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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怀玉山,黑谷。

由于山太高,每天日照的时间仅有半个时辰,现在是大白天,但仍是一片阴森。

“天香门”精英尽出,散布在谷口十丈的范围内,是纵深的配置,隔两丈有一道人圈。

在半环状的人圈中央,站着“牡丹令主”与陈家麟母子二人。

每一个在场的“天香门”高手,心情都是紧张的,因为要应付的对象,是谜一般的人物,后果无法预测。

很久,仍不见动静。

陈家麟心里七上八下,母子应约而来,但不知道约会者的来路与底细,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企图。

“失心人”口里的陈年公案,指的是什么?

“牡丹令主”以低沉的声音道:“家麟,对方虚实不明,但可以想到的是对方必有某种企图,很可能是娘当年的仇家,你紧随在我身边,听我的指示进退。”

陈家麟“唔!”了一声,算是答覆。

他想到母亲当年,以毒辣手段,杀了百多名武林高手,造成了中原武林空前的“百人冢”大血案。

说仇家,真不知有多少,可以说,凡属正义之士,都是敌人,就算今天能平安渡过,以后呢?

蓦地里,谷内传出了话声:“孙飞燕,你赴约来了?”

闻声不见人,空空洞洞的像空谷传音?”

陈家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口边。

“牡丹令主”真不愧是女中枭雄,毫无惊慌的表示,冷冷地道:“阁下到底是谁?”

谷中怪人道:“你很快就要知道了!”

“牡丹令主”哼了一声道:“阁下还不准备现身么?”

谷中怪人道:“现在把你带来的人向后撤十丈,到对面峰脚!”

“牡丹令主”道:“为什么?”

谷中怪人道:“为了避免流血,多死无辜!”

哈哈一笑,“牡丹令主”道:“阁下大言炎炎,是胆怯么?”

谷中怪人道:“孙飞燕,照理你这些手下,每一个都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老夫不愿上干天和,所以,你还是照办的好!”

“牡丹令主”道:“阁下最好现身坦白说明约会的目的,是打是杀,本令主接着,何必多费话?”

谷中怪人道:“也许不必流血,你快下令要他们退开。”

冷哼了一声,“牡丹令主”道:“阁下认为办得到么?”

谷中怪人道:“你别以为他们身上带着火器毒物,便可有恃无恐,告诉你,他们没有施展的余地,何苦白白送这么多人命呢?”

“牡丹令主”默然,因为她蒙着脸,陈家麟无法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但不言可喻,那神情定然很可怕。

四下里散布的“天香门”高手,个个的心弦都绷得很紧。

片刻之后,“牡丹令主”开口道:“既毋须流血,他们也不会动手,何必后撤呢?”

谷中怪人道:“因为我们要了断的公案,不能让外人听到!”

“牡丹令主”显然震惊了,身躯微微一颤,但仍冷寂地道:“什么公案不容外人听到?”

谷中怪人道:“如果能说,又何必要他们退开?”

笑了笑,“牡丹令主”道:“阁下不说个明白,就别想本令照你的话做!”

谷中怪人道:“算我俩之间的私事吧!”

这话很突兀,也令人莫测。

“牡丹令主”声音一沉,道:“私事,阁下到底是谁?”

谷中怪人道:“你马上就可知道的!”

“牡丹令主”想了想,道:“如果他们不退开,阁下就不现身?”

“不错,正是如此!”

“何不干脆取消约会?”

“那不成,老夫等的太久了!”

“他……也要退开么?”

“他是谁?”

“本令的儿子!”

“哈哈哈哈……”

“这有什么可笑的?”

“不可笑,不可笑,孙飞燕,老夫真佩服你的心机,竟然想到这着妙棋,他可以留下,他是该留下的!”

这话,使陈家麟在震惊之下又加了困惑,他不懂怪人说话的意思。

“牡丹令主”默尔了片刻,突然下了决心,扬手大声道:“你们退到峰脚,但不可松懈戒备。”

命令一下,人影纷纷朝后驰去。

谷中怪人道:“还有矇人不会落败的两口子没走!”

这指的自然是“不败翁”夫妇,陈家麟大奇,怪人到底隐身在什么地方,怎会看得这么清楚?

