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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荒村传艺

有一大半走狗都追人去了,附近留下的走狗约有二十余名。这位内堂大总管一剑三绝杨成管的是内堂事,地位虽与外堂大总堂勾魂鬼手相同,但权威并没有勾魂鬼手大,因为升迁赏罚的大权都由毒龙亲掌着,内堂的权责有限。因此,一剑三绝很少在外露脸。

毒龙激怒得像被踩着尾巴的狗,愤怒地向一剑三组叫:“你给我带两个人先赶回去,叫凌总管立即调动人手,遍搜这一带每一株草木角落,找出姓葛的老狗和那绿衣怪人来,去!”

“是,属下这就走。”

“樊兄弟。”每龙又叫。

“属下在。”一名爪牙应赔趋前行礼。

“你不是说无影门已经到了本地吗?”

“是的,三天前到达的,属下已经呈报给凌大总管了。他们现住在鸿宾客栈。”

“你和凌总管去查,如果他们有一个姓葛的门人,把他们全捉来给我。”

“属下遵命。”

葛老人用肩扛着林彦,奋力狂奔向南又向南,进入山区仍不停步,脚下愈来愈慢了。林彦早就昏厥人事不省。

葛老人毕竟上了年纪,远出十里外便支持不住了,山区中没有路,上山下山备极辛劳。

到了一处小山谷,清溪一线林丰草茂。老人在溪边将人放下,用手捧起水浇在林彦的头脸上。老人自己也伏在溪旁洗脸,脸色苍白汗透重衣,气喘如牛,确也快到山穷水尽地步了。

冷水一浇,林彦终于苏醒,神智尚未清明,便本能地狂叫:“哎……哎哟……”

他的背部青肿坟起,但头部和下身却向背部仰收入肚腹挺出,看他的形象便知道这滋味不好受。彻骨奇痛无情地向他袭击,像怒涛般一阵阵向他涌扑,不但背部痛楚难当,全身的肌肉皆在不规则地抽搐,五内翻腾,肌骨里似有千百万虫蚁在肆虐。这痛苦他受不了,发狂般叫喊、呻吟、战抖……

葛老人神色灰败,拍拍他扭曲变形的脸颊说:“小兄弟,忍着点。要叫,得等到我们脱离险境后再说,追兵可能快到了”

“老伯,我……”

“我告诉你忍痛的秘方。”葛老人沉重地说:“不要去想痛楚的根由,你得告诉自己,不断地说:你痛吧,我要忘了你,忘了你。那么,你便会真的忘了痛楚。当然,有绝大多数的人是办不到的,但我相信你会办得到。”

他已痛得魂游太虚,但葛老人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有些人被砍了几刀,甚至中了要害,但仍能继续与人拼命。但当他心情一懈,开始为自己的性命担心时,他便会一蹶不起了。小兄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葛老人继续鼓励他:“人是否能活下去,全凭他是否有信心。恐惧会令人精神崩溃,怕死反而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小兄弟,你是个不平凡的人,你会克服死亡所给你的威胁,你的信心会让你支持下去。死且不惧,何俱痛苦?”

他心中一震。对,死且不惧,何惧痛苦?

“你痛吧,我不怕你,你伤害不了我的命……”他心里不住向自己呼叫。

不久,他终于觉得好受些了。

“老伯,晚辈有眼无珠,没料到老伯竟是一位身怀绝学,深藏不露的老前辈。”他向葛老人致谢:“老伯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唉!老朽是一个无用的练武糟老头而已。”

“老伯的轻功……”

“你看我,跑不了十里路,就成了快断气的老牛啦!不瞒你说,三十年前,老朽的确身轻如絮,跑百十里除了流一身汗之外,毫无不适之感。可是,自从拙荆去世之后,心灰意懒搁下了日课,然后是祸不单行,一时大意练功真气走岔,足厥阴肝经出了毛病,自右期门至右足尖大敦穴,十三处穴道都受了不算小的损伤。幸而真气有异便被我发觉了,不然早就成了残废啦!”

“老前辈想必在江湖……”

“呵呵!不瞒你说,老朽已把往昔的荒唐事忘了。”

“老伯,我受的伤……”

“你中了毒龙的歹毒暗器龙须针。”葛老人苦笑:“那畜生的暗器有两种:一种有毒,体型细些;一种无毒,略大略粗而沉重。有毒的片刻毒入心室,仅有他的独门解药可救。无毒的最可怕,痛得人心智丧失甚至发狂。你中的正是无毒的,幸而中在背部。那畜生竟然在你背后下手暗袭。”

“哦!真可怕。怎么有毒的反而没有无毒的可怕?”

