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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初露锋芒

安平一击得手,一把扳住对方的双肩一转,左手顺势锁住了雷方的咽喉,右手扣住对方的天灵盖向后扳,食中两指尖顶在对方的双眼上,大吼道:“谁敢动手,大爷挖出这家伙的眼珠来。”

尉延傻了眼,注视着安平发怔。

用钩制住小后生的巢湖之蛟,是个瘦条子身材,年约四十上下的狞恶大汉,见同伴被制,也呆住了。

“姓夏的,你真想死不成?”雷方嘎声威胁。

安平冷笑一声,左手加了半成劲,冷笑道:“姓雷的,你说谁想死?这条船上大小共有七十人左右,第一个先死的人,必定是你阁下。”

雷方眼珠外凸,舌头伸出,绝望地挣扎,已说不出话来。久久,直待安平松了劲,方用近乎虚脱的声音说:“放……放手,有……,有话好……好说。”

安平向巢湖之蛟冷笑道:“你,阁下,放掉那位小后生。”

巢湖之蛟一阵迟疑,安平手上再次一紧一松。

雷方又挣扎片刻,恐惧地叫:“江兄,放……放他……”

巢湖之蛟姓江,名若天,与姥山双奇有过命交情,附近的人称他们为巢湖三害,都是当地的地头蛇,强抽渔税、白吃白喝、强占民女等等,专做些横行不法伤天害理的勾当,在江湖上颇有凶名。他不能眼看雷方受苦,只好收了钩,切齿道:“姚夏的,且让你神气片刻。”

小后生恢复了自由,从怀中掏出一根尺余长的金色怪管,管粗如鸭卵,全长尺二,管身嵌了两条银色蟠龙,金光耀目,银龙栩栩如生,极为夺目。他跃退三步,怒叫道:“你三个狗东西该死一万次,来吧!小爷我给你们一次扑上送死的机会。九支夺命神针,你们每人可以分得三支。”

“老天!长青堡欧阳家的双龙神筒。”巢湖之蛟脸无人色地叫,恐怖地向后退。

长青堡,是三堡五庄十三寨的三堡之一,堡主紫髯翁欧阳永昌,早年威震武林,名列武林三大怪杰之一。但三十余年来,老人家不再江湖中行走,欧阳家的子孙也默默无闻,江湖人已渐渐将长青堡遗忘。欧阳永昌不但剑术通玄,暗器双龙神筒更号称暗器一绝。针长六寸,细小而沉重,是用特殊的合金所制造的,簧力强大,无坚不摧,已练有五成气功火候的内家高手,也禁不起一击,必须练至七成以上,方可避免受害。筒本身设有三枚板扭,每次可射三枚夺命神针,这是最厉害最难防范的巧夺天工霸道暗器,不易躲避。练气的内家门派为数甚多,但真能练至炉火纯青金刚不坏境界的人,如同凤毛麟角,百余年来,只有张三丰和在庐山失踪的周颠,还有一个铁冠道人。练至八成的人,也屈指可数,限于天资和悟力,练至五六成的人也只限于少数人,大多数人只能练至五成以下,不怕刀砍锤击枪刺而已,碰上专破内家气功的兵刃暗器,同样无能为力。因此,双龙神筒成了欧阳家的制敌利器,但紫髯翁是个喜好山水的地方富豪,除非在遨游天下时有人找麻烦,他绝不过问身外之事,所以使用的机会不多,武林朋友很少自寻死路打长青堡的主意。

小后生亮出了双龙神筒,说出夺命神针的称谓,把巢湖之蛟吓得胆裂魂飞,脸如死灰。

安平放了雷方,含笑叫。“小兄弟,请冲在下薄面,饶了他们。和这种人生气,岂不是有失侠风么?”

“他们太可恶嘛!”小后生极不情愿地愤愤怒叫。

安平笑笑,走近说:“小兄弟,伤了人总不是件好事,惊世骇俗,而且船家也担待不起呢!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小后生将筒纳回怀中,仍然悻悻地说:“我真想也挖掉他们一只眼睛,砍下一只手来。这种江湖恶贼,多死一个天下便会多太平些。”

姥山双奇和巢湖之蛟松了一口气,赶忙溜入舱中,威风全失,不敢见人。

舱面回复平静,安平挽了小后生,在左舷倚板落坐,笑问道:“小兄弟贵姓大名,能见告么?我姓夏。”

小后生气愤全消,说:“夏大哥,我还没谢你呢,你不知双龙神筒是我家的独门霸道暗器?”

