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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上香入门

接着又向左右道:“现在时候不早,本部堂还须复命,他既已供认谋逆不讳,也无须再问得,可速搭下去,先行押在此间,听候皇上旨意再为定夺。”

说罢,便有人来,将羹尧搭向暖阁后面,一条甬道而去,羹尧无法再为抗拒,被搭着,高高下下,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方才放下来,再定睛一看,却又是一个土窟,只壁上安着一盏灯。焰大如豆,显得非常幽暗,那土窟却甚狭长,又似一个隧道,身下软软的,像放在乱草上一般,只苦于无法转侧,只能看见前面一端,却不知身后是什么样,那些抬的人。只将他一放下,便一哄而去,半晌之后,寂然无声,灯油忽尽,火焰一闪而灭,窟中登时漆黑,忽听身后倏然起了一阵阵的呻吟之声,接着一声长叹道:“师兄没有受刑吗?”

那声音是仿佛昨日夜间来访的周再兴,正要问个究竟被擒是真是假,这又究竟是什么地方,无如那嗓子里面,便似被什么东西堵着一般,简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人又道:“师兄你比不得我们,上有父母在堂,还有一片好好家业,如今事败被捕,究竟打算如何咧?”

羹尧仍苦于不能作答,那人又道:“你为什么老不开口?是中了人家毒手,被点了哑穴吗?那不要紧,幸而我还能动,待小弟与你点开便了。”

说着,只觉背上被人一拍,气血全开,不由高声道:“周贤弟不必再相戏了,愚兄虽然不肖,还不至贪生怕死,把一人一家的利害放在匡复大计之上,否则便真是以我为不足论交了。”

那周再兴又在身后笑道:“你一家一身全舍得,还有—个人也舍得吗?这告密出首你,便是云师妹咧!”

羹尧怒道:“你这人,怎么这等没正经?我连身家性命已付诸度外,岂肯复以儿女之私为重之理,不过云师妹虽然是个女流,却深明大义,决非寻常女子,她决不至出卖我,更不至便把这等大事泄露出去,你这么一说,不但太小觑了我,也诬蔑了云师妹咧!”

又听周再兴大笑道:“师兄,你别生气,小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决不敢戏弄你,这是奉命而行咧,既如此说,你且请起来,随我去见几位师伯师叔和同门弟兄如何?”

羹尧闻言,虽然四肢酸麻,尚未全愈,连忙一跃而起道:“好,这倒是我所愿意的,不过你却不必再相戏咧。”

等再把头一调,忽然身后灯光一高,再细看时,只见那周再兴已经提了一盏孔明灯在一旁,含笑而立道:“师兄,你怎么连身家性命全不顾,却对云师妹这等深信不疑?便算小弟诬蔑了她,也值得这样生气吗?”

接着一面提灯前导,一面又笑道:“今日这一局,原非为师兄而设,你不过适逢其会而已,周师叔原说这个场面决瞒不过你,想不到果如其言,且随我来吧!”

羹尧不禁脸上一红,搭讪着道:“周师叔便是那子午断魂钉主人,外号云龙三现讳浔的吗?他在此地,那就好极了!我正想当面叩谢呢。今日之局,既非为我而设,那又是为了对谁咧?”

周再兴又笑道:“那周师叔自然是他,至于这一局为了对谁,现在却恕我未便奉告,过一个时候,也许会有人告诉你。”

说着,前面隧道一弯,忽然灯光大明,仍是适才所见石堂,只是公案已经移向里面,暖阁和帷幔仍然未动,不过那公案上却供着一座朱红漆金字龙牌,俨然是个神龛模样。连香花酒果,五供俱全,那空悬油灯下面,却分两行,摆着十来张交椅,中间靠着公案又放着一张大圆桌,桌上放着一叠黄表,两本薄册,还有一份笔墨砚台,桌前缚着一只活的大公鸡,却不见一人,再一细看那隧道入口,正是自己方才从上面下来的洞口,自己也不知怎么会转来原处,正待要问周再兴,猛然那神龛后面一阵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道:“老贤侄,我原知道,适才这番布置,决瞒不了你,要不是王胖子冷不防点你一下,几乎教我真下不了台咧!”

接着便从神龛左侧走出一个赤红脸,方面大耳的老者,一见面便笑道:“你还认得本部堂吗?”

羹尧一看,果是适才堂上讯问自己的那位老者,只是此刻已经换上了一件熟罗长衫,外罩黑纱马褂,右手还刁着一根短烟袋,正待要问是哪位师伯叔,以便拜见,周再兴已在旁悄声笑道:“师兄,你不是要见周师叔吗?这位便是,他老人家最疼我们这干晚辈,你要有什么事,只要一求他老人家,决没有个不答应的。”

羹尧连忙拜下去道:“弟子适才不知道您是周师叔,多有冒犯,还望恕罪,前在兴隆集并承师叔暗中相助,实在感激不尽。”

周浔连忙扶着笑道:“老贤侄,你且请起来,听我说明,适才你那一手委实不错,只可惜还欠镇静些儿,便那几句话也不算冒犯我老人家,谁教我要冒充大臣高坐堂皇咧。至于兴隆集那档子事,我倒真是帮了你不少忙,否则那凤丫头,却未必肯那样迁就你,这件事,将来我们是再说再讲,到了那一天,我也许还要扰你一顿喜酒咧!”

说罢,又复大笑不已,羹尧不禁又叩头下去道:“弟子无状,一切均在师叔成全与包容之巾,以后仍望不时教诲。”

周浔忙又扶着道:“你放心,一切全有我,这还不成吗?又要磕头做什么?你先起来,少停我们再说。”

周再兴在旁忍俊不住几乎要笑出来,羹尧不由又涨得面红耳赤,方想:“这一位师叔,一位师弟怎么全是这样一见面就开玩笑。”

忽然又从神龛后面闪出一个人来,把手一拱道:“在下胡震,适才一时游戏,致令二公子受惊,还望恕罪。”

羹尧一看,却是适才在雍王府相助杀那侯异的人,连忙答礼道:“适才诸承相助,又承引来此处,得与诸师伯叔相见,感激惟恐不及,焉有见怪之理,不过大家既以真面目相见,还请示知师门渊源才好称呼,千万不要令羹尧失礼才好。”

周浔笑道:“这位胡老弟,虽系江湖知名奇士,素有神刀无敌,铁笔书生之称,却非我武当宗派,不过他也是我太阳庵道友之一,同在烈皇帝神主前上过香,为人又非常谦逊,你不妨也以师叔之礼事之便了。”

胡震忙道:“老前辈怎么说出这话来,我虽福缘浅薄未能在三丰祖师门下受教,但对诸大侠私淑已久,又蒙长公王恩准在太阳庵效力,这辈分如何能错得?您教二公子称我师叔,那我怎么敢当?何况老前辈已经命我投入那雍亲王门下,将来又在二公子驱使之下,要这么一来,那我只有退避三舍,不敢求教咧!”

周浔又笑道:“既如此说,那便各交各的,恕我不再管你们的闲帐咧!”

羹尧道:“胡老叔既和师叔是朋友,那我当然应该也以师叔之礼相见才对。”

说罢,便待叩拜下去,胡震连忙拦着道:“这是周老前辈开我玩笑,你怎么当真起来?果真如此,那我只有和你避道而行了,再说,那云小姐是长公主的嫡传弟子,便她也一向以师兄称我,你要这么一来,将来我们见面,又如何招呼咧!”

周再兴在旁也笑道:“这位胡大哥什么全好,就是不愿意当长辈,所以我们一向全是称兄道弟惯了,既然周师叔有各交各的之语,我看你还以遵命为是,否则反而不好,也诸多不便咧。”

羹尧只得以平辈之礼相见,胡震才含笑答礼,方在寒暄各道钦慕之下,忽然又从身后,隧道中跳出一个人来,大笑道:“年老弟,方才那一手,我是出于不得已,因为这个馊主意是我出的,要不这么一来,那便大家下不了台咧,您千万别见怪才好。”

羹尧掉头一看,却是赶脚的王胖子,此刻已经衣冠齐楚,走了进来,连忙一转身上前施礼,请以真实姓名见示,周浔笑道:“他姓何双名松林,是你路师伯门下本派掌门弟子,算起来也可以说是你的大师兄,素长点穴擒拿,并擅使一条索鞭,又走及奔马,所以一时有三绝之称,不过人家可不真是赶脚的,只是隐于此道而已。”

羹尧又慌忙道:“小弟实在不知道您是我的大师兄,前此相见,多有失礼,还望原宥。”

何松林笑道:“老弟那是对的王胖子,与我何干?以一个公子哥儿,能对一个赶脚的那么客气,已经是可贵而难能咧。”

说着一面答礼,一面又道:“这北京城里和四郊是我的衣食饭碗,老弟以后不照顾我的买卖不要紧,可千万别当着人招呼,要不然那可彼此都不好。”

羹尧也笑道:“既大师兄如此吩咐,小弟遵命就是。”

何松林又笑道:“那便感激不尽咧,不过,师弟,你知道愚兄奉了师父和周师伯之命将你请来,为了什么事吗?”

羹尧不禁愕然,何松林笑向周再兴道:“周老弟,你还没有把我太阳庵入门的规矩告诉他吗?”

周再兴道:“这是大师兄的事,小弟怎好僭越?”

何松林道:“这事是奉我师父和周师伯之命,便老师父也已默许,你为什么又这样拘谨起来?既然如此,那只好由我来告诉他了,要不然少时便要上香行礼,他事先一点不知道,如何对付呢?”

说罢颜色一沉道:“年老弟,你以前对凤姑娘,后来对我师父和周师弟所说的全当真吗?”

羹尧也正色道:“小弟自经恩师告以夷夏之防与大义所在,便誓以身许国,人前人后全是这等说法,决无虚假。”

何松林又道:“我师父也曾对你说过,这事如果让鞑子知道,便是灭门之祸,便一旦事败,如果把机密泄漏出去,或者中途变节,本庵几辈道友也决杀你以正庵规,那上面土窟之中的人皮和首级、五官、肢体便是榜样,你能不后悔吗?”

羹尧道:“小弟如果贪生怕死,以个人祸福荣辱为心,也不千方百计以求与各位师长联络了。大丈夫说话如白染皂,自当生死不渝,焉有后悔之理?”

何松林又道:“既如此说,那么贤弟便不枉顾师伯的一场教诲,和云师妹为你的一番苦心,也不枉这位胡大哥此番的接引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实话,我们这一个宗派,从尊师顾师伯起全是太阳庵道友,从表面上看,一切规矩与江湖各帮道会大致无异,其实我们完全以反清复明,重光黄华河山为主,所以奉思宗烈皇帝为宗主,公推长公主总司香火,对外则以奉祠太阳菩萨为名,在西岳华山,江南太湖,四明山中均建有太阳庵,愚夫愚妇,一样听其礼拜,但欲为本庵道友弟子却非有特长,心术极可靠,决不收录,入道之初,更须多方考验,才能派人接引,归入门下,一经入门,即不容退出,老弟虽然已受有顾师伯教诲,又经过云师妹长期考验,恰是我辈中人,但尊府八旗世家,令尊又是封疆大吏,便令妹也是雍王之妃,外则名重公卿,内则宠结椒房,如欲富贵,那是一反掌间的事,何去何从,在这个时候还来得及,否则少时神前一拜,便成定局,一切便要全依本庵规矩而行,如有反复,不但各位师长决不允许,便我这掌门大师兄,也必须执法以绳了,还望三思才好。”

说罢卓然而立,目光如炬,直看着羹尧,羹尧慨然道:“这话不但大师兄如此说,便当日云师妹也都说过,路师叔和周贤弟更全曾以此语相问,小弟如果立志不坚,早有悔意,何至一直如此?至于富贵功名更是身外之事,老实说,小弟自承恩师之教,便立志要从鞑虏手上夺回这万里河山,为先人一雪奇耻,成固永垂竹帛,让后人知道汉族中自有好男儿,败亦愿以一身一家当之,决无累及师友之理,所以弱冠之后,便多接交江湖之士,也便为此,就无云师妹勖勉,不遇路周两师叔和各位同门,也必自行其志下虽百死而无悔,至于祸及父兄,牵连骨肉,小弟也曾想过,只此心非为自己打算,便足可以对天地鬼神,如路周两位师叔和大师兄不再见疑,便请告以本门规矩,小弟入门之后,自当遵守大师兄之教,倘有反复,悉听尊裁便了。”

何松林闻言,不禁面色为之顿改,单膝向周浔一跪道:“弟子已经问明年师弟,实系志同道合,并无勉强,亦无追悔反复,与原考查人迭次函报均属符合,可否收录,尚乞师叔替代老师父看验恩准接引。”

周浔哈哈大笑道:“好,好,这个接引师决由我充任,你快去请值年人来上香盟誓便了。”

羹尧连忙又拜伏在地道:“弟子谢谢周师叔成全。”

周浔这一次却不再客气,只还了半个礼道:“好孩子,你如今已经算是门内人,以后却务须事事留神,不矜不伐,替我们这几个人,吐上一口气才好,却千万不要做半截头的英雄,一经真的得意,便忘却今日咧!”

羹尧正伏地连称不敢,遥闻何松林低喝道:“值年人来了,年贤弟还不起身迎接?”

那神龛后面,又走出一起人来,当前一人正是那位画鹰老者路民瞻,后面却跟着四五个人,连那两名化装侍卫,和左右立的两位少年官儿全在内,羹尧忙又起身拜见,路民瞻一面还了半礼一面道:“过去你虽系肯堂先生嫡传弟子,但以共策大事而论,尚在门外,如今由你周师叔接引,才算是我太阳庵门下弟子,如依入门仪注,本须换上大明服式,才能歃血盟誓,现因在这北京城内,一切不便,姑且从权,只等日后到太阳庵再补行大礼,但你却须记牢,从今日一拜之后,便与鞑虏不当两立咧!”

羹尧躬身受教,便由何松林取过供桌上那叠黄表,交在他手中,捧了走近神龛圆桌前面当中而立,羹尧抬头一看原来那神龛里供的,便是大明思宗烈皇帝的神主,再一看手中捧的黄表却是一张申告入门的表文,只缺着下面名字未填,心中这才明白,正待要问,这张表文如何填用,那铁笔书生胡震已经站在神龛右侧,高唱道:“值年人即位。”

路民瞻便径向上首站立,接着又唱:“接引人即位。”

周浔也放下烟袋,在下首站定,胡震又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兴趋前向路民瞻单膝一跪道:“禀值年师,这考查人原应云师妹充任,现在她既不能来,容由弟子暂代,等到太阳庵正式行礼,再行通知云师妹到场如何?”

路民瞻把头一点道:“既你云师妹不能来,自可由你暂代,他日正式行礼,再行通知到场,不过本门一切戒律规矩,仍须由她转告,以代接引师之劳,并专责成,以后入门弟子如有犯戒违犯情事,应仍由原考查人负责,不得推诿,此点你却须向云师妹说明。”

周再兴连忙答应,胡震方唱:“考查人即位。”

周再兴也向羹尧身后站定,底下便唱,掌门大弟子即位,本门弟子均即位,何松林与其余各人均依次在羹尧之前,路周两人之后,隔着圆桌分左右两行站好,这之后胡震接着又唱:“入门弟子上香。”

何松林便取过供桌上的一束香来,点好递在羹尧手上,示意插在炉中,仍回原始地点站好,接着便随着胡震所唱,跪、拜、兴,大家一齐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这才由羹尧跪着,读表通诚,等读完那表文之后,何松林倏的撩起裤管,从绑腿里面,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来,一把捉了供桌下面的那只雄鸡,取过一只大酒杯,用匕首在那鸡颈上一勒,将血注了些在酒杯之中,掷过那只鸡,就桌上又取过一枝新笔向羹尧道:“师弟,请用这笔,蘸血书名。”

羹尧依言做了,周路二人和周再兴何松林也全用鸡血署了名,这才由羹尧高捧表文,跪下来通诚盟誓,方将表文在灯上化去,后由羹尧谢过各执事人员和同门各弟兄,才算礼成,随即有人搭开那张圆桌,从神龛后面,送上酒肴,自路周两人以次坐定,路民瞻又向羹尧笑道:“如依本庵规矩,每逢开山门新收道友弟子,除有职司各人而外全必须到场,无如在京人数不多,这里各出入门户,又必须派人看守巡察,还有其他奔走杂役,也全非自己人充任不可,所以只有应景而已。”

说着,指着前此假扮侍卫的二人道:“这是单辰、方兆雄两位师兄,他们全是你了因大师伯门下,现在隐身振远镖局,专走甘陕一带的镖,你他日如果有事西北,不妨去找他两个。”

周浔也指着那两个少年道:“他两个是你师弟,乃是川中大侠罗天生的侄儿,如今算是我的记名弟子,如果你要联络川中豪杰,将来可以托他两人,你别看他两人年轻,岷江双侠,罗翼罗轸的声名早传出去咧。”

羹尧忙又一一见礼,单方二罗均自答礼谦逊,接着便由周再兴收过酒壶,将半杯鸡血倾入,以次替各人将座前酒杯斟满,路民瞻首先擎着那杯血酒,向神前浇奠了,然后复行入座,举杯向羹尧道:“老贤侄,现在我以太阳庵,北京值年人的身份,谨代老师父敬你这一杯血酒,愿你永远毋忘今日。”

羹尧起身离席躬身举杯道:“弟子谨领师叔之赐,永世弗忘,决以此身上报烈皇帝在天之灵,为先人雪耻,为我汉族争光,倘取三心二意,便如此酒。”说罢—饮而尽。

周浔在旁,不禁大笑道:“壮哉,我也赐你一杯,愿你此后为国珍重,壮志能酬,也不枉今日我来替你当这一场接引师。”

说着,再视周再兴,也举起那杯酒来,周再兴连忙又替羹尧把空杯斟满,羹尧一面逊谢,一面也躬身领了。接着何松林等人也以次敬酒,羹尧全干了,最后,周再兴又斟了一杯来敬,羹尧笑说:“贤弟的酒,我已领受了,如何又来敬这第二次咧。”

周再兴笑嘻嘻的道:“那方才的酒是小弟敬的,这一杯是小弟代云师妹敬的,这考查人的酒,你却推辞不得咧!”

羹尧只得又把酒干了,路民瞻又正色道:“现在此间事情已了,这北京城里,各方一举一动我也全知道,以后除极机密的大事,可着你周师弟来报,其他无关大局的消息,却不必多所往还,那向成侯异二人,实由允额派去窥探行刺,我因要促成允桢兄弟之间各不相容,所以才派胡震去将此事揭穿,并为进身之阶,以后只要他能深得允祯信任,若干人自可由他引见,那便比你自己推荐引用要好得多,说不定我和你周师叔,还要再在你二人之外,再开一条路亦未可知,如果遇上不认识的人,一旦有事亟须商量,仍用前此信物,你别看那允桢此刻对你倚为左右手,又结上姻亲,须知我等所事,决非一蹴可就,他的谋夺储位,却只要玄烨老鞑虏一句话,事过情迁,便不是这样待你咧,此刻如不多方预为防范,那日后刀俎鱼肉谁属便很难说,老实说,云霄父子弑主背叛,本来久干显戮,如果不是为了将来可收驱虎食狼之效,你周师叔和我早亲自动手把他除掉,也决留不到今天,你也须明白,牢记此点,便知道一个应付之策了。”

接着又微笑道:“不过你云师妹,倒是深明大义,人也精明干练,有事不妨商量,至于你周师弟,平日仍宜以厮养视之,除无人在侧而外,却不可稍露本来面目,否则一经被人觑破,又反不好了。”

羹尧一一领命,又向周再兴道:“贤弟真与那载泽有瓜葛吗?他已和我那居停主人说过,主子奴才都向我荐举过了咧!”

周再兴笑道:“我与他风马牛不相及,哪来的瓜葛?那不过我托了一个人,送了他小老婆晚香玉一份厚礼而已。”

羹尧不由一笑,路民瞻又道:“本来依我的意思,打算再对你考查些时,等你在那官场上混过几年再说,只因昨天和你周师叔商量之下,他却说玄烨南下,难免有若干事要由你去相机办理,既然凤丫头已用老师父竹牌,使我和你见面,不如提早令你入门,各事才好安排,所以才有今日之举,不过这样一来,得失利弊参半,一切还须更加小心,现在外面已是辰牌时分,可以就此偕同胡震回去,不妨托言,他住在这西直门外,追赶交谈过迟,以致天色大明,不便再由房上越城回去,以致迁延了些时间,二人再把话对好,便不至露出马脚,至于你周师弟,那只有着他到你私宅去,等候你回去,再行录用,着他去谢过那载泽,算是完全看在他的份上,各方便天衣无缝了,此时却不可同行。”

羹尧一一受教,又谢了各人,才偕了胡震,各向周路二人告辞,由何松林开动隧道消息,仍从来时路径上去,二人站在那块石板上缓缓上升,羹尧不禁笑问:“这地底一切布置,工程浩大,又逼近御花园,当日修凿,难道就不怕被人看破败露吗?”

