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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号称“不败翁”,像日间这一场搏命,他算是胜呢,还是败?

他在当时,可以命手下活捉自己回去,甚或结果自己,他为什么不那样做,而任由自己离开呢?

他认出了自己真正的来路,而有所顾忌么?

可是不对,“牡丹令主”曾下令,抓不到活的,便带尸体回去,他为什么违令呢?

谜!令人猜不透的谜!

他自知内伤相当严重,于是运功默察,谁知默察之下,功力仍在,与平常完全一样连一丝丝不适之感都没有,似乎根本不曾受过伤,他惊喜若狂地弹了起来,拣回了掉在身旁的断剑,拂拭了一下,放回鞘中。

再一想,觉得不对,像这样严重的内伤,不经治疗是不会痊愈的,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在自己昏迷之际,施以援手么?

那这人该是谁?

唯一可能的是“失心人”,可是他中了毒又受了伤,生死未卜。

除了他,还有谁知道自己来了怀玉山?

对了,“血手少东”知道,可是他人呢?

如果是他,他用不着廻避自己。

想来想去,想得头都快炸了,就是想不出端倪来。

紧接而来的,是饥渴之感,这感觉一生,似乎连一分一秒也难忍耐,还好,身边带的干粮没丢。

于是他摸出一块干饼,取下了被口血濡湿变成干硬的蒙面巾,边走边啃着向前走去,他需要找水。

山里找水不难,差不多的涧谷都有水,不久,便到了山溪边,他尽情地喝了个够,然后洗净身上手脸的血污,蒙面的蓝巾也洗净备用。

饥渴一除,元气便完全恢复了。

他拣了块光滑的山石,躺了下去。

仰观天上的星斗,他想:“人如果能长出翅膀,翱翔碧海青天之间,与星星为伍,自由自在,与人无争,该多写意……”

从星空,他联想到了鄱阳湖的秋水蓝天,点点渔火,片片归帆,于是,爱妻,小宝,师父,周老爹……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像走马灯般的从眼前晃过,他的眼帘湿润了,不自觉地长叹出声来。

突地,一声幽幽的叹息,如响斯应地传了过来,不由使他大吃一惊,一骨碌翻身下了大石,站了起来,只见两丈外的林边,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那声叹息,当然是出自这女人之口。

他机警地戴上蒙面巾,心想:“由于黑谷出现怪人,无数的江湖人由各方涌来。目前山里可说是卧虎藏龙,什么样的人物都有,这女子的出现,不算稀奇,只是她为何叹息?”

他想出声招呼,但一想不妥,荒山野地,谁都可以自由行动,对方又不是冲着自己而来。

于是,他把半张的口唇重新合上。

那女子本是面对这边的,现在转成了侧面,看不真切,但她仿佛很美。

人,无不好奇,陈家麟不能不动念,但也仅止于好奇,他无意去追究对方是谁,一眨眼,那女子不见了,平空消失了。

他心头一震,再看,还是没有人影,这不是眼花,也不是幻觉,难道对方是幽灵不成吗?

想到幽灵,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仔细一想,又觉得可笑,世间所谓幽灵鬼魅,只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那有这等事,对方分明是个人。

脑际灵机一动,他想到了南昌城外江边所见的那神秘女子,只有她,才会有如此玄奇的身法。

是了,“失心人”承认那女子是他姐姐,“失心人”在山中,他姐姐也随着一道,这是很合理的事。

这么一想,他断定是完全不错的了。

他姐弟同一作法,似乎都在促成自己与“武林仙姬”之间的好事,为什么?

她因何叹息?

莫非“失心人”伤毒并发,不治了么?

心念及此,不由着急起来,一方面是好奇,另方面是他觉得在道义上自己有责任,不能袖手。

于是,他急急弹身,追了下去。

一路上,隐约可见那些好事的江湖人露宿过夜。

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黑谷口外,这里停留的江湖人比较多,到处是“嗡嗡!”的谈论。

那神秘女子却不知到那里去了,连个可疑的影子都不曾见到。

抬头望向谷里,漆黑一片,极尽目力,才看出那山石是空的,怪人已离开了。

这天生的绝地,看起来令人胆寒。

那怪人毎天坐在石上,招引了这多江湖人,目的是什么?

