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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秘血衣

吴刚拿着那件血迹斑斑的白色里衣,怔住了。

老人业已断气,不能再开口了,他送自己这件白里衣是什么意思?他是伤重神志不清了么?但看那说话的神气,不像是信口胡诌,同时,他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而且,他被“武盟”属下“金剑手”追杀不假。

这件里衣,即使没有染血,又所值几何呢?

他一再说“缘法”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莫非自己拿错了东西了么?

心念及此,觉得大有可能,于是,他又伸手向老人身前摸索,但怀中空无一物,那是这件血衣无疑了。

他又发了一回楞,抖开血衣,血衣就是血衣,任什么夹带都没有。

这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吴刚纵聪明绝世,也想不透其中道理。

他茫然地抚弄着这件神秘的血衣,突地,他发觉这些血迹密密麻麻,有些异样,不由心里一动,窑内昏暗,看不真切,他连伤痛都忘记了,移身洞口一看,血衣上密密麻麻的尽是字迹,用鲜血写成的字迹。

这一发现,使他惊奇万状,这些血字,必有文章。

雨势稍刹,唯已时近黄昏,天色灰暗得难看清四周的景物。

一个黑影,一颠一跛地朝这边走来,人影渐近,吴刚看出是一老丐,暗忖,必是这窑洞的主人回来了,摆着一个死人,又得费一番口舌。

“双翅虎蔡玉书”身为“武林第一堡”的管家,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吴刚随他十年奔波,在文事方面,倒也奠定了相当的基础。

吴刚匆匆地审视那些字迹,读起来十分拗口,再一看,竟是练武秘诀。

他惊喜若狂,这倒真的是缘法了。

老丐已将到窑门,吴刚皱眉一想之后,赶紧脱了外衣,把血衣穿在里面,再把湿衣罩上,法束停当,老丐已水淋鸡般钻了进来,一看,大声嚷道:“哪里来的野种,竟敢占我老化子的地方?”

吴刚作了一个揖,道:“大叔别生气,小可是进来避雨的!”

老丐冷哼了一声,目光触及破席上的老人尸体,登时双目圆睁,气呼呼吼道:“好哇!竟然鹊巢鸠占了,小子,那又是谁?”

“也是……避雨的!”

“好一个也是避雨的,问你他是谁?”

“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

老丐上前数步,手中打狗棒一扬,就要砸下去……

吴刚急声道:“大叔,使不得!”

老丐一翻眼,打狗棒却放了下来,穷吼道:“什么使不得?”

吴刚期期的道:“他已经死了!”

老丐双脚一跳,厉声道:“死了?”定睛一看,火气更大了。“哇!老化子前世不修,今生当了乞丐,已够倒霉的了,还把死人朝这儿送,小鬼头,我砸扁你……”

手中杖又扬了起来。

吴刚向后一退步,苦着脸道:“大叔,这位老人家被‘武盟’属下的‘金剑手’追杀,身负重伤,刚刚不久前断了气……”

老丐面色一变,道:“被‘金剑手’追杀?”

“是的!”

“嗯!值得‘金剑手’追杀的,必非等闲人物,老化子得认认是何方高人……”

话声中,俯身审视老人的脸,突地后退三步,一杖朝吴刚扫了过去,吴刚不会武功,这一杖只有硬挨,“哎哟!”一声,栽了下去。

老丐愤愤地道:“好小子,你竟敢欺骗我老人家……噫!你不会武功?还好,老化子没存心打你,否则这一棍准敲折了你的腰杆!”

吴刚痛得眦牙裂嘴,但他没有哼出声,只恨恨地瞪着老化子。

老化子一点头,自言自语的道:“是了,除了窝里反,江湖中谁又敢向这老毒虫下手,堂堂‘武盟’内堂管事!”

吴刚心头一震,脱口惊呼道:“什么!他是‘武盟’内堂管事?”

“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这老毒虫是有名的狠人‘飞天蜈蚣李青山’!”

“啊!”

“奇怪,他怎会被自己人追杀呢?”

这话,是在问自己,说了等于没说。

吴刚心里明白,问题出在那件“血衣”,但实情如何,便不得而知了,老人曾说是受人之托,受什么人之托呢?又为什么被“金剑手”追杀呢?老丐说值得“金剑手”追杀的,必非等闲人物,而老人却称“金剑手”为天下第一流刽子手,由此看来,“金剑手”是相当可怕的人物了。

老丐抬头望着窑顶,似乎考虑什么重大的问题。

吴刚伤上加伤,连爬都爬不起来。

雨天夜来得早,只转眼工夫,窑内已漆黑一片。

老丐突地喃喃发话道:“这不是闹着玩的,若被对方发现人死在这里,麻烦可就大了……”

话声中,突地挟起老人尸体,向窑外逸去。

从老丐利落的动作,吴刚看出他身手相当不凡,大约过了盏茶工夫,老丐又回到窑中,他先打着了火种,升起一堆火来,然后嚷道:“小子,别装死了,过来烘烘衣服吧!”

吴刚冷冷的道:“不用,大叔把那老人怎么样了?”

“怎样?老化子饿疯了也不会吃死人肉,当然是拿去埋了!小子,过来!”

吴刚咬牙挣扎起来,走近火堆旁,一阵头重脚轻,身躯向火堆直栽下去,他不由惊叫出声,但却无法止住那下栽之势。

突地,一股强劲的无形劲气,把他的身躯托住,他惊魂回窍,只见老化子一只手掌虚空前抵,面上若无其事。

他站稳,坐下地上。

老化子一收手掌,道:“小子,你原来受了伤的?”

吴刚点了点头,想起被路劫的一幕,眼中不期然的闪出恨毒之光。

老化子端详了吴刚片刻,突地一拍大腿,道:“你是从开封来的?”

吴刚这一惊非同小可,期期地说不出话来。

老化子接着道:“你跑了这一大段路,没有发生意外,真是天保佑!”

吴刚惊呆了,身世被掲穿,后果不堪设想,要想否认,已属多余的了,看这老化子的身手,如想脱身,那也是妄想,心念将转之后,冷声道:“大叔以为小可是谁?”

“武盟通令各门派截击的要犯。”

“大叔准备把小可怎样?”

“送到‘武盟’领赏!”

吴刚猛一咬牙,栗声道:“很好,人言丐门重义,竟出了阁下这等人物……”

老化子嘿嘿一笑道:“小子,如被‘武盟’侦知本门庇护你那还了得!”

“动手吧?”

“等天亮不迟,如老化子判断不差,‘金剑手’会去而复返!”

“这样比较省事?”

“对了,你真聪明!”

“阁下凭什么认出小可来历?”

“小子,听着,你那双充满恨意的眸子便是最明显的特征,老化子先前疑心不到你,你一近前与老夫相对,便认出来了,双目充满常人所无的恨意,不会武功,年纪在十六七岁之间,瘦削,这正符合‘武盟’通令上所列的特征!”

