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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这是—座宅院,不是大宅院,但很精雅。不大不要紧,只雅,又何须大?这座宅院,座落在西城—条小胡同里,这条小胡同,既深又清静,远离马车喧,确是一个住家的好地方。

韩如兰带着燕侠,就落在这个宅院的后院里,都这时候了,上房里还透着灯光。

这,使得燕侠心里微一松。一落在院子里,韩如兰立即冷然发话:“继祖,出来见我!”

话声出口,上房屋的灯光倏然熄灭,没灯的东厢房里却出来两个人,两个人燕侠都见过,正是后来奉命上白回回那儿找他,想建功没达成的那六个里的两个,穿长袍、使剑的,算是好手的那两个。

两个人都带着伤,都吊着胳膊,一见燕侠,猛一怔,脸上也变了色。只听韩如兰冷然道:

“不认识我了?”

那两个立即定过了神,很不自在地上前躬身施礼:“姑小姐!”

韩如兰道:“你们少爷?叫他出来见我。”

左边一个道:“回姑小姐的话,少爷不在这里。”

韩如兰沉声道:“你们敢骗我?”

那两个一时没敢说话。

韩如兰沉声又道:“他不出来,我进去找他,真要是等我进去找他,到时候他会更不好受。”

那两个还是没敢吭气儿。

但是,上房屋门开了,旋即,黑影晃动,从里头走出个来,正是那位韩少爷,不错,他能走出来,足证还挺得住。借着微微有点儿月色,光线虽然弱了些,但是在燕侠以韩如兰这等不但是练家子,而且是一流好手的人眼里,已经是很够了。韩少爷除了步履慢了点儿,脸色嫌苍白了点儿,别的倒看不出什么来,他出了上房屋,头一瞥先投向燕侠,那一瞥,包含了不少的仇恨。接着,他就很不自在,也带着怯意地,向着韩如兰躲了身,躬得浅了点儿,轻轻地叫了声:“姑姑!”这不能怪他,肋骨断丁几根,带着那么重的内伤还能躬身,已经很不错了。

韩如兰冷冷一笑:“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姑姑?”

韩少爷没说话。

韩如兰道:“你爷爷哪你爹娘不在京里,我看你是要上天了。”

韩少爷仍没说话。

韩如兰问道:“那个姓白的姑娘呢?把她交出来。”

韩少爷这回开了口:“姑姑,是她找我来的,我可没去找她。”这是实情,燕侠已经一五一十禀告了,并没有歪曲事实。韩如兰道:“不管她是怎么来的,我要你把她交出来。”

韩少爷道:“姑姑,她愿意嫁给我。”

韩如兰道:“我知道,可是你的婚姻大事,什么时候已经不需要长辈做主了?”

韩少爷道:“我想爷爷中爹娘,他们会答应。”

韩如兰冷笑道:“韩家几房就你这一个,他们巴不得你能早一天娶妻生子,他们是会答应,也就因为这,他们把你宠坏了,不然你的胆子也不会这么大。就算他们不会不答你也该先让人家姑娘回去,等你爷爷跟你爹娘回京以后再说。况且,你是不是也该问问,我这个做姑姑答应不答应。”

韩少爷道:“姑姑,我做不了她的主。”

韩如兰冷笑道:“她那么一位姑娘,你这么一个人,我想也是,那么你叫她出来,我送她回去。”

韩少爷道:“姑姑,她要是回去了,就不会再嫁给我了!”

韩如兰道:“谁说的?”

“她亲口告诉我的。”

韩如兰冷笑一声道:“那么我也亲口告诉你,这么一位姑娘,我们韩家不能要,你听谁的?”

韩少爷脸色陡然—变:“姑姑……”

韩如兰道:“我的话你听见了?”

韩少爷忽然一阵激动,突然间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而且很急促:“姑姑,您为什么要管这件事,他郭家人欠您的,当年他爹是那么样对您……”

“住口!”韩如兰一声厉喝,目现寒芒:“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韩少爷道:“可是……”只这么两个字“可是”,然后就倏然住了口。

韩如兰冰冷道:“可是我为什么管你的事,你的事也不要我管,是不是?”

