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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乱世人心

光阴似箭,中元节快到了。

化名为李玉的艾文慈,离开昌邑到山东,距今已有三个多月了。由于他在黑店弄到坐骑,不往西行反而潜回山东藏匿,不但扔脱了岳珩兄弟的追踪,也与逸绿失去了联络。

山东的西南角是兖州府,兖州府的西南是府属辖境曹州。曹州下辖两县:曹县、定陶。在匪乱期间,曹州与定陶皆未失陷,刘六刘七在这一带碰上了对头。

定陶的知县大人纪洪,率领敢死队一再击溃犯匪。刘六大怒之下,率贼众数万,誓破定陶屠城,扬言鸡犬不留。

纪知县积薪围宅,将妻子置于其中,涕泣誓师,如果城破便举火自焚。幸生不生,必死不死,全城军民在他的激励下,督与孤城共存亡。贼兵七攻七溃,黄河北岸尸堆成山。刘六终于自承失败,释围而去,孤城得以保全。

曹州出了一个铁汉推官孟勳,也是个好官,他自己亲率子弟冲锋陷阵,曹州得以保全,功莫大焉。

匪乱平定,换了一批奸官上任。地方开始不靖,治安每况愈下,盗贼横行,土豪恶霸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滋生、壮大。

这里是山东、南京、河南三省交界处,地处黄河平原,环境之苦,真是苦不堪言。苦的原因是黄河经过这里,带来了无穷灾难。

黄河从河南东流入境;经过曹县与单县的南部,流入南京的警、沛、徐一带。黄河的决堤,大部分发生在曹、单二县附近。

北决,鱼台、济宁、东平、临清、郓城,大遭其殃。南决,则南京的警、沛、萧、徐、邱……尽成泽国。年年水灾,焉得不苦。

以最近来说,正德四年,河决曹县的温家口、冯家口、杨家口,洪水冲决三堤──南长堤(太行堤)、缕水堤(二堤)、临河堤(三堤)──直抵城下。

三座堤每堤相距十里,原河道距城四十里,洪水竟到了城下。原河道宽有一百八十丈。深三丈左右,竟成为两岸阔百余里的大洪水巨流。

去年六月,上游决不名府的黄陵岗,下游决曹县以西的天仙庙、孙家口,河道改道从城北东行,五百里沃野尽成泽国。

京师派来了管河副都御史刘恺来治河,这位大老爷看黄河变成了汪洋大海,除了叩头拜天地别无良策。巧的是他居然磕头磕出奇迹来了,第三天河道南涉,回到三堤之外,他这位大老爷带了大批磕头虫祭告河神谢恩。

河床高出地平面,堤却跟不上河床的上升速度,洪水期一到,数百里的长堤怎挡得住?碰上这位只会磕头求神保佑的治水大老爷,灾害不止,自非奇事。神是不会保佑人的,必须靠自己保佑自己。同时,地方它既然换了些害民贼,良善小民便失去了保障。

这一来,人的自私心理抬头,每个人都为自己打算,民风便逐渐开始转变,变得冷酷、无情、自私、凶狠,每个人都为自己打算,糟的程度可想而知。

李玉目前又改了姓名,不叫艾文慈,不叫周昌,也不叫吴用,叫南鸣,姓南名鸣。谐音是孤掌难鸣的鸣字。

他的箭伤已经养好了,踏着七月天的炎阳大地,从城武县乘车奔向曹县。逸绿姑娘给他的劝告,并未产生如期的效果。他心中虽动了不再找匪的念头,但仇恨的意识,仍然驱策着他去找那些匪首。

曹县是他的目的地,那儿有他要找的人。

城中至曹县全程七十里,府州的交界处有一座山岗,称龙岗,也叫卧龙岗。西南至曹县四十里,东北距城武三十里左右。岗下有一座小镇,叫东陵镇,属城武管辖。城武与曹县虽同样是县,但在分等上略有不同,城武是府属县,曹县则是州属县,府属县自然神气些,东陵镇颇以府属自豪。镇南有一条小径,五十里左右到众涸集。过黄河可以到河南的归德府。

东陵镇附近,全是黄河泛滥所造成的冲积平原,去年河决,河岸北移一百二十里灌入运河,这一带尽成泽国,镇民有三分之二被洪水所冲走。后来河道重新南移,这一带又成为沃土,但元气未复,原有的房舍十不存一。一年来,尽管外地有不少移民前来定居,当地的人也以重金至外地召请长工佃户重整家园,但仍未能使东陵镇恢复旧观。

