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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秋水伊人

近午时分,赵子玉姑娘穿了一身青儒衫,出现在芜湖码头,女扮男装翩翩浊世佳公子,确是惹人注目。

安庆来的船缓缓靠上了码头,下船的旅客中,出现了紫金凤与尹琴姐妹俩,带了两名侍女与两名从人,匆匆上了码头。

尹琴看到了急步排众而来的赵姑娘,不由一怔,讶然迎上问:“咦!赵公子,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你……”

赵姑娘满脸愁容,惶然道:“尹姑娘,天磊哥走了。”

“怎么?他……”紫金凤惊问。

赵姑娘苦笑,幽幽一叹道:“昨晚上走的。他的伤还没好,昨天我有事,离开宁宣一个时辰,他便匆匆走了。”

“哎呀!说好了等我们回来接他回安庆,他怎么走了?可留有口信?”

“没有。”

“不辞而别?熊东主怎么说?”尹琴抢着问。

“据熊东主说,我离开不久,有个五十来岁的人,登门求见天磊哥,说是有要事面陈。之后,天磊哥打发来人走后不久,便悄然从后门走了。”

“老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伤尚未养好,就不怕人家担心。”紫金凤焦急地说。

“会不会有了意外?”尹琴问。

赵姑娘摇头道:“不可能是意外。我知道,他不愿与我久处,上次在九江,他也是一声不响便一走了之。”

“咱们得设法找到他。”尹琴急急地说。

赵姑娘满怀幽怨地说:“我已经派人四出打听了,迄今仍无消息。”

“咱们赶快分头寻找……”

赵姑娘黯然地说:“恐怕我不能留下来了。昨日我接到家书,须尽早动身返家,这里的事,只好劳驾你们两位了。我等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走吧,咱们到住处再商量。”

紫金凤出动了不少人,四出打听银汉孤星的消息。可是,她们失望了,犹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两月前,河南府嵩县,小地方。

地方虽小,却出了一位大名人伊尹,商朝的贤相,助汤伐桀名标青史。伊尹的出身大有问题,事迹近乎神话。据说,有莘氏女采桑于伊川,得子于空桑中,长而相殷;他的姓采桑涧是伊河的一条小支流,在嵩县南北流入伊,目下仍称为空桑涧河。

出南门沿小径南行,约八里地便到了空桑涧。这一带全是山,整个嵩县位于山区的一处小盆地内,地广人稀,交通不便,只有一条小官道通向东北一百六十里的府城。另有一条小道至伊阳县。西南,是伏牛山区,走上百里不见人烟并非奇事,生活在这一带,不啻置身化外。

距空桑涧的里余,有一座小村庄,地名柏谷乡。这是南入山区的最后一座小市集,也是附近四乡的农产聚散地。北面两里地,另有一座小村叫唐聚。

唐聚,顾名思义,便知是一姓村,是姓唐的族人聚居之所。在河南府,以“聚”为名的村落平常得很。在陕西西安附近,则称曲,如韦曲、武曲、樊曲等等,与河南的聚性质相同;凡是冠以姓者,定是一姓村。

唐聚由于是一姓村,而且人丁甚旺,因此形成嵩县数一数二的大族,也自然而然地形成可左右地方的潜势力。村位于南北要道,小径贯村而过,实际控制住南面的柏谷乡,控制住柏谷乡的咽喉。很久很久以前,相谷乡进城的小娃娃们,经常与唐聚的小娃娃冲突。

久而久之,柏谷乡的人,与唐聚的人便成了仇敌。到底仇是如何结的?恐怕谁也弄不清,也许是上一代又上一代,某一方面的小娃娃吃了亏,然后是报复又报复。小娃娃们长大了,就这么一代又一代地交代下来,彼此势成水火,挑剔报复循环不绝,愈演愈烈。终于,在四五十年前演成了大火拼,开始出人命。

