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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劫后剩余生,女儿泪洒 ; 门前伤永别,公子情伤

云蕾的信上只是寥寥数行,叫他诸事办妥之后,即到东门外的碧罗山上相会。那碧罗山是个名胜之地,靠近瓦剌京城,山上有几处人家。张丹枫看信之后,心中暗暗纳罕:云蕾从未到过瓦剌京城,人地生疏,怎么会住到碧罗山上?而且又没写明住址,找起来岂不麻烦?又想到她急急迁居,定是逃避也先的侦骑,免不了为她担忧。

云蕾既走,张丹枫只好先行回家。也先派来监视的卫士果然全已撤走,澹台灭明给他开门,两人相见,自有一番欢喜。澹台灭明道:“前几日我们被困在府中,真是闷极了,依我的性儿,真想打出去。只是主公却坚决不许。”张丹枫笑道:“还是不要打的好。我的父亲呢?”澹台灭明道:“主公近日心事重重,你回来了正好。他就在书房内。”

张丹枫轻轻走进书房,只见父亲正在支头默坐,若有所思。张丹枫叫了声“爹爹”,张宗周道:“嗯,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今生难以再见你呢!”眼泪潸然而下。张丹枫道:“不孝儿回来请罪了。”张宗周道:“我听澹台将军说你到过苏州了?”张丹枫道:“正是为此请罪,祖先的宝藏和那张地图我都已发掘出来,但却送给明朝的于谦,让他帮助朱家天子,打退瓦剌了。”张宗周道:“你的行为,我从澹台将军口中亦已约略知道,你此举对中国有功,但咱们张家却永无机会再争天下了。”张丹枫默然不语,正想措词劝说,张宗周又叹了口气道:“生不愿为上柱国,死犹不愿作阎罗,阎罗点鬼心常忍,柱国忧民事更多。我经过了这场巨变,雄心壮志,已渐消磨,宰相亦不愿做了,做皇帝那更麻烦,你既不愿作开国之君,我亦愿就此终老异国了。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张丹枫道:“爹,落叶归根,我还是望你重回故土。”张宗周又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日来劳累,先去歇歇吧,今晚再说。”

晚饭之后,张丹枫与父亲漫步园中,但见明月之下,花影扶疏,绣槛雕栏,风光如昔。两父子倚栏相对,久久无言。张丹枫折下一朵梅花,道:“此处梅花开得比往年更好了。”张宗周说道:“是么?你到过苏州故宫,那里风光如何?”张丹枫道:“那里已给官家卖出,作为土霸的园林,壁上的碑帖亦已剥落模糊了。”张宗周不胜叹息。张丹枫道:“爹爹不必担心,那地方又给孩儿赢回来了。”张宗周道:“怎么?”张丹枫将当日与九头狮子赌快活林之事说了一遍,张宗周虽然心事满怀,也给他引得哈哈大笑。张丹枫道:“为儿不孝,但愿能侍奉爹爹回去,让爹爹在园中安享晚年。”张宗周更叹口气,神情落寞之极。

张丹枫道:“爹爹正好趁此机会,退出是非之场。”将今早与也先的谈话,都告诉了父亲,说道:“我已擅作主张替爹爹答允了也先,明儿递上辞呈,不再做这劳什子的瓦剌丞相了。”张宗周道:“这正合我的心意,做了二十多年丞相,我是觉得很疲倦了。当年本就无心做这丞相的。”张丹枫道:“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爹爹,咱们还是重回家园的好。”张宗周叹口气,低声吟道:“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陶渊明这两句说得好,归去来兮,是该归去的时候了。”张丹枫喜道:“那么爹爹明早递上辞呈,咱们待明朝的使臣到来,两国议和之后,便行归国。”张宗周摇了摇头,忽地沉声道:“我所说的归去,不是你所说的归国。”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怎么?”张宗周道:“酒阑席散人归去,富贵繁华一梦空。我在尘世混了六十年,也应归去了。”声调苍凉之极,原来他说的“归去”指的乃是“撒手归西”。张丹枫颤声说道:“爹爹老当益壮,距百年之期尚远,何为出此不祥之言!”张宗周凄然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张丹枫急道:“江南水软山温,正宜回去颐养。”张宗周道:“我还有面目重回江南吗?昔日楚霸王不肯渡过乌江,他也是不愿重见江东父老呀!”矛盾苦闷的心情溢于言表。张丹枫道:“这怎么能相比呀?”犹待劝说,张宗周摆摆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丞相之职可辞,祖先的土地是不愿重踏了。”张丹枫道:“那么爹爹是否认为孩儿此次中国之行是做错了?”张宗周抬首望天,远处隐隐传来胡笳之声,半晌说道:“若然是我年轻四十年,我也会像你这样干的。因人成事,大不可靠。现在我已知道想借瓦剌的势力恢复我们大周的国运,这想法是错的了。”张丹枫既忧且喜,激动叫道:“爹……”张宗周截着说道:“不必说了。哎,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也先此人,甚是狡猾,还得提防他反复才好。呀,我但愿明朝的使臣快快到来。我纵死在瓦剌,也终于忘不了中国呀。听你所说,于谦是百年难遇的贤臣,但愿中国从此国运昌隆,我能见着他派来的人也好。”