韩少爷没说话,不知道是默认了,还是不敢吭气儿。

韩如兰颤声怒笑:“真不错,你是长大了,居然连我这个姑姑也不放在眼里了,那就难怪你敢这么明目张胆,胡作非为了。韩家真是好家教,教出了你这么一个好子弟,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就容不得你这么目无尊长,胆大包天,你爷爷、你爹娘再宠你,我不信他们会听你的不听我的,出卖朋友的人韩不要……”

韩少爷又说了话,仍然是那么激动:“什么叫出卖朋友,他郭家人每一个都是着叛逆……”

韩如兰道:“或许是,可是那是朝廷的叛逆,不是韩家的叛逆。”

韩少爷道:“可是韩家的每一个,都是朝廷的子民。”

“好,好,好!你敢跟我顶嘴……”韩如兰跨步就要上前,可是她又忍住了:“我不跟你多说,你告诉我一句,白家这个姑娘,你是交出来还是不交出来。”

韩少爷激动的道:“来不及了,姑姑,也已经由不得您我了,我猜着他会去找您,也儿猜着您会来找我,所以我已密报‘九门提督’了,经‘九提督衙门’紧急上报,大内已经派了人在这儿等他了。”话声方落,上房屋的灯突亮直,人影一闪,门口多个人,正是贝勒纪刚。紧接着,三面屋脊上也出现了幢幢人影,一个人黑衣带剑,可也不正是神出鬼没,令人闻名胆的大内秘密的“血滴子”?

燕侠只是震动了一下,仅只是震动了一下。

韩如兰却勃然色变,一声厉喝:“畜生!”跨步扬掌,一个嘴巴子打得韩少爷踉跄倒退,要不是纪刚伸手扶住,非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可。纪刚扶住了韩少爷,跨前一步挡在了韩少爷身前,微一欠身:“韩姑娘!”当然,这一礼冲的是韩如兰那位情同亲姐妹的义姐,傅侯夫人胡凤楼。

韩如兰答了一礼:“不敢当,纪贝勒奉旨拿人,韩如兰也不了阻拦,不过是不是可以请看在韩如兰份上,错过今夜……”

纪刚轻轻的“呃!”了一声。

韩如兰道:“不管怎么说,这位郭家后人总是我带来的。”

纪刚道:“韩姑娘有功于朝延。”

韩如兰:“就是因为韩如兰不愿居这个功。”

纪刚道:“韩姑娘这么说,岂不是让身为义姐的傅侯夫人尴尬?”

韩如兰道:“纪贝勒也用不着这么说,就算是亲骨肉手足,想法看法也不可能完全一样。”

纪刚道:“这是纪刚是奉旨拿人,韩姑娘的吩咐,纪刚不能,也不能做主。”

韩如兰道:“既然这样,韩如兰就深感为难了。”

纪刚目光一凝:“韩姑娘能不能说得明白点?”

韩如兰本来是考虑后果,有所顾忌,不愿说得太明白,但是纪刚狡猾阴险,他明白这一点却非逼韩如兰明说不可。韩如兰性情刚烈,当面哪肯示弱,她双眉陡扬,就待再说。

燕侠何许人?他明白韩姑姑的顾忌,也知道纪刚的用心,郭家欠人家的一份情未报,他岂肯为自己拖累别人?当即上前一步道:“兰姑姑,这位贝勒是冲着燕侠来的,您就让燕侠自己应付吧。”

韩如兰淡然一笑:“燕侠,兰姑姑谢谢你的好意,但是韩家女儿还不是怕事的人,今夜是我带你到这儿来的,不论是谁,要在这儿对付你,他就得先对付我。”

燕侠心头为之一震,也为之一阵感动。

纪刚那里则变色一变,道:“韩姑娘既这么说,那就也让纪刚为难了。”

韩如兰道:“纪贝勒不必为难,该怎么办请怎么办就是了。”

纪刚微一欠身:“纪刚不敢,不管怎么说,姑娘总是傅侯夫人义妹,这件事只好偏劳傅侯来处理了了”

傅侯?傅侯在哪儿?大门外进来个人,一脸冷意,威仪慑人,可不正是“神力威侯”傅玉翎?身后跟的,可不也正是四护卫?