陈家麟怔怔地望着这漆黑的幽谷出神。

不远处传来了谈话声——

“若非‘神剑手’吕坤揭破,谁也量不定这怪物会是武林高手……”“可不是!”

“尽人皆知,‘神剑手’是北方武林第一剑,十年来没逢过对手,

想不到他连怪人的一招都接不下。”

“说也奇怪,人,为什么遍身长毛呢?”

“嗨,这你徐老大可就是呆子了,那是披了毛皮,朦人眼目呀!”“对了,‘神剑手’称那怪人是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剑是谁?”“他只是如此称呼他,并非是怪人的名号。”

“好像……‘神刺手’说,怪人用的是柄断剑?”

陈家麟猛可里一震,以下对方说些什么他全听不到了,断剑两个字使他感到振度的震惊。

“失心人”用的是断剑,现在又多出了一柄,加上自己的,江湖上已经有三柄断剑了,这是从何说起?

“失心人”用断剑,是因为要冒充“渔郞”,故意把兵刃断锋。

这怪人呢?为什么?

难道“失心人”与这黑谷怪人有关?

“失心人”曾透露过他会使那一招“万方拱服”,是基于某种渊源,难道黑谷怪人与自己师门有渊源?

师父遗下这柄断剑,并未说过师门中用的全是断剑?

记得第一次出江湖时,“牡丹令主”手下使者,曾说过:“残虹惊绮梦,从兹陌路人”之句。

这两句话始终是谜,而“残虹”二字,指的当是断剑,“牡丹令主”是自己的师母,莫非都有关连?

可是“失心人”如果真的与自己师门有渊源,他为什么要毁令杀人,与“牡丹令主”作对?

还有,师父生前,为什么对他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反而要自己安心渔农,隐秘出身?

谜!不可解的谜!

如果起师父于地下,也许能揭开谜底。

对了,这谜底应该在“失心人”姐弟的身上,他姐弟定然知道的,那里去找“失心人”呢?

如果“失心人”真如自己推测,与黑谷怪人有关,此刻,他定在谷中。

如果自己冒险入谷一会怪人,从对方剑路,便可打破这谜团。

想到这里,一颗心顿时跃跃欲试起来,目注黑谷,情绪激动如潮。他想:“先后这多人去会过怪人,自己怕什么?”

于是,他把心一横,举步向谷口走去。

他这一行动,立刻被人发觉了,一呼群应,幢幢人影涌了过来。他加速脚步向谷里淌,转眼间,便到了怪人踞坐的石前,石头是空的。

运目前视,只能看出两丈远,再以外便糢糊不清了。

“是不是直往里闯?”

他自己问自己,他的心开始跳荡了,额头沁出了冷汗。

这是冒极大的险,如果犯了怪人之忌,后果实在难料,但现在他又不能退回去让人笑话,同时,揭开谜底的意念,仍十分强烈。

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举步,“沙!沙!”脚步声引起了回应,似乎有许多看不见的人在尾随着。

黑,黑得像不见天日的地穴。

他戒备着,缓缓地,一步一步往里走。

谷道倒平坦,就是太暗,换了普通人在这种境地中,可能伸手不见五指,寸步难行,当然没几人有这胆量。

走着,走着,眼前突地出现了两颗寒星。

他全身像触电似的一震,止住脚步,本能地手按剑柄,大粒的汗珠,痒痒地爬下了脸颊,是冰凉的。

两只脚像生了根,再也挪不动了。

两颗寒星,象是悬在空中,从高度判断,是人的眼,单祇这眼芒,就够吓人了,是谁?黑谷怪人么?

逐渐。

他看出了茸茸的长毛。

明明对方是人,但仍袪不掉恐怖之感。

双方对峙了半响,还是怪人先开了口,其声宏劲震耳:“你娃儿是什么人?”

陈家麟窒了窒,心念疾转:“如果自己报出了真实来历,一切如所料的话,对方必有反应于是双手一拱道:“江湖末学,渔郞陈家麟!”

