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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明月初升,众善寺沉浸在溶溶的月色里,显得十分庄严。

四下里一片静寂,静得有些怕人。

一切都是无形的,若非有心人,便不会感受到一种气氛。

高耸的宝塔,像一尊巨神,兀立在大殿的右侧,月光照着塔上的琉璃瓦,发出冷寂的光影。

塔前,是一个光坦坦的大院,仅有的点缀,是一个大石香炉,和几株古老的丹桂。

陈家麟隐身在寺外的古榕顶上,但他没看出什么。

静待了一盏热茶的工夫,人影出现了,不下二十人之众,涌到塔下,然后一个一个地间隔着排列,像一条长龙,延伸到院角。

这是干什么?

那一条人龙排好之后,便开始传递一些圆忽忽的东西,由院角起传,到塔门又回头,往复来回,煞是好看。

陈家麟看了一会,倏地猛省过来。

那些人传递的是水桶,用水灌地下室,这一着够毒辣,铁门再严密,总有隙缝,绝挡不住水渗透,不消半个时辰,里面的人准死无疑。

情况已十分危殆,如果不速予阻止,不必救人,只有准备收尸了。

后果已无法计及了,所谓义无反顾,即使明知是条死路,也得去走。

猛一挫牙,他作了最后的决定,一鹤冲天,穿出树帽,凌空掠去,一落再起,上了寺院的围墙,笠帽往颈后一推,拔出墨剑。

辘轳之声响个不停,水桶传的极为快速。

陈家麟悄没声地泻落井边。

“什么人?”

喝问之声才起,惨号随之而发,靠井边吊水的两名健汉,栽了下去。

传水的一阵乌乱,纷纷抛了水桶,围上前来。

陈家麟挥剑砍断了辘轳架,然后回过身来,背井面对众人。

“渔郎!”

“他是渔郎!”

……

惊呼之声未已,一条高大的人影扑了过来,赫然是“不败翁”。

紧接着是两名金花使者,其中之一是“不败翁”的老伴。

然后又是四名红花使者。

陈家麟只认得一个公孙大娘,其余的都很陌生。

陈家麟心念疾转,是打还是暂且退身?

“不败翁”嘿嘿一声冷笑道:“小子,你送死来了!”

陈家麟没有应声,右手持剑,左手揑着剑鞘。

几名使者,各采方位,形成了一个包围的内圈。

“不败翁”大声道:“各位注意,再不能让这小子漏网!”随着喝话之声,首先发掌攻击。

“不败翁”一出手,其余的掌剑齐扬,伺机而发。

陈家麟现在不想打也得打了,他深知“不败翁”的掌功厉害,不愿硬接硬档,错步移身,反攻一剑。

同一时间,一掌一剑自后攻到,他被迫回剑应敌。

刚挡得一招,“不败翁”第二掌又告劈出。

这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如论单打独斗,谁也不是陈家麟的对手,但联手合击,互相呼应,情况便不同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剧斗叠了出来。

剑掌交挥,乘虚蹈隙,控制了每一个方位。

这是陈家麟第一次独对“天香门”这批特出的高手,他功力再高,宝剑再锋利,也无法面面俱倒,全力反击任何一人。

“呀!”

栗吼声中,他施出了绝招“万方拱服”。

这一招,最适于应付群攻,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能发挥全部威力。

惨号声中,一名红花使者栽了下去,其余的纷纷向后倒弹,但这只是刹那间事,一退之后,又围了过来,攻势更形凌厉。

掌风,剑气,指风,锐啸破空,使人有置身惊涛骇浪之中的感觉。

场面,像一锅汤在沸滚。

陈家麟再一次施出了“万方拱服”。

突地一个声音道:“你们忘了他的路数?”

是“牡丹令主”的声音。

这一来,情形大变,绝招施出,没一人受伤。

陈家麟恨到了极处。

“牡丹令主”竟然把这秘技指点了她的手下,疯狂的攻势,使他连看一眼“牡丹令主”的时间都没有,毎一招,他都得用出全力。

随着激烈的搏击,他的情绪进入了疯狂。

现在,他什么意念都没有,只是机械地挥动墨剑。

“呛啷!”一支剑被削折,但压力丝毫未灭,断剑的换剑又上。“砰!”地一声,他的身形剧烈地一颤,结实地挨了“不败翁”

一掌。招式随着一滞,背后一阵麻辣,又挨了一剑。

“呀!”