这霎时间,张丹枫觉得与父亲距离很近又似很远,感觉到父亲心弦的跳动又似觉不能理解,正自凝思,忽见花树扶疏之处,人影一闪,陡听得澹台灭明喝道:“何人如此斗胆,擅闯相府?”呼的一掌劈去,只听得“咔刺”一声,一棵花树,登时断了,一个灰衣人从花树丛中直窜出来,澹台灭明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才稳得住身形。张丹枫大吃一惊:谁人有此功力?只听得那人哈哈大笑道:“丹枫,你回来了?”张丹枫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大师伯董岳,欢喜之极,立刻介绍他与父亲相见,陪他回转客厅。

宾主坐定,董岳啜了口茶,哈哈大笑道:“澹台将军,你的铁琵琶掌功夫比以前更加俊了。”澹台灭明也笑道:“你的大力金刚手也更难抵挡了。”张宗周道:“小儿这次在国内得师伯照顾,感激不尽。”董岳说道:“敝师弟在瓦剌十年,得你照顾,我更感激呢!”又笑道:“丞相之心,我今夜始知,敝师弟果然没有说错,好在我没有鲁莽行事。”张丹枫心中一怔,想道:“幸而他听到我爹爹后半截的谈话,若是二师伯,只怕一来就要动手了。”

张丹枫道:“师伯见到我师父了吗?”董岳道:“见着啦。”张宗周道:“谢先生去了多日,事先我毫不知道,担心得很。他既回到京城,何以不与先生同来?”董岳啜了口茶,沉吟不语。澹台灭明道:“也先的卫士虽已撤退,难保他不会再派人来暗探。我到前面查夜看看。”话毕即行。张丹枫笑道:“澹台将军也忒多心,他怕我们有什么话不便在他面前说呢。”董岳道:“不错,我所要说的正是他师父的事情。”澹台灭明的师父上官天野正是玄机逸士的对头。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怎么?上官这老魔头不是早已埋名隐世,难道现在又再出山了么?”

董岳道:“他没有出山,但我们却要给他去拜山了。”张丹枫道:“怎么?”董岳道:“这老魔头不知怎么打听到我们几师兄弟都在瓦剌,派人通知了我,要我们进山去谒见他。”张丹枫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董岳道:“我也不知道呀。大约是想较考较考我们吧,他是老前辈,既有此命,不可不依。”张丹枫沉吟说道:“可不知澹台将军知道此事否?”董岳面色一沉,道:“他若不说,你休提起。”武林中规矩,两派的尊长若有相争,门人弟子纵有往来,也应避忌。张丹枫对这些规矩本不放在心中,但见师伯说得如此郑重,也就不好多所说话。

董岳续道:“三十年前,咱们师父与上官天野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那时本有三十年之后重会之约。但不久他们两人就都隐居,一在中原,一在蒙边,彼此不相往来。我也以为这事说过便算了。哪知今年春初,听这里的一位武林朋友说,上官天野仍有意践约。所以我才赶回去通知你的师祖,当时他老人家不置可否,只说你们先到瓦剌去吧。还不知他会不会来呢。”张丹枫道:“我听师父说过,师祖所创的双剑合璧的玄机剑法,就是准备对付这老魔头的,想来他老人家不愿亲自出手了。”董岳道:“双剑合璧的威力我尚未见过,三师弟和四师妹虽然聪颖过人,比我强得多,但若说要对付那魔头,那却还相差尚远。”张丹枫深知双剑合璧的威力,对董岳之言,殊不相信。但不愿在师伯面前,夸耀自己师父的剑法,亦不出声。董岳忽道:“丹枫,你的小友呢?”

董岳口中所说的“小友”,当然指的乃是云蕾。张丹枫心头一跳,他尚未与父亲谈过,不愿便即提出,当下抛了一个眼色,董岳似解不解,问道:“你就不挂念她了吗?”张宗周道:“枫儿,你既与好友同来,就该请他来见我呀。”张丹枫道:“他有事先走了。”董岳道:“她不是要到唐古拉山南面的峡谷去找母亲吗?”张丹枫心头又是一跳:原来董岳亦已见着云蕾了,要不然他不会知道此事。当下欢喜之情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他是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猜到云蕾之住到碧罗山乃是董岳的安排了。

张宗周面上现出疑惑的神情,问道:“什么朋友?”张丹枫说道:“一位肝胆照人的朋友。”张宗周道:“既然如此,他日你一定要请他到咱们家里来。”张丹枫应了一声,想起云蕾发誓不愿见他父亲,心中无限凄酸。

董岳又道:“上官魔头就在唐古拉山北面的高峰,从南面峡谷愕罗族人聚居之地北行,爬上北面的高峰,大约有三日的路程。适才张大人问起天华,他已经先去了。”张丹枫道:“上官天野叫你们何时拜山?”董岳道:“日期尚未确定,总在清明之前。天华先走,是我叫他去先会一位武林朋友,必要之时,出来调解的。你的二师伯呢?听说他也来了,只是天华和我都还没见着他。”张丹枫道:“他和震三界毕道凡在一起。”当下将昨夜发生之事,约略说了一遍。董岳笑道:“潮音的脾气还是依然如故。好吧,我再逗留几天,找到他后和他说话。”张丹枫忽道:“那么,明天我也先走了。”

