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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耶?鬼耶?

接着,以一种低得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语声,交谈起来。

这情形,已很明显,锺十头与这乡下老头,本是师兄弟,午后在湖滨茶座上所表演的治病,以及方才的醉态醉酒等,也显然是事先安排好的,其目的,似乎在对付“天下第一家”之誉的菊园,至于其内中详情,那就非局外人所能忖测的了。

半晌之后,那乡下老头才神色一整道:“师弟,看情形,那舒老儿已对你有了疑心,行动上你可得小心点。”

锺十头淡笑道:“有道是:姜是老的辣,凭舒老儿数十年的江湖阅历,岂会那么轻易相信人,不过,师兄请尽管放心,小弟有自信,说他逃不过我的掌心去。”

接着,又低声交谈了一阵,乡下老头才轻轻走出房间,并将带房门带拢。向别馆的小二轻道:“这位锺先生酒喝得太多,现在已经睡了,天黑之前,请不要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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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上灯时分。

锺十头刚刚用过晚餐,正摒当着准备出门之际,陡然心生警兆地,双目中异采一闪。

也就当此时,案头烛焰猛地一暗,一股阴惨惨的阴风,使整个房间如同冰窖,也不由使锺十头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

锺十头眉峰一蹙,自我解嘲似地笑道:“看来我今宵真的碰上厉鬼啦!”

他的话没说完,那案头上萎缩的烛焰猛然一伸,变成一道尺许长的惨绿光焰,接着又陡地一缩,缩成了豆大的一点。同时,那阴寒之气,也越来越浓,而“啾啾”鬼声也随之而起。

此情此景,如果换一个胆小的朋友,可真会给吓破苦胆哩!

但锺十头毕竟不愧是捉鬼的大行家,面对如此恐怖的场面,居然披唇一哂道:“唔!倒蛮像那么回事。”

接着,又淡淡地一笑道:“看来你大概就是将‘天下第一家’闹得鸡犬不宁那个厉鬼了,听说你有将捉鬼者扔出窗外的本事,你如果也能将我锺十头扔出去,我才真正佩服你……”

那“啾啾”鬼叫声居然发出怪异刺耳的语声道:“锺十头,我此来不过是向你提一次警告,你只要敢进入菊园去招摇撞骗,我不将你扔入湖心喂王八才怪。”

那语声艰涩难解,好像并非出自人的口中,也似乎是口中含着一个甚么竹哨之类的东西所发出,而且语声飘忽不定,莫知其所自来,令人拿不准他究竟是人、是鬼、是男、是女,以及究有多大年纪。

锺十头淡笑如故地道:“鬼还会说话,这倒是千古奇闻!”

那鬼声冷笑道:“锺十头,亏你还大言不惭地说是捉鬼的大行家,居然说出这种幼稚的话来!”

锺十头笑道:“就姑且算我完全是外行吧!现在,我敬谨请教,你怎会知道我有意去菊园捉鬼?又怎会知道我是住在这西泠别馆的?”

那鬼声也居然笑道:“你这话,更外行啦!你应该想得到,鬼是无所不知的。”

锺十头微笑接问道:“那么,你知道我是甚么人?”

那鬼声似乎楞了一楞道:“你不就是那个‘见钱眼开’锺十头么?”

锺十头笑道:“连菊园那位舒总管都知道我这名号是假的了,难道你这个‘无所不如’的‘鬼’,竟然还真以为我就是‘见钱眼开’锺十头么!”

那鬼声怒叱道:“谁有闲工夫管你究竟是谁!”

锺十头正容接道:“阁下,好好的一个人,奈何却要自认为鬼物?”

那鬼声笑道:“人能够扮鬼,那么,你也扮一个给我瞧瞧。”

锺十头也笑道:“捉鬼的人,怎能扮鬼……”

那鬼声截口接道:“那你凭甚么鬼话连篇的!”

锺十头笑道:“这真是小偷失风时喊捉强盗了,阁下,我的话是有根据的,你既然自认是鬼,当知道鬼有鬼气,凭我的职业经验,一嗅即知你非鬼而是人,是一个武林人,而且是一个武功很高的女人。”

那鬼声似乎微微一怔道:“你根据甚么而敢如此肯定?”