“牡丹令主”又扬了扬手,果见两条人影,从侧方石后倒掠。

“牡丹令主”寒声道:“阁下可以……”

话只出口一半,忽见一个毛茸茸的怪人,端坐在上次被炸塌的石堆根脚,他不知是如何现身的,太快了,像是本来就坐在那里。

陈家麟倒抽了一口冷气,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他又一次见到了怪人,若非他能开口说话,那里像是一个人。

“牡丹令主”沉声道:“阁下可以说话了!”

怪人突地叹了口气,徐缓而沉重地道:“孙飞燕,如果你能办到一件事,便可免遭杀身的报应……”

“牡丹令主”道:“别的事暂缓,阁下先说说自己是谁?”

怪人道:“没必要,你不知道最好,我说的这件事很简单,你解散‘天香门’,寻个人迹不到的地方,隐居思过,便可保全残生。”

陈家麟顿时激动起来,他想不到怪人会说出这句他衷心祈望的话来。

“牡丹令主”笑了,笑声十分刺耳,久久才敛了笑声道:“阁下装神扮鬼,又大白天说梦话实在可笑之极。”

怪人冷沉地道:“一点也不好笑,笑会变成哭!”

“牡丹令主”放大了声音道:“少逞口舌之利,你到底是谁?”

怪人的声音突然改变了,苍劲而清朗:“残虹惊绮梦,从兹陌路人,你知道我是谁了?”

那声音熟之又熟,陈家麟的呼吸窒住了,血液也似乎停了运行,他感到一阵阵的晕眩,张开口发不出声音来,他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

“牡丹令主”连退了两个大步,歇斯底里地大叫道:“陈延陵,我早就猜到是你,原来你没死……”

由于太激动的关系,她有些发喘。

陈家麟全身发麻,几乎支持不住站立之势。

师父陈延陵——应是父亲——死了,水葬了,现在却又出现眼前,太不可思议了,死人能复活么?

断剑,绝招,根本就不是谜。

怪人,竟然是当年名震寰宇的“乾坤一剑”陈延陵。

“牡丹令主”又上前两步,与陈家麟站了个并肩,栗声道:“陈延陵,我们已恩断义绝,你想把我怎样?”

“乾坤一剑”忽地站起身来,激声道:“你听见我刚才的话了?”“牡丹令主”道:“如果我说不呢?”“乾坤一剑”颤抖着声音

道:“那你是迫我杀你!”

“牡丹令主”咬牙切齿地道:“杀我,没这么容易吧?”

夫妻势同水火,久而不化,这是为了什么?

陈家麟心头一片狂乱,脱口叫了一声:“爹!”

只这么一个字,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乾坤一剑”把覆在面上的长发往后一拂,虽然虬须满面,但那眼神,轮廓,还是依稀可辨。

陈家麟望得发了呆,想不到这慈祥而不失威严的面影,会奇迹般的再呈眼帘,多不可思议?

正在如痴如迷的当口,突觉全身一麻,随之右手被反扭向后。

这是他做梦也估不到的事,母亲竟会对他下手,这刹那之间,他的脑海呈一片空白,什么意念也没有,因为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乾坤一剑”一晃身,抢到了“牡丹令主”身前丈许之处,栗声道:“孙飞燕,你想干什么?”

“牡丹令主”阴森森地道:“你杀我,我杀他,就是这样!”

“乾坤一剑”气得浑身发抖,两颗目珠几乎突出眶外,厉声道:“你敢?”

“牡丹令主”道:“这没什么敢不敢的,不信就试试看!”

穴道受制,劲力全失,陈家麟此刻激愤欲狂,真的是欲哭无泪,母亲制住儿子,要挟父亲,天底下竟有这等怪事。

“乾坤一剑”大吼道:“放了他!”

“牡丹令主”寒飕飕地道:“不放,我谅你不敢动手杀你的骨肉,陈延陵,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的传人,想不到他会是你的儿子。”

恍若巨雷轰顶,陈家麟几乎晕了过去。

原来“牡丹令主”不是自己的母亲,怪不得她反反复复毫无骨肉天性的表现,为什么早不想到这一点呢?

”乾坤一剑“咬牙道:“孙飞燕,你不要脸,竟冒认他是你儿子,真亏你想得出……”

冷极地一笑,“牡丹令主”道:“什么要脸不要脸,江湖中只问目的,不择手段,这得感谢‘长舌太公’,他凑合了这件好事……”

“乾坤一剑”须眉俱张,栗声道:“什么,长舌老儿捣的鬼?”