总之,柏谷乡在先天上便吃了亏,人不够团结是原因之一,最要命的是乡人进城,非走唐聚不可,除非一二十人结伙而过,不然保证会被打得头破血流。

多年前,柏谷乡的人不胜其扰,忍痛改道走西面的大王涌,宁可多走六七里,算是让步放弃路权。

唐聚得意了许多年,但这几年又蠢然欲动,似乎仍不满足,不时派人辩说大王涌的人,要求大王涌的人封路。大王涌的人当然并不傻,如果封路,那么,柏谷乡可能以牙还牙,也断绝大王涌的人至柏谷乡赶集的权利,岂不两败俱伤?因此一直就没答应。当然,大王涌的人也看不惯唐聚那些人的嘴脸。

唐聚的族长唐柱国,犯了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不该恼羞成怒迁怒大王涌的人,两面树敌犯了大忌,竟然不择手段威迫利诱,阴谋难逞终于引起了一场械斗,那会有好处?一动刀枪,难保没有人受伤。

柏谷乡当然站在大王涌的一边,虽不曾参与械斗,但送粮送牲口致意在所难免。这一来,三方面壁垒分明,巨变在蕴酿中。

直至十余年前,柏谷乡萧家竟然出了一位曾经高中进士及第,外放知县的萧宗慈,这件事方冷却下来。

唐聚的子弟天胆也不敢与朝廷的命宫作对,仇恨暂且压下静待机会,不时请巫师施术,想降灾萧家除去眼中钉。

萧宗慈是个深明大义的读书人,从未想到公报私仇,甚至他派人迎接家小赴任,走的也是大王涌而不走唐聚,可知他的为人了。

十余年来,他仕途多舛,不但不曾晋升,甚至曾经闲置了几年,他丝毫不以为意,似乎对功名仕途并不热衷。糟的是他年过半百,膝下犹虚,萧夫人肚皮不争气,只替他生下两位千金。

这天,唐聚杀猪宰羊筵开五十席,敦请城内的朋友与四乡的戚朋前来大事庆祝,即席宣布萧宗慈已告老致任,不久便可像丧家之犬般狼狈返乡。一个告老丢官的人像是落水狗,唐聚的人机会来了,十余年的怨气,终于等到这一天。

唐聚狂欢了三天,然后是数十天的等待。

这天,消息传到,萧宗慈的车马已经到了县城。

萧宗慈傍晚时分抵达县城,利用晚上至城中亲友处拜会。次日一早,立即启程返家,归心似箭,自是意料中事。人是势利的,一个告老致仕的小知县,已没有利用价值,因此送行的亲友少之又少。

萧宗慈一马当先,他后面一骑,是一位年约三十慈眉善目的壮年人。再后面是四乘山轿,乘坐着萧夫人、次女萧佩芝、仆妇与姑娘的奶娘。山轿后,是乘马的唯一老仆,与请来照料的两名脚夫,四匹载了箱笼行李的健驴。

如果走唐聚,只有七里路。如改走大王涌,是十四里。他们走上了大王涌小径,预计一个时辰便可到家了。

七八里路到大王涌,这段路很好走,小径绕过五六处小山坡,路旁绿树成荫,暑气全消。

走了一半路程,前面山坡下的树林中,突然闪出六七名佩刀持叉挟枪的猎人,拦住去路呵呵大笑。当路拦阻的是唐聚的族长唐柱国,四十来岁年纪,壮得像一条大枯牛,三叉支地拦住去路,大笑着叫:“萧老大,别来无恙,一别十余年,哈哈!还记得唐老大么?赫赫七品知县大人衣锦还乡,宦囊充足,不知刮了多少地皮回家?哈哈!恭喜恭喜。”

萧宗慈勒住坐骑,淡淡一笑道:“唐柱国,你还是老样子,气盛得很。至于我是否刮了地皮,恐怕得劳驾你亲自去打听了。我萧宗慈做了两任知县,箱笼中有两把万民伞,却没有带地皮。哦!一向可好?近年来收成不错吧?”

