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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月落、星沉、天空开始发蒙、天快亮了。

陈家麟木立原地,他把自己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他不关心什么秘密门户,什么主人。

他心里只有一个陶玉芳,她的影子,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

他分辨不出心里是恨她怨她、还是爱她?

他只想再见她一面,把话说清楚,然后回鄱阳湖滨,抚育那孩子。

短短的时日,所经、所见、所闻,使他对这诡谲万端的江湖厌恶到了极点,若非为了陶玉芳,他不会走上江湖路。

她仍在南昌么?

如何才能找到她?

她来南昌何为?

和煦的阳光,洒遍了大地,原野一片清新,但陈家麟的内心是一片灰暗,他似是仍置身在无边的黑暗中,看不见一丝丝的亮光。

一个无心的错失,一个不意的遭遇,往往会改变人的一生。

如果当初他没凑巧碰上陶玉芳投湖,他没救她,双方没有结合,他的一生,便将完全两样。

但一切似乎早已注定,没有人能改变既成的事实。

他茫然地挪动脚步,失神地,像一个梦游者。

他不知走向何方,将要做什么?

“二哥,你让我好找!”

一声呼唤,把他从迷茫中拉回到现实,来的是吴弘文。

他停了脚步,望着吴弘文苦苦一笑,他自己也不知道此笑为何,反正他心里凄苦,不自觉地便表现了出来。

吴弘文急匆匆地道:“二哥,你怎会来到这里?”

陈家麟反问道:“你又怎知我在这里?”

吴弘文吐了口气道:“是于艳华姑娘告诉我你在城外,二哥,昨夜五更天,御史府闹得鸡飞狗跳。”

“我知道,孩子送回去了没有?”

“送回去了,二哥……”

“我刚进入后花园便见有人影从内宅出来,我直追到此地,才发现是掳人勒索,我追对方把人送回去……”

“于姑娘说是你请她送孩子回去?”

陈家麟心中好笑,但不说破,顺口应道:“是的!”

吴弘文眉毛一扬,道:“对了,我刚才出城来此地时,发现了一件事,但不敢确定……”

陈家麟:“什么事?”

吴弘文道:“我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像极一个人,因为她走的方向与我相反,同时是孤身一人,所以我被追上去看个清楚,事后愈想愈像!……”

陈家麟道:“像谁?”

吴弘文沉声道:“武林仙姬!”

陈家麟全身一颤,双目登时睁得滚圆,激情地道:“她……朝什么方向走的?”

吴弘文皱眉道:“二哥,你为何如此激动?”

陈家强大声道:“别管为什么,快说。”

吴弘文道:“朝西落小路而去,不过,是不是她我不敢断定。”

陈家麟急匆匆地道:“三弟,我们城里见,现在你别跟来!”

最后一个字离口人已去了三丈。

吴弘文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道:“简直是不可思议!”

这是一间修篁小筑,从规模与结构看来,在当年必是相当幽雅精致,而现在却是砖苔砌革,蔓竹不修,野藤上屋,显得有些破败。

周围一里之内,没有人家,破败中又透着几分凄凉。

一个青衣女子,孤寂地站在柴扉后面,目望荒野,时而发出一声叹息。

突地,她发现一条人影,朝这边踽踽而来,走走停停,似在寻觅什么?

慢慢地,人影接近了,那顶若箬,那身打扮,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影子。

她的眸子突然睁大了,娇躯也发起抖来,她无力地攀住柴扉。

仔细地看,口里喃喃地道:“是他,他怎会寻到这里来?”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凄绝地自语道:“天啊!他来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见他?不,不,不能……,让他恨我到底!”

于是,她跌跌撞撞地反身奔入屋中。

堂屋里,坐着一个貌相清矍的瞽目老者,一双没有神的白鱼眼翻动着。

“丫头,你怎么了?”

“爹,他……他找来了……”声音带着哭腔。

“谁找来了?”

“就是他……我告诉您的那个人。”

“你是说那打渔的?”

“是的,爹,我……我该怎么办?”

瞽目老人叹了口气道:“孩子,你该见他,百日夫妻一世恩,他即使对不起你,夫妻总是夫妻……”

青衣女子哭着道:“爹,他没对不起我,是女儿我!……”

“孩子,这话是你回家时告诉我的,怎么又变了?”

“爹,我……我骗您老人家的,是我对不起他!”