吴刚心头起了一阵悚栗,的确,如是有心人,太容易辨认了。

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遥遥传至。

老化子冷冷的道:“说曹操便到,来了!”

吴刚面色一变,站起身来,怒瞪着老化子,目中所表现的怨毒,似要把老化子活活吞下去,把心一横道:“毋劳动手,本人自行投到便是……”

“哈哈,那老化子可没得赏领了!”

吴刚只觉胁下一麻,“咕咚”栽倒,心里十分清楚,可就是不能动弹,也无法开口出声,胸中的怨毒,可就别提了。

老化子一把抓起吴刚,扔在身后,破棉絮往上一罩,然后身形往后一靠,口里哼起了莲花落。

马蹄声停在窑洞外,一条人影闪入窑中。

“呔!要饭的,那小叫化呢?”

“什么,小叫化?我老化子孤家寡人一个,从没过老婆,哪来的……”

“少装蒜,刚才有一双母子在这里……”

“哦!不错,有这可能!”

“什么可能!”

“老化子我到前村赶喜事,雨歇了回来,发现有人在此避过雨,还翻动了东西,大概就是阁下说的小王八羔子母子了。”

“人呢?”

“谁知道,我回来此地是空的。”

来人目光四下一扫之后,阴恻恻的道:“你是哪里属下?”

“丐帮汉中分舵!”

“可曾知道盟主通令缉拿人犯这回事?”

“知道!知道!三天前总舵便已飞令晓谕了!”

“哼!”

冷哼声中,那人退了出去。

吴刚被蒙在又臭又霉又湿的破絮中,几乎蹩断了气,穴道甫一被解,迫不及待的把破絮踢开,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老化子的作为,令他不解。

老化子一回身,道:“小子,别动!”

吴刚一楞神,不知这老化子玩什么花枪。

老化子面容一肃,道:“你是‘武圣’遗孤吴刚?”

“不错!”

“你知道你目前处境?”

“十分清楚!”

“令先尊的为人,武林同钦,十年前的惨剧,实在令人扼腕,但武林仇杀循环,十分可怕,而是非亦难有定论,老化子今夜放了你,望你将来能时时体察天心,行事不要过份,则老化子今日之举,便少些罪戾。”

吴刚当然听得懂老化子言中之意,口中唯唯以应。

老化子从怀中取出三粒伤丹,往吴刚口里一塞,然后把他的身躯翻转,手附“命门”迫入一股真气,为他疗伤。

吴刚不谙武功,自无法以本身真元接引,老化子可就吃力了,片刻工夫,全身白雾腾腾,这是因为湿衣受真元所散之热蒸发的缘故。

半个时辰之后,老化子收掌默坐。

吴刚只觉伤痛全失,精神比未受伤之前还要畅旺,他挺身而起,望着额汗如雨的老化子,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不久,老化子运功完毕,睁眼道:“你可以走了,愿你好自为之,今夜的事,只当没有发生吧!”

“小可不死,必有以报,请问尊号?”

“不必了!”

吴刚窒了一窒,作了一个揖,走出窑门。

夜色浓得像墨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路上的积水闪着微光,雨倒是完全停了,吴刚摸索着照模糊的路影前行。

他的意念,全集中在身上的那件血衣上——

“血衣”是何来路?

“武盟”内堂管事“飞天蜈蚣李青山”受何人之托传送这“血衣”?

他何以会被同门“金剑手”追杀?

这件“血衣”原本是传送与什么人?

他何以不请自己替他完成所托,而把“血衣”作主送给自己?

“血衣”包含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血衣”所记载的是什么样的武功?

……

这些谜,除了“血衣”武功一项可以凭观察了解之外,其余的根本无从思索。

当然,如果老人李青山能多活片刻,这些谜就不成其为谜了,可惜,他的生命之火熄得太快了些,他一定还有话要交代,但,他连多说一个字都不可能了。

如果老化子早一步回来,倩况也许完全改观,以老化子的功力,纵不能挽回他的生命,至少可以使他多活上片刻。

“血衣”会落在自己手上,这如何解释呢?命运吗?

以“飞天蜈蚣李青山”在“武盟”中的身份地位,虽不高但也不低,他甘冒生命之险传送,对方又出动“金剑手”追杀,这说明了“血衣”本身如非关系重大,便是所载武功极为珍贵。

李青山如非重伤将死,不会把“血衣”赠送自己!

自己如果不被痞棍抢劫,不会遇雨,当然不会到那破窑,“血衣”便不是自己的。

老化子如早一步回来,“血衣”也不会落在自己手中。

一切都有这么巧,像是冥冥中安排定了的。

现在,最主要的是先了解“血衣”所记文字的内容,除了自己匆匆一瞥所发现的练功口诀外,是否还有旁的记载,以帮助揭穿这谜底。

如果,“血衣”武功有珍贵的价值,自己是远去边荒,觅地研修,还是设法寄身权贵之府,暗地参研?

走着,走着,突地一抹绿光掠过眼前,他大吃一惊,停步看时,不由毛发逆立,冷汗直流,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入了一片坟场之中,一蓬蓬的鬼火,忽聚忽散,飘浮来往,像是暗中有人操纵。

他想回头,但暗夜中不知路在何方,四周却是阴磷鬼火,似入了鬼域。

坟堆,华表,石翁仲,像一大群待机扑噬的幽灵。

寒气股股直冒,鸡皮疙瘩遍起,两腿在打颤。

于是,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一幕一幕地浮现脑海,不想也不行,似乎那些恐怖故事,已与现实连成了一片。

他骇极想到,但喊不出声音,似乎,那些幽灵,就隐在每一个黑影之后,也许,就在自己身后。

他下意识地朝后倒退,一步,一步……

“咔嚓!”半个身子陷了下去,原来踏到了暴露在土穴中的腐朽棺材,登时惊魂出了窍,差一点晕了过去,他惊呼出了声:“呀!”

那声音,根本不像是发自本人的口,刺耳,怪异,世上没有比这更难听的声音了。他全身发麻,头皮像要炸开来,他想到脚下的破棺,枯骨,四肢百骸都散了。

离开这里!他告诉自己,离开这鬼地方,但双脚不听使唤,软得像只有肉没有骨头,分毫也不能移动,他直想瘫下去,但又不敢,死命地用两手撑住边缘。眼前,幻化出无数的尸体,鲜血,残肢,然后又化成了白骨,骷髅……

“五百人冢!”