“牡丹令主”道:“他没搞鬼,他只是说出了这秘密,我是间接从你儿子的结盟兄弟吴弘文口里知道的,谢谢他还助我除了一个内奸!”

陈家麟胸内“嗡嗡”作响,这一刻他真想死。

他蓦地想起来了,上次“牡丹令主”以霹雳弹炸封黑谷之后,就在此地与吴弘文见面。

吴私文说出了这秘密,还透露他师父“血神”东方宇禁制已除,但仍留在“天香门”以作内应。

想不到被她窃听到而加以利用,一方面冒认为母,另方面残杀了东方宇,这女魔的狠毒奸狡,的确是世间难找。

“失心人”的警告证实了。

她不是母亲,但是师母不假,那自己的母亲该是谁昵?

现在,连师父是否父亲也成了问题。

“长舌太公”以博知武林中的秘辛见称,毕竟还是不可靠……

“乾坤一剑”再次厉吼道:“孙飞燕,你放了他!”

“牡丹令主”也大声相向道:“我放了他,你能放过我么?”

“乾坤一剑”道:“我们夫妻的事,与他无尤!”

“哈哈哈哈……”一长串的刺耳笑声之后,“牡丹令主”道:“陈延陵,我们早已不是夫妻了,这字眼真亏你还说得出口……”

像泄了气的皮球,“乾坤一剑”音调一变,道:“孙飞燕,你自己说,你准备怎么办。”

“牡丹令主”道:“很简单,只要你父子从此退出江湖,永不现身,我便放过他!”

陈家麟心中一动,听口气,师父是父亲不假,但母亲是谁呢?

“乾坤一剑”有点沮丧地道:“孙飞燕,我本已埋名隐姓,但念在当初夫妻一场份上,才重现江湖,希望你急流涌退,保全余生,中止你的恶行……”

“牡丹令主”冷冰冰地道:“盛情心领了,你为自己操心吧!”

“乾坤一剑”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

“牡丹令主”从鼻孔里哼出声道:“陈延陵,废话少说了,你现在当天发誓,父子永离江湖……”

“乾坤一剑”栗声道:“办不到!”

“牡丹令主”冷笑了一声道:“你会办到的,你不想绝后,是么?对了,我忘了你另外有一个传人,使的也是断剑,通通都得退出江湖!”

话声中,左掌一切,

“砰!”挟以一声惨哼,陈家麟口血飞迸。

“你真的敢……”

厉喝声中,“乾坤一剑”挪步前欺。

“牡丹令主”左掌再扬,冷厉地道:“站住,你敢再进一步,我便要他的小命。”

“乾坤一剑”窒住了,他就是本领通了天,也无法从“牡丹令主”手下救出陈家麟。

陈家麟眼前一阵发黑,一颗心像被活生生剥离胸腔,狂吼道:“杀了她,别管我!”

“牡丹令主”不屑地遣:“小子,你倒是很有种,可惜有人舍不得你死!”

停了停,又道:“陈延陵,你那美人儿呢?她为你生了香烟后代,怎不和你在一起?”

“乾坤一剑”簌簌直抖,气得说不出话来。

“牡丹令主”接着又道:“陈延陵,我们别再虚耗时间,你答是不答应,快作决定,不然,还有一条路,最后的路……”

陈家麟在想,“牡丹令主”口里的美人儿,那当然是指自己的生身之母,她是谁?这样看来,父亲另外还有女人……

“乾坤一剑”切齿道:“什么最后的路?”

“牡丹令主”阴森森地道:“我身上带有一颗霹雳弹,我们三人同归于尽,这样你不亏本,如何?”

“乾坤一剑”狂声道:“你不怕天理昭彰?”

“牡丹令主”道:“什么天理地理,我不信这一套。”

“乾坤一剑”道:“你根本没有人性,因为你身上有你父亲的血,天赋的邪恶本质。”

“牡丹令主”咬牙道:“他老人家业已作古,你别辱及泉下之人。

不错,算我有邪恶的本质,当年你瞎了眼才娶我,是么?现在后悔也是空的,你到底选那一条路?”

“乾坤一剑”仰天一声长叹,道:“好,你放了他,我父子永不出江湖就是。”这是个相当痛苦的决定。

陈家麟嘶哑着声音大叫道:“不,不,不能答应她!”