“嗨,那你更该见他,解释清楚,我是个残废人,一切要你自己作主,噫!你怎么哭了?”

“爹,我……我不能见他,不能啊!……”

外面传来了叩扉之声:“里面有人么?”

青衣女子粉腮变成了苍白,栗声道:“爹,求您,千万不能承认,打发他……走,说我已经……死了!”

瞽目老者顿足道:“你是怎么搞的?”

青衣女子泣不成声地道:“爹,如果……您承认了,女儿我……远走高飞,永不回家……”

说完,从后门闪了出去,随手又把门带上。

瞽目老者急叫道:“玉芳,你这是……回来?”

外面的人影,越过柴扉,悄没声地来到堂屋门外。

瞽目老者又唤了一声:“玉芳!”

站在堂屋门外的人影,闪电般冲入屋中。

瞽目老者似是个武林健者,侧身作出戒备之势,沉声喝问道:“是谁?”

来人并不欺对方眼盲,拱手一挥揖颤声道:“晚辈‘渔郎陈家麟’!”

瞽目老者翻了翻白眼珠,道:“渔郎,打鱼的?”

“是的!”

“卖鱼鲜来了?”

“不,晚辈是来找人的,请教老丈方姓高名?”

“老夫残盲之人,姓名早用不上,忘了,小哥找谁?”

陈家麟内心激动如狂,但他仍勉强忍住,心里想:“不知这老者是玉芳的什么人,方才分明听他唤了一声玉芳。

“听门气当是她的长辈或许是‘花月别庄’的同路人,自己已经报了名,他是故作不知么?

“抑或是陶玉芳没告诉他……”

瞽目老者又道:“小哥,到底找谁?”

陈家麟咬了咬牙道:“陶玉芳!”

瞽目老者脸色一变,道:“你找陶玉芳!”

陈家麟道:“是的!”

“找她做什么?”

“有重要事要当面和她谈。”

“你来迟了,找不到她了?”

“什么,她……走了?”

“不是走了,是死了!”

陈家麟触电似的全身一震,但随即回过意来,强捺住即将爆发的情绪道:“她竟然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瞽目老者期期的道:“是……几天前吧!”

陈家麟红着眼道:“老丈,为什么要骗晚辈?”

“什么?你说老夫骗你?

“老丈刚才不是还在叫她的名字么?而且……她才来不久……”

“你怎么知道?”

“有人见她朝这方向来,若非老丈刚才叫唤了那一声,晚辈可能便错过了。”

瞽目老者呆了一阵,叹口气道:“小哥,你且请坐!”

陈家麟在木椅上坐了下来,又道:“老丈,她人呢?”

瞽目老者冷沉地道:“老夫说过她死了,哦!不,是她的心已经死了……”

陈家麟一挫牙,近乎哀求地道:“老丈晚辈要见她一面,说几句话,别无所求,您老人家就……”

瞽目老者摇摇头道:“小哥,她要愿意见你早见了你,你还是

走吧!天下间任何事都得顺乎自然,一丝一毫也不能勉强的,心去难留,你懂得老夫的意思?”

陈家麟再也按捺不住了,像发了狂地叫道:“她为什么不见我?她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

瞽目老者道:“小哥,冷静些,别太激动。”

陈家麟陡地站起身来,狂声道:“老丈,晚辈要无礼了!”

瞽目声音一冷,双掌又作出戒备之势道:“你想什么?”

“她不现身,晚辈要……”

“屋子总共这么大,你搜吧,不过,你不必枉费力气,她早走远了!”这时,在屋后的壁隙里有一双泪眼,正注视着陈家麟,但他不知道。

陈家麟颓然坐了回去,半晌才开口道:“她与老丈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长辈!”

这话,显然言不由衷,而且语焉不详。

陈家麟又道:“那老丈与‘花月别庄’又是什么渊源?”

瞽目老者脸上立起抽搐激动地道:“不许提‘花月别庄’,老夫不愿听到这个名称。”

陈家麟不由为之愕然,到底陶玉芳与老者是什么关系呢?

他说是她的长辈,什么样的长辈?

听口气,这老者似不耻花月别庄的作为。

藏身屋后的陶玉芳,突地移步后门边伸手想推门而入,门一开,夫妻便可见面,但当颤抖的手指触及门板时,又缩回去了。

她在心里大叫着:“我不能,我不能!”

