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沧州城,大大的条山庄。
河间府的沧州,位于南运河的东岸。
在这一带平原辽阔的城市,这座城其实不算小,有八里周径,只因为位于运河旁,水陆交通发达,而本地除了单纯的农产外,并无其他大宗货物行销,所以市面不算繁荣,人口也渐渐外移。
这一带罕见山影,即使有,也只是一些小丘陵而已。
沧州城北三里左右,有一座小山叫条山。称之为山,在那些见过大山大岭的人来说,简直不成气候。
只是山南麓那座大名鼎鼎的条山庄,名气确是大,大得令大江南北大河两岸的朋友,皆耳熟能详。
三十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位武林英豪沧海客杨云波,他的惊涛剑法威震武林,曾经单人独创怒闯武当解剑池七子的七星剑阵,排解了武当与少林北斗名位之争,是武当开山以来,唯一能佩剑进入三元宫的人。
杨云波在十年前封剑归隐,目下已是年届古稀之人,在家莳花养鸟怡然自得。
而杨家的子弟也退出江湖务农经商,不过问江湖是非,颇有成就,生活过得风平浪静,古井无波。
但江湖朋友并未忘怀这位武林前辈,只是老人家既已封剑归隐,不好前来打扰条山庄的清静。
杨大侠在江湖行道期间,由于修养到家,三十年闯荡生涯。极少与人结怨结仇,因此得以安享清福。
条山庄其实并不大,大的只是名气而已。
庄主杨云波共有两子一女。第三代连外孙也算上,计有六男三女,人丁并不多,但每个人都是仙露明珠,仙兰玉树,在沧州,杨家子弟可说是佳评如潮。
巳牌左右,一艘小舟从南面下放,靠上了西关码头南端。
这里,不是上下行船只停泊的地方,而是上下游四乡农产的集散地,运农产的小舟,皆是在这儿停泊。
与栈号有交易契约的人,就在码头上交货由栈号派人接运。
自行买卖的人,则在码头等候识货的买主交易,附近的鸡鸭鱼肉果菜等等,则在对面的城根下小市场零售。
中间隔了一条小路,附近则有将近十家土瓦屋,形成一处城外的小市集。
早市将散,这艘小舟方靠岸,可知是来自远乡的人。
船一靠岸,年轻的船夫抓起缆绳跳上岸来,熟练地在桩上系好缆,向邻船的船伙计含笑打招呼。
这位年轻的船夫身材雄伟,年约二十出头,五官清秀、健康、活泼、大方,但举动在活泼敏捷中带有三分安详沉静,显出是个有教养的人。
他那双充满灵气的大眼,黑白分明,经常带着三分笑意,极易予人好感。
邻舟一名船夫正在解缆,含笑道:“辛老弟,怎么来得这么晚?”
他摇摇头,苦笑道:“别提了,镇对面驿站开出两艘船,拦住了河道,共截了八艘船,靠岸一一详细检查,整整耽误了一个时辰。老天爷,能平安脱身侥幸了。”
“咦!是些什么人?”
“谁知道,他们自称是河泊所的官兵,一没穿公服,二无身分证明,三没说要检查些啥玩意,反正他们一个个像是凶神恶煞,有刀有剑这就够了。”他满腹牢骚地诉说。
“哦!这几天城里来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一切都要小心哪!千万别在船上藏着犯禁的玩意儿。”
“除了一些淋水桃,我船上一无所有。”他毫不介意地说。
船上共有十二只柳条筐,筐盖已被割断了绳子,里面盛着河间府肃宁县的物产︱︱淋水桃。
近数十年来,淋水桃的出产已不仅限于肃宁县,移植成功各地皆可种植。
不但是淋水桃可以种植,甚至这名传遐迩的密桃三里坡,在沧州附近亦可种植了。但因水土有异,品质与风味,普遍比肃宁所产的要差一级。
他不再多说,登上码头向左首不远处的一间小食店走去。
店门的灶台前,站着一位中年大掌锅,含笑道:“辛小哥,今天怎么啦?晚到了好些时候呢!”
他往店里钻,笑道:“有件事耽搁了。哦!李管事走了?”
大掌锅向城厢一指,说:“等了你好半天,带了人走了一盏茶时分啦!留下话,等会儿再派人来卸货,你可以在这里等一等,不必进城去找他了。”
“谢谢你,张师傅,我在这等他。早餐还没着落,给我弄碗大麦填填五脏庙。可好?先谢了。”
“进去坐,片刻就好……”
话未完,他突然向码头叫:“老兄们,船上没有人,上去干吗?”
原来有三名黑衣大汉,不知何时已跳落他的船舱,正在掀起筐盖,抓起碗大的乳青色淋水桃,大口大口啃得正有劲,吃得津律有味。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往码头上走。
三个黑衣大汉,一个比一个雄壮,壮得像条大牯牛,在舱内赖着不走。
一位仁兄将脑袋伸出舱外,一面吃桃一面含糊地说:“小子,这些桃子是你的?”