人力缺乏,牲口稀少,只有村附近开辟了一些田地,三四里外则是一望无涯的荒野,野草高与人齐,树木稀少,果真是满目苍凉,空茫死寂。镇四周筑有寨墙,寨内房屋散落。寨外柳林稀疏,田间的高粱和谷子欣欣向荣,一片青绿,与三四里外的荒凉景象大不相同。

巳牌时分,一辆客货两用大车徐徐西行,距东陵镇不足五里地,快到了。这种大车车厢甚大,轮轴宽,不设篷。如果载客,则在四面的栓头张起一块以柳条编成的篷盖,极作遮蔽烈日暴雨之用。这部车已经张了篷盖,车厢后部载了不少以柳条筐盛着的货物。车厢前半部,坐了五个客人,挤在闷热的车厢内,风尘满身。

车是四套车,有四匹健骡拖拉,如果货载稍轻,可以减少牲口的数量。车把式的座位高高在上,中有一个人,一眼便可看出是长程客货车。车座有侧的扶手柱,插了一枝淡绿色的三角小旗,旗上绣了一个红字:卞。车厢务,用朱漆横书着一行大字;兖州车店,通行全省。

那时行政区分为二直隶,十三布政司,二直隶是京师和南京。省的称谓沿袭元朝,本朝初年仍然称中书省,后来方改为承宣布政使司,不再称省。但民间旧俗难改,仍然称省,只有官方文书方可找到布政使司的称谓。

兖州车店的东主姓卞,山东地境内,谁不知巨无霸卞三爷腾蛟了得?即使是匪乱期间,卞三爷的大车,响马贼也不敢任意抢劫毁损,他的总店设在济南,但兖州的分店主持人,只在卞家的于侄中遴选充任,因为他是本府曹州冤句人。冤句是古地名,也叫宛亭,位于曹州的西南。唐朝黄巢造反,起于冤句,就是这地方。

五个旅客中,其中之一是南鸣──艾文慈。目前,他重操故业,身分是走方郎中。他的招牌是一根齐眉枣木杖,杖头挂着一束干草药,下垂一块杉木小板,上面写着:专治奇难杂症五痨七伤,赠送祖传炮制膏丹九散。背了一个大药囊,腰系布巾包的金针盒,风尘掩不住他的轩昂器宇,盖不住他英伟潇洒的颜色。

炎阳似火,没有一丝凉意,没有风,暑热迫人。已经晴了半个月,今年雨水少,车马过处,黄尘滚滚。

车把式长鞭一挥,“叭”一声暴响,丈八长鞭的梢爆出一朵鞭花。在第一匹健骡的头后上空发响,四匹健骡蹄上一紧。

他用巾拭拭脸面,扭头向后面的车篷项叫:“客官们,半盏茶时分便可到东陵镇,诸位可歇息片刻,过些茶水。”

“赶车大哥,可否赶上一赶?车厢里受不了,呀!”车内有一位旅客叫。

车把式摇摇头,苦笑道:“赶上一赶不打紧,下半程牲口可吃不消。客官,这种天气不算热,如果不是去年闹水灾,这一带全是田地,再过半月高粱长至八九尺高,人在路上走四面不透风,浮土近尺,车辆压下去灰尘上扬七八尺,那才叫苦啊!”

轮声辘辘,骡车不徐不疾地向前行驶。

艾文慈穿了一身直裰,戴四平帽。他倚坐在车凳上假寐,对身外的事不予置理。

车后传来了隐隐鸾铃声,尘头大起。不久,铃声渐近。尘影中,可看到车马的形影,蹄声急骤,车声辚辚。

车把式扭头一看,赶忙将车尽量向侧靠,并亮声高叫道:“老兄,慢点儿好不?”

四匹浑身枣红,高大雄骏的栗色马,拉着一辆豪华的轻车,以高速急驶而来。轻车的左右后方,三匹同样雄骏的健马护驾,马上的骑士两男一女,穿月白劲装外罩绸质披风,头戴同色布质遮阳帽,佩了剑,神气极了。

天蓝色的车厢形如轿篷,天蓝色的纱制车帷,绣着云雷纹和红图案,四周绣着祥凤,垂着流苏。四匹骏马清一色配带全饰,套具、笼头嚼环、顶铃、缨络……全是崭新的精制品。这是大户人家的豪华轻车,但只限于平民缙绅使用。如果是官宦人家,车顶必有装饰,车厢旁绘有代表家族的图案。顶饰须按官品装饰,一看便知。本来朝廷曾颁下禁令,民车的车厢仅许用黑色,但久而久之,除了大红之外,已不限于黑色了。

车幔低垂,看不见车厢内的景物,但幽香随风散逸,猜想车厢内的人可能是女流。

车和马对客车的车把式所说的话不予理睬,风驰电掣似的超越而过,留下了飞滚着的黄尘,几乎对面看不到人影。

车把式发出一声低低的咒骂,放松控索掩住口鼻骂:“狗娘养的!神气个什么劲?”