他自己也感觉到声音走了样。

怪人久久没答腔,陈家麟紧张得直冒冷汗。

现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了,怪人须发不分,除了两眼,五官不辨,身上一片毛茸,倒是双脚外露半尺。

紧张不安,外加恐怖,但好奇之念不泯。

怪人最后还是开了口:“来此何为?”

陈家麟想了想道:“为了好奇!”

怪人“嗯!”了一声道:“很多事就坏在好奇这两个字上,你快快出谷去吧。”

陈家麟鼓起勇气道:“晚辈可以请敎老前辈的尊号么?”

怪人道:“老夫没有名号,你还是走吧!”

陈家麟轻轻吁了一口气,硬起头皮道:“听说老前辈是位剑道圣手……”

“听谁说的?”

“神剑手吕坤!”

“又怎样?”

“晚辈想领敎!”

“年纪轻轻,不守本份,竟然好勇斗狠,你有一天将自食其果。”

“晚辈并非好勇斗狠……”

“那是什么居心?”

“因为晚辈听说,老前辈用的是断剑……”

怪人狂笑了一声道:“你娃儿用的不也是断剑么,这有什么稀奇。”

陈家麟心弦一颤,双眼瞪大了,这怪人怎么知道自己用的是断剑?

莫非自己刚才所推测的不错?

心念及此情绪更加激动了,颤声道:“老前辈怎知晚辈用的是断剑?”

怪人毫不踌躇地道:“老夫没有耳朵么?”

陈家麟不由语塞,但他无法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当然,这怪人也许是经常行走江湖的人,现在故意以怪异装束,掩去本来面目,但这不关断剑本身的事,主要的是要看看对方的剑术,是否师门一路。

默然了片刻之后,期期地道:“晚辈极想见识一下老前辈的高招。”

怪人冷哼了一声道:“你是向老夫挑战么?”

陈家麟道:“晚辈不敢,只是想见识见识!”

怪人道:“看样子你娃儿十分自负,必然有过人之处,好,你把你最得意的一招,演练给老夫看看,值不值得老夫出剑?”

陈家麟正中下怀,这样可以达到预期的目的而不致发生不愉快的结果。

于是,他拔出了断剑,凝神壹志,施展了那一招“万方拱服”。

然后收剑静待反应。

怪人冷冷地道:“破绽太多!”

这句话,大太出乎陈家麟意料之外。

他自信师父所传的这一招,虽不能说炉火纯青,至少已登堂入室,自出道以来,还不曾碰到能接得下的对手。

这怪人竟然说有破绽,而且又加上了太多两个字,简直是不可思议,难道他懂得这一招?

是不,如果照自己推断,他与自己是同门一脉,他当然懂得。

怪人见陈家麟怔着没开口,接着道:“你不服气?”

陈家麟轻轻一咬下唇,道:“不是不服气,只是不解!”

“何事不解?”

“老前辈何以看出这一招剑法中有破绽?”

“武术同源,万变不离其宗,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老前辈知道这一招的名称么?”

“老夫不必知道名称能看即可!”

陈家麟真的不服气了,如果说这一招有破绽,对死去的师父是一种侮辱,师父号称“一剑定乾坤”。

从“天外三仙”那等人物在言语中对他的尊崇便可知道。

当下沉凝地道:“老前辈能指出破绽么?”

怪人道:“岂止能指出,还能破解。”

陈家麟人虽忠厚,但傲性别是天生的,何况他是为了揭谜而来,能迫怪人出手,再好不过。

心念之中,故意冷傲地道:“并非晚辈自诩,出道以来,还不曾遇到能破解这一招的对手。”

怪人打了个哈哈道:“那是你没碰上真正的高手。”

陈家麟道:“老前辈可算得上是真正的高手?”

怪人道:“武学如瀚海,没有绝对的高手,只能依时地而分,现在,对你娃儿来说,老夫可以算真正的高手。”

陈家麟暗自折服,这怪人说话均依情依理,一点也不怪。

但自己已然施展了这一招师门绝学“万方拱服”,如果他与师门有关联的话,应该有所反应。

为什么他平静如恒,也不追问自己来历,这一点才真的是怪,他是故意装聋,还是目空四海?

