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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悦来店后进的客舍中,摆了一桌精致的酒席,一男一女对坐而饮。

他俩,正是陈家麟与于艳华。

女为悦己者容,于艳华打扮得明艳照人,春风满面频频劝酒。

陈家麟却是心不在焉,一心想向她打听“血神东方宇”的行踪,但苦于找不到适当的措辞。

如果直截了当地问,她是绝对不会说的,他是个诚朴的人,不善心计,怎么想也想不出办法来。

正在苦思无策之际,只见丫头小银匆匆进入房中,遥趋于艳华身前。

于艳华望了她一眼,道:“小银子,有事么?”

小银子欠了欠身道:“店里掌柜的请小姐出去走一趟。”

于艳华站起身来,道:“渔郎哥,我去去就来!”

又向小银子道:“你在这里伴着陈公子,我回来你再走!”

说完,离座出房而去。

小银子替陈家麟斟了酒,然后垂手侍立。

陈家麟有意无意地道:“小银子,掌柜的请小姐有什么事?”

小银子笑了笑,摇摇头,道:“婢子不知道,不过,看掌柜的脸色,似乎有什么重要事……”

顿了顿,又道:“对了,上次替公子医伤的那位老郎中刚才来过,不知对掌柜的说了些什么?”

陈家麟不由大感振奋,她说的不正是“血神东方宇”么?当下故意绕着弯道:“那位老郎中是在城里开市行医的么?”

小银子掩口而笑道:“不是,他不是专门行医的,公子看不出他是武林人?”

陈家麟“哦!”了一声道:“你知道他住在哪里么?”

小银子道:“公子要找他?”

陈家麟道:“不,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有个朋友得了桩怪病,是练武练坏的,我想……有机会的话向他请教一二!”

小银子道:“要找他恐怕很难,听说他已动身去了抚州!”

陈家麟皱了皱眉,道:“抚州,那是回迎宾馆?”

小银子道:“这可就不知道了!”

陈家麟不敢再问下去,怕露了破绽,故意转了话题道:“小银子,这家悦来店掌柜的象是对你家小姐很熟?”

小银子道:“是的,我们是熟客,每次来南昌都住在这里。”

陈家麟料定这悦来店与抚州的迎宾馆一样,是神秘门户的秘密舵堂,但这是不能揭穿的。

于艳华去而复返,面色很沉重,象有很大的心事,陈家麟故作不见,小银子退出房外,于艳华坐回原来的座位。

陈家麟故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华妹,什么事?”

于艳华幽幽地道:“家叔父捎信来,要我立即动身回抚州。”

陈家麟道:“没说什么事么?”

于艳华摇了摇头,看样子她不愿与陈家麟分手,她却不知道小银子已在无意中漏了嘴,说出了“血神”的行踪。

陈家麟又道:“那我们只好分手了?”

于艳华深深叹了口气,幽怨地望了陈家麟一眼,道:“渔郎哥,我们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说着,眼圈儿不由红了。

陈家麟不禁心中一动,她与自己接近是奉了她们主人之命。

她却在不知不觉中生了情,听她现在的口气,可能发生了什么变化,也许她的任务被取消了。

当下微笑着道:“华妹,那还不简单,以后我会到抚州来找你!”

于艳华想说什么,但只是动了动樱唇,没说出口来,眼泪却流下来了。

陈家麟倒真的被她这一份痴情所感,但仅止于此,他是无法接受的,他必须要控制自己,心念之间轻柔地道:“华妹,你怎么哭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于艳华真的抽咽起来,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而下。

陈家麟不由黯然神伤,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安慰她。

哭了一阵之后,于艳华自动止悲擦泪,幽凄地道:“渔郎哥,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了,我心中……只有你,你会记得我么?”

陈家麟苦苦一笑道:“华妹,我会的,抚州又不是天边海角,要见你还不容易。”

“很难说!”

“这我就不懂了,为什么?”

“因为……唉!算了,不说这煞风景的话,来,我们喝酒!”

陈家麟不敢追问下去,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爱她,话说多了,将来会缠夹不清,只好故作无情了。

于艳华心情很激动,一杯接一杯的下,大有借酒浇愁之概。

陈家麟看得直皱眉,忍不住道:“华妹,你会醉的?”

