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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萧音断魂

箫声有鬼,片刻间便发挥了催眠作用。贞儿话未完,便像游魂似的缓缓向柴门走去。

杜弘一惊,舌绽春雷大吼道:“退!迷魂箫音……”

他的吼声仅令弓贞儿浑身一震,脚下一顿,接着重新举步。他也感到神智有点模糊,知道厉害,火速掩耳飞退,远出三四十步外,始神智回复清明,但仍感有点昏然。

箫音已因相距过远减弱,他已禁受得起,怒叫道:“玉箫客,我不信你能整晚都在吹。”

门开处,弓贞儿已进入屋中。

玉策客放下玉箫狂笑道:“银汉孤星,你来吧,等你一接近,在下便要用断魂魔音对付你,断魂而不仅是迷魂了。哈哈哈哈!”

杜弘没料到对方的厉害,并非是吹奏术高明,而是那支怪异的玉箫,本身所发的音调有鬼,可发出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据他所知,即使箫技已臻出神入化的人,也不可能在片刻间令听者昏迷,任何超凡入圣的高手,也不可能在惊扰激动中以箫音制人。

这支玉箫如不毁去,他无法入屋抢救仲孙秀。除非他能秘密接近,一举偷袭。

事先弓贞儿已警告过他,后门不可接近,禁制危险,那么,屋侧如何?

他又想到,老巫婆既然能在屋后设置禁制,绝不会愚笨得忽略了屋侧。那么,唯一接近的是屋前的小径,别无他途,除非他乖乖撤走了。

无论如何,他得将仲孙秀救出魔掌,绝不退缩,任何代价在所不惜。可是,左思右想仍然无法可施。

投火把放火将人驱出?此路不通,里面有仲孙秀,投鼠忌器行不通。

唯一可行的是,接近突然冲入。他开始蛇行鹭伏,一步步小心爬行而进,毫无声息发出,不顾一切向草屋接近。双耳已用布团堵塞,希望能阻止一部分箫音侵入。

近了,三十步、二十步……

躲在门后的玉箫客听不到任何声息,心中深感不安。如果不开门,箫音便无法发出,也许门壁将箫音折回,自己反而受害呢。

“噗!”呆立在一旁的弓贞儿被击昏了。

柴门徐徐拉开,迷魂的箫音袅袅传出。

二十步外的杜弘大惊,赶忙贴伏在地双手掩耳,仍感到心烦意乱,昏然欲睡。久久,箫音总算中断了。他心中暗惊,忖道:“这畜生果然难缠,不时用箫音搜索,确是够精明,但我仍然有机可乘。”正想重新爬进,玉箫客已发话了,高叫道:“银汉孤星,你躲不住的,我知道你在何处,只要你进入断魂魔音的威力范围内,我会制你死命的。不要妄想从别条路径直达,除了门口的小径外,其他四周皆有老巫婆的禁制,妄行乱闯,有死无生,不信何不试试?”

杜弘并不认为对方在虚声恫吓,不敢一笑置之,心中不住地想:“迷魂魔音如果掩耳,威力尚可及四十步左右;如果事先毫无防备而又不掩耳,估计威力可能远及百步以外。但不知断魂魔音威力如何?当然要比迷魂魔音近得多,很可能吹奏这种魔音需耗不少精力,不然这家伙刚才为何不用?这该是耗精力最大的魔音,如非生死关头,他不敢胡乱使用。哦!我得先试试。”

他开始后退,退出四十步外。

迷魂魔音又起,他心中暗喜。至少,主动操在自己手中,大有可为。

他再远出二十步,开始找寻石块,可是白费工夫,这一带根本没有石块可找。他不得不远走,最后在显陵附近,弄到两块尺宽两尺高的厚石碑,打碎后搬走海碗大的碎碑六块之多,取道返回原处,小心地接近至三十步左右停住,然后寻找头顶的树林空隙。

冬天的太白金星将升上三毕,快五更了。他的时辰不多,天亮了就麻烦了啦!