久久,尘埃渐清,客车方以正常的速度行驶。

一名客人将头伸出窗外问:“赶车老兄,那是些什么人?”

车把式摇摇头,信口道:“不知道,反正总是附近大户人家的内眷,带着打手保镖招摇,还会是好路数?”

镇口的栅门大开,远远地便看到栅门不远处的柳树下,围着一群人。在犬吠人声中,客车驶入栅门。

“兖州到归德的客车。”人丛中有人叫。

其实,车不能到归德,只到蔚邢,黄河渡头。河对岸,有归德府的车马转载客货。归德府属河南,不是山东地境,渡船载不了大车,车过不了河。

街道宽阔,两旁虽有不少住宅,但店铺甚少。全镇只有百余户人家,全都是务农的朴实镇民,只在镇中心设了五六家店铺,贩卖农具与日用必需品。一间小店兼营客栈,也就是车马的歇息站头。店右边的杂货店,是供应官盐的唯一地点,而且兼卖成药,备有一些平常的膏丹散。

路两侧栽了不少柳树,右侧的一株柳树下,围着一群人,一个个神色忧虑。车把式扭头向人群瞥了一眼,看到了树下躺了一个年约半百的人。

一名村夫站在路旁大叫道:“赶车的,小心了,刚才商大爷的车伤了人,你可不能再出事了哦。”

车把式吆喝一声,拉下刹车杆,车吱嘎嘎发出尖厉刺耳的怪响,刹好了,插好长鞭,向村夫笑问:“噢,刚才那辆轿车是商大爷的?”

轿车,是指车厢的形状如轿的车,本朝方有此称谓。车把式的话,含有讽刺的成分,是有原因的。通常所称的轿车,专指轿而言。轿,称为育行之车。另一种正式的所谓轿车,京师以外的平民百姓,八辈子也没见过这种车。皇帝的车称辂,共有五辂。玉中、左金、次革、右象、次木,圣驾出游通常是乘玉辂。至永乐年间,所造的大辂和玉辖,都是用两头象施挽的,马拖不动这种庞然大物。用马的则称为马辇,用人抬的叫步辇。皇后也乘辂,并有所谓五色安车。皇妃的车则称凤轿与小轿,但不是人抬的轿,确是车,这就是轿车名称的由来。除了皇妃之外,东宫妃及亲王妃的车,也称凤轿与小轿。郡王妃的车,改风为翟,称翟轿,也称翟车。

那时,除了妇女或老弱,平民百姓是禁止乘轿的。即使是官,文官三品以下皆不许乘轿,武官不论大小,一律禁止乘轿,必须骑马,以免打起仗来忘了骑术。这里所指的轿,也叫肩舆,不是车。

车把式明知当地的土霸商大爷八辈子也没沾上官,所以语气中讽刺他的内眷想做皇妃。

村夫听不懂车把式话中的含义,点头道:“是的,刚才在此撞伤是一个外地人,恐怕不妙。”

“有何不妙?商大爷难道害怕不成?”

车把式笑着说:“我是说这个人不妙,恐怕活不成。”

“哈哈!自有商大爷善后,你们免操心啦!把人带去找郎中救命,你们怎么置之不理围着看热闹?”车把式泰然地说。

“敝处没有郎中。再说谁也不愿叫留一个身分不明的外地人,以免打人命官司。老兄,行行好,带他到县城去就医,成么?”

车把式脑袋摇得像博浪鼓,苦笑道:“老兄,要两个半时辰方能到县城,带着他?老天,你是不是要打人命官司?免了,谢谢。”说完,推开刹车木,长鞭一挥,便待驱车而去。

艾文慈突然伸出窗外叫:“且慢,让在下看看。”

车把式不耐地说:“你要看去好了,咱们在前面的小店歇息等你,你如果耽误过久,便赶不上了,我可不能久等呢!”说完,长鞭暴响,健骡前驰。

艾文慈排开人丛,有人在前叫:“郎中来了,大家让开些,别挡路。”

一名村夫不但不让开,伸手拦住去路道:“老四,你想找死不成?”

引路的老四哼了一声道:“二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商大爷的事你敢管?”