于艳华粉腮已现出酡红,激情地道:“世事无常,面对所欢,醉又何妨!”

此情此景,陈家麟不禁感到一阵意马心猿,尤其“世事无常”四个字,使他感慨万千,回想自己所经历的惨痛,的确是如此。

小银子又出现门边,低声道:“小姐,我们上路吧?”

于艳华粉腮一惨,站起身来,举杯道:“渔郎哥,我们尽这最后一杯,以后的事……得看机缘了!”

陈家麟持杯起身,默然喝了下去,向她照了照杯,他此刻的确没什么话好说,他能说什么呢?

他为她感到难过,也为自己神伤。

她在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什么也没说,蹒跚出房。

她真的走了,陈家麟下意识地感到一阵空虚。

夕阳余晖中,陈家麟匆匆奔向玄武观,他要把“血神”的行踪,通知“醉翁”他们,到了观中,却不见人影。

他照约定在观内显眼处留了字,写的是“弘文师于午前动身赴抚州。”这几个字外人是看不出端倪的。

现在,他得盘算自己的行止了……

“血神”的事,有“醉翁”他们出头,自己就不必插上一脚了。

寻找妻子陶玉芳是第一要紧的事。

她去了哪里?如何着手寻找呢?

当然,她不可能隐身在闹市中。

她既然与陶玉芬是同胞姊抹,她会到“花月别庄”藏身么?

奇怪的是“武林仙姬”陶玉芬是“鄱阳夫人”的女儿。

但陶玉芳的情况却又似与“鄱阳夫人”无关,那“武林仙姬”很可能是义女的身份,否则如何解释!

看来要找陶玉芳就得先找到陶玉芬,她俩是孪生姐妹,定然有联络的,陶玉芬美名四播,找她比较容易,最便捷的办法,便是拜访“花月别庄”。

主意打定,紧张的心情便觉得一松。

如果要赴“花月别庄”,由此东上,横截鄱阳湖,最快捷不过,而这条路,必须经过自己的旧居。

想到这里,爱儿玉麟的影子,立即浮现心头,一想到玉麟,便感到迫不及待,归心如箭,恨不能插翅飞回。

父子分离的日子并没太长,但却象过了十年那么久。

他长得怎样了,在他稚嫩的脑海里,还有父亲的影子么?

稚子何事,要受这骨肉分离之苦?

他象是一分一秒都不能等待了,立即上路奔向鄱阳湖。

夕阳把西天染得一片绚烂,阵阵归鸦掠空而过。

陈家麟触景生情也有一种倦鸟归巢的感觉,虽然,那是一个破碎的巢,但,总是他曾经寄托过生命的地方。

“渔郎,站住!”是一个女人声音。

陈家麟闻声止步,徐徐回过身去。

只见对方赫然是黑纱蒙面妇人“公孙大娘”。

当下冷冷地道:“芳驾唤住在下,有什么指教?”

“公孙大娘”寒飕飕地道:“我奉命向你提出忠告!”

陈家麟心中一动,道:“什么忠告?”

“公孙大娘”一字一句地道:“今后不许你干预本门的行动。”

陈家麟淡淡地道:“否则的话呢?”

“公孙大娘”沉凝地道:“对你不客气!”

陈家麟笑了笑,若无其事地道:“怎么个不客气法?”

“公孙大娘”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要你今后再不能用剑!”

陈家麟哈哈一笑道:“那到以后再说吧,现在我要赶路,没空磨菇。”说完,挪动脚步……

“公孙大娘”抬手道:“慢着,话还没完!”

陈家麟轻轻吐了口气道:“说吧!”

“公孙大娘”道:“你别忽略了刚才对你的忠告,我们主人向来令出不改。”

陈家麟道:“就是这句话么?在下会考虑的。”

“还有……”

“还有什么?”

“你把‘神影儿袁非’带到哪儿去了?”

“死了,埋葬了。”

“你劫走他的目的何在?”

陈家麟冷冷一笑,道:“什么目的也没有,适逢其会,仗义拔刀。”

“公孙大娘”冷哼了一声道:“我不信?”

