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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长乐帮帮主

谢烟客要试试自己数年来所勤修苦练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动内力,将松针越带越快,然后又扩大圈子,把绿色针圈逐步向外推移。圈子一大,内力照应有所不足,最外圈的松针便纷纷堕落。谢烟客吸一口气,内力疾吐,下堕的松针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催运内力,但觉举手抬足间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与神会,渐渐到了物我两忘之境。

过了良久,自觉体内积蓄的内力垂尽,再运下去便于身子有损,当下内力徐敛,松针缓缓飘落,在他身周积成一个青色的圆圈。谢烟客展颜一笑,甚觉惬意,突然之间脸色大变,不知打从何时起始,前后左右竟团团围着九人,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以他武功,旁人别说欺近身来,即是远在一两里之外,即已逃不出他耳目,只有适才全神贯注催动内力,试演这一路“碧针清掌”,心无旁骛,于身外之物,当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别说有人来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啸,他一时也未必能够知觉。

摩天崖从无外人到来,他突见有人现身,自知来者不善,再一凝神间,认得其间一个瘦子、一个道人、一个丑脸汉子,当年曾在汴梁郊外围杀大悲老人,自称是长乐帮中人物。顷刻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不论是谁,这般不声不响的来到摩天崖上,明着瞧不起我,不惜和我为敌。我和长乐帮素无瓜葛,他们纠众到来,是甚么用意?莫非也像对付大悲老人一般,要以武功逼我入帮么?”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见过的,以当年而论,我一人便可和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自是不惧。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见这六人个个都是四十岁以上的年纪,看来其中至少有二人内力甚是深厚,当下冷然一笑,说道:“众位都是长乐帮的朋友么?突然光临摩天崖,谢某有失远迎,却不知有何见教?”说着微一拱手。

这九人一齐抱拳还礼,各人适才都见到他施展“碧针清掌”时的惊人内力,没想到他是心有所属,于九人到来视而不见,还道他自恃武功高强,将各人全不放在眼内,这时见他拱手,生怕他运内力伤人,各人都暗自运气护住全身要穴,其中有两人登时太阳穴高高鼓起,又有一人衣衫飘动。哪知谢烟客这一拱手,手上并未运有内力;更不知他试演“碧针清掌”时全力施为,恰如是与一位绝顶高手大战了一场,十成内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个身穿黄衫的老人说道:“在下众兄弟来得冒昧,失礼之至,还望谢先生恕罪。”

谢烟客见这人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没力,便似身患重病的模样,陡然间想起了一人,失声道:“阁下可是‘着手回春’贝大夫?”

那人正是“着手回春”贝海石,听得谢烟客知道自己名头,不禁微感得意,咳嗽两声,说道:“不敢,贱名不足以挂尊齿。‘着手回春’这外号名不副实,更是贻笑大方。”

谢烟客道:“素闻贝大夫独来独往,几时也加盟长乐帮了?”贝海石道:“一人之力,甚为有限,敝帮众兄弟群策群力,大伙儿一起来办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谢先生,我们实是来得鲁莽,擅闯宝山,你大人大量,请勿见怪!咳咳,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有事求见敝帮帮主,便烦谢先生引见。”谢烟客奇道:“贵帮帮主是哪一位?在下甚少涉足江湖,孤陋寡闻,连贵帮主的大名也不知道,多有失礼。却怎地要我引见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脸上都现出怫然不悦之色。贝海石左手挡住口前短髭,咳了几声,说道:“谢先生,敝帮石帮主既与阁下相交,携手同行,敝帮上下自是都对先生敬若上宾,不敢有丝毫无礼。石帮主的行止,我们身为下属,本来不敢过问,实在帮主离总舵已久,诸事待理,再加眼前有两件大事,可说急如星火,咳咳,所以嘛,我们一得讯息,知道石帮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赶来了。本该先行投帖,得到谢先生允可,这才上崖,只以事在紧迫,礼数欠周,还望海涵。”说着又是深深一躬。

谢烟客见他说得诚恳,这九人虽都携带兵刃,却也没甚么恶意,心道:“原来只是一场误会。”不禁一笑,说道:“摩天崖上无桌无椅,怠慢了贵客,各位随便请坐。贝大夫却听谁说在下曾与石帮主同行?贵帮人材济济,英彦毕集,石帮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在下闲云野鹤,隐居荒山,怎能蒙石帮主折节下交?嘿嘿,好笑,当真好笑。”

贝海石右手一伸,说道:“众兄弟,大伙儿坐下说话。”他显是这一行的首领,当下那八人便四下里坐了下来,有的坐在岩石上,有的坐在横着的树干上,贝海石则坐在一个土墩之上。九人分别坐下,但将谢烟客围在中间的形势仍是不变。

谢烟客怒气暗生:“你们如此对我,可算得无礼之极。莫说我不知你们石帮主、瓦帮主在甚么地方,就算知道,你们这等模样,我本来想说的,却也不肯说了。”当下只是微微冷笑,抬头望着头顶太阳,大剌剌的对众人毫不理睬。

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你对我如此傲慢,未免太也过分。素闻此人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长乐帮却也不必多结这个怨家。瞧在帮主面上,让你一步便是。”于是客客气气的道:“谢先生,这本是敝帮自己的家务事,麻烦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实过意不去。请谢先生引见之后,兄弟自当再向谢先生赔不是。”

同来的八人均想:“贝大夫对此人如此客气,倒也少见。谢烟客武功再高,我们九人齐上,又何惧于他?不过他既是帮主的朋友,却也不便得罪。”

谢烟客冷冷的道:“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是个响当当的脚色,是也不是?”贝海石听他语气中大有愠意,暗暗警惕,说道:“不敢。”谢烟客道:“你贝大夫的话是说话,我谢烟客说话就是放屁了?我说从来没见过你们的石帮主,阁下定然不信。难道只有你是至诚君子,谢某便是专门撒谎的小人?”

贝海石咳嗽连连,说道:“谢先生言重了。兄弟对谢先生素来十分仰慕,敝帮上下,无不心敬谢先生言出如山,岂敢有丝毫小觑了?适才见谢先生正在修习神功,当是无暇给我们引见敝帮帮主。众兄弟迫于无奈,只好大家分头去找寻找寻。谢先生莫怪。”

谢烟客登时脸色铁青,道:“贝大夫非但不信谢某的话,还要在摩天崖上肆意妄为?”