唐柱国怪眼乱转,阴阴一笑道:“还好还好,你总算替咱们嵩县人增光不少,咱们嵩县近百十年来,也曾出了不少官,但从没听说他们得了什么万民伞。不过,自己定制三五把万民伞并不难,找几个狗腿子出面起哄不就成了?喂!你那两把万民伞,是不是这样得来的?”

唐柱国的话,几乎没有一句不带挖苦。壮年人眉锋深锁,大声问:“宗老,这人是怎么一回事?几乎每句话都带刺,听了委实刺耳。”

萧宗慈苦笑道:“这位是老朽的邻村唐聚的族长唐柱国,咱们自小即经常打打斗斗脱略成习……”

唐柱国哼了一声,不悦地问:“萧老大,这位是什么人?”

萧宗慈扳鞍下马,笑道:“是区区的一位朋友,姓盛名永达。哦!柱国兄,可否借借路?十余年久别,归心似箭……”

“你慌什么?路又不是你萧家的。”

萧宗慈毫无愠容,笑道:“柱国兄,你们封了唐聚的路,难道连大王涌的路也封了么?柱国兄……”

“你少给我称兄道弟,你要走尽管走,可别胡说八道说在下封路,路不是我柱国的,也不是你萧宗慈的,你能走我也能走,对不对?”

“可是,你们拦住了路……”

“咦!谁规定这条路只有你能走?难道说,你就没把路拦住?哈哈!你是不是想摆出县大爷的架子,找人鸣锣开道?”

“哈哈哈哈……”其他的人捧腹狂笑。

“哈哈哈哈……可惜他已是过去的县大爷,没有机会作威作福了。”另一名猎户怪笑着说。

萧宗慈忍无可忍,沉声道:“唐柱国,你知道我可以用一张名帖,让知县惩罚你的,你又……”

“哈哈!你一张名帖又能把我怎样?你去县衙递名帖好了,我在此地等你。”唐柱国不屑地说。

萧宗慈叹口气说:“柏谷乡与唐聚结怨百十年,平心而论,谁是谁非你心中明白。在下这次返乡,走大王涌远走七八里避开你们,你们依然前来拦路生事,未免做得太过分了。”

唐柱国怪眼一翻,沉声道:“姓萧的,告诉你,我准备这百十年的帐,在我这一代手中结算清楚。”

“你打算怎样?”

“柏谷乡迁村。”唐往国斩钉截铁地说。

“你……”

“不然,咱们走着瞧。”

盛永达跃下马背,问道:“宗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宗慈摇头道:“这是村与村的积怨,百十年来纠缠不清……”

“哦!原来他们是有意生事的,但不知宗老与他们有否私人积怨?”

“没有,永达,这些事你不必过问。”

“可是……宗老,要不要动身?”

萧家慈断然地说:“我们转回县城,下午再走。”

唐柱国冷笑道:“你如果想利用兵勇护送,日后你将后悔无及。”

盛永达哼了一声,冷冷地说:“宗老,这件事不由我不管。”

“永达……”

盛永达飞跃上马,伸手在鞍袋中抽出一条丈八软鞭,策马上前,大喝道:“鼠辈,竖起你们的驴耳听了。阳关大道,你们纠众拦路,逞强恐吓,成何体统?让路!”

唐柱国虎叉一抡,怒吼道:“小子该死!狗东西你……”

蹄声乍起,坐骑前冲。

虎叉一抖,迎住来骑作势扎出。

鞭化长虹破空而飞,闪电似的卷出。

唐柱国一惊,伸叉便绞,吼道:“来得好……哎……”

鞭缠住了叉,叉脱手而飞。唐柱国虎口迸裂,惊叫着向路侧急闪。

健马疾冲而过,盛永达手中多了一把虎叉。接着鞭声呼啸,夭矫如龙,卷向后面挡路的人。

其他六名大汉见唐柱国跌出路侧,虎叉易主,已吓了个胆裂魂飞,慌忙向路两侧逃命。

盛永达兜转坐骑,越野追逐,虎叉破空飞掷,擦过一名大汉的项门,擦落包头,击散发结。大汉狂叫一声,扑倒在一株大树下,狂叫道:“救命!救……”