“牡丹令主”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陈延陵,你对天发誓?”

“乾坤一剑”沉痛地道:“我说话算数,一生从不作任何誓言。”

“如果你不守信呢?”

“我陈延陵不是这等人!”

“唔!我相信你,等我安全出了山区,会放他回来。”

“乾坤一剑”栗声道;“我怎敢相信你?”

“牡丹令主”冷冷地道:“我已经相信了你,不是么?如我食言,你还有机会找我,对么?”

“乾坤一剑”猛一跺脚道:“算你狠,去吧,记住一句话,如果你食言,‘天香门’将成第二座百人冢。”

这句充满血腥的话,出自“乾坤一剑”之口,令人不寒而栗。

“牡丹令主”没再开口,仍扭着陈家麟的手,缓缓离开。

陈家麟这一刻的感受,象是灵魂被剥离了躯壳,那一份痛苦,激愤,简直无法以言语形容。

到了峰脚,会合了那一伙高手,一顶小轿抬了过来,“牡丹令主”再点了陈家麟两穴道,把他抛在地上。

“不败翁”道:“令主,我们这就走了么?”

“牡丹令主”道:“目的已达,为何不走……”

“不败翁”道:“卑座不解?”

阴阴一笑,“牡丹令主”道:“尊者以后会明白的,反正再无后患就是了,可怕的敌人一除,‘天外三翁’那帮子便容易对付了,现在我们尽快地离开山区,传令出发。”说完,坐入轿中。

一行人轿子扬长而去,不久便消失了。

陈家麟软瘫在地上,意识一片糢糊,脑海里空荡荡的,什么意念也没有。

待他意识回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石穴里,旁边有堆火,热烘烘的,火堆旁,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父亲“乾坤一剑”陈延陵,另一个是“失心人”,仍然蒙着面。

谁也没说话,空气是死寂的,只时而有一两声柴火爆裂的噼啪声。

陈家麟是醒了,但还有些昏沉。

“乾坤一剑”侧转头,见陈家麟已经睁开眼,凄切地唤了一声:“孩子!”只一声,便哽咽住了。

“失心人”叫了一声:“师兄!”还是那股子怪腔怪调。

陈家麟要说的话太多了,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定了定神,想坐起身来,“乾坤一剑”忙伸手一按,道“孩子,躺着别动!”

泪水,在眶里滚转,他叫了一声:“爹!”

喘了口气,又道:“您……当年不是……”

“乾坤一剑”也擒着泪道:“我知道你有许多事不明白,慢慢再谈,现在先救治你要紧。”

陈家麟惊声道:“救治,孩儿伤得很重么?”

“乾坤一剑”顿时激动起来,颤声声道:“孩子,那女人够狠毒,她存心毁我父子,现在,她称心了……”

陈家麟全身一震,栗声道:“称心……什么意思?”

“失心人”树口道:“她以武林中久已失传的‘丧失元指’点了你的穴道,如果不救治。至多活一个对时,救治的话,得牺牲另一个人的内元,所以,师父与你……将同时丧失功力。”

陈家麟大叫一声,几乎晕了过去。

“乾坤一剑”悠悠地道:“孩子,这是命!”

陈家麟狂吼道:“不,我不认命,爹,留下您的功力……杀她!”

“乾坤一剑”摇头怆声道:“孩子,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能看你死么?”

陈家麟毫不思索地道:“我宁愿死,不能让‘牡丹令主’称心!”

“乾坤一剑”道:“别说傻话!”

说完,目注“失心人”道:“你去守住秘道,防被人发现。”

“失心人”点了点头,深深注视了陈家麟片刻,转身出石穴去了。

陈家麟忍不住道:“爹,他是您收的弟子?”

“嗯!”

“他叫什么名字?为何蒙着脸?”

“这个……他没有名字,自称‘失心人’,他很丑,不愿示人真面目。”

这解释十分勉强,陈家麟“哦!”了一声,道:“爹,我等不及,先要知道您的情形?”