咫尺便是天涯,她鼓不起这份勇气。

她一步一步地后退,她不敢再看陈家麟一眼,再看她便不能自持了,而后果,也就相当可怕。

陈家麟站起身来,用力一挫牙道:“老丈,烦您转告她,说我陈家麟这辈子不会忘记她,但也永远恨她!”

说完,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跄冲出堂屋门。

出了修篁小筑,陈家麟沿小路照来时方向走去,他感到身心俱疲,似乎连举步都有些吃力,一种幻灭的悲哀紧罩心头。

他自问:“陶玉芳三番两次,拒绝与自己见面,已经情断义绝,为什么自己还不死心呢?

“即使见了面,又能说什么?请求她回心转意?”

一个失去了生之希望的人,行为乖僻也未可厚非。

一场绮梦算是醒了,万丈情丝也化作了飞灰。

他想,自己本是渔家出身,还我本来面目,回湖滨旧居去罢,玉麟,算是这一场绮梦所留下的最真的东西。

陶玉芳在暗中目送渔郎离去,芳心片片碎了。

她想追上去,不顾一切,把剩下不多的日子献给他,但想归想,她没有这样做,他的影子,从视线中消失了,她返身回屋里扑入老人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瞽目老者用手轻抚着她头上的柔丝,苦着脸道:“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被弄糊涂了……”

陶玉芳经这一问,哭得更伤心了,老人只好闷声不响,让她尽情地哭个够,久久,她才止住了悲啼,仰起泪脸道:“爹,女儿我……不能再与他见面啊!”

瞽目老者喘了口大气道:“怎么回事嘛?他来了,你避不见面!他走了,你哭得这么伤心,丫头,我看,你有事瞒着爹?”

陶玉芳的泪水,又告簌簌而下,像一朵带雨的梨花。

她离开了老人的怀抱,无力地坐到椅上紧咬着香唇,苦苦地想:“我该怎么办,伤害了一个年轻的,再伤害一个老人吗?”

“当初与他结合是错了,但错之铸成,后悔已晚,那一天总会来

临的,而且,看样子会提前来到,怎么办,老人受得起这打击吗?”

瞽目老者柔声道:“玉芳,你怎么不开门了?”

陶玉芳忽地想到了一个计谋,不如乘此机会,安抚住他老人家,以免不幸的事来临时,无法善后。

当下努力一咬牙,道:“爹,女儿是有件事瞒着您……”

瞽目老者道:“什么事说吧?”

陶玉芳鼓足了勇气道:“上次女儿投湖遇救,谎说为了报恩,代那渔郎照顾卧病老母,其实……不是那样,他是个孤儿,根本没有父母,女儿已经与他……”

瞽目老者瞪起白果眼道:“与他怎样?”

陶玉芳用力一咬下唇,道:“女儿与他共同生活了两年,而且,还生了个孩子……”

瞽目老者激声道:“那你们已是夫妻?”

陶玉芳颔首道:“是的,请恕女儿不孝。”

瞽目老者激动得全身发起抖来,久久,才叹了门气道:“算了,木已成舟,爹还能说什么,谁叫爹是个瞎子,谁叫你生来命苦,有那么个没人性的娘唉!丫头,你忘了爹说过不许嫁江湖人。”

“爹,他不是江湖人。”

“不是?你还要骗我……”

“爹,他真的不是,他习过武,但没行走江湖,他这次出来,是为了找我……”

瞽目老者顿足道:“荒唐,你刚才为什么不见他?”

陶玉芳有苦说不出,强抑悲怀道:“爹,我跟他走了,谁伺候您老人家?”

瞽目老者眼中不由滴下泪来,颤抖着声音道:“玉芳,你错了,岂能为了我而牺牲你的一生幸福,快去叫他转来……”

陶玉芳泪汪汪地道:“爹,他走远了!”

瞽目老者再次顿脚道:“你人这么聪明,做事却如此糊涂,你说他住在鄱阳湖两岸不是?”

“是的!”

“那你去吧!”

“爹,您老人家呢?”

“嗨,丫头,你离家两年,我照样活下来,你别管我,去团圆吧,难怪他说到死都恨你,也怪,他竟然没吐露只字……”

“他不知道您是我爹!”

“那是爹错了,他曾问过我与你的关系,我没告诉他。”

“爹,你还记得北门外那张大婶吗?”

“记得怎样?

“她儿子与媳妇去年染时疫死了,现在她是孤苦伶仃一个,女儿想请她来照顾您,您看成么?”