唐柱国心胆俱寒,爬起拔腿狂奔。

蹄声如雷,健马狂驰而至,鞭声呼啸风雷隐隐,奇准地卷住了唐柱国的右足。

“砰!”唐柱国重重地仆倒。

不等他爬起,盛永达已飞落他身侧,一脚踏住他的背心,软鞭再套住他的脖子向上勒。

“哎唷……”他厉叫。

盛永达松了鞭,厉声道:“狗东西你听清了,今后你如果再找宗老的麻烦,盛某人要你生死两难,你将后悔八辈子,爬起来,你给我滚!慢了卸下你的狗腿。”

七位仁兄四面逃散。萧宗慈向牵着坐骑返回的盛永达苦笑道:“永达,你把事情弄糟了。”

盛永达欠身恭敬地说:“宗老,对付这种横蛮愚蠢的小人,不可以理喻的,如不以强硬手段对付,他们会更横蛮更狂妄。”

“他们不会干休的,我怕他们会进一步报复……”

“小侄将尽全力了断这件事,宗老请放心。请上马,先离开再说。”

柏谷乡迎迓的人,在大王涌迎上了,三十余名年轻人带了刀枪以防万一,接到人欣喜万分。萧宗慈亲热地向戚友们致谢道劳,顺便至大王涌拜望该村的朋友,半个时辰后,方打道回家。

两村的人,对盛永达的神勇惊奇不置。

盛永达的身分,并未引起村民的注意。萧宗慈替众人引见时,只说他是一位老朋友的次子,因家道中落,前来寄居就学,何时离开尚未决定。相谷乡是多姓村,欢迎外姓人前来定居,因此他名正言顺地定居在萧家。

唯一引起村民狐疑的是,盛永达对萧家的男女老少皆执礼甚恭,简直与奴仆毫无两样。而萧家的人,却对他相当客气,颇令人迷惑。

萧家的宅院在村北,庭深院广,大厦前树了旗竿,门额上高悬进土横匾,赫赫不凡。可是,萧家的人丁并不旺盛。萧宗慈的父母已仙逝多年,目下仅有一位亲弟在家支撑门面。一位侄儿已经十八九岁,目下在县学就读。人口简单,而庭院广大,田地也不少,确也难以照顾。

长工佃户们听说大爷即将返家,早已将宅院整理得焕然一新。乃弟宗祥偕同侄儿与村中的父老,在村外相迎,少不了有一阵好忙。

村中心有座三贤祠,祠前是一座广阔的广场,也就是每逢一三五日的市集所在地。祠甚大,奉把着伊尹、伊陡、巫贤(殷之三大贤相)。祠后,是乡祠,十余间厅堂,供奉着柏谷乡十二姓的各姓祖宗神位,也是村民的集会所,可知柏谷乡虽不是一姓村,但组织却极为完善。这些连间叠架的古老房屋,通风不足,光线不良,大白天进入内部,依然感到幽暗,阴气太重,架上每一间皆供有密密麻麻的各代祖先灵牌,和神案的各种法器,益显得阴森可怖,不宜久留。因此,除了初一、十五派有专人前来打扫上供之外,平时连顽皮的村童,也不敢前来玩耍,以免打扰祖先们的安宁。

村中父老在众姓公祠设宴替萧宗慈接风,整整忙了三天,方归于平静。

他们对唐柱国逞凶阻道的事,并未放在心上。唐家惹事阻道的举动,可说是家常便饭,不以为怪,柏谷乡的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不值得计较。

盛永达这三天来,从未参与外界的活动,他默默地察看宅院四周,找来了四名木工,仔细地整修门窗,不动声色暗中作了万全准备。

这天早膳毕,萧宗慈兄弟俩在书房品茗。萧宗祥神色不安地说:“大哥,那年你派人捎来家书,说佩君不幸去世,信上语焉不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佩君侄女不像是短命的人,怎么……”

“唉!别提了。”萧宗慈沉痛地说,眼中泪光闪闪,长叹一声又道:“丫头的心气痛病,拖了十余年,你不是不知道。”

“心气痛死不了人,有些人依然可终天年哪!”