纪刚这一着高,也闪益显他的狡猾,轻易地就推给了傅侯。事实上,他自己明白,凭他,连一个燕侠都对付不了!现在,他要做壁上观,看傅侯怎么办?伸手,是傅侯伸的手,跟他纪刚无关,不会得罪傅夫人胡凤楼。不伸手,那也是傅侯不伸手,照样跟他纪刚无关,将来覆旨的时候,就没什么不好说话的了。

燕侠心头再震。

韩如兰脸色一变,回身微稽首:“姐夫!”

傅侯脸带冷意,语气淡然:“如兰,我不希望你牵扯在这件事里。”

韩如兰道:“我也不希望,无奈我已经牵扯上了。”

傅侯脸色一变:“如兰,郭家人是朝延钦犯。”

韩如兰道:“我记得,当年先皇帝对郭怀十分宽厚,不但有一份爱惜,且有一份歉疚,而且钦赐‘无玷玉龙’名号。而自从四阿哥接常大宝之后.郭家人却沦为了朝延的钦犯,其中的缘由,我不便置喙,姐夫追随皇帝左右,掌卫护京畿重任,应该比我清楚……”

傅侯道:“清楚是一回事,奉旨行事又是一回事,谕旨如此,谁也不敢改变,谁也不敢违抗。”

韩如兰道:“我一介小民,自然无法改变,姐夫世代簪缨,肩膺重任,圣眷正隆,我也不敢让姐夫抗旨……”

傅侯截口道:“那就好,你让开!”

韩如兰道:“姐夫可不可以让我把话说完。”

傅侯道:“如兰,你不该再说什么了。”

韩如兰道:“我对姐夫的请求,跟对纪贝勒的请求一样,这个郭家人,是我带来的,请姐夫错过今天,不要让我落下歉疚。”

傅侯道:“对叛逆、对钦犯,谁也不必有所歉疚。”

韩如兰道:“姐夫或许不必有,但是郭怀是我的朋友,他的后人,一如我的侄子。”

傅侯道:“那么你让我怎么复旨?”

韩如兰一时没答上来。的确,若是傅侯今夜循私纵放叛逆钦犯,他如何向大内复旨?不只是傅侯本心不愿意这么做,尤其又有纪刚在场,眼睁睁地看着!

只听傅侯一声冷笑,又道:“你视郭怀如朋友,视他的后人如子侄,难道就忘了他当年对你怎么样?”

韩如兰脸色一变,旋即淡然而笑:“姐夫这句话算是击中了我的要害,不错,我承认,当年我痴恋郭怀,而郭怀却对凤楼姐情有独钟,由此,是不是显得他最后毅然他去,成全了姐夫的情操更为难得,更为崇高?”姑娘厉害不减当年。不知道是谁击中了谁的要害。

傅侯脸色大变,目射寒芒,震声沉喝:“如兰!”

韩如兰冷然道:“别人或许不知道,姐夫应该明白,我说的是实话,姐夫等于已经拥有了郭怀的全部,实不该心中还存嫉恨,到今日还苦苦逼迫郭家人……”韩如兰住了口,很平静地住了口。

傅侯威态一敛:“我或许是为了一念嫉恨,可是你又为了什么?”

韩如兰道:“就算是为了道义,为了不平吧!”

傅侯神色中忽现阴鸷,缓缓说道:“我奉旨行事,身不由己,若之奈何?”

四个字,“奉旨行事”,这真能压死人。

韩如兰话锋忽转:“姐夫今夜到这儿来缉捕钦犯,凤楼姐知道么?”

傅侯道:“知道,可是她并没有跟来。”

韩如兰道:“以凤楼姐的心性,我不敢相信。”

傅侯眉宇间阴鸷神色更浓:“你应该相信,事关重大,你认为她是该顾家、顾丈夫、顾儿子,还是该顾外人?”

韩如兰心头猛一震,一时没能说出话来。这话谁都懂,何况是韩如兰?

