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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下雪了!

整个北方笼罩在凛烈的北风里。

寒冷的北风刀儿似的,能刺进人的骨头里。

白天,街上的行人不多。

入夜以后,街上的行人更是少得可怜。

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可是刀儿似的北风,仍然从门缝儿里透了进去,窗户纸“噗达”、“噗达”的直响。

日租界里,一座西式的小洋楼的楼下,挨着客厅后头,有一个小型的办公室,这时候灯火正旺。

这间办公室布置得很精致,正面是面腥红的太阳旗,对着“太阳旗”,有一张长长的会议桌,上头铺着雪白的桌布,桌布上是个中国古代的大花瓶,花瓶里插着日本的国花——樱花。

长桌头儿上,站着一个身材矮胖,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日本人,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

长桌的两旁,紧挨着长桌,站着二三十个穿着中国式裤褂儿的日本浪人。

外头冷,比不上土肥原跟这些日本浪人脸上的神色冷!

屋里暖和,但却也溶解不了这些人脸上赛过冰霜的冷意。

长长的桌面上,堆满了吓人的东西,枪、厚背武士刀!

日本浪人平日里吊儿郎当,这会儿却是靠腿垂手,挺胸肃立。

炉子里的火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一闪一闪的。

土肥原突然高喊一声:“天皇陛下万岁。”

众日本浪人轰然相应:“天皇陛下万岁。”

接着,土肥原以冰冷而激昂的话声说了话:“我们这一次行动,目的在造成‘天津事件’,进而引起整个华北的纷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午夜十二点,在院子里集合。对表,现在的时刻是十一点半。”

土肥原与众浪人同时对过了表。

土肥原又说了话:“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一名浪人欠身道:“请问大佐,是不是见人就杀,见住家就闯?”

“不错,可是要杀中国人,闯中国人的家。”

“嗨。”

又一名浪人欠身道:“请问大佐,假如碰见了花姑娘……”

“当然可以,随你们的便。”

“嗨。”

“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众浪人不再说话。

土肥原一声:“天皇陛下万岁。”

众浪人轰然相应:“天皇陛下万岁。”

“解散。”

土肥原转身出了办公室。

众浪人抓刀的抓刀,拿枪的拿枪,鸦雀无声地相继出了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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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点过三分。

二三十个日本浪人,提刀握枪走出了这座小洋楼的大门,大门口挂着一方铜牌,上头刻着四个大字:“日本商会”!

众日本浪人耀武扬威地在日租界大街上疾走。

在这条大街的街口,过了街口十字路口就出了日租界,街口对面暗隅里,架着一挺机关枪。

这挺机关枪后面,爬伏着两个人,两个中国人,年纪都在卅岁上下,都是一身利落打扮,枪口正对着日租界那条大街。

“兔崽子们来了。”一个汉子咬牙切齿。

另一个汉子接口说:“幸好上头早获得了情报,要不然天津的同胞,岂不让土肥原那狗养的害惨了。”说着话,二三十个日本浪人已进入了射程内。

两个汉子的眼内,机枪枪口里,同时喷出了火光,连珠般的一阵砰砰响,二三十个日本浪人都倒在了雪地里、血泊中,一个也没跑掉。

两个汉子笑了,一跃站起,扛起机枪,很快地消失在暗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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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黯淡的灯笼,在寒风里摇晃着,灯笼也忽明忽灭的。

黯淡的灯光照耀着五个黯淡的字:“常盘馆旅社”!

在这家旅社最后面的一间屋里,也闪动着黯淡的灯光。

土肥原坐在榻榻米上,穿着和服,腰系宽布带,面前一张矮脚茶几,上面放着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刀,一瓶日本烈酒。

土肥原的脸红红的,半因生气,半因酒意,他咬牙切齿,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牙缝里送出一连串的叫骂:“马鹿野郎猪猡,马鹿野郎——”

一边骂,一边抓起酒瓶灌酒。

这也难怪,“天津事件”的失败,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打电话来臭骂土肥原,要他明天一早回到关东军司令官署,接受惩罚,也就是军法审判。

这样的情形,土肥原只有一条路,只有这条路可以让他死得壮烈,不失武士道精神,那就是武士道传统的切腹自杀。

土肥原现在就要走上这条路。

放下酒瓶,拿起短刀,望着森冷的刀光,他脸上的神色是可怖的,这么冷的天,他满头是汗。

右手握刀,左手试摸左腹部柔软部位。

眼前没有人为他“助刃”,他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他。

他只有靠自己,尽量地缩短痛苦的时间。

左手摸着了左腹部的柔软部位。

右手短刀缓缓下伸,刀尖抵住了左腹部的柔软部位。

那个部位在宽布带的紧勒下。

土肥原抬头,咬牙,双手握刀柄,凝足了力气,一声:“天皇陛下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

就要往下扎。

砰,砰,砰,敲门声惊动了土肥原。

土肥原停手抬眼,纸拉门上映出个人影,他破口大骂:“马鹿野郎,叫你们不要来打扰我——”

外头那人低声急道:“报告大佐,司令部的急电。”

土肥原一怔扔下短刀:“进来。”

拉门“哗”地拉开了,一名中年人一步跨进,见状一怔:“大佐,你——”

“少废话,拿过来。”

土肥原冷然伸出手。

那名中年人不敢再说,急步上前,双手送出一份急密电。

土肥原接过拆阅,一看,他脸上的神色松了,一摆手,那名中年人鞠个躬退了出去。

土肥原把密电扔在了茶几上,全是密码译出来的日文,假如再译成中文,那是:“为混淆国际联盟调查侵华事件,即刻绑架逊清废帝溥仪,赴东三省成立‘满洲国’。”

下面是本庄繁大将的亲笔签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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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黑龙会”总部。

“黑龙会”的头一号人物头山满,正漏夜召集紧急会议,“黑龙会”的头目都到齐了。

会议的议题是:九一八事件后,中国向国际联盟提出控诉,国际联盟拟派员赴中国调查,为混淆国际的调查,转移国际的注意,欲派干员赴中国,诱使逊清废帝赴东三省成立“满洲国”,“黑龙会”应该派谁去。

“黑龙会”是日本最高情报政策机关,拥有好几万的人手,潜伏各处,什么样的人都有,派个人出去,应该不难,似乎也不必这么郑重其事。

可是这件任务太重大,中国的情报人员,又是举世闻名的第一流。等闲一点的日本间谍,绝难达成任务。

经过一夜的密谈,“黑龙会”拟出了名单,选出了三个人:川岛芳子少佐、石原次郎中佐、佐佐木次郎大佐。

天破晓,头山满拿着这份名单,进了首相官邸,请首相圈选其中一人。

首相早就起来了,等的也就是这份名单,接过名单之后,毫不犹豫的圈选了头一个:川岛芳子少佐。

头山满即刻打电话。首相在官邸召见川岛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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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黑色轿车,冲破了黎明的宁静,风驰电掣而至。

车上下来五个人,五个穿日本军服的日本女人,前一四后。

前面一个,廿多岁年纪,美艳无双,冷肃之气逼人,配得是少佐军阶,正是大名鼎鼎的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

后头四个,都是东瀛的绝色美女,各配少尉军阶,她们的名字分别是:“宫本秋子”、“山本淑子”、“吉永贞子”、“田中茱莉子”。

这四个,也是“黑龙会”出色的间谍,而且是川岛芳子一手训练出来的,多少年来,一直跟随着川岛芳子,是川岛芳子的得力助手。

当车子一到时,首相官邸的大铁门开了,川岛芳子带头,马靴整齐的格格声,配合着佩刀的叮当声,从大门外,一直到了豪华的大客厅。

首相高坐,头山满陪坐一旁。

川岛芳子等行过军礼,笔直肃立。

首相缓缓站起,严肃地宣布了任务,然后郑重告诫,此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中国情报人员不好斗,千万小心。

首相说完话,川岛芳子说了一句话:“报告首相,芳子很了解中国情报人员,还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套句中国话,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芳子如果有辱使命,愿接受严厉的制裁。”

首相相当高兴,纵声大笑,破例跟川岛芳子握了握手:“我也套句中国话,祝少佐马到成功。”

头山满笑了,川岛芳子也笑了,冷肃之气尽扫,全日本最娇艳的花都为之逊色,连首相看得都不禁为之一呆,他旋即含笑点头:“你好好去做,我全力支持你,任务达成回国之后,我会好好的奖赏你。”

川岛芳子一躬身:“多谢首相。”

头山满一旁说了话:“我准你带一名助手——”

“秋子。”川岛芳子连想都没想:“她的中国话最流利,也是一个中国通。”

头山满道:“除了在中国的‘黑龙会’人员全力配合外,我再派出一个人暗地里协助你——”

“谁?”川岛芳子马上问。

头山满笑了笑:“现在不要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准备带着宫本少尉动身起程就是。”

川岛芳子靠腿躬身:“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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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北方某地——

一间大办公室,一张大办公桌,靠椅上坐着一个人,只看得他背影,单这背影,就有逼人之威。

他面前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机密文件,他在翻阅。

文件上写着:

川岛芳子,女,原逊清肃亲王善耆女,善耆共二十一子、十五女,川岛芳子为善耆四福晋张佳氏所生,在善耆十五女儿中排行十四。

川岛芳子原名爱新觉罗显环,号东珍,生于清光绪三十三年四月十二日,出生地为北平。

民国后,川岛芳子五岁,随善耆流亡大连,九岁时,善耆欲借日本“黑龙会”之助,阴谋扶宣统复位,将川岛芳子过继与“黑龙会”头目川岛浪速为义女,由川岛浪速携往日本为人质,住东京赤羽,三年后迁长野县松本市柏原村,入松本女校就读。

善耆死后,川岛芳子年十六在日本风头极健,川岛浪速加以染指,因使川岛浪速之妻福子一怒而去,川岛芳子自杀获救,弹头留体内,后返国定居王府,住北平一年,请家教补习中国语文,入同仁医院取出弹头,改名金碧辉,成为名媛。

张宗昌谍报处,处长安静山曾加追求不成,嫁旅日时结识之蒙古王爷巴布扎布之子甘珠儿扎布,二十一岁结婚,住旅顺,后与夫不和,三年后出走,赴东京,为“黑龙会”吸收。

川岛芳子聪明,机灵,为人豪爽,好胜,执拗,任性,有变态心理。甚神秘、喜扮男装、日人称为“男装丽人”!