“惭愧,我不是江湖人。”

“哦!他们叫你三东主,你的确不像江湖人。”

“别提什么东主了,我目前是个穷光蛋。”

“我姓欧阳,叫玮,十五岁,你叫我小玮好了。”

“那多无礼,我叫你小兄弟或玮弟好了,你可叫我安平。”

“我叫你夏大哥。”

“但在人前你千万不可叫全名,目前我是个官府有案的亡命。”安平低声说。

“官府有案?你出了什么事?”

“不必问什么事,只须知道我是三厂要抓的人就够了。”

“哦!我明白了,你必定是逃亡在外的忠臣义士后裔。”

安平笑笑咱嘲地说:“别抬举我了,小兄弟,咱们别尽谈这些,无味之至。你打算在何处登岸,有何要事?”

“我要遨游天下,到南京看看世面。你呢?”

“我到九江,有些日子耽搁。”

对面两位老人已经走近,满脸病容的老人突然说:“小子,你到九江找死么?”

话问很难听,但安平心中一跳,听口音,分明是刚才用传音入密之术骂姥山双奇的人哩!他连忙站起,欠身道:“老伯,小可不得不去哪!”

“你不怕那三个家伙出卖你?”

“小可小心提防就是。”

“何不趁早宰掉他们永除后患?”

“不!些须小事杀人,上苍不容。这些被利欲薰心的人,早晚会受到报应的。”

两老人同时点点头,泰然转身走了。

“这两位老人家真怪,偌大年纪,还要唆使别人杀人,真是可怕。”欧阳玮不满地说。

病老人到了船首,扭头点手叫:“小子,你过来,我老人家有话问你。”

安平低声向欧阳玮说:“小兄弟,你请稍候,我去听听老人家有何吩咐。”说完,站起向船首走去,相距八尺,他长揖为礼,肃容问:“老伯有何见教,小可恭聆教益。”

病老人狠狠地打量他,久久方问:“刚才姥山双奇的话是真是假?你真是盛昌的三东主么?”

“不敢相瞒,小可确是夏安平。”安平恭敬地答。

“你为何不远走高飞,到九江有何贵干?”

“小可要查一查九江分号出事的经过。”

“你不是飞蛾扑火么?”

“小可小心就是。”

“你接得下天龙贼秃?”

“小可不想和他们轻生拼死。”

“须知天长羽士比天龙贼秃更厉害。”

“小可不想和他们正面冲突。”

“我只问你能不能胜他们。”

“小可从未见过,不敢妄论。”

病老人伸出干枯的右手,冷冷地说:“老夫要试试你的实力和气功修为。”

安平只好伸出右手,两只手掌钳实,久久,病老人神色一怔,放手低问:“令师何人?”

“家师姓严,名春。”

“严春?他有多大年纪了?”

“约花甲年纪,比老伯年轻。家师的事,小可毫无所知。”

两老人不住交换目光,惑然沉思良久。最后病老人神色肃穆地说:“以你的艺业造诣来说,令师绝非等闲人物,单打独斗,天龙贼秃绝非你的敌手。相见也是有缘,老朽看你骨格清奇,而且心地善良,更难得的是你的艺业竟然大出老朽意外之外,老朽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谢谢老伯的盛情。”

“你惯用何种兵刃?”

“以剑为主,六十四斤降魔杵为辅。”

“今晚我送你一把剑,剑名寒影,可惜只有一尺八寸,你能使用六十四斤降魔杵,可知你的臂力十分惊人,用这种小剑,可能不趁手。”

安平笑道:“一寸短一寸险,剑太短固无大用,但一尺八寸正好使用,只是太狠了些,近身不击则已,击则必中。不瞒老伯说,小可对匕首甚有心得。”

病老人展颜一笑,说:“总算老朽双目不盲,神剑终于有主啦!”

“小可无礼,还未请教两位老伯尊姓呢!”

病老人长吁一口气,微喟道:“四十年前的武林朋友,方能记得我们。我姓高,那位是舍弟……”

安平大吃一惊,再次行礼道:“晚辈有眼无珠,原来是南山二圣高老前辈。”

“你怎知道商山二圣?”病老人问。

“晚辈只是猜想而已,家师曾经提及两位老前辈的大名。刚才老前辈用传音入密之术传话,相距丈四,只有两位老前辈方能有此功力。”

病老人又是一声轻叹,黯然地说:“老朽年已过百,只有一口气在而已,血脉将僵,去死不远。目下真要和人动手,武林一流高手,尽足以送老朽入土。因此,我兄弟已不敢再出头管事了。这次我兄弟到南京访友,然后返回商山等死。那寒影剑乃是三十年前老朽无意中所发现,能用这种短剑的人不多见,一直珍藏迄今,希望你毋负此剑。记住,今晚我会找你,不要来找我们,以免启人疑窦,并切记不可泄露老朽的名号。”

“晚辈遵命。”

“那三个家伙是水贼,你必须小心提防意外失足落水!”