他再次发出疯狂的怒吼,竭尽毕生功力,展出绝招。

闷哼与断刃声齐发,但没一人退下。

身形一个踉跄,他又挨了一掌,逆血涌上了喉头,他硬把它吞了回去,

眼前开始冒金花,真气开始涣散。

“砰!”像千斤巨锤,擂在后心,血箭射发,他仆了下去。

“要活的!”

又是“牡丹令主”的声音。

陈家麟努力一振心神,站了起来,手中墨剑本能地划了一个圆,但没有听到任何碰击的声音。

定睛一望,人影都在八尺之外,业已停止了攻击。

他用剑拄地,大声地喘息,耳边仍响着“牡丹令主”的声音:“要活的!”

为了阻止对方淹地下室,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但只能阻于一时。

对方再要使什么残酷手段置二翁及“长舌太公”于死地,他只有眼睁睁地望着了。

一个蒙面妇人出现眼前。

她,正是搅乱了半个武林天下的“牡丹令主”。

陈家麟圆瞪双眼,咬牙切齿地直盯着她。

“牡丹令主”笑了笑,道:“孩子,你为什么定要与我作对?”

陈家麟赤红着双眼道:“我不死的话,定要样你!”

“牡丹令主”不温不火地道:“你这么固执,是迫我杀你的了?”陈家麟道:“你已经对我父子下过毒手了,可惜上天不使你得逞。”“牡丹令主”依然很从容地道:“孩子,人都会有错的,是么,

在气头上,常常会做出连自己也不明了的事来。当时,我的目的只不过要你父子不要再跟我作对,谈不上下毒手。事后我十分后悔,我已经无意江湖霸业,怎么说我总是个女人,我想……你父亲还好吧?”

这番话,说的娓娓动听,但陈家麟已看透了她,听了反而感到恶心,不用说,她又想玩诡计了。

当下一抹口角你血渍,冷极地道:“他当然很好,准备着收拾你。”

“牡丹令主”唉了一声道:“孩子,别说的那么难听,你爹不会毫不顾念夫妻之情,不许我回头。”

蓦在此刻,一声悠长而栗耳的呼喊,倏告传来:“收尸啊!”

全场起了一阵骚动。

陈家麟精神大振,“收尸客”来的正是时候。

“牡丹令主”大喝一声:“备战!”

在他的心目之中,“收尸客”是个最可怕的敌人,不惧刀剑掌指,暗器与毒也伤不了他。

在声的高手,闻令之下,立即在“牡丹令主”身后布成了一个半环。

月亮已升得很高,照得这院子明如白昼。

一个怪样的人影出现了,慢慢朝这边移来,最刺眼的,是那具桐棺标记。

每一个人的呼吸,都随着“收尸客”的现身而停止,无数双惶惑的眼,全投向这神秘而恐怖的人物。

“牡丹令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地飞指点了陈家麟的穴道,陈家麟闷哼一声,栽了下去,她把陈家麟横在她的脚前地上。

“收尸客”来到现场,在距“牡丹令主”两丈之处,停了身形,电的炬似目芒,缓慢地遍扫全场,每一个被他目芒触及的人,都不自禁地打一个寒颤。

除了目芒,便是一个毛茸茸的怪头,五官根本看不清,初次见识的,的确分辨不出他到底是人还是怪,单这怪相,就足以使人丧胆。

他好整以暇地把那具小棺材放落地面,用手槌了槌腰杆,像是很累的样子。

“牡丹令主”开口道:“阁下此来,有什么指敎?”

“收尸客”怪笑了一声道:“小老儿还能做什么,替朋友收尸来的!”

“牡丹令主”道:“阁下的朋友是谁?”

“收尸客”道:“还有谁,就是被你关在塔底下的那三个人。”

“牡丹令主”窒了一窒,道:“阁下承认他们是你的朋友?”

