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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田宏武冷冷地挪动脚步,朝河岸的反方向走,他知道这样可以到开封。

走没多远,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他知道这是饿了,被“天残”“地缺”带到此地,总共只吃了两餐饭,还是在途中吃的。饿这东西队真欺人,你一旦被它征服了便休想反抗,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举目望去,镇集还在数里之外,附近虽有人家,却不方便去求食,只好咬着牙,加紧脚步奔去,身形可有些踉跄。好不容易捱到了镇上,两只脚软绵绵地再也挪不动了,腿上像绑了两块大石头,他从来没这么疲累过

现在只要有吃的,什么也不拣选了,他进入了头一家的饭馆。

小二上前道:“客人是吃饭还是喝酒?”

田宏武无力地摆了摆手,道:“先弄些吃的来再说!”

小二可乖觉,一眼便看出客人是饿极了,立即端上一盘刚出笼的热馒头,两大盘牛羊熟切,一大碗汤。田宏武低着头,开口大嚼,那份吃相有多滑稽他自己可不知道。

俗语说,人是铁,饭是钢,肚子一饱,精神便来了。

他抬起头,正待吩咐小二打酒,忽听一个极熟的声音在耳边:“田老弟,你是饿坏了?”

他不由大吃一惊,只见总管余鼎新不知何时,早站在座边,一张脸不由通红起来,忙起身拱手道:“原来是余大总管……”

余鼎新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小二添上杯筷,酒菜也跟着端上,看来是余鼎新早巳吩咐过了的。

田宏武觉得余鼎新的目光有些古怪,不住地朝自己身上瞧,一低头,这才发觉自己前襟竟是敞开的,不由大感尴尬,下意识地用手掩了掩,幸而此刻不是当饭的时候,食客还不曾上门,座中只得他两人,不然可就狼狈了。

余鼎新道:“田老弟。怎么回事?”

田宏武无奈,只好把险被屠戮活祭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余鼎新听得脸上变了颜色,惊声道:“好险,真是吉人天相了,照老弟这一说,‘复仇者’是出面了?”

田宏武点了点头,“复仇者”对他有恩,他不愿多谈他的事,转了话题道:“总管可知道,‘天残’地缺’是怎么回事?”

余鼎新“哦!”了一声。道:“他俩是异性手足,因为天生的残缺,所以才凑在一起,‘天残’缺右臂,‘地缺’少左臂,装的是假臂,由于制作精巧,不留心看不出来。不过,江湖道上的人,大部分是知道这回事的。”

田宏武讪讪地道:“那是小弟孤陋寡闻!”

顿了顿,又道:“堡里最近情形怎样?”

余鼎新叹了口气道:“由于‘复仇者’一再杀人,堡里这一向都是人心惶惶,朱堡主据说是在秘密参修武功,堡务由他的至友‘赵二先生’暂摄。”

这一点,田宏武早巳从丁香口里说过了,所以没再追问,举杯敬了余鼎新一杯,然后不经意地道:“总管怎会到此地来?”

余鼎新含糊地应道:“处理一件私事。”

田宏武没话找话地道:“姜师爷被害之后,没再发生事故吧?”

余鼎新突地面色一肃,抑低了声音道:“照我推测,朱堡主定已接到了竹签,所以才假托练功,躲避‘复仇者’的锋焰,老弟认为怎样?”

田宏武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道:“总管根据什么做这推测?”

余鼎新道:“堡里先后遇害的,都是堡主一手栽培的心腹高手,如果说是因了某种深仇大怨,堡主纵使不是为首,也难脱干系。

“再一点,堡里新来了两位上宾,住在内院,入堡之后,便足不出户,也不与任何人接融,看来是堡主特地请来对付‘复仇者’的……”

田宏武不禁心中一动,自己是外人,余总管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话?难道他有什么企图?心念之中,淡淡地道:“总管不也是堡主的心腹老人么?”

余鼎新笑笑道:“亲疏之间是有差别的,有些事,我仍然无法参与。”

这两句话,近乎是发牢骚,似乎他对朱堡主有些不满。

这种事,田宏武无法置词,怎么说他也是外人,只能听,不能有所评论。

他沉吟了片刻,道:“总管,有句话小弟本不当问,现就当它是闲聊吧。总管是堡里的老人,对于‘复仇者’寻仇的原因,多少该有点影子吧?”