“晚辈不敢大意。”

南山二圣入舱,他回到欧阳玮身边落坐。

“夏大哥,那两位怪老头和你说些什么?”欧阳玮好奇地问,不住向舱内瞧。”

“他们问我的师门家世等等,说要送一把叫寒影的剑给我。”他坦率地答。

“寒影剑?这把凶剑又出世了?”小家伙低声惊呼。

“小兄弟,你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小时候曾听爷爷说过。很久很久以前人大概是本朝立国以前群雄逐鹿中原的时候,它是天完帝国的勇将倪文俊的佩剑。倪文俊出身打渔世家,听说是在一座叫寒潭的深潭中获得此剑。这把剑奇寒袭人,挥动时只可看到朦胧的淡影,可断金切玉,杀人不沾血,在水中使用如同水晶,看不到形影。倪文俊用这把剑,不知杀了多少鞑子的官吏,每当他攻下一座城池,被擒的鞑子官兵,只消看到他这把剑,便会变成半个死人,杀气极重,所以称为凶剑。后来,倪文俊在黄州被不忠不义的陈友谅所谋杀,这把剑从此就失了踪,又听说这把剑其实已被陈友谅先期派人偷走,倪文俊才送掉性命。陈友谅再用这把剑,把天完帝国的皇帝徐寿辉谋杀在采石矶,剑亦沉入江底,不知所终。这两位怪老头居然持有这把剑,绝不是等闲人物。”

安平不好直说,笑道:“假使是等闲人物,岂敢在这时和我打交道?小兄弟,你的水性如何?”

“能浮得起来而已,在水中交手却不行。”

“那么,你对小心了。”

“小心什么?”

“不要站近船边,小心掉下江去。”

欧阳玮会意,笑道:“最妙的防止落水法,是把那三个家伙制住。”

安平摇摇头,说:“事情已告一段落,假使咱们找他们,岂不显得咱们气量太小么?又岂不是显得咱们心虚害怕?”

“依你之见……”

“咱们小心些儿就是。我的水性不坏,以一敌三虽无把握,但江水浑浊,他们想对付我也不是易事。”

舱中,三贼也在秘密计议。

雷方被安平勒得脖子难受已极,尉延也唇裂颊肿,把安平恨入骨髓。巢湖之蛟曾是巢湖的水贼,巢湖的水贼天下闻名,南京的水军,大多是出身巢湖的水中高手,他的水性比姥山双奇高明得多。他在舱口被双龙神筒迫得忍辱罢手,丢尽了脸面,报仇之念更切,咬牙切齿地说:“近午时分,船可抵白鹿矶,咱们弄他们下水。”

“不行,夺命神针可怕。”雷方恨声道。

“难道就这么罢了不成?咱们可用船板护身。”

“当然不能罢手,但船板绝挡不住神针,咱们不可冒险。”

“依雷兄之意,又待如何?”

“今晚咱们在两舷施手脚,施下陷阱。船行期间,谁也不会呆在舱中,他们必定出舱面观赏江景,咱们只从船外打主意,出其不意拉他们下江。”

“如果失手呢?”

“万一失手,咱们一走了之,找快舟或者起旱,先一步赶到九江,将夏小狗卖给三厂的人。你们同意么?”

半晌,巢湖之蛟击掌道:“好,一言为定。今晚雷兄弟在两舷弄手脚,明日我负责船外下手,咱们且商量下手的信号,大意不得,一丝差错皆可招致不幸,必须好好准备。今晚好好养精蓄锐,留点精神。”

假使他们在今天觅机下手,也许可以侥幸,慢了一天,活该他们倒霉。

当晚,雷方在两舷用利刀弄了三二十个小孔,水线以上打了十来颗落脚钉。尉延则找到船老大,提出严厉警告,不许船夫过问他们的事,不然格杀勿论。

第二天午牌左右,船过武昌县,北岸是黄州府,惊涛骇浪滚滚东下。整个上午,安平和欧阳玮始终未靠近船舷,只在舱门附近走动,留意着舱中阴沉沉安坐着的三贼。

商山二圣早已在船头聊天,暗中留意着舱中的动静。

安平的腰间鼓鼓地,衣下露出一截绿鲨鱼皮鞘,看上去不像短刀,也不像剑。

午膳罢,安平挽了欧阳玮出到舱面。天宇中乌云密布,像要下雨,江风劲厉,暑气全消。

“小兄弟仙乡何处,能见告么?”安平问,一面向左舷靠。

今天舱面人不多,有大半旅客食罢在舱中埋头大睡,只有四五名生意人倚在右舷张望。舷墙高仅两尺,必须坐下来,坐下来便看不见船外的景况。

两人出舱时,看到三贼在舱内假寐,不免大意了些。欧阳玮在舷船下落坐,笑道:“夏大哥,如果你不知道长青堡,那么,你的确不是江湖人了。”