这意念涌上心头,父母姐弟,亲友,同门,下人,五百多条命造成了“五百人冢”,他们现在一样是鬼,是枯骨,没有棺木盛殓,一个大坑,堆叠了五百多具被火烧焦了的尸体,死,比什么都公平,尊卑长幼亲疏上下,浑然一体。

他想着,自己也好几次几乎变鬼,如果世上真的有鬼的话。

世间有两种最大的力量,“爱”与“恨”。

爱,可以成全一个人,产生超人的力量,创造出奇迹,但也可以毁灭一个人。恨,是爱的另一个极端,同样可以使一个人创造奇迹,但那奇迹是破坏性的,可怖的,对象不限于本身,可以扩及很大的范围,而恨的最大特征,是促使一个人打破一切的规范与有形无形的伽锁。

现在,恨创造了奋迹,恐怖的意念已完全从吴刚的意念中消失,他觉得刚才的表现太可笑,自己活着为什么?

别人,使“武林第一堡”变成了“五百人冢”。自己,要使那些刽子手变成鬼。

他爬出坑外,坐上一座坟头。

幢幢冢影,与那些游走的磷火,此刻在吴刚的心中,已失了恐怖的意味,他的思想,已全部被无边的恨占据了。

渐渐,坟场从昏昧中现出了轮廓。

他看出,一条颇为平坦的小路,把坟场一分为二,连接上大道,自己便是无意中岔上这条小路,而进入坟场的。

这坟场占地极广,从远处的犬吠声判断,总有数百丈之遥。

乘夜赶一程吧!

心念之中,他站起身来,下了墓头,踏上坟场中央小路。

蓦在此刻――

一阵马蹄声,踏破了死寂的空气,遥遥传来,吴刚心中一动,暗忖,莫非那批“金剑手”还不放弃搜索那老人“飞天蜈蚣李青山”?

目光不期然的向前面望去,几团黑影,正向这坟场小路移来,他咬了咬牙,掉头折入侧方坟丛之中,刚隐好身形,四骑马已到了刚才停身之处。

“驻马!”一个粗喉咙在下令。

四骑马齐齐刹住,距吴刚藏身处不及三丈。

吴刚偷眼望去,天太黑,看不清马上人的面貌,只是那斜背身后的长剑,闪着金光,看来连鞘带柄都是金子包镶的,大概,这就是“金剑手”的标志了。

粗喉咙的又开了口:“盟主飞讯传令,无论如何还带李青山那老狗回去,不拘死活!”

另一个道:“老大,这事透着希奇,一个身负重伤的人,能跑多远……”

“事情坏在那场雨!”

“现在采什么行动?”

“先召集人!”

一声胡哨,破空而起,静夜中,可以传出数里之遥。紧接着,远处起了应声,此起彼落满空尽是胡哨之声,听来十分刺耳。

吴刚心中大为紧张,如被发现,后果便难以想象了,但现在连动都不能动,只要一动,绝难逃对方的耳目,在这种情况之下,只有听天由命了。

不久,无数人影,风驰电掣地奔到四骑之前集中,不下三十人之多。

粗喉咙的大声发话道:“各位自行查查看,还有哪一组的负责人没有到?”

这些集中的,都是负责人,每人率领一小组,如此说来,“武盟”追杀李青山,动用的人力便非常可观了。

一阵嗡嗡之声过后,一个声音道:“禀侍卫,全部到齐!”

从这人的回话、,显示“金剑手”在“武盟”中的地位相当崇高,较之“丑面人屠”统领的“神风剑士”,不知高了几级……

粗喉咙的冷冷应了一声:“好!”然后以一种凛然的声音道:“奉太上盟主严令,叛逆李青山务必追回,生死不论。此刻樊城周遭十里之内的大小通路,业已全部封锁,现在各小组照原划分地区,严密展开搜索,天亮之前,在樊城东门外会齐,出动!”

“遵令谕!”

数十人轰应一声,纷纷四散而去。只剩下四名“金剑手”仍在原地。

被称做老大的粗嗓门“一号金剑手”又开了口:“四号,你带三骑马到东门外坐镇,以便各小组联络。”

“好的!”

三人下了马,剩下的一人便是“四号”了,接过了三匹空马的缰绳,回头驰离。

“十五号,你搜坟场右边,二十号搜左边,我负责中央,老狗如果藏匿,这坟场是好地方,注意,别疏忽了!”

“是!”

十五、二十,两名“金剑手”向左右两侧搜索前进。

吴刚松了一口大气,只等“一号”离开,自己便可从反方向退出坟场。

“一号金剑手”向前走了数步,突地又回过身来,电炬似的目光,一阵扫掠,停留在吴刚隐身之处。

吴刚一颗心几乎跳出口来。

“一号金剑手”嘿嘿一笑道:“真想不到,出来吧!”

吴刚知道既已被发现,便别打算脱身了,把心一横,正待……

蓦地,一只冷冰冰的手,把他的身形往后一拉,还来不及了解情况,一个鬼魅般的黑影,幽然出现,正好遮在自己前面。

这黑影身着一袭长而宽的黑袍,从颈子直罩到脚跟,往上,是纷披的长发,从背影,分不出是男是女,但那形象,已够唬人的了。

“呀!”

“一号金剑手”惊呼了一声,连退数步,栗声喝问道:“什么人?”

黑影不言亦不动。

“一号金剑手”刷的拔出了长剑,一剑在手,胆子似乎壮了些,再茨喝问道:“你是人是鬼?”

“鬼——”

声音拖得很长,冷漠,阴森,连一点活人的气味都没有。

吴刚打了一个哆嗦,世间真的有鬼不成?声音,仍听不出是男是女。但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对方是鬼,死路一条,落在“金剑手”手中,也是死路一条。

“一号金剑手”下意识地再退了一步,忽地狞声一笑道:“鬼也好,人也好,报上来历?”

黑影的黑袍,被风扬起了下摆,吴刚是伏在他身后,看得十分真切,里面衬的是曳地长裙,不由心中一动,暗道:“是个女的。”

“幽冥异路,人不与鬼争,赶快离开!”

那话,在这鬼气森森的境地中,发自一个怪物之口,实在使人毛骨悚然。

“一号金剑手”手中剑虚空一挥,劲风过处,黑影脚前半尺长的青草,齐腰折了一片,吴刚看得全身一颤,他不谙武功,但跟随蔡管家十年亡命,知道的却不少,他知道那是剑气,草本柔韧,而且相隔几近三丈,凭一挥之力,竟能以剑气斩草,这种剑术,已到了惊人的程度。

奇怪的是这黑影的衣袍,能被微风拂动,碰上凌厉的剑气,反而纹丝不动了。

“一号金剑手”何许人物,当然看得出来,但堂堂“武盟”首席“金剑手”,自不能被几句诡异的话唬走,何况,他判断奉命截杀的人,可能就隐匿在这片坟场中,而这怪人,出现得太突兀,至低限度,得摸出对方底细。

所谓鬼,一句话而已。

冷笑一声之后,道:“朋友现身的目的是什么?”

黑影寒森森地道:“黑夜是鬼的世界,不许生人侵扰,请你滚蛋!”

“朋友一定要自拟为鬼么?”

“我本来是鬼!”

“可知区区的身份?”

“人鬼异路,没有知道的必要。”

“如果区区不走呢?”

“你会走的!”