余鼎新犹豫着,欲言又止,看来他可能知道些内请,但有某种顾虑。

就在此刻,田宏武陡然感到眼前一亮,抬眼望去,呼吸不由窒住了。

只见一双青年男女,走了进来,赫然是小师妹上官文凤与“辣手仙姑”司徒美。更想不到的是这种鸡毛小店,她俩也会进来?若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会被马之章毁容?上官文凤欢然叫了一声:“五师兄!”她与司徒美双双走了过来。

余鼎新起身道:“司徒姑娘,幸会!”

司徒美脆生生地道:“原来是余大总管,真是幸会。”

田宏武不能坐着不理,只好离座起立,勉强拱手道:“司徒姑娘怎会也到这小店来,打尖么?”

司徒美甜甜地一笑,道:“找你呀!”

田宏武大感怔愕,一时说不一上话来。

上官文凤的面色很不自然,她脸上的笑容是装出来的,一拉司徒美,在邻座坐了下来。

小二忙赶近前来,尚未开口,上官文风又摆手道:“我们不吃东西,谈几话便要走!”小二哈了哈腰,退下去了。

余鼎新与田宏武尘回原位。

司徒美开口道:“田少侠,你也许很奇怪,我与他会一道来此地找你”

这个“他”字,听在田宏武耳中,满不是滋味,不称名姓而称他,可以想见两人亲密到什么程度。小师妹固属荒唐,司徒美更是糊涂,难道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她连男女都分辨不出来吗?

心念之间,目光不期然的瞟向上官文凤的脸上,上官文凤似笑非笑,不知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司徒美接下去又道:“关于马家发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不必说了,好在没酿成不可收拾的惨剧,我来,是想当个鲁仲达,替少侠和马公子解这冤结。”

她说的似乎很轻松,但田宏武听来便不是意思了,若不是她与小师妹胡来,自己怎会被马公子误会而毁了容貌,现在她倒要当起鲁仲达来了,当下冷冰冰地道:“姑娘说说看吧!”

司徒美很平静地道:“马公于只是高傲了些,并不是什么邪恶之辈,误伤了少侠之后,他又良心很觉不安,当然,这件不幸的事,我与令师弟要负大部分的责任。”

顿了顿,又道:“如果定要以牙还牙,也不太好,如果田少侠能大度宽容,抹了这过节,我设法求医,也许田少侠的容貌能复原。”

田宏武并不是眶洲必报的人,天生的宅心仁厚,脱口道;天下会有这样的神医?”

司徒美道:“有,我说的这位,能活死人而肉白骨,不过,能否复容,却是不得而知,话说在前头,并不是我为了达到目的而信口开河。”

余鼎新插口道:“姑娘说的,是否‘生死手’褚玉山?”

司徒美点头道:“余大总管说的一点不错,就是他!”

余鼎新淡淡一笑道:“听说此老性情十分古怪,杀人救人,全在一念之间,从来不与人交往,喜怒无常,如果他不愿做的事,天工地老子的帐也不买,姑娘能请得动他么?”

司徒美道:“大概还可以!”

余鼎新道:“此老出设如神龙,恐怕不容易找?”

司徒美神秘地一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路子!”

说着,目光又移向田宏武道:“田少侠尊意如何?”

田宏武对一切事都看得很淡漠,小秀子死了,他的心也死了,目前唯一的大事是替小秀子一家报仇,貌被毁固属可恨,但仔细一想,报复了,除了逞一时之快,又能得到什么?如果马公子是故意,那当然另有说法。

于是,慨然应道:“好,在下就买司徒姑娘这个面子。”

司徒美起身福了一福,道:“田少侠的胸襟,果然不同凡响,令人钦佩,就此致谢了!”

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封柬,又道:“田少侠照柬行事,便可找到‘生死手’褚老前辈。”

田宏武摇摇头,冷冷地道:“不用,在下无意复容!”

司徒美怔住了,她感到很窘,伸出去的手,缩不回来。她同时也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高傲,比一般摆在外表上的高傲完全不同。

上官文凤皱了皱眉,道:“五师哥,你暂且收下又何妨?”

田宏武扫了她一眼,接了过来,连看都不看,便揣入锦袋中。

司徒美这才松了口气,道:“田少侠,多谢你给我这面于,我会永远记住。”

田宏武苦苦一笑,道:“好说!”

司徒美转向上官文凤道;“我们该走了?”