玉箫客又用迷魂魔音搜索。他贴地伏下掩住双耳,对迷魂魔音已可以忍受了,他的定力比弓贞儿强得多。

等魔音休止,他站起掷出一块大石。

枝叶折断声震耳,“砰”一声响,大石落在屋侧。

玉箫客不上当,大笑道:“哈哈哈哈!顽童掷石,你这是算甚么?”

语声刚落,砰一声大震,第二块大石重重地击在门右的土墙上,击穿了一个大洞,草屋摇摇。

破空声继续传到,“砰”一声响,第三块大石击中门左的土墙。

玉箫客慌了手脚,大叫道:“姓杜的,你想砸死仲孙秀么?”

“砰!”第四块大石击在门楣上,草屋格格啊。

玉箫客真慌了,如果大石恰从大门投入,击中屋内的物件,引发禁制,岂不完了?一急之下,不假思索地举箫就唇。

裂石崩云的高亢尖锐异声破空飞扬,似乎草屋亦在箫声中抖动。

三十步外的杜弘俯伏在地,双手掩耳,但仍感到脑门欲炸,皮肉发紧不住抽搐,神智昏乱,气血翻腾,脑袋像是挨了狠狠的一捧,浑身冷汗,可怕的窒息感来势如飞瀑怒潮。

他的神智并未涣散,收敛心神调和呼吸,全身放松,忍受着无边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正处身在断魂魔音的威力圈内,他必需度过难关。他也明白,这种极耗中气的魔音,绝难支持太久,玉箫客也在生死关头,魔音如无法将他置于死地,玉箫客便会萎顿得失去抵抗力,总有一方要去见阎王。

怪,魔音怎会绵绵不绝?他不相信玉箫客的元气能支持这许久,但事实却推翻了他的推断。

他难以忍受,突感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扭脸向上,发出一声可怕的呼号。

“啊……”呼号声与箫声相应和,倏然而止。

箫声亦止,传出玉箫客疲惫的叫声:“姓杜的。江湖上永远没有你银汉孤星其人了。”

蜷缩在堂角的仲孙秀心胆俱寒,一声厉叫,窜出抓起了门角的泥偶,向坐在门内脸向外的玉箫客砸去。

“蓬”一声轻响,泥偶的五官和脐眼肛门等处,喷出了阵阵青烟,然后着体碎裂。

“你……”玉箫客惊叫,突然仰面便倒。

“砰!”仲孙秀也摔倒在地。

杜弘因发呼号而身心交疲,静静的仆倒在路中。

死一般的静,天快亮了。

同一期间,金城四丑的爪牙井寅,自从向玉箫客示警之后,慌忙溜走奔赴金墉城,纠集了二十余名黑道中名号响亮的党羽,正加快地赶来,要替他们的主子金城四丑报仇雪恨。

终于,天色发白。

杜弘已一寸寸移至草屋约十余步,大感奇怪,为何不见玉箫客出来找他?

“这家伙如不是胆小,便是太过精明。”

天快亮了,这十余步他必须以全速冲过,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再推进两三步,他准备飞射而起。

蹄声如雷,大队人马赶到。

他吃了一惊,心中叫苦。正想先下手为强,无畏地冲进,突听叫声震耳:“玉箫客,银汉孤星呢?咱们联手,活剥了他。”

他听出就是昨晚警告玉箫客的井寅,心中大恨。这一叫,岂不让玉箫客提高警觉,冲进岂不是白送死?