话说得十分肯定。

“一号金剑手”蓦地电闪欺身,金剑挟骇人剑气,向黑影罩身划去。……

剑去人杳,“一号金剑手”不愧首席剑士,不慌不乱,剑势一变,环身绕了一串剑花,车转身形,黑袍怪人正站在他原来立足之处。

方向变易,双方仍是原来的距离。

吴刚悄悄伸长了脖子一睹,猛打了一个冷颤,只见那黑影整个脸部,被纷披的黑发遮住,根本不像是人,说是鬼,并无不当。

“一号金剑手”暴喝一声,再次出手。

“嚓”的一声,一颗长发纷披的怪头,滚出丈外,不见血光,尸身也不倒,变成了一个没头怪人。

吴刚亡魂尽冒,这种怪事,他可听也未曾听说过。

“一号金剑手”心头发了毛,此刻,他也拿不定对方是人是鬼了。脚步,不期然的步步后移,渐渐,退到了吴刚身侧。

他一目不瞬地望着那没头尸身,可没注意到身旁还有更重要的人。

黑影一抬手,那颗滚落的人头,像活物般飞回手中,然后,往颈子上一装。

“格格格格!”

那笑声,说多难听有多难听。

吴刚被这恐怖怪事惊得少魂失魄,差点晕了过去。

鬼!鬼!难道她真的是鬼,初进坟场时的恐怖意识,又告抬头,他可以面对刀剑斧钺而无视于生死,但这恐怖场面,情况就不同了,它可以令人发狂……

“一号金剑手”不但不为这诡异恐怖的情况所慑,反而上前数步,阴恻侧的道:“这种江湖下三流的障眼法,只能唬唬无知的人!”

话声中,剑尖疾颤,幻成无数寒星,挟丝丝破风剑气,向黑影上中两盘罩去,所有要害大穴,都在被攻击之中,而本身却门户严密,丝毫无懈。

这种厉辣的剑术,令人叹为观止。

黑影厉笑一声,宽大的衣袖斜斜一划……

一连串紧密的震耳金声,“一号金剑手”的招式被消卸于无形,剑身直荡开去,人也连退了数步。

余波残劲,使匿身坟堆后的吴刚,也感到触肤如割。

“一号金剑手”栗声道:“领教了,阁下身手果然不凡,‘挥袖成钢’夹以‘太阴掌功’,两般俱是罕见绝学。”

黑影冷森森的道:“你很有见识!”

“阁下到底是何方高人?”

“滚!”

“装神扮鬼,不嫌失武士身份?”

“滚!”

仍是一个简单的字,但却充满了令人悚栗的杀机。

“一号金剑手”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弹身消失在夜暗之中。

吴刚方站起身形,黑影已到身前。

“你叫吴刚是不是?”

吴刚心头为之剧震,对方竟然能一口道出自己名姓,实在是匪夷所思,当下定了定神,道:“不错!”

“武圣之后?”

“是的!”

“好,随我来!”

“请问尊驾是……”

“鬼!”

吴刚此刻已断定对方是人而非鬼了,只是对方企图未明,来历未清,他不再与对方分辩人鬼之称,追问道:“尊驾要带在下到哪里去?”

“当然是鬼住的地方!”

“可否示知原因?”

“到时你自然明白!”

“如果在下不能应命呢?”

“废话,不自量力!”

吴刚自嘲地一笑,的确,自己说这话是有些不自量力,堂堂“武盟”首席“金剑手”尚且不敌而遁,自己根本不谙武技,凭什么反抗呢?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反正生死由命……”

心念未已,只觉一阵阴风扑面,头脑一沉,人便昏了过去。

当他再度醒转之时,但觉灯光耀眼难睁,久久才看清眼前的景物,心头的骇异,简直无法以言语形容,自己竟然置身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宝殿中,被安置在一把金交椅上,大殿正中,是一座神龛般的东西,青幔低垂,看不出里面供的是什么神,神龛两侧,分立着八名美如天仙的宫妆少女,严肃,冷漠,像八尊女神像,若非对方美目转动,真不敢猜对方是八个活人。

一炉清香,在龛前矮几上烧着烟篆,芳香之气,沁人心脾。

龛前没有供桌的设置,这不像是一般的神龛。一抬头,看见了龛顶的横额,是一块黑底金字巨匾,刻的是四个遒劲的颜体字“幽灵显赫”

这四个字有些不伦不类,诡谲万分,一般神庙,悬的多是“威灵显赫”,而这匾却是“幽灵显赫”,太不可思议了,这到底是什么神呢?何以又有宫妆少女侍立呢?那带自己来此的黑袍鬼影,是这神庙中的弟子么?

他想不透,这太以诡秘了。

蓦地――

神龛中传出一个苍劲但冷峻万分的女人声音道:“吴刚,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吴刚唬了一大跳,如此说来,神龛中不是供的神,而是人了,当下茫然道:“不知道!”

“这里是‘幽灵地宫’!”

“幽灵地宫?”

“不错!”

吴刚下意识地转头四望,但除了穷侈极欲的布设之外,任什么也没有。

神翕中话声又起:“老身‘幽灵夫人’……”

“哦!”

“你可知道何以带你来此?”

“这……请夫人指示!”

“要从你身上讨一笔帐!”

吴刚全身一颤,离椅下地,栗声道:“讨帐?”

“嗯!”

“什么帐?”

“你父吴永泰当年所欠,十年前‘武林第一堡’遭毁灭,本夫人认为此帐已无收讨之日,想不到十年后竟然有他的后人出现,这是天意!”

吴刚咬了咬牙,道:“请问是什么帐?”

“这你不必问,还未到告诉你的时候,来人!”

两条黑影,应声入殿,齐齐俯首躬身,道:“司刑弟子候旨!”

吴刚转目望处,不由寒气大冒,不期然的打了一个冷噤,这两名自称司刑弟子的,赫然是墓地中现身的黑袍鬼影,但多了一个,虽然灯光耀目,但对方长发罩头,不见面目,仅隐约可见一丝丝苍白的肤色,但那已足够令人胆寒了。

“带入刑殿‘回转房’!”

“遵法旨!”

八名侍立的宫妆少女,面色齐齐一变。

吴刚可不知“回转房”为何物,但可以想象得到,必是酷刑之所,双目一赤,抗声大叫道:“吴某不谙武功,只是个普通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

“幽灵夫人”冷森森的道:“这笔帐必须零碎收讨,距离死还有一大段,带走!”