陈家麟漠然地道:“不信就拉倒,在下并没要芳驾一定相信。”

“公孙大娘”气呼呼地道:“主人在得讯之后,非常震怒,渔郎,如果再有这种情况发生,主人再不会容忍了,老实告诉你,收拾你很容易,别夜郎自大。”

陈家麟道:“在下根本不认识你们主人,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在下要走了?”

“公孙大娘”从鼻孔里哼出声音道:“你可以走了,记牢我所提的忠告!”

陈家麟口角撇了撇,转身疾纵而去。

他一心想着妻子陶玉芳与爱子玉麟,“公孙大娘”所提的忠告,他一转眼便抛诸脑后了。

他忘了饥渴,忘了疲累,一个劲地奔驰。

夜尽,天明,那椽湖边小屋,映入眼帘。

景物依旧,人事已非,一阵悲从中来,泪水立时模糊了视线,他凄凄惶惶地奔到屋前,一看,不由呆了一呆。

想象中,这小屋当已蛛网尘封,但事实并不如此,门上的锁没有了,门前空地似有人打扫过。

他一头冲进屋里,只见里面已被收拾过,一切用物家具,摆得井井有条,不似离开时的凌乱。

他想,看样子定是周老爹要他的家人来收拾的。

睹物思人,泪水又流了下来,口里梦呓般地道:“玉妹,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来?啊……”

他倒卧在床上,把自己浸入痛苦的回忆里。

过去是一场梦,但醒得太快了!

他把与陶玉芳结合之后,所发生的大小事,每一个生活细节,甚至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仔细地回忆了一遍。

一切似乎就在昨天,而今天什么都不存在了,象突然之间消逝,又象根本没有发生过,如果没有玉麟,他真要把它当作一个梦。

在两年多以前他照样是一个人,但没感觉到孤苦。

现在,他感到形单影只,如果陶玉芳找不回来,他真不敢相信是否能在此地继续生活下去。

据“草头郎中”的说法,她已不久人世,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她,夫妻便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他仓惶无主地翻身下床,走出门外,看着屋前晒网的小坪,这是她每天使候归帆的地方,那甜甜的微笑,那热切的呼唤,似乎就在眼前。

日光再始,他又是一呆,自己那艘渔船,赫然系在岸边,看来又是周老爹做的了,他自问自己还能重理旧生涯么?

他走过去,茫然注视着渔舟,还是老样子,丝毫没有改变。

突地,一个热切的声音道:“小哥,是神佛送你回来的么?真把老汉给急坏了……”

陈家麟回转身,象穷途末路上忽然碰上亲人,只叫得一声“老爹”,喉头里便哽咽了。

周老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裂开嘴笑道:“小哥,我差点没发疯。”

陈家麟拭了拭眼角的泪水,道:“老爹,什么事?玉麟他……”

“他很好……”’

“那是什么事?”

“小娘子回来了,我怕她又要走……”

陈家麟全身一震,双手抓住周老爹的手臂,激动欲狂地道:“什么,玉芳……她……她回来了!”

周老爹道:“她是回来了,你先冷静些。”

陈家麟颤抖着声音道:“她现在哪里?”

“在我家里,她回来三天了,每一分每一秒都伴着麟儿,这小屋是她回来收拾的,唉!真是……”

“老爹,她人怎么样?”

“嗯!很好,只是憔悴了些。”

陈家麟心头一阵刺痛,又道:“她说什么没有?”

同老爹眉头一皱,道:“她说,回来看玉麟……”

“她没说为什么离家出走?”

“说了,但我不懂,她说,因为你太爱她,但她不能给幸福,她是薄命人,她不走便会毁了你。

“她……直说目的要你恨她,人,可以在恨中活下去,但悲哀却可腐蚀一个人的生命,我不懂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看得出她还会再走,而你,谁知去了哪里,可把我急坏了,现在你突然回来,真是谢天谢地谢菩萨……”

陈家麟拼命抑制住狂动的情绪,道:“老爹我们走!”

周老爹道:“走吧,我是驾你那条船来的!”

两人解缆上船,向东南角荡去。

陈家麟拼命摇橹,恨不能一下子赶到。

周老爹燃上了旱烟斗,叭哒叭哒吸了几口,向空吐着烟道:“小哥,听说你以‘渔郎’为号,在江湖中立了万了?”