燕侠衡量情势,只有一个办法。他一声没吭,突然腾身拔起,直上夜空。

他要走。以他的修为,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应该走得掉,只要走掉了,就不会给兰姑姑惹麻烦了。然而,似乎,四面屋脊上的“血滴子”早防着了,既能成为大内的秘密卫队,修为自也不是等闲。燕侠刚拔起,一声叱喝,四面屋脊上的“血滴子”齐扬手,那神鬼皆愁令人闻名丧胆的杀人利器“血滴子”,带着呼哨,天罗般,遮得钩月无光,当头罩下。

燕侠并没有把“血滴子”放在眼内,他凭一双肉掌凝足真力,打算力拼“血滴子”。

而,傅侯身后的四护卫已联袂拔起,半空中长剑飞卷,疾袭燕侠。

韩如兰惊急,要腾身跟上,横截四护卫。但是,傅侯已一步跨到,伸手扣住了她右腕脉。

韩如兰激怒:“姐夫,你……”

傅侯话声如金钟,震人耳鼓:“我这是为你韩家着想!”就在还时候,燕侠不能挡上下受敌,不得不飘身落地,刚落地,四护卫会同部分“血滴子”凌空扑下。燕侠一眼看见兰姑姑受制,如今他倒不急着脱身了,兰姑姑受制,身不由己,已经没什么麻烦可言了。傅侯制住了兰姑姑,一时分不开身,只四护卫加“血滴子”,还有一个纪刚,可不在他燕侠眼里,趁这机会,他要出出气!只见,他横里疾掠,躲开了这四护卫与“血滴子”联手的一击,右掌疾探,一名“血滴子”的长剑已然到了他手里,振腕出剑,威如出柙猛虎,丢了长剑的“血滴子”跟另—名首当锐锋,立即溅血横尸。

纪刚只脸色一变。

傅侯却惊怒暴喝:“郭燕侠,我敢伤大内侍卫!”

郭家“大罗剑法”世无匹敌,就在这一声暴喝中,飞虹电卷,又一名“血滴子”的尸体拖着血光,摔出丈余。

纪刚始终未动。

傅侯却再扬暴喝:“住手!”这表示什么?这表示他要亲自出手?燕侠长剑一摆,飞身而起,直上夜空。四面屋脊上留守的“血滴子”再次出手。四护卫也再次腾身追上。眼看燕侠就要再一次的上下受敌。就在这时候,形成天罗的“血滴子”,似乎受到无形袭击,忽往四下一荡,天罗为之立即破裂一口。燕侠虽一怔,但把握这稍纵即逝的良机,从破口上冲,电射直上。

傅侯、韩如兰、纪刚,看见了,也都为之一怔,就在这一怔神工夫中,夜空中的郭燕侠已不见了踪影。

韩如兰心里为之一松,随即泛起惊异,这是谁暗助燕侠?莫非是……

傅侯松了韩如兰,激怒而问:“怎么回事?”

—名“血滴子”从屋上掠下,曲一膝跪倒在地:“回禀侯爷,卑职等遭到袭击。”傅侯还能不知道

是遭到袭击?他道:“什么样的袭击?”“回侯爷,是一股无形劲流,威力奇大,冲得‘血滴子’难以控制。”这是高手,绝对是高手。但是傅侯一时不敢,也无法断言是谁,他气得猛一跺脚,铺地砖碎裂数块,转回脸怒视韩如兰:“都是你!”韩如兰淡然道:“我只知道姐夫制住了我,也就是说我并未阻碍姐夫。”

傅侯道:“就是为了制你,使我不能分身出手,要不然郭家叛逆必然成擒。”

韩如兰道: “姐夫要是这么说,那只有请姐夫看着办了!”

傅侯目中威棱为之暴身,厉喝一声:“走!”转身飞掠而去。

傅侯一走,谁还会停留?四护卫紧跟,纪刚率“血滴子”,刹时走了个干净。

韩如兰回头再找韩继礼祖,屋时灯还亮着,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影,哪还有韩继祖?连那个汉子也早跑了。

韩如兰既惊又气,飞身扑进了房屋,灯下看,床铺凌乱,桌上放着药罐,没闻见药味儿,隐约倒闻见一股子脂粉幽香。没有错,白家姑娘刚才一定在这儿。只是现在人已不见了。不用说,一定是跟韩继祖走了。可是韩继祖又上哪儿去了?