已不容他多想,马群到了,二十余名黑衣人纷纷弃了坐骑,提刀抡剑蜂涌而来,向草屋急奔。他首其当冲,避无可避。

井寅是个豹头环眼大汉,正是他在萧家纵走的六名爪牙之一,手提刽刀领先奔来。

他无名火起,料想玉箫客投鼠忌器不敢用魔音,猛地一蹦而起,冷叱道:“狗东西!这次绝不饶你。”

井寅吃了一惊,倏然止步举手一挥,大叫道:“就是他,咱们乱剑分了他的尸。”

二十三个人围住了他,刀剑并举,瞬即合围,二十三双饱含怨毒的怪眼死盯着他,似要活活将他吞下。

他冷然徐徐环顾,一字一吐地说:“钟不敲不响,鼓不打不鸣;咱们话讲在前面,你们人太多,如果不讲武林规矩一拥而上,那么,在下只好用孤星镖打发你们。现在,你们最好按规矩一个一个上。”

井寅桀桀怪笑道:“小狗,咱们这次全在衣内穿了软甲,你的孤星镖留着吧,这里就是你分尸理骨之地。”

他淡淡一笑,点手叫:“穿了软甲护身,很好。第一个先上的人,就算是你好了。其他的人在你被击倒之前如敢上前,他必须留神在下的孤星镖。招呼已经打过,不要怪杜某心狠手辣,你上啦!阁下。”

二十三个人,不可能同时近身递兵刃,一拥而上反而施展不开。再加上这二十三个人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心怯,金城四丑死伤殆尽,心中像是被压上一块铅,要不是倚仗人多壮胆,恐怕会有一半的人不敢前来。

他徐徐拔剑,立下门户,虎目中冷电四射,全身放松,凝神待敌。冷静得像是一座石人。

井寅开始心虚了,徐徐绕定争取空门。

他也徐徐旋转,举剑平肩,锋尖齐眉,紧吸住井寅,传统的剑式并不标新立异,但那表露在外的气魄,与冷静从容点尘不惊的神色,与武林中的剑术名家相较,毫不逊色。

二十三条好汉都是行家,皆被他那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冷静神色所震撼,勇气逐渐在消退。

恶斗一触即发,动手的刹那间,将是石破天惊生死立判的雷霆一击,一比二十三,一接触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毫无侥幸可言。

二十三个人以井寅为主,井寅绕走争取空门,其他的人,也不得不跟随着移位。这一来,自然有些人跟不上,使暴露出难以弥补的弱点来。更糟的是,小径之外密生着合抱大的古树,真正可以施展的地方,方圆不足两丈,移位极感不便,而活动的中心,又被他所占据了。

先下手为强,他找到机会了。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一声低叱,他抢制机先猛扑井寅,剑吐长虹奇快绝伦,恍若电耀霆击,人剑俱进,智珠在握。

井寅一声怒吼,刽刀急救,心虚地后退。糟了!身后是一株大树,背部向树干急撞。

同一瞬间,有五名大汉及时冲上出招,合群之势相当绵密,配合得也不差。

同一刹那,他左手暗藏的十枚孤星镖,以满天花雨洒金钱的上乘手法打出。

二十三人都在动,只是有快有慢而已。

人影飘摇,刀光霍霍,剑气飞腾。

“啊……”一声惨号破空而飞。

同一瞬间,另一方也爆发惨叫。

“砰噗!”有人倒了。

“谁是下一个?”是杜弘的沉喝,声如石洞里突然起了一声乍雷。

急动的人影倏止,飞腾的刀光剑气突然消失。

“砰!”又有人倒下了。

“啊……”一名大汉在草丛中翻滚哀号。

杜弘贴井寅身侧而立,剑尖有光闪耀。井寅倚在大树上,刀失手掉落,双手绝望地撑住身后的树干,瞪大着眼,张大着嘴,想叫叫不出声音,身躯在抖颤,徐徐往下滑倒。喉结下方,创口有节拍地张合,血随心脏的跳动而一阵阵涌出,随血涌出的还有些泡沫。

最后倒下的,是右后方的一名大汉。

除了呻吟与哀号,所有的人皆形如僵尸,张口结舌惊怖万状,没有人敢移动。

四周,除了井寅之外,洒豆子似的倒了七个人。十枚孤星镖,收取了七条性命。七个人中,创口仅有两处,眉心和喉结下方,都是致命要害。

十五比一,敌势仍强。

他徐徐移回路中,再次沉声问:“谁是下一个?”