“乾坤一剑”长叹了一声道:“好,爹就先告诉你,爹当年并没真的死,是预料到武林将掀起血劫。也怕你的身世泄露而无法存身,因你不肖大母丧心病狂的作为,势必牵连到你,所以不得不早为之计。

鄱阳湖葬水眼处,有一座湖底秘宫,是我无意中发现的,这宫是一位上代异人所构策,地上另有秘道可通。所以我详死遗命要水葬,其实是入秘宫再修武技,我身上这件毛衣,能辟水火刀,是宫中秘宝之一……”

这真是匪夷所思的奇事,陈家麟坐起半个身来,激颤地道:“爹为何又来黑谷?”

“为了要引你那不肯的大母来此,准备她不回头时,便除之以谢武林天下。”

“爹,娘呢?”

“乾坤一剑”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娘叫冯奇英,你周岁时,一去不返……”

“为了什么?”

“说来话长,简单的告诉你吧,我与你大母孙飞燕,是一种错误的结合,等我发现她是个心地毒辣的女人时,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结合十年,她一无所出,因她父兄荼毒武林,为了大义,我也参与了除灭她父兄的一份子,因此夫妻反目为仇,恩断义绝。”

“后来呢?”

“我本来已经心灰意冷,准备从此永断江湖,因你大母的父兄恶名昭著,所以我们的结合没人知道。在这时,却无意中碰上你娘,她倾慕我的声名,决意委身,我当时为了不孝有三这一念,所以便结合了。一年后生下了你,自邂逅你娘之后,我便已不再现身江湖,所以与你娘的结含,也是秘无人知……”

“再后来呢?”

“就在你刚周岁不久的一天,我与你娘离家入山采药,辏巧碰上你大母,她恶意挑拨,你娘生来的心高气傲,她说我骗了她的感情,拔剑与我拼命,我一再忍让,但她在盛气头上,不听解释,出手尽是杀着,我被迫无奈,出剑抵挡。无意中伤了她,她折剑为誓,永不与我再见,临行说了残虹惊绮梦,从兹陌路人这两句,便……一去不返。你身上的断剑,便是你娘所折的剑,于是……我带着你隐居鄱肠湖畔,诡称你是孤儿,你大母并不知道有你,我初时的用心是怕万一你大母不放过你……”

泪珠,一串串挂满了髭须,滚落,又挂上另一串。

陈家麟垂下了头,忍受着无比的痛楚,久久,才举眼道:“爹……您没找过我娘?”

“乾坤一剑”悲声道:“我费尽心力,没她的下落!”

陈家麟闭上眼,喃喃地道:“我真的是个孤儿?”

柴火烧光了,石穴里一片漆黑,只剩下一堆余烬,没化尽的炭头,泛着暗赤的光。

“乾坤一剑”手抚受子的头,道:“孩子,让爹以本身真元来扶你的命脉……”

陈家麟倔强地道:“不要。”

“乾坤一剑”平静的道:“孩子我们不能让悲剧连续下去,我父子丧失了功力,如能化解江湖的恩怨未始不是件好事!江湖风波永不会止息的。”

陈家麟抬起了泪眼,点点头。

一切的恩怨情仇,都已离他远去,似乎那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事了。

过去的事,算是过去了,未来的,他不愿去想。

“失心人”悄然走了进来,幽幽地道:“师兄,陶玉芬在等着你,你们还是一对!”

陈家麟苦苦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突然石穴杂声树枝拆断的声音。“乾坤一剑”和“失心人”双双闪身出石穴而去。

仅余的挂星星炭火,也被炭灰掩没节心,彻底的幻灭。

火堆,吐着血红的火舌,间杂着蓝色的火焰,使这阴寒谢石穴温暖如春。

黑谷,自亘古以来就不曾见过天日,象是永远过不完的一漫漫长夜,不知道外面是白天是黑夜,在谷里,时光似乎停顿了。

陈家麟坐在火堆旁脸上的神情在不断地变幻。

他在考虑一件大事:“自己被大母‘牡丹令主’以‘丧元指’点伤,不治的话,只能活一个对时,如果要治的话,得牺牲父亲的功力,

这样的话,父子俩都将丧失功力,一个武士突然变成了平凡人,比死还要惨酷,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有什么意思?”

他拨了拨火堆,加上几块薪柴,又继续想他的心事:“自己遭了这意外,应该认命,不能让父亲也赔上一身功力。退隐是不错,但像周伯父,结果还是逃不过仇家的手,如果留得父亲的功力,他老人家还有作为。总不能让一代女魔‘牡丹令主’继续荼毒武林。自己死了是命,何不现在乘父亲与师弟‘失心人’闻警外出之际,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死呢!”

