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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疑云

桂香本在一旁,静静的听他二人讲话, 一闻此言忙道:“王爷,不是我不识抬举,竟敢驳回王爷的金面,这事还是免劳照顾吧。万一我竟不出程师爷所料,是个来卧底的奸细,把这里的秘密泄漏出去,再一去不回来,那可糟透了咧。府里有的是能人,您要有什么差遣,还是着别人去吧,我可不能让程师爷再担着心事咧。您瞧,今晚如果我不是回来得正是时候,我那当家的再糊涂一下,在那里走错一步,那还了得?”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大嫂,俺早知道您会有这一手咧,不过,俺虽对大嫂有点疑惑,也是为了王爷的大事,您要和俺易地而处,还不也是一样吗?要不然俺和大嫂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什么要和您过不去呢?如今,俺这条妙计不妨说出来,您去与不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只看王爷对您如何咧?”

说着又向允禵道:“俺这条计,是打算请李大嫂明天或后天,再到六阿哥府内去一趟。最好能将那红衣喇嘛诅咒太子的证据盗个一两件来,否则六阿哥随身应用的东西,能捞他一点来也行。只等东西到手,第二天王爷便差人将所盗东西,密封差人给六阿哥送去,再附上一封信,他便不得不来求王爷咧。到了那个时候,您再稍假颜色,还不一拍就合吗?而且这么一来,从今以后,他也决不敢再在王爷背后捣鬼了。您看,俺这个馊主意还用得吗?”

允禵不由又拍手赞好,回顾桂香道:“程师爷这条妙计委实可用,大嫂明晚请再为我一行如何?”

桂香冷笑道:“论理既有王爷之命,我便明知非死不可也得去。不过程师爷这条妙计并不太新鲜,只不过要我演一出红线盗盒而已,可惜我却没有那道太乙灵符护身呢!如若把这条不值钱的小命儿冤枉送掉,他老人家再说我跑了,着我当家的要人,那未免太不值得咧。”

说着,掣出那把刀来道:“王爷请看,这可不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骗人的,您瞧这把刀,缺了这大一个口儿,便是老大凭证,我可没有这胆子再去咧。”

允禵程子云两人—看,那刀果然缺了二三分深,豆瓣大一块。允禵忙道:“这是毒药驱使所致,如果那两个护院把式今晚一丧命,明天谁还肯再吃那药?只凭真功夫,难道大嫂还怕他不成?此刀既损已经无用,我现藏有一口宝刀,便取来奉赠以偿今晚之劳,并壮行色如何?”

说着便向侍立的福宁道:“你快去我那秘阁之中,将我那口宝刀取来。”

福宁领命,连声诺诺而去,程子云又笑道:“对,对,今天那口宝刀算是遇着主人咧,也只大嫂才配用它,如果您佩上了这把刀,再遇上这样的事,便决无亏吃咧!”

桂香看着他又冷笑道:“我没有那大福命,配使那把宝刀,也没有那大胆子敢再去送死。”

程子云见她娇嗔满面,愈显妩媚,允禵不但没有生气,反看得呆了,连忙又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兜头作了一个大揖道:“咱们多少有点同门之谊,您就半点不能担待俺吗?算俺又错咧,当着王爷,俺就此向您谢过赔罪还不行吗?”

桂香见他真的必恭必敬的作揖下去,不禁笑得格格的道:“您可折杀我咧,我是一个女子,又是当中的一个小人,您多担待吧。”

程子云趁势下坡,把舌头一伸,扮了一个鬼脸儿道:“啊唷唷!这真不得了,原来您把俺的话全听去咧。您放心,只此一遭,下不为例,从此以后,俺如敢再在背后说一句,任凭处置如何?”