“坏就坏在错认是心气痛症。当初就任清和县时,有位老婆婆赠送愚兄一服单方,只有四味极普通的药,元胡素、五灵脂、草果、没药各五钱,细研后成丸,以酒冲服,据说万试万灵。”

“后来怎样?”

“愚兄心中狐疑,不敢置信。后来,用这单方医治十八名心气痛病人,莫不药到病除。拖了二十余年的老病,最多服三剂便行根治,尔后即不复发。有位十七八岁的闺女,也是自小患上心气痛症,三两日一发,发时浑身发青脸无人色,痛得死去活来,须半个时辰方痛楚离体,十七八岁的人,外表像是十一二岁的女孩。以这单方试服,连下三帖,在我任职的三年中,始终不曾复发。”

“那……侄女呢?”

萧宗慈痛苦地摇头,惨然地说:“佩丫头也服过了,但毫无效用。”

“这……这是……”

“直至她去世的前一年,方知道她患的不是心气痛症,而是绝症血滞,难怪她肌色与众不同,清丽绝俗温婉娇柔。据高手郎中说,她能安度十五岁生日,已是天大的奇迹了。唉!为了她,不知耗尽你嫂嫂多少心血,到头来……唉!依然是一场空。”

“唉!这是命。”宗祥凄然地说。

宗慈又是一声长叹,黯然地说:“她忍心撒手尘寰,最后仍害苦了一位小后生。”

“你是说……”

“她结识了一位姓杜的年轻人,叫杜皎,字天磊。两人皆雅好音律,志同道合。我知道她已不久人世,也就不忍阻止她。她俩相爱经年,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病大有起色,岂知……岂知……”

“她……”

“她去了,平静地去了。天!她好忍心。”

“那位杜天磊……”

“天磊爱她至深,抱着佩丫头的尸体一天一夜,流着泪低唤着佩丫头,坐在书房不住轻摇。弟弟,那真叫惨,铁石人也为之一掬同情泪,怎么劝也无法劝他将佩丫头放下。”

“他人呢?”

“佩丫头下葬之后,他走了,从此音讯全无。那时,我在南京赋闲,在吏部候命,万念俱灰,心情极为哀伤苦闷,遣散了所有的婢仆,创伤迄今仍未平复。”

“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

“我知道,可是委实难以放下。”

“哦!这位盛永达……”

“那是我任职山东沂县时,洗脱一名师盛世隆的冤屈。老武师感恩图报,遣永达在我跟前当差。他确是替我解决了不少困难,是个精明干练忠厚老成的好孩子,你要好好对待他。”

“哦!原来是个练武的人,是不是少林弟子?”

宗慈忍不住笑了,说:“弟弟,你就知道少林弟子。”

“咱们与少林是紧邻嘛,这一带谁不练少林拳?”

“少林是佛门弟子的泰山北斗,出家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传授施主们一些健体防身工夫,并可收多度信徒之效,传多即滥,这就是少林拳术天下闻名的原因所在。在湖广与京师附近,却是玄门弟子的天下。湖广以武当为首,京师一带则以长春门为主,他们对少林颇不以为然,因此少林弟子并不多。”

“哦!你懂得不少呢。”

宗慈的神色重又恢复忧郁,长叹一声说:“天磊也是练武的人,但他的文才却比他的武艺成就更高。”

“为人如何?”