“龙须针其实是一根弹性极佳的扁针,平时卷曲成圈,粗仅分半,卷曲时大仅如十文的制钱,以内力发出,针伸展成线,贯入肉中循肌伸张,劲道尽针立即恢复卷曲,力道甚猛。想想看,一根六寸长无坚不摧的扁针入体,卷曲时必定将肌肉向内抽紧,力道是不断的,肌肉的变化也是无止境的,人怎能受得了?如果贯入胸腹,内腑不挤在一团撕裂崩散才是怪事。”葛老人详加解说:“有毒的就算不了什么了,片刻即死,痛对死人毫无用处。”

“这恶贼好毒,他想要我慢慢受折磨而死呢!”他咬牙切齿地说。

“你死不了。”葛老人充满信心地说。

“老伯的意思……”

“我带你去找从前的邻居李老弟鸣远处救治,他的医道简直神乎其神,而且会取这种暗器,如果没有他的药止痛,取针时你可能会痛死。”

“这位李前辈住在何处?”

“在左首那座小山的南面,约有十二三里。老朽元气已复,咱们这就走,你支撑得住吗?”

“老伯放心,晚辈已经不理会背上的痛创了。”

“那就好。”葛老人一面说,一面解腰带将他背上。

李鸣远的家在山阳,山脚下建了一间三进的茅屋。屋右有一座占地三四亩的平顶圆丘,上面长了两株巨大的柳树。站在丘顶向南望,里外便是小小的长庆村,村南是蓝田县境。

葛老人一脚踢开柴门,亮声叫:“鸣老,在家吗?”

内间里出来一个花甲老人,呵呵大笑道:“是你,叫魂么?我正要进山,你……咦!你背上……”

葛老人抢入厅堂,一面解腰带一面说:“取出你的吃饭家伙,准备救人。”

“救人?病?伤……”

“龙须针。”

“什么?龙须针还能救?你……”

“中在背部,人支撑住了。”

“快,到内进药室。”

“你这慢郎中叫快,真是年头大变啦!哈哈!”

林彦心中暗笑,这位葛老前辈在家时,阴沉古怪像个没口子的葫芦,到了这里全变啦!变得活力充沛谈笑风生,装得真不含糊呢!

内进药室分为两间,一间是炼药室,鼎炉瓶罐甚多。一间是药室,木柜上堆入了不少草药,他被安放在病榻上,伏仆着任由李郎中摆布。当李郎中给他喝了半碗气味冲鼻的药液后,不久便失去知觉。

醒来时,天色已是黄昏,药室中灯火明亮,两老坐在榻旁的长凳上。短几上,一只小碟中放着一卷寸大的紫色圈,紫芒闪烁,十分刺目。

“这就是龙须针。”葛老人说:“两端尖锐而微张,便于扣牢运劲,如无超尘拔俗的内家真力,不要说抖直发射,恐怕连拉直也力不从心。毒龙的内力修为已臻化境,但也仅能在一丈以内伤人,超过一丈,针便失力自行卷回原状,只能当金钱镖使用了。他这种绝技,天下间找不出第二个人,所以在旁人手中,这玩艺便成为废物。”

李郎中拍拍他的手臂,点头微笑道:“小兄弟,你是个铁打的人。葛老哥带你跑了二十余里,前后一个时辰,你居然活着,只有奇迹两字方能解释。老朽与人有约,必须赶到华山,明晨便需动身,药已经留下,葛老哥会照顾你的。大概三五天之后,创口癒合便可下床了。”

第二天,李郎中带了药锄药篓飘然走了。

走狗们花了三天工夫,遍搜葛老人住处十里内的每一角落,要找寻葛老人与绿袍怪人,与寻觅林彦的死尸;因为走狗们已认定林彦死定了,中了龙须针的人绝难活命。

同时,绿袍怪人也在走狗们附近活动,也在找寻林彦和葛老人,在走狗们附近飘忽如鬼魅。

三天来一无所获,毒龙愤怒发疯,不许走狗们撤回,加派高手加强搜索圈子。又是四天,走狗们开始扩大搜索圈子,分批分向逐里推展,眼线四出。生见人死见尸,没见到林彦和葛老人的下落,毒龙不肯罢手。

林彦第三天便可下床了,在葛老人的照顾下,背伤已逐渐复原。

这天一早,他在院子里活动手脚,葛老人在旁观看,等他练完拳脚,拍拍长凳说:“哥儿,先坐下来,老朽有些话,不知是否该说。”

“老伯但请指教。”他坐下说。

“你还恨毒龙吗?”