陈家麟吁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了找她,对了,老爹,我有件事请教……”

“什么事?”

“先师当年的名号是否‘一剑定乾坤’?”

周老爹惊声道:“咦!你怎么知道的?”

陈家麟一听声口,是不错的了,接着道:“是‘天外三仙’中的‘癫翁’,从我的剑法中认出来的。”

周老爹“嗨!”了一声道:“小哥,你可不能承认,这是令先师生前交代过的!唉!说起来令人扼腕,令师生前是跺跺脚风云变色的人物……”

陈家麟迫不及待地道:“老爹清楚家师生前的事迹么?”

周老爹摇头道:“不甚了解,他自己没说过,我只是道听途说,那时我年纪轻辈份又小,对这位大人物所知不多,只知道他名震武林而已!”

陈家麟不由泄了气,看来心中的谜还是解不开,当下又追问道:“老爹与家师如何认识的?”

周老爹感慨似的道:“唉!事也真巧,我率家人避仇,偏偏冤家路窄碰上了,正在危急之时,逢上了令师,大名一提,仇家大恢而逃。

“相谈之下,知道令师也是觅地归隐。

“至于他老人家盛名如日中天之下,为什么突然遁世,却是不知进,于是,我们一起来到这湖边,安身立命,就是如此!”

陈家麟忽地想起件事来,立即从怀中取出离家时周老爹所赠的信物道:“老爹,这个用不到了,老爹收回吧!”

周老爹伸手接过突地双目大睁,伸手一指,道:“你看,那边石矶上似是个女人?”

陈家麟心中一动,运目顺指望去,果然是一个女子的身影,兀立危矶边缘,这石矶正是两年前陶玉芳投湖的地方。

不由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栗声道:“老爹,我们去看看!”船头一掉,如飞冲去。

眼看着那女子奋身一跃,投入湖中。

陈家麟眼前一黑,几乎晕了过去,忘形地狂叫道:“不要是她,不是她,不是……”

周老爹的老脸也变了色,两支眼睁得滚圆。

船到矶边,打了个漩才靠岸,这里临近地底暗流,漩力极大.等闲的渔家,是不敢接近的。

陈家麟飞身上了矶石,只见矶上有块小石头,压着一纸字柬。

他直觉地感到大事不妙,几乎没勇气去看那字柬,他全身发起抖来,一颗心差点跳出口腔。

周老爹一把抓了起来,怪叫一声道:“是小娘子。”

陈家麟眼前一黑,几乎栽下矶去。

周老爹开口念道:“麟哥,我去了,恨我吧!这是我当初寻求解脱的地方,现在,我又回到这里。

“善抚爱儿,毋复以薄命人为念。

“我在这里会无尽期地永伴湖光帆影,每天看你父子归舟,唯一的心愿,盼你再找到幸福。玉芳绝笔。”

陈家麟大叫一声,投入湖中,周老爹拭了把老泪脱去外衫,也跟着纵身入水。

不久之后,两人先后冒出水面,互望了一眼,换口气,又沉下去。

浮浮沉沉,耗去了将近一个时辰,毫无所获。

这长的时间,不用说,人是无救了。

因老爹体力不及陈家麟,他再也不能支持了,爬上船,靠着桅杆喘息。

陈家麟仍不断的入水摸索。

周老爹乘他浮起换气之际,大声道:“小哥,歇会儿!”

陈家麟置若罔闻,又沉了下去,这一次,很久才浮上来。

周老爹看他已有脱力的现象,不由惶急地道:“小哥,这样不成,你得上船来歇会……”

陈家麟凄厉地道:“老爹,我……不上来了,我要与玉芳作伴,小儿,就重托了,我夫妻……死了也会感激,大恩大德……来生结草噙环……”

周老爹大喝一声:“你别糊涂!”

一个鱼鸢入水式,扑向下沉的陈家麟。

陈家麟早已脱力,根本失去了挣扎的力量,被周老爹拖上了船,周老爹怕他再走绝路,抱着他上了岸,平放在石矶上。

陈家麟嘶声道:“老爹,您不该……拖我出水……”

周老爹怒喝道:“家麟,你这样做小娘子死不瞑目,孩子失去娘已够惨,你要他再失去爹?”