“你是说咱们见死不救吗?”

“商大爷的事,不许任何人干预。救的不好,这场人命官司你打定了,即使救得好,商大爷也不会让你安逸。你不是不知道商大爷的为人,何苦惹火烧身?”

艾文慈忍不住问:“老兄,商大爷是什么人?”

“是镇西的主人,本镇的首富。你是外地人,最好少管闲事,快走吧。”村夫善意地说。

“那……撞伤的人……”

“商大爷会来善后的。”

“那岂不是晚了么?救人如救火,拖延不得。”艾文慈断然地说,迳向里走。

村夫不住摇头苦笑,叹口气不再阻拦。

这位中年外乡人已是人事不醒,脸部擦伤,流血不止。身旁搁着一个小包囊沾满尘埃,衣裤并未擦破。按伤势论,这人不该昏厥的,脸部的皮内伤并不严重。

但经过艾文慈的检查,这人的伤势比外表所看到的创伤严重很多。

他毫不迟疑地取下药囊,一面取药一面向围观的人叫:“劳驾诸位,去取杯水来。”

没有人移动,所有的人皆袖手旁观。最后还是老四挤出人丛,取来了一碗水。艾文慈拉开那人的牙关,捏碎一颗褐色丹丸塞入那人口中,用水灌入。

正忙着救人,人丛突然纷纷后退让开一条空隙,两个穿短打的大汉大踏步进来。

领先的人满脸横肉,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一把夹背抓住艾文慈的后领,提起向旁一推,瞪着凶光暴射的怪眼叫:“走开!少管闲事。”

艾文慈的手中还端着水碗,一提一推之下,水泼在胸襟上,几乎一脚端翻脚旁的药囊。强龙不斗地头蛇,江湖经验告诉他,约束他不可在异乡招惹当地的土豪恶霸。他将碗交给老四,静观变化。

两大汉先怪叫着要所有的人离开,满脸横肉的大汉则伸手便拉受伤的人。

紧要关头,牵涉到人的生死,艾文慈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他火速伸手虚拦,急叫道:“且慢,不能这样动他。”

“你说什么?”大汉极不友好的沉声问。

“不能这样动他。”

“你是什么,敢对大爷这般说话?”

“小可是过路的人,走江湖的郎中,姓南。”

“哦!你是外地来的走方即中,难怪。休管闲事,南郎中。”

“兄台要将这人……”

“带往商大爷府上,有商大爷的郎中替他治伤。”

“这……必须打块门板抬他去。”

“为什么?”

“这人的脊骨已断,内伤沉重,如不抬着走,死定了!”

“见鬼!谁耐烦抬他?死不死是他的事,死了活该。”大汉不屑地说,再次俯身拉人。

艾文慈再次伸手拦住,大声阻喝道:“不可造次,你会要了他的命,动不得。”

大汉怪眼一翻,双手叉腰,挺着大肚皮迫近,火暴地叫:“你小子找死,给我滚开!”

受伤的人正徐徐醒来,张开了充满痛苦神情、已失去光泽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炎阳高照的天宇,脸色苍白而泛青,一滴鲜血从额角滑下鬓边。

艾文慈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小可并不想多管闲事,一个外乡过路客的我,犯得着招惹麻烦么?只是,小可身为郎中,不能见死不救。我要说的是,你们如果像这样将他拖挟着走,他万无幸理,小可必须到衙门告你们故意置人于死。”

“哦,你要到县衙控告我们?到哪一座县衙?”大汉冷笑着问。

“曹县。”

“哈哈!咱们这里归城武县管辖,你去告好了。”

艾文慈忍无可忍,沉声说:“到城武并无不可。”说完,扭头向围观的人亮声问:“请哪一位仁兄去找里正与街坊来?”

围观的人冷然注视着他,冷然地阴笑。

他的目光落在老四脸上,希望老四再仗义帮一次忙。

老四却回避他的目光,脸上极不自然,低声说:“商大爷便是里正,这位秦五爷是甲首,两位爷也是本区三乡的正副粮长。”

“你听清了没有?”甲首秦五爷傲然问。

里正,是一里之长。一里有十甲,每甲有一位甲首。粮长,是地方完粮的负责人,地方官不下乡征粮,只按田籍责成各地的粮长征收并运缴,粮长的权威甚大,不法的粮长任意以大斛征收,敢反抗的人必定倒霉。地方官掌握所有的粮长,也支持他们,但他们如果催收误期缴纳数量不足,照样要抓他们打屁段坐牢。地方的粮长。通常不兼任里正甲首,但被指派为粮长的人,必定是田地最多的地方缙绅,有财有势的地头蛇。

艾文慈闯荡江湖,走遍南北各省,自然了解地方的事。他强忍一口气,点头道:“小可听清了,但城武的知县郝大人,他并不怕一个粮长里正,对不对?”