“收尸客”道:“不错,是小老儿的朋友。”

“牡丹令主”道:“埋骨寺塔之下,寺里的高僧可以就便超渡,不很好么,还收什么尸呢?”

“收尸客”道:“不成,小老儿得尽朋友之义。”

“牡丹令主”道:“那阁下就去收吧!”

“收尸客”目光一扫她脚前的陈家麟道:“慢着,这打渔的小子想是死了,小老儿先由他收起……”

说着,举步前欺,一副满不私乎的样子。

“牡丹令主”突地拔剑指向陈家麟的心窝,阴阴地道:“他不劳阁下动手,我会着人妥善料理。”

“收尸客”恍容未闻,前欺如故。

“牡丹令主”大声道:“阁下再进一步,这剑就穿透他的心房。”“收尸客”止了步,声调一变,道:“孙飞燕,小老儿劝你别太

过份,放了他……”

“牡丹令主”断然道:“办不到!”

“收尸客”沉默了片刻,道:“你想把他怎样?”

“牡丹令主”道:“不怎么样,把他带回去好好照顾。”

陈家麟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只苦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收尸客”道:“你真的不放人?”

“牡丹令主”道:“阁下知道他与本令是什么关系吗?”

“收尸客”道:“好,好,这笔帐由陈延陵自己来算,小老儿还是为友收尸要紧。”

说着,转回身去,托起棺材,向塔门走去。

没有半个人出手烂截,全站在原地,连动都不动。

“收尸客”似乎是笃定了,头也不回地迳直走入塔门。

“牡丹令主”冷笑了一声,道:“撤退!”

数十高手,纷纷弹身越墙而去。

陈家麟由一名彪形大汉扛着,紧随“牡丹令主”身后,翻越围墙。

一声震天巨响破空而起,接着是轰隆的倒坍声,宛容山崩地裂,整个地面都在晃动。

巍峨的佛塔,变成了一座小山般的瓦碟。

陈家麟脑内“嗡!”地一响,呛出了一口鲜血。

“牡丹令主”狂笑了一声,道:“大事无忧了!”

鬼火似的灯光,照着粗如儿臂的铁栅,和冷冰冰的石墙,铁栅外是一条丈许宽的走道,两端是封死的,居中,又是一道铁栅门,门外是漆黑的甬道。

由此看来,这是座地牢,铁栅门外,有人轮班看守,由于里面点了灯,牢里的动静可以一目了然。

陈家麟双手抱膝,坐在角落里,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他只记得用了两次饮食,中间隔的时间很长很长,一个冷馍,一壶冷水。

从被关入时起,没和任何人讲过一句话。

由于“温玉屏”的妙用,功力是恢复了,但要脱困,却比登天还难,那铁栅是非人力能打得开的,何况还有人监守。

他无法想象“牡丹令主”将如何对付自己。

最使他难受的是“收尸客”成了劫灰,“醉翁”、“癫翁”与“长舌太公”葬身塔底,数来数去。已没几人能出面对付“天香门”了。

可以想得到的,“牡丹令主”囚禁自己的目的是作为人质,以牵制父亲和师弟“失心人”出面,但谁知道自已被囚呢?

脱困的希望太渺茫,除非出现奇迹,他几乎已完全绝望。

隔着一重厚厚的石墙,相连的牢房里还囚得有人,他听到走动的脚步声,但不知道是谁。

可以想见的是有资格被禁在这黑狱的,绝不是寻常人物。

他想到铁笼子里的困兽,他正有这种感觉,野兽关久了会慢慢驯服,但人却会发狂,尤其,他是武士,不是普通人。

坐久了,他站起来走动走动,舒舒筋骨。

就这样直到生命之火熄灭么?他不敢想。

他差不多连恨都没有了,这不但是家庭的悲剧,也是武林的悲剧。

唯一使他难安的,是没见过亲娘一面,没找到小宝。

外层的铁栅门开启,轧轧的声音非常刺耳,他懒得抬头去看。

他想,准又是那晚娘面孔的大汉,送来一个冷馍一壶水,度命的食物,饿不死,吃不饱。

脚步停在铁槛外,久久没动静,他觉得有些异样,忍不住转过身去,一看,全身的血液沸腾了,恨火,杀机,熊熊炽燃起来。

铁槛外,赫然站着“花太岁”祝龙,嘴角噙着一抹嘲弄的微笑?