锺十头道:“好,阁下既有兴趣,且听我慢慢道来,第一:你口中含有竹哨,使的是‘六合传音’功夫,所以语音含糊不清而又飘忽不定;第二:你练的是阴寒之类的神功,所以才有这阴风惨惨……”

那鬼声截口笑道:“真是鬼话,真是鬼话……”

锺十头也截口笑道:“阁下,我会给你证据的,请别打岔,听我继续说下去,第三:也是你最大的破绽,你没有掩饰你身上所散发的脂粉幽香。”

“……”

那鬼声似乎词穷了,锺十头淡笑接道:“现在,我再说证据:阁下,你方才进入房间是由窗口进来的,是么?”

那鬼声道:“就算是吧,这又怎能算是证据?”

锺十头道:“当然算证据,因为我听出了你那极轻微的衣裤破空之声……”

那鬼声截口接道:“那是鬼风。”

锺十头正容道:“是鬼也好,鬼话也好,现在,我再给你证据。”

那鬼声连忙接道:“慢着!你先答我一个问题。”

“请说。”

“人,能够隐去身形么?”

锺十头蹙眉答道:“正常情况下,人不可能隐去身形,目前,也仅仅剩下这一个问题还没想通。”

那鬼声冷笑道:“除非你也立刻变成鬼,否则,你一辈子也想不通的。”

锺十头笑道:“听阁下这语气,还是坚持你自己是鬼?”

那鬼声道:“本来就是鬼,又何用坚持!”

锺十头道:“可是,我却认定你是人!”

那鬼声道:“那么,你对闻声不见人的问题,又作何解释呢?”

锺十头沉思着道:“这个,稍缓时日,我会求出答案来的。”

那鬼声冷冷地问道:“你还要捉鬼么?”

锺十头也冷笑道:“当然还要捉,不论你是真鬼还是假鬼。”

那鬼声方自冷笑一声,锺十头又沉声接道:“现在,我再给你证据!”

话声中,闪电出指,朝着那萎缩的烛焰迅疾无比地凌空划了一个圆圈。

说来也真怪,那本来萎缩的烛焰,随着锺十头的手指那么凌空一划,竟然如响斯应地立即恢复正常。

那鬼忍不住一声惊呼道:“原来阁下果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锺十头淡然一笑道:“哪里哪里,阁下谬奖啦!”

口中话得轻松,右手却冷不防地突然向窗口右侧迅疾地凌空一抓。

但对方的身手也委实是高明得出奇,尽管锺十头出手是大出对方意外,却仅仅发出一声裂帛暴响和一声尖呼,那尖呼声由窗口直堕楼下,显然已经穿窗而逸。

锺十头手中抓住一角紫色裙边,冷冷一笑,也立即穿窗追出。

对方那人,尽管能隐住身形,但锺十头武功既高不可测,嗅觉更特别灵敏,他,凭着对方那轻微的衣袂破空之声,与身上所散发的淡淡幽香,竟然如同目睹似地追了个不即不离。

刹那之间,已追进西泠别馆右后方里许处的一片松林中。

锺十头边追边扬声说道:“阁下,停下来,咱们好好地谈谈。”

那鬼冷声笑道:“你不是擅长捉鬼么?怎不施出看家本领来将我捉住呢?”

听话声,人是停下来了,但声音却依然是飘忽不定,莫知其所自来。

锺十头笑道:“阁下,你的轻功固然算得上是炉火纯青,但请恕我锺某人发句狂语,方才,我如非顾念你是一位姑娘家,我早已出手逮住你了哩!”

那鬼声冷笑道:“哼!臭美!”

语声虽仍然刺耳难听,但口气却显然是姑娘家的口气。

锺十头轻轻一叹道:“卿本佳人,奈何要装做鬼?”

那鬼声道:“你管人家!”

锺十头哑然失笑道:“姑娘,你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是人非鬼了!”

那鬼声似乎一愣道:“谁说的?”

锺十头扬了扬手中的一角紫色裙边道:“加上这个,还不能证明么?”

“这……”

那鬼声讷讷半晌,才怒声接道:“谁知道你是由哪儿弄来的!”