川岛芳子在日本时,六时起床,至皇道会大石先生处习柔道,每晚为川岛浪速按摩,九岁曾随川岛浪速习坐禅……

靠椅上坐着的那位,没有往下看,把文件往桌上一扔,拿起桌上电话:“召回地字第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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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市,夜。

寒冷的天津市,寒冷的夜。

再冷的天气,冻不了爱玩的男人那颗热呼呼的心。

男人们,缩着脖子,顶着刀儿一般的夜风,怀着那颗热呼呼的心,都往“四喜班”跑。

“四喜班”的老鸨妈六姐,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跑过不少码头,经过不少磨练,心眼儿、手腕儿都超人一等,麾下春、夏、秋、冬四喜,一个赛一个俊,一个赛一个娇媚,别说天津的男人往她那儿跑,就是二百四十里地以外的北平,一些专爱跑花街柳巷的,也都舍近求远,趋之若鹜。

今儿晚上“四喜班”到的客人尤多,差点儿把门框都挤破了,至于为什么,且到“四喜班”的大花厅看看去吧。

“四喜班”的大花厅里,今儿晚上是筵开六桌,桌旁坐满了,旁边儿也站满了。

坐在桌旁的,是有头有脸有钱的大爷,当然,每位旁边都有姑娘侍候着。

站在旁边儿的,份量不够,平日里花在“四喜班”里的大洋也不够多,所以,只有看看热闹的份儿。

靠里,有位姑娘一手打板,一手鼓键在唱大鼓,两个琴师闭着眼猛忙。

姑娘唱的是“大西厢”,平日里相当叫座儿,今儿个客人们乱哄哄的,似乎谁也没有心思听。

唱着,唱着,一桌上有位客人说了话:“怎么回事儿,什么时候了,还不见人影,别是马六把咱们涮了吧。”

“保不定,要不然怎么都到这会儿了,还不见出来,难道非等千呼万唤哪。”

有人起了头。

于是乎,你一句,我一句,看热闹的也跟着起哄,乱了。

原就听不清楚唱大鼓的那位姑娘在唱些什么,现在根本就听不见了。

有个姑娘尖声说了话:“哟,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也不怕身边的姑娘吃醋么?”

“可不,你们瞧,我身边儿这位已然酱肘子出锅,绷了盘儿了。”

一阵哄堂大笑。

正嚷着,正乱哄哄的,突然里头帘子一掀,马六姐出来了,身后紧跟着大茶壶。

马六姐可真是风韵犹存,不但犹存,简直动人,细皮嫩肉,十指尖尖,熟透了的胴体仍是那么曲线玲珑,右手里拿根细长的象牙烟嘴儿,洋烟卷儿正冒着烟呢!

马六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是戏台上的名角儿,可是她有震住全场的气势,她一出来,整座花厅里马上鸦雀无声,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见。

突然的一静之后,马上站起个长袍马褂儿,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扯着喉咙说:“我的马六奶奶,您可出来了,都快把人急死了。”

马六姐天生一双媚眼,这会儿眼角一瞟,慢条斯理地问:“刚才是哪位说我们涮人哪!”

“就是我。”白胖中年人一指头点上自己鼻尖。

“哟,敢情是我们陈大爷呀?陈大爷,抬起您的尊手来,摸着您的心口儿问问自个儿,我马六什么时候坑过您,涮过您。”

白胖中年人咧着嘴窘笑,没答话。

“这样儿吧,”马六姐得理不饶人,接着又道:“既然有人信不过马六,今儿个这杯酒算马六请客,您诸位就随便喝两杯——”

这话谁不懂,话还没说完,大伙儿都嚷了起来,求马六的也有,骂白胖中年人的也有,又乱了。

白胖中年人招架不住了,哭丧着脸到了马六跟前:“马六奶奶,您没有涮我,您可整了我了,这会儿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给您跪下了。”

说跪他可真跪,噗通一声双膝落了地。

哄然满堂笑。

马六姐也笑了,伸手扶起了白胖中年人,在他白胖的脸蛋儿上轻轻拧了一把:“陈大爷,亏您做得出来,您这不是折我们么,回桌给我坐着去吧。”

这就是赦令,白胖中年人忙回座儿去了。

马六姐向大伙儿说了话:“我们姑娘正刀尺着呢,马上就出来,不过这是她头一回见客,还得诸位多捧场,赏点儿面子。”

“当然、当然、那当然,这还用你说。”一位有钱大爷说了话。

大伙儿跟着也七嘴八舌一阵。

马六姐笑得像朵怒放的花儿似的:“哎呀,这可让我为难了,诸位都是我们的老客人,也都是我马六多年的老朋友了,一会儿我们姑娘出来,让她侍候哪一位呢?”

在座的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一点就透,白胖中年人首先捧场:“马六奶奶,兄弟我送五百意思意思。”

马六姐忙道:“谢陈大爷。”

“我六百。”

“谢王大爷。”

“我七百。”

“我八百。”

“我九百。”

“我一千。”

送这数儿的还是那位陈大爷,面子问题,岂能示弱,何况腰里有得是。

搁那年头儿,一千块大洋,能买幢相当像样儿的房子了。

坐着的没人吭气儿了。

站着的全瞪大了眼,张开了嘴,开了眼界了,真的!

马六姐嘴合不拢了:“陈大爷,真谢谢您了。”

大茶壶直哈腰:“谢陈大爷,谢陈大爷。”

陈大爷够面子,够光彩,站在那儿傲视群“伦”,不可一世。

他爹娘真养他这么个好儿子。

让他拿这一千块大洋去修祖坟,他未必舍得。

马六姐往后一扬手。

大茶壶忙转身掀帘子。眼前一亮,灯光一黯。

大伙儿都傻住了。

一前一后两位姑娘。

前头那位,年可廿许,一身紫,上身是件小腰身,宽袖,高领的小袄儿,下身是件八幅裙。

香额上整齐的一排刘海儿,头发梳得没一根儿跳丝儿,杏眼、桃腮、柳叶眉,一对眸子赛秋水,人长得美不说,那高雅华贵的气质,却是从没见过的。

后头那位,一身翠绿,个头打扮,年可廿上下,一样的美艳尘寰,艳压群芳。

马六姐又笑了,微一抬手:“姑娘,谢过陈大爷。”

姑娘浅浅一礼:“谢谢陈大爷。”

乖乖,话声清脆甜美,听进人儿耳朵里,像喝了玉液琼浆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儿不舒坦。

陈大爷跟个泥塑木雕的人儿似的,仍傻在那儿。

其实,仍傻在那儿的,又何止陈大爷一个人?

“陈大爷,您请姑娘屋里坐吧。”

陈大爷还没有听见。

马六姐一呶嘴儿,大茶壶过去了,碰了碰陈大爷:“陈大爷,人家姑娘有请了。”

陈大爷终于醒了,“嗯”、“啊”两声,刚要走。

“等等,”厅外传进一声朗喝,厅内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前头这位,廿多近卅年纪,颀长的身材,穿件合身的皮袍子,袖子卷着,头上是顶皮帽,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袍子也好,帽子也好,全是名贵黑貂。

穿的讲究,长的也是一等一,斜飞的长眉,眼角微翘的凤目,白白净净,连颗痣都没有。

后头那位,是个廿刚出头的小伙子,黑黑的、壮壮的,英武逼人。

大伙儿被这一声朗喝惊醒了,目光全都盯在刚进来的这头一位身上,连跑过码头,见多识广的马六姐,两眼都为之一亮。

这头一位,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都盯在姑娘脸上,姑娘脸上一丝异容飞闪而逝,而这头一位,却含着微笑冲马六姐抱起了双拳:“六姐,我姓金,这是头一回到‘四喜班’来,而且是闻风慕名而来——”

不知道是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金少爷。”

紧接着,惊叹之声此起彼落。

金少爷跟没听见似的,两眼始终不离姑娘的脸,嘴角始终噙着微笑:“一千五,我请这位陈兄让一让。”

骚动突起,一千五百块大洋,乖乖。

姑娘、马六姐都为之一怔。

陈大爷岂甘示弱,尤其当着美人的面?更何况他舍不得,眉一扬:“让,笑话,两千。”

陈大爷比金少爷多加了五百块白花花的现大洋,也不知道他是气的,还是心疼钱,他脸色有点发白。

陈大爷这句话,引起的骚动比金少爷刚才那句话引起的骚动还要大,还要强烈,但是它没能把姑娘那双秋水般清澈目光,从金少爷脸上引走。

一千块大洋能卖幢相当不错的房子。

两千块大洋更不是小数目,而且这个数目只是开盘子钱,充其量只能到姑娘屋里坐坐,喝杯茶。

花这么个数目,只能换得这么一点代价,说起来当然不值,不过有钱的大爷不在乎这个,也爱这个调调儿,不这样斗阔怎么显得出自己的身份,又怎么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大伙儿的目光只在陈大爷的身上停留了一下,旋即又聚集在金少爷脸上,看他怎么办!

金少爷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微微地笑了笑,先伸出两个指头,然后另三个指头伸了出来。

这表示两千五。

骚动又起,目光又转向了陈大爷。

陈大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低头,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大伙儿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叹息,没热闹看了,一转眼工夫,大伙儿都走光了。

姑娘一双美目之中绽放出异采。

马六姐笑得合不拢嘴!

大茶壶上前一步,哈腰,赔笑,摆手:“金少爷,您请!”

金少爷却向着姑娘潇洒地欠身摆手:“姑娘请。”

姑娘深深一瞥,浅浅一礼,带她身后那位绿衣姑娘,就要转身往后走。

突然,又一个喝声传了进来:“慢着。”

姑娘停住了,抬眼外望,外头一前四后地走进五个人来。

后头四个,清一色的利落打扮壮汉子。

前头那位,虎背熊腰,更壮,穿件皮袍,普通货色,头上斜扣顶皮帽,浓眉大眼,一张脸黑红黑红的,酒气熏人,老远就闻得见。

他一进花厅,两眼就跟苍蝇见着糖似的,紧紧地盯在了姑娘脸上。

马六姐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神色,就要说话。

戴皮帽的壮汉子一咧嘴先开了口:“来得是时候,马六,这位姑娘我包了。”

马六姐微一摇头:“恐怕不行,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什么事儿也得分个先来后到。”

戴皮帽的汉子“哦!”地一声道:“这么说,我这是来迟一步?”

“不错!”马六姐道:“您来迟了,明儿个请早吧!”

戴皮帽的壮汉子道:“哪位是比我早来了一步的?”

马六姐一指金少爷道:“这位金少爷,人家出手就是赏了两千五百大洋。”

戴皮帽的壮汉子,目光扫向了金少爷,上下一打量,道:“敢情是这么回事儿,有钱别在我跟前摆,孩子们,把他给我架出去。”

轰雷般一声答应。那四个壮汉子迈前逼向金少爷。

金少爷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一动没动。

动的是金少爷身后那小伙子,小伙子挥出了两拳,踢出了两腿,那四个壮汉子全倒下了,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

马六姐、大茶壶瞪大了眼。

姑娘跟她身后的绿衣姑娘,两对眸子里闪过了异样的光采,充满了惊讶。

戴皮帽的壮汉子脸上变了色,抬手探入腰中。

金少爷身边那个小伙子比他快,一步跨到,明晃晃的攮子已抵住了戴皮帽的壮汉子的咽喉要害。

戴皮帽的壮汉子吓得头往后一仰,探进腰里的手没敢再动,只听他惊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殴打侦缉……”

金少爷目光一凝:“怎么说,你们是侦缉队的人?”

“不错,我是侦缉队的杨队长。”

马六姐道:“对了,金少爷,这位是大名鼎鼎,跺跺脚‘天津卫’都会颤动的侦缉队长,人称‘赛阎王’的杨头儿。”

金少爷一抬手,小伙子收攮子退后。

“赛阎王”杨队长以为这张虎皮吓了人,也得理不饶人,眼一瞪,怒喝道:“好大的胆子,活得不耐烦了,跟我上队上跑一趟去吧!”

猛往地上四个壮汉身上踢了一脚,骂道:“窝囊废。”

四个壮汉爬了起来。

“赛阎王”杨队长一指金少爷跟小伙子,不可一世地喝道:“把他们俩都给我带走。”

四个壮汉心里恨透了小伙子,巴不得有这么一句,如狼似虎地要动。

“慢着,”金少爷淡然轻喝:“虎子,打个电话给侦缉处的莫处长,请他到这儿来一下。”

小伙子应一声要走。

赛阎王杨队长一顿忙拦:“慢着,你认识我们处长?”