他想扑过去,掐进他的脖子,用力的挤,揑,直到头与身子分家。

他向前走了两步,一个意念使他陡地冷静了下来。

彼此之间,隔了一道铁栅,而且如让对方发觉自己功力仍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那就连万一的脱身机会都丧失了。

祝龙冷笑了一声,道:“该叫你“冷面怪客”还是“渔郎”?”

陈家麟没睬他,竭力控住一触即爆的情绪。

祝龙又开了口:“渔郎,我想这称呼比较恰当,你现在后悔不安份守已地在鄱阳湖打渔了吧?你还会活下去的,活到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陈家麟“呸!”了声,又想扑过去,但还是忍住了。

这相当的不容易,一头铁槛里的雄狮,被何撩拨而不发威,太不容易。

祝龙嘿嘿一笑,接下去又道:“渔郎,我特地来向你报个好消息,听说,‘武林仙矩’陶玉芬曾经与你有这夫妻的名份,谢谢你保留了她的完璧……”

陈家麟心头一震,道:“姓祝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祝龙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哈哈,道:“没什么,明天便是区区大喜之日,我会叫管牢的给你送点酒菜,让你也沾点喜气,哈哈哈哈……”

笑声刺耳扎心,陈家麟恨不能撕了他,一个大步扑到了铁栅边。

祝龙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随即又是一阵狂笑道:“渔郎,你吃醋了,可惜现在你是一只没有爪的虎,另做样子吓唬人。”

陈家麟目眦欲裂,心里有一种发狂的感觉,他想大声吼叫,想杀人,他的双手死命地抓住栅条,像要把粗大超握的铁號揑碎。

如果你看过被激怒了的猛兽,便可想象到他此刻的神情,但这还不足以形容,因为他那可怕的猛燄中,还夹杂了无比的恨,这是野兽所没有的。

祝龙眉毛一扬,披了披嘴,嘲弄地道:“渔郎,你不为我祝颂么?”

陈家麟咬牙切齿地道:“我祝颂你死无葬身之地!”

陈家麟经过一阵狂烈的激动之后,又冷静下来,他在想,这怎么可能,是祝龙故意来寻自己开心的么?

陶玉芬已被师弟“失心人”救走,而且她爱的也正是“失心人”,她不会脱了虎口,又进狼吻?

如果祝龙的话不假,那她定然是被抓来的,她肯甘心嫁与祝龙么?

失去了的东西,才觉得珍贵,人的心本来就是如此。

他没认真地爱过“武林仙姬”,但人好好色,她是一代尤物,如果说他一点也不动情,那是欺人之谈,鬼也不会相信。

只是这中间的波折太多了,这桩好事,始终无法成就。

想到夫妻名份,他只有在心里苦笑。

可是他并不后悔,因为他认定情爱不能勉强,爱必须是相对的,单方面的爱,固可满足一时的肉慾,遂一时的心愿。

但结果将是终生的痛苦,同床异梦,得到的只是一付没有灵魂的躯壳,这就是他与常人不同之处。

如果“武林仙姬”向暴力低头,甘心委身,这样,根本也就不值得去爱。

但不怎怎么说,总是件窝囊而遗憾的事。

人总是人,无法完全克服人性上的弱点,有再好的理由譬解,也不能从自我的桎梏中完全解脱,否则,那便是圣贤了。

他似打意,又惹无心地道:“祝龙,陶玉芬肯嫁给你那是武林中第一奇事。”

祝龙一咧嘴,道:“但这奇事要变成事实了,你可以喝到一杯喜酒。”

陈家麟紧咬着牙道:“她怎样落入你们的掌握?”

祝龙道:“这不必告诉你,是么?”

陈家麟下意识地狂叫道:“你不配,你只是条狗!”