瞽目老者怔了好半晌才道:“人家肯答应吗?”

陶玉芳道:“女儿去找她谈谈看,如果不成,女儿说什么也不离开您老人家。”

瞽目老者无言地点了点头,他可做梦也估不到陶玉芳安排和诀别。

陈家麟蹒跚地挪动脚步,脑海里是一片空白,他再没什么可想的了。

眼前是一片稀疏的柳林,千丝万缕,迎风款摆,连成了一片绿浪。

柳林下,拴了两骑骏马,华辔鲜鞍,十分气派。

陈家麟遥遥扫了那两匹马一眼,仍然走他的路。

突然,道旁林阴下闪出一条人影,娇唤道:“渔郎哥,碰上你太好了!”

陈家麟止步抬头,见这出声招呼的,赫然是于艳华,他现在实在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也不愿与任何熟人见面。

但他欠了于艳华的情,不能相应不理,只好向她点点头,勉强笑了笑,道:“于姑娘你好?”

于艳华姗姗移近他身前,春花也似的一笑道:“渔郎哥,此时此地碰上你太好!”

陈家麟也懒得去思想她话中之意,自顾自地道:“于姑娘,我为昨夜的事抱歉,但我不得不然。”

于艳华嫣然道:“我是受命于人,不得不然,在我个人来说,也是非常抱歉,过去的不再提它了,你现在到哪里去?”

陈家麟苦苦一笑道:“我准备回家,重理打渔的生涯,不想再走江湖路了。”

于艳华似乎对他的话感到十分意外,眉头一蹙,道:“渔郎哥,什么事让你灰心?”

陈家麟摇了摇头,期期地道:“什么也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不适合走这条路。”

于艳华道:“以你这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应该在武林中扬名才是,什么打渔的生涯,对你岂非太委屈了?”

扬名,不错,这正是他出江湖的初衷他要做给陶玉芳看。然而现在不同了,情况的发展,完全不是当初所料,他已经心灰意冷,豪气全消,他不愿再谈下去。

“于姑娘,后会有期了!”

于艳华怔了一怔,道:“渔郎哥,你不想看看么?”

陈家麟淡淡地道:“看什么?”

于艳华神秘地一笑道:“你从这里直直穿林过去,便可看到你想看的东西。”

陈家麟大感困惑地道:“我不懂……”

于艳华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道:“你去一看就知道了,你不但想看,而且急欲要看,同时你也非看不可。”

陈家麟茫然地朝柳林深处望了一眼,道:“我想,没有什么值得我非看不可的了!”

于艳华一偏头,调皮地道:“真的吗?”

陈家麟抿着嘴,点了点头。

于艳华道:“唔!‘武林仙姬’你也不想看?”

陈家麟一听‘武林仙姬’四个字,全身的血行登时加速起来,呼吸也迫促了,深深望了于艳华一眼,二话不说,弹身便奔了去。

柳林深处,一男一女两条人影并肩而立,女的身材婀娜,男的是个锦衣公子,那锦衣公子不知在说什么有趣的事,逗得那女的不住发出了“格格”的笑声。

陈家麟双目尽赤,全身似要爆炸开来,他一眼便已看出那女的玉芳,男的是‘关洛侠少’。

她避不见自己的面,却来这里与情人幽会。

一个男人,所无法忍受的,便是这种情形,天下间除了生成的窝囊废之外没有一个甘愿戴绿帽子,这决不输于杀父母的冤仇。

陈家麟缓缓迫近到距对方不及三丈之处,停了脚步,两人似已沉溺在秀丽的境地中,一无所觉谈笑依然。

“关洛侠少”道:“陶姑娘,言归正传,你愿与我共偕白首吗?”

“武林仙姬”娇媚地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我唯母命是从。”

陈家麟像炸雷似的暴喝一声:“不要脸!”

两人大惊回头齐齐惊呼了一声:“渔郎!”

陈家麟带煞的双眸,直照在“武林仙姬”惊怖的面上。

他在发抖,激动的情绪像一锅沸腾的滚汤,久久,才迸出一句话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女人!”

“武林仙姬”的脸色,从惊怖中透出了激怒,栗声道:“渔郎,你凭什么说出这种没来由的话?”