金少爷淡然道:“我不知道莫处长是谁的处长,我只知道他跟我称兄道弟多少年了。”

杨队长目光一凝,嘴角儿泛起了一阵冷笑:“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这一手我见多了。”

“我没意思非让你相信不可,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用枪押着我这车夫去打电话,或者让你的人去帮我打个电话也一样。”

这,不由杨队长不相信了。

他大大地作了难,侦缉处的处长莫老虎,是他的顶头儿上司,发起狠来,比他这个“赛阎王”还狠十分,如今这位公子哥儿似的金少爷,竟跟这位莫老虎称兄道弟的,显然彼此交情不浅。

怎么办,动眼前这位金少爷,他实在惹不起号称老虎的顶头上司。

要是让一步,就这么算了,他可又下不了台。

这位“赛阎王”正这儿作难呢,那里那位金少爷已经摆手,把姑娘让进去,然后带着虎子跑了进去。

行了,总算就这么下台了。

下是下台了,可是杨队长不能不找回点儿面子,转冲马六姐猛然拍了桌子:“马六,你好。”

“哟,怎么了?”马六姐一怔,道:“杨队长,我马六可没得罪您啊!”

杨队长怒喝道:“马六,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自己问问,你能在这块地儿上混,是谁给你的方便——”

“哟,杨队长,您怎么说这种话,这本来就是鱼帮水,水帮鱼的事儿,不错,您是给了我不少方便,可是我也没有少孝敬您啊。”

杨队长听不下这个去,猛一摆手,道:“好了,不提这个,我间你,有了好货色,你为什么不给我——”

“哟,这您怎么怪起我来了,您要大头没大头,要拳头没拳头,能怪我么!”

杨队长黑脸猛一红,指着马六道:“马六,你,算你行,别以为我整不了你——”

“杨队长,说这话就不够朋友了,惹不起别人您整我,好嘛,你整吧,我马六干这一行也有不少年了,认识的人也不在少数,若要闹起来,谁占便宜,谁吃亏,还很难说呢。”

杨队长脸上的红转成了白,一声:“你——”一跺脚,带着他的人走了。

杨队长人不见了,马六姐马上变了个人,浓眉瞪眼,杀气腾腾,猛一拍桌子,骂道:“我操你八辈儿,姓杨的,你敢惹你祖奶奶!”

大茶壶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姐,已经够兔崽子受的了,何必生这么大气!”

马六姐吸一口气,平松了一下自己,缓缓说道:“左盼右盼的,今儿个总算盼来个适当的,你去给我打点打点去,把那败家子儿给我留下。”

大茶壶一征:“大姐,您是说那个金少爷?”

“不是他是谁!”

“他合适?”

“他最合适不过了,他家开的是钱庄,来往的全是贪官污吏,也是拿贪官污吏的脏钱去放利息,不在他身上敲一笔,在谁身上敲去?”

大茶壶迟疑了一下:“大姐,这号子恐怕扎手。”

“别这么没出息,瞧那愣小子摆倒几个窝囊废就吓倒了,那几个窝囊废是纸糊的,经不起一吹,就算那愣小子真有两手儿,也不过只他一个,难道你们连一个也对付不下,别给我站在这儿了,快去吧。”

“是!”

大茶壶恭应一声,哈个腰走了。

马六姐又拍了桌子:“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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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姑娘的屋里!

里头是两间卧室,垂着棉布帘儿,外头是间小客厅,很雅致、很讲究的小客厅。

朱红色的桌椅,配以大红缎子的垫子,这一部分尽是耀眼的红。

桌上一只雪白的细瓷花瓶,瓶里插着几枝梅花,刚吐蕊,清香深动。

靠里,墙上挂着几幅画儿,竟都是名家的手迹!

就照这种布置,这种摆设,甚至这种调和的颜色,就已衬托出这位美姑娘不是一般的俗脂庸粉。

难怪金少爷一进门就摆头长叹:“我可以说是阅人甚多了,像姑娘这个样儿的,可却是头一回见着。”

“您这是褒呢?还是贬?”

美姑娘含笑凝睇,轻轻地问。

“褒,又何止是褒,简直不虚此行,不虚此走。”

“您这就是损我了。”

“天地良心。”

“金少爷,这种地方,是不讲良心的!”

金少爷哈哈大笑。

姑娘自己也笑了。

两个人落了座,绿衣姑娘献上了茶:“金少爷,您喝茶!”

金少爷微欠身:“谢谢姑娘。”

“不敢当,我叫小秋。”

“噢,小秋姑娘。”

“四个字多麻烦,省两个字儿不好么?”

“省哪两个?”

“您说呢?”

金少爷又哈哈大笑:“主称绝代,婢岂庸俗!金某我福气不小,造化不小。”

姑娘开了口:“金少爷,您让人不安。”

金少爷一点头:“行,对姑娘这样的红粉,不该来世俗这一套,尽管我这些话句句由衷,字字发自肺腑。我,单名一个刚字,转教。”

“金,金碧辉。”

金少爷轻轻一拍桌子:“金碧辉煌,当之无愧。姑娘,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

小秋一旁道:“怎知道现在就不是一家?”

金少爷微一怔:“固所愿也,未敢请耳。”

金碧辉白了小秋一眼,嗔道:“小秋多嘴,还不快侍候那位去!”

那位?小伙子虎子正在一旁发愣呢,闻言脸一红,忙道:“少爷,我,我上外头去了。”

金少爷摆了手:“好、好、好,去、去、去,没出息。”

虎子忙出去了,是怕谁把他留下。

小秋噘了小嘴儿:“您看,人家怕我。”

金碧辉失笑道:“这位兄弟名字叫虎,身手也像虎——”

金少爷截了道:“可是这儿却碰上伏虎的罗汉了。”

金碧辉笑了。

小秋也笑了。

笑了笑之后,金少爷转了话锋:“听姑娘的口音,来处似乎离天津卫不远。”

“是不远,”金碧辉含笑道:“只有两百四十里地。”

金少爷“噢!”地一声道:“原来您是北平,我说嘛,看样子金姑娘家恐怕是北平的老根儿人家了。”

“也不算老,前清的时候才迁到北平去的。”

“那恐怕也有好几代了。”

“有了,好几代有了。”

小秋突然插嘴问道:“金少爷您呢?”

“我?我们家算得上是天津的老根儿人家了,到我父亲这一代,足足有十几代了,不过以往都是读书人,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才做了生意,沾上了个铜臭味儿,还好,不管怎么说,我父亲这一代还说得出去,要是等到了我这一代——”

金少爷摆摆头接着说:“最好别有人问我。”

“您客气。”金碧辉说。

“客气!”金少爷道:“等到了我这一代,金家恐怕就要让我败光了。”

小秋忽地“噗哧”一笑。

“你笑什么,小秋?”金少爷间。

“没什么!”小秋忙忍住了笑。

“不行,你得说,你一定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

“没什么,您何必一定要问?”

“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脾气,我非要听听不可!”

小秋犹豫了一下,道:“等将来有人问起您来,您可以说您老太爷那一代改行做了生意,是挣钱的,至于您嘛,您是花您老太爷挣来的钱的。”

金碧辉一怔忙道:“没规矩,胡说八道。”

金少爷却没在意,不但没在意,反而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妙,妙,真是‘庙’后头有个洞,妙(庙)透了,行,将来有人问起我来,我就这么说。”

金碧辉忙道:“小秋没规矩,您不怪她怎么还跟着她——”

“谁说小秋没规矩,”金少爷道:“我却觉得小秋是个难得的趣人儿,姑娘你不是世俗中人,拘这些世俗中的规矩干什么?”

“好,您惯坏她吧,”金碧辉瞟了小秋一眼道:“往后她就更不得了了。”

“您可别这么说,”小秋说:“我说这话还看人儿呢,金少爷不是一般俗客,人家懂风趣,要是换个别人儿,请我说,我还懒得说呢!”

“听,”金碧辉道:“她倒有理了。”

“有理、有理、真有理,”金少爷拍着桌子笑着说,似乎简直就击节叹赏。

开盘子归竟是开盘子,也就是来坐坐,不能老赖着不走,不能老缠着人不放,金少爷是个老行家了,自然不会不懂这规矩,坐了个把钟头以后,站起身来走了。

金碧辉带着小秋,双双送到了屋门口。

望着金少爷跟虎子远去的背影,金碧辉的神色有点儿异样。

小秋偷瞥了金碧辉一眼,轻轻地道:“姑娘,这个人可以利用。”

突然,背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金碧辉神情一震。

小秋飞快抬手拔下头上一根簪,反手掷了出去,人跟着转了身。

小秋打出的那根簪,握在一个人手里,这个人就站在右边垂着帘的房门前,布帘还在动,显然他是从那间屋出来的。

那个人是个汉子,卅岁上下的汉子,个子高高的,白白净净的,穿件大衣,头上戴顶呢帽,脖子上还围着围脖,挺俊逸的人物,可眉宇间一股子冷肃之气逼人。

一见这个人,金碧辉一怔。

小秋却脱口叫道:“石原大佐。”

忙靠腿欠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小秋穿的是袄裙,行的是这么个日本式的军礼,未免有点滑稽。

可是来人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冷峻目光落在了金碧辉脸上。

金碧辉定了定神,也跟小秋一样施了一礼。

来人脸色缓和了些,扫了小秋一眼,道:“宫本少尉,以后看清楚人再出手。”

抬手把那根簪扔在了桌上。

小秋一脸肃穆色,欠身道:“嗨,秋子鲁莽,请大佐原谅。”

石原大佐缓步走过来坐下,微一抬手:“川岛少佐,坐!”

金碧辉脸上没有表情,也站着没动:“谢谢大佐,大佐什么时候到中国来的,找我有什么事?”

石原大佐抬手摘下帽子:“算起来,我还是比你早一班船到的,你到了中国以后,一举一动我都清楚。”

金碧辉眉梢儿微一扬道:“我明白了,临来中国之前,在首相府邸,‘黑龙会’表示要派一个人来暗中协助我——”

“对了,那就是我。”

“我很荣幸。”

“不要客气,川岛少佐,往后你我要多多合作啊!”

“大佐,我现在叫金碧辉。”

“噢,金小姐,不,在这种地方应该叫姑娘。”

“金姑娘,金小姐都不要紧,请记住,不要再叫我川岛少佐就行了,大佐有化名没有?”

石原大佐取出名片递向金碧辉。

金碧辉伸手接过,只见名片上印的是:协兴轮船公司业务经理,石本原。

金碧辉道:“原来是石经理,石经理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请从来路出去吧,免得让这儿的人看见起疑。”

“这儿是什么地方,进出的客人这么多,怎么会单对我起疑?”

“石经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今晚是我头一次见客,刚才那位钱庄的少掌柜赏了两千五百块大洋开盘子——”

石原大佐吃一惊:“两千五百块大洋,他,他疯了!”

“他的神智很清楚,我这儿不会有别人来,要让人看见你坐在这儿,这算哪回事。”

石原大佐站了起来:“两千五百块大洋,好阔气,好阔气啊,金姑娘,他看上你了。”

“那是一定,要不然他不会花这么多钱,像现在我这种身份,也需要这样,更需要这种客人,这样我才能一炮而红,这样对我今后才有帮助,石先生懂么?”