祝龙面不改色地道:“渔郎,随你怎么说,我是狗,那她便是嫁狗随狗。你呢,你是人?哈哈哈哈,我很欣赏你现在的样子。”

陈家麟怒目切齿,心头像有把火在烧,他明白了,祝龙有意要折磨自己,他把这当成一种乐趣。

他心里想,如果倖面不死,非要这狼子一寸一寸的死不可。

祝龙回顾了外面的甬道一眼,道:“渔郎,安静些,我最懂怜香惜玉,从不违忤美人,她要求我在洞房之前,见你最后一面,我答应了,喏,她来了。”

一条织巧人影,幽然而现,素衣美如天仙。

陈家麟揉了揉眼睛,不是眼花,来的真是“武林仙姬”陶玉芬。

这一刹那,象是宣告世界末日来临,不,还要可忽些,他的精神似乎要崩溃了,天啊!这会是事实……

他眼前一黑,赶紧抓紧牢栏,支持住摇摇欲倒的身躯。

陶玉芬来到牢前走道,与祝龙并肩站在一起。

四目交投,陈家麟象是被抛在炽热的窑洞里,全身的血管似乎要爆炸了。

祝龙胁肩谄笑道:“芬妹,你如果有话要对他说,就说吧?”

芬妹两个字,会从祝龙的口里吐出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陶玉芬幽凄地开口道:“渔郎哥,不要恨我,不要怨我,我是不得已……”

陈家麟疯狂地大笑起来,久久才敛住笑声道:“陶玉芬,你是你,我是我,我凭什么恨你?你即使上青楼卖笑,入柳巷迎春,又与我姓陈的何关?”

说完,又狂笑不止。

陶玉芬倒是很镇静,等他笑完了才又道:“我当初嫁给你,现在嫁给他,全是令主的命令,这有什么区别?”

陈家麟歇斯底里地大吼道:“滚,你滚,我不要听你解释。”

陶玉芬幽幽地又道:“别忘了你是武士,别忘了你是天下第一剑的儿子,大丈夫横逆之来,算得了什么?言尽于此了!”

陈家麟掩起耳朵,踉踉跄跄地退回坐下,两只眼几乎要喷出血来。

人影双双走了,外屋的铁栅门“砰!”然关上。

“哈哈哈哈……”

笑声是发自狱卒之口,不知他是觉得有趣,这是一种鄙薄。

陈家麟像置身在怒海危舟之中,全身颤栗,脑海里一片狂乱。

不知过了多久,狂乱变成了麻木,思想是一片空白。

魔鬼的嘲笑,从四面传来:“陈家麟,你不是武士!”

“陈家麟你不该走上江湖路!”

“陈家麟,你只会打渔一辈子!

他紧紧掩住耳朵,但不住那声音。

…………

站起来,又坐下去。

接着,又是陶玉芬的声音:“别忘了你是武士,别忘了你是天下第一剑的儿子!”

“大丈夫横逆之来,算得了什么?”

一遍又一遍,塞满了耳鼓。

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是嘲讽还是鼓励?

她也配说这样的话么?

“没来由,你是你,我是我……”这是他自己说的话。

狂涛止息了,风平了,浪静了。

他突然从狂乱之中解脱出来,只剩下心的悸动和肉体的痉挛,接着是无比的空虚与幻灭。

眼前,唯一实在的,是鬼火似的灯光,粗大的牢栏,冰冷的石壁。隔壁的牢房里,响起了脚步声,很轻,象是空谷足音。

不用说,是牢里的人在走动,在这种死寂的境界里,那怕是一只蚊子在飞,也会听得清清楚楚。

被囚的是谁?

与自己同一命运的人?

他想看,但看不到,视线不能穿壁,也不能透过正面的铁栅拐弯。

好奇是人的天性,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能泯,虽然他不愿与任何人说话,但对隔壁的这位难友,他有一种渴欲知道究竟的冲动。

人的心意,像一匹野马,一旦放出去,便很难收回。

好奇之念一动,便愈来愈强烈。

于是,他走到前面,紧靠隔壁牢房的那个栅孔,用手敲了敲铁板,道:“隔壁的朋友是谁?”

走动声停止了,他以为对方准备答腔,但等了许久不见动静,忍不住又道:“朋友,你是谁?”

这一问,有了反应,是个少女的声口:“断剑……断剑……”

声间像梦呓,又像大舌头的人说话,咬字不清。

陈家麟心头剧震,这被囚的女子会是谁?