胡震大笑道:“老弟以为这是我们修凿的吗?那就大错特错咧,不但这大工程,决无法能掩外人耳目,便这笔人力财力,也决不是我们这些孤臣孽子所可胜任的。老实说,这地方原是前代一座陵寝,有一次,无意中被周师叔发现了上面亭堂入口,一路查看下来,只到这上面土室为止,便见停柩之所,虽然也是个小阔人的墓道,却较之下面的规模差远了,他老人家本想上去,却不料,偶然一跺脚,下面声音是空的,似乎还有隧道;二次又乘着夜间,带了我们几个人各携掘土用具,在跺脚处,慢慢又掘下来三尺来深,才又发现这块石板,大师兄何松林恰巧站在上面,误触机关,一下沉下来,下面竟是一座工程极大的陵寝,再一细看,这块石板底下却安着两根精铜大柱,四根石梁,和一根大铁链,只要人一站上去,踏动那根铁闩,石板便立刻下沉,等人一下去,铁索的另一头,另一块千斤石,自然仍会下坠,将石板送上来,端的巧妙已极,所以才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做了我们秘密集会之所,要不然凭人工现凿哪里会做得出来?”

说着,那石板上升,已到土室,只见残灯未灭,情景依然,羹尧又笑指那些人皮、脑袋、五官、四肢问道:“这些东西,全是从入门复叛的人身上取了下来的吗?”

胡震道:“这也不全是的,不过这些人全有可杀之罪,决无可逭之理,所以才由值年人派人去干掉,取回记号,或者打包带来这里动手,贤弟此刻却不必多问咧!”

羹尧见他如此说,自不便再问,正待举步,仍循来时隧道上去,胡震却提了那门外的绿纸灯笼,就灯上点着,径向土室之外,另一条甬道走去,曲折回环,又非来时路径,走了半天,方才停下来,胡震忽就壁上一处,寻着一个铁环,扯了两下,半晌之后.猛听那上面咳嗽一声,一个苍老的口音瓦声瓦气的道:“是哪位道友出山,有暗号吗?”

胡震忙答道:“干二丙三,护送新参弟子出山,有对牌呈验。”

接着便听见上面哗啦一响,倏然跟前一亮,露出天光,再向上面一看,还有二三丈来高,才见一个圆洞,看去便如一个古井一般,正不知如何上去,胡震忽然笑道:“年老弟,你不是会得辘轳跷功夫吗?如今却用得着咧。”

笑着又道:“愚兄是笨鸟先飞,恕我先行一步,要不然上面那位老前辈太难说话,盘问查对暗号又须时间咧!”

说着双手一拍,向上一窜,上去丈余,接着左脚—踏右脚,又向上一窜已到洞口,落向—旁,羹尧也把真气一提,一个一鹤冲天,跟着窜了上去,一下便离洞口不远,双手凭空一按,身子一旋,早已窜出洞口丈余,一看外面已经日高三丈,下面洞口围着一个八角石圈,果是—个井的形式,旁边却放着一个木盖,还连有铁索,穿在井栏上,再看胡震时,正与一个身穿蓝布褂裤,头上秃着顶的高大老人在说话,连忙乘势落在一旁,走上前去打了一恭向胡震道:“这便是那位老前辈吗?且请胡兄先容,待我见礼如何?”

那老人猛一抬头道:“我知道你是那姓年的小子,为什么不听招呼就上来,又在我老人家面前卖弄轻身工夫,我要不看在你那师父份上,不让你下去再蹲着几个时辰才怪。”

羹尧闻言再把老人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原来那老人,生得身长七尺开外,一张紫酱色脸膛,眉发已经全白,两颊和项下,却生了一部乱草也似的虬髯,根根发亮,便如一个银色刺猬一般,两个老眼深深内陷,黄中带绿,闪闪生光。再配上隆准阔口,看去分外令人可怖,心知必定又是一位奇人,连忙又作了一个揖道:“小子无知,不知禁忌,多有冒犯,尚乞恕罪,适才只因急于要上来,实非有意卖弄。”

胡震也道:“沙老前辈,您别生气,适才是我忘记吩咐这位年老弟,上来须听招呼,不可窜得太高,以致才有此失,并非他有意冒犯,如欲见责,我情愿替他领罪如何?”

那老人双眼一瞪道:“我知道,用不着你来讲这人情,我老人家,要不看他初来不知轻重,又是顾肯堂的徒弟,早已把他打发下去教他再上来了,还等到现在吗?”

接着又看了羹尧一眼道:“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你给我自己跳下去,等我老人家招呼再上来,另一条是只要你能逃过我这手阴阳正反十三掌,不但我放你出去,以后我们便算交上一个朋友,你如有事寻着我秃顶神鹰沙元亮,决定帮你一次大忙,否则可没有那么便宜。”

羹尧不禁又吃一大惊道:“老前辈,您就是当年在玉树盐池上下北塔庄一带有名的沙老英雄吗?有您在此,年某怎敢当面放肆?”

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天下把式是一家,技艺哪分老幼?以武会友又有何妨?休看我老了,如果你不是江南顾肯堂的得意弟子,我老人家还不屑过招咧。”

说着,须发皆张,秃顶发亮,就势跳出丈余,脚踏中宫,双掌一分使出一个魁星踢斗架式,大喝道:“你还不赶快进招,难道打算跳下井去,再上来吗?我老人家向不苦人所难,那也听你,时间不早,却不许再迁延咧!”

羹尧因恩师当日在塾的时候曾经说过,平生极少开罪江湖人物,只少年时候在金陵市上对青海回教中有名的老师沙元亮,曾用劈空掌法赢过一招,以致结下嫌隙,当时沙元亮虽然遭败却不肯服输,曾有十年之后再分胜负之约,虽然到时并未践约,日后如果与沙门子弟遇上,必须留意,善解此隙之语,所以一闻老人报出姓名来历,不禁一惊,但因对方过于傲慢,颇为不快,再经这—逼,更有怒意,所以虽然明知对方必有绝艺在身,再也忍耐不住,随着,略将袍角一拽,把手一拱道:“年某虽然年纪不大,昔年也曾听见恩师说过老前辈的威望,和一身绝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遇上,方才无知冒犯,本想当面谢过,跳下井去再听吩咐,不过老前辈既然提及我那恩师,年某便不敢再含糊下去,说不得只有向老前辈请教那套阴阳正反十三掌的秘奥咧!”

说罢一个推窗望月,虚晃一掌,随即收回道:“老前辈,请恕年某放肆了。”

沙元亮一见羹尧虽然发招,却只虚晃一掌,仍待自己先动手,表面上似乎心存客套,实有不屑之意,不由大怒,颔下虬髯,越发戟张,一双绿眼珠也更加发出异样光彩,右手一沉,左掌推出,那股潜力简直大得惊人,羹尧不敢大意,连忙闪身避开,谁知沙元亮那一掌也是实中有虚,一下推空,身子一侧又大喝道:“小子,竟敢这等放肆,你再接这一招。”

右手一起,一个饥鹰剔羽呼的一声,又斜里扫射过来,那一掌几乎运到八成潜力,羹尧又闪过一边,掌风所及,竟将一株小树打折,不但羹尧暗暗吃惊,便连站在一旁的胡震也为之骇然,那沙元亮冷笑一声又逼过来,羹尧连让三招之后,也将师傅绝艺使出,进招还招双方各以全力相拼,掌风大起,只听呼呼连响,一连十余招过去,沙元亮忽然跳出圈子,又哈哈大笑道:“老弟且请住手,我已有言在先,只用阴阳正反十三掌赢你,如今我这十三手已经使完,老弟尚有余勇可贾,岂可食言,再用其他手法取巧,那便不是秃顶神鹰的行径咧!”

接着又笑道:“老弟不必疑惑,我与尊师那场过节,经过了因大师的调停打成相识,早已过去,成了极其相契的朋友咧,如今我也早在太阳庵受戒,大家全是老师父门下道友,所以派在这里当一个清闲职司,方才不过要试试你的真实功夫而已,真要狭路寻仇,这位胡老弟能把你引来吗?”

羹尧本已不支,一见沙元亮忽然住手,方在诧异,闻言连忙下拜道:“原来老前辈已是师门至友,那我方才更多有冒犯咧。”

沙元亮忙伸双臂架住笑道:“老弟,这却使不得,方才我是言明在前,只要你能接住我这阴阳正反十三掌,你我便交上了朋友,你这么一来,教我这个朋友如何交法咧!”

羹尧见他一脸真挚之色,那一双手架着,又无法跪下去,心知这等江湖群侠一言既出,决不容收回,忙道:“既然老前辈如此赏脸,年某遵命就是咧!”

说罢乘势打了一躬,沙元亮这才一捋虬髯道:“他们江南诸侠,全怕出面碍眼,我沙回子,却隐姓埋名了三四十年,又与各方极少往还,倒不怕那鞑酋留心到我身上,既与老弟订交,这城内大街上,有一家天兴居羊肉馆,那是我们教友开的,几时有暇,我们不妨到那里去倒上两盅,老弟有兴吗?”

羹尧笑道:“老前辈如果有约,年某必到,便寒舍也尽多江湖人物往来,老前辈如肯枉驾,更盼光临,彼此虽然隔教,我那附近也还有几家贵教开的馆子,让他们做好,再送到寒舍去,不也照常可以接待吗?”

沙元亮道:“那便更好咧,我们是一言为定,将来不是我敬造尊府,便是奉邀到天兴居去便了。”

说罢,一看日色道:“老弟昨日一夜未回,还宜早些入城为是,恕不屈留咧。”

说着忙令胡震更衣—同入城,羹尧一看那地方,却是三间矮小房子,外面有一片菜圃,砌土为墙,诛茅盖屋,外面还有一带短垣围着,大槐树下,正掩映着一双白板扉,分明是老圃之家,如从外表看,决看不出那里头却藏着一个反清复明的机关,不由暗暗赞叹,诸侠设计周密,令人莫测,等胡震换好衣服,别过沙元亮之后,偕了胡震,绕道赶到雍王府,已是晌午时分,这一夜不但雍王着急,便云家父女也不免担心,正在秘阁聚议寻访之策,一见羹尧携着胡震回来,方才放心,雍王首先笑道:“二哥一夜未回,到底将这位奇士邀来了,却害得我们放心不下咧!”

接着又看了胡震一眼,只见他身穿一件二蓝湖绉长衫,上罩元色夹纱马褂,头上戴着一顶贡缎瓜皮便帽,白净面皮,年纪约在三十开外,看去活像一个中年文士,不由又道:“本藩凉德,致令宵小昏夜侵扰,如非足下预先相告,临时又代为诛戮,势将不堪设想,既蒙如此照拂,能先以姓名相告吗?”

胡震连忙拜伏在地道:“草民胡震,读书末成,素以篆刻卖画为生,游学四方,本无定所,前在汴洛一带得知侯异向成为野鸡岗大盗,曾因稍谱武技,中途救一过路客商,加以薄惩,略识二贼之面,不图月前来京,无意中忽见侯异,竟然徜徉于辇觳之下,心恐二贼图谋不轨,遂蹑其后,复知二贼均在八王府供职,殊出意外,前晚又往窥探,方悉八王阴蓄异谋,竟令二贼,来此窥探并相机行刺,草民不直所为,才冒昧上书,冀有准备,勿为所乘,其后,虽蹑二贼之后,夜造潭府,实无越俎代庖之意,只以侯贼毒弹一出,必伤多人,才下手除去,情急伤人,自知有干法纪,本不敢露面,只因年爷一再相邀,才敢随来领罪,还请王爷从宽发落。”

雍王大笑道:“足下今之奇士,我自得信以来,即盼一见,年二哥既然回来,当已道及,焉有见罪之理。”

说着,连忙起身扶起,又笑道:“本藩虽不敢上侪于孟尝信陵诸前贤,但实具好客之心,足下有恩于我,而如此相见,却非国士之风咧!”

胡震方逊谢不敢,羹尧也笑道:“我在尊寓不早和胡兄说过了吗?王爷素喜接纳,门下尽多扶风豪士,大梁侠隐,向来决不肯以俗礼相待,足下如再如此,又非本色了。”

云霄也道:“老朽山西云霄,如今便是王爷门下食客之一,小儿女也都在此,方才年爷所言,实非虚语,还望不必太谦。”

说罢相与肃客入座,胡震又长揖为礼,极道倾慕,羹尧等胡震坐定,僮仆献茶之后,方又道:“我昨晚便防到胡兄诛了侯贼之后便高蹈远引,所以一路追了下去,不想胡兄尊寓却在西直门外,他夜行功夫又好,几乎赶不上,后来,总算给我追急,才把脚步放慢了,容我勉强赶上,到他那寓所略谈之下,便邀同来,谁知他却一再坚辞,直到天明才勉强答应,又邀我略进饮食,再等入城,缓步当车到此地,已经是这个时候咧!”

胡震又道:“在下一介细民,想不到偶因微劳,竟蒙年二爷枉顾敝寓,一再相邀,又蒙王爷如此恩宠,云老前辈也另眼相看,真令人愧感之至,但不知那向成拿获也未?”

雍王看了中凤一眼道:“拿是拿住了,只是那厮倔强异常,竟敢仗着一身功夫破口骂人、如非云小姐将他制住破去功夫,却不易招供,如今一切实话全都说了,但是如何处置尚未决定,正等你两位商量咧。”

胡震也看了中凤一眼道:“久闻云小姐为燕赵一带有名女侠,那金凤令名闻天下,就是这位吗?”

雍王含笑称是,又给云氏弟兄也引见了,羹尧道:“那向成既已就擒,又供出实情,确系八王爷主使,王爷打算如何处置咧?”

雍王道:“如以这厮昨夜所为而言,实在百死也不足以蔽其辜,不过如果送变有司衙门必兴大狱,一个不巧,反增皇上圣虑,天威莫测,结局如何更不敢料,所以我想把他宰了算完。”

胡震欠身道:“本来在王爷面前,决无草民置喙之余地,不过王爷如果一声不响就这样将那向成给宰了,八王爷未必知道厉害,也许再遣人来,便不胜烦扰,如依草民陋见。既已由云小姐把他功夫破掉,不如放他回去,借他之口传语八王爷,以后不必再遣人来,也许可以稍示惩戒,以儆将来,亦末可知。”

雍工沉吟了—回,看着羹尧道:“这倒是一个比较妥善的方法,不过这贼之来,声言谋刺二哥,还须二哥做主才对。”

羹尧笑道:“他已说明是来刺我的吗?如果是真的,那我倒愿意放他回去。”

云霄忙道:“向成无妨,便放他回去,也无关宏旨,不过那侯异己死,却如何处置咧?”

雍王笑道:“如果向成放回,那侯异尸身,不妨仿照江湖办法,打包让他带回去,他有兵刃暗器留在此地,我也不怕八阿哥倒打一耙。”

云中燕闻言连忙起身来道:“那向成倔强异常,如果一旦放回,功夫虽已破掉,仍恐不免生事,还请王爷斟酌才好。”

雍王未及回答,中凤已秀眉一耸先开言道:“二哥不必多虑,还是依这位胡爷之见,放他回去为是,至于怕他报复,这向成既系由我拿住,功夫也经我破去,小妨由我向他交代一番,让他来找我,与王爷年二爷无关,我也不怕他再拔我金凤令镖旗。”

雍王不禁一笑道:“此事少时不妨由年二哥问问他再说,今日既承胡君贲临,座有奇士,不可以无酒,待我先与各位痛饮一番,聊酬昨夕之劳如何?”

说罢便命左右备酒,胡震只略一逊谢,并不推辞,席次雍王又略问胡震身世来历,便笑道:“胡君既然四方游学,料无要事羁身,能计暂留本府少浣征尘吗?”

胡震忙道:“草民也久闻王爷好客,如许随侍门下,自是毕生光宠,决不敢违,不过年来虽然浪迹江湖,大抵均为笔墨生涯,从未以薄技问世,先师化去之前并曾有言,决不许以所传技艺谋生,此点还请王爷见谅。”

雍王笑了一笑道:“胡君只要肯屈就,一切都好商量,既如此说,明天便烦年二哥饬人办一份文案关书送上,暂请权充西席如何?”

胡震连忙离席躬身道:“草民无知、出语直率,不意王爷如此成全,既蒙特沛殊恩,愿候驱使。”

雍王一面笑着,一面举起杯来道:“老夫子请坐,我们是一言为定,这杯酒便算订定宾主之谊,今日便请将行李搬来,以便请教。”

胡震也举杯逊谢着,把酒一饮而尽,等席散之后,雍王又命将那向成提出,由羹尧讯问,那向成人已萎靡不堪,勉强由两名护院把式扶到西花厅,便倒在地下,再也撑支不住,羹尧大喝道:“你这厮既然自命英雄,敢来这府里窥探行刺,为何此刻却这等脓包?现在只问你几句话,便差人送你回八王府去,不过话要说清楚,却不可自误。”

那向成倒在地下,闻言猛然把眼一翻道:“姓年的,你别得意,老子既落你手任凭处置,随你送到哪里去全可以,有什么话尽管问,老子是有一句说一句,决不隐瞒。”

中凤在旁见状冷笑道:“你这厮得了活命又想发横是不是?须知不但有我在此,决不容你再放肆,便这位年二爷也可以照样再收拾你一顿,只要你受得了那个活罪,便不妨再破口驾人,否则你可等着。”

那向成一听中凤开口,便又做声不得,羹尧不由好笑。

又喝道:“你这厮确实是八王爷支使来此窥探行刺的吗?”

向成道:“我确实是奉了八王爷之命,来此窥探四王爷与十四王爷如何勾结,有无不利八王爷之处,此外便是相机将你除去,带回记号销差,便有一千银子犒赏,决无虚假。”

羹尧又问道:“你本在野鸡岗为盗,为什么会到八王府去?是谁的引荐?”

向成道:“那是因为侯大哥有一个嫡侄在八王府当差,所以推荐我二人去当护卫,要依我本不想来,侯大哥却贪念着六品前程,所以硬将我扯来,如今他已死在此地,难道你还打算赶尽杀绝吗?”

羹尧笑道:“我如打算赶尽杀绝,也不放你回去了,不过好汉做事却不要藏头露尾,八王爷既遣你来,为何不着你两个行刺王爷,倒要杀我是何道理?难道他看得我比王爷还重吗?”

向成道:“这个,我两人当时也曾问过八王爷,据八王爷说,杀了四王爷那便是不了之局,皇上非追究不可,如果只杀了你,并没有什么大事出,而且四手爷近来有好多事,全是你的主谋,杀了你,便让四王爷失去一条有力的臂膀,所以才教我们来杀你。”

羹尧又笑了一笑道:“既要杀我,为什么却不到我家里去,转到这王府里来?难道你们能料定我在这里吗?”

向成道:“那是因为一来我们这一趟来是着重在窥探四王爷与十四王爷,究竟有无勾结情事,杀你不过顺带而已。二则王爷说,在你家里杀你,显然是外来的人干的,如在此地把你杀了,便四王爷也别想落个干净身子,昨晚得手,今天便会放出谣言,说是四王爷因为你存心叵测,所以才派人把你宰了呢!

雍王在旁冷笑一声道:“这确实是八王爷对你说的吗?”

向成道:“我既已全说了,还有什么扯谎的?”

雍王勃然大怒道:“既如此说,可将这厮口供录了,待我进宫奏明皇上,让皇上去问问他,为何要想出这种毒计来坑陷于我,便二哥也是八旗从龙子弟,现任翰林院检讨,他凭什么要派人前来杀害?”

羹尧略一沉吟道:“王爷且请息怒,固然这厮说话未必全可靠,即使所言属实,所好他只志在杀我,尚不敢公然行刺王爷,总算还有顾忌,目前皇上方因太子和三王爷的事,大为震怒,如果再将此据实奏闻,那便诚如方才胡兄之言,不免更增圣虑了,王爷素来仁孝,岂可因此便上渎天听。如依羹尧之言,不如仍旧照方才计议,特此贼口供录下,盖上指模,连回侯贼所用暗器,一同存在本府作一铁证,人则不妨放他回去,如敢再来生事,那便说不得,连这一次的事一并奏明了。”

说罢,又向雍王一使眼色,雍王不语半晌方道:“如为体念皇上圣虑,自以不必声张为是,不过这样一来,却太便宜了八阿哥和这厮咧!”

说着便命人录取口供,教向成盖上指模,然后大喝道:“这次姑且放你回去,可说与八阿哥知道,凭他这种悖谬行为,不特为天理国法之所不容,便稍明大义也不应出此,我如非为了恐增圣虑,令臣子之心难安,定将此事据实奏闻,以后如再敢如此,所有凶器口供都在此地,便不容再为缄默了。”

向成人虽犷悍,但一听雍王要奏明皇上,心下也不免有点忐忑,不敢再发横劲,只道:“我向来说一句是一句,既答应你们说实话,决无隐瞒,便到皇上面前也是这两句话,如若不信,你们不妨去问八王爷去。”

羹尧忙又喝道:“谁要你说这些话,老实说,要不是干碍着八王爷,凭你这样的江湖下三滥,有一百个也宰了,你记清了方才王爷吩咐的话,回去一句也不要隐瞒,全告诉八王爷,他既看重我,不妨再打别的主意,可是别忘了自己先站好脚跟,这等杀人嫁祸的事,决不容于今天。再说,便要刺我年某,也决非像你这等样的人之所可以得手,如再敢妄作妄为,侯异和你便是榜样,别看云小姐把你功夫破了,那是成全你这条狗命,如果遇上我,那便没有这便宜咧。”

说罢,便向雍王道:“这厮功夫初破,一时无法行动,王爷打算派谁送他回去咧?”