石原大佐薄薄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这道理我还懂,不过要提醒你一句,中国的男人都是很厉害的,你可不要被他们——”

“石先生,你是来协助我的。”

“所以我才说提醒,要不然我就命令你了。”

“谢谢你的好意,只是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个受过特殊训练的女人,我知道怎么对付男人,黑龙会派我独当一面,而且经过首相的圈选,这都不是马虎随便的事。”

“可是‘黑龙会’跟首相,都不了解中国男人。”

金碧辉脸色一变,冰冷道:“秋子,送客。”

小秋立即恭应:“嗨。”

石原大佐阴阴地笑了笑,抬手道:“不用,我自己会走,十一月一号已经过去了。明天就是二号了,别忘了,十一月十号晚上十二点以前。”

“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

石原大佐戴上帽子走了,走得是来路,很快地进了右边那间屋。

金碧辉施了个眼色,小秋提步跟了过去,掀帘一看,转身点头。

金碧辉猛然拍了桌子:“马鹿野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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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四喜班”的大门,金少爷跟虎子踏进了黑胡同。

黑胡同里的风既劲又急,呜呜的响,能把人的脸割裂。

金少爷犹豫了一下:“虎子,你怎么单挑这种路走,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地面上不太平,万一碰上些翦径、打闷棍的毛贼——”

前面一下子闪出三四条黑影拦住了去路。

金少爷一怔,急拉住了虎子:“慢着,别说着说着就来了。”

扭头往后一看,身后也多了三四条黑影。

金少爷道:“坏了,虎子,咱们是碰上剪径、打闷棍的毛贼了。”

只听前面传来了一声冷喝:“姓金的,少耍嘴皮子了,说吧,你是吃顺的,还是吃戗的。”

金少爷道:“朋友,你们是哪一路的——”

“少废话,答我问话。”

“我么,我顺戗都不吃,这怎么办。”

“你小子。”

一声怒喝,前头的扑过来了。

脑后风生,后头的也扑过来了。金少爷侧身一退,忙贴上了墙。

胡同里,噗通,哎哟地直响,过了一会儿,不响了,只有一个站在那儿,其他的都爬下了。

金少爷仔细看了看:“虎子,是你么?”

“是我,少爷。”

黑暗中响起了虎子的答话。

金少爷吁了一口气,笑了:“虎子,还是你行。”

他蹲下身子,找着了一个:“喂,朋友,就这种身手,往后别干这一行了,我这儿有块袁大头,拿回去大家分吧,也告诉你们瓢把子一声,往后再干这个,让他自己出马带头,别一个人躲在窝里暖和。”

金少爷扔了一块大洋,站起来带着虎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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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六姐把所有的脏话都骂尽了,她恨不得拆房子,恨不得把金少爷剁成肉酱。

跟前站着七八个,一个个鼻青眼肿,混身是泥,挂彩的挂彩,见红的见红,好不狼狈。

地上有块大洋,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都对折起来了。

大茶壶一旁说了话:“好了,大姐,您消消气吧,人有失神,马有乱蹄,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这回,跑不了下回,往后还怕碰不见他?下回堵上他不就行了么,好在天那么黑,他也没能认出人来。”

“你知道什么!”马六姐猛拧身坐了下去:“这么些个人,都是江湖上走腿闯道儿多少年的,如今竟对付不下两个小嫩蛋儿,我想着窝囊,窝囊透了。”

“这——”大茶壶咽了口唾沫,道:“您又不是不知道,败家子儿身边那个愣小子实在扎手——”

那七八个之中,有一个把话接了过来,“大姐,您放心,那败家子儿总有落单的时候——”

“呸!”马六姐怒啐了他一口:“你意思说,我姓马的就只会打落单的雁,要是那些点子长年不落单,我姓马的就什么都别干了,也别吃别喝。”

说话的那个脸一红,低下了头。

马六姐摆了手喝道:“好了,好了,该上药的上药,该裹伤的裹伤去吧,别在这儿站着惹我生气了。”

那七八个一声没吭,一个个低着头都出去了。

马六姐伸脚一勾,把地上已经翘边儿的大洋勾了起来,伸手按住,两个指头一捏,咬牙骂道:“我操你祖奶奶!”

那块大洋,整个儿地对折了起来,跟让谁拿刀切去了一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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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当气派的一座大客厅。

厅里炉火熊熊,灯光亮得像白昼似的。

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儿,瘦归瘦,可是看上去挺硬朗的。

瘦老头儿的穿着很讲究,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碗热茶,大寒夜里,坐在炉火旁喝热茶,该是人生一大享受,相当舒坦的事儿。

可是瘦老头儿的脸色不大对,像有什么事儿不高兴,跟谁生气似的。

瘦老头儿身边儿,站着个廿上下的大姑娘,大姑娘穿着很朴素,人也光梳头,净皮脸的,长得算不上美,可是很秀气,看上去文文静静的。

她站在瘦老头儿的身边儿,显得很不安。

突然,厅里的大钟响了,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悠扬,划破了寒夜的寂静,整整打了十二响。

瘦老头儿的脸上又加了三分怒意。

大姑娘不安地轻叩道:“大爷——”

瘦老头儿冷峻的目光落在大姑娘脸上,原本很冷峻的目光,突然变柔和了,充满了爱惜和歉疚:“翠姑,你去睡吧,我来等门。”

“不,”叫翠姑的大姑娘忙道:“大爷,哪有让您等门的道理,您请先睡去吧——”

“翠姑,你头一天到这儿,怎么说也不能——”

“大爷,我虽是头一天到家里来,可是我可不是外人,而且也老早就属于这个家了,您还跟我客气。”

瘦老头儿沉默了一下:“那!这释儿吧,咱爷俩一块儿等,聊聊。”

“不,大爷,天儿冷,夜又这么深了,您先去歇着吧,明儿个我再陪您说话。”

瘦老头儿脸上突然堆上了寒霜,猛一拍座椅扶手,骂道:“这个畜生——”

翠姑忙道:“大爷——”

瘦老头儿脸上的寒霜刹时又没了:“孩子,你不知道,他长年的在外头跑,长年的在外头游荡,说的好听叫什么闯江湖,闯什么江湖?江湖是什么好地方?家里头缺他吃缺他穿?这个家让他养了?只指望他能在家呆着,跟着我学学做生意,谁知道他——”

翠姑柔婉地截了道:“大爷,男儿志在四方,二哥有他的想法,有他的抱负——”

“男儿志在四方?哼,他要是真志在四方,那倒也好了,翠姑,你知道,我并不是个不讲理的老古板,我要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他对做生意这一门儿没兴趣,不要紧,他可以干别的,只要正正经经的干,只要能干出个名堂来,行,我绝对赞成,可是他不是,他只知道挥霍,只知道闲荡,只知道走邪路,好不容易把他盼了回来,他却一会儿也不着家,吃过早饭一抹嘴走了。不到半夜三更不进门儿,这还像话!”

“大爷,也许二哥有他的事儿。”

“他有什么事儿?除了吃喝玩乐,他还有什么事儿?他还懂什么?我平日省吃俭用的,上哪儿时都是靠这两条腿,他可好,回来了还带个车夫,弄了辆‘胶皮’,我看他多大的派头,我,我简直越想越有气。”

翠姑柔婉一笑道:“好了,大爷,您别说了,年轻人,谁没有个糊涂时候?您去睡吧。”

瘦老头道:“翠姑——”

翠姑的脸色跟目光都带着乞求,柔声道:“大爷——”

面对着这么一位姑娘,连铁石人儿都会不忍,何况老头儿他不是铁石人儿,他迟疑了一下,一点头道:“好吧,我先去睡。”

瘦老头儿站起来走了,进了厅后垂着棉布帘的一扇门儿!

望着瘦老头儿进了那扇门儿,翠姑的神色突转黯然,头一低,往左行去,很快地出了大厅。

翠姑刚不见。

大厅的两扇门轻轻地开了,有个人探头探脑的走了进来,是那位金少爷。

看看厅里没人,金少爷神色松了,吁了一口气,蹑手蹑脚的往里走去。

就在这时候;翠姑端了个小瓷碗进了大厅,乍见金少爷,吓了一跳,一声轻叫差点没松手把碗摔了。

金少爷闻声猛转身,也为之猛地一怔,张口叫道:“翠姑——”

翠姑道:“二哥,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忙端着碗走了过来。

金少爷讶然道:“你什么时候到天津来的?”

“今儿个晌午。”

翠姑到了近前,把碗放在了茶几上。

金少爷道:“你怎么突然到天津来了?”

翠姑道:“爹跟娘好久没来了,两位老人家最近身子都不大好,所以让我来看看大爷。”

金少爷释然地“哦”了一声!

翠姑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二哥,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我来你不高兴么?”

“不高兴?那怎么会。”金少爷表现得有点冷漠,强笑一下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你不该这么老远的跑到天津来。”

翠姑脸色微微一变:“我不该来!为什么?”

“你不知道,天津是个很杂很乱的地方,远不如保定单纯——”

一个冰冷话声传了过来:“天津这个地方是杂是乱,是远不如保定单纯!”

金少爷、翠姑循声望去,只见瘦老头儿已从厅后那扇门进了大厅。

翠姑忙道:“大爷,您怎么没睡?”

“心里有事儿,睡不着。”

瘦老头冷冷地瞧着金少爷说。

金少爷叫了他一声:“爹。”

“你还知道回来,什么时候了,你知道不知道?”

“大爷,二哥回来了,不就好了!”

“翠姑,你别帮他说话,”瘦老头儿望着金少爷道:“人家翠姑老远的跑到天津来,你不在家,让人家一等等到你这时候。”

“爹,我怎么知道翠姑今儿个会来。”

“噢,你不知道翠姑今儿个会来,就该成天在外头野。”

“爹,我有事儿!”

“你有事儿?你有什么事儿?你还能有什么事儿?成天不是跟些狐朋狗友吃喝,就是——”

翠姑忙道:“大爷——”

瘦老头儿住口不言,气哼哼地坐了下去。

金少爷也没再说话,扭头要走。

“站住,”瘦老头儿喝道:“你要上哪儿去?”

金少爷道:“时候不早了,我想睡去。”

瘦老头儿霍地站起,怒笑道:“你也知道时候不早了,你想睡去了,你真懂事儿啊,你知道我跟翠姑等了你多久了——”

翠姑道:“大爷——”

瘦老头儿转望翠姑,指着金少爷道:“翠姑,你听听,这是你亲耳听见的——”

翠姑道:“大爷,我知道,您先去睡好不好,我来劝劝二哥。”

“劝?他要是听劝不就早好了——”

“大爷!”

瘦老头儿实在不忍不听翠姑的,瞪了金少爷一眼,愤愤地就要走,一眼望着桌上瓷碗,道:“这是什么?”

翠姑道:“我给二哥熬了碗八宝粥——”

“他也配。”

瘦老头儿怒声一句,扭头走了。

目送瘦老头儿进了厅后那扇门儿,翠姑端起碗,转过了脸,娇靥上堆着笑说:“二哥,趁热喝了吧,暖暖身子。”

金少爷没接,道:“翠姑,你这是干什么?”

翠姑羞涩地一笑,低了低头,道:“咱们自小订了亲,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该么?”