“晚辈恨之切骨。”他不假思索地说。

“那么,下次见面,你可能失败得更惨。”

“该……”

“你的剑术狂野有余,沉稳不足。这是说,你养气持志的功夫,还差得太远。”葛老人郑重地说:“由于你养气持志的修养不够,所以交手时七情六欲形诸表面,攻时恨溢于言表,动时志在必得,因此必定灵智不够清明,予对方以可乘之机。毒龙气功盖世,功力比他差的人绝难伤他。而且他惜命,手臂有铁裹皮的护套,腰部有双层带裹的皮护腰,前胸后背衣内藏甲,想想看,你能在灵智不够清明时伤得了他吗?”

“这……”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是能控制情绪的至高境界。进一步便是如虚似幻,若有若无,对方无法估料你的心境,更无法预料你的行动。哥儿,老朽指点你几招散手,必能制毒龙的死命。问题是你必须达到交手时万虑俱消,而且平时能心胸开朗的境界,不然成功无望。再就是他爪牙众多,你必须练暗器应付他们的围攻。”

“晚辈以至诚受教。”他起立行礼:“晚辈年轻,长者赐,不敢辞,当诚意正心求取进益,俾毋负长者期望。请受晚辈一拜。”

他的确是出于至诚受教的。他自己的缺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葛老人的话,不啻醍醐灌顶,打开了他智慧之门。他行了四拜大礼,诚意正心受教。

葛老人的经脉受过创,运劲有困难,但指导剑术却下碍事。所授的剑术仅七招,名叫魔幻七散手,是老人自参的秘学,走的全是怪异路数,无成规无定制,任意所之。

至于养气持志的功夫,不是旦夕可成的,葛老人只能讲授诱导,一切得靠他自己。

一天天过去了,他的外表有了显着的改变,笑容常挂,不再为行刺与复仇的事心中耿耿了。练剑的成效也是惊人的,他每天要花大半天工夫在丘顶的大柳树下苦练,渐可收发由心,已获其中三昧。他的剑术根基本来好得不能再好,有明师指点,更上一层楼乃是意料中事。

在林彦养伤练剑期间,府城中发生了一些变故。

在毒龙围攻林彦功败垂成的次日,勾魂鬼手带了大批爪牙,声势汹汹到了南关的鸿宾客栈。城外四关中,南关最小,商业区在东关西关,南关的客栈不到十家,住店的几乎都是准备来访名胜游终南的外地人,而且是有身分地位的人。但这几天来,陕西已成为是非地,来关中吊古迹访名胜的人快绝迹啦!南关的每一家店,皆已濒临关门大吉境地,因此环境更为单纯了。

鸿宾客栈店面并不大,两间门面,四座院子共有百十间客房,设备甚佳,尤其是那两座小独院,花木扶疏,环境清静幽雅,以往是接待名流的好地方。四天前,西院住进了一批奇奇怪怪的老少,包下了整座独院。他们有不少仆人,自带了两乘山轿,落店之后,便四出打听消息。

早膳后,勾魂鬼手大驾猝然光临,气氛一紧。

两名健仆正在院子里向店伙交代,将需用物品的清单交给店伙,看到八名大汉拥簇着勾魂鬼手踏入院子,吃了一惊,健仆有眼下识泰山,一名健仆伸手相拦,沉声问:“干什么的,站住!”

勾魂鬼手冷冷一笑,招手示意一名大汉上前打交道。大汉上前大声说:“咱们长上要见陶掌门。”

“贵长上是谁?”

“快去通报。”

“你们是……”

“轰开他!”勾魂鬼手不耐地说。

大汉就等这句话,伸手便拨。健仆不是庸手,金丝缠腕迅疾地搭向大汉的脉门,擒拿术不含糊。岂知大汉用的是虚招,手一沉,起右脚一拨一勾,身形续进,快极。

“砰!”健仆仰面便倒,右脚被勾住后跟,胫骨被大汉的脚猛压,怎能不倒?

另一名健仆冲上抢救,被另一名大汉劈面拦住了。

“你也想躺?”大汉狞笑着说:“上啦!等什么?”

厅口出现灰影,三角眼厉光闪闪的中年人,正是曾在安阳南荒村小径戏弄林彦的怪人,三角眼一翻,喝道:“住手!谁敢在此地撒野?”

“好神气。”勾魂鬼手撤撇嘴说,举步迈进:“鬼影夺魂施禄,你说谁撒野?”

勾魂鬼手叫出对方的名号,口吻不友好,鬼影夺魂这才看出这位穿着华丽成风十足的人,原来是早年曾有一面之缘的江湖黑道名人,傲气消失了,哼了一声说:“原来是勾魂鬼手凌老兄,钦差府的外堂大总管,久违了。在西安,谁不知凌某是钦差府的外堂大总管?”