这一反问,不啻火上加油。

陈家麟的胸膛几乎要爆裂了,到这种地步,她竟然毫无回头的迹象,再绝情的女子,也不能这样,何况事情的起因,并非他负了她……

“关洛侠少”冷冷地开口道:“陈家麟,你不是失心疯吧?”

陈家麟用手指一顶笠沿,瞪视着‘关洛侠少’道:“方一弘,你的确够卑鄙,上次在‘菩提庵’后溪边,你的暗放冷箭,明着是袭击我,实则是引我分神,你好乘机下手。

“你那家传的‘无极神掌’不赖,可惜要不了我的命,今天你的手下不会再表演那一套了吧?”

‘关洛侠少’城府再深,也不由涨红了脸,但仍强嘴道:“姓陈的,你说这话是替自己遮羞吗?”

陈家麟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道:“方一弘,你真不知羞耻为何物,我懒得与你争,现在你准备保命吧,告诉你,今天我要杀你!”

杀你两上字说得特别沉重,令人听了,有不寒而栗之感。

“关洛侠少”望了“武林仙姬”一眼,心里可有些七上八下,他自知不是“渔郎”的对手,但当着她的面,可不能窝囊。

当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硬着头皮道:“渔郎,本人一向厌恶杀人流血,你逞强的结果,将得到什么?”

陈家麟嗤之以鼻道:“别臭美了,你不喜欢杀人流血,却喜欢用卑鄙的阴谋手段是么?如果你怕死的话非常简单,弃剑认输,我渔郎今天放你一马。”

“关洛侠少”在中原道上,是响当当的人物,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话对他可是相当大的侮辱。

除了陈家麟,可能还没有人敢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的脸色由红转青,但仍故示有风度地扬眉道:“也好,本人今天就教训你一番,免得你以后再搔扰陶姑娘!”

陈家麟怒极反笑道:“方一弘,废话少说了,拔剑吧!”

说着,又把目光扫向“武林仙姬”道:“今天你如再像上次一样偷偷溜走,我杀了你还要到别庄算帐!”

说着,欺身上前。

“武林仙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张口欲言又无语。

陈家麟缓缓抽出了断了尖锋的佩剑,随着扬了起来。

“关洛侠少”也拔剑在手,挪步站了方位。

静谧的柳林,顿时涌起了一片无影的杀机。

陈家麟情绪激越如狂,再不愿与对方耗峙,沉哼一声,立即出了手,功力可用上了十成。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关洛侠少”退了三个大步面色立呈苍白。

陈家麟一上步,以十二成功力出手。

剑芒打闪中,响起一声闷哼。

“关洛侠少”踉跄拖剑而退,前襟裂开了尺长一道口子,看出了殷红,隐隐可见翻转的皮肉。

陈家麟像头疯虎,一个弹步,又欺到对方身前,扬剑便刺……

“武林仙姬”花容失色,厉叫一声:“住手!”

陈家麟不期然地收剑退了一步,转头道:“怎么,杀了他你心疼?”

“武林仙姬”一挫玉牙,激声道:“让他离开,我们好好的把话说清楚!”

陈家麟粗声暴气地道:“你替他求情?”

“武林仙姬”道:“彼此并无深仇大怨,何必定要流血杀人,使仇怨相连不断……

陈家麟虽在狂怒之中,但他的本性淳厚,当下回头目注“关洛侠少”道:“只这一次,没第二次,你自己估量着,请便吧!”

“关洛侠少”羞愤交加,尤其当着女人之面,这个脸真没地方放。

但他自忖坚持下去的话,的确只有此路一条。

反正技不如人,好强也没用,一个城府深的人,在这种关头,是会有所选择的,所谓面子问题,是其次的了。

当下咬牙切齿地道:“渔郎,我们会再见面的!”

陈家麟冷哼了一声道:“随时候教!”

“关洛侠少”深深望了“武林仙姬”一眼,转向踉跄奔离。

陈家麟面对“武林仙姬”,手中剑倒提着,激动无比地道:“现在开始说吧!”

“武林仙姬”努力镇静了一下自己,道:“渔郎,你这样对付我是什么意思?”

陈家麟咬着牙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武林仙姬”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陈家麟心中的杀机,又告浓炽起来,厉声道:“你一定迫我杀你,也是没办法的事……”

“武林仙姬”被他那可怕的目光所慑,下意识地退了一个大步,道:“渔郎,你且说说看,为什么要杀我?”

陈家麟恨恨地道:“因为你太狠心,而且不要脸!”