于是,他咬牙站起身来,口里喃喃自语道:“爹,恕孩儿不孝,要永远离开您了,一切都是命,不能再制造人间悲剧了!”

他忍受着碎心的痛苦,以无比的坚毅,走出石穴。

穴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在失去功力的情形下,视力与不会武功的平常人一样,什么也看不出,他不禁有些胆怯,像这种情形,怎能摸离黑谷呢?

不能多所犹豫了,他吿诉自己,如果父亲与师弟回头,自己的打算便落空了。

鼓起最大的勇气,他摸索着向前走,方向不辨,他自己也不知道会走到那里,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愈远愈好。

一路跌跌撞撞,锋锐的岩石,划破了他的手脚,也割裂了他的衣裤,手触处黏黏地,那是血,并不怎样痛楚,也许是死亡的压力,把皮肉之痛冲淡了。

说是走,不如说是,爬行来得恰当。

在黑暗里蠕动,他尽力爬得快些,怕被找到追回去。

他正爬越一方巨岩,脚下一滑,直滚下去,掉进了岩隙里,被紧紧夹住,再也无力挣扎了。

他想:“也好,就在这里等待死神的光临吧!”

一个人,活着固属不易,但死也很难,不到真正身历其境,是无法体会的。

他本来可以活,但他必须死,等死,比什么都残酷,需要超人的勇气。

人,到了这种境地,恨也没有了,爱也没有了,人,事,物,都远离而去,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平静,当然,这平静是残忍的。

他冥想着:“死在这黑暗中,也许有一天会被发现,也许永远不会,若干时日之后,便是一堆枯骨。然后,历经年月,骨头化了,便什么也不存在……”

人是什么?人生又是什么?他笑了,对自己的嘲弄。

脚步声远远传来,逐渐接近,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想,不是父亲便是师弟“失心人”。

他真想出声叫唤,因为好生恶死是人的本能,虽然他已下定决心解脱,但这本能并未完全泯灭。

现在,他一出声,便可以不死,生与死,只差一线,但他没有叫,坚毅的性格,克服了本能的反应。

脚步声近了,又远了,听不见了。

现在不必再存什么念头,解脱已成定局。

时间,需要有形的东西来显示,在一无所见的境界里,时间在观念上便不存在。

有人常说闭着眼等死,但他现在是睁着眼等死,反正什么也看不见,闭着眼睁着眼都是一样,毫无分别。

不知过了多久,奇怪,死神竟然没有光临的迹象,内元反而有再生的感觉,神志很清楚,气力似乎也逐渐回复。

倏地,他若有所悟这神怪现象,在他身上发生过很多次,每次他重伤之后,总是不治而癒。

他不明白原因,但他坚信这奇迹是事实,似乎身体里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使他的生命特别坚韧。

生机乍现,求生的欲念,随之炽烈起来他想大叫:“我不会死!”但他没叫出声,只是意识的冲动。

内力源源而生,像星星之火碰上了干燥易燃物,迅快地燃烧起来。

他用力挣脱了被岩缝夹紧的身子,然后就在岩石下的地上盘膝跌坐,运起功来,复苏的内元,有规律地在体内运行,穿经走脉,畅达四肢百骸。

功力尽复,陈家麟睁开眼来,这时,他隐约可以辨认眼前景物的形状,周遭都是堆垒的怪石,向上望,可见一线晦暗的天光。

他庆幸自己做对了,如果让父亲替自己疗伤,父子同时丧失了武功,将是件遗憾终生的事,自己是从死中复活了。

现在,问题来了,是不是重返石穴去见父亲?