这几句话,有如当头棒喝,陈家麟清醒了不少。

但,更大的痛苦,却随之而来,以前,他还有个渺茫的希望,找到她,现在,完全绝望了。

如果早一刻赶到,她不会死,但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他坐起身来,望着荡荡的湖水,木然成痴。

周老爹含着泪道:“小哥,这下面是暗流漩涡,恐怕……很难找到尸体了,唉!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小哥,玉麟他们赶来了!”

一帆拢岸,跳上了四五名男女,都是周老爹的家人。

周老爹赶紧从他儿媳手中抱过玉麟!嘱咐他们不要开口,然后,把玉麟交到陈家麟的手上。

陈家麟木然接过,搂在怀中。

父子天性,玉麟竟然还记得他,牙牙地唤了一声:“爹爹!”

一双圆亮的大眼,略显惊慌地转来转去望着家人。

陈家麟抚着爱子,没有开口,也没有流泪。

在场的,全都低头垂泪。

一片浮云,掩去了日光,浩杳的湖面,突呈黝暗,似乎老天也不忍看这人间最凄惨的一幕。

梦,彻底地破灭了!

云淡风清,时方过午,鄱阳湖水波不兴,一碧万倾,三五沙鸥,在碧绿里浮沉。

在湖畔屋前的晒网场上,陈家麟与周老爹闲坐聊天,另一边,周老爹的儿子媳妇们在忙着补网,一群孩子,在屋角边捉迷藏。

周老爹磕去了旱烟锅里的烟灰,于咳了一声,开口道:“小哥,光阴无情,小娘子过世已两年了,算年头,玉麟已是四岁,我心里有句话早想跟你说……”

陈家麟面上立时泛起了痛苦的阴影,黯然应道:“老爹有话尽管说!”

举目遥望那微茫的烟水,心里在想:“玉芳躺在平静无声的湖底,也已经两年了,这一长串凄苦孤寂的日子,竟不知是如何打发过去的,但还得无尽期地忍受下去。”

周老爹叹了口气道:“小哥,你可千万别误会,玉麟在我这里很好,你嫂子们都把当亲生,只是这孩子太聪慧。天天吵着要娘。

“所以……我的意思你该续弦,有个完整的家,你顾了营生,就顾不到孩子,父子如此长久的隔离也不太好……”

陈家麟痛苦地道:“老爹……我……我怎么能办得到呢?”

周老爹道:“你该记得小娘子的遗书,她望你重新获得幸福,这是她的心愿。”

陈家麟咬着牙道:“老爹,我的心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周老爹喘了口气道:“但你该为玉麟着想,他不知道他是孤儿。”

陈家麟眼圈一红,道:“若不是为了玉麟,我早已追随玉芳去了,人生于我,已失去了意义。”

就在此刻,一个壮健的小孩,跑过来投入陈家麟的怀里,仰起天真的小脸道:“爹,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陈家麟心中一阵刺痛,强装出一个笑容道:“小宝,你妈快回家了!”

小儿玉麟嘟起小嘴!用小拳头捶打着陈家麟的胸脯道:“您老是骗小宝,小宝不听您的了。”

“今天带我去找妈妈,爹,小宝要哭了……”

陈家麟的心起了一阵痉挛,泪水几乎忍不住要夺眶而出,抚喜爱儿的头顶道:“小宝乖,最听话,妈去的地方很远很远……”

玉麟摆动着小小的身躯道:“不管,不管,我要妈!爹,阿姨她们说妈很美,象天上的仙女,是么?”

陈家麟的喉头哽住了,—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老爹柔声道:“小宝,去和哥哥姐姐们玩去?”

玉麟漆黑的眼珠骨碌碌一转,撒娇似的道:“周公公,您也帮着爹骗小宝,小宝要拔光您的胡子。”

周老爹苦苦一笑道:“淘气?你拔光了公公的胡子,公公就不能当公公了,听着,你年纪太小,不能走很远的路,你在家里等,让你爹爹去找……”

玉麟噘着嘴道:“走不动爹背我,不然就坐船,不用走路。”

望着夫真无邪的爱子,陈家麟真想痛哭一场,在那幼小的心灵中,根本不知道人世的凄酸,命运的怪僻。

玉麟仰起小脸道:“爹,您说是么?”