“晚辈要领敎?”

“老夫既已看出招式中有破绽,你还赢得了么?”

“晚辈志不在输赢也自知赢不了,目的只是要证明老前辈的话。”“你娃儿的目的恐怕不是如此吧?”

陈家麟心中一动,道:“老前辈以为是什么?”

怪人冷沉地道:“一半是好胜,一半是想探测老夫来路,对么?”

陈家麟暗吃一惊,这怪人不简单,竟能洞察别人心事,对方说破了,不承认也不行,事实上也没有争辩的必要。

于是坦然道:“就算如此吧!”

怪人缓缓移步,欺近到陈家麟身前八尺之处,这一来,可以清楚'的看出怪人身上的是一袭反毛皮袍,长到膝下。

只是面目因须发遮掩,还是看不出来真正的形相,明知如此,但在这种情况下,下意识中仍多少有些忐忑。

陈家麟努力镇定了一下,道:“请老前辈亮出兵刃!”

怪人伸手往农袍里一摸,一柄断了尖锋的剑,已掣在手中。

陈家麟目注对方手中的断剑,心头又是一阵激动。

怪人冷电似的目芒一闪,道:“先解下蒙面巾!”

陈家麟迟疑地道:“这个……”

怪人沉声道:“与武林长者过招,蒙着面是大不敬的行为。”

陈家麟心里想:“真实名号已经报出,蒙面也是多余!”于是,他一把抓下了蒙面巾,露出了本来面目。

怪人冷电似的目芒,透过覆面长发,略不稍瞬地盯在陈家麟的面上,说目光,冷人心悸,同时也显示了怪人内元的深厚。

盯视了良久,怪人才开口道:“你攻击,用全力什么也别顾忌!”

陈家麟点了点头,棑除杂念抱元守一,断剑斜斜扬起,这对师门绝学,是一种考验,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存着几分好胜之念。

怪人没有作势,手中断剑向下斜撇,似乎量定了陈家麟的功力,一付毫不在乎的样子,这一来,陈家麟要想对方架势来判断对方来历的主意便落了空。

陈家麟微哼一声,“万方拱服”以十二成真力挥洒出去。

这一声微哼,是表示他要出手算是一种礼数。

怪人手中剑暴起,一匀、一勒、一振。

陈家麟只觉手碗一麻,“呛啷!”一声,断剑落了地,他呆了,心里不知是震惊还是难过。

怪人的功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还要莫测。

他的兵刃,第一次被人震脱出手。

他算是栽了,而且栽得很惨一这种情况,是他做梦也估不到的。

师父曾遗言,非到不得已,不许施用这一招杀着,因为它太凌厉,出必伤人,事实上也是如此。

出道以来,从未失利过,而现在竟然被怪老人在化解中反击,兵刃也出了手,如果怪老人有心取自己性命,岂非易于折枝?

心中那一份感受,简直无法以言形容。

但,他也深深地体会到了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的真谛。

怪老人从容地道:“娃儿,不要气馁,以你的年龄,将来未可限量,成就当在老夫之上,你败了,是不是?依老夫所会过的同道中,你还是佼佼者,现在把剑拣起来。”

陈家麟弯腰拾起断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的一生,最经不住挫折便是他这个年齢,不过,他的表现算是很难得的了。

怪人接着又道:“现在注意看老夫演练一遍,特别注意第二、第六、第九三式,还有最后一式,是原来没有的,更正这几式,威力便可随心控制了!”

陈家麟的情绪又沸腾起来,这怪人真的是师门长者么?照这情形看来,他的身手要在师父之上。

怪人大声道:“注意!”接着以慢动作,把招式演练了一遍。

陈家麟看得目睹口呆,经过怪人修正后的这一招“万方拱服”,的确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怪人收剑道:“还须要老夫再演一遍么?”

陈家麟颤抖着声音道:“不必,晚辈已经完全记住了!”