“那还用说?你知道你侄女的为人,她的眼光那还会错?唉!天妒慧才,只怪丫头福薄。天磊那孩子确是与众不同,你嫂嫂从不轻许人,连她也赞不绝口呢。”

同一期间,唐家的祠堂中,唐柱国召集了一群族中好勇斗狠血气方刚的子弟,商量如何向柏谷乡萧家报复。他们曾利用邻乡的人,乘柏谷乡赶集期间,打听盛永达的底细,可惜毫无所获,除了知道盛永达在萧家作客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他们初步决定了在道上埋伏,料想萧宗慈在最近期间,必定至各村拜访戚友,拦住他好好羞辱一番,或者痛打一顿,以消一口怨气。

果然不错,萧宗慈次日便乘了坐骑,至附近乡镇拜访戚友。但不管至何处,皆有盛永达在旁扈从,埋伏的人怎敢妄动?一连三天,唐柱国等得不耐烦了,再次召集不肖子弟商量对策。

唐家人丁旺,而且颇具财势。自唐聚向北六里至县城,这一带的田地山丘全是唐家的产业。再向东西伸展六七里,也是唐家的产业。遗憾的是南面里余有柏谷乡挡住了他们向南伸展的风水,更恼火的是柏谷乡是市集。因此,两村不和的导火线,与其说是两村的孩子打架为始作俑者,不如说是唐家的人在潜意识中,想将产业向南伸,更想将唐聚改为市集,取代柏谷乡的地位来得恰当些。

族中子弟多,少不了有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加以民风慓悍,好武成风,耕田狩猎之余,难免另找些刺激的事来打发日子。而且距县城又近,进城胡闹理所当然。因此县城的人提起唐家的子弟,无不摇头苦笑,虽不至人见人厌地步,绝无好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嵩县小地方,既不是通都大邑,也不是民丰物阜之地,市面谈不上繁荣,既没有大门面的灯红酒绿酒店,也没设教坊妓院,再怎么闹,也闹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只有几家设赌的破落户,几座鸡鸣狗盗聚会的寺观,一年出不了三件风化案,有几个混帐的三姑六婆,如此而已。唐家的子弟,厕身其中便令人头痛了。

在县城混得颇有名气的人中,唐聚的唐家三虎两狼可算得其中使使者。三虎两狼皆与唐柱国同辈,他们的绰号是出山虎、锦毛虎、麻面虎、独耳狼、秃狼。

三十余不安分的子弟,在唯恐天下不乱的族长唐柱国领导下,还能商量出什么好主意来?秃狼拍拍胸膛,嘿嘿阴笑道:“大柱子哥,像你这种畏首畏尾的小儿科作为,能办出些什么大事来?”

唐柱国的乳名叫大柱子,目下贵为族长,在族中的父老兄弟口中,他仍然是大柱子。他有点不悦,问道:“依你又怎样?”

“一不做二不休,给他大干一场。”秃狼大声说。

“如何大干?”

“多去几个人,三两下放翻那姓盛的小子,尔后一切好办。”

唐柱国想起那天吃了大亏的情景就头痛,冷笑道:“你说得倒轻松,那小子一二十个人近不了身……”

“一二十个人近不了身,咱们就去三十个。”

“要是出了人命谁负责?哼!”

“动刀动枪,哪能没有伤亡?哼!大柱子哥,你害怕了是不是?”秃狼挑拨地问。

唐柱国拍案而起,怒叫道:“闭上你的臭嘴!你反了是不是,好没规矩。不是害怕不害怕的问题,而是得想想后果。这几十年来,双方被打伤成残的人并不少,但总算未曾出过人命,因此官府也懒得过问双方的世仇,只要没有人上告便可太平无事。如今那姓盛的是外地人,他打出人命可以一走了之,而我们呢?”

独耳狼赶忙说:“别吵了,这件事确该从长计议。依我看,咱们也有办法对付他。”

“你有何办法?”唐柱国问。

独耳狼嘿嘿笑,抚摸着缺了右耳轮的耳孔,冷笑道:“看样子,萧老大必定是花银子将姓盛的请来做保镖,他能请人,咱们为何不能请?”

秃狼怪叫道:“对呀!他能请,咱们为何不能请?”