“兄弟的确不是江湖人。”

“我家在武陵山深处,那是一处避秦胜地,没有官府管辖,也少有凡夫俗子前往打扰。有时,辰州府的官兵十年八年方在山中巡一次,除了苗蛮极少见汉人。不过,家祖在辰州府城,却派人经营两座店。一是回春堂,请有六名郎中,在辰州府是首屈一指的大药局。一是辰州粮坊,店中有十六艘运粮船,自沉江下游运粮上航,五陵山山区的村庄,是粮商的主顾。夏大哥,如果有机会到辰州,千万去找我,好么?”

安平点点头,说:“有机会我会去拜望府上的,可惜!近来恐怕没有机会了,今年春天我还到长沙走了一趟呢?”

“你到过长沙府?”

“是的,我在那儿也有店……”

蓦地,他住口不说,目光落在舱口。欧阳玮扭头看去,看到雷方阴沉沉地站在舱口,并未向这一面瞧,向右舷走去,在舷墙下转身坐倒,双手手伸搁在舷板顶端,抬头向天空注视。

在对面坐,不会有威胁,两人不在乎。

舱内,尉延门在舱门的左内侧,衣兜中藏有用竹片削成的二十余根八寸长竹钉,准备动手偷袭。

巢湖之蛟已经不见了,他溜到舱尾,悄然溜入水中。

安平不再理会,低声道:“看来,他们已经死了心。”

“不一定,还有四天,这时说他们死了心,似乎太早了些。”欧阳玮说,他认定三贼绝不肯罢手。

巢湖之蛟水性超尘拔俗,事先已看清安平两人的坐处,潜水到了船左,徐徐接近。水线距舱面高不足六尺,他利用预先钉好的落脚钉攀爬,利用舷墙下方所挖的小孔察看舱面的光景,渐渐迫近了安平两人的倚坐处。

他可从舷板上端将分水钩向下袭击,但恐怕惊动舱面的人,因此,必须让安平两人站起,方便于偷袭,不易被人发现。

他先稳下身躯,一手抓实舷板上的一个小孔,然后将一块木片向上抛,通知雷方已准备停当,拔出分水钩,准备进击。

他该死,还看不出安平是最棘手的人物,却打定主意先击毙欧阳玮,便可活捉安平了,三比一,一个生意人还能飞上天去?至于昨天自方被安平所制,他还认为是雷方一时大意失手而已,并非安平比雷方高明。

要使两人站起,便得指望船上的人了。船上的雷方不敢走近,他必须等杀了欧阳玮之后,再上前制安平。看到木片飞起,知道巢湖之蛟已掌握了袭击的形势,机会来了,慢不得,他向舱口招手,叫道:“尉兄,出来散散心。”

尉延的身影出现在舱口,双手先扬,竹钉贴舱面暴雨似的射出,啸风之声大作。

下盘被攻,坐在舱面的安平两人势必迅速跃起。果然不错,两人发现有警,火速跃起躲避。

船外的巢湖之蛟应声长身,分水钩凶狠地钩出。

数有前定,半点不假,活该他倒霉。

安平的艺业比欧阳玮高得多,反应更比小家伙快,他一把抓住欧阳玮的膀子向舱门侧方一抛,自己先一步跃起。脑袋刚伸出舷板顶端,眼角便看到外面的人头和钩影。

快!生死须臾,他本能地伸手急抓,抓住了挥来的锋利钩身。

“唰!”钩尖挥过欧阳玮的顶门,间不容发,危极险极。假使小家伙快了一刹那,天灵盖怕要被击碎。

舱门口,尉延飞扑而至。

“笃笃笃笃……”竹针打在舷板上,声如暴雨。

“噗噗!”安平的小腿挨了两钉,裤破皮伤,但无大碍。

雷方拔出匕首,急冲而上。

同一瞬间,小家伙跃起八尺,半空中拔出了双龙神筒,发出一声咒骂。

也在同一瞬间,安平抓住钩向下扳,另一手钩住了巢湖之蛟的脖子,重重地勒在舷板顶上,叫道:“饶他们一命!”