“阁下有何见教?”

“要与贵掌门谈谈。”

“敝掌门并未前来西安。”

“那……谁是主事人?”

“家师。”

“哦!神行无影费云浩,在吧?”

“昨晚出去访友,尚未返回。”

勾魂鬼手不管主事人是否在此,昂然举步上阶,说:“快派人去叫他,凌某等他片刻。如果他不回来……”

“不回来又怎样?”出现在厅口的狞恶老太婆厉声问。

“笑话,他敢不回来?除非他有九条命。”勾魂鬼手不客气地说:“无影枭婆,你最好安分些。”

无影枭婆点着龙首杖,咬牙切齿向下走,不理会勾魂鬼手的警告。

“你如果敢撒野,凌某保证在一刻之内,连根拔掉你无影门,你信是不信?你最好是相信。”勾魂鬼手的脸色十分难看,老太婆惹火了他,绷着脸说:“令兄不在,这里你该是无影门身分最高的人,你的一举一动,皆可能影响贵门的生死盛衰。你如果妄想在凌某面前耍光棍示泼辣,你算是打错主意了。”

无影枭婆凶不起来了,眨着鬼眼问:“你想恐吓老身吗?你也打错主意了。”

“嘿嘿嘿……”勾魂鬼手发出一阵刺耳的阴笑:“你少臭美,老太婆,凌某用得着恐吓你?进了陕西,你无影门算得了什么,别往你自己脸上贴金了,闲话少说,把你们的人全叫出来。”

“你想怎样?”

“查一查你的人。”勾魂鬼手傲然地说:“在下奉石统领手谕,公事公办。你如果存心抗拒,在下保证你们公私两不了。”

“人都派出去了。你到底要查什么人?”

“贵门下是否有一个姓葛的人?”

“没有。本门不收戚友以外的人为弟子。”

“给你一个时辰,把所有的人找回来,不然休怪在下心狠手辣,告辞。”勾魂鬼手恶狠狠地说:“再次警告你,安分些。一个时辰后,在下再来打扰。”

无影枭婆气得几乎要咽不下气,可是却不敢发作,这个江湖朋友人人憎恶的狂傲虔婆,居然忍得下这口恶气。

鬼魂鬼手带了八个爪牙,神气地到了店堂,向掌柜的说:“把投宿的花名册拿来,得好好查查。”

一名托了食盘的店伙,若无其事地经过大柜旁,接近至八尺内。一名爪牙信手伸出阻挡,叫:“走开!”

店伙突然哈哈狂笑,食盘一挥,一条几乎透明的怪绳破空而飞,像灵蛇般闪电似的缠住了勾魂鬼手的脖子,同时啪一声响,食盘把伸手阻挡的爪牙,拍出丈外摔倒在地。

“哈哈!你一动,头就会分家,谁敢上?”店伙大笑着说,跳上了柜面,伸手一抹脸面,取下一张人皮面具、现出本来面目。

那是一个老人的面孔,小眼睛,花白山羊须,笑容可掬。右手握住一根半指粗的半透明怪绳,绳末端缠在勾魂鬼手的脖子上,崩得紧紧的。

“夺魂索。”有人惊恐地叫:“八荒神君单仲秋老鬼,老天!”

八荒神君单仲秋,宇内十一高手之外的功臻化境江湖怪杰,江湖上黑白道名人恨之入骨的怪物。据传说,十年前他与十一高手中的九儒决斗九华,两败俱伤跌下莲花峰,尸体喂了老虎。

“老前辈,请不要用劲。”勾魂鬼手惊骇地叫:“大家退!退!”

爪牙们怎敢不遵?乖乖地退至一旁。其实,即使不叫,也没有人敢上前救,八荒神君的名头已把他们吓软了。

“老前辈,有话好说。”勾魂鬼手讨饶,先前胁迫无影枭婆的威风消失无踪。

“这才像话。只要你不动,死不了。”八荒神君怪笑着说:“小辈,老夫有话问你。”

“晚辈洗耳恭听。”

“听说毒龙下令,任何来到陕西的江湖人,必须听任你们摆布,违者杀无赦,可是真的?”

“不,冤枉,石统领并未下令……”

“你敢撒谎?”

“不不!晚辈怎敢?石统领的指示是,过往的江湖朋友,如果表明态度不过问陕西的事,其他一概不管,去留悉从尊便。石统领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相当尊重江湖道义,大家本来都是江湖人嘛!”

“老夫刚才亲眼看见和亲耳听见,你们在示威逼迫无影门的人。”

“这可不能怪晚辈放肆……”勾魂鬼手将有人救走林彦的事简要地说了,最后说:“那姓葛的人逃走的轻功,的确是移影换形。”

“废话!天下间不论何门何派的轻功,练至化境看来都差不多,一口咬定是移影换形,不是有意入人于罪吗?”