为什么提到断剑?

隔房囚禁的会是个女子,这是他做梦也估不到的。

断剑!

除了自己,师弟,父亲,谁用过断剑?

这是什么意思?

好奇之念,更加浓炽了,他急声问道:“姑娘是谁?”

得到的回答还是一样:“断剑……断剑!”

陈家麟急得牙齿发痒,难道她只会说这两个字?她是白痴?但白痴不会关在这特殊的牢房里。

他不死心再问,同样的回答。

他气得想扭断铁栅,过去看个究竟,但这是办不到的。

他跺了跺脚,回到角落里,苦苦地想她为何只说“断剑”二字,头都快想炸了,就是想不出其中的蹊跷。

绝对有原因的,可是什么原因呢?

天下最难过的事,大概就一个谜横梗在心头了,解不开,但是又非解不可。

如果说她是受了重伤,便不会走动。

同时既能开口,为什么只说“断剑”二字呢?

如果她真的只会说这两个字,为什么要把她关在地牢呢?

为什么她不说别的字眼,而偏偏要说断剑?这不是人名,不是地名,也不能代表某一件事。

而断剑恰巧是父亲的兵刃……

想不透,还是忍不住不想,而且想得更厉害。

外层铁栅门传来了说话声:“咦!怎么会是姑娘……”

“火房里忙着准备明天办喜事的菜肴,没空,我代替送来。”

“哦,今天特别,一篮子饭菜。”

“总监察的意思,怕犯人饿坏了失去价值。”

“我替姑娘……”

“不必,我第一次进地牢,想见识一下里面是什么光景。”

“嗨!听说总监察对姑娘十分……”

“贫嘴,你敢嚼蛆?”

“是,是,说笑的,姑娘别见怪,请!”

那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陈家麟不由留了意。

栅门开启,一个女子手提一个竹篮姗姗而来,转眼到了牢栏外。

陈家麟缓缓移步上前,一看,对方赫然是于艷华的侍婢小银子,想到惨遭横死的于艳华,生前对自己的一片痴情,不由一阵鼻酸,脱口道:“你……”

小银子忙以手指嘴,轻“嘘”了一声。

这神秘的动作,使陈家麟心头一动,忙刹住了话声。

小银子先送一份到隔壁牢房,然后又转过来,把些饭菜一样一样从栅孔里递进去,口里以极低的声音道:“少侠,你的功力全失了么?”

陈家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怔住了,他没明白对方的用意,不敢回答。

饭菜底下是衣物,小银子悄悄塞了进去,道:“听见响动时赶快换上,当心别让管牢的发现。”

陈家麟顿时激动起来,他已大概意识到是一个什么事了,悄声道:“小银子,谁要你这样做的?”

小银子回头张了一眼,道:“现在别问,饱饱吃一餐!”

陈家麟默然。

小银子转身走了,栅栏又告关上。

陈家麟心里开始不平静了,他想:“看情形有人要救自己,谁呢?这里无疑地是‘天香门’的总舵,谁有本领能出入龙潭虎穴?不用说,小银子是内应……”

他忽地想到了“武林仙姬”探监时所说的几句话:“别忘了你是武士……横逆之来,算得了什么?”

当时在气愤下没用心去想,现在想起来似有深意。

莫非她要救自己,但凭她的能耐,办得到么?

求生之念燃烧起来了。

一个真正的武士,常把生死二字置之度外,但那是在绝望时,如果有了一线生机,仍然是不会放过的。

他又想到了隔壁牢房里的女子!她是谁?可惜忘了问一声小银子,如果她也是被迫害的人,该乘机救她出去。

本身能否获救,尙在未空之天,但他已想到了别人,这就是武士之风。

他悄悄翻看了一下送进来的衣物,是一套很华贵的武士装,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改装,但知道必有道理。

这是间很精致的卧室,床帐被褥都十分考究,不输富家千金的闺房。

银灯高照,一男一女,隔桌对坐,男的是“花太岁”祝龙,女的是“武林仙姫”陶玉芬。

俗语说,灯下看美人,不美也有三分俏,何况,陶玉芬是武林尤物,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会使人着迷,何况是在灯下。