怪人点头道:“很好,孺子可敎,记住一句话,作为一个武士,要时时刻刻心存正义,一切行为,不能有亏武道二字。现在你可以出谷了,时间久了,会遭疑忌。”

陈家麟激情地道:“请老前辈见示来历?”

怪人摇头道:“你不知道最好,同时老夫也没名号,去吧!”

陈家麟发急道:“晚辈斗胆……”

以下的话,嗝住了,怪人消失在黑暗中。

他想追进去,但脚步一挪又钉住了,怪人既不愿透露来历,追进去也是枉然。

他是谁?

他是谁?

陈家麟目注漆黑的谷道,像泄了气的皮球,有说不出的颓丧,一心要来揭谜,想不到谜上加谜,越发的难以索解了。

怪人、断剑、绝招,在他的脑海里旋转,使他脑胀欲裂。

木立了一阵,他长长吐了口气,收了剑,戴上蒙面巾,回头向谷外走,步子有些蹒跚,心头是一片混乱。

刚刚出现谷口,那些鹄候的江湖人围了上来,争着探问。

“怎么回事?”

“朋友,情形如何?”

“朋友进去了这么久,知道了些什么?”

“会过怪人没有?”

……七嘴八舌,嚷成一片。

陈家麟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一个劲地往前走,他已没有再留在山中的必要了。

那些江湖人得不到要领,也自散了,这种情况,差不多每天都有发生,大家习以为常了。

谜,仍然是谜!

一路上,他在回味着怪人临去所说的话,那完全是一派长者训诲晚辈的口吻,他是谁?

如果是师门长者,不可能对后辈弟子故炫神秘的,如果不是,他怎会把这一招绝技演练得入了化境?

他是谁?

他是谁?

陈家麟不断地在心里自问,但他找不到答案,事实的经过,像一场离奇的梦,但偏又那么真实。

他又想到自己被“不败翁”以玄奇刚烈的掌力,击成重伤,却不治而愈,这又是什么古怪?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索性不去想它了,需要想的事情太多,如果这样不断的苦思极索,非发疯不可。

但,人就偏有那么怪,说不去想,又偏偏不能不想,一个影子消失,一个影子又来,“失心人”姐弟的影子,又盘踞上他的心头,他姐弟到底是什么来历?

从“失心人”会使“万方拱服”这一招绝技看来,定与黑谷怪人有关,但到底是什么关系,无法想象了。

“失心人”曾提到过“渊源”两个字,是什么样的渊源呢?

想到这里,他又把黑谷怪人指点的招式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的确,经过这一补充,招式已臻化境,想不到师传绝技中的破绽,竟由别人补充?

下弦月爬上了树梢,距天明也不远了。

陈家麟失魂落魄地在山野中挪动身形,想得多了,脑海反而变成一片空白。

突地,一个怪异的声音传入耳鼓。

象是铁匠在拉风箱,又象是兽类在低吼,循声望去,只见树下的草丛中,卷曲着一老者,正在呼呼大睡,那声音是鼾声。

他好奇地走了过去,一看,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见两个大酒葫芦并排而列,其中一个,是老者的大肚皮。

从酒萌芦,他认出这老者正是“天外三仙”之一的“醉翁”,那副睡相,真是天下少有。

在此地碰上“醉翁”,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放开喉咙,叫了一声:“老前辈!”

“醉翁”翻身坐了起来,揉了揉迷离醉眼,口里梦呓般的道:“是谁携扰我老人家瞌睡?”

酒气随着话声直扑。

陈家麟忍悛不置地道:“是晚辈‘渔郞’……”

“醉翁”双目大睁,歪着脖子道:“你小子不象是打渔的……”

陈家麟忙揭下蒙面巾,道:“老前辈怎会在此酣眠?”

“醉翁”白眼一翻,道:“好小子,你怎冒充起斯文来了?”

陈家麟笑了笑,道:“这样可以少惹些是非!”

“醉翁”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大声道:“对了,小子,要你去办点事,你怎么溜了不见面。”

陈家麟尴尬地笑了笑,道:“晚辈去过九岭山绝世庵,也见了那位怪尼,她不是‘玉罗刹’!”