锺十头诚恳地接道:“姑娘,请别再做作了,恢复本来,咱们好好地谈谈吧!”

那鬼声道:“你我不但素昧平生,而且阴阳殊途,又有甚么可谈的?”

锺十头苦笑道:“姑娘既然坚持自己是鬼,那么,咱们就不妨说说鬼话吧!”

微顿话锋,接着正容问道:“以天下之大,姑娘却仅仅骚扰菊园一家,此中是否另有原因?”

“当然有原因。”

“锺某愿闻其详?”

那鬼声幽幽一叹道:“祝千秋那老贼,跟我仇深似海,恨高如山……”

锺十头笑道:“姑娘,据锺某人所知,那‘仁心铁胆’祝千秋大侠,侠名久著,仁德广被,江湖上可说是口碑载道,似乎不可能做出甚么伤天害理之事……”

那鬼声截口冷然叱道:“住口!像你这种人云亦云,盲目附从之徒,能知道些甚么?”

略为一顿,又怒声接道:“老实告诉你,世间多的是‘仁德广被,口碑载道’的真小人、伪君子,而祝千秋这老贼,却更是此类人物中的翘楚。”

锺十头神色一动地道:“姑娘,姑且算我锺某人不明事理,人云亦云吧!那么,敢问祝大侠与姑娘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仇恨?”

那鬼声迟疑地答道:“这个……请恕我不便说。”

锺十头以非常诚恳的语气道:“姑娘,你如果能坦白说明双方结怨的经过,我当竭尽所能,替你们化解。”

那鬼声揶揄地道:“你是为了那一千两黄金的酬劳?”

锺十头正容如故地道:“姑娘,你此刻既然已知道我是武林中人,当然也明白我决不是为那一千两黄金而来,说句不怕姑娘见笑的话,别说是区区一千两黄金,纵是十万八万两黄金,我也没放在眼中。”

那鬼声道:“凭你方才所表现的武功,这话,我倒是信得过,可是,你既然不为钱,此行又是所为何来?”

锺十头沉思着答道:“姑娘,锺某人所为何来,这问题,你慢慢会知道的。”

“现在说不行?”

“是的!”

“那么,我与祝老贼的仇恨,也不能告诉你。”

“姑娘不能相信我有化解的能力?”

那鬼声笑道:“锺十头,我与祝老贼的仇恨,连阎王爷也不能化解,你能算老几!”

锺十头苦笑道:“好,姑且算是我自讨没趣吧!姑娘,能否答复我几个问题?”

那鬼声道:“可以,不过问题问出之前,你最好先行酌量一下,免得碰钉子。”

锺十头点点头道:“这个,我自有分寸。”

接着,正容问道:“姑娘,你离开人世有多久了?”

那鬼声幽幽地一叹道:“黄泉无岁月,我也不知道已有多久,不遇,在感觉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没有十年?”

“唔!我记不清啦!”

“就算是十年吧,偌长的时间,阎王都也不管你,任你这孤魂野鬼到处流浪。”

那鬼声“桀桀”怪笑道:“锺十头,你表面上聪明,实际上却是笨得可怜!”

锺十头苦笑道:“我承认我自己笨,但这个问题跟笨不笨有甚么关系呢?”

那鬼声道:“你没听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么?”

锺十头道:“我听说过,可是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那鬼声幽幽地道:“这有甚么难懂的,阴阳一体,阳间既然盛行红包,阴间自然也不例外,只要按时孝敬上去,关节自通,我纵然永远不去轮回,阎王爷也不会管我。”

锺十头一蹙眉峰道:“姑娘,你既然与祝大侠‘仇深似海,恨高如山’,为何不直接捉他的魂,却偏偏避重就轻地闹得鸡犬不宁呢?”

那鬼声沉默了少顷,才幽幽地一叹道:“那是因为祝老贼阳寿未尽,我不能做出有干天谴的事来,所以只好先在精神上给祝老贼不断的打击,以聊以泄愤。”

锺十头道:“那么,菊园之中,全园都受你的骚扰,惟独祝大侠的儿媳邵素贞女士例外,这又是甚么原因?”