左手向上扬,抛起十文孤星镖,形成一串上升的尺余高的钱串,然后有序地落回掌心,响起一连串铜钱叠落的清鸣。

这表示下一次围攻的人,最好记取上一次七个人的教训。

首先,是正南的两个人,脸无人色地向后退,退出丈外扭头撒腿便跑。

有人开头溜走,第三位好汉也就毫不脸红地转身逃命,这并不丢人现眼,千紧万紧,性命要紧,活,这才是当务之急。

先逃走的人是聪明人,后走的也不是傻瓜,不知由谁起的头,突然人影四分,作鸟兽散。

蹄声急骤,好汉们都逃掉了,好朋友的尸体也没人管啦!这时候哪管得了江湖道义?

杜弘突然醒悟,像一头怒豹,发狂般飞跃而起,两起落便冲入大开的柴门内。

他怔住了,站在厅中发愣。右手的孤星镖,皆无用武之地。

门内仰躺着玉箫客,那支怪萧跌在一旁。

仲孙秀伏倒在玉箫客的右首不远。弓贞儿侧卧在另一角。玉箫客身旁,散布着零乱的泥偶破片。

“全死了?”他脱口叫,只感到心中发冷。

收了剑,他首先奔向仲孙秀,突觉心中一宽。仲孙秀脸色苍白,但全身没有伤痕血迹,尚有气息。

“小妹,小妹……”他抱起仲孙秀狂叫。

叫不醒,用推拿术也失效,既不是被打昏,也不是虚脱昏倒。

当他搬动检查弓贞儿时,不由大喜,弓贞儿是被击昏的,行家一看便知,耳门有圆形物打击的青肿伤痕,毫无疑问是被玉箫所拍击打昏的。

推拿片刻,一捏人中,再度一口气,一叫唤,弓贞儿吁出一口长气,神智渐清。

“弓姑娘……”他拍着对方的脸颊叫。

弓贞儿张开凤目,讶然叫:“杜爷,我……我怎么了?”

他扶起弓贞儿,苦笑道:“你被迷魂箫音所迷,入屋被打昏了。”

弓贞儿惨然一笑,摇头道:“惭愧,我一生中,随家师习迷人心性的巫术,没料到这几天中,先后两次被箫音所迷倒。这……这真是从何说起?”

“姑娘,这叫做强中更有强中手。”

“这害人的巫术,真不能练了……”

“那是以后的事。你来看看,他们两人是怎么一回事?快帮助我。”

弓贞儿看到了泥偶的碎片,说:“他们打碎一只泥偶,被里面藏着的毒烟熏倒了。”

“有救么?”

“解药在家师房中。”

“快去取来。”他兴奋地说。

弓贞儿急急摇头,恐惧地说:“老天,我怎敢进去?”

“令师已经死了,你怕什么?”

“家师的房中,不经召唤绝不许进入,里面设了连我也摸不清的禁制,进去有死无生。”

“这……这岂不是无法可施了?”

“恐怕是的。”

“我进去……”

“千万不可。告诉你,不但是房中,连厅中各物,也不可贸然移动。这泥偶本来安放在门角,也是禁制之一,只消轻轻触动,五官七窍喷出毒烟,中者便倒。他们大概不慎碰碎了,怎能免祸?”

“那……难道就无法可施了?”

弓贞儿沉思片刻,说:“把他们带回嵩县萧家,雾中花没收我的那只百宝囊中藏有解药。”

“这……两百里路……”

“另一人身上有解药……”

“谁?”