张宗周愕然问道:“枫儿,你刚回来,怎么又走?”张丹枫道:“师尊有事,弟子服其劳。我师父既然前往履险,我怎能不追随呢?”张宗周想起自己的儿子乃是谢天华一手培养成材,张丹枫所说的自是正理,当下虽觉黯然,却也不加阻挠。只是问道:“你那匹照夜狮子马呢?”张丹枫道:“我那位朋友带它先走了。”张宗周“哦”了一声,心道:“他和这位朋友交情确是不比寻常。”心中越发想知道那是何人。

第二日一早,董岳和张丹枫向张宗周辞行,张宗周道:“我送你们出去。”携着儿子的手缓缓而行,董岳则在澹台灭明陪伴下,先到门前相候。张丹枫道:“爹,你回去吧,你还要上朝呢。”张宗周道:“辞呈昨夜我已修好了,不必着忙。从此我无官一身轻,只有盼望你回来了。”张丹枫道:“爹爹不必挂心,我和师父都会回来的。”张宗周道:“只恐你回来之后,又要走了。你回来时,明朝的使臣想亦应当来了。”张丹枫道:“你为什么不与我们一同回去?”张宗周道:“昨夜早已说过,不必多说了。”张丹枫忽道:“爹爹可还记得以前那位明朝的使臣云靖吗?”

张宗周怔了一怔,张丹枫只觉得他的掌心淌汗,微微发抖,过了半晌,张宗周叹了口气,说道:“呀,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之事还历历如在目前,云使臣是我生平所见的第一条硬汉,我怎会不记得?算起来他回国也有十年了。”张丹枫道:“他刚踏进国门,便被王振假传圣旨,将他害死了。”张宗周道:“这事情我亦听说了。呀,都是我的罪过。想那时我少年气盛,恨极明朝的天子,连同效忠明朝的人,我都憎恨,以至令云靖在冰天雪地的胡边,牧马了二十年。他二十年来饮冰嚼雪,对朱家天子始终是丹心一片,他虽然是与我作对,我倒很佩服他。近年来我一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难过,这是我生平所作的唯一罪孽。我倒希望将来明朝派来的使臣,也像云靖一样,是个铁铮铮的硬汉。”张丹枫忽道:“听说云靖还留下两个孙儿,一男一女,年岁和我差不多。”张宗周道:“是吗,但愿能见着他们。”张丹枫道:“若然他们有求助于你的地方,你愿意吗?”张宗周道:“你是我所宝贝的儿子,若然要为了他们,舍弃了你,我也情愿。”忽又叹道:“他们若然还在人世,长大成人,定知他爷爷当年之事,他们一定将我当作了仇人,又怎会向我求助?”张丹枫听他父亲所说的话,出于脾腑,心中大慰,只听得他父亲又道:“你怎么知道这两个孩子的下落?”张丹枫本想将他与云蕾之事说知,但一转念间,却又忍着不说,只道:“听说他们也跟了明师,学成了一身武艺,云靖的孙儿,好像还在明朝为官呢,我是听得江湖上的朋友说的。”张宗周喜道:“这样我就安心了。但愿将来明朝派来的使者,就是云靖的孙儿。”

说话之间,已到了门边。张丹枫道:“爹爹保重。”和董岳走出后门,只见张宗周泪光莹然,还倚在门边凝望。

董岳道:“天华师弟真有耐心远见,现在我才知道他肯留在你们家中十年的理由。你的父亲愿暗助中国,看来也先亦兴不起什么波浪了。”

张丹枫道:“师伯,咱们现在上哪儿?”董岳道:“当然是上碧罗山呀,你的小兄弟正在挂念你呢。”张丹枫道:“原来是你老叫她上山去住的。”董岳道:“碧罗山上有我的一位朋友,云蕾在客店居住,终是不妥,因此我叫她到这位朋友家中暂住。”

两人脚程甚快,不到一刻就到了碧罗山。寒冬肃杀,满山黄叶,但张丹枫心中却充满生气,对着残冬腊月,却如看见了明媚的春光。走上半山,只见山坡上一家人家,土墙木门,倒也齐整,门前倚着一个少女,正是云蕾。张丹枫叫道:“小兄弟,小兄弟,我回来了!”云蕾淡淡应了一声,神情甚是冷漠。董岳瞧了他们一眼,摇摇头道:“你们真是一对冤家。”

张丹枫道:“我和父亲谈起当年之事,他甚是后悔。”正想告诉云蕾,他的父亲是怎样盼望能见到他们,云蕾冷冷说道:“我也在后悔呢。”张丹枫道:“后悔什么?”云蕾道:“我的爷爷牧马,我的母亲现在给人家放羊,将来若和你一道见着母亲,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好。”张丹枫叹了口气。原来云蕾觉得和他相好,对不起母亲,故此后悔。董岳笑道:“你们这两个小家伙一见面就唉声叹气,真令我这老头子莫名其妙,有话进里面去说。”张丹枫叹气道:“我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同你寻着母亲。将来不论伯母怎样责怪我,我也甘受。”云蕾忽地“噗嗤”一笑道:“责怪你做什么?我的母亲生平从不责怪人的。别作得那样可怜相啦。”一笑之下,春意盎然,好像满天的阴霾都被阳光驱逐了。

