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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施救遭难

朔风凛冽,大雪纷扬。满天旋飞飘舞,大地是一片银色世界,从西北掠来的大风雪,将北国的山河披上了银妆。站在朔州与岢岚交界处的雪山顶端下望,一望无涯看不见半星儿青绿。

云沉,风险寒流刺骨,只是白皑皑的一片,这就是边关的景色!

在岢岚州东北四十余里,有一座在这一带原野最高的山头,高有三十里,长六十里,东北,有属于朔州的翠峰山,这时也同样看不到半点翠峰,已变成一个白峰。

这座山的土名叫“雪山”。

雪山共有十七座峰头,主峰虽在盛夏,冰雪仍不会融化,远远看去像一座戴孝的白头山。

白雪经年厚达几丈以上,这银色世界中别说是人连鬼也不敢在这儿出现,端的是人兽绝迹之地。

怪!如今却有了人,真的有人。

出现在这山南冰雪的原野中,不但是一个,竟有两个人,但两人相离约有二十里,他们并不知在漫天风雪中,山中竟然会有同道。

两人先后从太原府向北速赶,沿着已被冰冻了的汾河上溯,到达了静约县,再渡河北行,投入了茫茫风雪之中。

天色已是入暮时分了。远在五六里外,雪山静静的横在眼前,快到了。

最先到达山下的人,冒着狂风大雪急射,身法轻巧迅捷像在滑行,脚下所经之外,看不到履迹,即使有,也被大风雪掩没了。

这人穿了一身狐裘,白色的裤,戴掩耳皮风帽,全身已被飞雪积满,分不出是人是雪。在风帽下,露出一对胡狼眼,阴森厉恶地寒芒四射,令人望之生悸,眼下是个大鹰勾鼻,嘴已被掩住,看去,像是个老人,裘袂下,曳出一截剑鞘,不是装饰品,而是杀人的家伙。

他的手藏在皮手套内,不住地在摆动,上体平直,向前疾掠,脚下半统牛皮直疑靴,紧贴着浮云滑行。

终于到了山下了,风虽小了些,但大雪似乎越下越大。他吐出了一口白雾,喃喃地自语道:“见鬼!今年的雪可真不少哦!十一月过了,也该下大雪的时候了。”

到了最南一座山之下,他站住了,抬头向东北雪山顶着去,眼中阴厉的目光更盛,还可以听到他的切齿声,声音似乎是来自阴曹地府:“五年了,林老鬼,你想不到我飞虹剑王万年又来找你吧?哼!反正姓王的一日不死,总会来找你,横剑夺爱之恨,我永远不会放过你。”

说完,举步登山,一面走,一面仍在嘀咕:“这老王八,似乎我每一次来他都有些长进,功力日益浑厚。三十年来,五次均功亏一篑,这次非将他毙了不可,不然会后患无穷了。唉!老了,都快进土啦,竟然无法忘怀,人之于情真是不可思议啊!”

攀上了峰顶,正欲顺山脊向主峰速掠,不经意地向山下一看,突然“咦”了一声,倏地站住了。

远处雪原之上,约有二十里处,也就是他入山方向,突见白色人影如飞而来。

“哈!我得看看是什么人,在这大雪天也会到雪山来找魂?哼!希望不是老匹夫,免得我劳动手脚。”

他喃喃自语,闪在雪堆之后,积雪堆隐住身形。

如在平时,这儿是攀上雪峰的捷径,雪山与东北的翠峰山恰好相反,山北陡则北面除落,南面却是绝壁如削。

暮色虽已降临,但由于一色银色白世界,灰芒映掩,仍可分认人影。

后到的人影,以奇快的身法向山上掠来,轻功比先前自称飞虹剑客王万年的人,更见高明了许多。

近了,灰色大袖夹衫,同色灯笼裤,小小的绑口快靴,灰巾包头,身材适中,是个女人。

大雪天,连狗也会被冷个半死。天!她竟穿着夹衫裤,难道真的来送死不成?

可以看清面容了,两条弯弯的远山眉,一双星眸如午夜寒星,小巧而挺直的鼻子,下面同样是小巧的嘴儿,如果不是她红光闪闪的脸上肌肉已出现许多细小的皱纹,与包头下露出的灰色鬓角,绝不会想到她是一个老女人。

总之,她年轻时,定然是个令人倾心的美人儿。

她浑身卷起阵阵轻雾,没沾有雪花,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化成白雾向下飘落,背上,系着一把古剑,系带显出她美好的身材,看去十分匀称和婀娜,一个小包裹压在剑上,可能是她的随身全部家当。

她攀上了山峰,没留意身后雪堆中有人,迎风站立一脸上现出极为迷惘的神色,吁出一口长气,向远处白玉峰间逸去,微微道:“鸿,难道说,我们因所练的绝学不同,便极不相容?相处二十年却有三十年离分,唉!往事不堪回首,剩下的仅有无比的辛酸。鸿,这次我不会离开你了,我们为何不能相助相容?又为什么不念当年的情意?我来了,你不能赶我走吧!”

说完,抖了抖大袖,正待起步。

蓦地,一道雪芒从雪堆中悄然电射而出,奇快地射向她的背后脊右三寸志堂穴,一闪而至。

山峰上罡风劲烈,声势之雄,宛似干军万马奔腾,谁出无法发觉后面暗器偷袭射到,加以暗器极为特殊,无声无嗅,一闪即至,快极。

志堂穴,与命门同在十四节脊骨左右并列,稍外一寸半,虽未列入人身三十六大穴,但确是可以致命的穴道,下手稍重些儿,可以发笑而死。所以有人称为笑腰穴。

也许是老妇不该当场死命,也许是飞虹剑客手下留情,电芒稍左半寸,没入志堂命门要穴之中,没射中穴道。

“唉……”老妇尖叫一声,倏然回身,她两穴的中间,现出一段寸长小剑柄,说是剑并不太像,因为没有护偃,而且极薄,隐现五彩光华。

老妇伸手一摸,但不敢拔出,身体被狂风刮得左右晃动,口中切齿叫:“是你,王万年。”

飞虹剑客徐徐现身在三丈外,目中流露出狞恶的神色,一步步走近,冷厉地说:“不错,是我,你想不到吧?哼!咱们久违了。在你嫁给姓林的日子里,你不会想到我,但我却无法将你忘怀,哈哈,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王万年认为五十年也并不为晚。”

老妇闭上了双眼,勉强支持着不倒,虚弱地说:“你这畜生,你怎算是人?你认为我不嫁你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值得愤恨五十年?而且你已成家了,儿孙满堂了,仍不放过我,在这雪岭上向我暗下毒手。你……你这人面兽心的畜生!”

王万年拉掉风帽,指了指没有耳垂的左耳孔,凶狠地说:“贱人!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儿。”

老妇睁开无神的双眼,用怨毒的神色盯视住他。

“你的耳朵与我有什么关系?”她低沉地说。

“当然于你有关,你那个老匹夫二十年,我第二次上这儿和他算帐,被他把耳朵留下了。哼!新仇旧恨俱来,你该知道你所受的在是该与不该了。哈哈!寰宇四侣今年要少掉一个人,女飞卫陆薇将在世上消失了,还有,四侣之首冰魄神剑林鸿,你那该死一万次的亲爱老冤家,也将在明后两天到鬼门关报到,我要用同样的手法杀他,以报我五十年前夺爱之恨。”

这老妇便是五十年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女飞卫陆薇。在一甲子之前,大明江山初定,武林群豪四散,有些归隐名山,有些则流落江湖。

在群魔乱舞中,也出了好多的英雄豪杰,其中有四位少年男女,尤为出色,在江湖出没将近十年,声名鹊起,君临江湖,武林无出其右。

这四人的名号,依次是冰魄神剑林鸿、女飞卫陆薇、云楼逸箫诸葛明、散花仙子岳如霜。

经十年的江湖闯荡,四人不但结成好友,也结成了两双神仙佳侣,并肩行道江湖。而后十年中他们的足迹遍及十三省(大明虽称为布政使司,但百姓依元朝旧习,仍习惯称之为省)

他们足迹所至,群魔丧胆,宵小敛迹,人们称他们为“寰宇四侣。”

五十年前,寰宇四侣先后在江湖中失去踪迹,冰魄神剑和女飞卫归隐岢岚雪山,一住二十年,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竟然闹翻了,自此,雪山上只留下林鸿孤独的守着寂寞穷山,苦度着劳燕分飞的凄凉岁月。

冰魄神剑归隐雪山的事,江湖中略有耳闻,早年的仇家却无法找到他,因为天下的雪山太多了,最响亮的雪山有一座在西疆昆仑山之南,就是今天的喜马拉雅山,也称大雪山,另两座都在四川,一座在云南。四川打箭炉那座,也就是雪山派的圣地所在。