“家师的仆妇苟姥姥。怪事,她不知到何处去了。”

他向门外一指,说:“门左方不远的草丛中,有一具老女人的尸体,不知是不是苟姥姥。”

弓贞儿奔出门外,一眼便着列不足三丈处的草丛中,躺着已僵了的苟姥姥。玉箫客晚间不敢走得太远,将尸首草草拖入掩藏,认为晚间即使老巫婆返回,也不会发现尸体,他以为看不见便可瞒过一时,老巫婆一回来,带了俘虏一走了之。晚间确是不易发现,但白天一眼便可看到。

“这恶贼该死,他为何手死这可怜的仆妇?”弓贞儿切齿咒骂。杜弘摇头叹息道:“这恶贼心狠手辣,杀一个仆妇又算得了什么?”

弓贞儿在尸体的衣内夹囊中,找出数粒解药,咬牙切齿地说:“杜爷,你得答应我将玉箫客交给我。”

他一怔,说:“弓姑娘。你……”

“这是交换条件,不然没有解药。”

“可是……他是仲孙姑娘的死对头……”

“我不管。家师可以说是被他害死的,杀师之仇,不共戴天。苟姥姥虽是仆妇身分,但我投师时年仅七龄,可以说,苟姥姥是一手把我带大的,她被这畜生杀死,我如不替她报仇,岂不是没有心肝的人?如果我所料不差,我师姐定然也上了这畜生的当,被这畜生始乱终弃的。有了这三种报复的理由,其他的恩怨便算不了什么了。”弓贞儿振振有辞地说,语气极为坚决。

“这样吧,等仲孙姑娘醒来……”

弓贞儿一跳八尺,举起手中的几包解药,沉声道:“我不管仲孙姑娘如何表示,我只与你打交道,你必须答应,不然我毁了这几包解药。”她将药包一挥,又造:“不要妄想抢夺,我只要轻轻一抓,几种解药相混,谁也无能为力。”

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叹口气说:“好吧,我答应你。”

“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信任你。”弓贞儿欣然地说,向柴门走去。

仲孙秀刚清醒,张开凤目,便看到了焦急地在旁扶住她的杜弘,不由悲从中来,也大喜欲狂,伤心地流泪叫:“大哥,大哥,这……这不是梦中么?”

杜弘一把抱住了她,颤声道:“小妹,天亮了,不是梦中。你哭吧,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哭一场对你也许好过些。”

仲孙秀在他怀中,哭了个哀哀欲绝,断断续续地说:“大哥,你……你那一声厉叫,把……把我的魂都叫散了,我……”

“哦!我本想引诱这恶贼出来的,岂知他……”

“我要和他同归于尽,因……因此搬动泥偶砸他,以触动禁制……”

“小妹,你不是太傻么?这种卑鄙的人,也犯得着与他拼同归于尽?”

“可是,大哥你……”

“小妹,谢谢你。”他感情地说,语气十分温柔。

他直等到仲孙秀哭够了,方温柔地替对方拭掉泪痕说:“我们准备走吧,今后你将与恨无缘了。”

“咦!那畜生呢?”仲孙秀叫。

门外,弓贞儿已将玉箫客倒吊在一株大树上,尚未施用解药呢。

杜弘拾起玉箫,歉然地说:“小妹,我已将他送给弓贞儿了。这是交换救你的条件,愚兄不得不答应。”

“弓贞儿?”仲孙秀不解地问,突然记起了昨晚的一切,又问:“就是与你同来的那位姑娘?”

“是的。”

“她……”

他将弓贞儿在萧家施巫术的经过概略地说了,接着说:“因此,愚兄擅自作主,将那畜生交给她处治,你不能亲手向这恶贼报复了。”

仲孙秀幽幽一叹,珠泪涟涟,摇头道:“我对他已没有多少恨了,我已不忍心亲手杀他了。毕竟,我曾经一度爱过他。走吧,大哥。”

弓贞儿正在收集枯枝,堆放在玉箫客的下方。玉箫客被倒吊着,像个死尸。

两人并肩外出,杜弘向弓贞儿抱拳施礼笑道:“弓姑娘,在下多感盛情,一切多谢,容后图报。在下告辞了,后会有期。”

弓贞儿一面堆集枯枝,一面笑道:“杜爷,请不要客气。今后在江湖上,恐无后会之期了。”

“哦!姑娘……”

“上次白道群雄攻破冷魂谷,我已经惊破了胆。经过这次九死一生的凶险,我再也不想作江湖人了。两位珍重,不送了。”

仲孙秀苦笑道:“弓姐姐,你……你要烧死他?”