董岳的朋友是一位客居蒙古的回族武师,甚是豪爽,接他们进门之后,便自去洗剥昨日猎来的一头黄羊,给他们下酒。三人坐定,云蕾道:“三师伯和师父昨天已经走了。”董岳道:“我已与丹枫说过,我还要在这里逗留几天,待寻见你的二师伯和毕道凡之后,再赶到唐古拉山的南高峰赴会。你们寻到了云蕾的母亲后,也要即时赶往,也许咱们老幼两代,都要合斗那老魔头呢!”云蕾道:“那老魔头就这样厉害吗?”董岳道:“咱们合斗他,我看也还没有把握必胜呢。”云蕾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比紫竹林中那位老婆婆还要厉害?”董岳一怔,道:“什么老婆婆?”云蕾想起谢天华的话,说是此事除了师祖之外,只有大师伯知道,立即问道:“是一位不肯透露姓名,能够用竹叶作暗器打人的老婆婆。大师伯,你知道她的来历吗?”当下将那日在紫竹林中所遇到的事情一一说与董岳知道。董岳道:“想不到这位老前辈还在人间,尚未忘情当年之事。她既然现身,将来或许也会插手,事情只恐更麻烦了。”云蕾道:“她到底是什么人?”董岳道:“她和咱们的祖师与那个老魔头大约都有过一段渊源。只是咱们做小辈的不便谈论,将来你自然会知道的。”云蕾不敢再问,心中更是纳闷。

吃过了饭,方交中午,云蕾思母情切,催促张丹枫收拾,辞别了主人和大师伯,先行动身。那匹照夜狮子马被云蕾带到此地,多日不见主人,见张丹枫走近,便昂首长嘶,表示亲热。张丹枫手抚马颈,笑道:“又用得着你了。”与云蕾各自跨上宝马,绝尘而去。

时序已是深冬,愈向北行,朔风愈烈,道路都已被雪掩盖,白茫茫一片,与原野相连,分辨不出。路上绝少行人,张丹枫在马前扬鞭,高声歌道:“但得两心如白雪,不教半点染尘埃。”云蕾道:“酸秀才,你再风呀云呀的一吟,风雪一来,那就更冷得难行了。”张丹枫笑道:“再大的风雪也冷不了我的心。”说话之间,风雪果然来了。

雪片纷飞,朔风怒号,俨如有万马奔腾之势,张丹枫与云蕾逆风奔驰,衣襟上、马鞍上尽是雪花,张丹枫索性解开了衣纽,披襟迎风,扬鞭顾盼,大呼痛快。云蕾忽道:“咦,你听,这是风声还是啸声?”张丹枫侧耳细辨音响,奇道:“风声中夹杂着清啸之声,还有马蹄追逐的声音呢。而且发啸之人,定是武功高明之士,咱们上前看看。”

张、云二人放马飞跑,跑了片刻,只见前面白皑皑的雪地上,有一团黑影滚来滚去,正是两条大汉在雪地上厮打。旁边还有三骑健马,马上的骑客是两个女人和一个身躯魁梧的大汉。

张丹枫道:“似乎是我们认识的朋友。”再放马走了半里之地,勒着马头,向前一看,原来前面那几个人正是黑白摩诃和他们的波斯妻子,在雪地上和人厮打的是黑摩诃。张丹枫叫了一声,再看清楚时更奇怪了,和黑摩诃厮打的人竟是以前明朝的大内总管康超海!

只见那康超海一身蒙古牧民的服饰,衣裳已被黑摩诃抓裂几处,更显得形容憔悴,满面风尘之色。康超海气力远不及黑摩诃,就在张丹枫勒马而观的时候,只见他又被黑摩诃摔了一个筋斗。张丹枫正自奇怪他们为什么打架,只见康超海摔了一个筋斗,立刻翻身起来,拔出一柄马刀,狠狠地向黑摩诃劈去,口中骂道:“恶强盗,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偷我的东西,赶快还来,万事皆休,否则就一刀将你劈了!”黑摩诃哈哈大笑,拔出绿玉宝杖,反手一迎,只听得当啷一声,火花飞溅,康超海的马刀碰了一个缺口。黑摩诃笑道:“我还未见过太岁哩,你好好和我说,还有得商量,你若想逞强,哼哼!看是你一刀劈了我,还是我一杖打碎你的狗腿!”话说之间,两人手底都不放松,瞬息之间已换了三四招。张丹枫十分奇怪,黑白摩诃所做的珠宝买卖,规模之大,世无匹敌,何至于要偷康超海的东西?但看那黑摩诃杖法虽然凌厉,却是未下杀手,又似乎是有意相让。

张丹枫知道康超海不是黑摩诃的对手,心道:“此人虽行为卑鄙,但总算和我有一面之缘,不知他何故与黑白摩诃发生纠纷,不如我上前替他们调解吧。”纵马上前,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康超海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白摩诃驻马观斗,这时也看清楚是张丹枫来了,欢喜之极,叫道:“大哥,是张公子来了!”黑摩诃叫道:“张公子来得正好,你把那几件宝贝给他瞧瞧,看他认得么?”张丹枫问道:“什么宝贝?”康超海见是张丹枫,心中更是吃惊,但又希望他能帮助自己,急忙叫道:“这两个强盗,偷盗了我的宝贝,丹枫,你给我主持公道!”