两名黑衣怪人双双上前,把吴刚双臂一架,转身便朝殿外走去。吴刚连哼都不哼一声,除了眸中的恨意更加深沉之外,别无其他表示,十年亡命江湖的磨练,使他学会了认命,学会了随时接受横逆之来,他不作任何无补于事的反抗,由于这样,他内心所隐藏的“恨”,便愈来愈厚了。

这里没有天日,除了房舍,便是回栏曲道,照明全赖珠光与灯光。

无可置疑的,这是一座地下宫阙,正符合“幽灵地宫”四个字。

不知转了多少弯,最后进入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室。一进入,门便砰然关上。

室中,一个由两根直柱上架横梁构成的木架,离地八尺,横梁居中两个铁环,环与环间隔一尺,另外,一张木榻,一张方桌,四把椅子,桌上数根绳索,两条乌溜溜的皮鞭,靠壁角,有一个大木橱,摆了些瓶罐之属,此外,便一无所有了。

很明显的这是一间刑房,但刑具却十分简单。“回转房”,这名称听来很可怖……

两名黑衣怪人一松手,其中之一靠壁上一按,出现了另一门户,手一指,道:“吴刚,到里面去!”

吴刚咬牙切齿的道:“要准备把我怎样?”

另一黑衣人道:“到里面更衣?”

吴刚想说什么,忽地想起自己身上那件神秘的“血衣”,这秘密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今夜是死定了,得设法销毁或隐藏这件“血衣”,至于为什么要更衣,可就不得而知了。

心念之中,他举步进入那暗室中。

黑衣怪人又道:“脱光上下衣,换上那皮裙!”

暗室的门,自动关上。

吴刚此刻是俎上之肉,除了听任宰割之外,别无他途,他不敢想,即将来临的厄运是什么,但自己是“武圣”之子,而且“幽灵夫人”业已说明是父亲当年欠下的债,父债子还,必然之理,死,也得像个男子汉,才不致辱没父亲的英名,如果死能为父亲消了一笔欠债,较之不明不白的死,便强得多了。

心念及此,泰然了许多。

他这才注意这间暗室,长宽仅只八尺,墙上挂了数条皮制短裙,裙上血迹斑然,黑一块,紫一块,这是旧血渍加上新血渍的结果。

他们将如何对付自己?这皮裙将加上自己的一层新血……

酷刑,折磨至死!

一股寒气,从背脊骨里升起,毛发随之逆立。

他一横心,不去想这些。

他必须迅作决定,如何处置“血衣”?

这斗室全用石板砌成,一点隙缝都没有,隐藏不可能,唯一的办法是撕毁。

想来想去,他想到一个听天由命的办法,把“血衣”撕成数幅,包在旧衣裤之中,如果自己死了,这套行头,对方可能连看看都嫌脏,必然烧毁与抛弃,如果万一自己不死,便有重用的一天,当然,这想法太天真,事实上没有丝毫可能,但,求生是人生的本能,在绝望中为自己制造一个荒唐的希望,也是出于本能。

烧毁需要火种,撕毁必留痕迹,两者都不可能。

老人李青山因这“血衣”丧命,临死赠送自己,称之为“缘法”,现在自己又面临死亡,这“缘法”又是谁的?

他惨然一笑,是对命运的自嘲。

于是,他脱光了衣裤,把“血衣”撕成四片,包在衣裤之中,然后穿上过膝的皮裙,用手一拍门,门开了,他昂首而出,准备接受不可知的命运。

像这种无视生死的表现,是任何人也做不到的。

室中,不见了两名黑衣怪人,换了两名紧衣劲装的绝色少女。

他惊讶地一望,两袭长袍,两颗披发怪头,放在桌上,他明白了,墓地中怪人飞头接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对方要自己自行更衣,是为了男女不便。

两名少女,真可说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脸上的神色,令人望而生畏。

两少女望了望吴刚,又互望了一眼,其中之一冷冰冰的道:“吴刚,你很合怍!”

这合作两个字,在吴刚听来,简直啼笑皆非。

吴刚没有开口,恨意浓炽的目光,直盯在那开口的少女面上。

两少女各取一根绳索,然后抓住吴刚的手,提起来,往铁环中一套,用绳缚牢,吴刚的双脚离地一尺,虚悬在木架上,然后两少女各取一根皮鞭在手,一抖,软软的皮鞭抖得笔直,发出“啪!啪!”两声脆响。

吴刚明白了,鞭笞之刑。

他的心房收紧,面上的肌肉起了抽搐。

“啪!”一条毒蛇也似的鞭子,缠上身来,剧痛攻心,使他惨哼出声,这条鞭一缠一收,另一条鞭又缠了过来。

于是――

鞭声,惨号声,交织而起。

一鞭,一条血槽,两个具有上等功力的高手,鞭打一个未曾习武的弱冠少年,其惨状是可想而知的。

皮开,肉绽,鲜血长流。

两名如花似玉的少女,竟下得这么狠手,一鞭接一鞭的狠抽,对这惨象,丝毫无动于衷,对惨号声,恍若未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似乎她们所打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又像是彼此有不共戴天之仇。

吴刚声嘶力竭,惨号变成了闷哼。

胸、背、手、腿,一片血肉模糊,铁打的人也禁受不起。

终于,吴刚昏死过去。

两少女歇了手。

少女之一,放下皮鞭,道:“今天到此为止吧!”

说完,到木橱内取出一瓶药粉,涂抹吴刚全身,抹完,又换了一罐药水,遍涂一次,然后两人解下了吴刚,平放在那木榻之上,各自抓起假头与黑袍,出房而去。

吴刚醒转,室中珠光仍然耀眼,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第一个意念是:我还没有死么?

抬手,侧身,奇怪,自己身上竟然毫无痛楚之感。

他怔了,傻了,自己明明遭毒打昏死,这怎么可能呢?

木架仍在,皮裙围腰,一切没有改变。

是梦么?他木然把中指放在口中一咬,痛,这不是梦,他一翻下了木榻,皮裙上染了一层新血,但已干固了。

他审视裸露的胸,腹,手臂,目光所及的地方,鞭痕累累,但已结痂,摸之不痛,这太奇怪了,也太可怕了,令人百思莫解。

忽地,腹中雷鸣,他竟然感到饥渴难忍,一侧面,又呆了,那桌上,不知何时已摆了一壶酒、四碟菜,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五个馒首。简直的不可思议。

奇诡的情况,使他忘记了被毒打的痛楚,也忘记了恨,他在想,这到底是什么回事?要报仇,要讨债,杀了自己不就结了,如果不称心,酷刑至死,也就够了,为什么还治好鞭伤,款以酒食?

饥饿,紧紧地攫住了他,口里直冒酸水。

管他,死也做个饱鬼,如果酒菜中有毒,更好。

于是,他据桌大嚼,不善喝酒的他,也口对口地猛灌,风卷残云,把桌上的东西扫的一干二净,然后,抹抹嘴,坐回木榻上。

门开了,一个少女收拾了碗碟,却留下一壶酒。

吴刚更迷糊了,这是对仇人?还是对客人?