上官文风站起身来,目注田宏武道:“五师哥,盼望不久能见你恢复容貌”

田宏武冷漠地道:“也许你会失望!”

上官文凤脸上变了色,口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可能碍于旁人在侧。

田宏武心念一转,道:“小师……”一个妹字,几乎冲口而出,他及时刹住了,接下去道:“小师弟,我最后向你忠告,希望你赶快回家,不要继续在外面荒唐,万一有了什么意外,会使师父师母伤心的。”言中之意,不说自明了。

上官文凤翘起小嘴道:“反正你不会伤心,是么?”

她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女儿态。

田宏武知道小师妹对自己并未死心,但他不敢与她顶嘴,再说下去,非败露行藏不可,惹翻了“辣手仙姑”,可又是麻烦。上官文凤一牵司徒美的衣袖道:“我们走!”

司徒美朝田宏武与余鼎新颔首为福,两人欠身答礼。

临出店门,上官文凤回头道:“我有我的主见,不须师兄你烦心!”

田宏武抿抿嘴,摇摇头。

余鼎新笑道:“老弟这位师弟如果是女人,一定也很美!”

显然地他已动了疑心。田宏武赶紧道:“敝师弟从小娇生惯养,是缺少些丈夫气。”说完,立即转变话题道:“总管,在下想告辞了!”

余鼎新道:“田老弟急着要去求医?”

田宏武摇头道:“不,小弟设这打算!”

余鼎新不解地道:“为什么?”

田宏武道:“小弟答应司徒美姑娘取消与马之章中问的过节,并非因了能复容,这些日子来,小弟已经习惯了,一个大男人,何在乎容貌的美丑。”

余鼎新淡淡地道:“话虽不错,但爱美是人的天性,不分男女都是一样,田老弟又何必拘泥?”

田宏武道:“以后再说吧!”

此际,食客已逐渐上门,不知不觉间,座中已满了五成,都是些行脚负贩之流。

田宏武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来,面色一整,接着道:“总管是老开封,小弟有件事想请教?”

余鼎新道:“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田宏武沉声道:“五年前,凤凰庄惨遭血劫,总管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余鼎新两眼陡地睁得老大,直直地瞪着田宏武。

田宏武被余鼎新望得有些不安。

久久,余鼎新才以极低的声音道:“田老弟,非必要你最好不要过问这件事。”

听口气,他是知道内幕,田宏武登时激动起来,栗声道:“总管,非常必要,小弟被逐离师门而腼颜苟活,便是为了这件事……”

他的双眼发了赤,脸上的剑疤也红了。

余鼎新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目光逐一扫过座中食客,然后才低沉地道:“田老弟,听口气你有意要代‘凤凰双侠’一家追凶复仇?”

田宏武断然应道:“是的!”

余鼎新道:“老弟与双侠是什么渊源?”

田宏武道:“双侠是小弟的姨父母。”

余鼎新目芒一闪,道:“田老弟,你凭什么信得过我而道出了内心的秘密?如果我也是凶手的一分子,会有什么后果?”

田宏武不由愣住了,这话说的极有道理,自己是太大意了,如果正好问上仇家,对方定然会不择手段的对付自己,后果实在难以想象。

当下讪讪地道:“多承指教,小弟是有些疏忽,没顾及这一点,不过,小弟看总管人如光风霁月,形于外,所以才敢直言不讳。”

余鼎新道:“老弟,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江湖人心险恶,不要轻易相信人的外貌。”

田宏武微一欠身道:“总管金石之言,小弟记下了,现在请问……”

余鼎新略作沉吟,正色道:“田老弟,你不知道最好,知道了有害无益,你也不必再追查,这件公案已经有人出面清理,记住,我说的话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田宏武激动得全身发起抖来,栗声道:“是谁出面清理?”

余鼎新道:“我不能告诉你。”

田宏武发急道:“是否庄中还有幸脱灾劫的人?”

他想到了小秀子,但他没说出来。

余鼎新摇头道:“凡是江湖人发动这样的血腥行动,最注重的是斩草除根,不会有幸免的。”

田宏武咬了咬牙,道:“总管,您既然知道内幕,请求您,告诉小弟……”

余鼎新断然道:“不能!”