他跳落舱面,有点不悦地说:“未经允许,你们怎么乱来?”
大汉钻出舱,凶眼一翻,大声说:“你小子别不高兴,大爷瞧得起你,才上你这条乌船找些东西尝尝,抬举你,知道么?”
“你……”
“你这些淋水桃不错。喂!我买你两筐,什么价钱?”
他忍下一口气,摇头道:“抱歉,这是西关李爷的货,小可只负责送,不卖的。你要买,可到李爷的水果店去买。”
三大汉已先后出舱,每个人的衣兜里皆盛着四五个淋水桃。
先前打交道的大汉哼了一声,不悦地说:“小子,你听清楚了,不卖也得卖,大爷不会少给你钱。别噜唆!给我挑两筐送到驿站去,知道么?”
沧州有两个驿站,水驿在城南十七八里,叫瓦河水驿,驿对岸,就是瓦河镇。但瓦河镇不属沧州管辖,属北面的兴济县。
旱驿在西关内,叫沧州驿。
他摇头,坚决地说:“抱歉,小可不能卖。即使你给我一百两银子一筐,我也不能卖给你。”
“什么?你说不卖?”大汉怒叫。
“小可不能卖。”他语气坚定地说。
“你知道你在对什么人说话么?好小子。”
够资格在驿站住宿的人,定然是与官府沾了边的所谓官方人物。
先前四周围了不少人看热闹,有些人本来义形于色,想上前说道理,但自从大汉说出将桃送至驿站之后,想说道理的人泄了气,不敢怒形于色啦!
他不理会对方是些什么人,正色道:“小可不知尊驾是什么人,只知尊驾在此强买强卖,于理不合……”
“混帐东西!”大汉出口伤人,迫进两步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藐视江宁学政赵大人……”
“且慢,你是江宁学政赵大人。”
“在下是赵大人的管家,藐视在下就是藐视赵大人。好小子,你姓甚名谁?”
他胸膛一挺,大声道:“我姓辛,名五。我不管你是谁的管家,想强买,办不到,咱们到知州府衙说理去。”
大汉勃然大怒,大吼一声,一耳光掴出,“啪!”一声响。他的脸上出现了指痕。
生活的历练,使他学习到忍耐,不随意动气。否则这三个狗仗人势的奴才,早就呜呼哀哉了。
他摸摸被掴处,吁出一口长气,苦笑道:“你打人,小可不与你计较,你们走吧!我一个送货的人,你欺负我算哪一门子英雄?”
另一名大汉丢掉衣兜的桃子,哼了一声道:“好小子,你再说一声不卖试试。”
他仰天吸一口长气,以沉静稳定的声音说:“桃子不是我所有,我怎能卖给你?我……”
“把他架上狠狠打一顿。”大汉怒叫。
码头上不知何时来了另三名大汉,其中之一大叫:“对,把他拖上来,打掉他满嘴狗牙,打断他的狗腿,再送到州衙判他个藐视官吏的大罪,有他受的了。”
不等他有所表白,两名大汉已经架住了他,连拉带拖拖上码头。
“砰啪!”左右颊各挨了两重拳。
“你们……”他厉叫,吃力地挣扎。
“砰噗!”小腹又挨了两下。
蓦地,人声鼎沸,突有人以乍雷似的嗓音大喝:“住手!你们为何纠众打人?”
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青衣少年,雄壮如狮,身材已有七尺左右,要不是脸带稚容,委实看不出是个大孩子。
一头青丝拘成发结,以一只白玉发圈绾住。
蛋形脸上,嵌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唇红齿白,气朗神情,好英俊的公子哥儿。
身后,跟着一个梳三丫髻的十四五岁小姑娘。眉目如画,明眸皓齿,美得令人心跳,不禁多看一眼。
姑娘穿黛绿春衫,同色脚裤,小小弓鞋前绣了一只小金鱼,双手叉腰,绷着红馥馥的瓜子脸蛋生气。
薄怒的小美人,看来另有一种矜贵的风华流露在外。瞪着她那双亮晶晶钻石似的明眸,狼狈地扫视着六个大汉,不友好的神色表露无遗。
为首的大汉劈面拦住,冷笑道:“你配大呼小叫?通名。”
年轻人冷冷地注视着对方,冷冷地说:“我姓杨,名世杰,不管我配与不配,理字当头,任何人也可以过问。老兄,说说看,难道说你们不要理字,杨某等你们讲理。”
“你混帐!”大汉大叫一耳光抽出。
这次,大汉占不了便宜了,杨世杰左手一抬,架住了抽来的掌,右手疾挥,“噼啪!”两声暴响,捷逾电闪,大汉挨了两记下反阴阳耳光。
身后的小姑娘疾冲而上,娇叫道:“好啊!不讲理就打吧!”
