
“我不信任你。”
冯堡主在丈外止步,仍然背着手,眼中的异光一闪即没,笑容令人心安。
“此时此地,你不信任我是人之常情。”冯堡主一点也不生气:“你以为我是他们一路的?”
“你是吗?”
“你认为如何?”有身分的人,说话一定很技巧,不会直截了当肯定地回答,冯堡主也不例外,因为他是有身分的人。
“不管你是不是他们一路的,最好不要惹我。”
“你很厉害。”
“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而是你必须权衡值不值得的问题。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猎户,双肩担一口,死了拉倒。而你呢?算了,到此为止。”
他向后退,拉满的弓开始松弛。
“小老弟且慢……”冯堡主含笑举手相招。
这瞬间,突变已生。
一道肉眼难辨的淡芒,从冯堡主的手中逸出。
黑衣女郎身形急射,好快,但见黑色的淡淡人影迎面射来,二十步空间一闪即至。
谁会料到一个含笑招手的人突出杀着?
张家全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怎知人心险恶?刚发现不对,迎面飞来的淡芒已经及体。
淡芒体型小,对面看更细小,绝不是肉眼所能及时发现的,何况对方在神色上,看不出丝毫敌意,即使事先有所防备,也来不及了。
是细小的针形暗器,奇准地贯入右肩井。
黑衣女郎到了,飞扑而上。
啪一声响,大弓坠地。
一声怒吼,张家全的左手仓猝间吐出一掌。
“啪!”接住了黑衣女郎伸来的右手。
张家全只能用上三成劲,右半身似已废了,力道大打折扣,左手能发三成劲已经不错了。
他闷哼一声,身躯急向后倒,感到整条左臂一阵麻。
奇怪的,令他气血涣散的怪劲,自女郎的手传入他的掌心,触电似的立即传抵身躯,震力也像怒涛般涌到,把他震得向后急倒。
黑衣女郎仅身形一顿,随即飞跃而上,纤手疾伸,要下手擒人。
灰影自丛草中电射而出,不像是人,倒像是鬼魅幻形,一闪即至。
“哎呀……”黑衣女郎惊呼,被一阵神奇的劲道震得向后飞退。
“什么人大胆……”冯堡主怒吼,一跃而上。
灰影抓起了张家全,一闪便远出三四丈外,再一跃便进入密密麻麻的树林,一闪即逝。
冯堡主的轻功十分惊人,但比起灰影来,却又像小巫见大巫,差了一大截。
侍女急掠而至,扶住了摇摇欲倒的黑衣女郎。
“小姐,怎……怎么了……”侍女惊问。
“扶我行功引气。”黑衣女郎脸色泛青:“气机受到震撼,气血不……不顺……”
冯堡主悚然止步,不敢追入林中。
樊老随后纵到,也止步不追。
“冯堡主,是……什么人?”樊老心有余悸:“好快的身法,极像传说中的流光遁影,老朽竟……竟然来不及看清。”
“一个灰衫老人。”冯堡主的目力比樊老锐利得多:“鬼影功,可能是专和江湖朋友捣蛋的鬼谷老人。他应该死在六七年前开封围城战役的,但这人的轻功的确极像他的鬼影功。”
“如果是这老鬼,咱们有麻烦了。”樊老打一冷战:“这老鬼天生的冷血,下手不留情。快看看令嫒受伤的情形,或可看出这人的武功路数。”
黑衣女郎,是冯堡主的爱女冯秀秀,在江瑚闯荡了四五年,已经年华双十,依然小姑独处,仍在江湖耀武扬威,绰号叫黑牡丹。
当她穿起高贵的黑缎绣白云纹滚边衣裙时,高贵得像一朵牡丹花,但由于黑白分明,并非吉服,所以也有人戏称之为丧门女霸。
冯秀秀的伤并不重,气血未能归流而已,这是受到强劲力道重击,对方的内功深厚,所造成的最普通震伤,无法看出对方的武功路数,只要定下心神,运气行功引气血归流便可恢复原状。
冯堡主要留下等候爱女行功,樊老只好急急扶了绝孤安干,匆匆离开找地方裹伤。
“在四周戒备。”冯堡主向四长随与侍女小春下令:“任何人接近,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