弓贞儿恨声道:“我要将他化骨扬灰,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方消心头之恨。”

“这……这太残忍了……”

“残忍?这种人留在世间,不知还要坑死多少女人。世间少了他一个玉箫客,虽不至于从此天下太平,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

“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们走吧,这样对待他,在咱们巫道中人来说,已经是够慈悲了。”弓贞儿一面说,一面取出一把法刀,又说:“我要先割断他的手脚大肠,再将他弄醒,然后点火,够他快乐的了。”

“我们走吧。”仲孙秀不忍地说。

两人找到金城群丑留下的坐骑,匆匆走了。

次日申牌左右,两人到了少林十八僧在嵩县落脚的寺院。杜弘找到了宏光大师,取出玉箫说:“这是玉箫客的信物,请大师即回嵩山。”

宏光大师根本不追究玉箫的来源,念了一声佛号说:“那么,仙人山的事已经解决了。老衲奉命随同李施主至仙人山,扫除匪盗回山覆命。既然匪盗已经闻风远遁,老衲自当返山,有李施主的信物与口信,老衲更可无愧地返山覆命了。施主珍重。阿弥陀佛!”

杜弘不再逗留,告辞出寺,出城驰向柏谷乡。

两人并辔小驰,仲孙秀不住扭头回望。

他大感诧异,忍不住问道:“小妹,你到底看什么?”

“我看有没有人跟来。”仲孙秀黛眉深锁地说。

“哦!你发现了可疑人物?”

“还很难肯定。”

“说说看。”

“你进寺内与少林僧交涉,我牵着坐骑在寺外等候。那地方本来就是闹区,往来的人甚多。起初我发现一个中年老道在附近徘徊,并未在意。”

“后来发觉有异?”

“是的。当你出门时,你手中仍握着玉箫。我发觉老道的目光,紧紧地落在你手中的玉箫上。”

“这并不奇怪,一般的箫,大多是褐色或紫色的,也有些是翠玉竹所制成,是翠绿色。湘竹则是紫褐色,蕲竹是黄色的,只有这支玉箫是白色的,引人注目并非奇事。其实,玉是不能制萧的,即使制成,也不可能作兵刃使用。这支玉箫其实是一种奇异的金铁所铸制,坚逾精钢,铸制得极为精巧,厚薄控制得恰到好处,音不沉不亢,内中并附有奇异的发音物,如不懂窍门,不但发不出魔音,甚至无法吹响呢。”

“他这支萧,据他说得自南京中山王府,说是真正和阗贡玉所制成的。”

“鬼话,玉虽坚,但绝难与钢铁比硬,一击即碎,要来何用?你说那老道……”

“我清晰地看到他眼神的变化。”

“那是……”

“很难说,好像是贪婪、渴望、仇恨……总之,我说不出来,反正不是什么好兆头。”

“呵呵!小妹,你疑心生暗鬼。后面没有人眼来,你总该放心了吧?”