唐柱国意动,迟疑地说:“可是……恐怕请不到人……”

锦毛虎拍拍胸膛说:“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就到城里跑一趟,把我那群弟兄找来,给姓盛的一次结结实实的教训,叫他滚蛋。”

麻面虎冷笑道:“二哥,你那十几个酒肉朋友,算了吧,有屁用。”

“哼!你不要小看人,你那些偷鸡摸狗的小猴子,也不见得济事。”锦毛虎反唇相讥。

出山虎打圆场,笑道:“这件事,还是交给我办比较有把握。”

“你有何办法?”众人齐声问。

出山虎捻着他那稀稀落落的猫须,不慌不忙地说:“我去找郝寡妇,听说她有几位闯荡江湖的朋友,保证可以派上用场,每人给他三二十两银子请他们打一架,该无困难。”

秃狼怪笑,说:“郝寡妇的朋友,大概都是与你穿一只破鞋的姘头,他们会帮你?”

“哼!有钱可使鬼推磨,没有办不到的事。”出山虎不以为忤地说。

唐柱国清了清嗓子,干咳了两声说:“这样吧,咱们就此决定。明天,你们先把城里的朋友找来。万一失败了,再去找郝寡妇的朋友。等会儿我再查查祠堂名下的积金,看可以动用多少。”

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接口道:“大柱子哥,动用祠堂名下的积金,恐怕执事九老会反对呢。”

唐柱国哼了一声道:“谁要是反对,我取销他的执事职位,目下我是公举的族长,谁敢不听我的?哼!那些老古董上了年纪,唯恐吃不够三石六,做事千小心万谨慎,我可不吃那一套,这件事你就不用担心啦!一切有我作主。”

这一任性的决定,带来了无边杀孽,掀起了可怖的血雨腥风。

这天傍晚时分,萧宗慈偕同盛永达从南乡拜客返家,两人两骑踏着满天晚霞,沿小径小驰,前面树林在望。林北两里地,便是空桑洞溪渡口。溪北里余,便是柏谷乡。树林上空,鹊鸟惊飞,盘旋不下。

走在后面的盛永达脸色一变,说:“大爷,勒住坐骑。”

宗慈依言勒住坐骑,扭头含笑问:“永达,怎么啦?”

盛永达在人前,尊称宗慈为宗老;如果只有两人,则尊称大爷,执礼甚恭。他驻骑北望,冷静地说:“晚霞满天,倦鸟归林,但却惊躁不安,岂不有异?有点不对。”

“哦!不错,这……”

“林中有人。”

“是啊!不是平常得很么?”

“不然,不止三两个人。”

“对,三两个人不至引起鹊鸟不安。”

“而且是带了兵器的人,当然不是柏谷乡的猎户和村童。”

“你的意思……”

“大爷请在此驻足而现,小侄先进去搜一搜。如果有人追出,大爷切记向南退,不必管我。”

“你……”

“恐怕前面有埋伏,小心为上,小侄先上。”

他策马上前,徐徐将软鞭撒在手中,马鞭则挂在鞍旁,徐徐接近树林。他这条软鞭全长一丈八,俗称丈八长鞭,鞭梢粗仅半指,鞭把刚盈一握,用蛟筋缠成,弹性甚大而柔软,也称蛟筋鞭。其实天下问哪来的蛟筋?而是牛腹软皮近乎透明的精制品,看上去像筋而不像皮。平时用作弓弦、木匠的钻索、绑特殊人犯的捆绳等等工具;通常市面上出售的一条长仅三四尺,如果来缠鞭,需预先订制,不仅长而且要细一半以上。

他这条软鞭平时缠在腰间,以外衣掩住,使用时撤出十分方便,握在手中则以食中两指压扣住六七匝短圈,每匝长约两尺余,即使不抖出,亦可抽击近身的人。

距林约一箭之地,健马突然发威,飞驰而进。

一颗寒星破空而至,是一支狼牙箭。射人先射马,这是两军交战的骑兵战术,但在这里用不着,这一箭射向他的胸膛。

鞭圈一拂,狼牙侧坠,马仍向前冲,蹄声如雷。

弓弦声再响,第二箭到了。

“啪!”第二支箭同样被击落。

第三箭光临,马已驰抵林外。

他扭身闪避,左臂一张一合,奇准地将箭挟在腋下,健马冲入林中,入林十余步突然勒住了。

他虎目中冷电四射,徐徐转首环顾,然后取出腋下的箭,瞥了一眼沉声道:“叫这位仁兄出来,他的箭术太差劲了。”

十余名穿短打扮的人围住了他,为首的虬须大汉挺枪大声问:“你就是姓盛的?”