时间,不知是悄然溜走,还是停滞了,他觉得已隔了极长的时间,屁股坐得都麻了,可就是死般的沉寂,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种像置身古墓中似的沉寂,使人无法忍受,沉寂的本身便是恐怖。

吴刚试着去开房门,没有用,他找不到机关的枢扭,倒是那间更衣密室,倒是开着的,他茫然走了进去,只见角落里还置有方便的马桶,他摇了摇头,这种待遇,可说十分周到。

他不客气地行了方便,想起那件“血衣”,心想,何不乘这无人之际,仔细看看,到底有什么秘密存在其中。

正想解开衣包,外室已传来那司刑弟子的声音。

“吴刚,时间到了!”

吴刚出了暗室,那两名少女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什么时间到了?”

“你的时间!”

“我的什么时间?”

“你忘了这是‘回转室’?”

“我不懂?”

“你听说过‘轮回’之说否?”

吴刚打了一个寒战,栗声道:“轮回?”

少女之一冷极地一笑道:“死而生,生而死,这便是‘轮回’!”

两少女双双上前,执住吴刚,朝木架上扣,吴刚心胆俱裂,他总算明白了,这才是世间最残忍,最无人道的酷刑,鞭笞至死,然后救活,还原,再来一遍……

回转!轮回!

他拚命挣扎,但如蚂蚁撼石头一点用都没有,他又被吊在铁环上。

“你们干脆杀了我!”

“吴刚,我俩是奉命行事,无权杀你!”

吴刚目眦尽裂,眼角渗出血水,厉吼道:“魔鬼,你们不是人,你们没有人性!”

少女之一冷哼了一声道:“幽灵地宫,本来就是幽灵寄身之所!”

两少女又握起了皮鞭……

吴刚急怒攻心,“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第一次残酷的回忆,又完全复苏。

“啪!”

“呀!”

于是,鞭影,惨号,破皮,烂肉,鲜血,交炽而起。

残毒的刑罚重演一遍,与上次完全一样。

死去!

又复活!

仍旧躺在木榻上,伤痛全消,他感到饥渴,小桌上又摆好了酒食,一切的情况没有改变,他起身下榻,一脚踢翻了小桌,“哗啦啦!”碗碟尽碎,酒菜撒了一地。

酷毒的记忆使他发狂,人,总是血肉之躯,怎经得起这种惨无人道的折磨。

他歇斯底里的狂吼道:“幽灵夫人,我死了两次,先父欠的什么帐也该还够了,是人命帐,你可以杀了我,决不皱眉,这种手段已超过了寻仇了怨的范围!”

除了石室回音,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想了又想,决定寻求解脱,结束这零碎宰割的痛苦。

死,算不了什么,如何死法呢?

悬梁吊颈,有现成的绳索,但这是妇人女子的行径,不该发生在“武圣”之子的身上。

撞壁,万一不死,岂不更加痛苦?

割腕,让血液流尽而死!不错,这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于是,他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伸出左腕,咬了咬牙,照血管切了下去……

“你不能死!”

一声冷而脆的声音,起自身后,接着手臂一麻,破瓷片掉在地上,一个宫妆少女出现眼前,她,便是上次来收拾碗碟的那女子。

吴刚切齿道:“在下连死都不能么?”

那女子以一种冷漠但十分肯定的口吻道:“不能!”

“以这种非人的手段对付在下,是一种享乐么?”

“随你如何解释,你就是不能死,你想死也死不了。”

“在下要见你们主人?”

“办不到!”

“她……她……到底要把在下怎样?”

“这个问题恕我不能作答。”

“这酷刑何时结束?”

“得待夫人的命令!”

吴刚恨得几乎发狂,如果,他有武功,他会毫不考虑的把眼前人撕成粉碎。

那女子扶起桌子,清理了地下,不屑地向吴刚道:“你不吃是跟自己过不去!”

说完,开门隐去,门又合上。

吴刚颓然坐到椅上,欲哭无泪,真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惨酷的事了。

他想象着,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毒刑,最可怖最残忍的不在毒刑的本身,而是在死后的复活与还原。

炼狱,这便是炼狱。

他想尽办法寻求解脱,一次也没有成功,一举一动,完全被暗中监视。

鞭笞毒刑,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

他绝食以求死,却被控制了意念而在不知不觉之中进食。

他已记不清自己到底死而复活了多少次。

只有一样使他奇怪,在这种酷刑的摧残下,精神反而益形畅旺,熬刑的时间愈来愈长,受鞭时的痛楚感,也逐渐减轻,两名司刑的少女,在行刑之间,竟然现出疲累之容,到后来,他甚至已不会昏迷,在痛挨一顿之后,被点上穴道,解下刑架。

昏睡,复原,这没有变。

“幽灵夫人”的行为,可说是一种疯狂的报复。

痛苦,似乎无穷无尽,无了无休。

他的心已死了,身体也成了麻木状态,惨无人道的摧残,把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这痛苦持续了数月,也许是数年了,他不知道,只是觉得很长,很长。

不知是“幽灵夫人”的授意,或许是两名司刑少女对这例行的功课厌倦了,皮鞭抽在身上已失去了那种裂肤穿肉的凌厉,不再见血,仅是些交错的血痕红印,痛楚是减少得多了,他已不再昏迷,只是在行刑之后,被点上穴道,昏睡一段时间,然后复原。

这一天,当他醒转之后,门开了,两名司刑少女破例提早来临。

吴刚翻起身来,自动走向刑架……

少女之一面上带着一抹神秘的笑意,素手一摇道:“你的刑期满了!”

“满了?”

“嗯!”

“改变另一种方式?”

“不知道,夫人召见你,赶快更衣吧!”

吴刚暗忖,最后的时辰到了,但愿对方给自己一个痛快,勿再变花样折磨。他进入暗室,脱下一直不曾离身的皮裙,换上原来的衣裤,那件业已被撕成四片的“血衣”,自是无法上身了,他把它裹在腰间。

他被带到了初来时的辉煌殿堂中。

情况没有变,神龛青幔低垂,八名宫妆少女侍立,香雾氤氲。

一把大交椅,面对神龛斜右而设。

两少女在吴刚进殿之后,悄然退了出去。

“请坐!”

龛笼中传出了“幽灵夫人”的语声,冷,但柔和得更多了。

吴刚铁青着面孔,恨恨地道:“要杀要剐,请即下令,不必再折磨在下了!”

“请坐呀!”

吴刚咬了咬牙,移步在椅上坐了。

“夫人有何话说?”

“吴刚,这三个月来委曲你了……”

吴刚几乎惊得从椅上跳了起来,栗声道:“三个月了?”

“还多点,正好百日,恭喜你回转功成!”

“什么?”

“令先尊昔年曾有恩于小女,这笔人情,还在你身上……”

吴刚陡地站了起来,他完全迷惘了,对方不是疯子,说话怎地颠三倒四?先说索账,现在又说报恩,报恩也不能这样报法呀……

“在下完全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幽灵夫人”哈哈一笑道:“说清楚你便明白了!”

“夫人不是说过讨债么?”

“那是借口!”

“在下百日来所蒙的厚赐……”

“你不曾习过武,非此不足以使你功力速成!”