真正知道他的人,第一个是飞虹剑客王万年,这家伙早年在江湖亦正亦邪,亦侠亦盗,虽也行侠仗义,但恶迹却掩盖了他的光芒,尤其他好色如命,最为江湖人所厌恶诟病。

早年他是追求女飞卫的千百人中最力之一,对情敌冰魄神剑恨之切骨,可是却无可奈何,因为冰魄神剑的功力,比他强的更多了。

飞虹剑客虽早就成家,儿孙绕膝,但对冰魄神剑夫妇,五十年来仍是无日或忘,每隔五年,他便要上一次雪山报仇雪恨,要置两人于死地而后甘心,但一次再次,他不但无法制对头于死命,二十年来却还因此丢掉了一只耳朵。

以往,他总是在过了新年方行上山,但这次却提前了两个月,想藏在山中等找机会下手。

真巧,他遇上了久别三十年,终于仍欲回到丈夫身旁的女飞卫,用他的成名暗器“飞虹匕”从她背后暗袭,一举得手。

女飞卫虽是女流,所练的却是精阳神功“干元真气”,“天罡掌”及“六阳指”,走的全是刚猛路子,这也就是她离开冰魄神剑的原因。因为冰魄神剑是冰魄神功,性质极端相反,极不相容,一对本质上极端相反的男女,结合在一起儿将是人生一大苦难,难怪他们婚后久睽了三十年。

女飞卫摇晃着屈下一腿,缓缓向右侧歪倒,浑身痉挛气息奄奄地说:“你……你……王万年,你将……将受到报应的……”

飞虹剑客已站在她身旁,狞笑道:“你大可放心,报应二字,鬼才相信,唉!幸亏你老了,不然将死得更惨……”

话未完,女飞卫突然一越而起,拚出平生所修神功,一掌击出。

“砰”的一声,人影倏分。飞虹剑客骤不及防,而且也太大意,立即打中右肩窝,身形震出两丈开外,滑下山腰方被雪堆挡住。

女飞卫濒死拚命,一记天罡拳打个正着,她自己也被震退丈外,跌倒在雪山中,立即昏厥过去。

飞虹剑客滑下山腰,挣扎着站起,寒风一吹,他打了一个寒战,未能站稳又慢慢地向外倒下。

雪花飞溅,浮雪松滑而不受力,他连翻带滚,向山下急滑。

天空成了铅灰色,快五更了,静乐城静静地沉睡在风雪之中,除了寒风呼啸之外,沉寂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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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河两岸,一个孤单人影,正步履艰难地在风雪中挣扎而行,向城外摸索而至。

这人影正是飞虹剑客,他肩骨碎裂,内腑离位,竟然能支持不倒,走了将近八十余里风雪路程,可见他功力之浑厚与修练之精深。

一阵奇猛的寒风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向前一送,“噗”一声便向前滑倒,他强自勉运真力挣扎起身,抹掉口旁的冰血,仰天发出一声低哑啸声,啸声未完便又重新仆倒。

雪花不住飘舞,慢慢地将他掩覆。

不久,城墙上人影一闪,飘下一个幽灵似的魄影,忽然而降,向这儿急射。

这个人的轻功身法修养极高,几如鸿毛飘絮。身上穿了件苍黄有黑斑的紧身夜行衣,披一件同色的丝质披风,头上也有同质的头罩,只露出五官,鹰目炯炯,鼻尖略勾。头罩顶端两侧,竖起两只皮质的猫耳朵,由衣着看来,他像一只猫头鹰,轻灵地飞下城墙,真够高明。

他掠过了汾河,举目四望,除了雪,看不到任何物体,他仰天长啸,运耳目向四周搜寻。

啸声如殷雷,震荡在辽阔的风雪原野中。

飞虹剑客也在这时醒来,挣扎着爬起,雪花一动,便被猫头鹰打扮的黑影发现了。他闪电似向这儿射来。

“是师父吗?你……”黑影抱住人,惊叫出声。

“是我,我杀了女飞卫那贱人,他冷不防中也挨了她一记天罡掌,我……我这次可不行了。”飞虹剑客勉力说完,口中鲜血狂吐而出,雪地上溅了不少血桃花。

黑影赶忙将他抱起急急地说:“师父,徒儿先将师父带回客店……”

“不成!趁我还有一口气在,听……听……我说……说完。”

“师父,请给保住元气。”

“不成了,天罡掌可隔纸熔金,我内腑完了,再支持不了片刻,听我说,你记住我的话,将我的尸体运回汉阳府,便可自立门户了。我那两个不成材儿女,你必须好好照顾他们,答应我,我死也瞑目了。”

“师父……”

“答应我!”飞虹剑客拚全力大叫。

黑影抱住师父,双膝跪下道:“皇天后土共鉴,我夜游鹰李咏,如不遵师父所嘱,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飞虹剑客像个放了气的皮球,逐渐瘫软,仍竭力地说:“咏儿,为师一生行事,唯一缺憾就是好色如命,到头来仍死于妇人女子之手。你,还有大荣儿,竟也步我的后尘,实堪忧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记住我的话,色字头上一把刀,千万要改。”

“徒儿当永铭心坎。”

“那就好,希望你能永记心上,好好用功,不可坠了为师飞虹剑客的名头。”

“徒儿当日求精进,绝不负师父期望。”

“我……放……心了…”

“师父,那冰魄神剑老匹夫……”

“不必管他,他也快入土了,而且我也杀了他的妻子,仇恨……两……消……了……”说完,吁出最后一口长气,合上了双目。

“师父……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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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南峰之上,第二天一早,一个孤零零的身形,正向北面主峰下滑行,她就是女飞卫陆薇。

她脸上红光褪尽,现出了苍灰之色,目光已现迟滞,身上积了不少雪花。

她背胁上,仍插着那把飞虹匕,只能匍伏着向下去,要是滚下去,一切都完了。

主峰向南一面,是一个浅谷,有一条山沟向东蜿蜒而下,不知通入往何处,距谷底十余丈一处凸出的崖壁下,建起一幢小木屋,木屋前是一片三亩大的平地,可能是一处花圃,已经被大雪盖住了,两侧,是高大的雪松,向浅谷两端伸展,徐徐无尽。

小屋前,一个白发披头的老人,正用铲默默的将门前的积雪,一铲铲的仍向两侧屋角,他是那么专心,不徐不疾的工作,心无旁骛,是那么安详与宁静。

他穿一件已经泛灰的长衫,是那么单薄,雪花在他身上飘落,他浑如未觉,在耀目的雪光中,可以看到他苍老的面容上,那往日神采四射的眸子,已经消失了他的光芒,显得有点迟滞了。高大的身材,也略现佝偻,无情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点点遗痕,难相信这个垂暮的老人,会是一甲子以前英俊超绝,八表雄风的冰魄神剑林鸿?算起来,他二十岁出道,纵横江湖二十年,加上五十年隐修,他已九十出头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他老了弱了,只能缅怀往事,排遣余生。

老,并不可悲,在武林人物来说,上百年纪并不算太老。为何他竟如此憔悴?

就在这时对面南峰下,出现了一个人形,正滑下了山谷在寒林中穿折而下,终于到达谷底。

冰魄神剑浑如未觉,仍专心地将雪一一铲开。

从南峰滑下的人,正是女飞卫,她开始往上爬,爬上木屋前,她目光已呈散乱,口角隐现血迹,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手足不住颤抖。

两行清泪从她眼角上滚下,跌碎在雪地中,她体内有一种神奇的力道支持着她,竟让她拖了七个小时,而没被冰雪所埋葬,不能不说是件奇迹。

终于她爬上了屋前雪坪。

“鸿!是……是你……吗!”她爬伏在雪地里,虚脱微弱地叫。

冰魄神剑闻声如被雷击,浑身通过一阵寒颤,倏然转身,看清了二十丈外的女飞卫。

他的迟滞目光,忽然划过一道亮光,眼睁大大的,嘴角肌肉一阵痉挛,脱口叫:“薇!薇……是……你……”

“是我,鸿,我回……回来了!”

“噗”的一声,雪铲在他手上落下,他忙走两步,却又迟疑下来,略一停顿。忽然向前冲出跄踉跌倒在她身旁,伸出抖动得极厉害的双手,将她揽入怀中了。

“薇!薇!我终于等到你了,等到你回来了。天!”

“鸿哥,我……我支持不住了,快抱我入屋,感到好冷!”

他挣扎着站起,抱着她奔入屋中,反手闩上木门,直奔内室。

他正要将她向床上放,她叫:“哥,我背上有一把飞虹匕,不必放下我了,我要死在你的怀里,唉!我终于回到你的怀中了,三十年,好漫长唉,你不会像三十年前一样,要赶我走吗?”

他全身肌肉似乎已经僵化了,颤抖着叫:“薇!你说王万年那畜生打了你一把飞虹匕?”