贝海石摇摇头,道:“不敢,不敢。说来惭愧,长乐帮不见了帮主,要请外人引见,传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话。我们只不过找这么一找,谢先生万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个所在。多半敝帮石帮主无意间上得崖来,谢先生静居清修,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让我们跟帮主相见,定是不怀好意。”

谢烟客寻思:“我这摩天崖上哪有他们的甚么狗屁帮主。这伙人蛮横无理,寻找帮主云云,显然是个借口。这般大张旗鼓的上来,还会有甚么好事?凭着谢某的名头,长乐帮竟敢对我如此张狂,自然是有备而来。”他知道此刻情势凶险,素闻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名动武林,单是他一人,当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这八名高手,那就不易对付,何况他长乐帮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来,多半四下隐伏,俟机出手,心念微动之际,突然眼光转向西北角上,脸露惊异之色,口中轻轻“咦”的一声。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瞧向西北方,谢烟客突然身形飘动,转向米香主身侧,伸手便去拔他腰间长剑。那米香主见西北方并无异物,但觉风声飒然,敌人已欺到身侧,右手快如闪电,竟比谢烟客的手还快,抢在头里,手搭剑柄,嗤的一声响,长剑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展,胁下便觉微微一麻,跟着背心一阵剧痛,谢烟客左手食指已点了他穴道,右手五指抓住了他后心。

原来谢烟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诱敌之计,夺剑也是诱敌。米香主一心要争先握住剑柄,胁下与后心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破绽,否则他武功虽然不及,却也无论如何不会在一招之际便被制住。谢烟客当年曾详观米香主如何激斗大悲老人、如何用鬼头刀削去那少年满头长发,熟知他的剑路,大凡出手迅疾者守御必不严固,冒险一试,果然得手。

谢烟客微微一笑,说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容满面,却已动弹不得。

贝海石愕然道:“谢先生,你要怎地?当真便不许我们找寻敝帮帮主么?”谢烟客森然道:“你们要杀谢某,只怕也非易事,至少也得陪上几条性命。”

贝海石苦笑道:“我们和谢先生无怨无仇,岂有加害之心?何况以谢先生如此奇变横生的武功,我们纵有加害之意,那也不过是自讨苦吃而已。大家是好朋友,请你将米兄弟放下罢。”他见谢烟客一招之间擒住米香主,心下也是好生佩服。

谢烟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后心的“大椎穴”上,只须掌力一吐,立时便震断了他心脉,说道:“各位立时下我摩天崖去,谢某自然便放了米香主。”

贝海石道:“下去有何难哉?午时下去,申时又再上来了。”谢烟客脸色一沉,说道:“贝大夫,你这般阴魂不散的缠上了谢某,到底打的是甚么主意?”

贝海石道:“甚么主意?众位兄弟,咱们打的是甚么主意?”随他上山的其余七人一直没有开口,这时齐声说道:“咱们要求见帮主,恭迎帮主回归总舵。”

谢烟客怒道:“说来说去,你们疑心我将你们帮主藏了起来啦,是也不是?”

贝海石道:“此中隐情,我们在没见到帮主之前,谁也不敢妄作推测。”向一名魁梧的中年汉子道:“云香主,你和众贤弟四下里瞧瞧,一见到帮主大驾,立即告知愚兄。”

那云香主右手捧着一对烂银短戟,点头道:“遵命!”大声道:“众位,贝先生有令,大伙去谒见帮主。”其余六人齐声道:“是。”七人倒退几步,一齐转身出林而去。

谢烟客虽制住了对方一人,但见长乐帮诸人竟丝毫没将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仍然自行其事,绝无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有贝海石一人留在一旁,显然是在监视自己,而不是想设法搭救米香主,寻思:“那少年将玄铁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轰传江湖,长乐帮这批家伙以找帮主为名,真正用意自是来绑架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机,那少年势必落入他们掌握,长乐帮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谢烟客是甚么人,岂容你们上门欺辱?”那七人离去,正是出手杀人的良机,当即左掌伸到米香主后腰,内力疾吐。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米香主的身子作为兵刃,向贝海石击去。

他素知贝海石内力精湛,只因中年时受了内伤,身上常带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个折扣。此人久病成医,“贝大夫”三字外号便由此而来,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夫,饶是如此,武功仍是异常厉害。九年之前,“冀中三煞”被他一晚间于相隔二百里的三地分别击毙,成为武林中一提起来便人人耸然动容的大事。因此谢烟客虽听他咳嗽连连,似乎中气虚弱,却丝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阴损毒辣的险招。

贝海石见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谢先生……却……咳,咳,却又何必伤了和气?”伸出双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然间左膝挺出,撞在米香主小腹之上,登时将他身子撞得飞起,越过自己头顶飞向身后,这样一来,双掌便按向谢烟客胸口。

这一招变化奇怪之极,谢烟客虽见闻广博,也不知是甚么名堂,一惊之下,顺势伸掌接他的掌力,突然之间,只觉自己双掌指尖之上似有千千万万根利针刺过来一般。谢烟客急运内力,要和他掌力相敌,蓦然间胸口空荡荡地,全身内力竟然无影无踪。他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啊哟不好,适才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觉间已将内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再能和他比拚真力?”立即双掌一沉,击向贝海石小腹。

贝海石右掌捺落,挡住来招,谢烟客双袖猛地挥出,以铁袖功拂他面门。贝海石心道:“来势虽狠,却露衰竭之象,他是要引我上当。”斜身闪过,让开了他衣袖。“摩天居士”四字大名,武林中提起来当真非同小可,贝海石适才见他试演“碧针清掌”,掌法精奇,内力深厚,自己实是远所不及,只是帮主失踪,非寻回不可,纵然被迫与此人动手,却也是无可奈何,虽察觉他内力平平,料来必是诱敌,是以丝毫不敢轻忽。

谢烟客双袖回收,呼的一声响,已借着衣袖鼓回来的劲风向后飘出丈余,顺势转身,拱手道:“少陪,后会有期。”口中说话,身子向后急退,去势虽快,却仍潇洒有余,不露丝毫急遽之态。