田宏武恨得牙痒痒地,但却无可奈何,又不能动武迫对方说出来,他木然呆望着余鼎新,内心却翻涌如狂涛。

余鼎新和缓地道:“田老弟,冷静些,迟早你会明白的,仔细想想,你不希望破坏出面者的计划把?这不是小事,一着错便满盘输。”

田宏武把牙齿咬了又咬,道:“小弟只想知道,绝对守口如瓶,小弟不能袖手旁观,多少得尽一分心力……”

余鼎新道:“怕的就是这一点,这件事决不容人插手。”

田宏武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瘫在椅子上。

他日夕思想的是这件事,他把这件事列为本身的义不容辞的重任,千方百计的探查,但结果却是如此,到底是什么人出头清理这件血案呢?这出头的,与“凤凰庄”是什么关系?

仇家又是何许人物。余总管又何以会知道内幕?难道他……

如此看来,再没有与“宇内狂客”联络的必要了。

余鼎新低头沉思,眉头皱得很紧,像是在考虑一件重大的事,整整半盏热茶的工夫,他眉头一舒,猛灌了三杯酒,抬头正视着田宏武道:“你定要知道?”

田宏武精神大振,急声应道:“是的,小弟极想知道!”

余鼎新道:“你知道古人墓那地方”

田宏武道:“知道!”

口里应着,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不久前,在古人坟险遭杀害的那一幕,堡主朱延年疑心自己是“复仇者”,故布狡计,诱自己上钩,若非“复仇者”真的现身,杀了秘探首领方有为,洗情了冤枉,自己已经不明不白的死了。

余鼎新再次环顾了座间一周,才悄声道:“下月十五,月圆之夕,你到那里去,便可明白真相。”

他虽设明白说出来,但总算有了一条路。

田宏武知道再问也没用,心里一盘算,还有整整十八天,当下沉声应道:“好,小弟准时去!”

余鼎新道:“老弟随我回‘风堡’去吧?”

田宏武摇头道:“不,小弟已获朱堡主当面允准撤销武士统领的职位,好马不吃回头草,再回去没有意思!”

余鼎新吁了口气道:“话是不错,但堡里正在用人之秋,老弟何妨委曲点恢复原职,再说,老弟是南方人,在北方无依无靠,有个栖身之地也好?”话说的极是诚恳。

田宏武心里想,一个自由之身,又何必去受人拘束,而且自己对江湖事已经失去了兴趣,何苦强迫自己去做违心的事?还有就是一回到堡里,势必又要受朱媛媛的纠缠,对那任性的女子,实在穷于应付。

转念一想,回堡也有好处,余鼎新既然知道“凤凰庄”血案的内请,与他相处,或许能有机会探听到更多的秘密。

另一方面,或许能揭开“复仇者”之谜,照余鼎新的判断,朱堡主可能已接到追命的竹签,“复仇者”迟早要行动的。

这么反覆一想,不由面现踌躇之色,一时拿不定主意。

余鼎新紧迫一句道:“如何,诀定了没有?”

田宏武深深一想,道:“好,小弟随总管回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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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堡,被一层看不见的愁云惨雾所笼罩,每一个人的心情和面色一样的沉重,隐约中,似乎是风雨欲来的样子。

田宏武又恢复了“旋风武士”统领的职位。

现在,他又可以看到丁香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了,他记得她曾说过:“……想看大眼睛便回堡来……

他真的回来了。他爱上了丁香么?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只爱她那一双迷人的阵子,为什么?这是一种潜意识的作用。

因为他的未婚妻小秀子也有这么一双大眼睛,看着丁香,下意识中可以得到一丝虚幻的安慰。他完全不爱她么?很难说,因为人是感情的动物,而感情本身就是件奇怪的东西,谁也无法捉摸,谁也无法把握。丁香还是像以前一样,对他很亲切。

但这亲切多少有些微妙的成份。

朱媛媛每天都藉故与他见面一次,她像是变了,不再那么任性,像有重大的心事,使她郁郁寡欢,秀眉总是锁着的时候多。

田宏武直觉地感到余总管的判断有道理,朱堡主定已接到竹签,他回想在古墓室中偷看到的黑名单,上面并没有朱延年的名字,那是为什么?他每天都要巡视岗哨警卫,出入内院,但他没看到余总管所说的两位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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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四天,不见朱媛媛的影子,田宏武觉得很轻松,但也感到诧异,她怎么忽然不来了呢?是自己对她太冷淡,而使她改变了主意?一件事,习以为常了,一旦改变,便会觉得不惯。

田宏武对朱媛媛,非但无意,而且还对她的痴缠不厌其烦,现在她不来了,他又感到有些空落落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就有这么怪。