“是的,昨晚入夜时分,就在登山小路第一座峰头,他躲在后面向我忽下毒手……唉!那畜生别提他了。哥,三十年了,你……你怎不保重?看你,像是换了一个人,苍老得多可怕!我的心碎了!”她用手在他脸上摩挲,脸上翻起稀有的光彩。

往日的岁月倒流了,她依稀忆起三十年前逝去的岁月。那一连串的甜蜜往事,那一连串的剑影刀光,在她眼前又涌现翻腾。

他呼吸急促,抬头向着小窗前外暗沉的天空,说:“天!你对我太残忍了,我没有天山冰弦的解药,天哪!到哪里去找石夔诞?”

她摇头幽幽一叹,道:“不必费心了,石夔产自勾漏山,可力抵蛟龙,谁也无法取得它口中唾涎,而且也太晚了,我体内的干元真气,被晚上冷毒入侵,为时已久,毒已侵近心经,活不了多久了,能死在你怀里,我也可以瞑目了。”

冰魄神剑抱住她,在木室中走动,脸色极为可怕,久久方说:“那畜生!我早该毁了他的,一念之慈,误人误己。”

“别提他了,哥,这是命。”

“千多万等,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则又……”

“哥,我也是,这好漫长的三十年呀!”

“自你走后,这木屋成了冰窟,一切都在我身畔消失了,埋葬了我的余生。”

他俯首偎近她的颊旁,动情地称呼:“薇,薇,我在无数个白天与黄昏,千千万万次低声呼叫你,头发一日日的花白,唉!薇,你终于回来了,可是……”

一连串的泪珠,润湿了她的腮旁,她也在轻说:“哥哥,我们都错了,我太任性,而你又太过刚强。唉!我们为何不能早一点相互容忍?我……”

“薇,我该死,都怪我,是我不好……”

他抢着答。她摇头苦笑,脸上的光彩渐渐消逝,说:“遗憾的是,我没替你生下一男半女,九泉之下,我会愧对林家的祖先。”

“你没有错,都怪我,冰魄神功则是罪魁祸首,这种鬼功祸患无穷。”

“我也有错,干元真气也是为祸之原,一阴一阳,反其道而行,我们原早该觉悟得到的。”

“可不是,我们觉悟得太晚了。”

“哥,你如此苍老,功艺搁下了吗?我到了山谷,你怎未发觉我来了哪!”

他摇头苦笑,说:“冰魄神功确是不练了,在你走后的第五年,我开始冷静地思索我们不能相安的症结所在,终于发现我们所练的神功,是使性情变异,绝子绝孙的可怕绝学,一生精力,全费尽于练功之上,各走极端,终于,我参酌你的干元真气的心诀,揉合在冰魄神功之内,另寻途径。”

“哥,你成功了吗?”

“成是成功了,但一切都绝望了,没有你在我身旁,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哥,你放弃了?”

“是的,我将这种奇学练成了,也从练成的那天起,我便开始用懒散二字慢慢地毒害我自己,对任何事漠不关心,除了猎食,我不再做劳心劳力之事,因为我认为你永远不会回到我身旁了,灰心与绝望,与殷切的思念,使我变成老朽,哦!多可怕呀!我不该放弃等待,不该放弃希望,以致难生出活下去的勇气,我太愚昧了,也太没有信心,唉!这时觉悟真是太晚了。”

“鸿,你不该如此自暴自弃的。”

“薇,别怪我,请想想,我怎会自暴自弃?近年,我已感到来日无多,死亡的阴影已在笼罩着我了,眼前朦胧,精神困倦,我已将走完阳世的旅程,走向地狱的道路,你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说完,在床上倚壁盘膝坐下,仍将她抱在怀中。

“哥,你……你不能……”她转动身体叫,可是语声已经不可分出,挣扎亦力道全失。她的身躯,下肢已经冰凉,上身也渐渐在冷却中。

他惨然一笑,说:“薇,让我最后坚持一次,我们该一同走,冥冥在也有个伴儿。薇,请看看我所练的神功。”

她睁开双目,用微弱的声调问:“哥,我还可视物哩。”

他抽出右手,向丈外坚厚的木壁上,缓缓伸出食指,徐徐虚空划动。

木壁是坚实的五寸厚板所建,但听一阵粉屑落地的沙沙声传出,现出四个大字,分两行并列,字体刚健,深有两寸,厚度极为匀称,写的是:“希望,等待。”

她脸上再次现出一丝少有的光彩与笑容,说:“哥,你替这种奇功取了名称吗?”

“我叫它‘两仪相成大真力’,它可以练成金刚不坏无上绝学,无坚不摧,熔金化铁,发时无声无嗅,可远及三丈,我只练了三成,便有如此惊人的力道。”

“哥,有缺陷吗?”

“有,他不能期望速成,循序渐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能幸致。”

“这才是正宗绝学,不致于邪门歪道,哥,可惜我们已无法看到两仪相成大真力在武林中大放异彩了。”

“我已用黄羊皮做成皮卷,放在枕下的木匣之中,留待有缘。”

“不怕流入邪魔之手吗?”

“我早已决定撒手尘寰,除这张床和厅外,全留有机关,可以试出闯入室中有缘人,他的心是否正直和承受绝学的缘分,薇,自你走后,这两处是唯一的改变,其他一切,保持着你走前的景象。”

“哦!哥,我真感谢你对我的无尽情意。”

“还有一事未了,我得将你我的姓名写在壁上。”

他再次运指,在“希望等待”四字之后,写了两人的姓名,并加上了一行月日:景泰四年十一日庚寅。”

“哥,你记得今天的年号月日吗?”

“每年六月,我要到山北朱家村采办过冬之物,所以记得,不对吗?”

“对,你自我入山以来,已经换了四个皇帝了,哥,我……我……去了……请将那……那四……个字,再念一……次。”

他俯在她耳畔,一字一吐地说:“希望,等待……”

他的天灵盖上,忽然升起一阵轻雾,眼皮一合,溘然长逝,两人的尸体,仍保持着原来的状态。

屋外,仍是风雪满天。

一年又一年,小屋并未崩塌,但草木已将小屋掩盖住了,从以此地人迹罕至,一直未为外人所发现,屋中的一对一代武林奇人,已渐渐变成了枯骨。

岁月如流,漫长而又短暂的二十年过去了,草木已将这里又成一座丛莽,寒松的松梢,已经与屋后的五丈高崖等齐。但有缘人仍未见到来。

在人世间,英宗皇帝朱祁镇,以太上皇之称,从景帝手中夺回了皇位,复辟,在阴霾四合中,杀了一代名臣于谦,不到一个月,又毒死景帝,改元为大顺。

下一个皇帝是朱见深,十八岁被正式抬上龙座,他就是明朝第八个皇帝宪宗,改元化成。

算起来,短短二十年中,换了三个皇帝,江湖中也自然大为不同,因为明朝已经不像开国时那么兴旺了,皇室乱糟糟,到处也都是乱。

如将岁月拉回二十年前,这一年,也就是正是冰魄神剑夫妇死在岢岚雪山的这一天。

这里且说鱼米之乡湖广布政司,这是南方腹地最富裕的一省,包括今天的湖南、湖北,俗语说:湖广熟,天下足,湖广的重要,由此可见。当时,在十二布政司加上南北两京中,湖广是最大的一省,共辖有十五府。而直隶州,府属十七州,一百零八县,其他的宣慰,宣抚、长官、蛮夷长官等司,真多,算所属府州,雄踞第一宝座,比南京还多出一府。

湖广虽可称鱼米之乡,但并不是整个布政司都可能发现满地鱼米,光听到那五种“司”的名目,就可知道山地定然很多,有苗民在内生息,所以设司管辖,穷乡僻壤仍比比皆是。

西南二百八十里,武岗山下都梁河旁的一座小城,就是宝庆唯一的州--武岗州,这座州真可怜,只辖一个新宁县,西南的城步县按理也属于它的,但被宝庆府抓住不放,更显得有些可怜兮兮地。