“醉翁”嗨了一声道:“是不是你总该回报呀?”

陈家麟不想说出被迫与“武林仙姬”拜堂成亲,以及逃婚的经过,期期地应道:“晚辈被别事所阻,所以无法回报,请老前辈见谅!”

“醉翁”偏头想了想,道:“那怪尼既然不是你师母‘玉罗刹’孙飞燕,这就证明‘牡丹令主’的身份了。小子,怪不得‘牡丹令主’对你这样关切,原来她是你师母……”

陈家麟感到十分为难,他早已知道“牡丹令主”便是师母“玉罗刹”,但身为弟子,总不成帮着别人与她敌对。可是“天香门”的所作所为,又为武林正义所不容,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立场才对呢

“黑谷”怪人的话,又响在耳边:“……作为一个武士,要时时刻刻心存正义。……不能有亏武道二字。”

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怪人为什么要以长辈的身份训勉自己?

为什么他要指拨自己师门绝招?

心念之中,脱口道:“老前辈此来是为了‘黑谷’怪人么?”

“醉翁”道:“不错,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老夫也一样好奇!”陈家麟追问着道:“老前辈有何发现?”

“醉翁”皱了皱灰眉,道:“他是老夫生平仅见的高手!”

陈家麟业已亲身领敎过,他当然同意“醉翁”的说法。

当下颔首道:“是的,对方的功力的确深不可测,但他为什么要装成这等怪象,招引了这多江湖人,难道有什么图谋么?”

“醉翁”道:“当然,如果没有特别的目的,便不会故意惊世骇俗,不过目前还无法判断,江湖之大,何奇没有,怪人多有怪僻,这暂且不要管他,还是谈谈你那毒如蛇蝎的师母,你知道老夫等何以要出山与她作对?”

陈家麟摇头道:“晚辈不知道!”

“醉翁”深深扫了陈家麟一眼,道:“你师父生前,真的没对你提过你师母的事?”

陈家麟诚形于色地道:“真的没有!”

“醉翁”点了点头,道:“你听老夫说件血腥的武林掌故给你听,你师母的父亲叫‘江湖屠夫’凭这名号,便可想见其为人了。她有两个哥哥,父子三人,横行无忌,手下从无活口。你师母人长得漂亮,心地也不错,是当年的大美人。因不齿父兄的为人,所以自行己道,令师佩服她的洁身自好,个性独特才与她订白首之盟……”

陈家麟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是他急须要知道的。

“醉翁”顿了一顿,接下去道:“作恶的人没有好下场,这是天经地义的,由于‘江湖屠夫’父子恶积如山,招致武林公愤,在一次缜密安排的行动中,父子三人,同被活埋……”

陈家麟惊声道:“活埋?”

“醉翁”道:“不错,是被活埋!”

陈家麟皱眉道:“不管他父子如何十恶不赦,这种方式未免太不人道……”

“醉翁”道:“不错,是有失仁道,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事……”

陈家麟惊声道:“什么事?”

“醉翁”道:“就是老夫刚才说的血腥公案,‘玉罗利’虽说不满父兄的为人,但骨肉天性是不能抹煞的。于是血案发生了,就是数十年前,轰动武林的百人冢!”

陈家麟栗声道:“百人冢?”

“醉翁”点头道:“对了,百人冢,就在抚州城外,名虽百人冢,但实际上先后被杀害的高手,不止百人之数。当时并不知道谁是凶手,直到五年前,才有庆幸不死的透露出来,是‘玉罗刹’为报父兄之仇而下的狠手。”

陈家麟“啊!”了一声,情绪顿时激越起来。

“醉翁”又道:“你师父与她反目,很可能便是为了这件血案。”

陈家麟咬了咬牙,道:“这桩血案是五年前才被揭穿的,但先师退隐已久,中间差了十多年……”

“醉翁”道:“令师必然早已知道,只是为了顾全夫妻之义,所以没揭发出来,这是人之常情,未可厚非。”

话锋一顿,接下去又道:“当年受害的高手,都属正道之士,他们的手段似嫌不当,但目的是为江湖除害。如果以‘江湖屠夫’父子的恶行而论,并不算过份,试想那些受他父子残杀的无辜活埋一百次世不算多。”

陈家麟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呢?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师父隐姓埋名的原因。

“醉翁”拔开葫芦塞口,对口的狂吸了一阵,拍拍大肚皮,舔唇咂舌地道:“如果事实如所料,“牡丹令主’便是‘玉罗刹’。消息传出,你可以想象得到会掀起多大的风波,而她自成立‘天香门’以来,所行所为,天人共愤……”

陈家麟激越地道:“老前辈等准备如何对付她?”