“武林仙姬”窒了一窒颤声道:“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这狠心二字从何说起?”

陈家麟狂吼道:“陶玉芳,你还是这么说?”

“武林仙姬”的一双秀眸突然睁大了,激声道:“你说什么?”

陈家麟切齿道:“我说你心如铁石,死不回头!”

“武林仙姬”道:“你方……才叫我陶玉芳?”

陈家麟处在疯狂的状态中,没留意对方的话音,脱口便道:“不叫你陶玉芳,叫你什么?”

“武林仙姬”吁了口气道:“我根本就不叫陶玉芳!”

说着双眸又一亮,道:“你找的是陶玉芳?”

陈家麟呼吸为之一窒,他不由傻了。

她不是陶玉芳,她是谁?

声音、笑貌、举止、一丝一发,烧成灰也不会认错。

天下或是有相似的人,但没有完全相象的。

而且,“关洛侠少”分明叫她陶姑娘……

心念之中,激愤地道:“到现在你还不承认?”

“武林仙姬”在弄清事实真相之后,忽然平静下来了,从容地道:“我叫陶玉芬!”

陈家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武林仙姬”接下去又道:“陈少侠,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个天大的误会,我知道我有个姐姐叫陶玉芳,我俩是孪生姊妹,我们自小分离没见过面。”

这一说,陈家麟不由得不相信了,但心里仍然疑云重重,期期地道:“姑娘从哪里来?”

“武林仙姬”道:“从城里来,刚到不久!”

陈家麟想了想,道:“姑娘没到过那小屋?”

“武林仙姬”面现茫然之色道:“什么小屋?”

陈家麟顿时猛省过来,打从“菩提庵”起,每次所遇的都是陶玉芬,陶玉芳根本没见过面,在修篁小筑里,避不肯与自己见面的才是陶玉芳。

“武林仙姬”又道:“少侠与家姐是什么关系?”

陈家麟收起佩剑,急匆匆地道:“陶姑娘,实在对不起,这是场误会,容有机会再向姑娘解释。”

说完,转向飞奔而去。

陈家麟想重返小屋,找那瞽目老人问个明白。

天下竞有这等神貌完全相似的人,原来她俩是孪生姊妹。

姊妹从小分散,还没见过面,这倒是件离奇的事?

“武林仙姬”是“花月别庄”主人“鄱阳夫人”的女儿,陶玉芳也是么?抑或陶玉芬是义女的名份?

以“武林仙姬”名头的响亮,为什么姊妹没见过面?

瞽目老人在听自己提及“花月别庄”之时,似乎十分愤懑,立即开口阻止,这是为什么?

提到小屋时,“武林仙姬”何以茫然不知?

心念未已,一条人影横阻身前,赫然是于艳华,陈家麟勉强刹住身影。

只见于艳华极不自然地一笑道:“渔郎哥,我刚才见‘关洛侠少’负伤而离,正赶去看个究竟,你却又与‘武林仙姬’分手了,这是为什么?”

陈家麟道:“对不起,现在我无暇解释!”

说完作势又要弹身……

于艳华小嘴一噘,道:“干吗这么急,连话都不愿给我说了?”

陈家麟拭了拭额汗道:“于姑娘,不是这意思,我有急事,刻不容缓……”

于艳华道:“可是我也有件急事要请你帮忙?”

陈家麟毫不考虑地道:“姑娘的事只好暂缓一步了,抱歉之至。”

于艳华怔了一怔,道:“渔郎哥,我问你一句话,只一句,你仍然深爱着‘武林仙姬’?”

陈家麟脱口道:“不,我爱的不是她……”

身影一侧,闪电般疾掠而去。

于艳华窒在当场,面上全是怨艾之色,喃喃自语道:“我不能爱他,也不配爱他,但我竟然爱上了他,他会接受这一份情么?”