金少爷脸上的神色、目光,难以言喻,道:“翠姑,你,你实在不该到天津来。”

转身快步走了。

翠姑怔住了,金少爷出了厅,她喃喃说道:“我实在不该到天津来,我实在不该到天津来——”

目光落在手上的瓷碗上,她神色倏黯,是那么凄楚,那么令人心酸……

金少爷脸上没一点表情,快步到了他屋门口。

他住的屋,在后院东,门口一条长廊,廊外是院子,屋后临着一个小花园。

金少爷要推门,突然,他像发觉了什么,抬起的手又停住了,凝神听了听,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笑意,他一矮身,平窜了出去,飞快地绕过屋角,扑向屋后。

到了屋后花园里后窗前,后窗开着。

金少爷嘴角的冰冷笑意更浓了,他挨近后窗,缓缓探头内望,他看见了。

黑暗的屋里头,正中央,坐着个黑影,头上戴顶呢帽,身上似乎穿件袍子,面对屋门而坐,一动不动。

或许,他手里拿把枪,正对着屋门呢。

金少爷暗暗一声冷笑,突然长身窜起,翻近窗户,然后一个跟头翻近椅子,双脚向着椅背踢出。

金少爷的双脚踢个正着,那人一个跟头往前翻去,帽子掉了。

金少爷跟着翻起,一把匕首已握在手中,扑过去用膝盖压住了那人的肚子,匕首也抵上了那人的喉管。

那人忙道:“天地玄黄。”

金少爷一怔:“宇宙洪荒。”

那人道:“下午五点整。”

金少爷一下站了起来,手一甩,匕首“笃”地一声插在了房门上:“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那人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衣裳,道:“我奉命而来,不得已——”

金少爷吸了一口气:“你是地字五号?”

那人道:“不错,我也姓赵,排行第一。”

“好嘛,百家姓上头一个,又排行第一,敢情普天下数你为第一。”

“好说,这是‘天字第一号’的指示。”

“赵大爷,做交通,也不该三更半夜的做到人家家里来!”

“我不刚说过了么,我是奉命而来,不得已!”

“什么事,说吧?”

“是不是她?”

“是她,如假包换。”

“身边儿还有一个?”

“不错,她得力助手之一,宫本秋子。”

“天字一号指示,她的期限撇开今天只有九天了,她会很快的展开行动,你要特别小心。”

“我知道,‘天字一号’召见我的时候,已经指示得很详尽了。”

“你需要什么支援——”

“目前还不需要,等到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那么你打算——”

“那是我的事,恕难奉告,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吧,我累了,也困了。”

那人怔了一怔,倏然而笑,拾起帽子,掸了掸灰,往头上一戴,转身行向后窗,然后翻窗跳了出去。

金少爷道:“自己人,放他走。”

窗外没什么动静,旋即一条人影穿了进来,是虎子,他近前道:“大哥——”

金少爷略一凝神,抬手一摆。

虎子一个身子倒射,又穿窗而去。

金少爷一个箭步窜过去拔下了门上的匕首,然后飞快地脱了衣裳,上床拉开了被子……

屋门轻轻地开了。

一个美丽的人影闪了进来。

是翠姑。

翠姑轻轻地到了床前,默默地望了金少爷一阵,伸手为金少爷盖好了被子,然后又走过去关上了后窗,又轻轻地走了。

金少爷睁开了眼,脸上又是那难以言喻的神色,转个身向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顶棚……

后窗又开了,一条健美的倩影穿了进来,直落床前,是位利落打扮的大姑娘,比翠姑美,比翠姑娇艳,也比翠姑多了份逼人的英气。

大姑娘看了看床上的金少爷,挤身坐在了床沿儿上:“大哥,你好狠的心哪。”

她似笑非笑的。

“谁叫你来的?”

他脸色木木然。

“我来看看大哥的家,大哥的未婚妻呀。”

“现在你都看见了。”

“可是我还不想走。”

“胡闹!”

“大哥——”

“这儿用不着你。”

“大哥偏心。”

“别怪我只用马标,这儿实在没你的事儿。”

“有个车夫,为什么不能有个丫头。”

“不能,我家没女眷。”

“准嫂子,翠姑娘不是么?”

“别胡闹!”

“我知道,你是怕她吃醋是不是?”

“你错了,她不是那种女人。”

“她不是我是,怎么办?”

“小妹,别胡闹!”

“你除了会说这,还会说什么?”

“小妹,我办的是正事,我以前办过不少事,可是没有一件比得上这件事。”

“我又没妨碍你办正事。”

“我知道你不会,可是——”

“别可是了,大哥,你瞒得我们够苦的了,要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位中央的情报人员呢。”

“就是因为碰上了这件事,要不然我会永远瞒着你们。”

“为什么?信不过我们?”

“咱们三个跟亲兄妹一样,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保密是情报人员的第一要务,也是第一个信条,别怪我,小妹。”

“怪你?我以前敬佩你,现在更敬佩你了,大哥,说句话你可不许笑话我。”

“什么话?”

“我现在好想亲你一下。”

“可别,我受不了。”

“真的,大哥。”

“别胡闹了,小妹。”

“又来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能,可是怕你更不爱听。”

“那就别说。”

“不说不行,小妹,你该走了。”

“大哥——”

“小妹,碰上正经事,咱们就要正正经经的。”

“好吧,我走,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每天来一趟,看看你。”

“几年了,天天在一块儿,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现在没在一块儿啊!”

“小妹——”

“我不管,你一定要答应,我会想你,你要是不让我每天来一趟,我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非生病不可,你愿意我生病?”

“人吃五谷杂粮,难保不生病,病了我给你请大夫。”

“大哥,神仙也治不了心病啊!”

“我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好不——”

“怎么样?”

“你别到这儿来,有空我会去看你。”

“行,不过得天天去。”

“小妹,你明知道我——”

“大哥,逗你玩儿的,我真那么不懂事儿么?谁叫你办的是正事儿,我只有苦自己了。”

“小妹,现在该我想亲你了。”

“来吧,我等着呢。”

大姑娘闭上了一双美目,可是睫毛抖得厉害。

金少爷笑了,抬手在大姑娘脸上轻轻拧了一下:“不行,真亲我会马上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大姑娘睁开了眼,幽然一瞥:“大哥,你可真小气,真是守身如玉啊!”

“别躁我了,小妹。”

大姑娘站了起来:“我走了。”

“我不送你了,让马标送送你吧!”

“不要,我才不稀罕他送呢。”

大姑娘拧身穿窗而出,轻盈灵妙,像只燕子似的。

金少爷吁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日头老高了,天已经亮得不能再亮了。

可是这间屋里黑着。

不,应该说红着。

为什么会红着?

只因为这间屋亮着一盏红灯!

为什么这间屋里会亮着红灯?

且仔细看——

这间屋相当简陋,一张床、一张桌、衣裳、袜子丢得到处都是。

半空中拉了不少绳子,绳子上有夹子,夹子上夹着一张张的胶片、底片。

桌子上放着几个长方形的搪瓷盆,里头是药水,有个人已站在桌旁冲底片,洗照片,忙得不亦乐乎。

站在桌旁那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顶多廿一二,穿的衣裳既不合身又破,看上去有点儿滑稽。

衣裳既不合身又破,偏偏还挺刀尺的,中分的头发梳得油光贼亮,头油多得能滑倒苍蝇,打着条领带,都褪色了,而且皱皱的,像谁家老太婆的裤腰带似的。

头齐脚不齐,头发梳得挺好,脚上那双鞋都成了翻皮的了,鞋面毛毛的,灰白灰白的,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色儿的了,而且也变形了,哪像皮鞋,扔了都没人捡。

他这儿用个镊子夹着一张底片,对着那盏红灯,眉飞色舞正得色,砰然一声门开了。

“谁——”

他大吃一惊,忙去捂那些底片,可惜,迟了,他火儿了,他冲着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发了脾气:“你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先敲敲门,你看,你看,刚照的杰作,全完了。”

门口站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金少爷。

金少爷怔了一怔,旋即道:“我怎么知道你在冲底片,门口也没贴张条子——”

“好嘛,坏我的杰作,你还有理。”

“杰作!算了吧,毕石,这种照片三岁小孩也会照,好意思称什么杰作,你要是这样照下去,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弄了半天,这位叫毕石,他爹妈给他取的好名字。

毕石把曝了光的照片往桌上一扔:“现在还说什么?说什么有用!算我倒霉,谁叫我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往零乱不堪的床上一坐,抱住了头。

金少爷笑了,走过来坐在毕石身旁,拍了拍毕石道:“别这么心疼了,我赔你行不行?”

“赔!”毕石猛抬头:“你赔得起吗,你!”

“我的毕石大爷,”金少爷又拍了拍他:“不是我火上浇油,也不是我打击你的志气,把你这些照片都算上,只能你一个人关在屋里欣赏,拿出去一点儿价值都没有——”

“没有就没有,我本来就是为自己欣赏的,自己高兴就够了,干吗给人家看。”

“这你的观念就不对了,怪不得你办的这份摄影周刊没有销路,没听人家说么,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留不下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你这辈子岂不是白活了,你还何必忙照像机,何必开这家摄影周刊社?”

“好嘛,小金,坏了我的事,你还有这么一番大道理。”

“别不服气,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理?”

“你说的是理,底片全曝了光,照片泡了汤,我这期摄影周刊出不成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没价值的东西出了不如不出,免得丢人现眼挨人骂,好在你是这家‘摄影周刊社’的社长兼记者兼工友,上上下下全是你一个人,不然发不出薪水去。”

毕石霍地站了起来:“你说的倒轻松,我还要吃饭呢。”

“说你没出息,你就是没出息,目光别这么浅视好不好?有我这么个朋友,还会让你饿着……”

毕石冷笑道:“嗯,我是有你这么个朋友,再跟你这个朋友交下去,我就要破产了。”

“好,毕石,够意思。”金少爷站了起来:“这话可真让我这个朋友寒心,只为这么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照片,就要毁交情了,好吧,本来我是来告诉你,有个好镜头,让你做件大大的有意义的事儿的,现在也不用提了。”

说完了话,他就要走。

毕石征了一怔,忙伸手拦住了金少爷:“慢着,小金,你怎么说,你是来告诉我个好镜头——”

“没有,交我这个朋友会破产,还能有好镜头!”

“小金——”

“不提了,不提了,我是寒衣饮冷水,点滴在心头,还有什么好提的。”

“小金,算我说错了话,好不?”

“你说错了话了?不,不,你没有说错话,你怎么会说错话,交我这个朋友差劲——”

“我的大爷,你不要拿乔了好不好!”

“弄砸了你的事的是我,我还敢拿乔——”

“我的大爷,你有完没完,难不成还让我给你跪下。”

“毕石,我可没拦着你啊!”

毕石赔上了满脸笑,说:“金大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您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吧!”

“适可而止,见好就收!”金少爷一指头差点没点上毕石的鼻子!“你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要不是怕你错过这千载难逢,万金难求的好镜头,我就跟你没完。”

“千载难逢,万金难求?”毕石瞪大了眼。

“你以为我跑来找你干什么的?我吃饱饭没事儿干了,没地儿去了,非往你这儿跑不可?你这儿香,你这儿舒服,毕石,你自己摸着心想想,我姓金的什么地方对不起你过……”

“是、是、是、是、是、是,”毕石能直能屈,一个劲儿地满脸堆笑赔不是:“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来、来、来,坐下消消气,坐下消消气。”

毕石拖过金少爷来,把金少爷按在了床上。

金少爷掏出了烟卷儿。

毕石忙找洋火儿,为金少爷点上了烟。

金少爷慢条斯理地吸上烟。

毕石忍不住了,陪着笑道:“小金,你刚才说的那个好镜头——”

金少爷冷冷翻了他一眼:“急什么!”