那鬼声答道:“因为那邵素贞姑娘是西天王母座前的董双成下凡转世,暗中有神灵保佑,所以……”

锺十头截口笑道:“够了!姑娘,咱们的鬼话到此为止,现在,锺某人向姑娘你打个商量如何?”

“真荒堂!你这捉鬼的人,竟然向鬼打起商量来。”

“既然碰上姑娘这种罕见的厉鬼,我不打商量,又能怎样呢?”

那鬼声略一沉思道:“好,你且说出来试试看,我虽然是鬼,却远比人世间那些狗还不如的所谓人更具有人性,只是你的要求不太过份,我是可以考虑的。”

锺十头正容接道:“姑娘,锺某人这要求,就是恳请姑娘跟我合作一次。”

那鬼声讶问道:“人鬼之间,还能合作么?”

“当然可以合作。”

“那是怎样一个合作法呢?”

锺十头答道:“办法很简单,由我锺某人登坛作法驱鬼,届时请姑娘帮我表演得逼真一点,并且,三个月之内不再向菊园骚扰,锺某人就感盛情了。”

那鬼声答道:“帮忙你赚一千两黄金,我是能於效命,只是,三个月的期限,未免订得太长,何况你不肯说明此行目的,我怎能知道你不是与祝老贼沆瀣一气的!”

锺十头正容说道:“锺某人此行目的,方才我已说过,慢慢地你会知道的,至于我锺某人是好是坏,以后你也会知道,万一我锺某人也是坏人,凭姑娘这来去无踪的本事,还不是照样可以找我清算么?”

那鬼声道:“不错!尽管你武功很高,但我要找你的麻烦,还是并不困难。”

略为一顿,又立即接道:“那么,那期限方面呢?”

锺十头沉思着道:“姑娘,三个月的期限,在我说来,还感到太匆促了,不过目前我可以透露一点我此行的目的,那是为了查证一件事情,如果进行顺利,也许十天半月,我就会离开的。”

那鬼声接问道:“如果三个月届满,还没查出你所希望知道的事情呢?”

锺十头肯定地答道:“不论如何,三个月的时间一到,我一定走。”

那鬼声也肯定地道:“好,这要求我答应了!”

锺十头正容说道:“谢谢姑娘盛情!”

那鬼声道:“那倒不必,现在,请说明你那登坛驱鬼的日期吧!”

锺十头略一沉吟道:“我已与菊园的舒总管订下了三夜查勘的日期,今宵是四月十二日,三夜之后刚好是十五,咱们这日期就订在十五夜的三更正吧!”

那鬼声道:“好,咱们就此一言为定,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可要走啦!”

“姑娘请便!”

“你可不许再跟踪我!”

“那是当然!”

锺十头话声才落,箭远外的松林内,陡地发出两声闷哼,接着又是两声重物倒地之声。

那鬼声讶问道:“你还带着助手同来?”

锺十头答道:“是的,那是我的师兄。”

口中说着,人已向松林外电射而去。

那鬼声同时说道:“我也去瞧瞧。”

松林边缘,岸然傲立着那乡下老头,眉宇间杀气未消,嘴角边噙着一丝冷笑。

他的身前丈远处,成丁字形躺着两个玄色劲装汉子,昏黄月色下,但见两人都是面色惨白,嘴角血迹还在汩汩地沁出。

锺十头一到松林边,即向乡下老头讶问道:“师兄,今宵哪来偌大火气?”

乡下老头冷冷一笑道:“师弟你瞧瞧这两个东西是谁?”

锺十头向那两具尸体略一端详道:“小弟不认识啊!”

那鬼声忽然“咦”地一声道:“原来是这一对魔鬼。”

乡下老头闻声一楞,向锺十头投过询问的一瞥,意思是说:“这说话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锺十头苦笑道:“这位姑娘是一位愤世嫉俗,自甘与鬼物为伍的人。”

那鬼声道:“你少自作聪明!”

锺十头笑道:“是是,姑娘,你认识这两个?”

那鬼声道:“我怎么不认识,那是无恶不作,最近经常暗中进出菊园的‘天台双鬼’……”

锺十头“哦”地一声接道:“我明白了!”

乡下老头威态与惊讶之色早已收敛,淡淡一笑道:“师弟现在不怪我出手太重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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