可是,太晚了,“咔”一声暴响,小家伙已发出第一次夺命神针,他不叫倒好,叫时便分了心,断送了巢湖之蛟一条命。

“啊……”尉延狂叫一声,冲势未减,直向小家伙的脚下冲来,脚下大乱。

小家伙正向下落,一脚疾飞,踢中尉延的脸门。

“砰!”尉延仰面便倒,仍向前滑。双脚撞在舷壁下方行止住,挣扎了片刻渐渐断气。

雷方最精灵机警,见安平抓住了钩,便知不妙,向侧一扭,顺势飞跃而起,“噗通!”水花四溅,他跳水逃命。

安平的手抓住两面有刃的钩身,手掌居然未曾受伤,夺过钩抛入水中,正想将巢湖之蛟拉起,但他却心中狂跳,暗叫“糟了!”

他锁住巢湖之蛟的脖子,巢湖之蛟的咽喉恰好压在舷板角上,用力太猛,喉管已被压破,暴眼似要突出眼外,脸色发黑,舌头伸得长长地,只消看第一眼,他便知巢湖之蛟已经完蛋了。

这一阵大乱,来时如狂风暴雨,去如火灭光消,来得快,结束得也快,但说来却话长。等舱面的人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危险已经过去,恶斗消失。

小家伙迅速地收回夺命神针,发觉安平在那儿发怔,急问:“夏大哥,怎么回事?”

“他……他死……死了……”安平抽着冷气惶恐地说。

小家伙看清了景况,当机立断,猛地一扳安平的手,巢湖之蛟的尸坠水,他大声叫:“大哥,镇静些。这些家伙蓄意谋杀,我们是迫于自卫,不必自疚。”

不管安平的反应如何,他抓起尉延的尸身举至舷外。

“小兄弟,不可!带至岸上给他安葬。”安平急叫。

小家伙笑笑,说:“大哥,你不明白,水上朋友不喜欢土葬,不必为他们操心,这叫做死得其所。”

“嘭!”水声震耳,水花溅上舱面,尸身落水。

安平在一旁发怔,浑身在发抖,无意中杀了人,他感到喉咙发干,牙齿打战,肌肉发僵,冷流从丹田直向上冲。

小家伙毫不在乎,向涌出舱面的旅客和船夫大声说:“诸位乡亲,这三个家伙是巢湖的水贼,蓄意暗算咱们兄弟,我兄弟俩不得不自卫,杀了他们两个人,逃掉了一个。出门人最好少管闲事,如果有人报官邀功,我兄弟不会陪他打官司,咱们一走了之,让他和官府打交道,保证他耽误一两个月,自作自受,所以最好少管闲事为妙。”

走了雷方,日后麻烦大了。这家伙泅水登岸,弄到一艘快船,船轻水急,早一天半到达九江,掀起了风风雨雨。

尸身落水声,又把安平的情绪引人惊恐的境地。他一生中,还是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杀,而且这人竟然是死在自己的手中,残酷的事实,令他毛骨悚然,他并未听清小家伙的谬论,不知道小家伙在威胁旅客不许报官,他似乎感到巢湖之蛟暴眼伸舌的可怖影像在眼前若隐若现,令他觉得手心淌汗,身躯发僵,喉咙发干,气血欲凝,突如其来的剧变,令他一时无法适应。他是个本性良善的十九岁大孩子,突然失手杀人,所受到的震撼极为严重,自疚、后悔、惊恐等等情绪,无情地向他袭击。

他冷汗直冒,站在那儿发愣。

欧阳玮向舱面的人,说了一大堆威胁性的话,忽略了身后安平的情绪,也未料到舱侧的过道来了不速之客。

据船夫说,这条船共载了五十名旅客。前舱前后分隔成两段统舱,挤了四十名旅客。中舱也分为两段,前段是男贵宾室,隔了五间小客房,有一座小厅,客人不必出舱,可以倚窗观赏江景。所以中舱的佳客,是不用到舱面透空气的,出入的的门户在两侧,有舷板过道往来。后段是女客舱,女客更不会出外抛头露面。后舱是船夫的宿处,他们的活动范围也限于中舱以外各处,除了送膳食之外,不听到招呼,绝不敢擅自进入中舱打扰贵客。

因此,船行两日中,前舱的旅客们,谁也不知中舱载了些什么人,是男是女更一无所知,反正概略地知道,偌大的中舱,只住了十名贵客,与前舱的拥挤情形大不相同,有钱的大爷是不会住前舱的。