“他也不会听信一个外乡走方郎中的诬告,对不对?你问问所有的人,他们必定不知道今天所发生的事,没有人会替你作证,不信你可以问问。”

艾文慈向一青年人一指,问:“老兄,你愿为今天的事作证么?”

青年人瞪着他,冷冷地说:“作什么证?今天没发生任何事,我也没看见有人被马车撞伤了。”

秦五爷伸出一个大指头,几乎点到艾文慈的鼻尖上,冷笑道:“我给你片刻工夫,给我扶尾巴滚出东陵镇,走迟一步,打折你的狗腿。”说完,再次俯身去拖受伤的人。

艾文慈虎目怒睁,伸手拦住道:“且慢!你拖他到何处?”

“去给郎中医治。”秦五爷冷笑着答。

“拖他会死,你……”

“死了咱们替他收尸,保证不至于让他曝尸荒野。”

“你好狠的心肠。”

“好说好说,秦某不算狠。”

“你不能动他。”

秦五爷大怒,猛地一耳光抽出,相距伸手可及,这一举很难闪避,“啪”一声响,正中艾文慈的左颊。

“你找死!”秦五爷怒吼。

艾文慈抹抹左颊,冷冷地说:“你打我,我认了,但你必须派人拾了重伤的人去找郎中。”

秦五爷踏进一步厉声道:“大爷要派人抬你,但不抬他。”声落,一脚踢向艾文慈的下阴。

艾文慈这次不让对方撒野了,身躯半转,让对方的脚擦身而过,信手一掌拂出,不偏不倚地劈在秦五爷的膝盖上。

“哎呀!”秦五爷怪叫,“蓬”一声坐倒地上,然后抱着腿哎唷狂叫。

另一名大汉吃了一惊,火杂杂地扑上,先下手为强,“毒龙出洞”劈胸就是一拳,居然拳风虎虎。

围观的人纷纷叫嚷着向外退,有些胆小的急急走避,溜之大吉。

艾文慈左手一勾,勾住了捣来的大拳头,身形半转右脚前移,右掌同时劈出,“噗”一声劈在大汉的肘尖上,左手加了三分劲一带,右腿轻拨对方的下盘双足。大汉骤不及防,斜冲而出,“蓬”一声跌出八尺外,五体投地狗吃屎,“哎”一声尖叫,狂乱地爬起。

艾文慈不加理会,轻轻抱起受伤的中年人并拾起包裹,大踏步排开人丛,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走向镇中心。

有几个腿快的人,首先向镇中心狂奔,其他的人,全在后面跟随,几乎全镇都惊动了,老少男女皆纷纷跑到门外,好奇地看热闹。

骡车仍未起程,车把式已经就坐,四位旅客已坐在车内,显然在等他。

小店附近站着不少人,议论纷纷,目迎他抱着人大踏步而来。车旁站着五名青衣大汉,抱肘而立,脸色阴沉。

车把式脸色不正常,见他走近,苦笑着招呼道:“客官,你打算带着一个快死的人走?”

他沉重地点头,说:“小可不能见死不救。俗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情在理,小可不能袖手,车钱由小可负责……”

“不行的,客官,他怎能支持得住?”车把式焦急地说。

“小可已经给他服下了救伤丹,保住了元气,到前面乡镇找地方安顿他,十来里路只要慢点儿行驶,料亦无妨。”

“客官……”

艾文慈不理他走向车门。

一名青衣大汉伸手拦住,闪身挡在车门前,倚在门上冷笑道:“老兄,你也不必走了,留下来替他治伤算了。”

“本镇的人欺生,小可不愿留下。”他断然地拒绝。

“你不肯?”

“小可不愿和你老兄胡扯。”说完,将人放下,准备应变。

大汉向车把式挥手,叫道:“赶车的,你可以走了。”

车把式脸色一沉,微愠地说:“老兄,你以为兖州车店的长途客车,是不守规矩不讲道义的车混子不成?五位客人付了车钱到曹县,踏上车门一步,便是敝车行的财神爷,岂能半途把客人扔掉不管?老兄,你看错人了。”

“这位客人尚未踏阁下的车门呢。”

“你错了,老兄。在下所指的踏上车门,是指在兖州府踏上此车的时刻而言,而不是指现在而言。”

大汉哼一声,冷笑道:“老兄,你是不是要商大爷亲来请你走?”