“这……这……”

“老夫认为,你们是有意向江湖朋友示威,妄想吓阻江湖人入陕,让你们独霸一方。”

“这是天大的冤枉。”勾魂鬼手极口呼冤:“石统领雄才大略,壮志凌云,结交江湖豪杰志士,礼遇天下英雄,岂会自绝才路吓阻江湖朋友入陕?老前辈如果不信,可至各地明查暗访,便知晚辈所言非谬。”

“哼!老夫当然会查。”八荒神君手上的劲道略弛:“第二件事问你,龙杖金剑易天衡目下是在何处?”

“晚辈不知他的下落……”

“胡说!他半年前就到了关中,他的行踪老夫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你敢胡说?”

“老前辈,关中大得很呢!”

“他一离开潼关便失去踪迹,是不是你们暗算了他?”

“老前辈明鉴,易老前辈一代豪侠,功臻化境,谁又能够暗算他?晚辈发誓不知他的下落,他根本就不曾来到西安,如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

八荒神君手一抖,夺魂索回到手中,怪笑道:“呵呵!暂且相信你一次,尽管老夫从不相信任何的人。回去告诉毒龙,他如何称雄霸道,没有人理会他。但如果妄想将所有不愿向他投靠效忠的江湖朋友赶离陕西,他将自食其果,江湖朋友会群起而攻的。叫他少管江湖朋友的事,知道吗?”

“是是,晚辈必定将话传到。”

“你们可以走了,希望不要再来打扰老夫的安静。”

勾魂鬼手心惊胆跳带了八名爪牙出店,远出三五十步,转身扭头切齿叫:“单老狗,咱们走着瞧,有种就别扮兔子溜,你再也不能扮店伙暗算大爷了。”

不久,四客江湖客莫致远在勾魂鬼手的指引下,声势汹汹进了店。可是,八荒神君已经早一步结帐离店了。

江湖客与十余名爪牙高坐店堂,派人找来了无影枭婆,大剌剌地问:“陶夫人,你的门下真没有姓葛的?女弟子中,该有几个高明的人。”

“拙夫手创无影门,三十年来并未调教出多少弟子,三传迄今,总计不过十二人。”无影枭婆知道情势严重,不得不在矮檐下低头:“这次同来的女弟子中,仅孙女梅影与三名使女。如果致老认为舍孙女高明,等她返回后便知究竟了。”

“令孙女青春几何?”

“十八岁。”

“好,凌总管也许会再来请教的。”江湖客口气缓和了许多:“贵门精英萃聚光临西安,不知有何贵干?打算逗留多久。尚请明告。”

“来找狂剑荣昌。”无影枭婆照实道出。

“唔!贵门多年前便向友好传出信息,走遍天下寻找狂剑,知道此事的人不算少,其中内情……”

“恕老身难以奉告。”无影枭婆抢着说:“总之,老身发誓要找他出来挫骨扬灰。”

“原来如此。陶夫人可知本地所发生的一些大事?”

“老身在永宁一带搜查,几乎搜遍了伏牛山区。月初听到消息,说有一个姓林名彦的年轻人大闹陕西,据说是狂剑的弟子,所以兼程赶来找他。”

“哦!这么说来,贵门应该与石统领是一条线的人。”

“老身不敢高攀,希望致老转告石统领,无影门在贵地做客,自当守做客的本分,幸勿相迫,至于那位姓林的年轻人,如果已落在石统领手中,务请将他的师门迫出来,通知老身一声,感激不尽。”

“陶夫人恐怕要失望,他已经死了。”

“死了?这……”

“他中了石统领的龙须针,那是昨天的事。”

“糟!没问口供?”无影枭婆追问。

“没有,他死了,贵门已没有留在西安的必要了。”

“他死在何处?尸体呢?”

“抱歉,无可奉告。”

“老身打算逗留一些时日。”

“早些动身吧!愈快愈好,这是老夫的忠告。”江湖客等于是下逐客令,带着人出店而去。

街对面站着一个戴遮阳帽、脸色青灰满脸横肉的人,中等身材,穿青短袄又宽又大,但却有一只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背着手用怪异的嗓音问:“阁下,江湖客,姓林的尸体在何处?谁曾经看到他的尸体?说!”