“什么?那是……”

“脱胎换骨,难道你不觉得有了改变?”

吴刚满腹怨毒,已被惊奇代替了,目瞪口张,说不出话来,这简直是荒唐不经,令人难以置信。

“幽灵夫人”接着又道:“这‘回转所’之苦,的确非一般人所能禁受,本宫弟子至多七转,每转七日,四十九日功成,而你却百日竟功,将来的成就,将在本门所有弟子之上!”

吴刚骇异莫名的道:“如此说来,是蒙夫人成全了?”

“算是缘吧!”

“夫人何以不事先说明?”

“让你以恨摧气,事半而功倍。”

“啊!”

“吴刚,你必须再受一次苦?”

吴刚打了一个冷颤,有些谈虎色变,是什么样的苦?回转的惨酷记忆仍新,那的确不是血肉之身所能于承受的,照“幽灵夫人”所说七日一转,那自己每次被毒打之后,昏睡的时间是六天多一点,难怪伤痕能复原。

心念之中,脱口道:“再受一次苦?”

“不要怕,这苦很快就结束,你将可获得百年功力!”

“百――年――功――力?”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竟有这等不可思议的怪事,如果真的如此,受苦算什么,自己一旦获得百年功力,便可快意恩仇……这的确是做梦也估不到的奇遇,玄奇得离了谱,是父亲母亲在天有灵么?

“芸香!”

左首四女的头一名,立即躬身道:“弟子在!”

“带吴公子沐浴更衣,将息将息!”

“遵旨!”

吴刚有些手足无措,太离奇的遭遇,使他怀疑是不是真的。

叫芸香的宫妆少女盈盈上前,向吴刚一福道:“公子,请随我来!”吴刚“哦”了一声,默然向隐藏在青幔中的“幽灵夫人”恭行一礼,然后怀着梦一般的心情,随芸香离殿。

吴刚被领到一间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寝室中,一个青衣少女,早已鹄候。

芸香朝少女一指,道:“她叫小梅,负责伺候公子饮食起居!”

吴刚十年亡命,这种被人伺候的生活,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当下讪讪的道:“请向夫人致谢!”

芸香嫣然一笑道:“不必介意,我告辞了!”

说完,一福而离,小梅脆生生的道:“公子,请先沐浴更衣!”

吴刚这时才注意到眼前的小婢,只见她年纪不大,大槪是十三四岁,长得十分可人,尤其那双乌溜溜的眸子,两片薄而艳的嘴唇,显示出她是一个聪慧而伶悧的女孩。

浴房中,早已为吴刚备有衣着,从头巾到鞋袜一应俱全,他心里对“幽灵夫人”有说不出的感激,对方如此做,说是为了报恩,而身受的他,却觉得受之有愧。

浴罢,结束停当,回到房中。

小梅先是一怔,继而天真的叫道:“公子,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吴刚讪讪的道:“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嗯!你俊极了,公主会喜欢的!”

“什么?公主……”

小梅自知说漏了口,面色一变,朝四下一望,伸了伸舌头,低声道:“公子,只当我没说这句话!”

吴刚没有追问下去,心中却打了一个结,公主,当然是“幽灵夫人”的女儿,小梅说她会喜欢,是什么意思呢?

小梅朝床头的穿衣长镜一指,道:“公子,您照照看!”

吴刚被她的天真憨态,引得笑了起来,下意识地到镜前一照,竟然呆了,镜中反映出一个俊美的书生影子。

他从不曾注意过自己的长相,在进这地宫之前,他过的是乞儿生涯,别说衣着,连脸都不曾洗净过。

他并非惊奇自己俊美的容貌,而是震惊于百日的毒刑折磨,非但没有意料中不成人形的结果,反而神清气朗,原本枯瘦的身形,竟然丰满了。

不可思议!除了这四个字,别无解释。

小梅又叫道:“公子,你还提着那些行头……”

“什么?”

“让婢女拿去焚了吧,今后您穿不着了!”

吴刚一摇手道:“不,我要留着!”

“一套破衣裤要留着?公子,锦绣绸缎宫中有的是,还怕……”

“话不是这么说,这些衣物在别人不值一顾,而我,必须留着做纪念!”

“纪念?”

“你不懂的,你出去吧,我想憩息一会!”

“公子还没有用饭……”

“我现在不饿!”

“好,公子需要时,请敲桌上的小磬!”

“哦!好的!”

小梅出去,随手带上了房门。

吴刚躺在床前椅上,他需要宁静,需要好好地想一想,离奇的遭遇使他头昏脑胀,像置身在一场幻梦之中。

对方的恩惠,业已接受了,想拒绝也不可能。

以后呢?不能长留宫中,何处是儿家?

“幽灵夫人”的用意,不须说是要成全自己一身武功,自己就如此投入“幽灵门”,抑是……

他立刻想到了那件神秘的“血衣”。

于是,他以战战兢兢的心情,把“血衣”取出,拚凑在一起,只见前襟上开头写着“习此功者,必须元阳之身!”

元阳之身,当然是指没有亲近过女色的童体而言。

接着,是四个大字:“少阳神功!”

以下密密麻麻的,尽是练功口诀,口诀之下,还有浅近的注释,吴刚虽说天资异常,也从蔡管家习过文事,但武功口诀终不是诗书文章,初看之下,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他浏览一遍之后,翻过背后那一幅,前面,又是四个大字:“参化剑法!”

好怪的名称,“参化剑法”!

下面注有小字:余受难之后,以本身所学,参以静悟之心得,去芜存精,研创此一招剑法,可夺天地之造化,穷剑术之精微,是故名之为“参化剑法”,习此者,必须先习得“少阳神功”,然后始可研练,如本身具有相当修为,则三年可期小成,五年大成,如无内功基础,则非十年莫办。

吴刚吁了一口长气,一招剑术,要十年功夫才能大成,如果自己修习这一招“参化剑法”,照“幽灵夫人”所说,赐以百年功力,那就要五年了,五年,这日子不算短。

他的双手,有些激颤。

老人李青山说是“缘法”,不错,这真是缘法。

他再往下看,便是这一招剑法的诀窍了。

最后,又是数行小字:“此剑术不许妄传,亦不许失落,得之者,应默记于心,然后毁之,其余则依余所交待传笈人之指示而为,违者天厌之。”

完了,最后没有署名。

吴刚本以为可以从“血衣”本身窥出些秘密,但他失望了,什么记载也没有,“血衣”最后所说的传笈人,定指老人“飞天蜈蚣李青山”无疑,李青山也曾说受人之托。

究竟这写“血衣”的交待了李青山一些什么话,写“血衣”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把武功录衣上,这些谜,恐怕永远无法揭晓了,因为李青山业已死亡。

“血衣”用血写在里衣上,说明了必然隐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而剑诀后附注的头一句是:“余受难之后……”,受难,当然是一种惨酷的遭遇,这两个字可以代表遭受困厄,也可以代表死亡,这其中出入便大了。

“公子!”