后面确实不见有人眼来。仲孙秀叹口气说:“但愿我真是疑心生暗鬼。总之,我对这支可恶的不祥物极感不安。”

他呵呵笑,打趣道:“睹物思人……”

“大哥。”她变色说。

他一怔,改容道:“小妹,我抱歉。”

仲孙秀长叹一声,黯然地说:“这是一场恶梦,害得我好惨。”

他抬头吐出一口长气,柔声道:“小妹,想开些,这就是人生,人生的道路是崎岖的,任何人也难免跌倒。只要我们跌倒之后,能爬起来继续走下去,便不是失败。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千万不可跌倒了不再爬起来。”

“大哥,谢谢你的鼓励。”仲孙秀喃喃地说。

“我如果有力量,我会拉你一把。”

“大哥……”仲孙秀含泪感情地叫。

“这支玉箫我想探究其中奥秘,然后毁掉,要是落在邪魔外道手中,为祸之烈,简直难以想像。”

“大哥,你是不是准备在安庆落地生根了?”仲孙秀问,似乎不愿再谈玉箫的事。

“不,安庆的事,我只是帮朋友的忙而已。”

“你……你还要在江湖流浪?”

他脸上涌起了乌云,沉重地说:“当我厌倦了闯荡生涯便不会再流浪了。”

“大哥,伤心人别有怀抱……”

“人活在世间,总该找些事来做做,不是么?”

仲孙秀笑道:“大哥,不要回避。你曾经劝过我,而你自己却看不开。”

“当局者迷,人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怪物。”他自嘲地说。

“说真的,大哥,这些年来,难道你就不曾找到一位情投意合的……”

“我从没想到去找。”

“世间真没有一个能取代萧姐姐的女孩子?”

“我又何必去找,我已经感到满足了。我曾经爱过,也曾被人所爱。佩君在我怀中逝世,这刻骨铭心的生死恋情,已足够我回忆一辈子。”

仲孙秀幽幽一叹,低下玉首幽幽地说:“大哥我真羡慕佩君姐姐。”

他低声长吁,久久,似乎沉缅在回忆中,眼中掠过一抹哀愁,用充满感情的声音低吟:“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仲孙秀酸楚地说:“大哥,好痴。这是谁的词?”

“南唐冯延巳的长命女。那天,她以为病有起色,绣阁中小酌,她焚香吟了这首词。而我,就在那天早上,知道她已不久于人世。”他以手掩面,变了嗓音又道:“小妹,你知道我那时的心情么?那……那像是用刀在割我的心,刀又不利,血淋淋地……天!血淋淋地……”

仲孙秀流泪满脸,咽硬着说:“大哥,苍天好残忍啊!大哥,大哥……”

久久,他抬头仰天吸入一口长气,强笑道:“小妹,不要为生者流泪,不要为死者悲哀。她去了,但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得一知己,死亦无憾,我已别无所求。”

“大哥,但如此下去,终非了局……”

“我不介意,我会好好地活下去。”

“哦!听萧伯母的口气,佩芝妹已经长大了……”

“我与她有一份浓厚的兄妹之情,与你一样,我们都成为最投缘的兄妹。走吧,加两鞭,前面已是唐聚了。”他回避着说。

前面丘山脚下的矮林中,突然跳出一个中年老道,左手握着一把连鞘长剑,鹰目炯炯,留了山羊胡,大马脸颊上无肉,拦住去路亮声叫:“施主们,借一步说话。”

仲孙秀一惊,脱口叫:“是他!果然不出所料。”

杜弘勒住缰,扳鞍下马含笑问:“道爷,有何指教?”

“请问施主高名上姓?贫道上松下风。”

“在未曾知道对方的来意前,恕难通名。道爷,天色不早,有话你就快说吧。”

“施主明人,贫道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施主腰间的玉箫希能见赠,与贫道结此善缘。”

“恕难割爱,这不是在下之物。”

“是玉箫客李起风之物,贫道已追踪了他三月之久,可惜他行迹诡秘,不易钉上。”

“呵呵!你知道就好。抱歉,告辞。”

“施主,尚请割爱。”松风语气变了。

“如果在下不愿……”

“那就休怪贫道无礼了。”

杜弘呵呵笑,摇头道:“方外人说这种话,罪过罪过。呵呵!你要硬抢?”