这一来,不但桂香笑了,连允禵也大笑不已道: “算了,话既揭开,以后大家就不必再提了。我不早说过这是老夫子不是,不能怪得大嫂吗?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明晚大嫂还是再去一趟才好,否则连今晚之行也没有什么大意思了。”

说着福宁已经从秘阁回来,左手提着一个碗大革囊,单膝一屈,向允禵道:“回王爷,奴才已将宝刀取来。”

说着将那革囊献上,桂香见那草囊团团的,不过碗口大小,心里暗想这个革囊的形式,哪里像个藏刀的?允禵已从福宁手中接过革囊,从里面掏出一圈银光闪闪的东西来,用手一开那东西上面的弹簧,只听嗒的一响,那团银光,忽然一闪,变成一把一尺七八寸来长、三指来宽带着银丝软鞘的短刀。

允禵再握着刀柄一掣,只见那刀便似一泓秋水一般,带着一片青白光华抽出来,桂香不禁看得呆了。

允禵却笑着递过来道:“大嫂请看此刀如何?”

桂香接过一看,只见那刀身寒气逼人,通体除两道血槽而外,满隐着片片龟纹,银什件,银吞口,银丝缠就刀柄上面嵌着三粒明珠,还有四块宝石,全都光华隐隐,那刀鞘却是两片蛟皮制成,外面又细细的缠了一层银丝,尖上两个银钩,一个可以搭向银鞘环,便似带钩一般,另一个正好搭在刀柄另一银钩上,盘起来,正好便似一条腰带,如果系在腰上,乍看决不知道那是一柄柔可绕指的宝刀。正在玩赏着,程子云忽然咧着大嘴笑道:“大嫂,您看这柄宝刀如何?”

说着索过那刀和那缺了口的单刀,左手擎着缺口的刀,右手用宝刀削去,只听得呛啷一声,便削去二寸来长一段,接着呛呛连响,那把刀便被削成数段,一面将刀递还又笑道:“您有此利器,再凭那路刀法,便再遇上几个服了阿几酥丸的家伙也挡不住咧。”

桂香不禁喜孜孜的笑道:“此乃王爷所藏圣宝,我如何能受得呢?”

允禵笑道:“物贵致用,此刀在我处不过一件珍贵之物而已,一到大嫂手中,便如虎生翼呢。我早说明在先,取来便是为了奉赠咧,你难道让我收回吗?”

桂香连忙叩头谢了,将刀入鞘,向腰上一缠,只略松一些便如一条银带一般。允禵又道:“此刀正是当腰带用的,大嫂如觉腰围小些,那刀尖上的银钩是活动的,只向上略移,可扣紧不致脱落了。”

桂香仔细一看,果然那两个银钩可以伸缩上下移动,向上稍移,便可束紧,不由更加高兴。连忙解下,仍然盘好,藏入革囊,收将起来。程子云猛一看那支画烛笑道:“天都快明咧,大嫂和王爷全该安歇了,如何再去六阿哥府中的事,只好明天再为细商咧。”

允禵一看厅上铜壶银箭,已经丑末寅初,不禁叫声:“啊呀,真不早咧!”便令各人退去,自己携了桂香,径赴赐书楼而来。走到楼下,桂香红着脸笑道:“王爷今天又不打算回到上房去吗?已经都快天亮呢!”

允禵携着她的手悄声笑道:“你不愿意我在此地,打算撵我回去吗?”

桂香也媚笑着附耳道:“我是何等人,焉敢撵王爷回去,不过王爷龙体要紧,便贱妾也须歇一会儿,要不然明夜再去六王府功夫便要大打折扣呢!”

允禵这才笑着,自回福晋处去,一宿无话,不提。

第二天二更以后,桂香带了那把宝刀,又将身上结束停当,别过允禵,一跃上房,仍然先绕了一个圈子,折向雍王府而来。这一次却遇着玉英值夜,一见面,递过暗号之后,玉英便笑道:“年二爷果然病了,这总领队由王爷本人暂代,今天已经吩咐过,只要您一来,便先去红香小筑休歇,着人去禀报他来相见,不必先去见云小姐了。您到红香小筑去,我这就去回王爷呢。”

说罢让出路来,只笑了一笑便自径去。桂香被她这一笑,转有些面红耳赤,奔向昔日所宿那座院落而去。一到院落里面,荣嬷嬷已经迎着道:“李大奶奶,您这些时多辛苦啦。王爷知道您今夜必然回来,已经备下酒筵和您接风咧。”

桂香搭讪着道:“荣嬷嬷您好,我还没有跟您请安咧!”