他绝不会回家去。韩家的几处房屋,韩如兰也都清楚,料想韩继祖绝不会再上那几个地方去。也就是说,再想找韩继祖,难了。韩如兰咬牙齿,一跺脚,飞身掠了出去。×

×

×

燕侠没处去,别处也不能去,他回到了白家。白回回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听燕侠的话,连夜走了,避到别处了。燕侠一个人站在那既空荡又寂静的院子时,直发愣。今夜要不是傅侯跟纪刚,有兰姑姑在,他准能带回姑娘来,可是,如今……,他心急如焚,可是急又能怎么样?今要不是有兰姑姑,中怕他难以脱身,傅侯既知道他已来京,今后必然大索九城,再想找韩少爷,只怕就难了,当然兰姑姑既已知道,绝不会中途罢手,这是他唯一感到安慰的地方。

可是,想到脱身,他又想到了那恍若天罗罩顶的“血滴子”,突然之间遭到无形劲力的袭击,使得他得以顺利脱身,那当然是有人暗中出手相救,那救他的人是谁?论功力、论可能,只有两个人。

一位,关山月叔叔;另一位,则是傅夫人胡凤楼,也就是那凤姑姑了!

但是,关山月叔来京的成份不大,如果暗中出手的是他,至今他应该现身了。那么剩下的就是他那位凤姑姑了。

尽管傅侯带人来缉他郭燕侠的时候,她没有同来,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已置身事外,不闻不问了。

而且,要是当初她跟傅侯同来,在那千钧一发的当儿,她不见得好出手,她得顾忌纪刚在场,得顾忌对付的是大内秘密卫“血滴子”,更得顾忌夫婿难以向大内复旨。只是,的确是她么?傅侯带着四护卫疾掠人府,四护卫留在前院,他一个人冲进后院。小亭中,纱灯两盏,灯下,傅夫人一袭晚装,披了件披肩,正跟爱子小翎下棋。发现了傅侯,母子俩推棋而起。傅夫人道:“回来了,怎么样?”

傅侯定过了神,没马上回答,走过来进了小亭,先望棋局,缠头正酣,小翎显然正陷入苦战。照这情形看,这局棋至少已经下了一盏热茶工夫,他抬眼再望傅夫人:“这时候了还没睡?”

傅夫人道:“你负大任务出了门,谁又睡得着……”恩爱夫妻,这原是常情。

傅夫人接道:“我等你,小翎要陪我,他建议下棋消磨,于是我们母子就在这儿摆上了棋盘。”

傅侯想说什么。

傅夫人没让他说,道:“我问你怎么样了?”

傅侯道:“你可以放心了,郭燕侠跑了。”

傅夫人道:“我本来就很放心,不然怎么跟儿子下棋?我已经不愿意再管了,也知道不能再管了。”

傅侯道:“有人在紧要关头暗中出手,帮了他一个忙。”他说话的时候,没看傅夫人,可是要傅夫人脸色有什么变化,绝难逃得过他的两眼。

傅夫人一怔凝目,轻“哦!”一声:“是谁?”

傅侯道:“知道不就好了,不过,很明显,具那种修为的人不多。”他坐了下去,坐的是小翎刚坐的石凳。

傅夫人淡然一笑:“早知道我就不学这么一身好武艺了,不过大家都知道,人外有人,一山不有一山高,你们爷儿俩聊会儿。”她走开了。

傅侯跟爱子单独相处了。他抬眼问:“是你要下棋?”

傅小翎道:“是啊,枯坐无聊,那么样等您,也会更着急。”

傅侯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傅小翎道:“您出去没一会儿,我懂您的意思,不可能是娘,她根本就没出去过。”

傅侯道:“打从刚才到如今,她就一直跟你在这儿?”

“可不?”傅小翎道:“除了刚才娘说有点儿凉,回小楼拿了件披肩外,一步都没离开过。”回小楼拿件披肩,哪能费多少工夫?只是……

傅侯道:“府里这么多下人,用得着她自己回小楼去拿披肩?”