谢烟客连攻三招不逞,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强敌猝至,却适逢自己内力衰竭,便即抽身引退,却不能说已输在贝海石手下,他虽被迫退下摩天崖,但对方九人围攻,尚且在劣势之中制住对方高手米香主,大挫长乐帮的锐气。他在陡坡峭壁间纵跃而下时,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于气恼,蓦地里想到那少年落于敌手,自此后患无穷,登时大是烦恼,转念又想:“待我内力恢复,赶上门去将长乐帮整个儿挑了,只须不见那狗杂种之面,他们便奈何我不得。但若那狗杂种受了他们挟制或是劝诱,一见我面便说:‘我求你斩下自己一条手臂。’那可糟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好在这小子八阴八阳经脉的内功不久便可练成,小命活不久了,待他死后,再去找长乐帮的晦气便是。此事不可急躁,须策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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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海石见谢烟客突然退去,大惑不解:“他既和石帮主交好,为甚么又对米香主痛下杀手?种种蹊跷之处,实在令人难以索解。难道……难道他竟察觉了我们的计谋?不知是否已跟石帮主说起?”霎时间不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摇了摇头,转身扶起米香主,双掌贴在他背心“魂门”“魄户”两大要穴之上,传入内功。

过得片刻,米香主眼睁一线,低声道:“多谢贝先生救命之恩。”

贝海石道:“米兄弟安卧休息,千万不可自行运气。”

适才谢烟客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贝海石的杀手。贝海石若是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挡,米香主在前后两股内力夹击之下,非立时毙命不可,是以贝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将他撞到了背后,又化解了谢烟客大半内力,幸好谢烟客其时内力所剩者已不过一成,否则贝海石这一招虽然极妙,米香主还是难保性命。

贝海石将米香主轻轻平放地下,双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运力按摩,猛听得有人欢呼大叫:“帮主在这里,帮主在这里!”贝海石大喜,说道:“米兄弟,你已无危险,我瞧瞧帮主去。”忙向声音来处快步奔去,心道:“谢天谢地,若是找不到帮主,本帮只怕就此风流云散,迫在眉睫的大祸又有谁来抵挡?”

他奔行不到一里之地,便见一块岩石上坐着一人,侧面看去,赫然便是本帮的帮主石破天。云香主等七人在岩前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贝海石抢上前去,其时阳光从头顶直晒,照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无比,但见他浓眉大眼,长方的脸膛,却不是石帮主是谁?贝海石喜叫:“帮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便见石帮主脸上露出痛楚异常的神情,左边脸上青气隐隐,右边脸上却尽是红晕,宛如饮醉了酒一般。贝海石内功既高,又是久病成医,眼见情状不对,大吃一惊,心道:“他……他在捣甚么鬼,难道是在修习一门高深内功。这可奇了?嗯,那定是谢烟客传他的。啊哟不好,咱们闯上崖来,只怕是打扰了他练功。这可不妙了。”

霎时之间,心中种种疑团登即尽解:“帮主失踪了半年,到处寻觅他不到,原来是静悄悄的躲在这里修习高深武功。他武功越高,于本帮越是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谢烟客自是知道帮主练功正到紧要关头,若受外人打扰,便致分心,因此上无论如何不肯给我们引见。他一番好心,我们反而得罪了他,当真是过意不去了。其实他只须明言便是,我难道会不明白这中间的过节?素闻谢烟客此人傲慢辣手,我们这般突然闯上崖来,定是令他大大不快,这才一翻脸便出手杀人。瞧帮主这番神情,他体内阴阳二气交攻,只怕龙虎不能聚会,稍有不妥,便至走火入魔,实是凶险之极。”

当下他打手势命各人退开,直到距石帮主数十丈处,才低声说明。

众人恍然大悟,都是惊喜交集,连问:“帮主不会走火入魔罢?”有的更深深自疚:“我们莽莽撞撞的闯上崖来,打扰了帮主用功,惹下的乱子当真不小。”

贝海石道:“米香主给谢先生打伤了,哪一位兄弟过去照料一下。我在帮主身旁守候,或许在危急时能助他一臂之力。其余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哗出声。若有外敌上崖,须得静悄悄的打发了,决不可惊动帮主。”

各人均是武学中的大行家,都知修习内功之时若有外敌来侵,扰乱了心神,最是凶险不过,当下连声称是,各趋摩天崖四周险要所在,分路把守。

贝海石悄悄回到石帮主身前,只见他脸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张大了嘴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半点声息,显然内息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顷刻。贝海石大惊,待要上前救援,却不知他练的是何等内功,这中间阴阳坎离,弄错不得半点,否则只有加速对方死亡。

但见石帮主全身衣衫已被他抓得粉碎,肌肤上满是血痕,头顶处白雾弥漫,凝聚不散,心想:“他武功平平,内力不强,可是瞧他头顶白气,内功实已练到极高境界,如何在半年之内,竟有这等神速的进境?”

突然间闻到一阵焦臭,石帮主右肩处衣衫有白烟冒出,那当真是练功走火、转眼立毙之象。贝海石一惊,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渊”,要令他暂且宁静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手肘,着手如冰,不由得全身剧烈一震,不敢运力抵御,当即缩手,心道:“那是甚么奇门内功?怎地半边身子寒冷彻骨,半边身子却又烫若火炭?”

正没做理会处,忽见帮主缩成一团,从岩上滚了下来,几下痉挛,就此不动。

贝海石惊呼:“帮主,帮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气若游丝,显然随时都会断绝。他皱起眉头,纵声呼啸,将石帮主身子扶起,倚在岩上,眼见局面危急之极,当下盘膝坐在帮主身侧,左掌按在他心口,右掌按住他背心,运起内劲,护住他心脉。

过不多时,那七人先后到来,见到帮主脸上忽而红如中酒,忽而青若冻僵,身子不住颤抖,各人无不失色,眼光中充满疑虑,都瞧着贝海石,但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出,全身颤动,显已竭尽全力。

过了良久,贝海石才缓缓放下了双手,站起身来,说道:“帮主显是在修习一门上乘内功,是否走火,本座一时也难以决断。此刻幸得暂且助他渡过了一重难关,此后如何,实难逆料。这件事非同小可,请众兄弟共同想个计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连你贝大夫也没了主意,我们还能有甚么法子?”霎时之间,谁也没有话说。

米香主由人携扶着,倚在一株柏树之上,低声道:“贝……贝先生,你说怎么办,便是怎么。你……你的主意,总比我们高明些。”