雍王方看了云氏弟兄一眼,胡震忙道:“草民初来,尚未见差遣,此事便由我去一趟,使得吗?”

雍王不禁大喜道:“胡君如果愿去,那是再好没有,焉有使不得之理,不过,初来敝府,便尔相烦未免不当咧。”

胡震躬身道:“草民既蒙恩遇,当得效力,王爷不必客气,只要命从人向那街上雇上一辆骡车,把侯异尸首和这厮搭上去便行咧。”

羹尧笑道:“此事如得胡兄一行,自可不辱使命,不过小弟闻得那位八王爷修养并不太好,门下又极庞杂,以致习于骄横,诚恐一旦侯异被杀,向成又成废人,恼羞成怒,却难免当场开罪咧。此行还须仔细才好。”

雍王愤然道:“胡君此去,我本委屈求全,他如真敢开罪胡君,那我便也说不得将此事经过一一奏明皇上了。”

胡震微笑道:“王爷年爷请放宽心,我之所以向王爷讨差,便是恐怕把事弄僵不好收拾,此去决不辱命便了。”

向成倒在地下,闻言又一瞪凶眼道:“你们放心,我铁罗汉向成,向来恩怨分明,这位朋友虽然杀了我那侯盟兄,他既送我和侯大哥尸首回去,便八王爷有什么说,我也必代求,好好放他回来,下次再遇上,便冤有头债有主咧!”

中凤秀眉一竖道:“你算是什么东西,凭你也配说这话吗?既如此说,你记清了,拿你的是我。破了你一身功夫的也是我,你如不服,不妨再来寻我,不怕十年八年我全等着你的。”

向成冷笑一声又不言语,羹尧忙道:“女侠何必和这厮多说?这种人还有什么计较的?”

说着便命人出去雇车,一面又命人将侯异尸首用油布包好,一同搭了出去,胡震把手一拱,也向雍王和诸人告辞出去,雍王又笑道:“这位胡君倒真是一位奇士,身具绝艺而偏不肯以武技进身已经奇了,一遇上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便又自己讨差前往,岂非更奇?云老山主和二哥看他此去有把握吗?”

云霄笑道:“如以昨夜和今日所见而论,这人实在有古侠士之风,年爷昨日既然追他下去,盘桓半夜,自较我等所见尤深,你看如何咧?”

羹尧道:“这却很难说,最初我倒真是实心实意劝他同来,谁知他却一再谦辞,并且说近来一向全是闲云野鹤惯了的,一到这府里来,恐怕受不了拘束,也怕不明官场礼数,所以到末了,我只好请他同来一趟,见过王爷再说,如果不愿留在此地不妨他去,不想他见了王爷,不但不坚辞,反而一拍即合,竟自高身价,公然有炫玉求售之意,这却真令人捉摸不定咧!”

云中燕在旁笑道:“本来嘛!谁不愿意向高枝儿上爬?还有个把倘来富贵推出去的吗?”

云霄不禁又瞪了他一眼,中凤忙道:“你们大家的揣测,我看全有点不对,我二哥说的更是世俗之见,要依我说,此人品格并不太低,虽然他不免有借了此事,作为进身之阶之意,但如非王爷一见面便以礼待之,便决不会一拍即合,他不屑以武艺求售,便正是为了好留得自己的身份,这种人决非贪功幸进之辈,我猜他这一次去八王府,不但决不辱命,而且一定无疑的要占上风回来。”

雍王拊掌道:“云小姐的话一点也不错,我也是这等看法,不但云护卫的话有点唐突奇士,便二哥也不免太皮相了,云老山主说他有古侠士之风我也以为然,大家且不要散,只等他从八阿哥那里回来,这事便明白了。”

说着,便命人煮茗以待,暂且不提,在另一方面,那胡震押着向成和侯开尸首,到了八王府里,先将车帷下好,跳下车子,寻着府中总管白福祥笑道:“借光,这边府内有侯异向成这两位护卫吗?”

那白福祥,乃禳蓝旗人,在八王面前颇为得宠,人也很精明,一见胡震书生打扮,又略带几分江湖习气,脸上一脸风尘之色,心疑二人亲友来打秋风,忙道:“你来得不巧咧,他两位虽在本府供职,昨晚奉差出去,一直到现在尚未回来,如果有事寻他,不妨留下姓名地址,等他们回来再为转告如何?”

胡震笑了一笑道:“既然这二位是这边府里的护卫,这话就好说了。”

接着又道:“在下姓胡,单名一个震字,现在雍亲王府忝充西席,只因昨夜忽有大盗侯异向成二人,各持凶器越墙而入,竟图行刺王爷和总文案年检讨,幸而敝府护卫人等,防范得力,未遭毒手,并将两盗分别格毙拿获,据那大盗向成供称,他与侯异二人,本在河南野鸡岗占山为盗,横行不法,已有年所,现因八王爷礼聘来京,得充护卫,昨夜行刺,便是奉了八王爷之命,敝东雍亲王因为和八王爷谊属弟兄,平日相处,并无间言,即使稍有不嫌之处,自有皇上可以做主,八王爷也决不会出此下策,因此才命在下,将活口向成,连同格毙之侯异一并送来,向八王爷讨个回话,如果属实,敝东自当从长计议,再定行止,否则如系大盗畏死,冒充王府职官前往行刺,便当径解有司法办,现在既承总管说明,他二人确在这边府里供职,还请代为禀明八王爷,赐一示下,以便回复敝东,那向成现在府外车上,侯异尸首也一并带来,如何处置,也请总管裁决,此系公事,在下奉命而来,却耽搁不得,还望总管帮忙才好。”

那白福祥不禁呆了半晌,做梦也想不到王爷竟派了侯异向成两人前去雍王府行刺,已被拿获,更想不到雍王却派了一个西席老夫子把人给送回来,一怔之下,连忙把手一拱道:“原来胡爷是雍亲王府的西宾,这倒失敬得很,不过那侯异向成虽在本府供职,王爷决不会知道他二人曾经为盗,至于行刺之事,更无此理,既承胡爷把人送来,敝上少不得彻查严究,总有一个水落石出,好在敝上和雍亲王是嫡亲弟兄,即使有话,也不难说明,胡爷且请大厅稍坐,容我进去禀明再为奉告,至于侯向二人如何处置,也容候敝上示下再说如何?”

说罢,便请胡震大厅落座,说声:“胡爷稍坐,我暂且失陪咧。”便径向上房而来。那八王自昨晚将侯异向成两人派出未见回来,心中也有点不安,派人向雍邸打听,幸喜不见丝毫动静,也未听说曾出什么事,转疑二人因为戒备森严,未能进入府中,但不知为什么竟不回来,正在亲自调弄着一对鹌鹑消遣,忽见白福祥匆匆赶来,只请了一个安便道:“禀王爷,大事不好咧,那侯异向成两人,不知如何,昨夜忽然跑到雍王府去,下手行刺雍王爷和那边府里的总文案年老爷,如今已被雍亲王着人将向成拿住,侯异格毙,差了西宾胡震将人和尸首送来,向王爷来讨回话,现在那姓胡的已在前厅,还请王爷早为斟酌才好。”

八王猛然一怔,把鹤鹑袋一放道:“这有什么了不起?

你回他这二人久经离开本府不知去向,如果在外生事,王爷自当严办,教他将人留下便行咧。”

白福祥暗想:“你倒把事看得容易,这是夤夜侵入王府,持刀行刺王爷的事,人家肯就这样轻易将人留下,不讨句回话便走吗?”

忙又打了个千道:“禀王爷,这向成该死,他在雍王府已经供明是奉王爷之命前去行刺的,恐怕王爷没有一句切实的话,那姓胡的却不肯定咧。”

八王怒道:“你这大胆奴才,为什么这等混蛋,他说是我着他去的,就是我着他去的吗?你告诉姓胡的,教他把人留下,先回去,不就行了吗?”

白福祥只得又打了一个扦道:“是,这是奴才混蛋,不过那姓胡的说,如果王爷不承认是您派去的,便要将向成送往有司衙门究办呢!”

八王又怒道:“混蛋,这侯异向成乃是本府护卫,他怎么能送往有司衙门究办?你闲话少说,只教他将人留下就行咧。”

白福祥无奈,只得回了个是,请安退出,一路奔向胡震道:“胡爷累等了,敝上方才已经吩咐过,请胡爷将人留下使得咧!”

胡震冷笑一声道:“既如此说,那侯向二人,确系八王爷派去的了,敝东因为此事是要奏明皇上的,所以虽有向成口供,和侯向两人所持凶器,还恐有不实不尽之处,才命在下来此问明实在,这却含糊不得,还请总管再问一趟才好。”

白福祥忙道:“胡爷,话不是这等说法,敝上焉有命他们去行刺之理,实在这二人离府已久,如果真的在外生事,却不容敝上不问,所以才请您把人留下,容待敝上问明实情后,再回复雍王爷如何?”

胡震又冷笑一声道:“适才总管一见面,不是便说那侯向二人,昨晚奉差外出未回吗?怎么现在又变成离府已久咧?既如此说,那在下只有将人带回,据实陈明敝东,看他如何做主了。”

说罢,便起身告辞,白福祥连忙拦着道:“胡爷暂请少坐,容我再去禀明敝上决定便了。”

说着又匆匆赶向上房,那八王已将鹌鹎放过一边,低头思着,忽见白福祥又踅转来,忙道:“那姓胡的走了吗?侯异和向成咧?”

白福祥先请了一个安道:“禀王爷,那姓胡的说话厉害得很,他说王爷如不回他一句确实的话,便将人带回去,据实上复雍王爷,奏明皇上咧。”

八王不由又一拍桌子道:“这侯异向成两人也该死,既然本领不济。为什么不早回来,却让人家拿住了,果真四阿哥要把这事奏明皇上那便不好办咧,你千万不要放那姓胡的将人带走才好!”

白福祥道:“奴才已将来人拦住没让他走,不过王爷到底怎样回他?看这情形,这人恐怕不易打发咧。要依奴才之见,雍王爷既打发他来,必有用意,王爷何妨见他一下,无问明来意,然后再想法子不好吗?”

八王沉吟了—会道:“那也好,你教他在前厅等着,我这就来咧。”

白福祥答应又赶向前厅道:“胡爷再请少待一会儿,我们王爷这就来咧。您有什么话,直接跟他当面谈一谈,也许就全好说咧。”

胡震笑道:“这倒劳驾咧,其实我奉敝东之命,也就专为要见王爷一面,能这样话就真好说咧。”

又等了一会,方见八王携了两名戈什哈走了出来,看了胡震一眼道:“你就是雍亲王差来的吗?”

胡震打了一恭道;“晚生正是奉了敝东之命而来,方才之事已向白总管言明,王爷想必已经全知道了,还请赐下一句话,让晚生回去复命才好。”

八王心中虽然怀着鬼胎,但一见胡震并不请安叩头,只打了一恭,心中先不痛快,再听语气咄咄逼人,不由怒道:“既是四阿哥打发你来的,你的意思想怎样咧?”

胡震冷笑一声道:“这是夤夜侵入王府行刺的事,敝东虽然幸而福大,未遭毒手,但这侯向二贼口口声声都说是奉了王爷所差,确实有点大惑不解,所以才命晚生前来向王爷请示,如果真是王爷所差,那便不得不据实奏明皇上,请皇上一辨是非曲直,否则便是这向成诬蔑王爷,意图离间两位王爷,这种刁风更不可长,只有交付有司衙门彻究严惩,官法如炉,也不怕他不招出实供来。”

八王愈怒道:“你既在雍亲王门下当差,便当稍知礼数,为何见了本藩公然如此狂悖?便算是那侯异向成是去雍王府行刺,难道凭他们一句话,便可以说是我的主使吗?”

胡震又冷笑道:“王爷别生气,晚生这是奉命而来,敝东教如此说,自不得不对王爷言明,如果以为狂悖,其责也不在我,老实说,敝东便是因为王爷同是金枝玉叶,恐劳皇上圣虑,一旦天威不测,便非常人所敢逆料,才命晚生前来向王爷请示,以定行止,如果他信以为真,那便早已径行奏明皇上,也不用再着晚生来惊动王驾咧!”

八王想了一想,捺着心头怒火道:“那你要我怎样回复你咧?”

胡震道:“这是敝东要王爷一个回复,晚生焉有见逼之理,不过王爷再圣明不过,此事我也知道决非出诸王爷指示,但是侯向二人向在野鸡岗占山为盗,这是人所共知的,此次行刺,又有口供凶器可凭,向成活口犹在,这等人有什么话说不出来?假如一口咬定是王爷的指示,那又该怎么办咧?要依晚生之见,王爷莫若赐我一信,让晚生带回去,作为误用匪人,不合前往行刺,实不知情,侯异己死,无法追究,其向成一名,由王爷领回严办,再由晚生回去详细禀明,确非主爷指使,便算完咧。”

八王哈哈大笑道:“胡震,你有几个脑袋,竟敢说出这话来?你这分明是教我写一张辩伏给四阿哥咧,与其如此,我倒不如和他一同到皇上面前去分辩了,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胡震又冷笑道:“王爷别生气,晚生只有一个脑袋,如果能有几个脑袋,倒也去做那犯上行刺的事咧,既如此说,晚生不过传话而已,那便请恕我暂时告辞咧!”

八王猛然一啪桌子道:“大胆胡震,你敢向哪里走?这也是四阿哥教你来说的吗?既然如此,我已得罪了四阿哥,便将你立毙杖下,他也不过去奏明皇上,至多夺去我贝勒爷位,圈禁高墙也就算完咧,我看你能走到哪里去?”

接着回顾左右道:“你们还不与我赶快将这酸丁拿下活活打死,难道要气死我吗?”

左右一声吆喝,连忙前来拿人,胡震把两眼一瞪道:“我乃雍王府西宾,奉命来此交代公事,谁敢拿我!”接着双手一分,那两名戈什哈,被推出老远,又卓然而立道:“王爷,您是金枝玉叶,当真想和我这个酸丁一死相拼吗?”

说着目光如电,威气逼人,趋前一步,手起一掌,拍的一声,竟将那大厅当中摆的一张紫檀八仙桌,劈下一角大笑道:“我这酸丁却不比寻常,不是王爷可以生杀由心的咧。”

这一下不但将旁立戈什哈护院人等一齐镇住,便连近在咫尺的八王也吓得呆了,把一天怒气,直跑到爪哇国去,忙道:“依你,依你,我这就写信,还不行吗?”

说着连忙命人取来文房四宝,依言写了,胡震看了一遍折叠好了,向怀中一揣,又冷笑道:“敝东有话上达王爷,这封信和侯向二贼凶器,还有向成口供均存在雍王府,只要王爷不服气,不妨进宫一同奏明皇上,如果再要差人前去窥探行刺,还得派上两个像样的人物,这等鸡毛蒜皮却大可不必咧!”

说罢又打了恭道:“此间事既已了,请恕晚生告辞咧,那向成和侯异尸首均在府前车上,也请派人火速搭进来,否则固然让外人观之不雅,便传出去也不好,晚生此来,一切全是奉了敝东之命,开罪之处尚乞原宥。”

说罢大笑着,旁若无人—样的,竟向府外一路走了出去,只把个八王气得面色发青,说不出话来,直等胡震人已出府,方又把桌子一拍道:“四阿哥欺我太甚,这简直是存心命这穷酸前来辱我,我情愿不当这个贝勒,也非报此仇不可,否则便枉为一朝皇子咧。”

说着向白福祥看了一眼道:“全是你这奴才,一再怂恿我出来,以至受这酸丁威逼凌辱,现在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命人将向成侯异两人唤进来,不一定人家又藏着什么诡计咧。”

白福祥一见主子气色不好,心恐迁怒,正巴不得借故走开,闻言连忙答应一声:“是。”便向府外走来,果见门前远远的停着一辆骡车,一问车把式,系从雍王府而来,料知二人定在车中,再打开车帘一看,只见向成半靠在一个油布大包裹上,面色焦黄,便似害过一场大病一般,忙道:“向爷受累咧,闻得侯爷已死,尸首却在哪里?王爷唤你咧!”

向成叹一声道:“白总管,我已经完啦,那侯大哥更惨,他昨夜已经当场教人家在房上给宰了,尸首便在油布包裹里面,算是教人家打包送回来咧,如今我已不能行动,还望您派人把我搭下去,只要能见上王爷一面,我也不想活着咧。”

白福祥知他受伤甚重,连忙命人搭将下来,连同那油布包里一齐抬到厅前,先赶进去,向允饿请了一个安道:“禀王爷,侯护卫已死,向护卫也受了重伤,现在全由那来的姓胡的雇车送回来,人和尸首都在厅外,如何发落,还请王爷示下。”

八王大怒,伸手便在他脸上打了一个嘴巴喝道:“什么侯护卫向护卫,他两个这等不济,还护卫个什么?既是侯异己死,可教向成上来,我有话问他。”

白福祥无辜挨了一个嘴巴,一手掩着嘴一面道:“禀王爷,那向成身受重伤已经不能动弹咧。”

八王怒道:“浑蛋,他就不能动,也与我抬上来,只能开口就行咧!”

白福祥又答应一声走出厅外,命人将向成抬了上去,八王一见向成萎顿之状,不由双眉一皱道:“你两个向来全自命英雄,说得独一无二,怎么一出手便让人杀的杀了,拿的拿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不快说吗?”

向成一见自己为了奉命出去,受了重伤,功夫全破,侯异连命全丢了,八王一脸怒容,只有嗔怪,并无一语安慰,不由激起满腔怒火,冷笑一声道:“王爷,您可别这样说,小人兄弟二人,虽然本领不济,可全是为了您才卖上这两条命,既如此说,算是我和侯大哥学艺不精,死了活该,您也不必再问咧!”

八王一见向成竟敢出言顶撞,心下愈怒,但方才已被胡震吓怕,再一看,向成双眉直竖,怒目而视,虽然躺在地下也十分可怕,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连忙自己收科道:“向护卫,话不是这等说,你错会我意咧,我是说,以你二人这等本领,为何反败在人家手上?那侯护卫的几种暗器我也验看过,难道那雍王府内的人全不怕中毒昏迷吗?”

向成又冷笑—声道:“王爷要问这个,那话可长咧!”

说着,把夜探雍王府经过,和被擒以后,雍王以下各人所说的话全说了,等说完之后,又打了一哈哈道:“自古道,艺无止境,我兄弟二人,这次虽然把命送了,功夫破了,遇上的可全是一时高手,一点儿也不委屈,总算对得过您王爷咧。”

说罢,又呕血不止,八王听罢,不由心下更加忿怒,又把桌子一拍道:“那四阿哥在皇上面前口口声声都说古人养士乱法犯禁,不足为训,原来他门下却藏着许多能手,这还了得?那年羹尧,既是一个新科翰林,居然也不安本份,竟敢对你说这话,难道我还怕他不成?既然如此,那便不能怪我咧。”

说着沉吟半晌,转对向成安慰了几句,吩咐抬下去好好养伤,又唤来侯异之侄,将侯异买棺敛葬,一面打点报复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胡震回到雍王府之后,一见众人尚在秘阁末散,忙将所行经过说了,又取出允锇手札,递在雍王手中微笑道:“草民幸不辱命,这样一来,便那八王爷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说什么了。”

雍王一看那封信大笑道:“奇土行径,自与常人不同,以八阿哥的骄纵,也非此不足以慑服,不过他为人一向睚眦必报,又极无学养,这样一来,在皇上面前,自不怕他再说什么,却须防他再弄别的玄虚,二哥今后对他那府里,还须更加留心才好。”

羹尧笑道:“我原因为人手不敷布置,平常又看得他骄纵之外,更比六王爷多上一个糊涂的毛病,才大意一点,想不到因此疏忽,几误大事,昨夜如非胡兄通风于前,相助于后,这事也就险得很,以后自当随时留心便了。”

云宵也捋须道:“八王爷倒不足虑得,他既不敢在皇上面前说什么,只有还在这些江湖人物身上着想,凭他结纳的如只侯异向成等人也不足畏,倒是那侯异的一身功夫,出自秦岭孟三婆婆所授,这人却是一个洗手多年的独行女盗,据我所知,传闻那侯异,名虽是他娘家侄儿,实乃她和山东大盗窦飞虎奸生孽子,平日极为宠爱,如果一旦知道教我们宰了,难免前来生事,却不可不防咧!”

胡震笑道:“老前辈放心,这厮来历我已尽知,固然那老贼婆—时未必能北来,即使闻讯寻仇,也有制她之策,只凭您和令嫒两位,还怕不能除她吗?何况还有年爷在这里呢。”

中凤看了他一眼道:“胡爷,您自胸有成竹,可别扯上我,那老婆子可真不好斗咧!”

胡震只笑了一笑,随向雍王道:“适才的事,总算幸托王爷鸿福,把差交了,既蒙恩遇,以后便当常侍左右,请暂别过,容我回到寓所,收拾行李,快则今晚,迟则明早再来如何?”

羹尧忙命从人取过一封关书,另外具了四百两银子,一齐送上道:“此乃王爷所命,请恕小弟当面奉呈了。”

胡震也不客气,只向雍王又打了一恭改口道:“既是王爷之命,晚生愧领了!”