陈家麟无言地点了点头,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爱儿的话。

玉麟却是不肯放松地道:“爹,我今天就跟您回家?”

陈家麟无奈道:“小宝乖,好好住在周公公家里,爹就去找你娘……”

玉麟睁大了小眼道:“真的,爹不骗小宝。”

陈家麟硬起心肠道:“不会,爹不会骗你!”

玉麟抿了抿嘴道:“爹,妈认得小宝么?”

陈家麟鼻头一酸,道:“当然认得,那有做妈妈的不认得自己的儿子。”

玉麟嘟起嘴道:“但我记不起妈妈是什么样子,爹,妈为什么要离开家?”

陈家麟咬了咬牙,道:“她有事,到很远的地方办事……”

玉麟偏头想了想,他当然想不透这回事,接着又道:“爹,您一定能把妈妈找回来?”

陈家麟的心又一次碎了,勉强应道:“小宝,爹会尽力地找。”

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玉麟惊声道:“爹,您是大人了,为什么还要哭?”

陈家麟用衣袖擦去了泪痕道:“爹没哭,是小虫子飞进了眼里!”

口里这么说,眼睛却不争气,泪水又顺腮而下,连止都止不住。

玉麟愣愕地望着他爹,不再作声。

周老爹见他父子的情状,忙打圆场道:“小宝,去和姐姐她们玩,公公与你爹要商量事情。”

玉麟却也乖觉,真的跑开了。

陈家麟望着爱儿的小小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周老爹又拾回早先的话题道:“小哥,说正经,你应该再成个家,对你对小宝都好,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不能这样拖磨下去,我倒是赞成你再出江湖走动走动,只当作去散心……”

陈家麟摇摇头道:“老爹,我实在厌恶江湖道上的邪恶作风,不如这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好。”

周老爹道:“话虽不错,但你才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不能如此消沉下去啊!”

陈家麟突地想起一件事来,道:“老爹,我有个问题至今不明白,当初家师好端端的怎会一下子染上怪病?

“而且坚持死后要水葬,有悖常情?现在连想给他老人家插炷香,烧箔纸钱都不可能,老爹知道原因么?”

周老爹沉吟了半晌,才期期地道:“不知他老人家是什么想法。”

陈家麟察言观色,看出周老爹似乎言不由衷,眉头一紧道:“老爹莫非有什么话瞒着我?”

周老爹脸色微微一变,打了个哈哈道:“事隔多年,小哥你今天怎会有这奇怪的想法?”

陈家麟道:“我早有这想法,只是没说出来罢了,老爹,是否如此?”

周老爹忽地手搭凉棚,望向浩渤海湾的湖面,口里惊声道:“小哥,这条船来得奇怪,不象是湖里的,这里又不是通码头的水路……”

陈家麟运目望去,也意外地道:“象是船客帆?”

周老爹站起身来,凝聚目力望了片刻,沉声道:“小哥,你目力好些,看那帆杆上是什么记号?”

陈家麟起身前十数步,仔细一辨认,道:“象是一个三角皂幡,画了个骷髅头……”

周老爹脸上大变,栗声道:“是仇家找上门了,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对方仍不放过……”

陈家麟惊声道:“是老爹的仇家?”

“不错!”

“叫什么?”

“白骨魔崔元!”

说完,猛一挫牙又道:“小哥,事急了,请你留在这里保护我的家小,我设法把对方引到你的小屋去了断当年过节。

“如果对方有人到此,千万别说出是姓周的家人,我走了!”

陈家麟急声道:“老爹,你应付得了么?”

周老爹道:“事非了断不可,如我不幸,家小……重托了。”

声落,人已飞奔上了船。

陈家麟追过去道:“老爹,我跟您去?”

周老爹用力划动双桨,小舟快速地冲了出去。

周老爹的两个儿子放下活计,匆匆奔了过来,同声道:“怎么回事?”