张丹枫问:“你有什么宝贝?”跳下马来,正想上去劝解,只听得黑摩诃大笑道:“是啊,你有什么宝贝?你昨日还矢口否认身有宝物,怎么现在又说是你的了?”康超海急道:“丹枫,那真是我的宝贝。”张丹枫道:“你哪里来的宝贝?”白摩诃拿出一个黄布包裹,递给张丹枫道:“你瞧都在里面,我看那几件宝物,来路不正,敢情也是这厮偷来的,你给我们瞧瞧,给我们认认这几件宝物的来历。”

张丹枫心念一动,这黄布包袱乃是他见过的。明军在土木堡被围时,康超海阵上私逃,到一家农家投宿,恰好被张、云二人撞见,他背上背的就是这个黄包袱,里面都是金元宝,当时曾被张丹枫掷于阶下,他拾起来就逃跑了。张丹枫心道:“这几个金元宝怎会放在黑白摩诃心上?”解开包里,忽见宝光外露,原来除了十几锭金元宝之外,还有好几件异宝奇珍!

一件是尺余长的碧玉珊瑚,通体晶莹,毫无瑕疵,比云蕾送给石翠凤做聘礼的那支珊瑚还要名贵得多。一支是嵌有两颗“猫儿眼”宝石的头簪,簪上有“孝欣皇后”的几个籀文篆字。另一样是镇纸用的宝石狮子。还有一样就更名贵了,竟是正统皇帝的龙纹汉玉私章,有“正统皇帝之印”几个金文刻字,那是仅次于国玺的宝物。另外还有一件商代的古董,一串珍珠项链,都是价值连城的大内宝物。

张丹枫冷冷一笑,问道:“你哪里来的这些宝物?”康超海道:“都是皇上历年赏赐我的。”张丹枫冷笑道:“皇上连他的私章和皇后的头簪都赏给你吗?”这时张丹枫已是心中了了,料想定是康超海在土木堡私逃之时,把皇帝随身携带的珍宝一古脑儿偷了,以至连那“天子之印”以及皇后送与皇帝留念的头簪都一同盗去。刚从土木堡逃出之时,他还不敢包在包袱内,所以当时张丹枫没有发现。

张丹枫所料不差,那些珍宝都是康超海偷自正统皇帝身上的。那时他以为中国必被瓦剌所灭,天下定将大乱,所以他想偷了这些珍宝,然后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不料后来也先兵败,新帝登基,康超海做贼心虚,而且他的两个师叔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又都给张丹枫收服,投了于谦,对他临阵私逃的行为很是不齿。他生怕师叔追查,又怕新帝知道他偷了正统皇帝的宝物,故此把心一横,逃到蒙古,想在蒙古购置牧场,安享余生,但那些宝物却又难以脱手。他又想献给也先,在瓦剌求一官半职,正自踌躇不定,却在路上碰到了黑白摩诃,黑白摩诃做了几十年的珠宝买卖,一看就知道他身上藏有非常的宝物,对他的来历甚是怀疑,当时本想向他收买,但康超海矢口否认,黑摩诃一时性起,就在晚上施展空空妙手,将他的宝物以及黄布包袱内的金元宝都尽行偷了。

此时康超海被张丹枫质问,顿时口哑,答不出话来。张丹枫道:“亏你是大内总管,皇帝待你不薄,你在危难之际,弃他而逃,已是该死,竟还敢偷内府的宝物!”黑摩诃笑道:“果然你也是偷来的。哈,你还是什么大内总管吗?好,吃我一杖!”天魔杖法一展,有如天风海雨,逼人而来,倏地便下杀手。康超海施展平生本领,使尽吃奶气力,挡了五招,第六招再也招架不住,马刀给黑摩诃一杖打飞,杖头下戳,眼看就要插进他的丹田要穴。张丹枫心有不忍,叫道:“饶他一命,废了他的武功吧!”黑摩诃一杖下戳,杖头一偏,便在他的肩头重重击了一记,可怜康超海肩上的琵琶骨已被敲碎,所练的金钟罩也给破了,武功尽废,只能像常人一样的了。

张丹枫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今幸而不死,算是天大的造化,以后好好做人吧。”康超海得饶了性命,哪里还敢说话,急急落荒而逃,他从怀有重宝变成身无一文的穷汉,武功又废,后来只好在牧场替人做工,劳碌一生,郁郁而死。

康超海走了之后,黑白摩诃重与张丹枫施礼相见,彼此大笑。张丹枫道:“你们从哪里来?”黑摩诃道:“我刚从印度做了一趟买卖回来,前日才经过唐古拉山。”张丹枫心头一动,道:“那是愕罗族的地方啊,你们有见着酋长吗?”白摩诃笑道:“我们是买卖人,哪有闲功夫去拜会酋长。倒是另有一些贵人去拜会他了,酋长这几天正忙着呢。”张丹枫道:“什么人去拜会他?”黑摩诃道:“听说是也先的使者。”张丹枫道:“嗯,是也先的使者吗?”白摩诃道:“听说也先要收买他,共同对付阿剌,我也是在路上听得朋友说的,看来瓦剌将有内乱,我们的同行怕战乱之中会有损失,都准备南下。呀,你的父亲是瓦剌宰相,这事情你还不知道吗?”