别看这州不大,但来头则不小,在洪武元年,曾经是“武岗府”一直至九年四月,方撤府建州,将州治武岗县省掉。

不止此,还有更大的来头,俗话说,深山大泽,必产龙蛇,这儿也算得上是藏龙卧虎之地,盘踞着一条小小的龙子龙孙,真不简单。

岷王府,原建在云南,是太祖第十八个儿子、壮王朱梗的藩地,洪武十四年封王,二十八就藩,建文皇帝一上台,他倒了霉,不幸被削藩,差点要了他的命。

还算不错,永乐皇帝上台,做哥哥的就是比别人亲,首先便复了他的王位,在永乐垮台的前一年,也就是永乐二十一年,岷王府迁到了武岗州,武岗州便有了龙子。

他活到景泰元年,他的儿子恭王朱徽柔,原封镇南王,在景恭三年袭封,这就是龙孙。

武岗州如果太差,怎会有龙子龙孙盘踞?所以这儿的山区,苗蛮极是罕见,在汉唐时已把他们赶跑了,从前五溪蛮曾在河两旁的夹岸 高岗上,抗拒汉朝的大军,所以叫武岗。

论人物,屈原在城东渔父亭会见渔父,晋朝的名臣陶侃,曾做个武岗令,县衙里有一棵树,相传是陶侃所手植。

这一代,这里即将出生一位武林英豪。

武州东面紫阳山下,有一座关隘叫紫阳关,在关的东面十余里,山下有一座小村庄,土名叫做紫阳村,约有百十户人家,这座村与其他村落大为不同,别处的村大多是家族形成的村落,要是姓王,除了娶来的媳妇是别姓之外,全姓王,绝无一家姓周的住在村中,但这座紫阳村,却是大杂烩,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全有。

这是岷王府的王庄,难怪乱七八糟,村里的人,全是岷王巧取豪夺拉夫寻来的庄户,可是却人才济济。

村庄倚山,面向北面一片肥美水田,约有千余亩之多,这些田,也就是王爷的私产,是“划”来的,“划”好听些,要说“抢”,十分刺耳。王爷别说要田,要脑袋同样得乖乖砍下奉上。

紫阳关设有四个巡检司,要守住各方要道,搜村截户,捉拿逃丁逸民,无所不为,与地方上土豪劣绅恶霸狼狈为奸。可是,在紫阳地左近,巡检司的暗探劣卒,绝不敢前来村野火,怕的就是王爷砍下他们的脑袋。

紫阳村东五里地,山脚下也有一座小村,叫平岗村,因村后有从紫阳山脚出来的一条山腰,上面甚是平坦。

这座平岗村,约有四十户人家,设有四个甲首,因不满十甲,不合格设里,并入了紫阳村,里长的紫阳村的人。

平岗村地人,全姓祝,平时受紫阳村人的欺凌,憋得实在难受,但都敢怒而不敢言。要是有人胆敢向王庄的人挑衅,那还了得,砍头充军有你受的,除非不想活,不然只有干忍。

王庄中,风头最建的是总管宋五湖,这家伙据说是云南的绿林大盗,被官府追缉,夤缘投身王府替王爷办了不少事,这些事,自然都见不得人的。

朱梗这个昏王,在云南横行不法,路人侧目,被他的叔叔废为庶人,把他赶到漳州。他的哥哥恢复了他的王位,他杀人如麻,无所不为。他的哥哥大怒之下,夺了他的册宝,后来念在他曾经被流放漳州,重新将册宝还给他,他为害更烈,终于,做哥哥的不能不保持做皇帝的尊严,在洪熙元年,方迁到武岗,武岗的人就倒上了霉。

他的护卫撤销了,但事实上护卫都成了他的仆役,内中宋五湖这家伙,凡是不法的事,都有他一份。

朱梗死了,他的三个儿子早已狗打架,哥哥朱徽夜告乃弟徽柔诽谤仁庙,二人上京对质,徽夜吃上了诬告之罪,那是十余年前之事了。

第二个儿子徽柔做了王爷,三弟广通王徽炸开始造反,拆他二哥的台。

三弟养有一个江洋大盗段有洪,身子十分了得。主仆两人可以力敌百人,自以为是两个霸王再世,应该登位大宝。段友洪便率领一群亡命之徒,进入苗山连络苗民与绿林巨寇,要先举事攻下武岗,再叫湖广总督王来、总兵官梁瑶起兵,要进军京师。

可惜!江洋大盗们还未到,苗首杨文伯又不敢出门,事机不秘,全让宋五湖打听得一清二楚。

宋五湖的功力,比段友洪高明得多,夜入广通府第,把段友洪擒出。

这是前年十月间的事,事情闹大了,广通王连湖广总督,与群小官小兵们,一一擒获京师,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坐牢的坐牢。

这一来,宋五湖功劳不小,可是王爷认为他是父亲手上的红人,对他不敢信任,而且又是有案的绿林巨寇,怎敢把功劳往上报?为免引人注意,便把他安置在紫阳任总管。

宋五湖是王府两代的红人,气焰之高,可以想见,与他毗邻而居的平岗村,真是与强为邻,唯恐大祸之将至,夜不安枕。

宋五湖年已半百,结婚却不过十年,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文斌,一个小女儿文燕,才出世不久,太小了,还谈不上好坏,但文斌这小鬼。天生就是一个坏坯子,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他比耗子还令人讨厌,每天鞭打仆役,打狗杀鸡乱搞一气,从三岁起,乃父便替他扎下根基,五岁的小娃娃,拿竹杆打鸡鸭,一打便死,手到抓来,十分了得。

平岗村中,靠岗一面有一户三进院,户主是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人,叫祝永春,在村中,他的辈分小,父母双亡,留下了三五十亩薄田让他耕种,他曾在武岗学舍中念了十来年的书,也会孝中过举人,却放弃了上京至礼部会试的机会,乖乖扛抗起了锄犁。

他的妻子刘氏,是对面十里地刘家村的大户女儿,不但人出落得似朵花,那持家主内的手艺,端也首出一指,人人称赞。

人生得美,不管是男是女,准有麻烦,这一对都美,麻烦在所难免,他们也知道与虎狼为邻,平时深居简出,结婚三年,倒也相安无事。

刘氏在去年怀孕,眼看胎儿在秋间将呱呱落地,夫妻俩平时本就恩爱,这些日子过来更是好得像蜜里调油。

紫阳山山巅,怪石如林,有一处名传遐迩的名胜,叫“千寻石室”,石室东面,有一座回龙古刹,古刹中仅有十二三名和尚。是这数十里地区唯一的寺院。

回龙古刹的主持方丈,是个年登古稀的有道高僧,法名释惠安。身材高大,不现老态。

寺后,有十来亩菜圃,平时由寺里的和尚耕植,供应十来个和尚的菜蔬。十年前,寺里收容了一个流落异乡的半死老头儿,便在后园搭起一间茅屋让老儿居住,教他照顾园中菜蔬。

老头儿自称姓宫,名正,江南人氏,至云贵经商中途遇盗,货资全失,流落湖广,因此无脸见江东,他不想回去了,只好在这荒山古寺中安度余生。

从平岗村后面的平岗往上爬,七八里地便可以到达回龙古刹。在农暇时,祝永春经常到回龙寺盘桓,因为释惠安对佛理经的造诣极高,两人极为投契。另一原因是看菜园子的半老头儿宫正,走遍了大半壁河山,不仅见识广博,而且谈吐不俗,祝永春除了与老和尚谈谈佛理以外,便是与宫正天南地北乱扯,一住三两日并非奇事。

五月天,稻禾欣欣向荣,有一段间暇的日子过来。近来,因为妻子的肚子大了,永春极少到回龙古刹流连了。

久不面,未免有点思念,在这一带,永春是个很随和的人,嘻嘻哈哈人缘极好,并不因为曾经中过举人而自命不凡,但真正和他谈得投机的人,是回龙古刹的老和尚和老头儿。三个忘年朋友相处水乳交溶,也必到永春的家中盘桓,永春家中人丁少,一个老妈子,一位老家人,加上了一个小丫头,连他夫妻两人全算上,只有五个。他家中祖上有钱,三五十亩田自己耕十来亩,其余的都交给佃户,有的是钱。这些钱却有一半花在回龙古刹中,香油钱米他每年都毫不吝惜往上送。

老头子宫正不戒荤,在后园草屋自起炉灶,永春不时带些鸡鸭鱼肉上山,送给老头子打牙祭。

这些天来,刚下了一场大雨,放晴不久,草木青葱,天高气爽,正是游山的大好日子。

祝永春真动了游兴,该前往回龙古刹走动走动了。他穿了一身两截短裤,戴上竹笠,将几只肥鸡装入笼子扛上,笼上搁了个小包裹,里面盛着送给和尚们的素馅点心,大踏步出了门。

别看他是个读书人,在州学舍中的士子,不但要读书,更须弄刀舞枪骑射,明太祖最看不起读书人,学舍中的士子必须文武兼备,所以大明早期的学舍办的最好,学生大多是文武全才。祝永春人生得仪表非俗,不但书读得好,骑马射箭舞枪弄刀都有两手儿,所以身材修伟,佼佼出群,爬山越岭更不当回事。

临行,他的妻子送他出门,叮咛着说:“官人,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雯,我理会得,申牌正便可赶回,我不会在山上留连太久的,请小心门户。”他笑着作答。

攀上了两道山脊,在林木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紫阳村村后的登山小径,在前面第三道山脊会合小径上,十余名大汉正向山上爬,臂架上有鹰,人前有十余头猎犬,人身上带有刀剑,背着大弓。那是紫阳村的人上山打猎来了,有闲阶级最好的消遣,就是原野打猎。