毕石忙道:“是、是、是,不急、不急。”

金少爷又吸上了烟,仍是那么慢条斯理的。

毕石急得抓耳挠腮的,可却不敢再催再问了。

眼看一根烟快吸完,金少爷才开了金口,还是冷冷的:“毕石,我现在确有那么一个千载难逢,万金难求的镜头,只看你敢不敢去照。”

毕石心想:我的大爷,你可开口了。心里这么想,嘴里却忙道:“敢不敢,啥话,我有什么不敢的!”

“有这个胆?”

“当然有,不过也得看是什么样的镜头,有关人家隐私的镜头——”

“废话。我还能让你去拍谁家大姑娘、小媳妇洗澡的镜头。我还不愿意造那个罪呢。”

“是、是、是,我不会说话,好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一张笨嘴。”

“好了,好了,别笨嘴不笨嘴了,我告诉你,这个镜头拍到以后,你用在刊物上,不过不能用你现在的‘摄影周刊’,——”

“不能用‘摄影周刊’为什么?”

“用‘摄影周刊’会有大麻烦,‘摄影周刊’上有发行人的姓名住址,人家一找就找到你了。”

“麻烦!怕人找?”毕石瞪大了眼:“小金,你刚才说,不是发人隐私的——”

“毕石,发人隐私得看你从哪个角度看,我保证这个镜头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发人隐私,不过这却是个一定得罪人的镜头,我这么说吧,这是个发日本人隐私的镜头。”

“日本人?”

“不错!”

“小金,究竟是——”

“反正瞒不了你,我也没打算瞒你,干脆告诉你吧,对象是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贤二?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说过。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什么日本商会的会长。”

“日本商会的会长!你小看他了。他是日本关东军的特务机关长。”

毕石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半天才说:“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我的老天爷!”

“怎么,怕了?”

“怕?”毕石又瞪了眼:“笑话,我堂堂的一个中国人,怕个小日本儿?天大的笑话!可是,你怎么突然要拍土肥原的照片—一”

“这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土肥原马上会有个出丑的镜头,你拍下这个镜头来,弄个没发行人,没地址的刊物往外一出,不但可以大大地整他一番,也可以好好敲他一笔,这不比你整天照这种照片有意义?将来你还可以对你的后世子孙大大夸耀一番,不但给你毕家的门楣增光,也可以让你的后世子孙大有光彩,你干不干?”

毕石一阵激动:“干,当然干,你怎么不早说,只要是为整小日本儿,我豁出命去都干。”

金少爷含笑站起:“干就行,我没交错朋友找错人,你愿意豁出命去,我还想让你好好儿的活下去呢,背上你的照相机,跟我走吧。”

他转身要走。

毕石一把拉住了他:“慢着,小金,你再给我说的详细点儿——”

“不能太详细,到时候不用我说你就明白了,你是玩照相机的,你应该知道,猎取的镜头不但要快,而且要把握时间,早一秒钟晚一秒都不行,快走吧,万一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出去了。

毕石忙抓起照相机跟了出去。

过气的军阀,曹琨曹大帅府。

这位大帅虽然过气了,可是他还挺摆阔,挺享受的!

仍然有他的四个姨太太。

仍然有他的副官。

仍然有他的马弁。

一大客厅里美轮美奂,曹琨坐在大沙发里,左拥,右抱,左边拥的是二姨太,右边抱的是三姨太,四姨太站在后头,用她那涂着蔻丹的尖尖十指,正在给曹琨捏肩捶背,那双手,欺雪赛霜,十指玉也似的,摸哪儿哪儿都会舒服,曹琨是让摸惯了,要是换了人,混身骨头非拆了不可。

你不看看恭立一旁的王副官,正用一双贪婪的目光望着,恨不得抓过四姨太的手来塞进嘴里!可惜他没这个胆。

五姨太站在不远处,手持板、键,由两个琴师拉弹着,正在唱“大西厢”。

曹琨这四个姨太太,一个赛一个美,一个赛一个媚,一个赛一个皮白肉嫩,曹琨这么大年纪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受的!

再看那气派的大门口,高高的门头,巨大的石狮,高高的石阶,还有两个马弁站岗呢。

就在厅里正乐,曹琨闭着眼睛,正享受的当儿,一辆胶皮停在了大门口,车上跳下个穿西装的小胡子,手里提着四色礼品,下车就冲两个马弁含笑点头打招呼。

西个马弁诧异地互望一眼,一左一右走下了石阶。

左边一名道:“你——”

穿西装的小胡子,马上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名片底下厚厚的一叠,花花绿绿的。

左边马弁伸手接过,捏着那厚厚的一叠,微一怔望着名片念道:“日本商务会长,土肥原贤二,你是要——”

土肥原一脸的笑:“敝人是来看大帅的,大帅在家么?”

左边马弁从没有这样客气过。一边应话,一边摆手:“在、在,您请、您请。”

“谢谢!谢谢!”

土肥原连忙称谢,三脚并两步地登上了石阶。

背着土肥原,左边那马弁把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叠,塞了一半给右边的马弁,然后跟在土肥原之后进了大门。

右边马弁望着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叠,笑在脸上,乐在心里:“奶奶的,没想到这个日本人也这么懂礼。”

手往下一垂,那叠花花绿绿的东西,进了他口袋里。

再看厅里——

曹琨乐得直拍手:“好、好、好,唱得好、唱得好——”

“可不是么!”身后的四姨太说了话,清脆甜美,标准的京片子:“五妹妹的玩艺儿不但多,而且样样拿得出来,就拿这段儿‘大西厢’来说吧,唱大鼓的名角儿也不过这样。”

“对、对、对,”曹琨道:“说得对极了,对极了——”向五姨太一抬手,道:“你唱得我心里直痒痒,来,给我亲一下!”

五姨太瞟他一眼,拧了娇躯,发了娇嗔:“呸,胡扯什么!”

曹琨哈哈大笑:“瞧,你们瞧,害臊了,不要紧,我让王副官跟拉弦儿的闭上眼,谁敢偷看我毙谁。”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笑了。

就在这时候,厅门口出现那站门的马弁,冲王副官直招手。

王副官看见了,走了过去。

站门的马弁递给王副官一张名片,跟王副官嘀咕了两句,王副官转身走回到曹琨跟前靠腿欠身:“报告大帅,有客人来了。”

曹琨一怔:“客人?什么客人?”

二姨太脸一沉,身一拧:“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在这时候来,扫兴。”

王副官冲二姨太赔上一笑,然后向曹琨恭声道:“报告大帅,是日本商会会长土肥原——”

曹琨一摆手:“什么土原肥不土原肥,我又不种庄稼——”

只听一个话声传了过来:“大帅,是土肥原,不是土原肥。”

曹琨等扭头一看,土肥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厅来了,正赔着笑直哈腰呢。

二姨太、三姨太忙站起来,叫道:“哎哟,怎么进来了?”

曹琨勃然大怒,霍地站起,怒骂道:“混蛋,谁叫你跑进来的,王副官,给我轰出去。”

王副官靠腿躬身,恭声答应,走过去抓住了土肥原的胳膊。

土肥原忙道:“大帅,我是——”

曹琨跳了脚:“混蛋,滚、滚。”

王副官不由分说,连推带拉把土肥原弄出了大厅。

大门外,王副官、马弁,一人架住土肥原一条胳膊走了出来,土肥原直挣直叫。

对街的一角,金少爷忙碰了毕石一下:“快!”

毕石举起了照相机,“咔嚓”一声。

大钟刚敲完十二下!

午夜十二点!

金少爷的老父金百万,又愤怒地在大厅里来回地走动着。

翠姑站在一边,焦虑地看着金百万。

突然金百万指着大钟道:“你看看,翠姑,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这还像话不像,你说。”

翠姑道:“大爷,二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晚回来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晚回来一会儿?”金百万道:“他不是偶然一回,差不多回回都是这样儿,养不教,父之过,我要是再不管教管教他,那我就是害了他,你去睡去,今儿个我给他等门。”

翠姑忙道:“不,大爷——”

“你不要再说了,怎么说我今天也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大爷!”翠姑道:“您让我再劝劝二哥行不行?”

“不用了,翠姑!”金百万悲痛地摇头道:“你就省省力气,省省心吧,没有用的,他听谁的,他连我这个做爹的话都不听,还会听谁的!”

翠姑道:“大爷,二哥他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金百万冷笑道:“打从今儿个起,我就不让他糊涂了,要不然等他明白了也就迟了。”

翠姑道:“大爷——”

“不要再说了,睡去,翠姑。”

“大爷——”

“难道还让我求你不成,孩子!”

翠姑悲痛地看了金百万一眼,美目之中泪光隐现,头一低,转身往里去了。

金百万目送翠姑离去,目光之中,充满了悲痛、歉疚!

翠姑进去了。金百万缓缓坐了下去,手紧紧地抓着座椅扶手,泛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头也缓缓低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关了灯,然后又坐了下去……

大厅里一片黑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从外头往里头看。

人坐在厅里黑暗中,并不会觉得伸手难见五指,而且,往外看可以看得很清楚。

厅门轻轻地开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坐在暗处的金百万看得见。

金少爷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后头紧跟着虎子。

金少爷进了大厅,吁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虎子,示意虎子走,他自己转身也要往里去。

金百万忍不住了,陡地一声沉喝:“站住。”

金少爷、虎子大吃一惊,连忙停住。

金百万冰冷道:“虎子,把灯开开。”

虎子忙摸索着过来开了灯。

灯亮了,金百万一张脸煞白,神色冰冷地坐在正对着厅门的一张太师椅上。

金少爷站在金百万面前不远处,脸上没有表情。

虎子看看金百万,又看看金少爷,一脸的惊怕焦急色,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听金百万冰冷道:“虎子,这儿没你的事儿,你去睡吧!”

虎子犹豫着道:“老爷子,少爷他——”

金百万怒声道:“叫你走,你听见没有?”

虎子望向金少爷。

金少爷道:“虎子,你走吧!”

虎子没吭气儿,头一低,出厅走了。

金百万站了起来,望着金少爷怒喝道:“跪下!”

金少爷道:“爹,您这是——”

“跪下!”金百万再一次怒喝。

金少爷没再说话,跪了下去。

金百万顺手抓起了一旁插着的鸡毛掸子,指着金少爷道:“畜生,今天我要是不管教管教你,我就是害了你。”

扬起鸡毛掸子就打。

金少爷抬胳膊挡了一下,道:“爹,我没做错什么!”

金百万激怒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打从你回来到如今,你哪一天着过家?哪一天不是一大早就溜出门,不到三更半夜你不回来,你都干什么去了,你说?”

“还不是跟些朋友在一块儿聊聊,玩玩儿,别的还能干什么!”

金百万冷笑道:“你倒会说话,我还么大年纪了,什么不懂,你当我是瞎子、是傻子!你一天到晚在外头都干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您知道我干什么了?”