是婢女小梅在房门外叫唤的声音。

吴刚忙收拾起“血衣”,塞在枕下,然后应道:“有事么?”

“婢子送酒饭来!”

“进来吧!”

小梅推门而入,手里托了一个大木盘,朝桌上一放,然后一样样摆好,斟上酒,然后笑嘻嘻的道:“公子请用!”

吴刚肚子也着实饿了,近桌就座,一看,菜肴十分精致,有八样之多,杯箸盘碟,都是罕见的珍品,酒作琥珀色,芬芳扑鼻,他可叫不出名称来。

“小梅,这是什么酒?”

“玉露香,采奇花异卉酿制,功能益气提神!”

“哦!你可以出去了,我自己来!”

“婢子没事替公子斟酒吧!”

吴刚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举杯就口,浅尝一口,果然不同凡响,芳甘冷冽,可口极了。

“小梅,你到宫中多久了?”

“我……本来是这里长大的!”

“你是这里长大的?”

“嗯!自幼随家母来的!”

“令尊呢?”

小梅神情一黯,道:“听说我一出生便见背了!”

吴刚见她似乎很难过,转变了话题道:“你到过外面么?”

“有,但次数不多!”

“宫中有不少人吧?”

“公子,恕婢子不便饶舌!”

吴刚默然,他知道无从她口中探出“地宫”之秘,同时“幽灵夫人”对自己有难报的殊恩,打听对方隐秘,便失礼了,若非黑袍怪人惊走“金剑手”,自己此刻怕早已丧命了。

用毕酒饭,小梅收拾好了退出去,不多时,又送了一壶香茗来。

吴刚另有心事,要小梅退去。

他关好了房门,又回到床前,取出“血衣”,聚精会神地诵读上面的武功口诀,一遍又一遍……

他先不求解,只求记牢。

待到滚瓜烂熟了,才把“血衣”撕碎,包在旧衣裤中,弃置床下。

特制的“滴漏”,指示着每日十二个时辰的时刻。

第三天,卯时,在地上,该是日出的辰光,而在地宫中,却什么也没有改变,芸香入房,带吴刚到一间类似“回转室”的石室中。

室内,端坐着四名白发皤噃的老妇人,居中一张木榻,榻上有四个铁环。

四老妇闭目跌坐,似乎根本不知吴刚的来到。

因为“幽灵夫人”曾说过,三天之后,他要再受一次苦,心理上有了准备,所以面对这诡异的场面,倒能持镇定。

芸香一指木榻,道:“公子,躺上去,手足套入环中!”

吴刚硬起头皮,躺倒木榻之上,手足四肢,套入环中,芸香把铁环收紧,扣牢,然后微微一笑道:“公子,这是夫人的特殊恩典,连我们做弟子的都很羡慕!”

吴刚唯唯以应。

芸香转向四名白发老妇,道:“请四位长老施功!”

四老太婆齐齐张眼,八道棱芒,电射而出,吴刚瞥眼一看,为之心神皆颤。

其中之一冷冷的道:“芸香,你先传他本门吐纳运行之道!”

“是!”

芸香应了一声,手比指划,向吴刚反复解说吐纳,接引,运行……等法则……吴刚出身武林世家,虽未习武,但追随蔡管家的日子里,已听得不少,加之他的非凡天资,可说一点即透。解说,费了半个时辰。

然后,四老妇之一,取出了一瓶丹丸,递与芸香道:“让他服下去!”

芸香接过来一看,迟疑的道:“全部么?”

“嗯!”

“长老,他全无内功基础,恐怕……”

“芸香,本座不比你知道的多么?”

“不敢,恕弟子失言!”

说完,拔开瓶塞,吴刚自动张开了口,一瓶丹丸,全部倒入口中,丹丸随津液而化,顺喉入腹。

吴刚是听任摆布,片言不发,其实,他能说什么呢?

“芸香,你暂且退出去。”

“是!”

芸香退出室外,

吴刚但觉一股热流,从丹田升起,一阵猛似一阵,痛苦逐渐加剧,那热流似乎要找出路,左冲右突,他哼出了声,汗珠滚滚而落。

哼声随痛苦加剧,像是被肢解了,全身的肌肉猛烈地抽搐,身躯在扭动。

神志渐呈模糊状态,但痛苦却有增无已。

最后,他连哼都哼不出来了……

四位老妇人同时起身,分站木榻的两侧。各出一手,分按吴刚的左右“脉根”

“天突”

“气海”四穴。

四道热流,由外向内猛攻。

吴刚像是被扔在炽烈的熔炉里,又像灵魂被活生生地剥离躯壳,那种痛苦,比之鞭刑还要超过数倍。

老妇之一,厉声喝道:“收小腹,逼气入气海,转腹给……”

吴刚一丝灵智未失,照话去做。

接着,另一老妇按方才芸香所传的步骤大声呼喝。

热流冲过一关又一关,每打通一关,吴刚便觉轻松些,连穿三十六大穴之后,内外热流会合,变成一股巨大无比的激流,撞向“生死玄关”。

一次,又一次!

吴刚只觉全身一震,四肢百骸齐散,人也跟着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神志稍稍苏醒,耳边一个沉雷般的喝声道:“下破地府!”

“反叩四柱!”

“聚流归经!”

“上突天庭!”

……

吴刚一一照办,不久之后,但觉一股奇异的内元,随心意而流转,一周又一周,在不断的提示下,入了忘我之境。

再度醒转之时,室中已空无一人,手足也早已被解开,他翻身跃起,这一跃,但觉身躯像充满气的皮球,直朝室顶撞去,他手足无措……

“砰”的一声,反弹落地。

他惊得呆了。

适时,室门开启,芸香盈盈而入,一个万福道:“公子,恭喜你功行圆满!”

吴刚楞楞地作揖还礼,可不知说什么好。

芸香一侧身,作出一个肃容之势,道:“夫人宣召!”

“请先行带路!”

“随我来!”

顾盼之间,来到了殿堂之中,芸香归还右首第一名的位置,龛前,横列了四把椅子,坐着那四个被称为长老的白发老太婆。

吴刚朝青幔恭施一礼,诚恳的道:“敬谢夫人成全之德!”

幔后传出“幽灵夫人”的声音:“不必,请坐!”

“谢坐!”

吴刚坐列为自己特设的那把交椅上,道:“夫人见召,有何训示?”

“目下,你已具有百年功力……”

“是,此德晚辈没齿难忘!”

“那倒用不着,老身说过是为了报令先尊的恩情。”

“话虽如此,晚辈仍深铭五衷!”

“很遗憾,格于本门规矩,功不传男性,也不收男性为门下,所以除了赠予百年功力之外,无法传你武技。”

“晚辈已非常满足了!”

“但有个例外!”

吴刚沉吟了片刻道:“请问有个什么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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