陈家麟惶然道:“是老爹的早年仇家找上门来,老爹要引开对方……”

两个儿子抹转头就跑……

陈家麟弹身拦住道:“两位要做什么?”

大儿子道:“取兵刃去助他老人家……”

陈家麟大声道:“不可,老爹临行吩咐,不能让对方知道他的家人住此。

“这样好了,两位护住家小,如有人来,千万别动手,也别说姓周,小弟赶去看看……”

说完,不待反应,立即扑奔湖边,上了自己的船,鼓棹匆匆追去。

周老爹的船其快如矢,与来船擦身而过,一阵尖厉的哨声,破空传来。

陈家麟一听便知是周老爹亮出了他的信物,引诱对方追赶,果然不出所料,来船立即掉头去追。

由于没有风,无法张帆。

陈家麟仗着一身过人的功力,使出独特的操舟法,飞快地绕湖边驰去,他准备要先对方赶到自己的小屋。

从周家到小屋,约莫十来里,船行最快也得半个时辰左右,沿湖边行舟,他妻子陶玉芳投湖的石矶,是必经之地。

两年来,每逢月圆之夕,他都独个儿到矶上凭吊,早已习以为常。

他有许多幻想,希望妻子会凌波而至,希望妻子在夜里显灵。

他曾一再入湖底探索,但无法找到陶玉芳的尸体。

因为矶下是个暗流漩涡,尸体己不知被漩向何方,当然,早已饱了鱼鳖之腹,这是使他永远痛心的一件事。

飞驶了一程,石矶在望。

陈家麟把船缓了下来,目光投向高耸湖边的石矶,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妻子投湖的那一幕,眼帘开始模糊了。

突地,他发现矶上有一条人影,太远,看不真切,但从身影判断,似乎是个女人。

他以为是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不错,是一个人影。

他的心开始跳荡,那会是什么人,这里相当荒僻,生人决不可能到来。

于是,他摧舟前进?距离拉近了些,可以看出是个女子,站立的姿势,位置,与妻子陶玉芳投湖时完全一样。

又是一个寻短见的?不可能!

是妻子显灵么?

也不可能,现在是大白天,鬼魂不会出现。

那是怎么回事?

但愿真的是妻子显灵——他明明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但他忍不住要这样想,不但想,而且心里默祷着希望是真的。

他低头奋力划桨,恨不能腾空飞去。

船近矶边,他下意识地感到一阵紧张,心也跳得非常厉害,一抬头,不由呆了,矶上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人影。

他断定这不是幻觉,完全是实在的,青天白日之下,他曾注视了很久。

船靠肌矶,他一跃上岸,登上了矶头,发了一阵愣,又颓然走下石矶,突地,他发现浮沙上有一行浅浅的脚印,是新留的。

他的心又振奋起来,是有人刚刚离开,算来走的不会太远,他顺着脚印走去,到了苇丛边,脚印消失了。

他只好盲目地向前搜索,走了一程,什么也没发现,浓密的苇丛,绵延数里,要找一个人可不容易。

“糟糕,别误了大事。”

他自语了一声,匆匆回头,登上船,朝小屋驶去。

湖面起了风,但却是逆风!不但不能扬帆,扬桨也感觉吃力,想起周老爹支身去会晤仇家,心里顿感忧急如焚。

一股浓烟冲空而起,

他一看,正是自己小屋的方向,不由急煞,风势不顺,越急那船越划不动,一横心,把船拢边,提剑舍船登陆,发狂地奔去。

越近看得越真切,焚烧的正是自己那间茅屋,一颗心差点跳出口来,额头上汗珠滚滚而落。

不用说,大事已然不妙。

他深悔一念好奇,误了大事。

如果周老爹有什么好歹,将是遗恨终生的事。

一口气冲到了屋后,只见茅屋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火堆,半化灰烬。

“完了!完了!”

他歇斯底里地叫着绕过火堆,一眼便看见屋前空地上躺了一具尸体,心窝上插了一面小小的三角皂幡,幡上绘了一个森森的骷髅头。

他发狂地奔过去,双腿一软,跌坐下去。

“老爹啊!”只叫得一声,泪如泉涌,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几乎晕了过去。

一步之差,周老爹竟已遭了毒手。

他用拳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是内疚,是自责,也是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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