“区区盛永达。”他也大声答,反问道:“阁下贵姓大名?不是劫路的吧?”

“听说你武艺不差。”

“马马虎虎。阁下,你还未通名呢。”

“在下李一枪李五。”

“李五,你是条汉子么?”

“你可以打听打听,我李五在嵩县跺下脚天动地摇,枪下鬼神皆惊。”

“你却替唐家做走狗,唐家给了你多少银子?”

“胡说。你……”

盛永达从容下马,摇头道:“我可怜你们。你们可知道自己所冒的风险么?你们每个人最多只能赚十两银子,可怜!一条命只值十两银子,未免太贱了。”

“住口!”李一枪暴怒地叫。

“你们仗着人多,须知人多是没有用的,人多死的机会也多,是么?”

“你小子好大的口气……”

他脸一沉,厉声道:“你们这些胆大妄为的该死混帐东西!也不替自己想想。萧大爷是朝廷的致仕清官,地方官有责保护他的安全,在本县他是首要仕绅,如果他有了三长两短,你们不死也要被充军。你们这些……”

“咱们要对付的是你。”

盛永达哼了一声说:“原来如此。好,咱们把话说明白,是不是要将盛某置于死地而后甘心?”

“你认为如何?”李一枪狡猾地反问。

他将箭丢在李一枪脚下,冷笑道:“你们使用弓箭,这已经够明白了。咱们江湖人的规矩是以牙还牙,睚眦必报,你明白么?”

“当然明白。你看,十四比一。”

“老兄,一群羊是斗不赢猛虎的。这样吧,在下不要你们死,你们每人割下一只左耳,然后滚蛋!”盛永达声色俱厉地说。

李一枪大怒,吼道:“兄弟们,并肩上!”

吼声中,银枪抖出一朵枪花,抢先动手,碎步冲进声势汹汹。

盛永达不闪不避,左手一抄,便抓住了枪尖,右手的鞭圈发似奔雷,“噗”一声抽打在李一枪的左肩颈上。

“嗯……”李一枪闷声叫,挫倒在地,果然不愧称李一枪,只扎出一枪便倒了,爬不起来啦,在地上打滚狂嚎挣命。

几乎在同一瞬间,盛永达用夺来的枪杆一拂,立即击倒另两名操刀大汉。

接着,长鞭怒张,夭矫如龙,但见鞭影飞舞,只听罡风怒号,四丈圆径之内,痞根们无不辟易,一眨眼间,便倒了五六个。

“老天!”有人狂叫。

“上啊!”一名大汉狂叫,扭头便跑,叫别人上,自己却逃命去了。

“啪啪啪!”鞭声震耳,又倒了三名,刀枪撒了一地,没有人能近身。

李一枪终于爬起来了,亡命而逃。

鞭狂啸而至,缠住了李一枪的脖子,一拖便倒。

只逃掉了两个人,十二条好汉不是腿伤便是臂伤,逃不掉只好赖在地上听候发落。

盛永达将李一枪拖翻,一脚踏住对方的小腹,鞭仍缠在对方的脖子上,冷笑着逐渐将鞭收紧。

李一枪双手拉住鞭,以阻止脖子上缠卷的力道,魂飞魄散地嘎声叫:“饶命!我……”

“你的命只值一二十两银子,你的银子大概已经花光了,因此在下成全你。”

“饶命……”

蹄声骤止,萧宗慈到了,叫道:“永达,饶了他们。”

“快滚!下次狗命难保。”盛永达收鞭沉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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