永春大踏步赶路,一面信口朗吟:“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须如蝟毛磔,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瑟琶解歌舞,令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他一面信口朗吟,脚下不慢,与紫阳村的人在山脊上小径合处碰了头。

永春并不怕紫阳村的人,他为人随和,极少与人争闲气,是有名的好好先生,甚至酸气冲天,见谁都无所谓。虽则他祖上在村西有近两百亩田被划入了王庄,他并不在乎也从不过问。在别人来说,心里不无芥蒂,但他却只只字不提,好像这些田并非他所有的一般。

紫阳村的人,在岔道上站住了,像在等水春到来。

路中间站着的人,正是总管宋五湖,看长相,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凶猛狞恶,反而尔雅温文,风度极佳,不像个绿林大盗,亦不像穷凶极恶的人。

宋五湖年已半百,但黑须、黑发可鉴人,方面大耳,修眉入鬓,大眼睛炯炯有神,脸色有红,像个三十多岁的人。上身穿一袭天青绣鸟图案花边的箭衣,同色灯笼裤,短统子薄底快靴,腰中丝带上悬着长剑,左臂套着鹰扣,上面屹立着一头大麻鹰,身材修伟,气度不凡。

左右后三方,站着十余名年轻子弟,一个个都是粗胳膊阔膀子雄赳赳的大汉。

永春在三丈外躬身点着,含笑发话:“总管爷,早,您好!好久不见,是上山打猎吗?”

宋五湖略一抱拳,呵呵笑道:“假田舍郎,真的许久没见了,呵呵!刚才你吟得好,什么杀人莫敢前,什么须如蝟毛磔,哈哈!你不但不敢杀人也没有蝟须,倒像个大姑娘,竟吟这种玩意儿,岂不是文不对题吗?哈哈!”

“呵呵,信口胡言,倒教总管取笑了。”

“一笑一笑,老弟不怪,哦,是往回龙古刹找惠安大师盘桓吗?”

“正是,闲得无聊,找惠安大师讲讲般若经。”

宋五湖伸手点着他,笑道:“老弟,你该打。”

“怎么?有说乎?”

“尊夫人有喜,你竟说闲得无聊在外游荡,怎不该打?”

“哦!晚上我就赶回去。”

“这还像话,请转告惠安大师一声,过几天我再去拜望他。”

“好。尊府的好酒,最好多送几坛,我也沾沾光,哈哈。”

“哦!本来想今日派人去府上送帖,只好改明天了。”

“送帖?”永春讶然问。

“大后天,小女弥月,特治席冥请亲友,你得来。”

“总管宠召,怎敢不来。”

“哈哈!舍下全是些赳赳武夫,有你这假田舍郎莅临,亦可生色不少。后日见,不阻你了。”

两人相互别,永春目送他们去远举步上行,刚走了十余步,忽听身后又有人轻叫:“祝先生慢走。”

永春扭头一看,吃了一惊。在岔边旁树林旁走出一个瘦骨嶙峋,身穿褐衫的小老儿,正含笑向他走来。

他吃惊的是,先前他与宋五湖谈话,十余头猎犬在左近奔跑逐跳,并未发现左近有人,怎么突然有人在林边现身?

这小老儿正是回龙古刹的看园老儿宫正,点着一根木拐,巍颤颤举步,老态龙钟。

他回身急走数步,伸手挽住老丈的胳膊,掺搀扶着他向上去,一面说:“老丈,山道崎岖,下山辛苦着哩,有事吗?”

“知州大人定于今晨莅寺进香,闲杂人等须先行回避,老朽不得不离开。祝先生,改日再来,今日不可前往。”

永春一怔,停下了,懊丧地说:“真糟,好不容易偷得一日闲暇,却碰上这扫兴之事。老丈,且到林中坐坐。”

两人入林,在草地上坐了。永春将包裹送上,说:“老丈,这是拙荆亲手撰的点心,着小生送与诸位师父品尝,略表寸心,并请惠大师在佛前焚一炷好香。老丈上岭脚下费力,这几只鸡当亲送上山,给老丈权充下酒之物。”

老儿含笑道谢,说:“多年来,多谢先生周济,实感惶恐,欲报无由。”

“老丈别客气,小意思,幸勿介怀。”

老儿注视他好久,突然问:“先生为人随和,平易近人,对人皆无心机,诚为难得。那宋总管外表磊落,暗存心机,目中邪淫内隐,乃是奸佞枭雄,与他交往,必须千万小心。”

永春颔首笑道:“小可一年难得到紫阳村两三趟,仅喜庆礼俗间走动而已,彼此无利害关系,宋总管即欲加罪,又有何妨?老丈忠告,小可自当谨记在心。”

“必须牢记才是,尊夫人美而贤,不管任何时候,千万不可宴客入庭,令妻子早早回避,乃是避祸良策。”

“呵呵!蜗居简陋,不堪延客,并无外客枉顾,不过小可当谨慎就是。”

老儿含笑点头,突又神色一怔,说:“在十年内,先生如能小心谨慎,安度此劫,今后后福无穷矣!只是……只是……”

永春哈哈大笑,说:“老丈,小可乃是粗读诗书之人,对休咎天道之事,无多大兴趣。为人处世但慎问心无愧,祸福之事,大可不必斤斤计较,老丈以为无否?”

老儿似乎发出一声轻喟,摇头道:“有道理,可是你该知道,日日防饥,夜夜防盗,并非愚蠢之事。”

“多谢老丈指教。”

老儿在腰带上一阵乱掏,取出一个扁木盒,递到他手中,泰然地说:“这是第二种最有奇效的安胎丸,内有三颗,每月服下一颗,对母体大有裨益。尊夫人娠动之期,可能在中秋前后三日,届期老朽当以奇药相赠。”

永春称谢不已,纳入怀中说:“上次拙荆服下老丈所赐灵药,果然应验如神,百病俱消,日趋健朗,请问老丈,这些丹丸能否多造?”

“多造?造来作甚?”

“用以济世,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吗?需款若干,小可愿一力承担。”

老儿呵呵一笑,说:“你这人真无可救药,谈济世你是自寻烦恼,你的心地可佩,岂不命运何?哈哈!不说也罢,说了你还是迷糊,你以为这安胎丹丸造价若干?告诉你,即使是当今天子,也无法取得此物。”

“老儿是戏言吗?”永春笑问。

“老朽绝不戏言。天下那一个缘字,其中奥妙无穷,目前你或许不信,日后自知。老朽该走了,咱们还有十年相聚的缘分,也许更少。”说完,提起食物包,含笑相别,飘然而去。

转瞬八月中秋将临。月初,永春跑了一趟回龙寺,亲接老儿宫正下山,迎至家中奉养,待以亲长之礼。

因宫老儿月来似乎日趋衰老,一个流落异乡的风烛残年的人,晚境的凄凉景况,不问可知。许久之前,永春已敦请多次,但均为老人所阻,这次竟然首肯,永春大喜过望。

老和尚为了这事,也曾在旁尽心和促成,在外放出空气,说是祝檀越善行可风,善莫大焉,因此一来,宫老儿被永春迎养之事,反而不会引起村民的诧异。

八月中秋之夜,祝家一阵好忙,当门外响起鞭炮之时,村民知永春开始做父亲了。

三朝,村人正式知道小娃儿由宫老儿命名,辈分是中,就叫中原,据宫老儿表示,小娃娃非池中物,将来会在中原得意云云。

宫老儿在祝家一住八年,第九年便又返回回龙寺古刹,并正式落发出家,不再重履尘俗了。

九岁的小中原,健壮得像个小犊儿,出落得器宇不凡,眉清目秀,人见人爱,平时,他听从父勤攻诗书,有空便和同伴上山掏鸟窝,下水摸鱼虾。

在村中三五十个孩子中,他人生得最俊,粉妆玉琢,不怕太阳将肌肤晒黑,肌肤下隐有光彩流转。

小孩子们在一处玩耍,打架闹事势所难免,但中原这小娃娃不同,笑容常挂,绝不和友伴们红脸,小嘴儿又甜,又不强出风头做娃儿头,所以人缘极佳。

在村中的叔伯们和二婆三姨中,他成了宠儿,走到哪儿,都可以骗得不少糖果点心。

每隔三五天,他便跑一次回龙寺去找宫公公玩,也腻着惠安大师学参禅,居然蛮像回事。

回龙寺中的十来个和尚,谁都对这小娃喜爱万分,惠安大师就曾经慨然地说道:“可惜皇律所限,不然老衲真要收他做寄名弟子,这孩子根基好,天分高,正是阐扬我佛理的好人材。”

宫老儿出了家,仍然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小娃娃一来,便和惠安大师带着他到千寻石室捉松鼠,一捉大半天。捉松鼠,该到林里捉,石室里千洞万窟,哪儿来的松鼠?但第一次下山,他都带了一两只松鼠回家,玩不一两天,不是送人便是放掉了。

在紫阳村和平岗村的中间,有一颗大松树,人称将军松,直上百尺,粗有三人合抱,枝芽如怒龙张鬣,占地有五亩以上,平时,这儿是两村的小猴们聚会的好去处。

小猴子们年龄都不大,满十岁的都已进塾,满十四的聪明子弟亦已进州学舍攻读,未参加的人大都是八至十岁的孩子,十天半月,这儿必有次聚会。

小中原从未参予过将军松下的盛会,他读书极勤,没空,但心灵中,却向往着这块小天地,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嘛!