“你干什么了?吃喝嫖赌你哪一样不来。”

“爹,就算我吃喝嫖赌,也不过是玩玩儿,年轻人哪一个少得了,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金百万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勃然大怒,气得都发了抖,鸡毛掸子指着金少爷道:“畜生,你不学好,不但没有一点悔意,反而……你还是人不是,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畜生不可,我全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扬手就打。

金少爷一动不动,任乃父抽打。

突然一声尖叫传了过来:“大爷——”

金少爷猛抬眼。

金百万停手望去。

翠姑满脸是泪,站在眼前。

金百万道:“翠姑,你不要管,这个儿子我不要了,非打死他不可。”

转身又打。

翠姑奔了过来,往下一跪,伸手架住了金百万的手,仰脸望着金百万,悲声道:“大爷,我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金百万道:“翠姑,你,你这是干什么?”

“大爷,您不要再打二哥了,要打您打我好了,是我不好,是我没尽到规劝的责任……”

“胡说,这怎么能怪你?”

“大爷,我求您……”

“翠姑,你,你,你……”

金百万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大爷,我愿意代二哥领罚,真的。”

金少爷望着翠姑,目光中包含着太多的东西,有感动,有歉疚,还有——太多了,太多了。

金百万霍地转望金少爷:“你听见没有,你看见没有,你羞不羞,你愧不愧,还不快给人家翠姑赔个不是——”

翠姑忙道:“不,大爷……”

金百万喝道:“听见没有?”

金少爷的神色,在刹那间转为冷漠,目光中包含的东西也不见了,道:“爹,我没有错。”

翠姑一怔,惊望金少爷。

金百万也一怔,旋即惊怒交集:“畜生,你,你,你……”

扬掸子又要打。

“大爷。”

翠姑急又抬手架住。

“翠姑,你还要管,难道你没有听见?”

“大爷,我不计较,只求您别再打了。”

“翠姑,你,你,你——”

金百万猛扔掸子,跺脚转脸一旁。

金少爷脸色仍是那么冷漠。

翠姑低头饮泣。

金百万突然颤声喝道:“滚,给我滚。”

金少爷一句话没说,站起来走了。

金百万转望过来扶起了翠姑:“翠姑——”

翠姑泪眼相望:“大爷……”

金百万口齿启动,半天才说:“孩子,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好,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好。”

翠姑摇头道:“大爷,您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她低下了头。

金百万老泪夺眶而出。

土肥原今天的心情不大好,脸色也不好看。

他那付尊容本就不怎么样,如今加上脸色不好看,他那脸简直有点吓人。

站在桌旁的一名日本特务,直拿眼瞟他,却不敢吭一声,不敢说一句话。

难怪他心情不好,脸色不好看,昨天在曹琨府硬让人给轰出来了。

想接近那位废帝溥仪,得先从曹琨这些人身上着手,出师就不利,往后去工作难以进展,任务受阻,难以在短时间内达成,他心情怎么会好,脸色怎么会好看。

可是人要是走霉运是躲不掉的,屋漏偏遇连夜雨,行船却遇顶头风,正在这间小办公室的空气低沉的当儿,另一名日本特务走了进来,靠腿欠身:“报告大佐,你的信。”

双手递出了一封信。

那封信是个牛皮纸袋,上头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写的很清楚,只是寄信人的地址只写着“内详”两个字。

土肥原劈手一把夺了过去,“嘶”地一声撕开了牛皮纸袋。

牛皮纸袋里没有信,只有一张折叠着的,报纸似的刊物,刊物上有张照片,折叠得很巧,整个照片露在外头,只把这份刊物抽出来,头一眼就会看见这张照片。

这张照片正是土肥原被架出曹琨府那一瞬间的丑态。

土肥原怔住了。

两个日本特务大惊,送信进来的那个急道:“大佐——”

这一声叫醒了土肥原,土肥原霍地站起,急打开那份刊物。

刊物顶头上三个大字:“大新闻”,标题是:“土肥原贤二受窘记”,照片旁边也有一行字:写的是:“日本特务土肥原贤二的丑态。”

土肥原的脸色白了,两手泛起了颤抖,那份刊物被他抖得簌簌直响。

送信进来的日本特务惊声道:“大佐,这是——”

土肥原隔着桌子,劈胸一把把他揪了过来:“这是哪儿来的,说,这是哪儿来的?”

那名日本特务大惊,忙道:“报告大佐,这是邮差送来的。”

“马鹿野郎,猪猡。”

土肥原扬手给了那名日本特务一个大嘴巴,打得那日本特务往后退了两步,还猛一靠腿直躬身:“嗨,嗨。”

土肥原目光又落在“大新闻”上,咬牙切齿,刚要撕。

电话铃响了。

站在桌旁的日本特务忙拿起电话:“马西,马西,是的,你等一等。”

话筒递给了土肥原:“报告大佐,你的电话。”

土肥原劈手接过:“马西,马西……”

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话声,一口京片子:“喂,你是土会长吗?”

“我是土肥原,我姓土肥原……”

“我不管那么多,按照我们中国人的姓名,头一个字是姓,我认定你姓土了。”

土肥原有点生气,但是忍住了:“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中国人,请问土会长,我寄给你的一封信你收到了没有,牛皮纸的信封……”

土肥原脸色陡然一变:“什么,那封信是你寄的,你……”

“不错,是我寄的,这么说,那份大新闻你也收到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什么意思?”

“刚说过,我是中国人,至于是什么意思,是这样的,土会长,我办了这么一个刊物,销路一直不大好,想请土会长你帮个忙,买几份。”

“我明白了,你想敲诈我。”

“哎呀,土会长,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想请你帮个忙,怎能算敲诈!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话不投机半句多,算了,咱们不谈了。”

对方似乎要挂电话。

土肥原忙叫:“喂,喂,等一等,等一等……”

“怎么,土会长还有什么指教?”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第三遍了,既然你不厌其烦,我也只有再回答一遍了,中国人。”

“你——”

“土会长,其实,你不必在这上头费脑筋,我是什么人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愿不愿意买这份‘大新闻’。”

土肥原既气又恨,一咬牙道:“我买,你一共有多少份?”

“哎呀,土会长,你真是个大大地好人,简直是救活救命的活菩萨,谢谢,谢谢。”

“你一共有几份?”

“不多,一共一千份,除了寄给你的那一份,我这儿还有九百九十九份。”

“我统统要。”

“哎呀,土会长,你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土会长你这么慷慨,这么大方,这么仁慈——”

土肥原没有心情听这些,他也真知道这些话不是真的,他截口道:“你一份卖多少钱?”’

“便宜,便宜,而且,对你这么一位慷慨,大方,仁慈的好主顾,我也特别优待,一份算一块大洋。”

土肥原一怔,旋即叫道:“一块大洋,你,你这简直是……”

“土会长,可别再说难听话了,我这个人是听不得难听话的,咱们这宗买卖是周瑜打黄盖,我并没有勉强你,你何必说难听话。”

土肥原还真不敢再说什么,忍着心中的气恨,任它身子发抖,道:“能不能少算一点儿——”

“哎呀,土会长,何必再讨价还价,我已经特别优待了——”

“我手头上没那么多钱。”

“土会长,用不着跟我哭穷,我又不是跟你借钱,你堂堂一个商会会长,千儿八百块大洋算得了什么……”

“你不知道,我——”

“土会长,我这是实价,不能再让了,要不要随你,我没那么多工夫,我要挂电话了。”

土肥原忙道:“好,好,一块大洋一份就一块大洋一份,我连底片、铅版都要。”

“噢,这个么,可以是可以,不过价钱——”

“价钱怎么办?”

“土会长,底片、铅版当然得另有价钱。”

土肥原一口牙咬得格格响:“另有价钱就另有价钱,多少?”

“不多,再特别优待一次,五百块大洋。”

土肥原吼道:“你——”

“土会长,别大叫,我刚才怎么说的,你要是不愿意,我不勉强,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交个朋友,不过一个小时以后,日租界里到处是这种刊物,贵同胞人人都欣赏到这种图文并茂的刊物,到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啊。”

土肥原不得不忍下这口气,这口气忍得他差点昏过去:“好,好,一共是一千五百块大洋,我都要,你说,你我怎么碰面?”

“容易,今天晚上九点钟,咱们在你那日本商会对街的十字街口见面,一手钱,一手货,你说怎么样?”

土肥原听得一怔,居然到自己家门口碰面,哪有不好的道理,当然好。

土肥原忙点头:“好,一言为定。”

“我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了,可是我又不能不说,土会长别耍花枪,要不然吃惊的是你不是我。”

“可以,不过你也要守信诺。”

“当然,我们中国人一向最守信诺,怕只怕别人对我们不守信诺,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再见。”

“格”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土肥原砰然一声拧下话筒,咬牙切齿,头上青筋都崩现了:“马鹿野郎,马鹿野郎——”

猛扯“大新闻”,把一张“大新闻”扯得粉碎,猛又一挥手:“你们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准备去,一千五百块大洋……”

一名日本特务道:“大佐,你真相信他……”

“不相信他怎么办?我只有相信他。”

另一名日本特务道:“大佐……”

“不要罗嗦了,快去给我准备钱,快去给我派人,到时候我要你们把人给我抓来,一定要把人给我抓来。”

两名日本特务一起躬身:“嗨。”

他两个快步走了。

土肥原猛力把手里的碎纸扔进了字纸篓,猛力一掌拍上桌子。

晚上八点钟!

“四喜班”里正热闹。

丝竹管弦,阵阵的歌声,随着上腾的灯光腾上了半空中。

金碧辉的小客厅里有三个人:金少爷、毕石、虎子。

毕石坐着,虎子站在门边,金少爷背着手来回走动着!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毕石愁眉苦脸的,显得很不安。

金少爷却是很悠闲,一边走还一边哼着戏。

毕石忍不住了:“小金,……”

金少爷看也没看他:“别这么愁眉苦脸受罪也似的,我带你来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挨枪毙的。”

毕石窘迫地干咳两声:“我知道,可是我不习惯……”

“不习惯!”金少爷笑道:“什么事儿都有头一回,只要有过这头一回,下回我不让你来你都会来。”

毕石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道:“小金,金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别急,人家不能老呆在班子里呀,应该快回来了。”

“小金,那位金姑娘真的很美?”

“哈,简直是美家娘哭美,美死了,人家金姑娘这美,可不是一般俗脂庸粉的那种美,人家美得高贵,美得雍容,美得清奇,完全是大家闺秀风范,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保你一见准惊为天人。”

“这么说这位金姑娘简直是今之薛校书、关盼盼了。”

“真要比嘛,嗯,较诸古之薛涛、关盼盼,应该是难分轩轾,难分轩轾。”

“噢!”

只听虎子道:“少爷,我到外头去了。”

金少爷摆手道:“好,好,好,去吧,去吧,永远学不出出息来。”

虎子抓抓头出去了。

毕石神往地道:“真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可是不虚此行啊!”

金少爷道:“何止是不虚此行,简直就不虚此生。”

金少爷坐了下来,掏出了烟卷儿。

毕石站了起来,来回踱上了步。

“四喜班”大厅里,马六姐正对大茶壶跟七八个壮汉训话,马六姐挑着眉,瞪着眼,杀气腾腾:“我告诉你们,这回可绝不能再失手了,要是再让那小子逃出手去,你们不要回来见我。”

“大姐,”大茶壶犹豫着道:“咱们非要这个小子不可么?”

“怎么,含糊他了,好出息——”

“不是的,大姐,是……”

“是什么,你也不想想,咱们是干什么的,撇开这么多的人要吃饭不说,对付日本人凭这双手就行了么?耍枪,耍子弹,枪跟子弹哪儿来,能从天上掉下来?得花钱去买,光凭这‘四喜班’的收入,只够吃饭的,拿什么买枪械子弹,这小子家开的是钱庄,准跟贪官污吏来往,不抓他抓谁?”