舱面发生血案,惊动了中舱的贵客,两名青衣劲装大汉,领着一个年约半百威风凛凛的穿锦袍贵客,急步沿舷板走道到了前舱,排众而入。

中舱的后段女客舱中,也闪出了两名少妇。看打扮,是一主一婢,主美婢俏,风华绝代。

主人梳盘龙髻,珠翠满头。水湖绿织花坎肩,窄袖子同色绣富贵花蜀绸春衫,迤地百褶裙,小蛮腰的鸾带上,挂了一条隐约可看到金花影的彩巾。粉脸桃腮、樱口带媚,一双水汪汪的钻石明眸媚光流转,透出勾魂摄魄的光波,一颦一笑万种风情,薄施脂粉益形生色,动人身材穠纤合度,凹凸分明,足以令登徒子心动神摇,令狂蜂浪蝶沉醉。这是一个浑身是火的女人,尽管她所穿的衣裙是冷色,她仍然是一团火,一团可令英雄豪杰溶化的烈火。

她的侍女也美,美得不像个侍女,却像那些道学夫子娶来玩赏的侍妾——道学夫子们通常娶妻是娶才不娶色,妾则相反,愈美愈佳。

但是,这位俏侍女却不好惹,瞧,她左手抓着一把连鞘宝剑哩!可不是摆场面的饰剑,宝光四射,确是价值连城的杀人家伙,如假包换。

主婢两人不走舷板过道,飞升舱顶,站在风帆的桅杆下,向船头眺望。

后面高出舱顶的舵楼,舵工和两名助手兼控帆的师父,突见桅下出现了两个女人,大吃一惊。

“狐仙!”控帆师父失声叫。

老舵工见多识广,一巴掌拍出低喝道:“噤声!你不要命了?咱们这趟船走了运,载了不少五湖四海的英雄好汉,唯一保命的办法,是少管闲事,不必大惊小怪,沉着应付,不然老命难保。”

锦袍贵客大概对昨天发生的事早有风闻,举手一挥,两名青衣随从乘欧阳玮不备时一闪即至,一人用冷气森森的匕首抵住欧阳玮的腰眼,喝道:“不许反抗,除非你不要命。”

另一人到了安平身后,如法炮制。

锦衣贵客鹰目炯炯。向两人沉喝道:“你们被捕了,江上杀人,还有王法么?”

欧阳玮脸色一变,冷笑道:“原来是你,姓张的,你怎知小爷我乘这条船?”

姓张的桀桀笑,意气飞扬地说:“如果连你小鬼也盯不牢,咱们内厂的人岂不成了酒囊饭袋了?本应原打算到南京再擒你,但你在船上杀人,可能畏罪图逃,迫船家靠岸起旱,本应岂不多费手脚?因此为防范于未然起见,这时乘机擒你归案。”

“哼!你并未完全成功。”小家伙冷笑着说。

“请放心,船上不会有你的朋友,你不必指望有人救你。常雄,制他的穴道。”

青衣人左肘应声顶出,撞中欧阳玮的身柱穴。身柱穴在第三脊椎骨下,被制后浑身发软。青衣人将他抱住,首先便没收了他藏在怀中的双龙神筒。

另一名青衣人用刀顶住了安平,安平仍陷在恍惚中,被尖刀一顶,神智渐清。

姓张的走近,狠狠地打量着他,看了他那脸色发青,冷汗满头浑身发抖的光景,不由嘴角泛起了可怜而又卑视的冷笑,神气地问:“你这厮也绝不会是好人,和这个小贼在一块儿,还会是好货么?你是这小贼的朋友?”

安平的情绪渐渐松弛,应道:“小可与这位小兄弟在船上相识,一见投缘,相见恨晚,他不会是小贼。”

“说他是小贼,只是借口挖苦他而已,他其实是杀官的要犯,在武昌府……”

“你们是巡检?”

“巡检?你未免太小看本座了。”姓张的不悦地答。

“他是内厂的害民贼。”欧阳玮发出一声大叫。

“叭叭叭叭!”扶持着他的青衣大汉掴了他四耳光。

内厂两字,勾起了安平的愤火,问道:“小可因自卫而杀人,被杀的是巢湖水贼,有罪么?”

姓张的脸一沉,说:“如果你所杀死的真是贼,官府自会公断,但你既然是这小子的朋友,本座却不能将你交与官府,要押你到南京追讯余党。”

“对不起,我可不愿意随你到南京。”安平冷冷地答。

姓张的大怒,喝道:“这家伙可恶,掌嘴!”