八月秋风凉,农忙时候已过,大人们在忙着准备过冬,孩子们便成了无羁的野马。

一早,一群孩子在村外聚会,带着由家里取来的薯芋瓜果等物,准备启程。正吵嚷中有一个稍健壮的孩子突然叫,“喂,我们去把中原弟找来。”

“三哥。你去,他从没去过,该带他玩玩的。”另一个孩子答。

“且慢!”大孩子叫,又道:“要去一起去,不然春叔不会答应让他来的。”

“好!一起去。”

“一起去。”大伙儿叫。

一群猴子一窝蜂往村后跑,不久,中原便被他们捧凤凰似的拥簇着,沿着村西小道直奔将军松。

将军松又高又大,中间有了两处平坦的山嘴,所以两个村庄都可以看得见,距两村同是两里余,并不算远。

古松的西面三五十丈,是一条不河,向东北流下,水深有两丈,但下游百十步,有一段水清见底深及肩部,乃是摸鱼的大好去处。

但孩子们从不敢往下跳,因为水冷彻骨,水度各处深度不一,一不小心,掉下去准没命,被湍急的水一冲,尸首也找不到。

所以除了水性好的大人,敢到这儿捕捉一种美味的特产白鳝外,平常人是不敢冒险一试的。

白鳝,也就是鳗鱼,是一种珍贵而有许多人不敢吃食的鱼类,相传这种鱼专吃人兽尸体。乡民大都不敢问津,但捕得后到州城出售,可以卖到好价钱。

这条小河通资江,资江流入洞庭湖,有此异物并非奇事,奇在这河里的白鳝大为不同,鳝身苍灰色中,略带小小金斑。利嘴之旁,生了两条短须,这是其他同类白鳝中所无特征,滋味极鲜,武岗官府的人,视同珍品,常以高价收买。

这十余年以来,白鳝愈来愈少,上三斤的珍品,几不可得了。下游一带,已搜捕净尽,但上游至紫阳山下这一段,却无人敢前来冒险。因为这儿是有名的“阎王窝”。

距古松半里地,直至紫阳山下这一段,共有三里长短,河床绕山而行,怪石丛生,绝壁飞崖处处水色深蓝,深不可测,水冷彻骨,虽大暑天亦可使人冻僵。

晚间,如果点起火把沿河岸而行,草木丛中可以发现各种蛇类,水滨崖石之上,可以看到大如海碗的黑色巨蛙,盆大的团鱼,鹰头坚甲,形态凶猛的山龟,扁头四角滑腻腻。叫声如婴儿的鲵鱼……这些都是山中美味,但敢前往捕捉的人不多,天一黑,这一带准也不敢接近。

早些年,村中不时有人失踪,但始终找不到尸体,村长不但担心子弟的涉险,更受到官府的查问,人口失踪,那是顶麻烦的事。

近年来,捕捉白鳝的人罕见了,失踪的人口的事也许久没有发生,

一群小娃娃欢叫着奔到,古松下已经先到了一群小猴子,那是紫阳村的人。

不仅是小猴子,还有大人。大人不多,只有两三个。两个是紫阳村宋总管的侍从,他们坐在远处看守着两只大食盒。

另一个是雄壮的少年,着一身绿底寿字绣花紧身衣,发结上扎着玉色巾,五官端正,一双星眸不时流转,这是美中不足之处。

他就是宋总管的爱子,十五岁的宋文斌,小小年纪,已经长成了成人的身材。

另三人特别抢眼,不是男孩子,两个女娃儿,年纪在八九岁之间,一个穿绿底子窄袖衫,窄脚管同色长裤,半统描银小靴,同色腰巾旁挂着一条绯色汗水巾儿。顶上是三小髻,戴着一朵珠花儿。瓜子脸,眉目如画,十足一个小美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在对人说话。

她两旁,是两个同样秀美的女娃儿。穿紫色长袖短衫,同色长裙。梳双髻,鬓旁插了一朵绯色绒花儿,只消看打扮,便知是两个小丫头。

其余的全是小猴子,虽则看样子够野,却并不令人讨厌。

大个儿和女娃娃,中原全认得。他记忆力超人一等。三年前他六岁,曾随爹爹到宋府为宋总管贺寿,所以记得他们的脸型,一看便知。

走在人丛中,小鬼们吆喝着向相熟的友伴打招呼。一哄四散。他大踏步向宋文斌兄妹走去。

文斌兄妹老远便发现了他。只是感到眼生,三年来,他长高了不少。人虽陌生。但他那鹤立鸡群的形影,却将兄妹俩吸引住了,打发走向他们招呼的人,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举步从容而来的小中原。

小中原走近,他脸上泛起明朗的笑容,右颊忽出现一个小酒涡。这在男孩子来说,消失了大部分男子气概。

他在丈外站住了,居然举手长揖,笑道:“是斌哥和燕姐吗?小弟中原,三年不见啦,可记得小弟吗?”

文斌大喜,抢前数步一把擒住,叫道:“谁知道你是三年前那个小毛孩?天!你们是这娇嫩劲儿,怎不经常在外多跑?你……?”

他一面说,一面用左手在中原右肩上乱拍。

“大哥,你不知你的手多重吗?”小姑娘文燕抢上前插口。

中原脸上在笑,右肩不时耸动,似乎有点吃不消,所以小姑娘迫不及待上前打岔。

“哈哈!我倒忘了!”文斌一笑,又道:“来,让他们来玩,我们先聊聊。”

不管小中原肯是不肯,拖着他往树下一坐。

文燕顶大方,到底是武朋友的女儿,不然就不敢穿长裤在外抛头露面。她傍着中原,侧身坐下,大眼睛笑意盎然,娇滴滴地说:“噢!我记得了,你曾以过我家里,妈还带你到内院里玩过呢,不是吗?”

“小妹,那时你还拖着鼻涕呢!能记起来,还算不错。”文斌取笑地说。

“呸!谁让你插嘴?”小姑娘恼啦!说她拖鼻涕,多难为情?

中原却笑道:“那天伯母带找到内院玩,想起来真窘,那时,我比你高一个头,那些婶婶们迫着我叫你姐姐,多难为情?”

“我原比你大半岁,你是该叫我姐姐。”她笑,笑得极甜,笑得得意,全无忸怩之态。

“斌哥,你上州学舍了吗?”中原向文斌问。

文斌大笑,笑完说:“呸!那玩意真要人命,我才不去哩!咱们家里请来的那位臭老夫子,天天唠叨,向我念经数字儿,摇头摆脑,看了我就恶心。见鬼!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材料,早些年来了一个老糊涂,迫着我背那些什么劳什子鬼书,子曰毋曰不知说些什么玩意。我背不出,他竟要用戒尺示威,要我伸手挨揍,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伸手了吗?”中原笑问。

“他伸了手,也挨了一顿臭骂。”小姑娘笑着接口。

“伸手不挨打,又挨了一顿骂,这位夫子真好说话。”中原毫无心机地说。

“原弟,你错了。”文斌得意地说,接着大笑道:“我伸了手,打得那老糊涂从书房滚出西廊,痛快!爹将我臭骂一顿,骂得好,从此不再迫我读书,大家相安无事。”

中原直摇头,心里暗叹,那年头,学生打夫子,还了得?告到官里,至少要被枷号十天半天,但他父亲只骂一顿了事,可见他家里的家教,荒谬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心中悚然而惊,暗自决定今后不再和他们来往,心里后悔今日不该来这儿鬼混,交上了这种朋友,委实后患无穷。

他决定今后不再到这儿来游玩,那知日后果然再没有机会了,他将远游踏入他永远想往的遥远旅程。

“咦!白鳝王!白鳝王!好大!”河畔有几个小娃儿大叫,声震耳膜。

文斌一蹦而起,“唰”一声便窜出三丈外,向河边急射,好俊的轻功身法。

中原似乎毫无惊容,也站起想往那儿走,还未起步,衣袂已被人牵住了。

他回身一看,原来是文燕。她将他轻轻一带,说:“原弟,坐下,别管他们。”

他只好坐下,说:“燕姐,斌哥跑得好快,咦!”

“那不叫跑,这叫纵,也叫点掠。哦,原弟,你会到我家里看我吗?”