贝海石向石帮主瞧了一眼,说道:“关东四大门派约定重阳节来本帮总舵拜山,时日已颇为迫促。此事是本帮存亡荣辱的大关键,众位兄弟大家都十分明白。关东四大门派的底,咱们已摸得清清楚楚,软鞭、铁戟,一柄鬼头刀,几十把飞刀,那也够不上来跟长乐帮为难啊。司徒帮主的事,是咱们自己帮里家务,要他们来管甚么闲事?只不过这件事在江湖上张扬出去,可就十分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大伙儿都明白,却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那非帮主亲自来接不可,否则……否则人人难逃这个大劫。”

云香主道:“贝先生说的是。长乐帮平日行事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咱们弟兄个个爽快,不喜学那伪君子的行径。人家要来‘赏善’,是没甚么善事好赏的,说到‘罚恶’,那笔帐就难算得很了。这件事若无帮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唉……”

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迟,依我之见,咱们须得急速将帮主请回总舵。帮主眼前这……这一场病,恐怕不轻,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复原状,那是再好不过。否则的话,有帮主坐镇总舵,纵然未曾康复,大伙儿抵御外敌之时,心中总也是定些,可……可是不是?”众人都点头道:“贝先生所言甚是。”

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们做个担架,将帮主和米香主两位护送回归总舵。”

当下各人砍下树枝,以树皮搓索,结成两具担架,再将石帮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缚在担架之上,以防下崖时滑跌。八人轮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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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这日依着谢烟客所授的法门修习,将到午时,只觉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六处经脉中热气斗盛,竟是难以抑制,便在此时,各处太阴、少阴、厥阴的经脉之中却又陡如寒冰侵蚀。热的极热而寒的至寒,两者不能交融。他数年勤练,功力大进,到了这日午时,除了冲脉、带脉两脉之外,八阴八阳的经脉突然间相互激烈冲撞起来。

他撑持不到大半个时辰,便即昏迷过去,此后始终昏昏沉沉,一时似乎全身在火炉中烘焙,汗出如沈,口干唇焦,一时又似堕入了冰窖,周身血液都似凝结成冰。如此热而复寒,寒而复热,眼前时时晃过各种各样人影,有男有女,丑的俊的,纷至沓来,这些人不住在跟他说话,可是一句也听不见,只想大声叫喊,偏又说不出半点声音。眼前有时光亮,有时黑暗,似乎有人时时喂他喝汤饮酒,有时甜蜜可口,有时辛辣刺鼻,却不知是甚么汤水。

如此糊里糊涂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日额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鼻中又闻到隐隐香气,慢慢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根点燃着的红烛,烛火微微跳动,跟着听得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低声说道:“天哥,你终于醒过来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

那少年转睛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少女,身穿淡绿衫子,一张瓜子脸儿,秀丽美艳,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他,嘴角边微含笑容,轻声问道:“甚么地方不舒服啦?”

那少年脑中一片茫然,只记得自己坐在岩石上练功,突然间全身半边冰冷,半边火热,惊惶之下,就此晕了过去,怎么眼前忽然来了这个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发觉自身是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当即便欲坐起,但身子只一动,四肢百骸中便如万针齐刺,痛楚难当,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道:“你刚醒转,可不能动,谢天谢地,这条小命儿是捡回来啦。”低下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站直身子时但见她满脸红晕。

那少年也不明白这是少女的娇羞,只觉她更是说不出的好看,便微微一笑,嗫嚅着道:“我……我在哪里啊?”

那少女浅笑嫣然,正要回答,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当即将左手食指竖在口唇之前,作个禁声的姿势,低声道:“有人来啦,我要去了。”身子一晃,便从窗口中翻了出去。那少年眼睛一花,便不见了那姑娘,只听得屋顶微有脚步细碎之声,迅速远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谁?她还来不来看我?”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来到门外,有人咳嗽了两声,呀的一声,房门推开,两人走了进来。一个是脸有病容的老者,另一个是个瘦子,面貌有些熟悉,依稀似乎见过。

那老者见那少年睁大了眼望着他,登时脸露喜色,抢上一步,说道:“帮主,你觉得怎样?今日你脸色可好得多了。”那少年道:“你……你叫我甚么?我……我……在甚么地方?”那老者脸上闪过了一丝忧色,但随即满面喜悦之容,笑道:“帮主大病了七八天,此刻神智已复,可喜可贺,请帮主安睡养神。属下明日再来请安。”说着伸出手指,在那少年两手腕脉上分别搭了片刻,不住点头,笑道:“帮主脉象沉稳厚实,已无凶险,当真是吉人天相,实乃我帮上下之福。”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杂种’,不是‘帮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听此言,登时呆了,两人对望了一眼,低声道:“请帮主安息。”倒退几步,转身出房而去。

那老者便是“着手回春”贝海石,那瘦子则是米香主米横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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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横野在摩天崖上为谢烟客内劲所伤,幸喜谢烟客其时内力所剩无几,再得贝海石及时救援,回到长乐帮总舵休养数日,便逐渐痊愈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被谢烟客一招之间擒获,不免甚是郁郁。

贝海石劝道:“米贤弟,这事说来都是咱们行事莽撞的不是,此刻回想,我倒盼当时谢烟客将咱们九人一古脑儿的都制服了,那便不致冲撞了帮主,引得他走火入魔。帮主一直昏迷不醒,能否痊可,实在难说,就算身子好了,这门阴阳交攻的神奇内功,却无论如何是练不成了。万一他有甚么三长两短,唉,米贤弟,咱们九人中,倒是你罪名最轻。你虽然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见到帮主之前,便已先行失了手。”米横野道:“那又有甚么分别?要是帮主有甚么不测,大伙儿都是大祸临头,也不分甚么罪轻罪重了。”

岂知到得第八天晚间,贝海石和米横野到帮主的卧室中去探病,竟见石帮主已能睁眼视物、张口说话,两人自是欣慰无比。贝海石按他脉搏,觉到颇为沉稳,正喜欢间,不料他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言语,说甚么自己不是帮主,乃是“狗杂种”。贝米二人骇然失色,不敢多言,立时退出。