说完,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纵起娇躯,朝陈家麟消失的方向追去。

陈家麟象发了狂似的疾奔,一口气奔到了修篁小筑,连叫唤都

等不及,迳越柴扉而进入。

抬头一看,从头直凉。到脚心,堂屋门上赫然加了一大把大铁锁,早已人去屋空。

前后最多是半个时辰,陶玉芳与那瞽目老人,竟已弃屋而去,这表示了她不愿再与他见面的决心。

他感到全身发麻,站在门前,欲哭无泪。

他扬起了手掌,想劈开门锁,想毁去这间小屋,然而,理性坚强的他,还是控制了疯狂的情绪,把扬起的手放了下来。

刚刚出现的一线曙光,又告消失了。

“玉妹,你为什么要这样?天涯海角,我要找你……”

声音象梦凄,充满了凄楚与伤情。

原来他已心灰意冷,准备回返旧居,重操昔日生涯,扶养爱子玉麟,从此就断了江湖路。

但当谜底揭穿,“武林仙姬”并非爱妻的化身,他又改变了心意。

他要找到她,两载同衾共枕,不能从此算完,另外一个最大的原因是将来爱子长大,如何向他交代?

妻子患绝症而走,做丈夫的尽了本份么?

望养这死寂的小屋,他又一次品尝碎心的滋味。

她去了哪里?

她还会回来么?

不会了,她知道他不会死心,一定会回来找她,她绝对不能再回这小屋了。

“渔郎哥,你到底是在找谁?”

是于艳华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望她一眼,他仍然想他的心事。

于艳华走到他的身前,面对面,他不能不看了。

于艳华讶异地又道:“渔郎哥,你眼睛红红的到底为什么?”

他没回答,只冷冷地瞟了她一眼,他能说什么呢?

女人,在某种情况下,她的忍耐力是惊人的,换了男人,说什么也办不到。

于艳华自顾自地笑了笑,柔和地道:“渔郎哥,你当不否认我们之间多少有点友谊存在,心里有话,说出来总比闷着好,也许我能尽点力,当然……如果是你的秘密,就不必说了。”

陈家麟深为这几句话感动,但这件事她帮不上忙。

陈家麟心地淳善,但却聪明绝顶,只是不外露罢了,他当然体会得到于艳华芳心深处存在的是什么。

另一个问题是双方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两人的认识也十分突兀,她的身后是一个神秘而恐怖的门派。

她们的主人下令不许与他为敌,原因是个谜,她阴魂不散似的缠着他,也是个谜。

因此,他淡淡地回报以一笑,道:“于姑娘,盛情心领,这件事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于艳华芳心一冷,但却不在面上表露,慧黠地道:“好,你的事不需要人帮忙,但我有件事却需要你帮忙,不会拒绝吧?”

陈家麟心中一动,道:“于姑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于艳华小鼻子掀了下,道:“你先说肯不肯?”

陈家麟道:“你不说出是什么事,我怎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一定能!”

“说呀?”

于艳华面色一肃,一本正经地道:“渔郎哥,‘血神东方宇’出了岔子,被人囚禁了……”

陈家麟惊声,道:“血神,被人囚禁?”

于艳华道:“不错,但话说在头里,他曾替你疗过伤,但并非是人情交易,完全是我请求你。

“如果你有困难,就作罢,只当我没说过就是了。”

这女子的确够厉害,先拿言语扣中,明里是如此说,暗里等于提醒陈家麟曾欠“血神”的人情,使他无法拒绝。

一个诚厚的人,最讲究的是有恩必报,有情必偿。

陈家麟稍一沉吟道:“血神被何人囚禁?对方是正是邪?”

他这一问,显示他心思仍是相当缜密的。

“血神”是他同盟兄弟吴弘文的师父,被她们的主人控制了心性而加以驱使。

“醉翁”等正设法解救他,他如果救他,让他重归邪恶的掌握,岂非为虎作伥!

于艳华沉声道:“能以擒捉‘血神’的人,当然是了不起的人物,正邪我可不知道,只知道他被对方以阴谋手段所算,必须要救他。”

陈家麟当然不满意这答覆,问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物?”

“不知道!”

“对方的目的呢?”

“也不知道!”

一连两个不知道,使陈家麟大感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于艳华淡淡地一笑,道:“渔郎哥,我说过如果你有困难,可以不答应的。”

陈家麟深深一想,毅然道:“好,大丈夫恩怨分明,我欠他人情,该还的,我答应了!”

于艳华秀眉一挑道:“渔郎哥,你偏要说人情两个字,我也没办法,不过……千万别勉强?”

陈家麟不愿与她争辩,冷沉地道:“人在何处?如何帮忙?”

于艳华道:“我们先回城里,办事得等晚上!”

迟升的月亮露了脸,时辰已过了一更。

渚石矶前,出现了两条人影,他俩,正是陈家麟与于艳华。

陈家麟目光四下里一扫,道:“前面不是玄武观么?”