他皱着眉苦苦地想:“如果回去见父亲,他很可能迫自己退出江湖,因为他曾答应过大母,如放了自己,他便退出江湖。

虽然大母食了言,以阴毒指法害了自己,但自己仍活着的话,那诺言还是要实践的,自己是检回来的一条命,多少该替武林做点事,消灭这邪恶门派,免武林伦为末日。也算极救了一干正道之士与无数的无辜同道,独善其身,不是一个武士应该有的行为。

他的观念,起了很大的变化,他不愿再逃避。

于是,他决定不再去见父亲,悄悄地再出江湖。

他摸了摸身上,银钱还在,只是那柄断剑没带出来,他想:“这样也好,那是母亲用过的剑,该由父亲带在身边……”

由此,他联想到了从没见过面的母亲。

父亲说,她叫冯奇英,算来她已失踪了二十多年,生死未卜,此番出江湖,寻母是第一大事。'

想到了“牡丹令主”冒充自己的亲生之母,差一点毁在她的手里,真是余悸犹存,这女人用心之奸险,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他又想到就此一走,父亲一定会认为自己不是寻了短见,便是抛展绝境,令他老人家伤心忧愁,是大不孝。

可是,天下有很多事情是无法两全的,为了正义两个字,只有硬起心肠,暂作不孝子了。

登上了岩石,再往前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重重叠叠的岩石,直堆到透一线天光之处,不知有多高,想来那是谷顶,这是上次“牡丹令主”以霹雳弹炸封谷口时留下来的成绩,的确封彻底。

要出谷只有向上爬,越过这封堵的乱岩。

他提气轻身,向上攀升,岩石都是松动的,稍微着力大了些,便呼轰下坠,如果失足势非粉身碎骨不可,真的是惊险万状,每升一段,都是提心吊胆,心悸神摇,升得越高,也越危险。

但由于接近透光的隙孔,所以眼前的景物也逐渐清晰。

好不容易升到了顶端,这才看出那透光的隙缝,堪堪能容一人通过,往里,谷顶岩壁已然结合,等于是个大隧道。

他擦了擦满头的冷汗,喘息了一阵,钻出隙孔,明亮的光线,使他睁不开眼。

日正当中,耀眼的阳光普照大千,短短一日夜的工夫,他恍有隔世之感。

隙孔外的两侧,又是危峰高耸,但已大半崩坍,填塞谷口的岩石,便是由此坍下的,霹雳弹的威力,于此可见。

突地,他发现近身处的壁间,似有斧凿的残痕,和烟熏的痕迹,不由心中一动,仔细观察。

看出这是一个经过人工修整的洞府的底部,前半段已经济落无存了,不用说,这洞府有人住过。

靠右首,有个小石洞,想是住的人特别开辟伫物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走近前去伸手往里探,触手处,是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拉出一看,不由大喜过望。

赫然是一柄古色斑烂的宝剑,他的手有些发颤,拿在手里审视了一阵,手指一按卡簧拔出剑来。

“呀!”他惊叫一声,两眼登时直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怪剑,通体漆黑无光,不知是什么金属所铸,再三观察,才发现剑身上铸有“墨剑”两个微微浮起的篆字。

“墨剑”,这也是闻所未闻的新奇名称,不知它原来的主人是谁?只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是一柄上古仙兵。

多奇巧,他的断剑留在父亲栖身的石穴没带出来,他正愁没有兵刃,这柄剑象是从天上掉下来给他的。

把玩了一阵,他试着运劲朝身边一块岩石挥去,“嗤嗤!”声中,石屑纷飞。

一块头大的岩石,毫不费力地被切成两半,他惊的呆了,这是稀世之珍呀!想不到被他无意中获得。

他爱不忍释地抚摩了老半天,才归入鞘中,佩在腰间。

然后,他再次伸入壁洞,摸出来却是个锦匣,入手十分沉重,他迫不及待地打了开来,顿时珠光耀眼,里面装的竟是半匣金珠,价值无法衡量,兴奋与激动,使他额汗大颗大颗地滚落。

他定了一会神,抄动金珠,发现一个小小纸褶,打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神剑金珠,留赠有缘,仗以为善,必蒙天庇。”后面署的名是“天机子”。

这又是从来未听过的名号,名号下,用小字注着年号,一算,是两甲子以前所留下的了。

发了一会呆,他肃然朝石壁下跪,祝祷道:“武林后进陈家麟,拜领前辈遗赠,决本愚忱,弘扬武道。”祝毕,再拜起身。

想了想,锦匣带在身上不方便,但又没有适当的东西可盛这些金珠,只好暂时揣在怀中。

匣底,又有一个绢包,薄薄地平放在底层,打开来一看,竟然是一副制作得十分精巧的人皮面具,不由更加喜出望外。

有了这人皮面具,便可易容改装,而不虞被人识破了,这实在是天赐的奇缘,可遇而不可求。

他想:“江湖道上,将不再出现渔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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