午睡后,田宏武坐在卧室窗前,茫然望着窗外天空中飘浮的白云,一朵朵像柔软的棉絮,没有风,云朵几乎等于静止,他的心,也跟着静止,什么都不想。

突地,一阵轻轻的,细碎的脚步声传入耳鼓,如果不是这样静,还真听不出来。

他心中一动,想着定是朱大小姐又来了。

脚步声人房,到了身后,他故意装作不知道,没有回头。

一个甜甜的声音道:“田统领,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田宏武一回头,一双发亮的大眼睛,来的是丁香。

“哦!丁香,有事么?”

丁香小嘴一披,道:“要有事才能来吗?”

田宏武讪讪一笑道:“不,我不是这意思,请坐!”

丁香毫不客气地在靠门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田宏武又道:“几天不见小姐了……”

丁香偏了偏头,调皮地道:“你想她?”

田宏武脸一红,道:“噫,你今天说话总是带刺,我猜你心情不好?”

丁香粉腮,一沉,道:“猜对了,的确是心情不好。

田宏武道:“是受了委曲了?”

丁香大眼珠一转,道:“我虽然是个下人,但小姐待我如姊妹,没有人会给我委曲。”

田宏武道:“那是为了什么?”

丁香叹了口气道:“小姐病了,病得很厉害,不时昏迷,是怪病,以前姜师爷是岐黄圣手,可惜,他被‘复仇者’取去了性命……”

提到“复仇者”,田宏武的心弦便不由自主地震颤了,脑海里又浮现古墓,黑衣蒙面人,黑名单,这恐怖的人物,却是自己的恩人。

如果不是无意中偷看到了黑名单,他根本不会知道黑衣蒙面人的身份。

他窒了窒,道:“怪病,没求医么?”

丁香道:“开封一带的名医找遍了,诊断不出是究竟什么病,有的说是风邪,有的说是积郁,有的更可笑,说是心病。”

田宏武下意识地一震,道:“心病?”

丁香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对了,心病,心病者,所求不遂而致之也!”她边说,边晃着头。

田宏武忍俊不禁地道:“丁香,你什么时候学起老夫子来了?”

丁香眉毛一扬道:“别笑,人家心里可烦得很,田统领,堡主要我请你到内院去见见小姐!”

“这……”田宏武心头一震,皱起眉头,用手摸了摸面颊,手指突然触到了脸上的恶疤,立即摇头道:“男女有别,我不去!”

丁香道:“怎么,你一点也不爱我们小姐?”

田宏武道:“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这问题。”

丁香脏了咬下唇,道:“可是,这是堡主的命令!”

田宏武毫不思索地道:“这种事也可以下命令么?”

丁香一瞬嘴道:“好,算我说滑了嘴,不是命令,是请,可以么?”

田宏武苦着脸,想了老半天,才期期地道:“不是说,堡主在闭关修习什么武功么?”

丁香道:“小姐得了怪病,他不能不出来,对了,我……”

田宏武道:“你什么?”

丁香压低了嗓子,粉腮变得很沉重地道:“这是个秘密,我告诉你,你只能放在心里,前些时,堡主接到了‘复仇者’要命的竹签子,说是百日之内取堡主性命……”

田宏武心头剧震,变色道:“有这样的事?”

丁香以手指掩口,嘘了一声,接着道:“我能骗你么,当然是事实……”话锋顿了顿,又道:“堡主明说是练功,其实是暗地里去请高手保镖,请来了两位寸步不离他的身……”

田宏武点了点头,余总管曾说堡里来了两位上宾,怪不得这么久还不见露过脸,原来是伴着堡主护驾。

丁香探头朝门外张了张,又道:“你望着窗外,听我说,堡主与两位保镖的,一道住在功房地下室……”

田宏武“啊!”了一声道:“姜师爷被杀,就是在地下室,那地方保险么?”

丁香道:“有两人寸步不离,功房内住的是赵二先生,守住出入口,‘复仇者’本领通了天,也无法下手呀!”

田宏武道:“那得要住上一百天……”

丁香道:“不,三天内便有分晓,‘复仇者’已传来字柬,说三天内下手。”

田宏武栗声道:“三天内?”

丁香起身道:“好了,现在去看我家小姐,走吧!”

田宏武心头大乱,苦笑着道:“丁香,我去看看她……有什么用处呢?”