到了房外,米横野低声问道:“怎样?”贝海石沉吟半晌,说道:“帮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总胜于昏迷不醒。愚兄尽心竭力为帮主医治,假以时日,必可复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只是那件事说来便来,神出鬼没,帮主却不知何时方能全然痊可。”过了一会,说道:“只消有帮主在这里,天塌下来,也有人承当。”轻拍米横野的肩头,微笑道:“米贤弟,你不用担心,一切我理会得,自当妥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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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见二人退出房去,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只见自身是睡在一张极大的床上,床前一张朱漆书桌,桌旁两张椅子,上铺锦垫。房中到处陈设得花团锦簇,绣被罗帐,兽香袅袅,但觉置身于一个香喷喷、软绵绵的神仙洞府,眼花缭乱,瞧出来没一件东西是识得的。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多半我是在做梦。”

但想到适才那个绿衫少女软语腼腆的可喜模样,连秀眉绿鬓也记得清清楚楚,她跃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开半掩,却也不像是在做梦。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头,但手只这么轻轻一抬,全身又是如针刺般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少爷,你醒了……”那是个女子声音,似是刚从梦中醒觉,突然之间,她“啊”的一声惊呼,说道:“你……你醒了?”一个黄衫少女从房角里跃了出来,抢到他床前。

那少年初时还道先前从窗中跃出的少女又再回来,心喜之下,定睛看时,却见这少女身穿鹅黄短袄,服色固自不同,形颜亦是大异,她面庞略作圆形,眼睛睁得大大地,虽不若那绿衫少女那般明艳绝伦,但神色间多了一份温柔,却也妩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与他年纪相若的两个女郎面对面的说话,自是分辨不出其间的细致差别。只听她又惊又喜的道:“少爷,你醒转来啦?”

那少年道:“我醒转来了,我……我现下不是做梦了么?”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还是在做梦也说不定。”她一笑之后,立即收敛笑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问道:“少爷,你有甚么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甚么?甚么少……少爷?”那少女眉目间隐隐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们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爷,又叫甚么?”那少年喃喃自语:“一个叫我帮……甚么‘帮主’,一个却又叫我‘少爷’,我到底是谁?怎么在这里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爷,你身子尚未复原,别说这些了。吃些燕窝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窝?”他不知燕窝是甚么东西,但觉肚子十分饥饿,不管吃甚么都是好的,便点了点头。

那少女走到邻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只青花瓷碗,热气腾腾地喷发甜香。那少年一闻到,不由得馋涎欲滴,肚中登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七八天中只净喝参汤吊命,可真饿得狠啦。”将托盘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着烛火看去,见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东西,上面飘着些干玫瑰花瓣,散发着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东西,是给我吃的么?”那少女笑道:“是啊,还客气么?”那少年心想:“这样的好东西,却不知道要多少钱,我没银子,还是先说明白的好。”便道:“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没银子给你。”那少女先是一怔,跟着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生了这场大病,性格儿可一点也不改,刚会开口说话,便又这么贫嘴贫舌的。既然饿了,便快吃罢。”说着将那托盘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问道:“我吃了不用给钱?”

那少女见他仍是说笑,有些厌烦了,沉着脸道:“不用给钱,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盘中的匙羹,右手只这么一抬,登时全身刺痛,哼了两声,咬紧牙齿,慢慢提手,却不住发颤。

那少女寒着脸问道:“少爷,你这是真痛还是假痛?”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为甚么要装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这场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你若是乘机又来毛手毛脚、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问道:“甚么叫毛手毛脚,不三不四?”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窝,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时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好人,张口将这匙燕窝吃了,当真是又甜又香,吃在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发,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得远远地,伸长了手臂去喂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礼的行动。

那少年吃得咂嘴舐唇,连称:“好吃,好味道!唉,真是多谢你了。”那少女冷笑道:“你别想使甚么诡计骗我上当!燕窝便是燕窝罢啦,你几千碗也吃过了,几时又曾赞过一声‘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寻思:“这种东西,我几时吃过了?”问道:“这……这便是燕窝么?”那少女哼的一声,道:“你也真会装傻。”说这句话时,同时退后了一步,脸上满是戒备之意。

那少年见她一身鹅黄短袄和裤子,头上梳着双鬟,新睡初起,头发颇见蓬松,脚上未穿袜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对绣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从所未见的美丽情景,母亲脚上始终穿着袜子,却又不许自己进她的房,当下赞道:“你……你的脚真好看!”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随即现出怒色,将瓷碗往桌上一放,转过身去,把铺在房角里的席子、薄被和枕头拿了起来,向房门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哪里去?你不睬我了么?”语气中颇有哀恳之意。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来,刚刚知了点人事,口中便又不干不净起来啦。我又能到哪里去了?你是主子,我们低三下四之人,怎说得上睬不睬的?”说着径自出门去了。

那少年见她发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个姑娘跳窗走了,一个姑娘从门中走了,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听得脚步声细碎,那少女又走进房来,脸上犹带怒色,手中捧着脸盆。那少年心中喜欢,只见她将脸盆放在桌上,从脸盆中提出一块热腾腾的面巾来,绞得干了,递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罢!”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双手一动,登时全身刺痛,他咬紧牙关,伸手接了过来,欲待擦面,却双手发颤,那面巾离脸尺许,说甚么也凑不过去。

那少女将信将疑,冷笑道:“装得真像。”接过面巾,说道:“要我给你擦面,那也可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闹,只要是碰到我一根头发,我也永远不走进房里来了。”那少年道:“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给我擦面。这块布雪雪白的,我的脸脏得很,别弄脏了这布。”

那少女听他语音低沉,咬字吐声也与以前颇有不同,所说的话更是不伦不类,不禁起疑:“莫非他这场大病当真伤了脑子。听贝先生他们谈论,说他练功时走火入魔,损伤了五脏六腑,性命能不能保也难说得很。否则怎么说话总是这般颠三倒四的?”便问:“少爷,你记得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叫甚么?”笑了笑又道:“我不叫少爷,叫做狗杂种,那是我娘这么叫的。老伯伯说这是骂人的话,不好听。你叫甚么?”

那少女越听越是皱眉,心道:“瞧他说话的模样,全无轻佻玩笑之意,看来他当真是糊涂啦。”不由得心下难过,问道:“少爷,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不认得我侍剑了?”那少年道:“你叫侍剑么?好,以后我叫你侍剑……不,侍剑姊姊。我妈说,女人年纪比我大得多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剑头一低,突然眼泪滚了出来,泣道:“少爷,你……你不是装假骗我,真的忘了我么?”