收好银子关书,便告辞而去,接着羹尧也告辞回去,雍王知道二人有事,也不相留,只中凤有意无意的向羹尧使了一个眼色道:“无端的被这两个毛贼一闹,倒害得大家全闹了一昼夜,都没安息,既然大家全走了,我看王爷和爸爸也得早睡一会儿才好,要不然把人累乏了,明天早上也许还有事咧!”

雍王不由把头掉过去暗暗一笑,向羹尧道:“二哥早去,明日还须早来,我说不定还有要事和你商量,这胡君既是一把能手,我们那血滴子,便又可以扩充一下咧!”

羹尧不疑有他,连声答应,却把中凤臊得粉脸一红,搭讪着便也扶了云霄,告辞向后园而去,这里羹尧心切周再兴之约,一昼夜劳顿也真累了,出门上马,便向私宅驰去,才到门前,便见魏景耀迎着道:“二爷回来咧,那雍王府载总管荐了一个人来,说是二爷答应他留在身边当差,这人已经在门房等侯多时,有这话吗?”

羹尧笑道:“不但有这话,他连王爷全托过了,人怎么样,你看见过吗?”

魏景耀闻言忙道:“奴才已经见过了,人很伶俐,也懂得规矩,等您到书房里坐定了,我便去唤他来,给您请安叩头,既是载总管荐的,王爷也知道,那您便不能不收留他咧。”

羹尧把头一点,才到书房,魏景耀便领周再兴前来,先请了一个安,然后道:“奴才姓周名再兴,雍王府载泽载总管和奴才是亲戚,听说二爷这里还缺一名长随,所以把奴才荐来,还望二爷恩准留在身边伺候,奴才能蒙二爷赏碗饭吃,终身感激。”

羹尧把他上下看了一下,见他口中成串的奴才二爷,活像一个积年听差,不由好笑,只得道:“既是载总管荐的,我决定将你留下来就是咧,不过跟我的人,却不许吃酒赌钱,在外招摇,如果犯了过,那却不管荐主的脸面再大,也要一样责罚咧!”

周再兴连声称是,又磕了一个头道:“奴才谢谢二爷恩典,一定小心当差,如果犯过情愿领责。”

羹尧把头一点,又命魏景耀带去见过大爷,这才说明,派在后园书房伺候,等到晚上更深人静,书房只剩下两人,羹尧不禁笑道:“贤弟怎么装得这样像,便愚兄如非事前得知,也决看不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咧!”

周再兴也笑道:“小弟本来就是这个出身,现在只算返本还原,还要装什么?不过依我说,师兄倒真得学习学习才好,您要打算做官,也得有一套才行,如蒙不弃,小弟倒打算倾囊奉赠,把这一套功夫的练法全告诉您尊意如何?”

羹尧不禁愕然道:“做官还得练功夫,这倒没听说过,你却跟谁学过来?”

周再兴又笑道:“您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咧?方才小弟那一套,您他日见了上司和皇上,不也全用得上吗?”

羹尧这才恍然大悟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这算是你对我的回敬,对不对?”

周再兴正式道:“话却不是如此说,我们说要唱这台戏,就得唱做俱全,才能逼真叫座,您以为我是在骂您,含有对您回敬的意思那就错了,您请想,如果您不能扶摇直上,做到权高望重,我们能把这个乾坤扭转吗?您不随波逐流,先把各方弄好他,怎么能做得到咧?方今的朝廷之上,已经成一切全是主子奴才的关系,连奏折上,全公然如此,您不如此又怎么行咧?”

羹尧不禁默然,半晌方道:“果然必须如此,愚兄却仆病未能,只好做到哪里算到哪里了。”

周再兴道:“这却不行,所以我说您这套功夫必须学习,也就在此,要不然,此刻无妨,他日却必误大事,还望三思才好,实不相欺,从云师妹到师父,便周路两位师叔全说您才华盖代,智勇双全,便惜乎骄矜之气不免太重咧!”

羹尧忙笑道:“连云师妹也这等说法吗?那便太冤枉我了。”

周再兴又笑了一笑道:“这不是一时的事,我们且慢谈这个,您如今已经算是自家人咧,我先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让您高兴一下,您这一份本来面目,决不适用于庙堂,却被赏识于江湖,今天在无形之中,您已经交下了一个忘年忘形之交,自己知道吗?”

羹尧道:“你说的是那位秃顶神鹰沙老前辈吗?此老却真是豪爽磊落可喜,起初我也只因他与恩师曾有过节,所以才那么硬挺了一下,却想不到他和恩师那场过节已由了因师伯等销融无事,早知道,我真懊悔,不应该那么对付他,冒昧过手咧。”

周再兴道:“妙就妙在这里,您如对他一味恭顺便不好了,据他对周路两位师叔说,他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贵介子弟和官场人物,您既是恩师得意弟子,自不难将他那阴阳正反十三掌接下来,并不足奇,他佩服您便在一听他报出字号,便毫不含糊。明知他有绝艺在身,却不肯替师门丢人,非过手不可,中途如非他先跳出圈子,把话说明,你也决不会输口,这才实心实意和你订交,他既有话,必来奉邀,此人固然身怀绝技,更在青海回汉两面全有极大势力,师兄却不可大意咧。”

羹尧连连点头,又道:“昨夜的事,为我真正入门的伊始,相试亦是当然,但各位尊长,都说并非为我而设,究竟是对谁,贤弟能见告吗?”

周再兴连忙摇头道:“这在此时,还不能奉告,如果能说,各位尊长早对你说了。”接着,又笑了一笑道:“时候不早咧,师兄也该早睡才是,昨天已经累了一夜,明早您还得把入门的事去对考查人说一说,好好的谢谢人家才对。”

羹尧不禁脸上一红,搭讪着道:“时候果然不早咧。”便自上床就寝,第二天起来,周再兴已将地下扫好,捧上舆洗之具来道:“二爷您早,且请梳洗,早点已经吩咐厨下备好咧。”

羹尧慌忙接过低声道:“贤弟,此地无人,你为什么又这样起来?”

周再兴正式道:“您又忘了昨晚的话了吗?做此官行此礼,这却不可大意!”

羹尧只得答应,匆匆用罢早点,携了周再兴一同上马便向雍王府而来,等到府前,才只辰初,一问雍王尚未起床,秘阁僮仆并说:“王爷有话,前夜劳顿过甚,今日上午不便出来,二爷如果来得早一些,不妨先后园散步,他至早须到未牌才能相陪。”

羹尧心知有意为自己和中凤多盘桓些时,忙命再兴在外厢伺候,又向后园借荫楼而去,等到院落门外,且见孙三奶奶,倚着门前花树,正睁大了眼睛向前看着,一见羹尧走来,连忙笑道: “姑……”接着又改口道:“年二爷,您来咧,俺小姐昨日便吩咐过,给您预备下两式您最喜欢吃的点心,一清早起来,又着俺在这儿等着,只您一来,便进去通报,和往日大不相同咧!”

羹尧只一点头笑说一声:“劳您久候咧。”

便自进去,孙三奶奶却抢前一步,进了院落,向楼上大叫道:“小姐,年二爷来咧,您还不快些出来迎接。”

中凤却只从栏杆上探出半截身子,把手一招道:“今天我是煮茗恭候,您请上来吧,恕不远迎咧。”

羹尧见她今天打扮得愈加俏丽,斜凭在那栏杆上,便似一株带着露的牡丹在招展一般,眼角眉梢。全充满着喜气,不由心中怦怦欲动,连忙赶上楼去,一看孙三奶奶并未跟了上来,二婢也不在侧。便低声笑道:“师妹您早,我一向俱在您考查之中,自己还不觉得咧,现在已是真真一家人了,一切经过,容愚兄细说如何?”

中凤笑了一笑俏声道:“您不用说,我已全知道,所以略备茶点在此恭候,便也有谢过之意,您不怪我过去太嫌瞒着您吗?”

羹尧不禁一怔,又大出意料之外道:“师妹对我一番苦心成全,我感谢还来不及,焉有见怪之理,不过您怎么已经全知道咧?”

中凤又嫣然一笑道:“您且先别问这个,反正我已全知道便是咧!”

接着又道:“您且坐下来,我们慢慢的说不好吗?”

羹尧一看,那室中布置一新,当中一张小几上,放着一把长颈龙泉间片茶壶,两只单耳白玉杯,两付象箸,上下首,各设着一个座位,中凤一面肃客入座,一面提起壶来,在两只玉杯当中,斟上了茶,自己也坐下,举起茶来,红着脸笑道:“师哥既已入门,以后便一切话全好说咧,过去这几个月以来,我之所以有些话一直瞒着您,实在是本门规矩如此,虽然同门,在未经考查清楚之前,也一样是师兄妹,却不能视如太阳庵道友,必须经过上香,参拜烈皇帝神主,盟誓之后,才能算是自己人。所以一直为您担着心,直到昨晚,得到值年人的谕帖,才算把这颗心放了下来,又可喜周师叔竟肯当了您的接引师,此老虽然一向滑稽突梯,玩世不恭,对待后辈却极古道热肠,您既由他接引,只要您不犯大过,势必维护到底,便有什么疑难之事,如真竭诚求他,更无不应之理,我那恩师和顾师伯对他全是言听计从,您如不信,以后一试便知道了。”

羹尧忽想起周浔和周再兴两人前晚说的话,不由笑道:“原来他老人家竟是这样的人,我已领教过了,还有我那师弟周再兴,这两位的辞锋都极锐利,简直有点令人啼笑皆非咧。”

中凤忙道:“他两位说您什么?那谕帖上说,周师弟已经派充您的长随咧,人曾来吗?”

羹尧不由涨红了脸道:“周师弟已来,但屈为厮养,实在令我不安,其实他两位也只是爱取笑而已,不过辞锋太利,我又素来脸嫩,未免招架不住,这并无关宏旨。”

中凤见他言词闪烁,不肯说出来,连忙又道:“师哥,您才入门,本庵规矩极严,那周师叔更多弦外之音,这却不可含糊咧!如今都是自己人,你何妨对我稍露一二也好斟酌,要不然,一上来就落个误事却不好咧。”

羹尧脸上愈红道:“师妹不必问得,方才我不是说过,他两位只于取笑而已吗?”

中凤一看他俊脸通红,神情更窘,不由料到八分,自己也红了脸笑道:“如只取笑,这是他老人家的习性如此,倒又不能计较了,您只记着我方才的话便得咧。”

羹尧接着,又把前夜经过详细说了。中凤更加高兴道:“这位胡师兄和周师弟全是本庵能手,现在既奉派来与我们共事,以后便好多了。”

接着又凄然道:“您知道那毛月香是谁吗?这却是个起祸根芽呢,如今她既已被处置,我父亲和二哥恐怕也难逃公道,只是我这做女儿的,却难以自处了。”

羹尧忙道:“此事我正不解,难道那女人和老山主云二哥全有牵连吗?”

中凤长叹一声道:“岂止牵连而已,我父亲和二哥之所以得罪这一般胜国孤臣也为此咧。”

接着又道:“那毛月香本大明宗室袭侯朱由柽之妾,朱公自甲申之难以后,便潜踪太行山中,太阳庵各道友均奉为盟主,我一家也同隐山中,却想不到那毛月香,却与我二哥有了苟且,因被朱公觑破,竟弑主私奔,二哥又是一个糊涂鬼,公然不计利害,收在身边,把她藏了起来,以致闹得各方一致向我父亲责难,必欲将二哥和毛月香贱妇交出,杀以祭灵,偏我父亲,溺爱二哥,又自恃晋冀一带江湖道上颇有潜力,因此当场与群侠闹翻,自言决无此事,如果真不相容,便当他去,当时群侠因事无佐证,朱公又值新丧,自不好过份相逼,他老人家却乘此,自立门户,在云家堡,开山立寨,成了一个局面,不过对那毛月香,却不许二哥带进堡去,一向也不知他把人藏在什么地方,那三月十九日,乃烈皇帝忌辰,既在那天把她处置了,便有昭告在天之灵,杀以立法之意,我父亲和二哥,怎得幸免?何况他二人又公然投到这里来咧。”

说罢,那一对黑白分明的妙目里,登时起了一阵泪光,不禁莹然欲泣,羹尧忙又把周浔的话说了,中凤才颜色一转,愀然道:“诸师伯叔如能这样成全,我必尽全力以干蛊于万一,为父兄赎罪,不过小妹力薄,以后还望师哥多方相助才好,二哥咎由自取,自无足惜,但望我那父亲,能够幡然悔悟,稍赎前愆,小妹便以身殉,于心也安了。”

羹尧又一再劝慰,愿以全力相助,中凤才略又强开愁颜道:“但愿如此才好,不过,我所有望于师哥的,是想藉师哥之力,旋转乾坤,重光汉族山河,俾小妹也能略尽微劳,得赎老父之罪于万一,却非望师哥爱人以姑息呢!”

羹尧慨然道:“不但师妹心愿如斯,便愚兄也只为了先人出处不慎,以致挂名汉军旗籍,打算一雪此耻,其实我两人,正是同病相怜,此心如一咧。”

中凤闻言不禁脸泛红霞,回眸一笑道:“师哥这话由衷吗?别是借这个来劝慰我吧!”

羹尧连忙正色道:“愚兄说话向来始终如一,何况对师妹这样知己,焉有不由衷之理。”

中凤听到这样知己四字,脸上愈红,但那一寸芳心,却别有一番滋味,朝霞也似的粉颊上,登时深深的漩起两个酒涡儿道:“我相信你就是了,又何必发急呢?”

接着,又替他把那玉杯中,斟满了茶,回顾楼下娇唤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客人来了好半会,点心还不送上来?”

话犹未完,忽听楼梯连响,孙三奶奶托着一个大木盘应声而上,一面笑道:“您不是早吩咐过,不听呼唤不许上来吗?俺连那两个丫头,全是照例轰得远远的,点心早好了,您不呼唤,俺怎么敢上来咧?”

说着一扭头,两只母狗眼笑得细成一条缝道:“您瞧这盘鹅汕千层酥,做得多么俊,不用说吃,便看看也叫人舒服,人家到底是王府的厨子,真有绝活,便这两碗面,一条一条的,又细又白,再加上火腿冬菇,真红的像红的,黑的像黑的,这么一陪衬,不像一朵花儿吗?只可惜全凉咧!”

中凤就木盘中,试用纤手一摸,果然全已冰凉,不由嗔道:“你这人真混得可以,我虽然吩咐过,点心既已从厨房拿来,就不行在楼下问一声吗?”

孙三奶奶闻言一怔道:“这个,您事前却没有吩咐,俺怎么会知道?如今该怎么办咧?”

中凤愈怒道:“这个还要吩咐吗?还不拿到厨房里去,请人家重做两份来。”

羹尧忙道:“不用了,我在家里吃过点心才来,您只给小姐做上一份便够咧。”

孙三奶奶撅着嘴道:“这怎么行?您既到这里来,要吃就得双双的,俺小姐能偏姑……”一个爷字还没有说出来,中凤忙道:“快去快去,别再在这里胡扯了。”

孙三奶奶这才又想起来,这话又有点犯忌,连忙看着羹尧龇牙一笑,又托着木盘走了下去,羹尧不由忍不住看着中凤一笑,中凤愈觉脸上发烧,也瞪了他一眼嗔道:“你笑什么?她就是被你宠坏了咧。如今弄得一点规矩也没有,从前她敢这样吗?”

羹尧笑道:“您别生气,其实这位奶奶,倒真是忠心耿耿,处处均见质朴可喜,毫无做作,您却不可太怪她咧。”

中凤越发嗔道:“你既喜欢她,明天就让她伺候你去。”但话一出口,又自觉不妥。连忙把头一掉道:“我理你咧。”

羹尧见她娇嗔满面,双颊绯红,不由怦怦心动,但又不忍让她太窘,连忙赔笑道:“师妹您别生气,我们说正经的,我还有事要请教咧。”

中凤这才掉转羞脸,低着头道:“我平白的又生什么气?有话请说便了。”

羹尧道:“周路两位师叔全曾说过,有事须与师妹商量,如今诸王之间交恶日甚,昨日胡震又激怒八王,这个局面当然于我们有利,不过人手自愈感不敷,我想乘这个主儿有意引用胡震,命他也领一队,队员就由他去物色,不又可以引进一批人来吗?”

中凤猛一抬头道:“周路二位师叔真叫你有话和我商量吗?”

说着又喜孜孜的道:“这事最好仍由这里的主儿提出来,你却不必先说,千万不可露出马脚,须知此人外面一切托大,好像真的用人不疑,其实却猜忌异常,胡师兄之来,这是你一个脱卸的最好方法,要依我看,只要你和胡师兄做得若即若离,不被他看出是一起人来,十有八成,他一定还要把他的地位提高,扶植起来,以免你一人独擅大权,那事情就好办了,将来最好你能设法外放,出京去走上一趟,再在京外能立下一点根基,内有胡师兄,外面再有你能捞上一个封疆大吏,或者手绾兵符的重任,内外互为表里,大事便有几分可望了。”

羹尧笑道:“师妹所解实获我心,实不相欺,现在我便是这等做法咧,不过周路两位师叔命我有事须和师妹商量,却是真的决无虚假,要依我看,这两位师叔也许有命师妹对我负责查考到底之意咧。”

中凤闻言,心头又似小鹿连撞,双颊才褪未久的红潮,又重行晕上来笑道:“你难道还怪着我这些时对你的查考吗?那赶明儿个,我便去和二位师叔说,请他另派高明如何?”

羹尧看了她一眼,也笑道:“我过去全仗师妹成全才得入门,焉有见怪之理,果真两位师叔真有此命,那在我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愿师妹不弃,能查考我一辈子,那便是我的福气咧!”

中凤又把头低下去,纤手弄着衣角,那一双剪水双瞳,猛一抬眼皮,偷看着羹尧,盈盈一笑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要又骗我咧。”

羹尧不禁站了起来,离开坐位,走向中凤身边,轻轻握着纤手,微笑道:“自从邯郸一见,想不到我便在师妹查考与成全之中,生平实无第二知己,焉有相欺之理,不过……”

正说着,猛又听见孙三奶奶在楼下,高声嚷道:“小姐,点心又做好咧,要俺送上来吗?”

慌得中凤连忙夺过手去,向羹尧一呶嘴。

接着又娇喝道:“既然做好了,还不送上来,又嚷什么?”

遥闻孙三奶奶在楼下嘴里咕哝着,不知她自己在说什么,接着那楼梯上蹬蹬蹬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足音,人已托着木盘又走上来,羹尧忙又向自己座上坐下去,中凤白了她一眼,一看那盘中仍是那两式点心,不由秀眉微耸向孙三奶奶道:“你回来得为什么这样的快?点心重行做过没有?”

孙三奶奶又龇牙一笑道:“说起来,真是运气,俺一到厨房里,恰好那厨子又照样做好两份,那本是给王爷和年娘娘预备的,偏偏王爷已到花厅去,年娘娘也到福晋那里去,伺候的大姐去说王爷和年娘娘全用过燕窝粥不要这个了,因此俺便和那厨子说,给俺换上,所以一下子便拿了现成的来咧。您瞧,这不是活该俺这位姑老爷的运气来了吗?”

接着,连忙把两式点心,一一放在小几上,提着木盘一转身向楼窗下面一倚,中凤不由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只吓得她猛一哆嗦,接着又咧嘴大笑道:“俺又乐糊涂咧。”

说着自己在肥耳光上打了一下,提盘下楼径去,只气得中凤半晌说不出话来,但一摸那盘碗果然滚热,才勉强红着脸,搭讪着向羹尧道:“师哥,您快请用吧,那主儿既已经到了花厅上,还宜速去为是。”

羹尧一听雍王已到前厅也连忙称是,草草用完点心,便别过中凤下楼,趋向花厅秘阁,才到门外,便听雍王哈哈大笑道:“二哥,我这个人情已经做足咧,你应该如何谢我才对?”

羹尧不由俊脸通红道:“王爷,您早,还请恕我来迟咧!”

雍王又大笑道:“二哥来得并不迟,实在是我出来得太晚了,不过还请原宥的,并非小弟慢客,实因前日你彻夜未归,未免太令人焦灼,所以我才特为留上这半日工夫,以便一通款洽,要不然,便是不近人情咧。”

羹尧不禁脸上愈红,勉强又支吾着道:“王爷不必取笑,那位胡君来过吗?”

雍王笑道:“不但那位胡君早已搬来,便尊管也向我谢过推荐咧!如今胡君我已着载泽安置在前厅东厢房内,新来尊管也在前面伺候,一切全已妥帖,只等你来商量一件大事咧。”

羹尧连忙搭讪着道:“王爷既有大事急须商榷,为什么不差人前去呼唤?没有误事吗?”

雍王笑道:“事情虽大却不太急,所以未便惊动,否则早去奉邀了,不过那么一来,二哥虽然未必不快,却未免要有人怨我不近人情咧。”

接着又道:“那位胡君,固是今之奇士,也真勇于任事,他本约好昨日搬来,谁知他却为了送那向成回去,开罪八阿哥,当晚又亲赴八阿哥府里,查探了大半夜,已将八阿哥对此事情形完全打听清楚,今早特为携了行李前来,并将经过情形对我详细说明,原来八阿哥竟打算去联络六阿哥和三阿哥来一致对付我,又派了侯异之侄,送侯异尸首回去,另约能手前来报仇,也许今天就到六阿哥府中去咧。”

羹尧笑道:“我还当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奇计,原来却是这两个馊主意,那倒又不足畏了,不过我们今后,却非对他那府里多留神不可,此公机智有限,但是鲁莽得可怕,又愚而好自用,却须防他再像这次一样,来一手大出人意料之事,那便糟咧。”

雍王略一沉吟道:“我要和二哥商量的,也正在此,你看胡震这人还靠得住吗?”