“醉翁”沉声道:“这邪恶的门户,决不能让它立足武林,非彻底把它摧毁不可,倒是有个问题,你小子可要平心答覆……”

陈家麟已然料到了几分,但仍急迫地道:“什么问题?”

“醉翁”道:“你站在那一边?”

这是个大问题,必须要以最大的勇气与智慧来作决断,陈家麟深深一想,毅然道:“晚辈当然站在正义的一边!”

“醉翁”灰眉一轩,道:“你想好了?”

陈家麟语音显得很沉重地道:“晚辈想好了!”

就在此刻,一个声音道:“不成,你得再想想?”

随着话声,一条人影悠然而现。

陈家麟意外地心内一惊,转目望去,现身的赫然是“草头郞中”,忙拱手道:“前辈别来无恙!”

“醉翁”斜乜眼道:“你这用草根树皮骗人的怎么也来了?”

“草头郎中“脸上毫无笑容,冷沉地道:“消息不太妙!”

“醉翁”道:“什么消息不太妙,你医死人出了人命了?”

“草头郞中”道:“比医死人还要严重得多!”

“醉翁”道:“有意思,说出来听听看?”

“草头郞中”抚了抚颔下短须,道:“我找到了‘长舌太公’……”

“长舌太公”这名号倒是很新鲜,陈家麟听了觉得好笑,不由为之莞尔。

“醉翁”谜起眼道:“能找到这长舌老儿不简单,怎么样?”

“草头郞中”道:“他证实‘牡丹令主’确是‘一剑定乾坤’的发妻‘玉罗刹’!”

陈家麟早已知道“牡丹令主”便是师母“玉罗刹”孙飞燕,所以毫不惊奇。

“醉翁”点头道。“很好,我们的判断算正确了!”

“草头郞中”扫了陈家麟一眼,道:“还有下文!”

“醉翁”道:“还有什么下文?”

“草头郎中”深深吐了口气,道:“‘长舌太公’还说了件惊人的秘辛,‘一剑定乾坤’陈延陵还有个儿子,他是带着那幼儿归隐的!”

说着,把目光转到陈家麟面上。

“醉翁”陡地站起身来,大声道:“有这样的事?”

陈家麟顿时如遭雷殛,心神剧震之后,变成了麻木,像灵魂一下子被剥离了躯壳,这消息太可怕,也太出入意料。

“醉翁”的醉态也消失了,睁大了双眼,直瞪着陈家麟,口里栗声道:“这会是真的?”

“草头郞中”沉重地道:“绝对不假,‘长舌太公’亲目所覩的!”“醉翁”道:“他怎么知道陈延陵抱的是他的儿子?”

“草头郞中”道:“我反覆追问过,‘长舌太公’说,他亲耳听见陈延陵对孩子说话,他说:江湖虽大,没有我父子容身之地了!”

“醉翁”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陈家麟面上,口里道:“卖草头汤的,照你这么说,他……应该就是那……”

“草头郞中”道:“师徒同姓,其实就是父子。”

“醉翁”道:“古怪,陈延陵怎不对这小子透露这层关系?”

“草头郞中”道:“这道理很浅显,他不愿儿子承受母亲的罪债。”

陈家麟再也听不下去了,弹起身发狂地奔去,他象是要逃离这残酷的事实,跑,狂奔,像头受了伤的野兽,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天亮了,他钻进一个岩穴里,无力地躺了下来,喘息,呻吟,这真是晴天霹雳,他感觉承受不了,他真想就此死去,永远脱离这污浊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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