那少年摇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侍剑姊姊,你为甚么哭了?为甚么不高兴了?是我得罪了你么?我妈妈不高兴时便打我骂我,你也打我骂我好了。”

侍剑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块面巾,替他擦面,低声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骂你?少爷,但盼老天爷保祐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当真甚么都忘了,那可怎么办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见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么脏,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际,侍剑每天都给他擦几次脸,不住口的连声称谢。

侍剑低声问道:“少爷,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还记得么?比如说,你是甚么帮的帮主?”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我不是甚么帮主,老伯伯教我练功夫,突然之间,我半边身子热得发滚,半边身子却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难过得抵受不住,便晕了过去。侍剑姊姊,我怎么到了这里?是你带我来的么?”侍剑心中又是一酸,寻思:“这么说来,他……他当真是甚么都记不得了。”

那少年又问:“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儿身上的线路练功,怎么会练到全身发滚又发冷,我想问问他。”

侍剑听他说到“泥人儿”,心念一动,七天前替他换衣之时,从他怀中跌了一只木盒出来,好奇心起,曾打开来瞧瞧,见是一十八个裸体的男形泥人。她一见之下,脸就红了,素知这位少主风流成性,极不正经,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儿决计不是甚么好东西,当即合上盒盖,藏入抽屉之中,这时心想:“我把这些泥人儿给他瞧瞧,说不定能助他记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于是拉开抽屉,取了那盒子出来,道:“是这些泥人儿么?”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儿在这里。老伯伯呢?老伯伯到哪里去了?”侍剑道:“哪一个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剑于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极少知闻,从来没听见过摩天居士谢烟客的名头,说道:“你醒转了就好,从前的事一时记不起,也没甚么。天还没亮,你好好再睡一会,唉,其实从前的甚么都记不起,说不定还更好些呢?”说着给他拢了拢被子,拿起托盘,便要出房。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为甚么我记不起从前的事还更好些?”

侍剑道:“你从前所做的事……”说了这半句话,突然住口,转头急步出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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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觉种种事情全都无法索解,耳听得屋外笃笃笃的敲着竹梆,跟着当当当锣声三响,他也不知这是敲更,只想:“午夜里,居然还有人打竹梆、打锣玩儿。”突然之间,右手食指的“商阳穴”上一热,一股热气沿着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来。那少年一惊,暗叫:“不好!”跟着左足足心的“涌泉穴”中已是彻骨之寒。

这寒热交攻之苦他已经历多次,知道每次发作都是势不可当,疼痛到了极处,便会神智不觉。以往几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发作,这次却是清醒之中突然来袭,更是惊心动魄。只觉一股热气、一股寒气分从左右上下,慢慢汇到心肺之间。

那少年暗想:“这一回我定要死了!”过去寒热两气不是汇于小腹,便是聚于脊梁,这次竟向心肺要害间聚集,却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势不妙,强行挣扎,坐起身来,想要盘膝坐好,一双腿却无论如何弯不拢来,极度难当之际,忽然心想:“老伯伯当年练这功夫,难道也吃过这般苦头?将两只麻雀儿放在掌心中令它们飞不走,也不是当真十分好玩之事。早知如此,这功夫我不练啦。”

忽听得窗外有个男子声音低声道:“启禀帮主,属下豹捷堂展飞,有机密大事禀报。”

那少年半点声息也发不出来,过了半晌,只见窗子缓缓开了,人影一闪,跃进一个身披斑衣的汉子。这人抢近前来,见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吃了一惊,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当即急退了两步。

这时那少年体内寒热内息正在心肺之间交互激荡,心跳剧烈,只觉随时都能心停而死,但极度疼痛之际,神智却是异乎寻常的清明,听得这斑衣汉子自报姓名为“豹捷堂展飞”,眼见他越窗进来,不知他要干甚么,只是睁大了眼凝视着他。

展飞见那少年并无动静,低声道:“帮主,听说你老人家练功走火,身子不适,现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颤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展飞脸现喜色,又道:“帮主,你眼下未曾复原,不能动弹,是不是?”

他说话虽轻,但侍剑在隔房已听到房中异声,走将进来,见展飞脸上露出狰狞凶恶的神色,惊道:“你干甚么?不经传呼,擅自来到帮主房中,想犯上作乱么?”

展飞身形一晃,突然抢到侍剑身畔,右肘在她腰间一撞,右指又在她肩头加上了一指。侍剑登时被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张椅上,登时动弹不得。展飞练的是外家功夫,手闭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却不能令人说不得话,当下取出一块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剑心中大急,知他意欲不利于帮主,却无法唤人来救。

展飞对帮主仍是十分忌惮,提掌作势,低声道:“我这铁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这小丫头,想也不难!”呼的一掌,向侍剑的天灵盖击去,心想:“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定会出手相救。”手掌离侍剑头顶不到半尺,见帮主仍是坐着不动,心中一喜,立即收掌,转头向那少年狞笑道:“小淫贼,你生平作恶多端,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向床前走近两步,低声道:“你此刻无力抗御,我下手杀你,非英雄好汉的行径。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说不上讲甚么江湖规矩。你若懂江湖义气,也不会来勾引我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剑身子虽不能动,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想:“他为甚么跟我仇深似海,又甚么叫做勾引他的妻子?”侍剑却想:“少爷不知欠下了多少风流孽债,今日终于遭到报应。唉,这人真的要杀死少爷了。”心下惶急,极力挣扎,但手足酸软,一倾侧间,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展飞恶狠狠的道:“我妻子失身于你,哼,你只道我闭了眼睛做王八,半点不知?可是以前虽然知道,却也奈何你不得,只有忍气低声,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哪想到老天有眼,你这小淫贼做恶多端,终会落入我手里。”说着双足摆定马步,吸气运功,右臂格格作响,呼的一掌拍出,直击在那少年心口。

展飞是长乐帮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这铁沙掌已有二十余年深厚功力,实非泛泛,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两乳之间的“膻中穴”上。但听得喀喇一声响,展飞右臂折断,身子向后直飞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时全身气闭,晕了过去。

房外是座花园,园中有人巡逻。这一晚轮到豹捷堂的帮众当值,因此展飞能进入帮主的内寝。他破窗而出,摔入玫瑰花丛,压断了不少枝干,登时惊动了巡逻的帮众,便有人提着火把抢过来。眼见展飞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强敌侵入帮主房中,那人大惊之下,当即吹起竹哨报警,同时拔出单刀,探头从窗中向屋内望去,只见房内漆黑一团,更无半点声息,左手忙举火把去照,右手舞动单刀护住面门。从刀光的缝隙中望过去,只见帮主盘膝坐在床上,床前滚倒了一个女子,似是帮主的侍女,此外便无别人。