张丹枫道:“听到了一点风声。”眼珠一转,忽道:“你们将那两件宝物,图章和玉簪让给我吧。家父在瓦剌京城还有点产业,都折价与你交换吧。”黑摩诃大笑道:“不卖,不卖!”这两样东西,一件是国宝,一件是皇后的东西,张丹枫想赎回来将来送还正统皇帝,听黑摩诃说不卖,甚是失望。只听得黑摩诃又笑道:“卖是不卖,但可以送给你,反正是拾来的。好,不止是那两件宝物,这黄布包袱里面的都送与你!”张丹枫道:“什么,这怎么行?”黑摩诃又大笑道:“天下就只许你仗义疏财吗?上次蒙你发还我们输掉的地下宝藏,这几件东西你既合用,就一定要请你收下了。”张丹枫眼珠一转,笑道:“好,既然两位这样慷慨,那我也就不再客气,全收下了。我还要请你们兄弟代做一事。”

黑白摩诃平生对谁都不买帐,唯独佩服张丹枫,当下说道:“你说吧,天大的事,我们兄弟也能为你担当。”张丹枫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请你们顺便替我带一封信。”黑摩诃道:“送给谁?”张丹枫道:“你们此行,大约要经过阿剌知院管辖的西部部落吧?”白摩诃道:“不错,你是要送信给阿剌吗?”张丹枫道:“正是。”旅途没有纸笔,张丹枫就用宝剑在一块羊皮上刺出字迹,“写”好了一封信,又取了两件珍宝,交给黑摩诃,道:“就烦你将这封信和这两件珍宝,送给阿剌。”黑摩诃随手收下,当下与张丹枫告别,分头赶路。

云蕾问道:“大哥,你写的是什么信?”张丹枫说道:“替愕罗酋长与阿剌相约联盟的信。”云蕾诧道:“你怎么知道愕罗酋长会与阿剌联盟?”张丹枫笑道:“此事已在我安排之中,三日之后你就知道了。”

两人的坐骑,都是世所罕见的宝马,虽风雪路滑,每日仍能走三四百里,三日之后,果然赶到了唐古拉山的山南,两人放缓绳缰,慢慢走进峡谷。

云蕾放眼旧游之地,童年情事,依稀尚能记忆,云蕾指点沿途景物,说是在那棵大树下曾和邻家女伴捉迷藏,那个大石边,曾是她经常坐卧的地方,说着说着,不觉滴下泪来,显得既是兴奋,又是悲凉。张丹枫道:“就要见着妈妈了,还哭什么?”云蕾揩了眼泪,道:“我是太高兴了。嗯,你说我好不好和你一同去见她?”张丹枫道:“有什么不好,怕妈妈笑话你吗?”云蕾道:“呀,就怕她知道你是我家的仇人。”张丹枫道:“只要你不把我当作仇人,伯母也一定会将我当作侄子看待。”云蕾一想母亲是个极慈祥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如果把和张丹枫的事详细给她说个清楚,她一定不会怪责,只要母亲允许,就不怕哥哥阻挠,想到此处,不觉展眉一笑。张丹枫道:“你笑什么?”云蕾道:“就要见着妈妈了,难道还不高兴吗?”

忽而想起妈妈现在正在酋长家做饲马的佣妇,不知受尽了多少委屈辛酸,又不觉悲从中来,笑容顿敛,愁锁眉端。

张丹枫作了一个怪脸,笑道:“忽哭忽笑,何苦来哉!”云蕾给他逗得又是展颜一笑,说道:“你也是这样的啊。”张丹枫道:“那么咱们是越来越相像了。”云蕾杏面飞霞,嗔道:“油嘴滑舌,不再和你说笑了,咱们快去见酋长。”

张、云二人骏马雕鞍,举止不凡,早就引人注意,走进峡谷,便有人跑去报告酋长,说是有如此这般的两个陌生人进来了。云蕾在前带引,到了酋长门前,说出来意,立刻有人进去通报,酋长门前,张灯结彩,显然是招待着贵宾。张丹枫等了一阵,酋长便派人唤他们进去。

张、云二人将马匹交给下人料理,便随着“哈那”(替酋长管事的仆人)进去。哈那将他们带进一间房子,房中烧着两个火炕,暖融融一室如春,哈那请他们上炕,(北方习俗,每到冬天在土炕之下烧火,燃料或是马粪或是煤炭,此炕可作睡床,有客人来时,便请他们坐在炕上取暖。)说道:“酋长现正在前厅招待宾客,吩咐你们在此等候,他叫‘吹忠’来接待你们,有什么事情,可以和‘吹忠’说。”吹忠乃是一个部落中的“法师”,权力仅在酋长之下,酋长派吹忠来接待他们,已算是十分看重。

云蕾急于想见酋长问母亲的消息,听说酋长不能接见他们,甚是失望,听到外面马嘶之声,正是张丹枫和自己那两匹马的叫声,不觉想道:“不知这两匹马是不是我母亲去照料?呀,我们在这暖和的房子里做酋长的宾客,她却在马厩里替我们饲马。”心中郁郁不乐,坐在炕上,不发一言。