青衣大汉用匕首抵住安平的胁背,要掌嘴必须将安平的身躯扭转,不等他动手,安平已突起发难。

他怎能让内厂的鹰犬押解到南京?更不愿欧阳玮落在走狗们的手中,必须反抗动手了,猛地身形左扭,一扭之下,匕首尖已离开胁背。

快!快得令人眼花,刀尖滑开危险便消失,左肘一带,“噗”一声撞中身后青衣大汉的左肋,身形已转过,右拳疾飞,半分不差,击中大汉的左耳门。

“砰!笃!”大汉一声未出,掷倒在八尺外,匕首飞落舱面,其声清脆,人亦当场昏厥。

“咦!”姓张的骇然惊叫。

挟持着欧阳玮的青衣大汉不等招呼,丢掉欧阳玮拔出佩刀,一声长啸,连攻五刀。

舱面窄小,先前看热闹的人,在听到内厂两字时便已纷纷走避,如避瘟疫,只有商山二圣仍站在船头静观其变,之外便是站在舱顶的两个女人了。

地方窄小不易施展,更难闪避,但安平身怀奇学,在刀光中闪掠如电,闪过第五刀时,他已到了欧阳玮身旁,俯身将小家伙挟在手中,手一动,手中多了一把晶芒四射的短剑,三尺外冷流闪荡,暑气全消。剑长一尺八寸,剑宽亦按比例缩小,但尖锋特锐,锋利无比。

跟踪追击的青衣大汉脚下一缓,攻势停顿。

安平徐徐引剑,沉声道:“不要逼在下杀人,在下不希望船上再有血腥。阁下,得放手时且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姓张的无名火起,取过昏倒大汉的佩刀,大吼道:“先毙了他!你这恶贼竟敢拒捕,那还得了?”

青衣大汉见多识广,看了安平手中的怪剑,知道不好对付,但经姓张的出声催促,不敢不上,一声沉喝,凶猛地擦身而上,刀光一闪,奋勇进招,送出一刀。

安平左手有人,不易闪避,只好招架,仍不愿伤人,轻轻一撇,“铮”一声清鸣,刀已被挡开。

大汉火速撤招,刀风凌厉,“天外来鸿”一刀急劈。

“铮铮铮铮……”脆响震耳,大汉凶猛的刀招皆被一一挡开。安平的脚下未曾移动分毫,沉重的钢刀始终近不了身,大汉也休想迫进半步。

“不要欺人太甚,还不退去?”安平冷叱,连拂对方人招十三刀之多。即使是重如山岳下压的“力劈华山”狠招,他仍然能毫不费力地硬接硬拆。

大汉攻至第十招,知道艺业相去太远,突然飞退八尺,向姓张的苦笑道:“张爷,属下无能,这小子的艺业委实太过惊人。”

安平趁机放下欧阳玮,低声急问:“何穴被制?”

“身柱,被撞穴术所制。”欧阳玮急答。

张爷掖好袍袂,迫上说:“双刀联手,你攻左。”

大汉应喏一声,向左移动。

“呔!”张爷发令出招,两刀泛起霍霍光影,一涌而至。

安平拍活了欧阳玮的穴道,但在片刻之内,欧阳玮无法恢复体力,所以他不能退,只能迎上。

蓦地,舱顶传来了娇滴滴的叫唤声:“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杀!慈悲不得,不是你死就是他们活。”

“铮铮!”安平连挥两剑,将两人震退八尺,喝道:“不要迫在下火发,还不退走?”

张爷脸色一变,叫道:“杨英,用那小狗的双龙神筒杀他。”

欧阳玮退到后面活动筋骨,应声大笑道:“如果任何人都会使用,怎算得是长青堡之宝?不必枉费心机了,弄得不好,反而枉送性命,不信可以试试。”

两个女人见没有人理睬她们,似乎感到脸上无光,人影起处,香风中人欲醉,两人像两朵绿云,翩然降落在舱面上,堵住了舱门入口。

被安平打昏的青衣大汉刚苏醒不久,正摇摇晃晃地站起,张爷突然大喝道:“涂荣,阻住那两个妖女。”

大汉慌忙拾起匕首,迎面挡住两女的去路。

“丢他下江。”少妇向侍女低喝。

婢女应喏一声,罗裙款摆,莲步轻摇,上前媚笑道:“涂爷,是不是要小婢丢你下江?依我看,你自己跳下去好了,我家姑娘不会怪奴家偷懒的。”

涂荣不知厉害,也不知怜香惜玉,“唰”一声一刀刺出,喝道:“小狐狸退回去!”