羹尧摇头道:“这却不敢说咧,一则来历并不甚明,二则炫玉求售自必有其用意,在未曾详细考查之前,谁敢断定咧?”

雍王大笑道:“二哥向来明快,而且善于相人,怎么独对此君不加可否起来?须知天生奇士本来难得,如依我看,只前昨两日,所行所为,已是决非常人,如尽以常理衡之,则弹铗高歌之士早应逐客咧。”

说罢又道:“我也就因为八阿哥之事固然须有专人对付,便其他诸阿哥,也非严加防范不可,所以打算交一部分的事给他去做,才和二哥商量,如依二哥之见,又须从缓了。”

羹尧忙道:“既然王爷卓见如此,岂可因羹尧一言而遂中止,再说敝意也只不过随时多加查考而已,如论人才却真不可多得咧!”

雍王道:“既如此说,那就不妨先将八阿哥的事,权且交给他去办,再由二哥随时考查如何?”

羹尧点头道:“我本来也有此意,只不过打算稍假时日,再和王爷商量,既如此说,少停我便去和他说,请他也暂充血滴子分队提调兼领队,索性便由他去物色队员,以专责成便了。”

雍王笑道:“话虽如此,二哥的考查之责,却也不可因我一言而松懈咧。”

接着又笑道:“本当相陪午餐,无如舅舅隆科多有约,恕我先行别过,胡君之事,便请做主了。”

说罢便作别入内更衣而去,羹尧独坐,料理了半天公事,忽见载泽悄悄走来,先请了一个安,然后笑道:“奴才谢谢二爷赏脸,舍戚已蒙录用,感激不尽。”

羹尧笑道:“我本需人,何足挂齿,既然总管亲戚,日后自当另眼相待,何况你又托王爷和我说过咧。”

载泽又请了一个安,方才退了出去,接着便见周再兴匆匆走进请一个安道:“回二爷的话,胡师爷有事要和二爷商量,如果二爷有请他便来咧。”

羹尧把手一摆道:“既是胡师爷有事商量,快请进来。”说着又放下手中文书,便待起身迎接,周再兴一见身边无人悄声道:“他先着我来看一看,如无外人才来咧。”

说罢,方才转身出去,半晌方见胡震走来,一入秘阁,便以目示意,先打了一恭高声道:“小弟初来,一切还望总文案照拂。”

羹尧连忙答礼道:“胡兄今之奇士,既蒙王爷赏识,以后便是同事,何必如此客套。”

寒喧既罢,方才落座,羹尧又慢慢谈及八王府,并告以血滴子的事,言次,又慢慢引到请任提调兼领队,胡震正色道:“如以王爷对我知遇而言,自应竭尽犬马之劳,以图报于万一,无如小弟生性疏懒,不习统御,提调领队实非所长,还请见谅才好。”

说着又以目示意,把头微摇,羹尧忙道:“既然胡兄不屑为此,怎敢相强?不过这是王爷的意思,小弟只有代达而已,既如此说,容我再向王爷说明如何?”

胡震把手一拱道:“小弟出言无状,实在不知这是王爷所命,不过生性如此,雅不欲误人误己,还请总文案代为说明苦衷为幸。”

羹尧连忙还礼应允,又笑道:“小弟决将尊意代达王爷,不过如以鄙意推断,能者多劳,恐怕王爷未必便许足下安闲,说不定也许要亲自劝驾咧。”

胡震只笑而不答,一会儿便见值厅小厮送上茶来,两人又啜茗闲话了一会,忽见周再兴在秘阁外面略一探头进来望了一下,把手一摇,胡震又复悄声笑道:“贤弟方才的事,并非愚兄一定装腔做势,实因室外有人不得不尔,你最好照方才的话回复他,让他自己来和我说才好,以后彼此所见也不必尽同,即使有所争执,大家也全不必放在心上,须知这不过是一台戏,上台不容不认真,下台之后却又不容认真咧。”

羹尧点头道:“小弟理会得,决定如命而行便了。”接着也悄声道:“昨夜胡兄真有入王府之行吗?”

胡震笑道:“这话倒不假,那草包打算联络六三两王和派侯异之侄搬枢到秦岭去也是真的,最好贤弟能在这两天到十四王府去一趟,有意无意,也为愚兄引进一下那便更好咧。”

羹尧悄声道:“你打算把这把火,再替他们煽得大点吗?”

胡震把头一点,站起身来附耳道:“不但打算这样做,并且这便是周路二位所命咧,本来此事不妨由贤弟去做,但周路二公因为你有父兄在堂,万一露出马脚,便难以脱身,我却是四海为家惯了,要走随时全可以,所以才命我代劳,我们有时不妨意见相左,便也为了替你预留退步,即使被人揭穿,你也可以留下一个说话的余地,这并不仅仅是为了对付这里的主儿,你知道吗?”

羹尧不禁慨然也附耳道:“小弟蒙二位师叔和胡兄如此成全,实在感激不尽,不过只要于大局有益,小弟拼此身家也在所不惜,却决不敢以一身祸福为重咧。”

胡震笑着低声道:“你不比我,一身所负之责太重了,不到存亡成败之际,却不许如此着想,再说你两位师叔和那老师父对你也期望甚大,如果这等做法,却更非诸人所愿咧。”

接着又附耳道:“我们各人所扮演的角色不同,你所做的,我不能做,我所做的也希望你不必做,今后各人一举一动也许全关大局,却不容不郑重,还望仔细才好。”

羹尧连忙点头受教,一面走向门前一看,只见花厅上悄然无人,只周再兴坐在房外,紧靠着板壁一张椅子上,一见羹尧攀帘出来,连忙站起身来,请了一个安道:“天色不早咧,二爷您是吩咐备午饭罢,奴才早和这里的进爵说过,他已到厨房里去了,您再陪胡师爷谈一会儿也许就会送来,王爷出去的时候,早留下话,说胡师爷初来,他因有事,不克奉陪,请您代做主人,如果要热闹些不妨请云老太爷和二位云老爷一起用饭,否则便请您两位对酌,他也许午后才能回来,有什么事,这儿有奴才和这里的进爵进禄三人伺候,您只说一声便得咧。”

羹尧笑道:“我正是因为胡师爷初来,不便只以例酒款待,所以想叫他们到厨房里说一声,却想不到王爷已先说过了,不过此地照例有二人轮值伺候,王爷如果在家还不止此数,今天为什么全不见了,却只剩下你在这儿咧?”

周再兴道:“今天这儿轮值我已问过,是进爵进禄两位,一位到厨房里去了,一位是我因为咱们来的两匹马全拴在府外,时间一长怕要上料,奴才又第一次伺候您到这府里来,不知道马房在什么地方,属哪位管,请他带奴才去一趟,谁知他说这儿的人全走完了不好,只教奴才在这儿,由他去一趟,所以才只剩下奴才一人,有这久,我想也该回来咧,您还有事吗?”

羹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已经把人全支使出去,好让自己和胡震说话,不由心中暗赞这位师弟实在有一手,连忙笑道:“我不过问问罢了,其实并没有什么事。”

说罢又退入秘阁,不一会,果然值厅二仆全已回来,酒饭也送来,羹尧又命人去将云家父子请来同饮,云霄老而健谈,胡震更是九流三教无所不通,一会儿谈兵,一会儿说剑,旁及江湖掌故,翳卜星相,两人更豪于饮,这一席酒,直吃到未牌时分,还未用饭,正好雍王也从隆宅回来,一见众人纵饮之状,不禁大笑道:“你们好乐,如非隆皇亲是我舅舅不得不去,在家里与诸君痛饮那有多好?”

众人闻言,连忙站了起来,齐声道谢,并请恕过放浪。

雍王又大笑道:“座皆豪士奇人,礼岂为我辈设哉!如果这样一说便反俗了。”

说着也脱去官服,一面入席道:“所幸隆宅之筵,适为冠裳之会,我尚留得量在,且待我来先敬胡老夫子三大杯如何?”

说罢笑着攘臂大呼酒来,左右连忙替他将酒斟上,又替各人也斟满了。胡震举杯起立道:“王爷敬酒决不敢当,如许放肆,且容晚生先敬王爷才是。”

说着,把手一拱,一饮而尽,雍王也把酒干了,一面又道:“宾主岂容倒置,这杯只算罚我迟归,这酒一定是要敬的。”

说罢,等左右将酒斟满,当真一连敬了胡震三杯,又与各人一一周旋,羹尧见一巡既过,方才笑道:“王爷今天还得再敬胡兄三杯才对。”

雍王擎杯诧异道:“适才已经敬过了,怎么又要敬三杯,难道这其间还有什么事不成?这个 二哥还须说明才好。”

羹尧道:“早间王爷之意,我已转达胡兄了,他却不肯屈就这个兼职咧。”

雍王微怔目视胡震道:“这是一个绝不会让外人稍有知闻的要职,也不算是武职。便云老山主和我也置身其间,难道胡君还有不屑吗?”

胡震连忙起立躬身道:“王爷所命,晚生焉敢违抗,实因领队一职,须能御下,晚生惟恐麇鹿之性,不免疏放,诚恐误事,所以才托年兄婉谢,焉有敢存不屑之心之理。”

雍王略一沉吟又哈哈大笑道:“以老夫子过人才智,复负绝技在身,焉有不能御下之理,这未免太谦了。”

接着又看了羹尧一眼道:“二哥曾对胡君言明,这一队人由他自己去物色罗致吗?”

羹尧笑道:“此点我虽说过,但因胡兄一再谦辞,所以语焉未详,只要胡兄肯为屈就,凡事无不可以商量,将来这一队人便不由各队分拨也无不可。”

雍王笑了一笑道:“老夫子于意如何?如果真是为了不肯屈就领队一职,便由你推荐,只任提调也未为不可,不过这八王府的事,却非仗大力不可咧。”

胡震又躬身道:“王爷怎么疑惑这个上去,晓生实无他意,只恐力有未逮,未免误事而已,既蒙如此见重,晚生权且遵命就是咧。”

接着掉头向羹尧道:“小弟决非要待王爷当面下委才敢承诺,更非队员必须自己人,实缘王爷严词切责,不容再辞,以后一切,还请年兄不吝指教才对,否则便是见怪了。”

羹尧方说:“胡兄又过谦了,能如此最好,小弟本就衔了王爷之命,才敢对胡兄说,现在既然王爷当面把话对胡兄说明那就更好咧。”

雍王哈哈大笑:“你们两位全无庸客套,二哥固然与我情若一人,决无彼此之分,便胡君也是一位磊落奇士,焉有这等世俗之见。”

说着又一举杯向二人笑道:“此事一言以决,无庸再说,明日有暇,二哥可将一切暗号,通信之法,以及各种规矩告诉胡老夫子便得咧。”

说罢一饮而尽,向两人道:“不管是谁,如再客套,便须先罚上十大杯才是。”

两人俱各将酒饮干,连称不敢,各自入座,云霄只有擎杯微笑,中燕因胡震初来,词色之间,颇为傲慢,除雍王之外,几乎连羹尧也不放在眼里,偏雍王又非常优容礼遇,一口一声奇士老夫子,竟如上宾一般,不由心中不忿,虽不敢说什么,却乘机举起杯来,向胡震笑道:“胡兄本是江湖有名人物,小弟久已闻名倾慕,想不到竟做了同事,我只一介武夫,却不谙文墨,以后还请您这铁笔书生多多赐教才好。”

说罢一饮而尽,一照杯道:“这一杯酒聊当敬意如何?”

胡震看着他一笑,也把酒干了,接着道:“小弟初来乍到,一切还望云二哥照拂,您怎么说起这话来?小弟虽然略通翰墨,焉敢在您面前卖弄,须知我这愿就文案而不敢自侪于护卫等职,便是因有二哥在前,所以才退避让贤咧!”

云霄一听,胡震似有愠意,忙道:“中燕,你又说话失检咧,胡君不但内家功夫为当代有数人物,文学武功全有根底,便是在江湖上的威望,也名重一时,今天能被王爷屈留下来,那是天大的面子,你配向人家求教吗?”

胡震连忙把手一拱道:“老山主言重了,二哥一时说笑,这有何妨?在下也只实话实说,并无他意,您这么一说,倒教我置身无地了。”

雍王眼光向各人一扫,又哈哈大笑道:“今天这一席,应该痛痛快快的罚我一下才对,你们本来大家都非常尽欢,只因我一搞场反而全客套起来,这不全是我的不是吗?”

说着目视左右,又将酒斟满,仰着脖子干了道:“我来权当令官,请老山主监酒,如再如此,那只有十倍处罚了。”

羹尧头一个道:“王爷说得是,今日之会,正宜脱略才是,否则便非王爷从隆府赶回的本意了。”

说着又笑道:“胡兄初到府中,或许不惯,须知此间曲宴,却无须一切周旋咧。”

说罢,又把话岔开,慢慢说到各亲王贝勒身上去,渐渐谈到允禵和程子云的事。

胡震笑道:“我也闻得十四王府有这么一个怪物,功夫着实了得,并擅孤虚壬遁,日常全以今之诸葛公自命,几时倒要见见才好。”

雍王道:“你要见他,这并不难,改日可由二哥陪去,不过此君实系妄人,并无足取,他日一见,你便明白了。”

胡震只有唯唯而已,这一席酒,直吃到将近黄昏才罢,席散以后,雍王独留羹尧,屏退左右笑道:“二哥,你看这胡震为人到底如何?”

羹尧只微笑不答,半晌方道:“王爷向来用人信而不疑,既赏识于前,怎么又问起这话来?”

雍王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我对旁人怎能比得二哥?今天我之单独留你一人,便是要商量一件大事。”

接着悄声道:“二哥知道我为什么特对此人优礼有加吗?”

羹尧笑道:“这是王爷爱惜人才,储以为他日之用,还用说吗?”

雍王正色道:“我与二哥情如骨肉,彼此又忝在至亲,还用得着说这等敷衍门面的话吗?老实说,此人虽然是个风尘奇士,我这样看重他却另有用意,只因这两天事情接着来,未能容我与二哥相商而已。”

接着又道:“前天我不是和二哥说过皇上就要南巡吗?本来我的本意打算趁这个机会,托二哥去把肯堂先生这样的山林隐逸,请他几个出来,越是不易致的越好,以便稍安圣虑,谁知二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如今这一着,却不容再缓咧。今天我往隆府便也为了此事,据舅舅告诉我,皇上为了三吴人心不安,每日朝罢,独坐深思,全是念念不忘,南巡之意已决,如若在这个时候,能延纳上一两位出色人物,哪怕只住上一年半载,情形便完全两样,所以我才急急想法,这胡震虽然不能算是名重一时的人物,但物以类聚,他既终年浪迹江湖,又能通翰墨,说不定便可略通声气,如果用他来做一个千金马骨,说不定便可以在他身上引进一二人,你看此策如何?”

羹尧深思半晌方道:“如就鄙意看来,此君才具学识,虽然无一不佳,但是否能和这些前朝隐逸够得上往来,还在未可知之数,即使能在他身上延来一二人,也是利害得失参半,这点王爷却不可不慎咧。”

雍王把头一偏,愕然道:“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二哥根本对于此举还另有看法不成?”

羹尧也正色道:“羹尧世受国恩,又蒙王爷如此见重,既然视同骨肉,便不得不言,现在姑无论胡震与这些逸民遗老能致与否,即使能延聘上一二人来,此辈大抵心怀故国,桀犬吠尧,万一其心叵测,稍有失当之处,王爷又如何对皇上咧?而且人言可畏,知之者以为王爷为皇上分忧,弭祸患于无形,万一借口攻讦,不也可以说王爷勾结前明遗孽,图谋不轨吗?要依我说,不但此举宜加慎重,便那胡震的来历,也不得不加留意,王爷以为如何?”

雍王两只眼睛,在他脸上注视了一下,忽然笑道:“二哥真是少年老成,设想一点也不错,可惜你只有一点不知道,所以才有这话,须知小弟虽然不敏,却不至连这点见识全没有咧。你只请想一想,如果我不知道皇上圣意所在,能这样做吗?倘使旁人能借口比事,加以攻讦,那不用说别的,只云老山主一家公然住在此地,早有人上了折子了,还能到现在吗?”

羹尧不禁恍然大悟道:“我真糊涂,照这样一说,这等说法,早在圣虑之中了,那我就算是见识太浅了。”

雍王大笑道:“不是二哥见不到,这实在是谁也料不到的事,实不相欺,小弟之所以敢如此做法,与诸阿哥之敢于公然养士的,便也是因为皇上早有密旨,对于此辈不妨予以羁縻咧,否则皇上天资聪明,圣虑所至,无不入微,焉有纵容诸皇子如此之理,只可惜各位阿哥太不争气,正经人物没有弄来,倒反招了一些鸡鸣狗盗,江湖混混,闹得乌烟瘴气,却未免辜负圣意咧!”

说着又道:“至于你说怕这些人心怀叵测,那是更不足虑,老实说,他们之所以在民间树立声望、才智之外,便是仗了气节二字,只要一应召出来,哪怕一尘不染,那他的号召力量便差多了,人的看法也就不同,那还有什么作为?你还怕他们徒仗匹夫之勇,敢在这北京城里做什么不成?”

羹尧闻言,不由心下更加明白,转又笑道:“这种看法,更非我之所敢料了,不过王爷对胡震如何说法,这种机密却未便言明咧。”

雍王道:“我之所以留下二哥,也就为了商量此事,这等机密焉有能泄之理,而且他才来不久,也未便多假颜色,最好仍由二哥有意无意之中,再考查考查他的来历,同时探探口气,再做决定,不过事不宜迟,我们总要在皇上南巡之前,有点眉目才行,不然作用就要差多了。”

羹尧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说,那我明天就邀他在舍下小酌,略探口气如何?”

雍王点头笑道:“这样也好,不过此人骄矜之气太重,如果可用,二哥还须做优容一二,不然却不易入彀咧!”

羹尧也笑了一笑道:“这个我却不是云二哥,王爷但请宽心便了。”

雍王不禁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二哥自是将相之才,宜有江海之量,怎能以云护卫相拟?但此人矜才使气却是真的,仍须留意,最好能不动声色加以折服,那便更妙咧。”

说罢又大笑道:“我留二哥,便为此事,如今话已说完,今日二哥起身未免太早,此刻便可回府,早为安歇咧。”

羹尧猛忆前情,不由脸上又是一红,连忙乘势告辞,唤过周再兴备马回去,等到府中,已是天黑,先将各处送来消息查看了一下,果然允锇已到六王府去过,并且在同病相怜之下,两人一拍即合,已经有互相照应之决定,另一封信却是张桂香的,报告允禵府中程子云,摭拾古今兵书写成了一本用兵新略,由允禵作为己撰进呈御览,不由一笑搁过一边,又密唤周再兴,将雍王所谈,去转达周路二人,这才略进消夜就寝,只因连日劳累,第二天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重又到雍王府来,写了一封请帖,命周再兴与胡震送去,邀约便饭,因图机密好说话,便在后园书房进餐,连希尧也未请来作陪,只用周再兴一人侍候,席次,羹尧将昨日雍王留谈的话全说了,胡震大笑道:“这老鞑虏用心倒也良苦,只可惜对于真正忠贞之士,却半点也用不上,徒滋纷扰而已,他所能招致的,还不如云霄之流,如尊师肯堂先生等人,肯上这个恶当吗?既如此说,我倒有一个将计就计的方法,只向周路二公请示之后,再说便了。”

羹尧道:“胡兄是打算乘机引进几位老前辈吗?不过因此屈节却犯不着咧。”

胡震微笑道:“这个周路二公自有安排,老弟却不必过虑,反正能入地狱的,决不怕他诋毁,明日他如相问,你先支吾着,只在这三两天中,我少不得先教他欢喜一下。”

羹尧看了他一眼笑道:“照这么一说,你是已经胸有成竹咧,何妨稍微告诉小弟一二咧。”

胡震摇头道:“我虽已有腹稿,但在未经周路二公决定之前,怎敢先说?须知太阳庵的制度,不经值年人决定,决不许门下弟子妄自议论咧。”

羹尧不好再问得,不由脸上一红,胡震笑道:“老弟请勿介意,实在本门规矩不可不守,固然欲成大事,立法不可不严,便他日御下也非以身作则不可,要不然,便非所宜咧。”

羹尧忙道:“胡兄指教的是,小弟初入庵门,还望原宥。”

胡震又笑道:“你这话又对了,我等相处,无不可以对人,所以才实话实说,本来你只因不明本庵制度而已,并非过错,这么一说不嫌愚兄太直率了吗?”

说着,又将太阳庵一切规矩戒律,详细说了,羹尧这才释然,饭罢之后,忽然周再兴来报道:“前面门上有人来报,说十四王府的程师爷来拜,已在花厅落座,立等二爷相见咧。”

羹尧笑道:“那个怪物来咧,胡兄要见他吗?”