中原摇摇头说:“抱歉,我得用功读书,爹不许我在外边留连,免得荒疏……”

“不!你得来看我。”她噘着小嘴儿不依。

“燕姐,我不相信你有那么多的闲暇,每天的经书论策算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咦!你已攻读学舍的制义了?”她骇然问。

他也有点惊心,反问道:“燕姐,你怎知这是制义的学业?”

“我听人说过而已。你即使能入学舍下十年苦功,又有何用?像你爹,同样是下田耕耘的下田举人。”

“你认为下田举人不好吗。”他正色问。

怪!文燕这位总管千金,在紫阳村她是女王,小小年纪脾气有点泼辣,手脚了得,即使是一个壮年大汉,她也能使劲将人摔出,平时谁都怕她三分,但今天她却大为不同,野性消失了,文静了许多呢。

她大胆地伸出小手,按在他膀上说:“话不是这样说,这年头读书总没有多大出息,像我爹……哦!不说也罢!原弟,如果你不来,我会去找你的。”

中原脸一红,急急地说:“谢谢你、燕姐,村里的人多口杂,对你……”

“怕什么?我们都是不孩子。”

他摇头苦笑,说:“我们都快十岁了,内院不纳三尺之童,我不要紧,你日后如何?”

“我不管,要不你到将军松来。那些小猴子太粗野,我要你陪我玩。”

最后一句,语气极为坚决,像在对臣下颁令,不容对方有丝毫解释的余地。

“那……那……那不可能。”他嗫嗫着说。

她不管,捉着他左手,放在眼前轻抚说:“瞧你这手!细皮白肉,没有半点力道。你要来,我要教你一些运气使劲,出拳吐纳的防身功夫……”

话未完,远处有小孩狂叫:“使不得,那儿去不得。糟了,他会被淹死……”

中原一惊而起,拔腿向那儿飞跑,一面说:“糟了!文斌哥闯入阎王窝了,快。”

文燕也大惊失色,流星似的向那边窜去。

两个看守食盒的大汉,也惊叫一声抢步而去。

半里外便可看见,河岸的石崖,有些突出河心,有些在岸旁排列,水势湍急,在崖畔形成巨大的漩涡,水色碧蓝,深不见底。这儿正是阎王窝的起点,向上溯三里地,全是阴森森寒流扑面的处所。

据古老的传说,这河岸下有洞穴,可通山顶上千寻石室,下面可能伏着山精海怪。

小姑娘心悬哥哥的安危,首先奔到河边,却没留意身侧同时出现的小中原。她的身法奇快,没练过武的中原,怎能跟得上,事实他确是在她身旁出现了。

所有的孩子,全站在河岸上,向下面狂叫:“斌大哥,退回来!退回来!”

“宋公子,去不得!去不得!”

狂叫声大起,可是下面的宋文斌无法退回来了。

他被一道漩涡卷入对面高崖下,半亩大的水潭水声隆隆。上游一条五尺长粗如海碗的巨大白鳝上悠然破水而上,夭矫如龙,背脊黑绿,腹侧银灰,浑身散布着钱大的金色斑点,闪电发光,巨大的尖喙前,两条金色肉须不时向两侧挥动,向上游徐徐而游,不时在水上露脊盘施戏水。

文斌脸色泛灰,显然水太冷,他已有点吃不消,但仍不死心。他口中咬着一把光闪闪的匕首,奋力上游,手脚齐动,水花飞溅,涡流阻他不住,逐渐脱离困境,距白鳝有只丈余远,一人一鱼向上移动。

上游,是更险恶的所在,但文斌不在乎,紧跟不舍,必欲得之而甘心。

“斌大哥,去不得,危险。”中原脱口大叫。

谁也阻止不了文斌,一阵子追逐,已远出半里地,进入了阎王窝腹地。白蟮王泰然地游行,似在引诱文斌深入,始终相距五六尺,不让他拔刀出手。

河岸已无法攀越,孩子们沿山麓绕过岸崖,到前面一座略为平坦,古木丛生的凌乱崖壁上,排列着居高临下观看,一面呐喊乱叫。

中原和文燕主婢三人,也到了崖壁上,崖壁高有四丈余,看得真切。

两名健仆却冒险从崖下攀越,要到水边,可是崖壁滑下留手,摸索半天,仍未降到水滨。

下面,水波微漾,似乎没有湍急之象,水面的枯叶,沉静的向下飘浮,显然这儿是极深水潭,水势平缓。

但有经验的人,一眼就可看出,由水下涌起的奇异云状水纹,向四面扩散,便知在下面必有一股极大暗流,被凌乱的水底巨岩所阻,冲得向四面分散,各处的水路是乱的,所以在表面上看不出流速了。

突然,白鳝王身躯一扭,长尾剧烈地挥动,“哗”一声水花四溅,跃出了水面,腾空八余尺。

接着“啪砰”之声急起,它在水面三起三落,便远出三丈外,“哗啦啦”一阵水响,它在崖下河心开始戏水,游行窜泳,出水矫健,三亩大的崖下潭面,飞珠溅玉波浪翻腾。

不如死活的文斌,奋余力持勇射到,箭也似的泳抵潭边。

刚泳入三尺,突然他身形一窒。

“噢!好冷……”他张口叫,口中的匕首深入水底。

“斌大哥,退!”中原大叫,一面脱下靴子。

文斌怎能退?他的身躯突向右一倾,斜没入水,片刻却从前面丈余处冒出水来。

“哎……咕噜……”脸色铁青地叫,叫声未落,喝水声随之,身躯向左一侧,沉入水中。

“嗤”一声破水响,白鳝王射到,大尾一扔,头向下一沉,立时不见。

片刻,文斌的身躯刚从上游丈余处涌起,略一滚动,连头都没抬,又没入水底。

“糟!完了!”有人叫:“救命!他沉了!”有更多的人在叫。崖旁丈余处一名健仆,只惊得魂飞魄散大声叫,凌空纵出两丈外,“噗通”一声,跳入水中了。

水花一涌,这人再也看不到世间的事物了。

另一人刚扳下一条山藤,岂知心中一急,脚下一滑,便向下飞堕,“嘭”一声在震,水花四溅,人在水中浮沉两次,便也如石沉大海。

“糟!”中原大叫,一面脱下上衣。

“原弟,不可!”文燕伸手急拉。

岂知她的手刚沾到他腻滑如暖玉的肩膊,他已向下一纵,像飞鱼入水,“噗通”一声,溅起几星水珠,笔直插入水中,瞬即不见。

“哎呀……”文燕惊叫,七手八脚扯下两根山藤接上,捆在树根下,缘藤向四丈下的崖根滑去。

中原跳入水中,突见灰影一闪,金星隐现,迎面射到。水冷彻骨奇寒,他不在乎,身形左飘,右掌如刀,猛地向鳝身切去。

着掌腻滑,毫无着力处,但他这一切掌,中含极凶猛的内家真力,白鳝王被推出三尺外,急急窜走。

他也被反震力推后八尺,刚碰上一具物体,手一抄,原来是一个人。

他不管他谁,带着人向前急射,奇大的激流旋扭力阻他不住,被他一口气窜出三丈外,手足用劲向上急浮。

人刚将头露出水面,一股奇猛的暗流涌到,一涌一卷,便把他重新带入水底。

他在百忙中吸入一口气,带着人向前急泳,拚全力向崖壁猛冲。

前面黑影一闪,从横方向撞来,他的目力奇佳,看出是两健仆之一,赶快又一把将他捞住。

两手没空,真是苦也,去势剧减,无状克服暗流凶猛的拉力。

但也不能放手,救人要紧,心一急,双脚用力一夹,力道骤加,他在危急中,用尽了平生之力。

真巧,右脚不偏不倚,蹬在横冲而至的白鳝王身侧,身形向前急射,窜出三丈外,已可看到崖壁了。

人在生死关头,会突然产生奇迹,生出无穷神力,以便抗拒外界所加的可怖灾害,除非这太麻不仁,或者已丧失抗拒的求生意念,不然定会产生奇迹,这是生物具有潜能,是可能的。

他终于奋力潜抵崖壁下,脚下蹬崖壁突出的一块石角,便向上激浮。

文燕也刚到水边,恰好有一处可容双足的岩石,她刚站稳,中原已在水底冒上了。

“接着!”他大声叫,双手向上送。

他已用尽平生之力,脸色泛青,嫩红色肌肤,也现出苍白色,水太冷了,他难以支持啦!