问得相当傲慢无礼,江湖客无名火起,伸手止住想伸手拔剑跃出的勾魂鬼手,举步上前说:“好,老夫一五一十告诉你……”

声未落人已接近,一掌虚按而出,怪人冷哼一声,也一掌拍出,手掌甚小,其色灰中泛青,一出袖口掌力已吐。

江湖客大半辈子江湖,人老成精,可是,老江湖也有失算的时候,一看对方的手有异,不由心中起疑。对方既已知道他的名号,居然敢出掌硬接,必定是可怕的劲敌,那青灰色的怪手必定是什么邪门毒掌,大意不得,仓卒中撤回三成真力,同时扭身闪开正面。

“噗”一声闷响,双方的劈空内家掌劲虚空相接,劲气爆发,两人相距八尺,衣袍如被狂风所刮,猎猎有声。

青衣怪人斜退一步,似乎功差一分。

江湖客未嗅到毒味,知道上当了,刚才如不撤回三成劲,对方岂不受创了,他勃然大怒,吼道:“该死的东西!你胆大包天……走得了?”

怪人已向后急退,砰一声背部撞开一家小店的侧门,一闪而入。

江湖客纵到,突然急退大叫:“小心毒香!”

向店门抢的人大吃一惊,惶乱地止步后退。

跟着江湖客追赶的勾魂鬼手侧飘八尺,眉心紧锁困惑地说:“莫前辈,好像是兰花香。”

“胡说!这时那儿来的兰花香?”江湖客恼羞成怒,要发作了:“你是不是没带鼻子来?”

“这……”匀魂鬼手慌乱地退了两步。

“进去搜!光天化日大街之上,他走得了?”江湖客怒吼,屏住呼吸领先冲入。

勾魂鬼手跟在后面,心里不住咒骂:“姓莫的,你神气什么,分明是兰花香,竟硬要说它是毒香,呸!见你的大头鬼,你这大名鼎鼎的老江湖,胆小得该进棺材了。”

爪牙们纷纷跟入,走在最后的一名爪牙突然身形一晃,浑身发僵,跌入一只劲力十足的大手中。

原来是去而复来的八荒神君,将人扛上肩,怪笑道:“呵呵呵呵!江湖客,借你的人问口供,谢谢啦!”

等已经入内的人闻警回头奔出,八荒神君已经远出三十步外,往街右的小巷一钻,溜之大吉。

走狗满街走,穷搜八荒神君与相貌奇丑的青衣怪人。

三更初,南郊樊川的一座农舍内,八荒神君会见了四海游龙祖孙。四海游龙祖孙这几天过渭河北岸活动,昨天才返回西安,打听出林彦在东关中伏的经过,祖孙俩心中暗叫不妙,一个孤零零的初出道年轻人,和势力庞大人手众多的老江湖周旋,结局是十分可悲的。祖孙俩着手打听林彦的下落,龙芝姑娘更是芳心焦灼。她与林彦多次相处,渐渐地,林彦给与她的印象一次比一次鲜明,渐渐地芳心中有了林彦的影子。她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了,逐渐在转变中,她开始感到林彦是个坚强、不羁、豪迈而可以亲近的年轻人,有一种与她相近的气质吸引着她,由亲和感而产生一种她从未经过的微妙震撼。往昔她的生活情感皆以祖父为中心,而现在,中心扩大了,她的思路逐渐扩及林彦,她不知道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在何时发生的,也许是东关镇初次邂逅,便觉得林彦与她所认识的年轻人有所不同;也许是永安村林彦养伤那些日子里,林彦的表现,令她发觉了林彦内在的气质,因而触动她内心深处那根神秘的和弦。总之,她不是一个一见钟情的女孩子,她与林彦的交往,是经过一段时日认识进而了解,更进而发展至关心,将接近思念的阶段了。这些微妙的转变,她虽然感觉得到,但却无法了解原因何在。

林彦中伏受伤的消息,令她大感震撼,立即与祖父着手追查林彦的下落,四海游龙对林彦非常有好感,唯一不满的是林彦曾经行刺余御史。老人家相当固执,认为年轻人极易受名利所引诱,很可能意志不坚被梁剥皮所收买,因此有意疏远。但一听林彦中伏受伤,对林彦的信心恢复了,比孙女还要焦急,几乎搜遍了南郊所有的隐蔽角落,可是,找不到任何线索,祖孙俩怎会想到林彦被人救至临潼养伤呢?

八荒神君与四海游龙小有交情,他知道四海游龙潜伏的地方,一进门,便将擒来的半死俘虏往地下一丢,笑道:“龙兄,兄弟替你带了一个重要的爪牙来,他知道你想知道的消息。但兄弟有言在先,兄弟所要的消息到底如何?”