“大姐,这道理我们不是不懂,可是那小子跟那愣小子,手底下都够——”

“都够又怎么样,他是铁打的金刚,还是铜浇的罗汉,叶子应付不了动喷子,我不信收拾不下他来。”

“动喷子?”

“对,动喷子!"

“那就好办了。”

“还有什么难的么?"

“没有了,大姐。”

“那就去打点吧,那小子待不了多久的。”

“是。”

七八个壮汉迅捷地出了大厅,穿过院子不见了。

马六姐坐下来,取出了烟卷儿……

八点五十分。

在这个十字路口。

这个十字路口,靠左边有盏路灯。

就在这盏路灯下,靠着墙,抱着胳膊,站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穿一套黑西装。

在这个穿西装的汉子脚下,放着一只黑色的皮公事包。

在这个穿西装的汉子的对面两三丈外,也就是十字路口的右边,是一片黑暗地带,有几处黑黑的胡同口。

这边路灯很亮,也就显得那边更暗。

那几处黑黑的胡同里,藏着七八个利落打扮的汉子,跟穿西装的汉子一样,清一色的日本特务,土肥原的手下,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干员。

日本租界里,白天行人就不太多,入夜以后行人更少,每条街都显得很冷清。

看看腕表,八点五十五分了,这条街从远到近,还没看见一个人。

穿西装的汉子急。

藏在黑胡同里的几个也急。

只剩下五分钟了。

对方那个中国人,绝不是省油的灯,他绝不会大摇大摆跑到日租界里,尤其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大本营门前来以货易钱!他一定会用很巧妙的方法。

什么方法?

现在谁也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不是猛龙不过江,既然敢挑上这个地方,那就准是艺高人胆大,准是有把握。

突然,穿西装的汉子有了发现,他忙示意对街。

远远地,走来了两个人,看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人。

稍微近一点了,看出来了,是一男一女,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同时也听见那一男一女的话声争吵声。

这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小了,男的五十几上下,女的也四十多了,男的瘦小猴干,女的胖胖的,个子也比男的高了半截,两个人走在一起极不相称,甚至显得很滑稽。

当然,他们两个的争吵完全是日语,翻译成中国话是这样的:“淑子,不要吵了好不好,怪难为情的。”

“你还怕难为情,怕难为情你也不会干这种事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那个不要脸的女人都能当你的女儿……”

“好,淑子,求求你,前面有人。”

“有人最好,我就是要大家听听,你猪木四郎有没有良心,撇下一家老小不管,想跟个不要脸的女人私奔。”

瘦干老头提了只黑色的公事包,敢情是打算携美私奔被抓回来了。

“淑子,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你回来了!哼,要不是我得到消息,跑到车站去截你,你还会回来,你这个没良心的,回家再跟你算帐。”

说话间已经走近了十字路口。

瘦老头儿突然停了步:“回家你要怎么样?”

“回家以后你就知道了。走!”

胖妇人扯了瘦老头儿一把。

瘦老头儿猛一挣,胖妇人没想到瘦老头儿敢反抗,被瘦老头儿一带,差点儿没摔倒,好,不得了了。

“好啊,猪木四郎,你想摔死我是不是,没那么便宜,我现在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胖妇人扑过去就打。

瘦老头儿摔倒在地上,大叫,忙又爬了起来,就在街上来回跑,来回躲。

胖妇人在后头紧追不舍。

谁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对夫妇本就逗人。

穿西装的汉子,跟对街那几个都看乐了,脸上都浮起了笑意。

瘦老头儿跑着躲着,突然向着路灯跑了过来。

胖妇人自然追了过来。

穿西装的汉子为之一怔。

瘦老头儿跑得还相当快,一转眼已到了路灯下,气急败坏地对穿西装的汉子道:“先生,救命,救命——”

胖妇人紧跟着追到,扬手就打。

瘦老头儿还挺灵活的,滴溜一转便到了穿西装的汉子身后,以穿西装的汉子为拦箭牌,左闪右躲的,胖妇人则左挥一掌,右挥一拳的,穿西装的汉子更是一边拦,一边躲,生怕自己挨上。

就这么躲了一阵,瘦老头儿似乎觉得老这样躲不是办法,忽然撒腿就跑,胖妇人没完没了,叫骂着又追了过去,一前一后,一跑一追,一转眼就没了影儿,穿西装的汉子忍不住笑了。

躲在对街黑胡同里那几个,也笑了。

九点多了,金碧辉金姑娘带着小秋回来了,掀起帘子一进屋,满脸是笑:“对不起,金少爷,让您久等了。”

金少爷含笑站起:“好说,好说!”

毕石看直了眼,站在那儿傻了。

金碧辉一双秋水也似的目光,落在了毕石脸上,表情有点讶异:“这位是……”

金少爷道:“噢,我的好朋友,毕石毕先生。”

金碧辉微一怔。

小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金碧辉忙横了她一眼。

不过没关系,毕石还直着眼呢。

金少爷给了毕石一巴掌:“见见吧,这位就是金碧辉金姑娘。”

毕石瞿然定过神来,忙鞠躬:“金姑娘,久仰,久仰。”

“毕先生,您是稀客,让您久等了。”

金碧辉向毕石伸出纤纤玉手,手雪白,蔻丹鲜红,能让人心旌为之摇动。

毕石怔了一怔,忙伸出手去跟金碧辉握了握。

金碧辉黑白分明的眸子转动,目光在金少爷跟毕石脸上一扫,含笑道:“两位请坐一下,我进去换件衣裳。”

她带着小秋袅袅往里去了。

毕石的目光跟着她走,人家进去了,他目光又发了直。

金少爷轻轻碰了他一下,轻声道:“怎么样,毕石大爷!”

毕石急忙收回了目光,满脸惊喜直挥拳:“好,好,果然是风华绝代,艳压尘寰。果然是我这一趟没白来,我这一辈子没白活。”

“是吧,我没坑你没骗你吧。”

“没有,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说没两句话,金碧辉带着小秋出来了,主婢俩都换了一套轻便的袄裙,金碧辉一身墨绿,小秋一身翠绿。更衬托得这主婢俩一如天仙下谪,不带人间一点儿烟火气。

“您两位在谈什么呀?”

金碧辉笑吟吟地问。

金少爷含笑道:“正在谈姑娘你。”

“谈我什么呀?”

“我们这位毕石大爷一见姑娘,惊为天人,大叹一趟没白来,这一辈子没白活。”

“哎哟,您干吗这样臊人哪。”

“我这是句句实话,不信姑娘可以问毕石。”

毕石没等问,就窘迫地忙道:“真的,真的,我这个人没别的嗜好,就爱照相,姑娘知道,凡是爱照相,懂照相的人,就一定懂得审美,我可以说是阅人良多,可是像姑娘这样的姿容,以及风度气质,我却是头一回遇上。”

“听听,我说的不是假话吧!”金少爷一旁笑着说。

金碧辉说:“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倒要好好谢谢毕先生了。”

小秋瞟桌上照相机一眼,道:“怪不得毕先生照相机不离身啊。”

毕石窘笑道:“见笑,见笑。”

“对了,毕石,”金少爷道:“现在的照相机,现成的大美人,为什么不照两张。”

“我想了半天了,”毕石窘笑道:“就是不敢开口。”

金碧辉道:“幸亏您没开口,不然我还真为难。”

“怎么,金姑娘?”

毕石问。

金碧辉道:“我不上像。”

金少爷哈哈大笑:“这样的人儿还不上像,世界上就没有上像的人了,毕石,快拿起你的照相机吧。”

毕石如奉圣旨,忙拿起照相机,满脸乞求地望着金碧辉。

金碧辉犹豫了一下,微微笑道:“我要是再说个不字,那不仅是不近人情,矫情,而且简直不识抬举,只有糟蹋毕先生两张胶卷了。”

毕石忙道:“客气,客气,太谢谢了,太谢谢了。”

毕石打开皮盒,取下镜头盖,道:“金姑娘,您哪儿照?”

金碧辉道:“就在这儿吧。”

“行,行,行,金姑娘,您请站过来点儿。”

毕石摆着手。

金碧辉随便摆了个姿态,美得醉人,毕石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照了两张。

金碧辉道:“谢谢毕先生了,请坐吧!”

她含笑抬手让座。

毕石忙道:“别忙,别忙,”转望金少爷道:“小金,来,来,来,跟金姑娘合照一张。”

金碧辉一怔。

金少爷道:“毕石,你这不是更让金姑娘为难么?”

“怎么?”

毕石愣愣地问。

金少爷道:“怎么,哪有你这样儿的,人家金姑娘要是不愿意,经你这么一说,叫人家怎么好意思拒绝。”

金碧辉看了他一眼道;“金少爷,这话可是您说的,我可没说啊。”

金少爷一笑而起:“请将不如激将,古人诚不欺我。”

金碧辉又微一怔。

小秋深深地看了金少爷一眼:“金少爷好厉害。”

金碧辉道:“可不是么!”

金少爷向毕石摆手道:“毕石大爷,趁金姑娘还没有改变心意以前,赶快照吧。”

他往金碧辉身边一站,毕石举相机就按了快门。

门帘一掀,虎子进来了,慑慑嚅嚅地道:“少爷,杨队长来了。”

金少爷道:“噢,人呢?”

“在这儿呢,金少爷。”

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一声,侦缉队长杨头儿走了进来,先冲金少爷哈腰赔笑,然后向在场的人一一打招呼。

金碧辉道:“杨队长,请坐。”

杨队长忙道:“谢谢您,不坐了,金少爷找我来有点儿事儿。”

转望金少爷,静待吩咐。

金少爷道:“杨队长,累你跑了一趟,先道个歉。”

“您这是哪儿的话,”杨队长忙道:“昨儿个处长把我叫去,特意交待,他跟您交厚,往后您有什么事儿,请随时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先谢了,”金少爷微一抱拳道:“咱们换个地儿谈去吧,”转望金碧辉:“金姑娘,我们走了,明儿个再来看你。”

虎子不等招呼,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

金碧辉忙道:“金少爷,您不能再——”

金少爷道:“算我送给小秋买花儿戴的。”

说完这话,他带着虎子先出去了。

杨队长跟毕石忙跟了出去。

金碧辉目送金少爷出屋,似乎有点怅然若失。

小秋偷瞟了金碧辉一眼:“姑娘,金少爷这种人可不多见啊。”

金碧辉一定神,脸色微沉:“秋子,别急了,你是什么人。”

小秋忙恭谨低头:“嗨。”

金少爷跟杨队长踏着院子里的雪泥,谈笑着往外走,虎子跟毕石跟在后头。

杨队长满脸不安地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让您破费。”

金少爷笑道:“算不了什么,我最近刚发了点小财,理应请请客,再说,这一阵子我也得罪了一些地面上的朋友,晚上不敢走夜路,特意把杨队长你请来做个伴儿。”

说话间,几个人跨出了大门。

杨队长脸色为之一变:“这还得了,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您就吩咐一声,我马上派人抓他们——”

金少爷笑道:“那倒不必,我这是提防,真等他们动了,到那时候再麻烦杨队长也不迟。”

就这么说着,顺着胡同走了。

几个黑胡同口里,七八个握着枪的汉子瞧怔了。一个突然跺了脚:“他奶奶的,怎么这么巧,姓杨的这个兔崽子,怎么跟他走了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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