丁香道:“你这个人真是的,堡主既然说了,你就去看一趟又打什么紧,难道你会瘦了几斤不成?走吧!”

田宏武无可奈何,只好起身理了理衣衫,随着丁香去内院。

一路上,他又是紧张,又是惶恐,朱堡主这么做,是暗示了什么?毫无疑问,他不但知道他女儿痴恋着自己,而且已经默许,但自己的心,已随着小秀子死了,事情发展下去,该如何应付呢?

退一万步说,自己即使有心谱求凰之曲,还摆着个小师妹,说什么也轮不到她朱媛媛呀!

穿门过户,不久,来到了朱媛媛的绣房门外。

田宏武紧张得额头上冒了冷汗,手脚却有些冰冷。

丁香先进去安排了一下,然后才大声道:“田统领,请进!”

一个大男人,进女人的闺房,的确不是味道,田宏武硬起头皮,掀帘进去,首先感受到的,是一阵脂粉昧,和淡淡的幽香。房里摆设得十分华丽,使人目眩,但他没心情领略。

进到房里,他有些失措,似乎连手脚都没地方放。

丁香勾起了帐门,只见朱媛媛拥被半坐,人已经消瘦了,脸色呈现出有些苍白,两只失神的眼,望着空处,似乎根本不知道田宏武来到。田宏武心乱如麻,既尴尬,又窘迫。丁香抬了抬手,道:“田统领,请走近床边!”

田宏武怔了好一会,才木然挪步过去。

丁香摇着朱媛媛的香肩,道:“小姐,小姐,你看是谁来了?”

朱媛媛毫无反应,依然直眼望着前面,像是个白痴,她真的病得这么厉害?丁香凄凉地望了田宏武一眼,再次道:“小姐,田统领看你来了,你……不是天天念着他么?”朱媛媛半点反应都没有。

如果不是锦被在微微起伏,真的像个死人。

田宏武不由有些色酸,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还有着一层微妙的关系。

丁香无可奈何地道:“田统领,您叫小姐看?”

田宏武挣了半天,挣出声音来:“朱姑娘,朱姑娘……你……你……不认识我了?”

声音走了调,听来很刺耳,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丁香幽凄地道:“这可怎么办?”

一条人影,从妆台后面转了出来,田宏武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战。

从妆台后面现身的,赫然是堡主朱延年。

田宏武回堡之后,还不曾见过他的面,他似乎忽然苍老了,心理上的威胁,远比肉体上的痛苦来得巨大。“复仇者”所加诸于他的恐怖,使这一方之霸承受不了。

田宏武定了定神,施礼道:“参见堡主!”

朱延年望了望床上的爱女,又望望田宏武,黯然道:“想不到小女会得上这种怪病?”

接着是一声长叹。

田宏武唯唯,他觉得无话可说,只是想到“复仇者”三天之内,要取这位煊赫人物的性命,不禁有些心惊胆颤。他能逃得过“复仇者”的杀手么?抑或是他已有了应付之策,要消灭“复仇者”?

这是丁香私底下透露的秘密,田宏武不但不能说,还不能形之于色。

朱延年勉强扭一丝笑容道:“田统领,欢迎你重返本堡,在这多事之秋,望你能多尽心力!”

田宏武欠身道:“属下当尽绵薄!”

朱延年点点头,道:“从今天起,你多辛苦些,每晚断黑之后,亲自负责这院子的警戒。”

田宏武心里明白,恭应了一声:“遵命!”

朱延年怜惜地望了一眼朱媛媛,正色道:“田统领,媛媛自小被纵坏了,有些任性,但心地善良,我知道她很喜欢你,等她病好了,你……愿意娶她么?”

话问的很率直,田宏武一下子怔住了,他设料到堡主会提出这尴尬的问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朱延年接着又道:“我曾问过她,她不在乎你的容貌被毁。”

丁香的眼睛睁得好大,定定地望着田宏武。

田宏武不便一口回绝,想了又想,才期期地道:“多蒙堡主错爱,此事请容属下慢慢考虑。”

朱延年略一沉吟道:“也好,这是大事,你是该从长考虑,你可以下去了!”

田宏武如释重负地施礼退了出来。

回到卧房,他坐下来深深地想:“堡主要自己负责那小院的警戒,是保护朱媛媛么?照丁香透露,‘复仇者’三日之内要取堡主的性命,如果碰巧被自己撞上了,‘复仇者’对自己有再造之恩,不能以怨报德,但职责所在,自己又该如何?”