说打就打,突然来一记扫堂腿。
“砰噗!”两声怪响,倒了两名大汉,叫痛声刺耳。
接着,人影如电,小姑娘人如怒豹,“噗!”一声响,架住辛五的两大汉之一,被姑娘飞身踹倒在地,狂叫出声满地乱滚。
辛五恢复了自由,急声叫道:“打不得,有话好说。”
一名看热闹的人大叫道:“辛哥儿,快走,让杨公子痛打这些狐假虎威的恶棍,你就别管啦!”
他想管也管不了,一照面间,小姑娘两腿便放倒了三个人。凶猛慓悍,根本不像是个大闺女。
而杨世杰也了不起,举手投足之间,便捉住了两名大汉。
只有一名大汉鬼灵精,一看见风色不对,挟尾巴钻入人丛,溜之大吉。
被小姑娘踢倒的三个人也跑不了,被三名看热闹的人擒住,乖乖认命。
杨世杰将俘虏赶在一处,向四面欢声雷动的人们说:“烦请叫街坊来,咱们押了这五个奴才前往驿站,找他们的主子理论,然后再将他们送官究治,容不得这种横行霸道的奴才,在咱们沧州撒野。”
“好,押他们去。”有人大叫。
一呼百应,众人皆同意杨公子的作法。
杨世杰走近不住搓手,不住打量辛五,关心地问:“兄弟,他们打伤了你么?”
辛五用手揉动着肚腹,苦笑道:“小可几乎发呕,还好,他们打得并不太重。”
“哦!那就好了,你是瓦河镇李家桃园的辛兄弟对不对?过去咱们没打过招呼。兄弟杨世杰。”
“小可辛五,你是四少爷……”
“不要叫我四少爷,称我老四便可,好像你比我大嘛!走!你是苦主,咱们到驿站去找他们的主人讲理。”
辛五伸手虚拦,低声道:“且慢,四少爷,恐怕去不得。”
“咦!不愿追究!”杨世杰讶然问。
辛五苦笑道:“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教训他们一顿也就算了……”
小姑娘撇撇嘴,哼了一声说:“你这人怎么畏首畏尾?你不去我们去。”
辛五不住地搓手,苦笑道:“大小姐,今天的事,恐怕不简单,里面可能大有文章呢!”
杨世杰一怔,接口问:“辛兄,你的意思是……”
“在本城,谁不知条山庄的大名?谁又不知杨家四麟二凤?可是,这几位仁兄,在四少爷通名之后,居然毫不迟疑地动手行凶,此中大有可疑。”他慎重地说。
杨世杰呵呵笑,不在意地说:“他们是从南京北上的过境旅客,怎知兄弟的身分?辛兄弟,你岂不是多疑了些?”
他摇摇头,神色肃穆地说:“四少爷,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为上,小可怀疑这是可怕的阴谋……”
“请你不要危言耸听好不好?”大小姐仍不悦地说。
“但愿真是小可疑神疑鬼。抱歉,小可不能陪你们前住,打起官司来,小可一个庄稼汉,委实吃不消,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小可天胆,也不敢与过境的学政大人打官司。”他只好退缩。
杨世杰也不好太过逼他,只好说:“好吧!你不去也罢,兄弟却不能就此罢手不管,走!”
说走便走,由街坊里正与几个好管闲事的人,押了五名垂头丧气的大汉,喧闹着走向西门。
一名中年村夫打扮的人,走近仍在低头沉思的辛五,突然用沙哑的嗓音问道:“小老弟,替你出头的一双年轻少爷小姐,似乎并不认识你呢!你可知道他们的身分?”
他淡淡一笑,信口道:“他们自然不认识我,尊驾如果想打听他们的身分,沧州城任何人也会告诉你他们的来历。”
“哦!老弟自然知道罗!在你的口中说出,大概不会错吧。”
“好吧!我告诉你。他就是四少爷杨世杰,条山庄老庄主杨云波的四孙。老庄主膝下有两位公子,每位公子生有两男一女。
“四位孙少爷的排名是世群、世英、世豪、世杰。两位孙小姐是小慈、小萱。刚才那两位是四少爷和大小姐。
“要进一步打听他们的为人,你可以向任何人打听,保证你不会失望。在沧州,杨家四龙二凤,可说佳评如潮,誉满全城。阁下,够了么?”
“哦!真有那么好?”中年人似笑非笑地问。
“尊驾如是不满意,为何不另向他人打听。”
“呵呵!满意,满意。哦!老弟谈吐不俗,不像是个种庄稼的人呢!”
“阁下,难道说,种庄稼的人,便该言词粗鄙,目不识丁不成?”他不满地反问。
中年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弟,别多心。呵呵!谢谢你的消息。”
他心一动,想有所表示,对方已经快步走了。
“这狗东西可恶!”他喃喃地道。
他想跟上,随即吁出一口长气,摸摸被拍的右肩,摇摇头向小食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