“单兄,不瞒你说,兄弟的确不知道易老兄的下落,难道你真的不相信兄弟吗?”四海游龙诚恳地说:“兄弟来了三个月,迄今为止,还没遇见一个敢于主持正义的高手名宿前来帮助,唯一干得有声有色的人,就是最近碰上的林小兄弟。你老兄的交换条件,非兄弟力所能及,抱歉得很。”

“那么,你用什么来交换?”

“你老兄真不愧称一代怪邪,一个最讲求功利的瘟神,即使替知交好友办事也是要代价的。目前兄弟可说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办一件事,该无问题吧?”

“很难说,得先问清你所说的事是否合乎道义……”

“你这人怎么这样顽固不化?”八荒神君显得不耐烦:“你来了这许久,所以兄弟找你帮忙,不然我才懒得找你这种以侠义自命的老顽固呢!钦差府你熟悉,带我走一趟,如何?”

“你是想……”

“你放心啦!我八荒神君虽说是一代邪神,但还不至于下贱得去投靠一个奸阉。我想,龙杖金剑很可能……”

“呸!你嘴上留德好不好?”四海游龙暴躁地说:“易老一代豪侠,德重武林,会去替一个万恶的刽子手做走狗?你……”

“你别多心好不好?”八荒神君轻松地笑:“呵呵!那老家伙肚子里的牛黄狗宝,只有我最清楚。我已经证实他已经到了陕西,既然余御史方面找不到他,而又不见他和你一样四处捣乱,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哪一个可能?”

“躲在钦差府附近,等机会制毒龙的死命,但这机会不多,他不是毒龙的敌手。”

“你呢?”

“我?想斗斗毒龙,如果有易老儿在旁助阵联手,很可能成功。怎样,你去不去?”

“我要找到林小兄弟再说。”四海游龙等于是拒绝了。

“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什么?你……”

“狗腿子是你的啦!问口供吧。”

问清了口供,芝姑娘心中大痛,抓起剑叫:“爷爷,我要去钦差府,杀他个血流成河。”

“呵呵!你就没有令孙女干脆。”八荒神君说:“走吧,三更天,还来得及。只要咱们一闹,易老儿会出来的,办完正事再了私事……咦!”

小窗无声而启,白天接了江湖客一掌的怪人站在窗外向里瞧,灯光朦胧,怪人的相貌又丑得像个鬼般,胆小的人看到这情景不吓掉三魂也会掉了七魄。

“阁下,进来坐。”四海游龙镇定地说。

“你们进不了钦差府的。”怪人用怪异的嗓音说:“听在下的忠告,以免枉送性命。而且,在下要禁止你们这样做。”

“阁下想阻止我们吗?”八荒神君冷冷地问。

“不错。”

“老夫却是不信。”八荒神君脸涌怒容。

“姓单的,你能不能硬接江湖客的九绝诛心掌?在下接了他一掌,你曾经亲眼看见的。”

“单某并不见得怕他。”

“那是你的看法,事实上你接不下他多少招。”

“阁下戏弄江湖客,按理说,咱们该是同道……”

“正相反,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怪人的语气愈来愈冷:“本来,在下无须阻止你们去送死。但如果你们乱闯,毒龙必定赶回来,那就误了在下的事了,在下要利用毒龙的众多人手,寻找在下找的人。言尽于此,千万别忘了在下的警告,再见。”

怪人一闪即逝。四海游龙正想追出,八荒神君拉住了他,说:“追不上了,追上咱们也无奈他何。”

“这人是谁?”四海游龙不安地问。

“不知道,是个女人。”八荒神君苦笑:“戴了人皮面具,功力奇高……”他将白天所发生的事说了。

“她既然与江湖客正面挑战,为何要阻止我们去闹钦差府?”小姑娘困惑地说:“她到底是敌是友呢?”

“谁知道呢?也许她要找的人十分重要,所以不希望毒龙赶回来。”八荒神君自以为是地说:“这样吧,不去钦差府,咱们去督税署,两位意下如何?”

“走!”姑娘断然表示:“也许林彦仍然活着,我们在府城大闹,毒龙便会赶回来,林彦便有脱身的希望。”

当夜,督税署被人入侵,死了六名班头和税丁。一连三天,连镇守使衙门也警讯频传。毒龙不得不带了一批走狗返城,搜寻林彦和葛老人的事,交由江湖客主持大局,亲自主持搜杀四海游龙的大计。

一晃半月过去了,毒龙被激怒得几乎发疯,不但林彦下落不明,连修为算不了一回事的四海游龙也踪迹不见,枉有这许多人手,却对付不了两个人。督税署搜刮的工作必须加紧进行,钦差府的琐事又够多,总不能经常调派大批人手,来追逐两个飘忽无定的人。因此,毒龙虽然愤怒如狂,却又不得不忍下这口恶气,撤回所有的爪牙,工作恢复正常,将搜寻葛老人的事委由江湖客主持,十一道则负责侦缉四海游龙的大计;这两个利欲薰心的家伙,本来就是受聘专门对付高手名宿的主力人物。