胡震道:“昨日我不早说过吗?久闻此人号称东鲁狂生,手底下也有两下,更有知兵之名,我既打算去接近允禵自非先见他不可,今日趁机先见见面也好。”

羹尧又笑道:“此人狂则叹观止矣,如论实举却还未必。”说着,略谈前事,便一同把臂前往花厅,才到屏风后面,便听程子云大嚷大叫道:“相烦列位管家,快去催请二爷出来,俺有一件绝妙的下酒物,要与他同赏咧,这是要紧的事,却耽误不得。”

接着又道:“快去,快去,俺和你们二爷已是极知己的朋友咧,还用客气吗?要不是怕有内眷不便,俺早登堂入室,也用不着你们通报咧。”

那值厅仆役方说:“程师爷,方才我们已经有人进去通报过,二爷就来咧。”

羹尧不由大笑道:“程兄携得什么下酒物来,便这等心急?我先给您引见一位朋友好不好?”

程子云闻言,连忙从椅上站起来,不等见面,又嚷道:“您问这个吗?古人常以汉书下酒,俺这篇文章,真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又岂止可以下酒而已?所以才特为携来就教,世无俺程子云便不会有此妙文,苟尤年双峰,也决不会能解此文,您便有什么朋友且慢引见,等先把俺这篇文章看完,再谈谈其他好不好?”

羹尧不由一扯胡震暗笑道:“你听见吗?”

胡震也笑了一笑,却抢先一步,先转出屏风大笑道:“在下铁笔书生胡震,自从鲁豫北上,便闻得东鲁狂生大名,一到北京,更是名动九城,想不到却在年兄府上相见,能不算是幸会吗?足下既有如此妙文,定卜震古烁今,容待拜见以后、—同欣赏,以饱眼福如何?”

说罢,先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然后赶上两步,一把握紧了程子云的手道:“足下真令胡某倾倒已久咧。”

程子云蓦地里,却想不到,半中腰里,竟然会跑出来这么一个同调,饶得再狂放些,也不禁为之一怔,连忙一推那宽边玳瑁墨晶大眼镜道:“足下便是点穴名家,以绵拳驰名江湖的铁笔书生胡震胡爷吗?俺也久慕大名咧,俺这东鲁狂生,虽然传播甚广,大河南北,薄有微名,便在这九城之中,也算得名重公卿,可是在江湖上,和您比拟起来,那就差多了。”

接着也大笑道:“久闻胡兄在汴洛一带曾驻游迹,怎么忽然也到这软红十丈的京华做起客来?此间主人年双峰兄,和小弟是一人之交,好客不减孟尝信陵,而且巨眼能识英雄,何妨小住以候机缘,彼此也好订交,俺现在十四王爷府,权充西宾,敝居停也是一个爱才如命的主儿,如须推介,过两天便请屈驾前往一行如何?”

羹尧笑道:“程兄此举又差了一着,如今胡兄已由舍亲雍王爷延聘,也早是钤闻上宾咧。”

程子云一看二人,猛然一晃脑袋,摸着颔上虬髯道:“俺说咧,怎么胡兄竟会和您携手出来,原来也早在令亲雍邸罗致之中,那俺倒虚邀了。”说着猛一伸手,从靴统中取出一个黄绫小包裹来。又大笑道:“这是敝居停新著用兵新略,年兄早巳知道,用不着再说什么,不过这篇序文,却是俺的精心杰构,俺自信便班马复生,也不过如此,因为这是要进呈御览的东西,所以特为用楷书恭缮,拿来请教。”

接着又道:“这真是神来之笔,说也不信。前晚偶因敝居停催索甚急,偏俺又深入醉乡,起初只是勉强动笔,谁知一挥而就,竟毫不费力,俺这才相信,古人说若有神助这句话,竟有点道理咧。”

说着,任凭羹尧让坐献茶,一概全不理会,兴冲冲的,就桌上打开那黄绫包裹,取出一本宣纸恭缮的书来,递在羹尧手上,又向胡震道:“胡兄也是方家,便请同正如何?”

这才落座,端起那只盖碗来,仰着脸,把那碗茶一饮而尽。羹尧一看那序,不过五六百字,文笔虽然非常古朴,却看不出有什么神奇来,方才打算敷衍上几句了事,胡震在旁,却偏着头,伸长了脖子,赞不绝口道:“这真是天地间的至文,渊博雄厚兼而有之,秦汉以下殊不多见,程兄说若有神助,这句话一点不错,小弟今日得以拜读,才知道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咧!”

接着又道:“小弟今日在年兄府上,得识程兄这样真名士,又复能拜读这篇鸿文,这次的北京城总算没有白来,不过这种传吐不朽之作,却不可以轻读,贤主人能许置酒同赏吗?”

程子云才放下茶碗,又把大拇指一竖道:“胡兄真是法眼,俺这篇序文,得您这一句话,便足可传之后世咧。”

接着又哈哈一笑道:“千古最难得的是文章知己,既如此说,俺也要向主人索酒痛饮咧!”

羹尧连忙笑道:“二兄既然光临寒舍,当得置酒痛饮,何况又有这篇奇文以供下酒咧。”

说着,便命左右备酒,那程子云闻言越发得意,从那篇序文,又谈到那本书的内容,说得唾花飞溅,简直得意忘形,羹尧不由暗中皱起眉毛,偏偏胡震却一味从旁随声附和,并且也做出一样狂态,两人抵掌而谈,大有旁若无人之概,直等酒肴送上,方才算将程子云的口堵上,但三杯落肚谈锋更健,几乎将个主人,搁在一旁,直到席终,程子云已经灌了个八成,才告辞别去,到未了竟将那本缮正即待进呈御览的用兵新略,忘记在桌上,还是胡震笑说:“程兄,你那篇大作还没带走,千万不要忘记才好,要不然,这是贵东打算进呈的东西,却不好咧。”

他这才记起来,匆匆包好,又向靴筒里一塞,醉眼模糊,仰天大笑道:“俺小谪人间,已是将近四十年,今日之会,才算得遇知音,这一乐真是非同小可,所以几乎连这等大事全忘了,如非胡兄一讲,回去对敝居停真没法交代咧。”

说罢,向胡震一恭到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其为胡兄乎?今日权且别过,明日便当亲到雍王府拜见,俺和胡兄从此便是忘形之交咧。”

然后才跄跄踉踉,向厅外走去,羹尧惟恐他醉了,闹出笑话来,忙命周再兴好生扶着,自己也直送到角门外方才回来,不由对胡震笑得肚子还疼道:“你怎么跟这怪物下死劲的逗起来?这一来却纠缠不清咧。”

胡震道:“我不比你,如不将此人拉成至友,怎个能接近他那居停?这一来你瞧吧,不消几天,包管我也是十四王府的上宾咧!”

羹尧笑着悄声道:“你这等做法不怕我那舍亲见怪吗?”

胡震摇头笑道:“这却不须虑得,老实说,我不但打算周旋于这二者之间,说不定将来还打算遍游诸王府,一一加以观察咧。”

接着又以目示意道:“我承雍王爷知遇之恩,这便是所以图报咧。”

说罢,又一看天色打了一恭道:“年兄今天大概是不再到王府去了,小弟初来,却未便久离府中,现便也回去了。”

羹尧也不相留,两人别过不提,那程子云一手扶着周再兴,跄踉出府,唤来自己马匹从人,一路颠头播脑,回到十四王府,那酒全涌了上来,才到花厅,已是支持不住,小来顺儿原是见惯他的醉态,忙道:“程师爷,您八成又在外面喝醉了吧,王爷在里面咧。”

程子云一下跌进了角门,幸而手扶墙角没有摔倒,闻言不禁怒道:“你这小蛋蛋子,又该打咧,俺是不醉之量,天有酒星,地有酒泉,全是为了俺而设,况且今日酒逢知己,焉有便醉之理,王爷在哪里?俺这就要荐贤咧。”

说着,足下一连又是几下摇晃,简直像醉判官一样,两手一舞,扶着墙壁向内面走去,只笑得个小来顺儿几乎打跌,不想允禵正在厅上,坐等着他回来,一听程子云一路嚷着,料知一定年府留饭,也许又吃醉了,皱着眉头,起身出来一看,见他已经醉态可掬,小来顺儿仍在掉过头去窃笑着,不由怒道:“程师爷醉了,你还不扶他进来,真讨打吗?”

小来顺儿,一见王爷亲自从厅上出来,连忙答应一声是,赶去相扶,程子云却咧着大嘴笑道:“王爷,俺没醉,不用人扶,这就来咧。”

说着,那一只手却搭向小来顺儿肩上,扶了个结结实实,一步一跌走向厅上。

允禵笑道:“老夫子但醉无妨,那本书和序年双峰看过吗?”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那年双峰浪得虚名,他懂得什么?俺今天却遇上一份学究天人的文章知己咧。”

谁知这一笑,那涌上来的酒,却再也按捺不住,从肠胃之中,直冲咽喉而上,分口鼻两路飞舞而出,小来顺儿几乎扶不住,两人一齐摔了下去,幸而戈什哈福宁在旁,一下扶着,一边一个才勉强扶住,但人却大呕不已,把适在年府吃的酒菜全倒了出来,闹了个狼藉满阶,左右扶的二人不禁全掩着鼻子,他却毫不在乎,索性大呕了两三次,然后推开二人用袖子一抹口颊,又在那虬须抹了两下,向允禵打了一恭道:“王爷请恕俺放肆,这就好咧。”

说着,竟自己走上厅来,允禵忙又道:“老夫子,既已过量,不妨且请回房稍睡,停一会再细说便了。”

程子云一屁股就下首椅子上坐定道:“俺委实未醉,那书和序,年双峰已经看过,凭他当然绝不能赞一词,倒是俺却因此给王爷交下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这人如论文学武技决不在俺之下,才情更是高人一等,便那年双峰也甘拜下风咧。”

允禵见他忽然说出这两句话来,又似醉态已解,再看那颔下虬髯上,还挂着呕出的脏东西,都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说着,不由又笑道:“老夫子本对人极少心折,前对年双峰算是一个,这算是第二回咧,但此人到底是谁,何妨先说出来让我听听,如真系人才,便不妨延纳咧。”

程子云猛一拍大腿道:“此人姓胡名震,素有铁笔书生之称,不但武技是个著名能手,使金石篆刻,书画文章,全是自成一家,久已蜚声艺苑,只可惜俺迟了一步,又让雍邸罗致去咧。”

允禵见他醉态全敛,料已略见清醒,忙道:“既有这等人才,老夫子便须火速结纳才是,这人不比年双峰,他和四阿哥谅非亲故,拉拢起来要容易得多,却迟不得咧!”

程子云笑道:“此事何用王爷吩咐?俺已约定他,明日便去拜望咧。”

说着手一摸那部虬髯,竟摸了一手腻腻的东西,自己也觉不是意思,忙命人取过茶水,一面擦脸漱口,一面笑道:“那书原有大半是年双峰平日看过的,他自无话说,不过那篇叙文,他却也无法能易一字,倒是那位胡君,还能知道神妙所在,便批评两句,也教俺折服,所以俺说他是个人才,便也由此,王爷如果不信,他日只一见面,便知明白了。”

允禵又笑道:“那书咧?这是进呈御览的东西,却不可不慎。”

程子云笑着,从靴筒里摸了出来,向桌上一放道:“俺全篇都校正过,决无讹误,如非王爷一定要和他商量,此刻早已到了御前咧!”

允禵一看,不由一皱双眉道:“这是进呈御览的,老夫子怎么把它藏在靴筒里?如以体制仪注而论,岂非大不敬?”

程子云不禁脸上一红道:“俺初意以为年双峰必有更易之处,并没有作为定稿,所以才敢如此,其实这是书籍,却不能作奏折论,要不然,俺也不敢如此大意,还请王爷恕过疏忽之罪才好。”

允禵打开黄绞包裹一看,幸喜并无污损,也无折角卷瞄之处,这才又慎重包上,用一个折匣装好,准备明日呈献,又命程子云先行休歇,忽然想起那胡震既是江湖知名之土,也许张桂香知道,便径向赐书楼而来,才到楼上,便闻见一阵兰麝之香,迎风送来,再一看桂香新妆初罢,穿着一件淡红罗衫,正从房里迎了出来,一见旁无婢妪,连忙笑道:“你怎么这个时候便晚妆过了?难道知道我这个时候要来吗?”

桂香也微微一笑,媚眼一睃道:“我便能掐会算也想不到王爷这个时候会来,实在因为这两天身上困倦得很,方才洗了一个操,为了图个凉爽,才稍微抹上点粉,怎么能算是晚妆咧?”

说着舌尖略露,又媚笑道:“您瞧,我这嘴唇上有半点胭脂吗?”

允禵见她果然素面上,只淡淡的敷上一层薄粉,但这样淡粉实为平日所未见,又丁香笑吐,愈显娇媚入骨,不由心中怦怦欲动,也笑道:“你想不到吗?如今我已来了,你待如何发付咧?”

桂香素面微红,白了他一眼道: “您怎么也学起外面的无赖行径来?这大白天里,要叫人听见那还成什么话?”

说罢,媚眼微扬,偷看着允禵,一面取过茶杯,斟了一杯茶,殷勤送上。又笑道:“王爷请用茶。”

允禵不禁一笑,一手接过茶,就窗前一张藤榻上坐了下来,那一只手却捉牢纤手笑道:“这又怕什么呢?这个时候,谁还能跑到楼上来?”

桂香嗔道:“怎么没有人?丫头老妈子多着呢,您是王爷不要紧,要叫福晋和娘娘们知道,又该我这狐狸精不好,成日成夜的缠着您咧!”

允禵趁势放下茶杯一把揽着纤腰笑道:“原来你为了这个,说还不听她们说去,谁教你外号叫玉面仙狐咧。”

桂香连忙推开他,俐俐伶伶的跳在一旁,手掠鬓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道:“原来连王爷也是这等说法,那就无怪别人说闲话了,我以后,真犯不着再伺候您咧!”

允禵连忙站起来,陪笑道:“我也不过闹着玩儿,偶然取笑而已,你为什么真的生起气来?算我不是,还不行吗?”

桂香冷笑道:“我算什么东西?还不是谁爱取笑就取笑,本来嘛,一个江湖女人,怎么能配伺候您咧!”

说着,把头一低,似乎饶有怒意,但那眼角仍偷觑允禵面色,允禵却越发慌了,又走向身畔,低声道:“你今天是怎么着咧?我几时拿你当江湖女人看待来?为什么竟生这么大的气?”

说着,一手搭向香肩,又笑了一笑道:“是谁说这话,只管告诉我,容我来与你设法出气如何?”

桂香倏然回眸一笑道:“算了,我的王爷,只要您饶了我便行咧,您成天成夜的在这里鬼混着,能怨得人家说话吗?”

允禵见她一张俏脸,时喜时嗔,那一双妙目,又看着自己睃来睃去,不由神魂摇荡,连为什么来的几乎全忘了,偏偏桂香有意无意之间,便似兰汤浴罢,娇懈无力的一般,趁着他揽着颈子,手搭在肩上,懒洋洋的,竟把一个娇躯慢慢投向怀中,偎得紧紧的,仰着脸又媚笑道:“您是一位王爷,还得放尊重些才好,要不然,常是这样传了出去可不大好。”

说罢,娇喘微微,面泛桃色,酥胸颤动,如不胜情。

允禵不禁又怦怦心动不已,把头一低,那只手正待揽向纤腰,猛听楼梯连响,一个侍婢高声道:“李大奶奶,王爷来过吗?方才干清宫的王老公公来了,说皇上有旨,立传王爷进宫,怕有什么要紧的事咧。”

桂香闻言连忙推开允禵道:“王爷在这里检书,你快传话去,请王老公公稍坐,王爷这就来咧。”

允禵也不由的一怔,忙道:“这真奇怪,怎么皇上这个时候,忽然召我进宫?而且王老太监,平日绝不易亲自来当这份差事,这倒想不到咧。”

说着又笑道:“我去去就来,只要皇上没有特旨,等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你咧。”

说罢,一整衣冠,径自下楼,前往上房更衣接旨不提,这里桂香自允禵走后,倒有点不得劲儿,坐了一会,便取过一付牙牌来,打五关消遣,却不知怎的,一连打了四五次,却一次也不通,看看天黑下来,直到吃过夜饭,允禵方才回来,兴冲冲的道:“你知道皇上召我进宫有什么事吗?”

桂香笑道:“王爷怎么问起我来?这是军国大事,我怎么会知道咧!”

接着又看了他一眼含笑道:“不过,我瞧王爷这一脸喜气,也许有什么大喜事也说不定咧。”

允禵大笑道:“这算给你猜着了,本来皇上早有着我领神机营之意,如今也许可以决定咧!”

桂香怔了一下接着又笑道:“这神机营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吗?那么恭喜王爷,执掌了兵权咧。”

说罢便盈盈拜了下去,允禵连忙扶着笑道:“你怎么把鼓儿词上的话当起真来,这神机营,只是一个火器营而已,怎么能算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咧?不过这个差事,向来非皇上极亲信的王公决当不上,我所以喜欢的,是因为当了这个领神机营大臣,一旦国家有事,便不难统兵专征,那便真成了统帅咧。”

桂香脸上一红,乘势站了起来,又媚笑道:“我一个娘儿们哪里知道这些,照您这么一说,可不是和执掌帅印也差不离多少,我猜,一定您那兵书呈上去,万岁爷一高兴,所以才有这个旨意对不对?”

允禵道:“那倒不见得,我那用兵新略,让程师爷一耽误,方才才呈上去,皇上哪会因为这个,便下旨意,不过因为我平常应对之间,全以用兵之道见长倒是真的。”

桂香把头一扭道:“不管什么,这是王爷的大喜总该不错,我还得给您贺喜才对。”

说罢,又拜了下去,允禵哈哈大笑道:“这喜是值得贺的,不过我还要谢谢你才对,要不是平日你帮我检阅兵书,在应对的时候,我怎得上邀皇上圣眷有这样恩旨咧?”

说罢又双手托着一双玉臂扶起来笑道:“我从宫中回来,只各处打了一转,便赶到此地来,便是也让你高兴一下,你打算要我怎样谢你呢?”

桂香觑了他一眼,娇笑连声道:“这是皇上的天恩,您的洪福,凭什么也扯不到我身上来,为什么您倒要谢起我来?再说,我能有这一份福气吗?”

允禵笑着,在她耳畔又悄悄的说了几句,桂香不知为了什么,把手一夺,笑着唾了一口道:“您怎么老是没正经,这是天大的喜事,您还该去谢谢福晋和各位娘娘才对,我算得什么?”

允禵一把又捉着纤手笑道:“这是论功行赏的事,与她们无关。”

接着不由分说,便命人去备酒菜消夜,桂香笑声吃吃道:“这不是王爷谢我,是我向王爷贺喜咧,不过圣旨到底下来没有咧?”

允禵道:“正式旨意虽然还未下来,皇上已经有了口诏,这还错得了吗?”

接着又握牢她那只手道:“你放心,只等我一接事,你那丈夫,我包他一份好差事,如今我与四阿哥已经打成一片,他便出去,我也放心,不过你又该怎样谢我才对咧?”

桂香妙目一转微笑道:“那是他的事,我管不着,您要提拔那个混帐行子别扯上我。”

允禵大笑道:“你这人真厉害,真想不认这帐也行,不过现今朝廷体制,却没有女官,你教我不提拔他,怎么能提拔你咧!”

桂香摇着头道:“我不早说过,没那大福份吗?慢说朝廷没有女官,就有女官,凭我一个江湖女人,这份德行,哪里能够上咧。”

允禵道:“我们且慢谈那个,各人尽各人的心就得啦。”

说着又道:“我还几乎忘了有话要向你说咧,你既是江湖女人,江湖人物你总该认得,一个姓胡名震,外号铁笔书生的,你认得吗?”

桂香又猛然一怔道:“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这话来?这人我虽没见过,却稍知一二,他并不是一个寻常江湖人物,难道有人打算邀他来吗?那可不容易咧。”

允禵道:“你既知道,何妨告诉我一点,他既非寻常江湖人物,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咧?”

桂香一沉吟道:“这人向来独往独来,极少搭伴,那功夫虽然惊人,平日却全是书生打扮,一不卖艺,二不设厂授徒,更不应役保镖,只以书画卖字为生,他之所以有铁笔书生之名,那便是因为善使一对判官笔,便本人用的令子,也是那对笔,可是和人动手,又轻易不用那对笔,据他说,他那对判官笔有三不用,所以平日和人过手,大都还是刀剑等物,不过生平疾恶如仇,真的恶人,只一遇上他,掏出那对笔来,便连想死全难咧!”

允禵笑道:“如此说来,这倒是一位奇人,他那对笔,到底有哪三项不用咧?”

桂香道:“据他说,不遇敌手不用,对方不是神奸憝不用,不是生死关头不用。”

允禵道:“大不了一对判官笔,那种兵器我也见过,他偏有这许多考究,难道他那对笔与众不同吗?”

桂香吐舌道:“固然他那对铁笔,使起来有神鬼不测之机,常人决难招架,而且如果是著名的恶人,只一被点上要穴,非七天以上决不会就死,时间最长的能延到半年,那份活罪决非人所能受,更非别人所能解救,真比一切毒药暗器全都厉害,您当平常吗?”