婢女一声轻笑,左手的连鞘宝剑来一记“力划鸿沟”,“得”声轻响,击中徐荣的手腕,匕首立即飞坠江心,他本来就头重脚轻用不上劲,而侍女却出手奇快,下手亦重,一击便中。

侍立乘势抢入,“噗”一声闷响,一劈掌劈得涂荣颈根欲折,“哎”一声怪叫,抬手护脸。

侍女闪身扭腰,抓住了涂荣的腰带,喝声“下去!”涂荣可真听话,身躯凌空而起,带着一声刺耳的惨叫,“噗通”一声跌落江心,一沉一浮,大叫道“救命!救……救……命……”

没有人救他,片刻便漂到后舱去了。

前端的舱面,恶斗早已展开,张爷和杨英分进合击,两把钢刀如同狂风暴雨,疯狂进击。

安平仍未回手反击,寒影剑左拦右架,从容挥洒,只将对方震退或架开,不许两人迫进半步,愈斗愈沉静,先前因杀人而起的恐惧,已经烟消云散了。

少妇观战良久,忍不住叫道:“前面将到安乐矶,右岸的厌里口有官兵的巡江哨,看到船上有人斗殴,必定发舟拦截命船靠岸盘查,岂不麻烦?青年人,你真是死心眼,你不杀他他可要杀你,客气什么呢?你如果怕杀人,我要代劳啦!”

船首的商山二圣也几乎同声叫:“废了他也好,拖不得。”

安平确也被激出真火,钢牙一锉,一声长啸,晶虹骤变,但见一道淡淡银影楔入刀法之中,人影渐进,三个人影乍合。

“哎唷!”杨英狂叫,第一个退出,连退丈五“砰”一声钢刀堕地。他的右手小臂外侧,裂了一条八寸长血缝,鲜血如注。

真不巧,他身后正站着俏侍女?俏侍女在他的腿弯上踹了一脚,叱道:“跪下,不准叫。”

他真听话,“噗”一声跪倒在舱板上。

人影已止。安平的左手,抓住了张爷持刀的右手脉门,寒气彻骨的剑尖,抵在张爷的喉结穴下,冷冷地说:“你这刘太监的走狗,本来我该要你的命,”

“杀呀!说那么多废话作甚?”少妇媚声叫。

安平瞥了她一眼,叹口气说:“姑娘,杀人不是姑娘家的事,你何苦……”

怪!少妇居然没生气,用一声媚笑打断他的话,说:“你如果不杀他,船一靠岸,想想着,后果如何?也许你能一走了之,但船家如何?旅客如何?即使官府不想在这些可怜虫身上敲榨一笔油水,至少也得尝一两月监禁的滋味,提审、作证、取保……你不是教他们走投无路么?你宅心仁厚,可是太过固执,说难听些,你简直是个毫无见地的懦夫。你别管,交给我办,三厂的走狗,人人皆曰可杀,杀一个可以多救不少无辜。”

张爷浑身发抖,大汗满头,威风全失,哀叫道:“好汉爷,饶命!饶……饶我一……一命,我……我上有老娘下……下有妻……妻儿……”

舱门口,伸出一个水客打扮的中年人脑袋,躲在门后说:“这位张爷自小父母双亡,夤缘投入京师八虎的魏彪太监手下,先在锦衣卫当差,后调内厂,作恶多端,行同虎狼。家有一妻八妾,号称九美,建了一座九美楼,华楼藏娇。前天在武昌,在锦宫阁一口气叫了武昌堂班大名鼎鼎的三位海棠姑娘陪宿。”

少妇柳眉倒竖,杏眼睁圆,杀气腾腾地向安平叫:“交给我,你这懦夫。”

安平神色一怔,凛然地说:“我宁可做懦夫,也不任意杀人。三厂人数上千,你不能一口咬定里面没有一个好人,以此人来说,未抓住他的罪证前,相信一面之词便将他处死。有失公允。对不起,在下不能将他交给你。”

侍女在杨英的命门穴踢了一脚,杨英“嗯”了一声,向前仆倒。她搜出双龙神筒,抛给安平身后的欧阳玮,说:“小弟弟,叫你的同伴不必固执,激恼我家小姐,那就很难说话了。”

少妇不怒反笑,向安平冷问:“你打算把他怎样处治?”

“废了他的丹田和中极两穴,割断他的脚筋。”安平大声说。

张爷脸色死灰,猛地挣脱右手,向后急退,脱离剑尖的控制。他料定安平不会杀他所以冒险逃命。

少妇一闪即至,一掌拍在张爷的天灵盖上,噗哧一笑。

安平感到毛骨悚然,怔怔地注视着含笑杀人的少妇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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