于艳华点了点头,道:“不错,是玄武观,‘血神’就是被囚禁在观中。”

陈家麟道:“如何行动?”

于艳华道:“你进入观中,引出那看守的人,缠住他时间愈长愈好,别的你就不必管了!”

“那我开始行动了?”

“好的,小心些,对方不是等闲人物,注意别让对方一下子识破你的来意!……”

“这我知道!”

陈家麟身长奔上矶头,来到观门前,见关门紧闭。他故意要惊动里面的人,擂鼓似的在门上敲了一阵,放声大叫道:“里面有人么?”

没有反应,这是他意料中的事,他只是故作姿态而已。

叫了两声之后,弹身越墙而人,到了殿前的院地中,他想:“如何才能够使对方现身呢?如果对方不现身,于艳华便无从得手。刚才这一阵喊嚷,对方必已听到,说不定此刻正在暗中监视自己……”

心念之中,故意大声自语道:“奇怪,难道观中的牛鼻子都死绝了?”

说完,伫立了片刻,不见动静,他进入大殿巡视一遍,然后转入后院,全观只得这么大,不知“血神”被囚何处?

他不谙江湖门道,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引对方现身。只好呆站着东张西望。

蓦地,一阵怪异的声音入耳、循声望去,才发现院角暗处、蜷曲着一条人影,鼾声大作,似乎睡得很熟

莫非这就是看守“血神”的人?

如果是,何以睡得这么熟是故意的么?

心念之中,大声喝问道:“喂!那旁睡觉的是什么人?”

不问还好,这一问,鼾声更大了,还加上了喉咙里的痰声,呼噜呼噜地象是在拉风箱,使人听了有说不出的难受。

陈家麟向前走了数步,看出对方是个白发老人,衣著比乞丐差不了多少,这一来,他对这怪老人感到有些莫测高深了。

他再次开了口:“老头儿你醒醒?”

鼾声依旧,毫无反应,陈家麟少年心情,暗忖:“你会装佯,我就不相信会叫不醒你。”

当下贯足丹田内力,暴雷似的大喝道:“老头儿,别装睡了!”

这一声大喝生了效,那老人忽地坐起身来,用手揉了揉眼睛,口里嘟哝道:“人穷命也苦,连睡觉都不安稳,小子,你穷嚷个什么劲,叫魂么?”

陈家麟一听对方吐语粗俗,双眼无神,不象是什么高手。

心想:“看样子真是个穷无枝栖的老头子,这可找错了对象,但闹了半天,正主儿也该露出了……”

心念之中,再往前欺,在距老人约莫两丈之处,突然感到身前似有一堵无形的铜墙挡住,身躯顿被阻止,连再进一步都难,这一来,他骇然了,的确是真人不露相,事先一点都看不出来。

怪老人又道:“小子,你是存心与我这穷老头子过不去么?”

说着,作势又要睡下。

陈家麟冷冷地道:“老头,别装了,你这一手‘罡气隔物’的功夫还真有火候?”

怪老人一瞪眼道:“见你小子的大头鬼,你说些什么我老头子一点也听不懂!”

这一瞪眼,两缕极细微细的精芒,象两极银线,逼射而出。

陈家殿不由心头大震,这怪老人的功力已到了反实入虚之地,

怪不得连“血神”那等人物也被其所制。

对象是找对了,只不知“血神”被囚何处?

于艳华只要自己缠住他,现在就把他缠在此地,别的不管了。

他住了口,老者却又发了话:“小子,你来此何为?”

陈家麟顺口应道:“找人!”

老人道:“找谁?”

陈家麟故意蛮横的道:“反正不是你,你还是安心睡你的觉吧!”

老人偏了偏头,皱了皱鼻子,阴阳怪气地道:“不对,你小子身上有股怪味道……”

陈家麟忍俊不置地道:“你老头儿鼻子倒是尖得很,什么怪味道?”

老人“唔!”了一声道:“是鱼腥味!”

陈家麟心头一震,再也不感觉好笑了。

这句话分明已点出了自己的来路,对方是谁?

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心里这么一想脸色不由变了。

老人一招手道:“你再走近些,我老头子再仔细闻闻?”

陈家麟知道对方是在考较自己能否突破这“罡气隔物”,到底对方安的是什么心?难道他已知道自己的来意了?心中虽在狐疑,但却抵不过那好胜之念,当下也运足了“护身神罡”举步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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