他觉得自己重回“风堡”任职是错了。

黑名单上没有朱延年的名字,为什么也会接到竹签?“毒胆铁面”马森,也是榜上无名,为何被杀?难道“复仇者”杀人杀成了瘾,不分青红皂白吗?“复仇者”为什么要救自己,也是个猜不透的谜。

古墓中,黑衣蒙面人曾说,是受人之托救自己,是句藉口,还是真的?如果是真话,黑衣蒙面人可能就不是“复仇者”。

他又想到了“凤凰庄”血案,余总管说,下月日圆之日,到古人坟便见分晓,算来为时已不远,余总管既然知道内清,为什么不肯明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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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没有事。

第二天也平安地过去了。

这是第三天,也就是“复仇者”传柬的最后期限,两天没事,这最后一天,无疑地他会采取行动。

会不会因为戒备严密,而使“复仇者”放弃了行动呢?谁也不知道。

这件事,只有少数的几个有地位的人知道,所以紧张也只限于少数几个人,其余的,一切如常,严密戒备。

最紧张的是田宏武,打从一清早起,他便坐立不安,因为他还有受“复仇者”大恩这一层关系,这使他左右为难。

照道理,他该帮助“复仇者”,以符武林中有恩必报的规矩。

照职份,他该善尽克职,尽力护卫朱媛媛。

这是他心里的事,谁也不知道。

朱媛媛的情况没改变,还是像死人多了一口气。

田宏武打白天里,便守伺在她绣房对过的房间里,隔着窗子,他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任何动静。

堡主躲在练功房的地下室里,不要他去监视练功房,却教他守伺在这里,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一点也不知道。

难道朱媛媛也是“复仇者”要杀的对象?如果是,父女俩应该躲在一道,朱媛媛有什么特别的安排么?好不容易捱到了日落,丁香送茶水来,田宏武乘机问道:“丁香,堡主为什么把我安置在这里?”

丁香道:“也许这里很重要!”

田宏武皱眉道:“也许,这话怎么说?”

丁香耸耸肩,道:“我也不明白,只是猜想。”

田宏武吁了口气,道:“小姐情况怎么样?”

丁香蹩额道:“很不好,有发狂的迹象!”

田宏武惊声道:“发狂?”

丁香点点头,黯然道:“这真是祸不单行,早不病,迟不病,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堡里自从发生了事以后,上上下下,没有片刻安宁。”说完,替田宏武斟亡一杯茶,又道:“田统领,说真个的,堡主有意要你做他的坦腹东床,这不坏,堡主只有小姐这么一个女儿,将来你便是继承人……”

田宏武略带责备地道:“丁香,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说这些?”

丁香噘了噘嘴道:“闲话一句。又何必生气,我是关心你呀?将来小姐嫁了你,我……

还不是跟着她一道。”

田宏武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不会答应的!”

丁香道:“为什么?”

由宏武道:“你不会知道的……”

丁香道:“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想问呀,如果知道了,还问个什么劲。”

田宏武沉默了片刻 目注窗外空处,幽幽地道:“我已经是订过亲的人!”

丁香“啊!”了一声,道:“订过亲,她是谁,美么?”

田宏武脱口道:“很美,像你一样有双大眼睛……”

丁香“唔!”了一声,心里不知是在想什么,好半晌才道:“你是故意这么说的……我又不美,她现在哪里?”

田宏武收回目光,望着丁香道:“她在一个不可知的地方,不过……那地方将来有一天我会去,你也会,每一个人都要去。”

丁香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以异样的音调道:“你……是说……她已经死了?”

田宏武凄凉地一笑道:“是的,我无法想象她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她有双明亮的大眼睛……”

丁香颤声道:“这是什么话,我一点也不懂?”

田宏武道:“因为我们是自幼订的亲,离开时,我和她都还小……”

丁香低下了头,好一会才又抬头道:“田统领,你太迂腐了,难道……你要为她守义一辈子,甘冒无后的大不孝?”

田宏武摆了摆手道:“丁香,你去照料小姐把,我不想谈这些。”

丁香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仅只口唇动了动,闷声不响地出房去了。

空气又回复静寂,但田宏武的心情却又回复紧张,黄昏已经来临,无形的紧张与恐怖,随着夜色加浓,是好是歹,就看这最后一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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