允禵反笑道:“这人如今已被四阿哥聘充雍王府文案咧,不过据程师爷说,他有法子可以把他拉过来,你看靠得住吗?”

桂香笑道;“这人在不在雍王府里我不敢料,不过要凭程师爷能把他拉过来,我却不敢相信咧。”

允禵不禁又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又知道他决拉不来咧?”

桂香不由脸上微红嗔道:“我本来就是一个江湖女人,焉有这等人物不知道之理,至于我说程师爷没法把这人拉过来,那是因为人家真有几手,决不是只仗嘴皮子取胜的朋友,老实说,凭他那份德行,连我全看不顺眼,何况人家这等人物,肯理他那一套吗?”

允禵笑道:“原来你还是记着那个碴儿,这却不一定咧,据他告诉我,他和那胡震已在年宅见过面,两下很谈得来,他已视那人为平生第一知己咧。”

桂香笑得格格的道:“您要听他的,那有什么话说,他看得人家是平生第一知己,也许人家看得他是一只狗熊在耍着玩呢,这话算得数吗?要依我说,雍王爷和那年二爷全是北京城里第一等角色,人家既被聘任文案,又在年宅遇见他,恐怕未必便能拉得来咧。”

允禵见她星眸斜睨,笑得花枝招展,又是一番迷人光景,不由拥着入席道:“这且不管他,我们且等酒来,痛快的吃上两杯再说,不过你这张小嘴也嫌忒刻薄咧,须知程师爷只长相丑怪一点,也算是一个人才咧!”

桂香挨着他一同坐下,撅着嘴道:“我刻薄他?您瞧他那个样儿,不活像一只大狗熊吗?怎怨得人家耍他呢?要不信,您只看下去便明白了,如果他真能把那姓胡的弄过来,您把我这张字倒过来写。”

说着酒菜已经送上来,允禵人逢喜事,坐对佳丽,不禁愈加高兴,举杯笑道:“我们不谈那个。现在已经不是白天咧,你可没有话说了吧。”

桂香脸色一红道:“方才我已说过,今天是王爷的大喜,还该到福晋那里去才好,要不然让她怪下来,那可不太好。”

允禵看着她,举着杯子,只微笑不语,按着这里浅酌低斟不提。

在另一方面,羹尧自程子云,胡震走后,并未向雍王府去,略看各处送来消息之后,便向书房小憩,周再兴见无外人,羹尧因天气渐热,已将卧室移至楼上,更形机密,倚着楼窗,一面看着下面,一面道:“师兄以后还得多加小心,那雍王虽然对你十分倚重,秘阁左右,却不离有人咧。今天他一见面便赏了我二十两银子,并且说,只要能把您伺候好了,以后按月还有赏咧。”

羹尧笑道:“那是你的财运亨通,不妨拿着便了,他那秘阁左右不离人伺候我早知道,本来也就时刻留神,贤弟能再为我照料,便万无一失,不过,你看胡兄这等做法,不嫌锋芒太露吗?”

周再兴笑道:“你也以为锋芒太露要不得吗?不过他这样做法,却完全为了替你分谤,免得人家在你头上留神,其实他的为人却不是这样,你尽管放心好了。”

羹尧不由脸上一红道:“人患不能自知,有贤弟和胡兄一来,我便好多地方可资借镜咧。”

周再兴又笑道:“你这话不对,难道我们没来之前,云师妹便没对你说过这些话吗?各位师长早把这个责成她了,目前无妨,今后你的权势日高,却大意不得咧。”

羹尧脸上愈红道:“我真想不到,云师妹日常规戒,却全出各位师长之意,照这么一说,我今后更须每日三省了,要不然那真无以对各位的期望咧。”

周再兴点头微笑道:“要这样才好,要不然,一着之差,全盘皆输,便她这考查人也有责任,你忍心累她受责吗?”

羹尧忙道:“贤弟为什么又开起玩笑来?我是对谁的期望全是一样,岂独对她而已,便贤弟这样屈为厮养,我如不自砥砺,又能对得过你吗?”

周再兴见他双颊全红,不好再说下去,只得笑道:“这倒无妨,谁教我扮演的是这个角色咧!”

接着便把话岔开,晚饭之后,羹尧因马天雄走后,有关血滴子各方来信全须自己看过决定。一直批阅计划作答到将近三鼓,方才入睡,朦胧之间,忽然听见周再兴厉声道:“房上来的是谁?为什么夤夜之间跑到这里来?”

再听房上又轻轻拍了两下手掌,又低低的撮唇一声胡哨。一听暗号,便知必是血滴子中人物,不知有什么要事来禀,忙道:“周再兴不得无礼,这全是自己人。说罢也回了暗号,忽然房上便像彩云也似的,飞纵进来一个女人,除又递了入门暗号而外,并报告道:“提调兼领队张桂香,参见总领队,并有要公面呈。”

羹尧一听来人竟是张桂香,不由吃了一惊道:“你为何夤夜来见?是那边出了什么大事吗?”

桂香走进门先福了一福,接着笑道:“正是有要事面禀,怕差人来说不清楚,所以自己来一趟,惊动总队长之处,还请原宥。”

羹尧在灯光之下一看,只见她一张脸儿红扑扑的,额上香汗微沁,竟连夜行衣也未换,上身淡红罗衫,下面葱绿绸裤,只拦腰用一条汗巾打了一个十字襻,背上斜插着一口短刀,胁下佩了镖囊,更料得必有急事,忙道:“到底那边出了什么事咧?是你已被十四王爷觑破行藏吗?”

桂香娇喘道:“总领队放心,我在那边上下全处得很好,决不会便被人觑破,今晚之来,实因十四王爷已奉皇上口诏,出任领神机营大臣,不过正式旨意还未下来,据十四王爷说,那领神机营大臣,一旦外放,便是元帅,所以不得不来当面禀明,二则闻得十四王爷说,南北闻名的大侠胡震已被王爷和总领队收在门下,特着程子云前来拉拢,打算把胡大侠拉到十四王府去,并且说,程子云已在总领队府上和大侠见过面,明日便须往雍王府二次相见,据那程子云说,胡大侠已有允意,此事也是刻不容缓的,所以我才亲自来上一趟。”

接着也把羹尧一看,只见他长衣已卸,科头赤足,身上只穿着一身熟罗衫裤,胸脯还毕敞着,但精神奕奕,越显得英俊异常,不由又媚笑道:“我自奉派以后,一切遵示而行,如今已将十四王爷完全绾住了,不过,有时简直分不出身来,便今夜也好不容易才得抽空出来,一切不到之处,还请总领队多多成全才好。”

羹尧略一沉吟道:“这两件事果然重大,明日我定与王爷商量应付。”

羹尧再一看她余喘未息,粉黛交淫之状,又笑着安慰道:“你在十四王府,一切情形我已尽知,容得呈明王爷再为赏赐,且稍坐一会,略事休息再为回去。”

桂香闻言,忙就窗侧一张椅子上坐下,一面又笑道:“谢谢您,我身受总领队大恩,又蒙免罪不次提拔,既有委派,自应尽力,并非敢来邀功,方才的话,只不过说明不能常来请训而已。”

略坐之后,喘息稍平,看着羹尧,似乎欲言又止,接着玉颊飞红道:“上次我不合在公事中间附了私信,以致蒙总领队派云小姐切责,我每一想起自觉惭愧已极,本不敢再犯规戒,但是如今又有一件私事,想乘此呈明,您说可以吗?”

说罢,看着羹尧脸色。虽然笑容未改,却隐露遑急之色,羹尧不禁大为诧异道:“上次是因为你把私信附在公事内面,公私不分,惟恐败露,所以才不得不由云小姐加以告诫,但当面说话又当别论,如果确有为难之处,只要合情合理,如须助力,不用说你是本队有功的提调兼领队,但是普通一个队员,我也必当尽心,你但说无妨。”

桂香听罢,立刻站起身来,就楼板上跪下去,连忙叩头道:“如今我就有一场大难,已经危在旦夕,还望救我一命才好。”

说着把头一抬,泪光莹然,竟然泣不成声。

羹尧不禁又大骇道:“你好好又有什么大难?只要不犯我规律,不悖国法人情天理,我必相助,这不是哭的事,还望赶快说明才好做主。”

说着,连忙扶起,一面道:“你且坐下来,慢慢的说。”

桂香站了起来,又哭道:“我自从蒙您开恩,治好伤,又不究既往,不次提拔,焉有敢犯您的规律之理,不过,我过去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只因误嫁匪人,才染上一身恶习,有许多事,实在不在天理人情之中,因此曾被那位铁笔书生胡大侠拿住,当初虽未深责,却曾说过,从那次以后,便须回乡好好自寻生理,不许再在江湖露面,并须痛加悔改,才容活命,如果不安本份,只要在我家乡之外遇上,决加诛戮,我上次回去开店,实在便因此事,不想因为两位小叔一来,又被云小姐指明要到北京城内投案,现在虽蒙您开恩饶了我,可是这位胡大侠向来嫉恶如仇,说一不二,只一得讯,决难饶恕,还望再开恩救我一次才好。”

羹尧听罢不禁一怔道:“既有此事,那位胡大侠过去我并无认识,现在他已被王爷延为文案,你为什么不去求王爷倒来求我呢?”

桂香一面掏出一方罗巾,拭着眼泪,一面道:“总领队,你已交尽江湖知名人物,难道连这点过节全不明白吗?他目前虽在王府任事,我如托王爷求他,便有以势相压之意,他这种人物焉能答应?那只有死得更快了,因为我知道,您虽然是一位少年公子,对于江湖人物,却全是以礼相待,所以才来求您,只要您对他把话说明,或可无害,否则我只有拼着一死,去向他自行投到了。”

说罢,又睁大眼睛看着羹尧,满脸希冀之色,羹尧又看了她一眼道:“那你当初为了什么事才犯在他手里咧?”

桂香不由满面通红,把头一低道:“左右是见不得人的事,您何必多问得?您只向他一说,他自然会告诉您,此时我却说不出口咧!”

羹尧心知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但因她既不肯说,尚知有羞恶之心,廉耻未全丧,不由道:“此事我必尽力向那胡大侠去说,告以你来北京经过,并说明你现正为王爷立功,如你决无不可恕之道,或许可以挽救一二,亦未可知,但你所犯之过,如果竟在不赦,便我也无能为力咧。”

桂香闻言,不由愁戚之容顿敛,把头一抬,又拜了下去道:”如果得您一言,胡大侠决无不肯见恕之理,您连这一次,算已救了我两次性命,我虽过去是一个江湖下三滥的女人,但也心知好歹,将来只要有用我之处,决定拼命图报。”

说罢,更不待羹尧来扶,自己一跃而起又笑道:“我已把话说完,也该走咧,现在还求您答应我,明夜再容我来听一回信,便更感恩不尽咧。”

羹尧忙道:“你无须再来,事如有济,我必着人去告诉你便了。”

桂香慌道:“您千万别那么着办,须知这是我见不得人的事,您如着人去说,那我便再无法在这里待下去咧。”

说着又福了两福道:“我求求您,还是让我自己来一趟的好。”

羹尧只得把头一点,桂香才回眸一笑,谢了又谢,仍从窗中,飞纵出去,羹尧等她走后,这才想起,周再兴自在楼下一直迄未进来,不知是何道理,正待呼唤,忽见外面人影一闪,周再兴也穿窗而入,微笑道:“这就是那有名的玉面仙狐张桂香吗?今夜我算是开了眼咧。”

羹尧也笑道:“你这人真正岂有此理,方才为何不进来,到上房去从旁窃听,直到此刻才来。”

周再兴一吐舌道:“这是你总领队交代部下的时候,我不奉命能进来吗?至于藏身房上,事诚有之,窃听则未也,那恐怕再有人跟踪而来,以免意外,您为什么反这样说咧?不过话我的确是听见了,并不抵赖,此妇虽然品德俱差,但却有一身好功夫,更机智过人,您现在正在收罗人才养望之时,倒不妨以恩结之,他日也许有用亦未可知,闻得她已和令亲有一手,她不去找他而来找你,正是她的聪明狡黠之处,也还懂得江湖过节,较之她那宝贝丈夫小叔高明多了,您却不可辜负她今夜来这么一趟咧。”

羹尧道:“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据她方才的话,不但雍王而已,恐怕连十四王爷也搭上了。”

周再兴笑道:“我不早说过吗?这里的事,我们大半全知道,您又何必问咧。至于她又搭上十四王爷这一层,也是必然之事,您派她去,不也就利用她这一点吗?那又何必稀奇咧?这些骚鞑子,只有娘儿们肯俯就,还不是一例笑纳,又何足怪。”

羹尧又踌躇道:“只不过胡兄为人如何,我尚初交,不知她当初所犯何事,肯不肯饶她咧?”

周再兴大笑道:“您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起来,她如果真的罪大恶极,胡兄当初也肯容她回去吗?再说投鼠忌器,处今日之时,胡兄也未必肯因小失大,你乐得这个现成人情,为什么不做咧?”

羹尧也不禁把头连点,又自上床安睡,第二天上过衙门,便向雍邸而来,不向秘阁视事,却先来前厅看望胡震,将昨晚之事悄悄的说了,胡震笑道:“此妇真是狡黠万分,她竟托你来和我说,其实当初,她也不过将一富商之子掠去纵欲而已,其他并无大恶,也只算是李氏弟兄采花的一个报应,我当日本欲诛李氏弟兄为民除害,才深入虎穴,公然叫阵,不想,他弟兄三人命不该死,一个也不在家,却只这妇人出来答话,我因她素有玉面仙狐之名,又适掠有美男在室,才将她制住,略询情由,命其回乡改过自新,并非真要杀她,否则怎能逃出我手?既如此说,这人情不妨全送你身上便了。”

说着又道:“倒是那允禵简放领神机营大臣一事,却不可不留意,贤弟不妨先和此间居停说明,看他的意思如何,再做决定,如须和我商榷,少时再去,最好彼此仍作不知才好。”

羹尧点头,这才向西花厅秘阁走去,雍王一见面便笑道:“二哥昨天有偏我得阅妙文呢,幸而那位胡君替你挡灾,否则那怪物这笔帐岂不全赖在你身上?那便要纠缠好半会咧!”

羹尧也笑道:“原来王爷全知道了,不过这其中还藏着一件大事,所以我特来呈明候示咧。”

雍王把头一偏道:“还藏着什么事?昨日胡君回来怎么并末提及咧?”

羹尧笑道:“这是他走后,直到半夜才得的消息,他怎么会知道?”说着把桂香所言,除有关胡震一事未提而外,全都说了。

雍王大笑道:“我当什么大事,原来是十四阿哥得了领神机营大臣,这神机营,虽然是前明旧制,非亲贵莫属,可是只是一个管火器的队伍,而且到了现在已经萎靡不堪,里面的执事兵丁,无一不是挂名而已,还有什么了不起?老实说,步兵统领在舅舅隆多科手里,还怕他做什么?你且等他干上两天,再看动静不好吗?”

羹尧道:“不过此缺如果外放便得专征,也不可不防咧!”

雍王略一沉吟道:“那是将来的事,以十四阿哥那种将略,即使统上一支劲旅又有什么用处?我的意思,我们在这一方面放松一步,不如暂时由他,静观其变再说,二哥以为如何?”

羹尧道:“如依鄙意,我们自不便出面阻挠,不过如果听其坐大也不好,何不暗中设法乘这圣旨未下之前,传知各王爷,再看看他们的意思如何,岂不是一个驱虎食狼的好机会。”

雍王略一沉思道:“这倒是一个办法,那位胡老夫子,便也早为我决定合纵之策,既如此说,不妨再请他来商量商量。”

说着便着人去请来胡震,告知此事,胡震笑道:“这是王爷的洪福,天赐良机,晚生决当设法游说,令其相互争逐,王爷既然志不在此,不妨作为帮助十四王爷,以促其成,如果诸王之力无法阻止,固然见得王爷独结好于十四王爷,即使不成,则十四王爷与诸王必成水火,绝不相容,恭喜王爷便更易进取咧。”

雍王不由又大笑道:“胡老夫子真我之子房也,只是事在急促,这话怎么能马上传过去咧?”

胡震笑道:“这个晚生自有道理,如等我对诸王一一识荆之后,再为煽动又不足奇了,王爷但请放心,我既能在您面前,把事承当下来,少不得只在这两三天之中,各位王爷必能完全知道,老实说,就此一行,我便打算将这一队血滴子编成咧。”

羹尧故作愕然道:“胡兄难道各王府均有熟人在内吗?这却大意不得,不是靠得住的人,千万不可泄漏咧。”

胡震大笑道:“总领队但请放心,胡某做事,绝无轻举妄动之理,如能见信,还望勿疑,小弟自信,还不至泄漏机密。”

说着又笑道:“小弟向来浪迹江湖,官场素无往来,各王府哪来熟人?不过事在人为,这是诸王的切身利害,各王府材官门客,只要一得信,自必奔走相告各人主子,要传播出去,并不太难,如果必待熟人而转告,倒又着乎痕迹了。”

雍王猛然拊掌道:“胡老夫子之言极是,各阿哥府中人多与宗人府有往来,如今只须着载泽有意无意把话传到宗人府去,便不难全知道咧!”

胡震摇头道:“如命载总管把话传出去反不妥咧,须知此语一出,各方必定穷追来源,如系由此间说出,岂不使十四王爷又生疑忌?如依鄙见,还是由晚生设法比较妥当。”

正说着,忽然门上有人进来道:“回胡师爷的话,现有十四王府程师爷来拜,见与不见,还请示下。”

雍王大笑道:“那怪物来咧,胡老夫子快去敷衍一下,他如要来见我,可推已经出去,不必招惹,免又纠缠不清咧。”

胡震含笑答应,立刻告辞出去,雍王等他走后,又向羹尧道:“昨日所谈,二哥曾与胡君说过没有?他有无认识咧?”

羹尧道:“此事我已提过,他说一时未便作答,要稍停一两天才能决定,但语气之间,一二人或不难致。”

雍王又目视羹尧笑道:“如何?我早就料到他既频年浪迹江湖,又以书画金石游学,必与这些山林隐逸,草莽豪客略有往来无疑,只要能在他身上,邀来几位知名人物,便行咧。”

羹尧又摇头道:“王爷且慢拿稳,要依我看来,皇上圣虑所在,必是一般非常人物,此人诚恐未易罗致,如系寻常江湖豪客,那不必一定要他荐引了。”

雍王微笑道:“二哥不信,不妨姑妄试之,好在此事系出上意,即使不成,弄来几个二三等角色,也不妨权且留在府中,我却不怕人说,养士招贤图谋不轨咧。”

说罢又道:“此事二哥不必担心,稍停一二日,可再催他从速进行,现在我尚须去舅舅处一行,看看十四阿哥神机营的事究竟虚实如何,同时母妃为了云小姐的那份妆奁,还须商量,也不容不去。”

说罢哈哈大笑道:“屈指佳期不远,只不过数月工夫,事也刻不容缓咧。”

说着一路笑将出去,羹尧本拟抽空一访中凤,因此一语转觉不好意思,略微料理公事之后,便出府回到私宅,暗想,现据各方暗中提示,均有令云师妹嫁我之意,似无大碍,只屈为妾媵不便向各位师长启齿而已,但望马天雄此去能遇恩师代为做主便行了。否则万一事急,也只有托周再兴或胡震转求周路两师叔,也许不至回绝,正在独坐深思,忽见周再兴走来,悄悄的道:“那沙老前辈来了,他约您就在这胡同外面极小一家羊肉馆一叙,您愿意去吗?”

羹尧正色道:“既是老前辈邀约,焉有不去之理?”

周再兴笑道:“那馆子小得很,又全是下等人,您不嫌脏吗?”

羹尧道:“岂有此理,沙老前辈既然赏脸邀约,岂能不去?即使再脏些,我也非去不可。”

说着又道:“他人在前面吗?你快去请他稍坐,我这就来咧。”

周再兴道:“他只在前面门上寻我,悄悄的一说便走了,说在那羊肉馆里等您咧,不过您要是这样去却有不妥,不嫌太刺目吗?最好该将衣服换一换才好。”

羹尧摇头道:“这却不必,这宅子附近谁不认得我?只换上一身衣服也遮掩不住,还是本来面目的好。如果一改装,倒反不是对老前辈之道,转有些作伪了。”

周再兴笑道:“那也好,不过就是外人看了有点刺目而已。”

羹尧一看自己只穿了一件铁灰湖绉长衫,元色实地纱马褂,头上一顶瓜皮小帽,足下一双缎靴,并无十分显眼之处,便不再说什么,竟自从书房向宅外而来,出了胡同一看,却不见有什么馆子,正在张望着,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弟别张望咧,我在这儿,请进来吧。”

羹尧掉头一看,哪里是什么馆子,却是一间一个小小门面的教门饭铺,门口贴着一张红纸招牌,写着羊肉馆三个大字,上面又平写清真两个小字,还画着一个葫芦,只因日久被烟薰雨打已成了灰白色,所以不易看得清楚,再看时灶在门口,柜在对面,中间只容一人出入,那沙老回回,正站在门外向里让着,那里面也只通长一间,倒放了七八张小白木桌子,座上客全是袒胸露臂的苦朋友,差不多已经坐了个八成,一见羹尧走进来,大家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沙老回回一面向内让,一面笑道:“这里离开府上虽然不远,大概还是第一回来吧,你如不惯,咱们再换上一家如何?”