张丹枫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招待他们的那个“哈那”聊天。张丹枫问道:“酋长招待什么宾客?”哈那道:“听说是也先的使者。”张丹枫道:“他们不是早就来了吗?”哈那道:“是呀,他们已经来了七天。”张丹枫道:“那么为何现在才盛筵招待?”哈那支支吾吾,欲说不说。张丹枫微微一笑,摸出一锭金子,道:“你在这里辛苦了,这锭金子送给你买酒喝。”哈那替酋长管事,平时所得的赏赐最多是一两锭小银,几曾见过这么大的一块金子?禁不住眉开眼笑,接过金子,连连道谢,不待张丹枫再问,便自行告诉他道:“听说今天酋长准备和也先订盟,现在外面盛筵招待,恐怕就要举行仪式了。”

张丹枫心中一惊,暗道:“幸喜来快一步。”酋长指定来接待他们的那位“吹忠”还未见到,张丹枫忽然站起来道:“那么真是巧极了,我们也是太师派来的人,正好赶得及见见他们。我们的太师见他们久不回来,所以派我们来问讯呢。”又掏出两锭金子,道:“请你代我们献给吹忠,作为敬神的礼金。请他不必等候我们了。明日我再去拜会他。”哈那见张丹枫出手阔绰之极,心道:“敢情他们真是也先派来的人,要不然哪有这样阔气。”便道:“那么我请示酋长,叫他派人带你进去。”张丹枫道:“不必再惊动这么多人了,我们自己会进去。你还要在这里等候吹忠呢。”问明前厅所在,不待分说,便和云蕾跨出房门。哈那受了张丹枫的金子,又被他拿话唬着,竟然不敢拦阻。

张丹枫和云蕾走出房间,急奔向前厅,酋长家中的仆人不知他们的来历,只道是酋长请来的,都没有阻拦。两人一直走进客厅,只见里面烛光明亮,酋长正在向两位贵人敬酒。

骤然之间,见张丹枫与云蕾走进,厅上诸人,无不相顾诧异,也先的使者见这两人衣服华丽,器宇不凡,以为是酋长邀请来的宾客,被张丹枫眼光一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点首为礼。酋长因此也误会他们是贵宾的友人,走上前去迎接。

张丹枫微微一笑,将一封信递给酋长,未待酋长发问,又将那件碧玉珊瑚与宝石狮子,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这两件东西是皇帝随身所携带的大内奇珍,一取出来,毫光四射,端的非同小可,酋长眼都定了。只听得张丹枫微笑说道:“这点薄礼,敝主人请酋长一定要赏面收下。”酋长道:“怎敢当太师再赐重礼。”他还以为送礼的是也先,一看那信,只见具名的乃是阿剌知院,吃了一惊,尴尬之极。张丹枫朗声说道:“敝上请王爷即签盟约,共击也先!”

此言一出,也先的两个使者又惊又怒,登时跳起来叫道:“你是何人?”张丹枫笑道:“咱们都是同行,你们是也先的使者,我是阿剌的使者。”也先的使者怒道:“你敢来破坏咱们的盟约。请王爷发令,将这两人擒下,献给太师。”酋长踌躇不决,张丹枫笑道:“请王爷三思而行。也先虎狼之性,吞并了阿剌之后,你焉能独存?”也先的使者喝道:“你这厮好生大胆,竟敢公然挑拨,诋毁太师,王爷请速下令,将这两人擒下。”酋长见那两个也先使者跋扈非常,再三催促,心中不悦,冷冷说道:“我自有分数。不劳两位费神。”张丹枫又微笑说道:“目下情势,也先兵强,阿剌力弱,助强抑弱,事情甚易。不过呀,王爷可有否想到:力强者难以抗衡,力弱者易于相处?”酋长心中一怔:这正是他七日以来,迟迟未答复也先订盟的原因。这时一听张丹枫这两句话,有如被利针刺了一下,冷汗直流,暗自思量道:“此话说得当真不错!也先兵力比我强数倍,事成之后,他若一旦反脸,我是毫无办法抵挡。阿剌兵力与我差不多,他要联合各族酋长共抗也先,那么事成之后,彼此还可相安,各保疆土。”

也先的两个使者见酋长眼光闪烁,显是心思不定,又急又怒,生怕有变,这两人都是也先帐下的武官,刀法甚精,一时气起,不待思量,便双双拔刀来斩张丹枫。张丹枫做了一个鬼脸,把手一引,轻轻一闪,闪到酋长背后,两口刀收势不及,几乎砍到酋长身上。酋长勃然大怒,喝道:“拿下这两个凶徒!”也先的两个使者怒喝道:“谁敢拿我?”呼呼两刀将酋长卫士的兵刃打飞,就想闯出厅去,陡然间忽觉腿弯一麻,不由自己地屈膝跪倒在张丹枫面前,张丹枫笑道:“何故如此前倨而后恭?”酋长的卫士抢上前来,一下就把这两名使者踢翻,绑个结实。这两个使者糊里糊涂,被人擒了,还不知道这是张丹枫的暗算。