小姑娘眼明手快,伸左右手抓住两人的发结,向上一提。上面,两名小婢也用藤吊下了。

中原重荷脱手,正想扳崖壁上爬,岂知一股奇异的暗流向上一翻,再向下一吸,无可抗拒的凶猛劲道,把他重又拉入水底。

也就在这瞬间,白鳝王已经冲到,像一根大枪,猛袭他的咽喉。

他临危拚命,脑袋一偏,拚全力双手一收,十指如勾扣入白鳝腮须之间,贴胸压实,不让它用嘴进袭。

这可好,一人一鱼在水中翻滚,瞬息间便沉下水底,被凶猛的潜流吸入崖下去了。

他毕竟还是一孩子,力道有限,水愈往下压力愈高,耳中轰轰然响,眼前发黑,“咕噜噜”喝了几口冰水,人便陷入昏迷状态中。

白鳝王被他的左右六个指头扣入腮中,正是它的要害,咽喉破裂,也渐渐只是奄奄一息了。

凶猛的潜流,把一人一鱼向黑暗的水中崖洞里吸,速度奇快,愈会愈远。

不久,“哗啦”一声不响,他们俩卡在一个洞穴口上,水势被阻,突然以奇大的冲力向上一冲,人鱼竟被冲得向上一蹦,翻了一个身,头部和上身搁在一处平岩上。

水在这儿分流,一股向深不可测的黑洞中流去,一股则滑过平岩,流入浅岩,经过无数碎石,发出“哗啦”轻响。人和鱼就在这一股流水上,真够幸运。

不久中原终于慢慢苏醒,四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不知身在何出,寒气愈来愈浓,冷得他牙齿抖得格格直响!

他手上还扣着死鱼,便抽出右手按住岩石,身躯一动,便向下急滑。

下面是汹涌的暗流,他知道不妙,双腿向水中猛蹬,手抓住一块岩角,人便向上滑升,用全力一扳,人便整个滑上岩上了。

由水声,他知道前面是浅滩,大概不会有多大凶险,至少不会再沉入江底。

“完了!这是什么所在?也许是水底龙宫,也许是地狱哩!”他心中在狂叫。

求生是人类本能,他不能在这儿等死,便一手拖着鱼,缓缓向前探索而行。

水深及胫,水道甚阔,首先,他摸到石面冷冰冰石壁,便顺壁向前摸索。

“喂!”他大叫。

“喂……”回音从远处折来。

“喂……喂……喂……”仍是回声,似乎在前面有人在回一声比一声远,这就是一座稍向上曲折而行的巨大古窟,不知通向何方。

后面是汹涌的潜流,没有退路,唯一求生的路,便是向前走。

他为人外柔内刚,说走便走,便向前摸索而行。

不久,水没有了,他的赤足,踏上了冰冷而平滑的岩石,洞穴在向上升了。

“喂!”他用声音探路,因这儿眼睛已无用武之地。

回声曲折地传到,听去极为遥远。

小中原从娘胎里起,宫老儿便用奇药替胎儿打根基,前六年,这位来历不明的风尘怪人,一面用奇药替他固本培元,内外齐施,三岁便开始练习调和呼吸,五岁正式练内家绝学先天真气。

八岁时宫老儿上山剃度,每隔三五天,中原必到回龙寺一行,由惠安大师和宫老儿,正式授以防身的基本功夫,考验他的反应力,和练气功的进境。

这一切,都在无声无嗅的进行,除了祝永春夫妇,没有人知道其中奥秘。

至于宫老儿和惠安大师的来龙去脉,下文自有交代。

中原正应了一句笑话:从娘胎练起。他天生聪颖过人,慧根早种,不仅练功极勤,读书亦过目不忘,小小年纪,已经打好了深厚的根基,真不简单。

成功的因素,是一分天才九分努力,如果这人有九分天才,又另上十一分努力,并持之有恒,如不成功,只能用虚无缥缈地两个字作为解释:“命也!”

中原这小娃娃,不但天资是上上之选,更能穷下苦功,也许是他好奇,也许是感到练功对他确有好处,所以进境之速,大出两位风尘奇人的意外,更下苦功将精神全放在他的身上,要将他调教成一朵武林奇葩。

紫阳山上有是奇花异草,首乌黄精,中原每一次上山,准得到不少好处,所以小小年纪已经出人头地了。

这次为了救人,几乎断送了他的一生,两老的期望,几乎全付东流。也因这次冒险,他终于能成为武林的一代英豪,真是天意。

他在暗中摸索,不知经过多少时辰。疲倦了,坐下休息,饥不择食,数十斤重的白鳝王,就是他的食粮,还能支持许久。

这座水底洞窟,乃是千千万万年之前,地下水所冲成的水道,四通八达,曲折盘旋。他无法分辨道路的方向,反正摸索着前行,走了许多冤枉路,他却毫无所知。

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紧紧地盯视着他,有时消失,有时却盯紧不舍。隐约中可以看到这眼睛所散发的光芒。

不知经过多久,反正他已经睡了四次,吃了十余顿生鱼肉,他的食量惊人,三四十斤的白鳝,他已干掉了一半以上,目前只剩下半截鱼尾,扛在左肩上往前摸索。

他毅力超人,始终没发出绝望的嗟叹,无畏地前闯,将生死置之度外。

终于,他有点醒悟了,不再沿右壁而行,改走左壁根。

大约一个时辰,异事出现了。

“吱溜!”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奇异鬼啸,在前面不远处传出,令人闻之毛发直竖。

他站住了,心中凛然失惊。

“唔!有怪物藏在这儿,定然不是死窟。”他喃喃自语。

他伸手四处乱摸,想摸一块石头做防身武器,但他失望了,连一颗沙子没有。

“老兄,可别找麻烦,咱们无怨无仇,我不是有意打扰你的。”他喃喃自语,双手握住鱼尾已吃掉肉的脊骨,准备拼命,仍悄悄向前摸去。

“吱溜!”尖啸声又响,怪!去远了。

又走了不久,他感到四周有巨物在头顶上飞行,掠过顶门时的劲风,他已感觉有些不妙。

“危机来了。”他想。

他停身不走了,挫腰运耳凝神戒备。不久,他感到后面劲风压体,有东西撞向后脑。

“哇”他大喝一声,倏然转身,双手抡鱼尾向后猛扔。“噗”一声闷响,击个正着。

“噗”一声,冲来之物被他击飞,撞在右壁下跌下来的是体型不小的鸟类。

蓦地里,四面八方传出尖厉的鼠鸣,扑翅之声大起,向他急冲而至。

“是蝙蝠!”他叫,奋起神威左荡右决,不慌不忙应敌,运听风辨位术沉着地挥舞着鱼尾相拒。

他身材不高,贴壁而立,身后便无顾忌,但听“噗噗”之声暴起,被他击中五六头巨大的蝙蝠,其余的飞走了。

不远处那双眼睛,藏在一处壁洞中,沉静的看他奋力击打蝙蝠,丝毫未动。

中原真力耗损极巨,黑夜饥寒中乱打,更是极耗真力,他已有气喘之象,只觉一阵困倦袭来,不由自主在壁角里躺下了。

洞中不辨昼夜,事实上他已过了四天四夜,心力交瘁,惊恐交侵,他有点难以支持了。

“爹娘,不知孩儿还可以见到你们吗?唉!”他仰面轻呼的深深叹息一声,便倒在壁角里,在冷冰冰的石岩上沉静地睡去。

他睡得很香甜,已不知身外之事物了。

那一双鬼眼出现了,原来是一个高长的裸体人影,幽灵似的站在中原身旁,许久许久未移动半步。

“好个勇敢纯真的孩子!”裸体人影用微弱的声音在说。

他缓缓俯下身躯,伸出他的手,徐徐的将中原抱起,用缓慢的脚步,走回更为黑暗的洞窟深处。

不知经过了多久,中原在沉睡中醒来,首先,他发觉四周似乎没有那么寒冷了。

他伸手一摸,唔!半截鱼还在手边,他放心了,洞中奇寒,鱼肉还未腐烂。

他站起略一伸手足,便盘坐在地,按宫公公所授的心法,默默地行起功来。

先前那双眼睛,看着他行功,然后悄悄地隐去。

行功一个时辰,再伸展手足,踢腿出掌着实将筋骨好好活动,良久,方坐下摸着半截鱼儿,大嚼起来。

一阵狼吞虎咽,他吃了两斤鱼肉,正待站起。

“叮!叮叮!叮叮叮!”远处响起了清脆的铁器击物声。

他一跳而起,大叫道:“喂!前面有人吗?”

“叮叮!叮叮叮!”响声继续,没有人回答。

他小心地举步,循声向前急走了百十步,折了两次弯。

“天,看到天光了,有救了!”他喜极大叫。

不错,确是看到光线了,朦胧的乳白光芒,正从前面转角处传来。

他向前急奔,大喜欲狂,经过这么久的黑暗苦难,突然重见光明,怎得不喜?只消看到天光,便可出险啦!

奔到转角处,眼前一亮。

“叮!叮叮!叮叮叮!”声浪确在此地发出。

他看了这儿的景况,只觉心中一凉,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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