羹尧看了他一眼也笑道:“我向来倒无世俗之见,既是老前辈约定,哪里全是一样,又何必换得?您真当我公子哥儿看待吗?”

沙老回回大笑道:“老弟果然是名不虚传,也真够得上和我这秃顶神鹰做一个朋友,否则我便不敢高攀呢!”

说着一指东侧墙角一张空桌子道:“既到这儿来,便用不着什么礼数,你请坐,别看这里地方小,来的又全是下等人,羊肉和菜可做得不错,酒也很好,只可惜过了时咧,要不然来个涮锅子,那可真够过瘾的。”

羹尧一看他,仍光着秃顶,只身上却换上了一件蓝布大褂,下面高统白布袜子,青布鞋,除那颔下一部乱草也似的银髯依旧而外,似乎已经略加修饰。

忙道:“饮食之道,本来就是充饥适口而已。老前辈既说可口,当然不错,这地方我还真是第一次来咧。”

沙老回回一面笑着,一面向伙计附耳数语,又要了两壶酒,大笑道:“今天我是主人,你却不许客套,咱们是一人一壶,喝完再来,谁也不许让谁。”

说罢,自己提壶向自己杯中斟满,满饮一杯道:“老弟,你试尝一尝,便知道我的话没错了。”

羹尧也自斟了一杯,一尝那酒,果然芳冽异常,不由赞道:“好酒,老前辈果然鉴赏得不错。”

沙老回回哈哈大笑道:“老弟出身世宦之家,如论穿着住所,我决不敢说什么,若以吃喝二字来说,那这秃老头自信还有个小小考究,酒你已尝过,少时再尝尝他这里的爆羊肉便更要说声不错了。包子有肉不在席上,好东西不一定在那大馆子,你知道吗?”

羹尧也大笑道:“所以人才不一定在庙堂之上,大英雄真豪杰也不一定全能显达,甚至他自己也不求显达,那些说真方卖假药,仗着胡吹乱诌得宜的朋友便难说咧。”

沙老回回猛然放下酒杯,把手掌一拍道:“照哇,老弟,你这句话真搔着我的痒处咧,算得我秃顶神鹰的好朋友。”

接着自己又斟满一大杯酒直灌下去,笑得那一部银色虬髯戟张道:“小哥儿,我是一个老粗,你说的话我全不懂,但意思还明白,凭你这两句话,就足够我吃上了一坛子,这个年头儿,我瞧得多了,慢说你这点点年纪,便足色的老江湖,惊天动地的大寨主,又有几个能说出这种话来?我以为太阳庵的老哥儿们就算够朋友了,想不到你这老弟更痛快,我这一把年纪,总算没白活咧!”

羹尧见他口不择言,不由大吃一惊,但又不便阻拦,只有举杯呷了一口酒笑道:“世道本来就是这样,我也不过实话实说而已,老前辈怎就这等谬许起来?”

说着,连忙把话岔开道:“您那掌法端的神妙已极,便内家功夫也到了炉火纯青地步,但不知曾传有徒弟吗?”

沙老回回慨然道:“我那点小功夫不算什么了不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强的还多,不用说别人,只你那师父就比我要高多了,不过我那路掌法,却一招一式全是苦练出来的,我不敢说天下无敌,此刻除极有限几位而外,却很少有人能懂得诀窍,你要问我传徒没有,单只青海那老窝子里少说一点也有百十来个,可是谁也不是材料,这可不是我藏私不传,实在他们自己不争气,那可没有办法。”

接着又擎杯大笑道:“不但我这个人一死算完,便这一路掌法,也恐怕要尽我这一身便失传咧!”

羹尧道:“那也不见得,本来一项绝技决非人人能练,否则也不算是绝技了,您这北京城里不也有徒弟吗?能让我见见?”

沙老回回不禁双眉微皱道:“那更难说了,倒是我在陕甘一带,却有两个记名徒弟,那还勉强可以一提,他们有时也常来,改天我再给老弟引见。”

说着伙计已送上一大盘爆羊肉上来,沙老回回一见不由大笑道:“莱来咧,你再试试口味如何?”

羹尧心方暗想,凭这样一个小馆子,爆羊肉又是一个极寻常的菜,便好也有限,谁知一尝之下,竟异常腴美,便出名厨之手,也不过如此,不由大诧道:“这菜真妙,却真不知这样小馆子中,却有这等手艺,今天如非托老前辈之福,真还失之交臂咧!”

说着赞不绝口,沙老回回见状,不由捋着项下虬髯大笑道:“老弟,我没锐错吧,要说真够格的,这位掌杓还算是我的记名徒弟又略沾亲戚咧,老实说,除非是我来,这酒、这菜却全不易吃到,稍微停一会儿,还有一样生炒美人肝,那便更妙咧。”

说罢,也不相让,自斟自饮,据案大嚼不已,羹尧知道由这等主人做东道绝对客气不得,便也畅饮痛啖。

一面笑道:“这位司务既是老前辈高徒,功夫和掌法料也极好,能一见吗?”

沙老回回猛一停箸道:“要论功夫掌法,他倒也去得,真比我那自己教出来的徒弟要高明得多了,不过此刻你要见他,却实有不便,老实说,人家今天能亲自下一趟厨房,已经是我这秃老头的天大面子咧,你想他随便出来见人,哪里能办得到?你不见别桌的菜全是从前面来,我们这酒菜却是从店后送来的吗?”

羹尧心方暗想;“大不了是一个记名徒弟,怎便不能随便见人,这不又奇怪吗?”就在这个时候,羹尧原本面北而坐,正对着店后的一重板壁,正好西侧有一个小门,正是通着店后,出入之所,只用一条青布门帘隔着,忽见门帘略微掀起,一双春笋也似的玉手,捧着一盘生炒鸭肝,透出帘外,却不见人出来,只隐约半面一闪,仿佛是一个少女,立有伙计接了过来,放在桌上,不禁心中微动.便想到做菜的一定是个女子,所以不便相见,方才深悔不该多此一问,沙老回回已经笑逐颜开,指着那碗热腾腾的生炒美人肝道:“这才是我那记名徒弟的绝活,你再试尝一下便知道咧。”

羹尧举箸一尝,果又鲜嫩异常,而绝无油腻腥膻之弊,不由又极口夸好。沙老回回笑道:“是经我品题过的东西决没有错儿,不过今天只有这两样,再要却没有了,一来好菜第一个秘诀就是要少,如果尽吃一饱,那便是皇上御厨里做出来的东西也没有意思咧,二来人家做上两样已是十足面子,再多便不是马上可以办到的,你如真觉不错,咱们下次再来。”

说着,要了一盘馒头,就着剩菜残酒,一口气嚼吃了七八个。大笑道:“痛快,痛快。”

羹尧也赔了三四个馒头,把一壶酒饮干,这时座客渐渐吃完散去,铺中只剩下他二人,伙计又送上茶来,沙老回回一抹项下银色虬髯道:“老弟,今日是你我订交之始,本该是约在天兴居,一则路比较要远一点,二来是为我那记名徒弟正好住在这里,所以才将就些,过一天我自会到府上去,你如有事要寻我,只向这伙计一说,我是得信即来,现在我正还有事要和此间主人稍谈,你要有事,便请回府治公如何?”

羹尧一听,不由暗想,这里的主人,也许又是一位奇人亦未可知,但人家是个女人,却不好问得,便立刻起身告辞,又坚邀沙老回回到自己家中去,老回回却把头连摇道:“今天没空,只一有暇,我是不用请的。”

羹尧出了那羊肉店回到宅中,周再兴悄声问道:“那沙老前辈说什么没有?我还忘记告诉您,此老为人极其古怪,什么事全可以说,只要他看中你是位朋友,没有不到之处,你便数说几句也无妨,但却问不得他的身世,只一追问,那便立刻翻脸,说不定从此断绝交谈,您曾循俗例寒喧请教吗?”

羹尧摇头悄声道:“我因这位老前辈过于脱略,他连太阳庵三字全说出来,所以什么也不敢问,只埋头饮啖而已。”

周再兴道:“能这样就好,此点却须切实记牢呢。”

羹尧点头,又将羊肉馆所见说了,笑问道:“你知道那馆子主人是谁吗?既能和他是朋友,也许又是一位奇人咧。”

周再兴道:“这却不知,不过此老眼皮最杂,在这北京城里,认得的人极多,人只知道他是一个种菜卖瓜果的老回回,却极少有人知道他身负绝技的,他认识的人,也未必便全是奇人异士咧。”

羹尧又道:“你这话不对吧,据他说,那主人是他的记名徒弟呢。”

周再兴又摇头道:“这个连我也不知道,他既不说,您便不必再问,要是该给您引见的,他少不得会告诉您,不然问也无益。”

羹尧见他言词闪烁,心知也许不便说,所以也没有再问下去,一天易过,匆匆又到夜间,只因昨夜张桂香有来讨回音之语,所以一直没睡,秉烛独坐等着,直到三更以后,果然房上又有掌声,忙也答了暗号道:“外面是张提调吗?我没睡,你可以进来。”

一语甫毕,便见桂香仍是昨夜打扮,束扎得俏生生的一跃而下,像一只绝大蝴蝶,穿窗而过,拜伏在地道:“总领队今天曾经遇见胡大侠吗?我这条性命全在您的一言咧。”

羹尧笑着还礼道:“你且起来,那位胡兄已经答应不再深究,不过你是一个妇人,以后做事还须更加谨慎,不要让我为难才好。”

桂香不由粉脸通红,又叩了一个头道:“我谢谢您,这条小命儿,算是又仗您成全了下来,以后焉敢再走错路。”

说着猛把头微抬,星眸斜睨道:“我虽然过去不知自爱,以致有若干事见不得人,但这颗心却知好歹,您既一再救我性命,焉敢不遵您吩咐,除这次十四王府是王爷和您教去的,那是奉命而行以外,我可决没有不端的事落在人的眼中,以后,我也只有听您和王爷吩咐,如果您只一看不顺眼,用不着胡大侠再说什么,便您也可以取我这颗脑袋,我也决不会向您讨一声饶。”

说罢方才站起来,斜着身子立在羹尧身边红着脸笑道:“总领队,您别以为我是一个下贱的江湖娘。江山好改,本性难移,须知那是我那丈夫和两位小叔把我带累学坏了。您请想,我也是好人家儿女,无端的嫁个岁数比我大多了的强盗,成日看见的,听见的全是那么一回事,又学会几手功夫,能不跟着染黑了,薰臭了么?你怎么能全怨我呢?这以后,既已爬上高枝儿来,便您不说,我还能那么着吗?”

羹尧道:“但愿你能明白才好,也不枉我和胡大快磨上半天牙,否则不但辜负我这场口舌,也辜负了你这一身功夫咧!”

桂香又福了福道:“我也知道您决不会相信我,可是我向后去只好走着瞧吧。”

说罢告辞径去,这一晚,周再兴却始终并未露面,第二天羹尧仍趁着早晨,去将连日各事,又对中凤说了。

中凤笑道:“张桂香这个女人,你因此事结好于她也好,反正是个顺水人情,就不然胡师兄也不能真把她给宰了,倒是那老回回,秃顶神鹰沙文亮,你别看他那一副落拓样儿,人家在玉树青梅一带可真有绝大潜势力,此人既与顾师伯言归于好,又也在太阳庵门下,能如此看重你,却是一件极可喜的事,还须好好缔交才好,此老血性过人,老而弥甚,不特一诺千金,百折不挠,而且是非极明,你只要能善处,以后便明白了。”

羹尧点头道:“我也深知此老非寻常人物,但周师弟一再相嘱,千万不可问及他的身世,倒实在有点大惑不解,他既在回疆有绝大势力,又具如此功夫,为何不回到青海去创他一场事业,却漂泊在这北京城里甘心做一个菜佣是何道理?师妹既然知之甚详,能见告吗?”

中凤看了他一眼道:“你问这人吗?那么顾炎武先生为什么弃掉繁华秀丽的江南,甘心终老江湖?吕晚村先生又为什么把头发剃掉去当和尚呢?难道他们便没有家业,不是一方人望吗?”

羹尧恍然大悟道:“照这样一说,这位老前辈也是胜国孤臣一流人物了。只是他为什么又这样怕谈自己的身世呢?”

中凤笑道:“你知道什么?他原是一位世袭土司呢!只因遭逢家难,又心怀故国,义不帝清,才跑了出来,如今漂泊江湖,已到暮年,你教他怎么愿意再谈往事?再说,这中间还有段悱恻缠绵哀艳欲绝的故事,外人怎么能知道?所以以后如再遇上,你还是照周师弟的话,最好不要问他,否则他虽不至对你绝裾不理,也非碰上几个钉子不可,那是何苦咧?”

羹尧道:“既是师妹知道,何妨先告诉我,做个谈助不好吗。”

中凤蓦然脸上一红道:“我知道的也不过如此,你何必追问得?左右不过此老是一个伤心人便得呢。”

羹尧见她忽然娇羞满面,心知这其间必涉男女之事,不禁面上有点讪讪的,不好再问下去,一见那临窗桌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绣绷和几板彩色丝绒,还有针匣之类,便把话岔开,搭讪着道:“师妹近日刺绣大忙,这是谁的差事,能赏赐一观吗?”

说着一转身,便去揭那绷上的一层白纸,中凤连忙拦着道:“不许看,我还没绣完咧。”

偏偏羹尧坐得较近,已经揭开那张素纸,一看却是一幅粉红素缎,上面绣着一对鸯鸳戏水,大致均已绣完,只差一点朴景而已。

正笑说:“这绣工真好,就未完工看一看又有何妨?”

中凤已经夺了过去,仍将纸盖上,放在另一边娇嗔道:“你这人,怎么变得这等不老成?我不教你看偏要着,再这样,我真要恼呢!”

说罢,玉颊绯红,娇羞欲滴,竟似真有几分怒意,羹尧猛然想起,那块缎子形式分明是个鸳枕模样,再想起雍王说老太妃要办妆奁的话,不禁心中明白,连忙赔笑道:“师妹,你别生气,还请恕过愚兄鲁莽,下次决不敢呢!”

中凤又白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来道:“只要你不随便乱翻人家的东西就行呢,又何必做得这个样儿?你是我的师哥,还真能怪你吗?”

说着又笑道:“对不住,我还要赶点活,现在要说的话已说完呢,你还是先请到前面治公去吧。”

羹尧见她素面生春,倍增妩媚,不由得怦怦心动,本想稍留一刻,但又恐妨她刺绣工夫,只得也笑了一笑道:“既是主人逐客,我也只好遵命别过咧。”

便告辞步下楼,却不料才到.楼梯正面,中凤又叫道:“你且请慢走,我有话说。”

羹尧忙一掉头悄声笑道:“师妹还有什么嘱咐,但请明言无妨。”

中凤走向梯前,也笑道:“你是在生气,怪我吗?”

羹尧把头连摇,又笑着低声道:“本来是我不好,焉有生气见怪之理。”

中凤红着脸,半晌又笑道:“那么,明日不妨再来小坐,容我再行赔话如何?”

羹尧把头一点,又低声笑道:“来是必来,要师妹赔话却万不敢当咧。”

说罢又向楼下走去,中凤一直送到院落外面,目送羹尧走过花径,正待回去,猛听姨娘香红笑得格格的走来道:“姑娘,您这两天很难得一见,怎么一清早就站在这院落外面,别又是在练功夫吗?我劝您将就点也就得咧,早晚您就是一位掌印夫人,难道还要拿刀动杖跳房子吗?”

中凤不由把脸臊得通红道:“姨娘,您可别招我骂您,这也是该您一个当长辈的说的吗?”

接着,又道:“我是因为坐得太久了,所以出来活动活动,您胡说什么?您说我一清早就站在这儿,你不也是一清早就出来吗?”

香红又笑道:“哎呀,姑娘,我算什么长辈,您只要少揍我两下便行咧,不过,我这一趟却是奉老山主之命而来的,这叫作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您可别见怪,咱们到您那楼上去再说好不好?”

中凤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如真要不拿你当姨娘看待,又不知在背后说我什么呢?”

说着又笑道:“姨娘,这就请上楼吧。”

香红笑了一笑,径向楼上走着,一面道:“我敢背后说您什么?大不了说您女大不中留,赶快嫁出去吧,谁教您常常搔人夹窝,闹得人气全喘不过来呢。”

中凤又嗔道:“你一大清早就来上门寻事,再敢胡说,停一会我要饶了你才怪。”

香红笑着,足下噔噔噔连响,一下赶到楼上,一看外间桌上放两只茶杯,余沥犹在,尚未收去,故意微诧道:“真是莫道行人早,还有早人行,我这一大清早上门来寻事,已经是讨厌了,这人不更比我还讨厌吗?您到底饶了他没有,这可不能有这厚薄之分咧。”

中凤脸上一红道:“你真坏透了,又在浑嚼什么?这一清早,除你而外,有谁来?你曾看见吗?”

香红又笑得花枝招展道:“我的好姑娘,您可别先跟我来这一套,这儿现有两个茶杯还搁着呢。”

接着又瞅了她一眼道:“实不相欺,您送客一出去,我便望见呢,就因为怕您讨厌才没敢出来,反正这是老山主和王爷全乐意的,您干吗还这么瞒我咧?”

中凤不禁粉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哭出来,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有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香红连忙又拢着双手笑道:“姑娘,您可千万别真的生气,说真格的,咱们年纪差不多,还不和要好的姐妹一样?我实在是奉了老山主之命而来。据王爷说,您的好日子,大概在来年元宵佳节前后,嫁妆虽然全备好了,但是宫里贵妃娘娘,又拨来两千两银子花粉费,王爷本身更送了一万两,衣服料子还不在内,人家已经专人南下到南京苏杭一带采办去,您这一场喜事,真和一位格格下嫁差不多,老山主因为这两笔银子,是娘娘和王爷的恩典,这个面子比天还大,不打算用,给您压个箱底,将来更好看些,所以着我和您商量一下,其实衣裳首饰全有的是,这两笔银子无论如何也用不了,您看该怎么办呢?”

中凤愈羞,不由的把头低了下去,只不开口。

香红笑道:“咦,您向来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为什么不开口咧?多少也拿个主张呀,我还等着去回老山主咧。”

正说着,猛见孙三奶奶走了进来,两只母狗眼笑成了一条线。高声道:“香姨儿,您可别尽逼着俺小姐,这银子既是娘娘和王爷赏的,自应由俺小姐带过去,难道说,老山主还打算把嫁妆的钱,在这个里面扣帐吗?那俺可第一个不答应咧。”

香红连忙笑道:“孙三奶奶,您别误会,老山主再穷些,何至于扣下姑娘这笔银子,他老人家正是想把这笔银子原封不动,让姑娘带过去,大家才全有面子,所以打发我来和姑娘说一下,您怎么把话听反了咧!”

孙三奶奶又咧着大嘴笑道:“俺说咧,老山主就再寒蠢些,也不能在俺小姐身上打算呀,那您为什么苦苦的要逼着俺小姐说什么咧?”

香红又笑道:“那是我逗着她玩儿,谁教她向来专欺负我这老实人,今天一来就讨厌我呢?”

中凤蓦然把头一抬嗔道:“你还算老实人?我讨厌你,谁教你一见面就开人玩笑。”说着,又把头低下去笑了出来道:“你给我请罢,您的话我全听见了,怎么吩咐怎么好,还不许吗?”

香红觑了她一眼吃吃笑道:“姑娘,您打算撵我是不是?那还早着咧,这里是王府不是年府呀。”

说着一迈腿,闪身出房,溜下了楼去。中凤一把没扯住,恨声道:“只要你敢再来,我要饶了你才怪!”

遥闻香红在楼下又笑道:“姑娘,您可别再发狠,现在我可不怕您咧,您只敢再动我一下,咱们到了那一天,要让您小两口子少磕一个头,也不算姨娘我的厉害。”

说罢,笑声摇曳而去,不提。

在另一方面,这个草木畅茂的盂夏,正是那奉命南下的马天雄长途跋涉,挥汗登程的时候,他自出都门以后,仗着那匹千里良驹,行程极速,所携川资又颇丰,一路绝无阻碍,只因爱惜那马,不肯过于赶路,也只不到半月,便到了王家营,沿着运河,直奔扬州瓜洲渡江,向京口而来,那瓜洲在诗赋之中,虽极有名,但只不过沿江一个小小荒村,如非来往商旅大率从此渡江略形热闹,简直使人有点不相信遐迩驰名的名胜不过尔尔,马天雄本北方之强,又生长在山川博大雄厚的关中,乍到江南,却不禁耳目一新,立马江干,正在临流唤渡之际忽听背后有人喝采道:“好马,这真是一匹千里龙驹,只是用它来奔驰赶路,却未免太可惜了。”

天雄猛一掉头,一看却是一个头戴斗笠,身披淄衣的老和尚,看去清癯异常,面对着滚滚东流的大江,似在出神,忙道:“老师父真好眼力,在下这匹脚力果与凡马有异,能以法号上下,宝刹哪里见示吗?”

那老和尚笑道:“施主看错人咧,老衲哪有这等眼力?这喝采的,却另有其人呢!”

说着,手一伸,指着身侧一个身穿黑绸长衫,手中摇着一把尺许长大纸扇的中年人道:“适才夸赞尊骑的,实是这位白施主,却与老衲无涉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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