车把式哈哈道,说:“商大爷即使亲来,也不能要在下将客人留下。”

他向艾文慈招手道:“好啦!带着那位受伤的人上车。”

另一名青衣大汉一把抓住第一匹健骡的络头,沉声道:“阁下,你是不是想人车一起留下来呢。”

车把式将长鞭一插,在车座上站起冷笑道:“我田福春走这条路已不是头一回了,东陵镇的事田某不陌生。好吧,人车一起留下,田某听阁下安排。”

说完,一跃下地,向车内叫:“诸位客宫,小可抱歉,要委屈诸位了。敝车店的车,敢留下的人不多,能留下的人自不等闲。但请诸位放心的是,敝车主会赔偿诸位的损失,绝不会令诸位为难。”

车把式田福春态度强硬,青衣大汉们反而硬不起来,双方僵住了。

“去请二少爷来。”一名青衣人向一名同伴低声说。

田福春向艾文慈招手,笑道:“客官,咱们到店里坐坐,也好料理受伤的人。事情已经发生,事到临头,咱们只有挺身应付,别无他途,来啦吧!”

艾文慈抱着人跟上,苦笑道:“田兄,真抱歉……”

“呵呵!没有什么可抱歉的。说真的,该抱歉的是我而不是你。不错,在下确是有点怕事。要知道,吃咱们这行饭,也有咱们的苦经,经过风浪太多,自然而然地心肠硬了,愈来愈怕有什么不得了。”

说话间,两人已踏入店门。店伙计避在一旁,袖手而立,谁也不上前招呼,态度显然极不友好。

“没有人会款待咱们了,田兄。”艾文慈警觉地说。

田福春瞥了店伙们一眼,淡淡一笑道:“他们自然不敢和商大爷作对,不款待我们不足为怪,咱们知趣些,向后转。”

两人乖乖退出店外,站在店门外,可看到四五十名老少村民,全用傲慢冷酷的眼光,瞪视着他们两人。

艾文慈摇摇头,苦笑道:“全是敌视的目光,没有任何一人同情咱们。田兄,咱们目下是四面楚歌,大概只好认命了。”

“不认命又能怎样?东陵镇是商大爷的天下,山高皇帝远,官府鞭长莫及管不了他,这儿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小皇朝,即使有三五个不甘屈服的人,也不敢公然反抗,更不敢揭竿而起推翻他的小朝廷了。”

“咱们得设法脱身突围而走。”艾文慈低声说。

“不可能的。这一带附近数十里之内,都是商大爷的势力范围,人多势众,走不了的。”田福春绝望地说,手伸入车座下不住摸索,不知他想在车座下搞什么鬼。

“十来个村夫尚可应付。”

“那……”

“商大爷养了不少打手,全是些亡命之徒,其中有不少艺业了得的高手,绝无侥幸可言。”

“但……咱们岂能束手待毙?官府既然鞭长莫及,他们只消挖两个坑活埋了我们,消灭人证物证,咱们……”

“南兄如何打算?”

“拼了。”

“好,必要时不得不拼,置之死地而后生。记住,如果你能脱身,务请通知敝车店一声。”

“好,一言为定。”

两人低声商量,街西已来了八名青衣大汉,拥着一个穿白绫紧身衣裤的二十余岁青年人,急步而来。

“商大爷的次子来了,是个目空一切傲慢无礼的人,要小心应付。”田福春低声关照。

“商大爷的底细,田兄清楚?”

“在行车地段的人事地物如果不清楚,还能走么?商大爷叫商苑,听说是泰山贼的一名头领,长子商祥,次子商瑞,身手不等闲,而且练了内家气功,点穴术造诣甚深,切记不可让他近身。”

“谢谢田兄关照。”

白衣青年人到了,五官倒还俊秀,只可惜一双大眼的光芒太过锐利而阴森,神色上露出傲慢乖戾的气息。身材壮实,不太高,短小精悍,孔武有力。

“怎么回事?”青年人一面问,一面自人群让出的道路走向二人站立的地方。

一名青衣人上前迎住行礼禀道:“禀二少爷,二少夫人的马车从南井店回来,在镇门内撞了一个过路的老不死。二少夫人到家,吩咐秦五爷带了一位弟兄去看那家伙是死是活,碰上了那位郎中多管闲事,打了秦五爷……”

这家伙将经过说了,当然把艾文慈说成一个凶横泼野不讲理的人,更把车把式田福春说成瞧不起东陵镇商家的恶棍。

二少爷商瑞挥手令青衣大汉退下,向田福春冷冷一笑,冷冷地问:“阁下,你就是兖州车店二把手田福春?”