便在此时,听到了示警哨声的帮众先后赶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手执铁锏,大声叫道:“帮主,你老人家安好么?”揭帷走进屋内,只见帮主全身不住的颤动,突然间“哇”的一声,张口喷出无数紫血,足足有数碗之多。

邱山风忙向旁急闪,才避开了这股腥气甚烈的紫血,正惊疑间,却见帮主已跨下床来,扶起地下的侍女,说道:“侍剑姊姊,他……他伤到了你吗?”跟着掏出了她口中塞着的帕子。

侍剑急呼了一口气,道:“少爷,你……你可给他打伤了,你觉得怎……怎样?”惊惶之下,话也说不清楚了。那少年微笑道:“他打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极。”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许多人奔到。贝海石、米横野等快步进房,有些人身分较低,只在门外守候。贝海石抢上前来,问那少年道:“帮主,刺客惊动你了吗?”

那少年茫然道:“甚么刺客?我没瞧见啊。”

这时已有帮中好手救醒了展飞,扶进房来。展飞知道本帮帮规于犯上作乱的叛徒惩罚最严,往往剥光了衣衫,绑在后山“刑台石”上,任由地下虫蚁咬啮,天空兀魔啄食,折磨八九日方死。他适才倾尽全力的一击没打死帮主,反被他以浑厚内力反弹出来,右臂既断,又受了内伤,只盼速死,却又被人扶进房来,当下凝聚一口内息,只要听得帮主说一声“送刑台石受长乐天刑”,立时便举头往墙上撞去。

贝海石问道:“刺客是从窗中进来的么?”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的,身上难受得要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似乎没人进来过啊。”展飞大是奇怪,“难道他当真的神智未清,不知是我打他么?可是这个丫头却知是我下的手,她终究会吐露真相。”

果然贝海石伸手在侍剑腰间和肩头捏了几下,运内力解开她穴道,问道:“是谁封了你的穴道?”侍剑指着展飞,说道:“是他!”贝海石眼望展飞,皱起了眉头。

展飞冷笑一声,正想痛骂几句才死,忽听得帮主说道:“是我……是我叫他干的。”

侍剑和展飞都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怔怔的瞧着那少年,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用意。那少年于种种事情全不了然,但已体会出情势严重,各人对自己极是尊敬,若知展飞制住了侍剑,又曾发掌击打自己,定然对他大大的不利,当即随口撒了句谎,意欲帮他一个忙。至于为甚么要为他隐瞒,其中原因可半点也说不出来。

他只隐约觉得,展飞击打自己乃是激于一股极大的怨愤,实有不得已处。再加当时他体内寒热内息交攻,难过之极,展飞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气海,展飞掌力奇劲,时刻又凑得极巧,一掌击到,刚好将他八阴经脉与八阳经脉中所练成的阴阳劲力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再无寒息和炎息之分。当时他内力突然之间增强,以至将展飞震出窗外,心中全然不知,但觉体内彻骨之寒变成一片清凉,如烤如焙的炎热化成融融阳和,四肢百骸间说不出的舒服,又过半晌,连清凉、暖和之感也已不觉,只是全身精力弥漫,忍不住要大叫大喊。当虎猛堂香主邱山风进房之时,他一口喷出了体内的郁积的瘀血,登时神气清爽,不但体力旺盛,连脑子也加倍灵敏起来。

贝海石等见侍剑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惶急,心下都已了然,知道帮主向来好色贪淫,定是大病稍有转机,便起邪念,意图对她非礼,适逢展飞在外巡视,帮主便将他呼了进来,命他点了侍剑的穴道,只是不知展飞如何又得罪了帮主,以致被他击出窗外,多半是展飞又奉命剥光侍剑的衣服,行动却稍有迟疑。只是展飞武功远较帮主为强,所谓“被他击出窗外”,也必是展飞装腔作势,想平息他怒气,十之八九,还是自行借势窜出去的。众人见展飞伤势不轻,头脸手臂又被玫瑰花丛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碍于帮主脸面,谁也不敢对展飞稍示慰问。

众人既这么想,无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想起自己阻了帮主的兴头,有展飞的例子在前,帮主说不定立时便会反脸怪责,做人以识趣为先,当即躬身说道:“帮主休息,属下告退。”余人纷纷告辞。

贝海石见帮主脸上神色怪异,终是关心他的身子,伸手出去,说道:“我再搭搭帮主的脉搏。”那少年提起手来,任他搭脉。贝海石二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蓦地里手臂剧震,半边身子一麻,三根手指竟被他脉搏震了下来。

贝海石大吃一惊,脸现喜色,大声道:“恭喜帮主,贺喜帮主,这盖世神功,终究是练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问道:“甚……甚么盖世神功?”贝海石料想他不愿旁人知晓,当下不敢再提,说道:“是,是属下胡说八道,帮主请勿见怪。”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顷刻间群雄退尽,房中又只剩下展飞和侍剑二人。展飞身负重伤,但众人不知帮主要如何处置他,既无帮主号令,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无人敢扶他出去医治。

展飞手臂折断,痛得额头全是冷汗,听得众人走远,咬牙怒道:“你要折磨我,便赶快下手罢,姓展的求一句饶,不是好汉。”那少年奇道:“我为甚么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断了,须得接起来才成。从前阿黄从山边滚下坑去跌断了腿,是我给它接上的。”

那少年与母亲二人僻居荒山,甚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虽然年幼,一应种菜、打猎、煮饭、修屋都干得井井有条。狗儿阿黄断腿,他用木棍给绑上了,居然过不了十多天便即痊愈。他说罢便东张西望,要找根木棍来给展飞接骨。

侍剑问道:“少爷,你找甚么?”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侍剑突然走上两步,跪倒在地,道:“少爷,求求你,饶了他罢。你……你骗了他妻子到手,也难怪他恼恨,他又没伤到你。少爷,你真要杀他,那也一刀了断便是,求求你别折磨他啦。”她想以木棍将人活活打死,可比一刀杀了痛苦得多,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甚么骗了他妻子到手?我为甚么要杀他?你说我要杀人?人哪杀得的?”见卧室中没有木棍,便提起一张椅子,用力一扳椅脚。他此刻水火既济,阴阳调和,神功初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轻重却全然没有分寸,这一扳之下,只听得喀的一声响,椅脚便折断了。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这椅子这般不牢,坐上去岂不摔个大交?侍剑姊姊,你跪着干甚么?快起来啊。”走到展飞身前,说道:“你别动!”