傅小翎道:“时候不早了,娘早就让丫头们睡了,府里除了当值的护卫外,恐怕就只有娘跟我还没睡了。”

总不能派当值的护卫进后院,上傅侯夫女所住的小楼上去拿披肩。

就是傅侯贴身的四护卫,没什么紧急大事,也不许轻易进入后院。话说到这儿,傅夫人又来了,端了两碗燕窝进了小亭,道:“你们爷俩一人—碗。”

傅小翎忙接过去,一碗放在石头桌,一碗双手递给傅侯。

博侯道:“用得着你自己去端?”

傅夫人道:“我已经让丫头们睡了。”

傅侯道:“丫头们是干什么的,这么早让她们睡了,侍候人的事儿主人做?”

傅夫人脸色微整:“玉翎,别这么说,别人有这种想法,不足为怪,你不该有这种想法,丫头也是人,我跟小翎要等你,那是我们娘儿俩的事,不能让人家也跟着熬。熬了夜,咱们明早可以不起,人家照样还得起早,还有一天的操劳,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大了不的事,我不能做?再说,我身兼人妻,人母,偶而侍候侍候丈夫,照顾一下儿子,也是应该的。”傅侯感动地一笑:“你由来会为人想。”

傅夫人道:“我这是为人想,也为咱们自己想。”

傅侯微异道:“这话怎么说?”

傅夫人坐了下来,道:“最近我有个看法,咱们这—家几口,享受的天伦之乐太少了,你有你繁重的公事,我有我无聊的应酬,在家的时候太少了,家人团聚的时候太少,想一想,我宁愿是一个平凡的百姓,我宁愿做个平凡的妻子跟母亲。”

傅侯目光—凝:“凤楼,你这是劝我退隐?”

傅夫人道:“我早就想跟你谈了,傅家也曾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他曾经显赫过,够了,伴君如伴虎,古有明训,尤其是现在这位皇上,咱们不如及早退隐,以求保全身家安保余年。”

傅侯脸色阴沉了些:“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傅夫人道:“你有什么更好的见解?”

博侯道:“第一,傅家几代受皇家大恩;第二傅家子弟天生就是要为皇家贡献心力,甚至性命的;第三,皇帝不会放我走,这时候请辞,适足分别他猜疑。”

傅夫人目光一凝:“我不能同意你这三个见解。”

傅侯道:“我原知道你不会好么容易同意。”

傅夫人道:“我原也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听我劝。”

傅侯淡然一笑:“可否跟我说,你为什么不同意我这个见解。”

傅夫人道:“很简单,第一,傅家固然蒙受皇家大恩,但是我刚说过,无论安内或者攘外,傅家都曾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第二,没有人天生注定是为皇家贡献心力,甚至于生命的。那得看对什么人,对什么事。第三,傅家曾蒙先皇帝御赐铁卷丹书,纵然如今请辞,获致皇上的猜疑,料想……”

傅侯一笑截口:“这就对了,傅家既有铁卷丹书,便足以保住身家,你还担什么心?”

傅夫人脸色微—变:“玉翎,说来说去,恐怕还是你热衷荣华,舍不得这份世袭的富贵。”

傅侯淡然—笑:“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凤楼,世袭侯爵,权势显赫,从先皇帝到如今,除了皇家就是傅家,别人何只梦寐以求,甚至不惜牺牲一切钻营,你叫我怎么能轻易舍弃?”

傅夫人道:“玉翎……”

傅侯一笑道:“放心吧,傅家两代都是朝廷的柱石,后世子孙也必然都是,这处世代显赫,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再糊涂的君上,也不会自折柱石,垮他自己的朝廷,皇上经常说,我跟年又峰是他的左右臂膀,外有年,内有傅,大清朝固若金汤,他这个皇上安如磐石,就冲这,你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傅夫人道:“你相信皇上话?”

傅侯道:“当然相信,做臣子的,怎么能不相信自已的君上?”

傅夫人道:“你也相信皇上的言行一致?”

傅侯道:“君无戏言,难道你不认为傅家是朝廷的柱石?”

傅夫人道:“傅家两代报效皇家的情形,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当然认为傅家是朝廷柱石,而且坚信不疑。但是,玉翎,古来不乏实例,功勋再大的功臣,也难免遭藏、烹之祸,否则也不会有伴君如伴虎之说……”

傅侯道:“凤楼,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你怎么还这么多虑?”