西安城总算平静下来了,至少表面是平静的。

东关外官道一分为二,左至潼关右出蓝田。一早,石和尚与崂山双奇三匹健马,驰上至蓝田的官道。三匹马并驰,石和尚在中。今天,石和尚正式穿起僧袍,但未披袈裟,戒刀在鞍旁的插袋里,手中的拂尘权充马鞭。健马以轻快的小步小驰,三人一面走一面聊天。

“徐老二。”石和尚说:“那白衣修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百毒头陀为了这件事,很不高兴哪!”

徐仲耸耸肩,摇头苦笑:“我怎知道呢?简直无理取闹。他用百毒飞雾暗算姓林的,七步追魂针也劳而无功。因此迁怒于我,硬说救走林小辈的人是白衣修罗,咬定白衣修罗是舍侄女,岂有此理。要不是江湖客莫老前辈作主,在下真有口难辩哩!”

“这件事都得怪你。”老三徐季指着和尚说:“要不是你说在安阳遇到的白衣假书生是白衣修罗,怎会有这许多风波?”

“那可是绿姑说的,可不能怪我和尚多事。”石和尚说:“上次的事我不清楚,但这次头陀又说掩护葛老人逃走的怪衣蒙面女人,一定是白衣修罗,贫僧却绝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那怪人竟能来去自如。就算白衣修罗真是慈云庵主炎阳雷上官兰之徒,也绝难修至如此境界,即使是上官兰亲来,也绝对讨不了半分便宜,头陀未免疑心太大。你们得小心,头陀在石统领面前红得发紫,他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不怕他找麻烦,莫老前辈岂肯让他无中生有陷害我兄弟?”徐仲愤愤地说:“他是个输不起的货色,哼!”

前面不远处,出现两匹小驴。马的速度比驴快,不久便逐渐赶上了。看骑驴人的背影是一男一女,竟然可以听到弦声呢,大概那女的正在拨弄着琵琶一类乐器。

两匹健马迎面而来,越过两匹小驴,远远地,前面的骑士嗨了一声说:“三位,早,去蓝田?”

“哦!是许护卫,早。”石和尚客气地打招呼:“到蓝田督税站传信。两位昨晚大概赶夜路。”

“从商州回来。”许护卫说,双方驻马说话:“听说神鞭太岁从湖广来,走这条路,兄弟奉命前往迎接,却等了个空,白耽误了十天工夫,只好返城报命。”

“神鞭太岁怎会从湖广来?年初他还在四川鬼混呢。两位请便,回头见。”石和尚一面说,一面策马小驰。

徐仲跟上,低声说:“和尚,他们是副统领王九功的人,你和他们有交情?”

“见鬼!谁与他们有交情?大家都在一起混,路上见面打招呼,不对吗?”石和尚反问。

“石统领一而再交代,少和副统领的人打招呼,可不能忘了。再说,副统领一向瞧不起咱们这些江湖人,他那些心腹全是心狠手辣,喜怒不现于色的阴险人物,少惹为妙,公私两便。”

“敷衍敷衍嘛!”石和尚说:“算来算去总算是自己人,小心些就是,你不觉得王副统领待人也不算刻薄……咦!是个卖唱的,看看她长得怎样?”

小驴就在前面二三十步,穿灰衣的男人戴了草笠,从背影无法看出身分相貌。后面骑小驴的女人也戴了草笠,宽大的青色村妇装不像是闺女。小驴慢吞吞地踱慢步,在驴背上弹琵琶毫不碍事。

琤琤琮琮一阵切切弦鸣,村姑樱唇微启,银铃似的悦耳歌声在空间里飘扬:“……辇前十人带弓箭,白马嚼囓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探,去住彼此无消息……”

石和尚的马首先到达,追上了村姑。马高,驴矮,村姑头上有草笠,和尚听到悦耳的歌声,已是心痒难熬,不看清村姑的脸容,岂肯甘休?拂尘一挥,啪一声掀起村姑的草笠前缘,兴奋地叫道:“小娘子……”

这眸间,电光一闪即逝。

石和尚练了金钟罩上乘气功,但未运功仍是平凡的血肉之躯,毫无戒心地计算他,一时大意便在阴沟里翻船。村姑用发钗当暗器,一击便中,奇准地射入石和尚的咽喉要害,一声未出翻身落马。

“你恶贯满盈。”村姑切齿叫,一跃下驴。

“又是你两个活宝。”前面的老村夫扭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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