展飞口中虽硬,眼看他这么一下便折断了椅脚,又想到自己奋力一掌竟被他震断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内力实是雄浑无比,不由自主的全身颤栗,双眼钉住了他手中的椅脚,心想:“他当然不会用椅脚来打我,啊哟,定是要将这椅脚塞入我嘴里,从喉至胃,叫我死不去,活不得。”长乐帮中酷刑甚多,有一项刑罚正是用一根木棍撑入犯人口中,从咽喉直塞至胃,却一时不得便死,苦楚难当,称为“开口笑”。展飞想起了这项酷刑,只吓得魂飞魄散,见帮主走到身前,举起左掌,便向他猛击过去。

那少年却不知他意欲伤人,说道:“别动,别动!”伸手便捉住他左腕。展飞只觉半身酸麻,挣扎不得。那少年将那半截椅脚放在他断臂之旁,向侍剑道:“侍剑姊姊,有甚么带子没有?给他绑一绑!”

侍剑大奇,问道:“你真的给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了,难道还有甚么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这个模样,怎么还能闹着玩?”侍剑将信将疑,还是去找了一根带子来,走到两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将带子替展飞缚上断臂。那少年微笑道:“好极,你绑得十分妥贴,比我绑阿黄的断腿时好得多了。”

展飞心想:“这贼帮主凶淫毒辣,不知要想甚么新鲜古怪的花样来折磨我?”听他一再提到“阿黄断腿”,忍不住问道:“阿黄是谁?”那少年道:“阿黄是我养的狗儿,可惜不见了。”展飞大怒,厉声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你要杀便杀,如何将展某当做畜生?”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这么提一句,大哥别恼,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啦。”说着抱拳拱了拱手。

展飞知他内功厉害,只道他假意赔罪,实欲以内力伤人,否则这人素来倨傲无礼,跟下属和颜悦色的说几句话已是十分难得,岂能给人赔甚么不是?当即侧身避开了这一拱,双目炯炯的瞪视,瞧他更有甚么恶毒花样。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么?展大哥,你请回去休息罢。我狗杂种不会说话,得罪了你,展大哥别见怪。”展飞大吃一惊,心道:“甚……甚么……他说甚么‘我狗杂种’?那又是一句绕了弯子来骂人的新鲜话儿?”

侍剑心想:“少爷神智清楚了一会儿,转眼又糊涂啦。”但见那少年双目发直,皱眉思索,便向展飞使个眼色,叫他乘机快走。

展飞大声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卖好。你要杀我,我本来便逃不了,老子早认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时三刻。你还不快快杀我?”那少年奇道:“你这人的糊涂劲儿,可真叫人好笑,我干么要杀你?我妈妈讲故事时总是说:坏人才杀人,好人是不杀人的。我当然不做坏人。你这么一个大个儿,虽然断了一条手臂,我又怎杀得了你?”侍剑忍不住接口道:“展香主,帮主已饶了你啦,你还不快去?”展飞提起左手摸了摸头,心道:“到底是小贼糊涂了,还是我自己糊涂了?”侍剑顿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将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这人倒也有趣,口口声声的说我要杀他,倒像我最爱杀人、是个大大的坏人一般。”

侍剑自从服侍帮主以来,第一次见他忽发善心,饶了一个得罪他的下属,何况展飞犯上行刺,实是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欢喜,微笑道:“你当然是好人哪,是个大大的好人。是好人才抢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夫妻……”说到后来,语气颇有些辛酸,但帮主积威之下,究是不敢太过放肆,说到这里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说我抢了人家的妻子?怎样抢法的?我抢来干甚么了?”

侍剑嗔道:“是好人也说这些下流话?装不了片刻正经,转眼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我说呢,好少爷,你便要扮好人,谢谢你也多扮一会儿。”

那少年对她的话全然不懂,问道:“你……你说甚么?我抢他妻子来干甚么,我就是不懂,你教我罢!”这时只觉全身似有无穷精力要发散出来,眼中精光大盛。

侍剑听他越说越不成话,心中怕极,不住倒退,几步便退到了房门口,若是帮主扑将过来,立时便可逃了出去,其实她知道他当真要逞强暴,又怎能得脱毒手?以往数次危难,全仗自己以死相胁,坚决不从,这才保得了女儿躯体的清白。这时见他眼光中又露出野兽一般横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讥刺,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少爷,你身子没……没有复原,还是……还是多休息一会罢。”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会,身子复原之后,那又怎样?”侍剑满脸通红,左足跨出房门,只听他喃喃的道:“这许多事情,我当真是一点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双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劲。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坚硬之极,哪知他内劲到处,喀喇一响,椅背登时便断了。那少年奇道:“这里甚么东西都像是面粉做的。”

谢烟客居心险毒,将上乘内功颠倒了次序传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时,阴阳交攻,死得惨酷无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习数年,那一日果然阴阳交迫,本来非死不可,说来也真凑巧,恰好贝海石在旁。贝大夫既精医道,又内力深湛,替他护住了心脉,暂且保住了一口气息。来到长乐帮总舵后,每晚有人前来探访,盗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极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压住了他体内阴阳二息的交拚,但这药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内息力道,到这日刚好展飞在“膻中穴”上一击,硬生生的逼得他内息龙虎交会,又震得他吐出丹田内郁积的毒血,水火既济,这两门纯阴纯阳的内功非但不再损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门亘古以来从未有的古怪内力。

自来武功中练功,如此险径,从未有人胆敢想到。纵令谢烟客忽然心生悔意,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也决计不敢以刚猛掌力震他心口。但这古怪内力是误打误撞而得,毕竟不按理路,这时也未全然融会,偶尔在体内胡冲乱闯,又激得他气血翻涌,一时似欲呕吐,一时又想跳跃,难以定心。其中缘由,这少年自是一无所知。本来已是糊里糊涂的如在梦境,这时更似梦中有梦。是真是幻,再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侍剑低声道:“你既饶了展香主性命,又替他接骨,却又何苦再骂他畜生?这么一来,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见他神色怪异,目光炯炯,古里古怪的瞧着自己,手足跃跃欲动,显是立时便要扑将过来,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立即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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