“正是小可。商二少爷,你甭听那位仁兄胡说八道……”

“住口!你是不是倚仗贵店卞店主的威风,有意在东陵镇撒野?”

田福春强忍一口恶气,说:“敝店创业迄今,二十余年来,从未与各地的乡亲红脸,所有的把手皆遵奉店主的交代,严禁与道上的乡亲伤和气。生意人和气生财,商二少爷认为小可得罪贵镇的人么?小可的客人并未……”

“呸!你这厮还敢胡说八道?”一名青衣大汉怒喝,禁止田福春往下说。

商瑞伸手取过身后一名打手的皮鞭,指着田福春的鼻尖冷笑道:“你这家伙牙尖嘴利,看你的长相,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东陵镇不在乎卞家兄弟是什么人物,在我这里生事绝不宽恕。人和车都给我留下,大爷会好好治你。”

五名打手左右一分,四面一合,一名打手欠身问:“车上还有四名旅客,请问二少爷……”

“一并带走,不能走脱半个人。天塌下来有我担当,以免让他们张扬出去胡说八道。”二少爷阴沉沉地说,口气分明不怀好意。

田福春胸膛一挺,冷笑道:“阁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敝店……”

“哈哈!本镇的人,镇西道阁下的车平安西行。镇中今天并未发生任何事故,而阁下的车和旅客……阁下,镇西南八里的卧龙岗洼地,阁下不陌生吧?”

镇西八里的洼地,那是去年洪水留下的一处方圆四里左右的泥淖地带,在路旁形成极为危险的陷人坑,人畜如果不小心陷入,有死无生,掉下去就爬不上来,愈挣扎愈沉得快,已经出过不少人命案件了。

田福春脸色一变,艾文慈却发话道:“田兄,不要和他们争辩了,你我两个人,怎能与全镇的人作对?认了吧!”

商瑞的皮鞭,转向艾文慈的鼻尖,冷哼一声说:“在东陵镇,绝不许任何人多管闲事,你一个没出息的走方臭郎中,事先也不打听打听,居然吃了豹子心老虎胆,强出头卖弄手段救人,出手打了本镇甲首,你还了得?大爷要剥你的皮,以敬效尤。”

艾文慈忍下一口恶气,镇静地说:“在下行医志在救人,岂能见死不救?秦五爷先动手,在下不得不出手自卫,错不在我……”

一语未毕,商瑞猛地就是一鞭,“叭”一声暴响,抽在艾文慈的肩背上,吼道:“狗东西!你还认为你有理?王八蛋!”

骂得粗野,打得结实。艾文慈退了一步,说:“公道自在人心,人不能做得太过分。在下请见令尊商大爷,请令尊评评理,可以么?”

一名打手冷笑道:“阁下,老大爷见了你,你恐怕受不了,先给你一顿皮鞭再说,到头来你仍然是生死两难。”

人群远处站着旁观的老四脸色泛灰、突然叫道:“二少爷,刚才的事,请容小的禀明……”

“你过来。”商端暴叱。

老四打一冷战,双腿发软走不动。两名村夫一左一右将他挟住,将他硬往前带。他脸色死灰恐惧地叫:“二少爷,请……请……”

“叭!叭!叭!”三声鞭响,商瑞没头没脑地狠抽三鞭,他的肩衣应鞭裂开,肩背血染衣衫叫不出声音了。两村夫松了手,他的眼珠子翻白倒地昏厥。

“把他拖回去,三个月之内,不许他出门半步,不然将他喂狗。”商瑞向两名村夫厉喝。

这瞬间,艾文慈一声沉喝,突起发难,猛扑商瑞。两名打手反应迟钝,想阻止已来不及了。商瑞果然了得,向下一挫,皮鞭反抽。双方相距太近,必须反抽才能应付急变。

艾文慈突将做招牌的木杖向前推,“唰”一声杖被皮鞭缠住了。他不失时机奋身抢入,拳出如疾风骤雨,“蓬蓬”两声闷响,全捣在商瑞的小腹上。

商瑞“哎”了一声,被打得踉跄后退。

艾文慈正要伸手擒人,田福春却先到一步,伸手并高叫:“擒做人质。”

真要命,田福春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在这紧要关头插上一手,反而挡住了艾文慈的手脚了。