酋长命令卫士将也先的两个使者带下,关禁起来,毅然说道:“好,我与你们的知院订盟。”他虽然畏惧也先,但事到如今,势成骑虎,也不由他不与阿剌联盟,以图自保了。

张丹枫与酋长当下歃血为盟,云蕾在旁看得暗暗发笑,心道:“丹枫真是神妙莫测,古怪之极!他假冒阿剌的使者,居然骗得酋长这么相信。”其实张丹枫早已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托黑摩诃带信之时,已将计划写在羊皮之上,托他交给阿剌了,这盟约阿剌将来必然承认,所以他这个使者倒并不是纯属假冒。

订盟之后,酋长就用酒席招待他们。云蕾心急如焚,想起母亲,酒难下咽,客套一番之后,忙问道:“请问王爷,有没有这样一位饲马的老大娘?”将母亲形貌,凭自己的记忆,约略描述。酋长见贵客忽然问起一位饲马的大娘,十分惊诧,想了一想,说道:“好像有这么一个人,我也记不清楚了。待我问问管理马房的哈那。”

片刻之后,管理马房的哈那被酋长传来,云蕾又问了一遍,哈那搔首思索,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不错,是有这样的一位老大娘。”云蕾大喜,急道:“请那位老大娘出来,我们渴欲与她一见。”云蕾本想说明这老大娘就是她的母亲,但话到口边,却又忍着,想等到相认之后,再向酋长说明原委,免得酋长难为情。

那管马房的哈那又搔了搔头,半晌说道:“这位老大娘到府中饲马,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嗯,她现在——”云蕾心头一跳,叫道:“她现在怎么了?”哈那惊异之极,看了云蕾一眼,道:“她现在已不在这儿了。三年前她离开这儿,听说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嗯,她的境遇很是悲惨,不过嘛,现在听说倒好了点儿。”

哈那絮絮不休地还待说那老大娘的事情,云蕾站起来道:“好啦,我们现在就想去见那位老大娘,王爷,咱们告辞了。”酋长和哈那都是惊诧之极,格于礼节,不便向贵宾盘问。酋长道:“要我派人给你带路吗?”云蕾道:“我自己认得。”匆匆一礼,便与张丹枫告辞出门。待他们去了之后,管马房的那位哈那才想起云蕾的面貌和那位老大娘甚为相似。

云蕾和张丹枫取了马匹,觅路前往,一路上云蕾默不作声,神情兴奋之极,泪珠滴了下来,揩干了一次又滴一次。走了一阵,云蕾猛地勒住马缰,道:“转过这条小溪,前面那家黄土泥房就是我家了。呀,门前的梅花还是像旧时一样。山坡后的松树也还没有斩伐,小时候,妈妈常在松林里唱歌给我听。”张丹枫跳下马来,一笑说道:“苦尽甘来,伯母今天见到你,不知该多高兴呢!”

云蕾望见家门,心中无限辛酸,倏时间,儿时情事,都一一涌上心头,不自觉地唱起小时候母亲教她的牧羊小调:

我随着妈妈去牧羊,

羊儿吃草吃得欢,

山坡的花儿开得香,

妈妈的歌儿唱得响,

我的小心儿真欢畅。

哎呀,天边盘旋着大兀鹰,

它要抓去咱们的小绵羊,

小绵羊躲躲闪闪真可怜。

不要怕呀,我的小心肝,

小绵羊靠在母羊身旁,

你也靠着亲娘,

哪一处地方都没有母亲的身边安全。

兀鹰抓不去小绵羊,

也没有谁能抢去我的小心肝。

云蕾一边唱一边走近家门,张丹枫眼角也不觉润湿了。忽听“呀”的一声,那两扇破门忽地打开,一个包着头巾的蒙古大娘走了出来,颜容憔悴,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衣裳虽然还算干净,但却钉上无数补钉。云蕾泪如泉涌,飞奔上前,抱着那个大娘。那老大娘泪下如雨,揽着云蕾,颤声道:“我等了十年了,真的是你吗?我的小心肝!”云蕾咽泪笑道:“娘,是我呀,你看不见我吗?”那老大娘道:“凑近一点,让我瞧瞧,啊,果然是我的小宝贝,小心肝!”可怜云蕾的母亲,当年因为她的丈夫和女儿突然失踪,哭得泪都几乎干了,视力模糊,虽尚未全盲,但在三尺之外,便只见一团黑影,她连女儿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张丹枫心中无限难过,想道:“将这位善良的老大娘累成这样子,呀,这都是我家的罪过。”他一路来时,所想好的千言万语,所想好的安慰她们母女的说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茫然地走上前去。可是云蕾和她的母亲正在抱头相哭,好像竟然忘记了身边还有张丹枫这个人。

这一瞬间,张丹枫只觉得比云蕾还要加倍酸苦,忽听得那老大娘叫道:“阿蕾的爹,你听见了吗?”屋内又走出一个人来,云蕾抬头一看,不觉呆了。

只见这人面上交叉着几道伤痕,一跷一拐走了出来,原来是跛了一足,头发稀疏,一半斑白,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神气极是骇人。云蕾骤眼之间,几乎认不出他是谁来了,听得母亲喊他做“阿蕾的爹”,心头卜通一跳,这才从丑陋的颜容隐约看出她父亲当年的面貌。正是:

艰难历劫余生在,父女重逢最断肠。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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