傅夫人听了这话,沉默了,她知道,现在夫婿是听不进劝的,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打不动他热衷富贵荣华的心,非得等事到临头,得到教训,他才会醒悟,不过到那个时候再醒悟,是否来得及,就很难说了。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上苍保佑,—旦事到临头,不至于为时太晚。其实,她也明白,这本难怪,富贵荣华本就令人难以抗拒,何况傅家这等可以说是仅次于皇家的富贵荣华?不是非常人,断然无法完全置诸于度外。傅侯毕况只是傅侯,不是郭怀,这当初她不是不知道,当初她既然选择了傅侯,如今就不能过分怨他,所以,好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祈求上苍保佑。还有一点,她也明白,傅侯不是糊涂人,必然知道,如今她所以这么劝他,也是为了郭家,由于天生的狭窄心胸,使得那本不该有的—念嫉恨,不但延续到如今,而且越来越强烈,当然,这也是力什么他听不进劝的原因之一。

其实,傅侯错了,诚然,傅夫人所以这么劝他,确也是为郭家,但并不全是,主要的,还是为了傅家。可是傅夫人并没有解释,没有说明,因为她知道,就是说了,也是白说,傅侯绝听不进去。傅夫人这里沉默未语。

傅侯那里又开了口:“凤楼,我倒认为,得空你应该劝劝你那位义妹,晓她以利害。”

傅夫人目光一凝:“你是说如兰?为什么?”她这么问,表示她对今夜所发生的事,全然不知道。

傅侯看了看,把今夜所发生的事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傅夫人皱了眉:“我没想到,韩家的继祖会是这么样牵扯进去的,也没想到燕侠个孩子会去找如兰!”

傅侯淡然道:“郭家人都够聪明,这件事里既是这么牵扯进了韩家,郭燕侠去找如兰,那是天经地义,可是真说起来,凡是郭家人,就不应该再去找如兰。”

傅夫人道:“你错了,打从当年至今,如兰从没有怪过郭怀。”

傅侯淡然—笑:“郭怀永远令人羡慕,也永远令人嫉妒。”

傅夫人道:“再怎么说,在这方面,郭怀总是个人败者,我认为胜利者不必羡慕失败者,更不该嫉妒失败者。”

傅侯笑笑,转移了话锋:“你不忘了劝如兰。”

傅夫人道:“我可以管住自己,可是我不能劝如,我又凭什么劝她?”

傅侯道:“凭你是她的义姐,应该对她有善间的规劝,你知道,郭家不是别的人,这也不是别的事。”

傅夫人道:“我想如兰也知道。”

傅侯道:“她更应该知道后果,要是大内一旦有什么谕旨,我可救不了她。”

傅夫人脸色陡然—变,双眉也陡然扬起,可是旋即她又趋于平静:“我会劝她,其实她也不过是冲着朋友,为个“义字”字,人毕竟是人,人不能不顾朋友,也不能不讲个“义”

字,否则那就不配为人,我希望大内也不要做得太绝。”

傅候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变,道:“时候差不多了,我得赶在早朝以前,进宫回个话,你们娘儿俩歇着吧。”他推碗站起,转身出了小亭。

傅夫人坐着没动,也没说一句话。

贝子爷傅小翎望着傅夫人,—付欲言又止的模样。

傅夫人没看他,可是他的神色表情,没能逃过傅夫人的一双眼睛,傅夫人道:“你想说什洗么?”

傅小翎道:“小翎说了,您可别生气。”

傅夫人道:“你说,我不生气。”

傅小翎道:“小翎也不赞同您劝爹致仕退隐。”

傅夫人没说话。

傅小翎惴惴不安,道:“娘……”

傅夫人微一摇头:“我不怨你爹,同样的,我也不会怪你。”毕竟都是在富贵中长大的,过惯了衣朱紫、食金玉的日子,谁舍得轻言放弃?傅小翎毕竟年轻,想不了那么多.也不会往深处想,听傅夫人说不怪他,他似乎放心了。

傅夫人道:“歇着去吧。”

傅小翎应了—声,欠个身,行个礼,出小亭走了。

傅夫人仍坐着没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因之,无法从她的脸色,看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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