田福春艺业平平,糟了,刚扣住商瑞的右手门脉,便被商瑞一脚踢中右膝,两个人同时掀倒在地。四名打手同时扑到,吼声震耳。

艾文慈心中叫苦,大喝一声,飞跃而起,“蝴蝶双飞”夺路突围,双腿连环飞踢,将两名拦路的打手踢倒,已落在丈外,双足点地再次腾身而起,跃上两丈高的瓦面,如飞而遁。

日色近午,光天化日之下,怎逃得掉?上了瓦面,便可看到镇南绵亘起伏的卧龙岗,其他三面都是一坦平阳,高粱地尚藏不住人。他不假思索地向南走,飞越寨墙,奔向卧龙岗。

镇中锣声震天,全镇的壮丁皆抄家伙出寨追赶。

有三名打手轻功相当硬朗,紧钉在后穷追不舍。

商瑞摔脱田福春的手,滚出八尺一跃而起,脸色苍白。

艾文慈那两拳头,打得他内腑翻腾,痛入心脾,不由怒火如焚,大叫:“取刀来,我要在此地剐了这狗王人蛋。”

田福春已被四名打手按住,脱不了身。

人丛外奔入一个三十余岁的高大壮年人,大叫道:“二弟,走脱的人未擒获前,杀了车把式,你还要不要东陵镇?”

“我怕什么?”商瑞愤怒地叫。

“巨无霸卞老三带人兴师问罪,你挡得住?”

巨无霸卞老三,是兖州车店的东主,山东地境谁不知卞三爷力大无穷,手面广朋友众多?如不将所有的人杀死灭口,东陵镇必将永无宁日。

出气还不简单?田福春被四个打手一顿好抽,肩背血染衣衫,叫不出声音了。

两村夫松了手,他眼珠子翻白倒地昏厥。

天高皇帝远,官府鞭长莫及,偏僻地区便成了土霸们的天下,无法无天任所欲为,如果商瑞兄弟能将车夫和旅客全部弄到手,巧妙地安排一次死无对证的意外事故,卞店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查不出丝毫对证来,这条路上发生意外,并非绝无仅有的奇事。

但走脱了一个活口,那就麻烦了。卞店主如果不循正当途径报官解决,派一些三山五岳各路朋友前来兴师问罪,后果不堪设想。

卞店主如果无力保护行车道路的安全,他应该早就关门大吉了,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摧毁他二十余年来刻苦经营的基业,他将会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保护他一生心血所获的成就,来一次以牙还牙屠村报复,在他来说并无多大的困难。开车店的可说也是江湖行业,而江湖人恩怨分明,不作兴找官府告状解决,一掌一口血,一鞭一条痕,绝不含糊,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以巨天霸卞店主的为人处事态度判断,他不亲自带人前来寻仇报复才是怪事。兖州一带是他的家乡,可说是他的根基所在地,绝不容许有人挖他的根,必将招致他的可怕报复。

商瑞心中明白利害,在未捕杀走脱的郎中前,人和车绝不可下毒手,但愤怒攻心之下,不顾一切把田福春打得死去活来。

人打了,气已消,他开始清醒,开始感到事态的严重,立即出动所有的保镖打手、长工、佃户、奴才,余及全镇拿得起刀枪的人,蜂拥出镇大举搜捕。同时,派出实力雄厚的侦骑和搜捕小组,在官道的前后二十里巡逻埋伏。并派人通知各地村寨的朋友,请求协助搜捕,一个操京师回音,姓南名鸣,假扮郎中的身分,前来东陵镇跺盘子的劫车悍匪,要求格杀或活擒送东陵处置根盘柢。

侦骑四出,信差的健马驰向四面八方。

卧龙岗展开了搜山的行动,岗南的各集听说劫车贼已逃入山岗,也派人前来协助搜寻,包围圈逐渐缩小。

卧龙岗林深草密,正是逃亡者藏身的好地方。逃的人如果不是吓软腿心中恐惧,必定比追的人跑得快,在这种有利的岗林中,想追上逃亡经验丰富的艾文慈,谈何容易?直搜至红日西下,仍不见踪迹。

艾文慈躲在岗东南半里外的高粱地内,他的脚程快,在入岗半里以内,便将穷追不舍的六名打手扔脱,不向岗陵林深处逃,反而以快速的脚程逃出岗东南,隐身在高及腰部的高粱地内。

他看到大批的人进入卧龙岗搜捕,听到虚张声势的呐喊声,心中虽焦急,但尚能保持镇定与清醒,伏在高粱地内不言不动。头顶酷阳如火,晒得他口干舌燥,头脑昏沉,而且饥火中烧,但他终于挺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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