“恐怕是的。”

“在下不愿与你计较,你走吧。”

松风突然撤剑,冷笑道:“你也有剑,拔剑吧。”

剑信手一拂,剑气迸发,龙吟隐隐,意在示威,显示实力。杜弘心中暗惊,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老道剑上的内力委实惊人,内功火候将臻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恭敬不如从命。”他沉着地说,徐缓撤剑。

双方各站方位,献剑行礼如仪,然后,举剑遥遥相对。杜弘是主,老道拦路讨箫是客,客人毫不客气地抢攻,一声冷笑,挺剑急进,攻出一招极平常的进手招“灵蛇吐信”,快逾电光一闪。招式虽平常,但出自名家之手,威力大得惊人,似乎任何人也封不住这闪电似的快招。

“铮!铮铮……”杜弘沉着地接招,长剑上下翻飞,进退如电,在电光石火似的刹那间,封偏了攻来的狂风暴雨似的七剑之多,而且能回敬了五剑。

松风确是高明,冲错移位快如猎食之豹,全力进攻,持剑的手如同灵蛇,身法轻灵飘逸进退敏捷,每一剑皆宜攻要害,但见银虹急剧地吞吐,连续飞射,剑剑凶猛迅疾。

杜弘初逢真正的剑术行家,也就小心地反击,谨慎地从化招中寻找进击的空隙。

猛烈的冲刺势如排山倒海,灵活的闪避宛若电火流光。吞吐的剑影可怕地直指对方的要害,在斜阳下耀目生花。好一阵空前猛烈的恶斗,各展所学紧锲不舍,双方各攻五十招以上,谁也不肯示弱喘息。

“铮铮铮……”双剑交击声轻重不定,间或也传出三两声错剑的刺耳锐鸣。绵绵不绝,每一剑皆凶险绝伦。

仲孙秀感到目眩神移,不但手心淌汗,紧张得全身都绷紧,心已提至口腔。她随时准备加入,假如杜弘有险,她会不顾一切上前拼命。

“铮铮!嘎!嗤!”

人影乍分,松风飞退八尺,身形一晃,几乎屈膝跌倒,脸色铁青,脸面大汗如雨。

胜负已判,松风技差一筹。右胸衣裂了一道三寸长的裂缝,是被挑裂的,不见有血沁出,显然并未受伤。

杜弘也脸上见汗,缓缓收剑入鞘,吁出一口长气说:“承让了,你走吧。”

松风呼吸数次调和了元气掷剑入鞘,沉声道:“施主如不肯割爱,将后悔无及。”

“你不死心,来吧。”

“贫道会来的。”

杜弘心中一跳,他怎能引鬼上门?冷笑道:“三天后午正,咱们在洛阳上清宫见。”

“上清宫见。”

“好,不见不散。”杜弘大声答。

“贫道要带三位朋友赴约,施主也可以带人来。”

“一言为定,三天后见。”杜弘说,回身上马。

松风冷笑一声,越野走了。

仲孙秀噘起小嘴说:“大哥,你不该放他走。”

他苦笑,泰然地说:“惺惺相惜,我不愿毁了他。”

“你知道日后有多麻烦?”

“人活着,哪能没有麻烦?”

“又是这鬼玉箫惹的祸。”

“我得好好探索这支怪萧。走吧。”

双骑并进,仲孙秀又问:“大哥,知道老道的来历么?”

“八成儿是四川青城三子中的一子,他的道号当然不是松风,因此不好意思追问我的名号。”

“你见过青城三子?”

“闻名而已,曾见过他们的门人子弟与人交手,因此从剑术上猜出他的身分。三子的门下与人交手,从不用花招乱人心神,却喜走险求胜,每一招皆狠准霸道。快到了,有仙人山的朋友伏在树林中,不必惊动他们。”

树林中有人传出一声呼哨。当健马驰入萧家的广场,门外阶下已有人相候。佩芝姑娘一声娇叫,喜悦地向他们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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