美,令人目眩神迷,仿佛她真的是传说中的仙女谪下凡尘。每一寸,每一点,甚至一根毛发,无一不美。

一般人惯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真正的西施,即非情人也会为之颠倒。

也有的人,把醇酒使人沉醉,美人一样也使人陶醉。

现在,祝龙面对江湖第一美人,他真的醉了,陶醉在她的美里,他尽情地,姿意地欣赏,只差口角没流下馋涎来。

试想,这绝代佳人,即将成为他的妻子,明晚,只隔一晚,整个的人便属于他了,洞房花烛,不殊金榜题名,他能不乐而忘形么。

他痴了,也呆了,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有的贵为帝王,为了美人而宁可舍弃江山,细想起来,也未可厚非。

陶玉芬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了,小嘴一噘,娇嗔道:“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口齿伶俐,舌灿莲花的祝龙,突然变得木讷了,期期地道:“因为……因为……你太美,我……忍不住不看。”

陶玉芬笑了,不知是真笑这是假笑,反正笑得很迷人,本来,一个美人,即使是在发脾气的时候,也是很美的。

她眉头微微一蹙,道:“你时时刻刻跟着我,是把我当犯人么?”

祝龙连声道:“不敢,不敢,这是什么话,明天……明天我们就是夫妻了,令主说过,关于令堂的事,不再追究,只要你忠诚顺服……”

陶玉芬一扭螓首道:“现在说这话多煞风景!”

祝龙的骨头变得不到四两重,柔顺地道:“是,是,煞风景,煞风景。”

陶玉芬掩口道:“你是应声虫么?”

祝龙嘻皮涎脸地道:“能做你的应声虫,也是福气呀!”

陶玉芬道:“别贫嘴,我睏了!”

祝龙眼里泛出一种异样的神色,抑低了声音道:“芬妹,不争这一晚,我……我就在这儿陪你吧?”

陶玉芬玉靥一沉,道:“这是什么话,你把我当什么人看待?”

祝龙连连欠身道:“芬妹,你别生气,我是说……陪你坐谈。”

陶玉芬冷冷地道:“好,我知道你是奉命监视我,怕我跑了,其实,我要跑的话,又何必自动回来向门主领罪,岂非多此一举么?这样吧,们们喝酒消夜……”

祝龙一怔神道:“喝酒?”

陶玉芬道:“不愿就拉倒,咱们闭上嘴,坐着守更。”

祝龙赶紧起身道:“好,好,我亲自去拿酒菜。”

陶玉芬回嗔作喜道:“这不委曲了你么?”

祝龙乐得全身搔不着痒处地道:“什么话,这算得了什么,我要伺候称一辈子。”说完,真的出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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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初怪侠“韦小宝”,生于江湖,长于宫廷,结盟草莽,平揖公卿,并为清代最好皇帝“康熙”之“总角交”,其前半生游戏海宇,远及于“俄都莫斯科”之精采热闹事迹,已被武侠王牌名作家“金庸”先生,写入传世巨著“鹿鼎记”,但金著仅写至韦小宝七美偕隐,奉母远适云南,即作小结。笔者为“金庸迷”,读“鹿鼎记”掩卷后,曾有“信口开河百事谐,韦家小宝是奇才,七美偕归心未惬,扬州妓馆不曾开!”之油诗一绝,盖叹奇人未老,妙事尤多,尝鼎一脔,未尽其味也!爰不辞“狗尾续貂”之嗤,博涉冥搜韦小宝成长为韦大宝后之后半生更精采更热闹事迹,写成《大宝传奇》一书,贡献于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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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鹰《借尸还魂》作者: 黄鹰 类别:武侠全集 状态:已完结茅山术千奇百怪,种类繁多,就是驱尸据说已经有三十六种方法。这三十六种驱尸方法张道士都知道,却只学了其中七种,他虽然三岁入门,资质到底是不大好,又加上心术不大正,很多时胡思乱想,神游太虚,若是每一种都要学全,以他的速度,只怕这三十六种驱尸方法便足已消磨他一辈子。他清楚自己是什么材料,所以每一种茅山术都是挑简单而实用的来学。现在他施用的正是他所懂的七种驱尸法中最厉害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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