荣嬷嬷慌忙道:“李大奶奶,您折煞我的草料咧,凭我要让您跟我请安,那不倒转来了吗?”

说着慌忙行礼,一面低声道:“自从您走后,咱们王爷,哪一天不思念您几场?您不信只去一看便知道了。”

桂香不由一怔地低声道:“那么,我走之后,大姑娘也伺候了王爷吗?”

荣嬷嬷忙道:“您口上可得积德,凭大姑娘她怎么会伺候王爷呢?倒是您走后,王爷又娶了一位年妃倒是真的。”

桂香又悄声笑道:“我知道,那年妃就是年二爷的妹妹,不过听说那云小姐也住在府里,王爷对她又怎样呢?”

荣嬷嬷道:“您问这个吗?人家那是年二爷的人了,王爷已经拿她当了盟嫂和亲戚呢。同时她又算是福晋的妹妹,前几天连老皇妃全认为宫眷把她召进宫去过咧。”

桂香笑道:“原来这丫头已经是年二爷的人了,难怪她处处回护着汉子咧。”

接着又格格一笑道:“我听说年二爷已经有了正式夫人呢,难道她是个二房吗?”

荣嬷嬷道:“二房虽是二房,可是她也跟正室夫人差不多。要依我看,将来的年二奶奶,还未必能赶上她咧。人家不但人品出众,人缘也好,不用说别的,她来了才只这几天,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喜欢她?”

桂香道:“本来她就生得怪讨人喜欢的,不用说别的,只她那两个小酒涡儿,连我也怪喜欢的,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年二爷那样人物,这倒真是一双两好。”

说着又笑道:“我想这一顿喜酒也快咧,您知道在什么时候吗?”

荣嬷嬷把头连摇道:“这可难说,现在什么都好了,只还有一个人没答应咧。”

桂香不禁诧异道:“这就怪咧,这样好的一件事,谁还从中作梗不成。”

荣嬷嬷不禁一笑道:“您试猜猜看,到底是谁还没有答应。”

桂香略一沉吟道:“是年二奶奶那一面吗?这也难怪,本来嘛,正室太太还没有过门就先闹起小老婆来,要叫我也决不能答应,何况听说那一家子,也是公侯世家咧!”

接着又笑道:“这一来,不但年二爷要急坏了,便那丫头也够受的咧。现在说妥了没有咧?”

荣嬷嬷大笑道:“您这第一猜就猜错了。老实告诉您,那一家是由我们王爷请了隆家舅太太去说的,您想这大的面子,人家还能不答应吗?再说,凭我们舅太太那张嘴,便是王母娘娘也能说得她要嫁人,何况这里头又是王爷的主张咧。人家不但老两口子全答应了,便那位没过门的年二奶奶也没有话说呢!”

桂香笑道:“这更怪咧,难道年老大人和年太太还那么古板,不许儿子纳妾吗?”

荣嬷嬷道:“您这第二猜更不对咧,那年老太太前几天已经趁着我们福晋生日来相亲咧,简直欢喜得不得了。看起来,老人家对这媳妇比对儿子还要更喜欢咧。便年老大人那里,王爷也去信了,还能不答应吗?”

桂香蓦然格格连笑,指着荣嬷嬷道:“你这老货,简直是胡扯呢。要照这么一说,是云小姐不答应了。老实说光棍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去,那丫头对年二爷用心已经无微不至咧,还能再做作吗?要不就是她不肯当小老婆,那可就大错呢!要凭年二爷这个人品、功夫、学问,任凭是谁便做个二房还算委屈吗?”

荣嬷嬷又笑道:“可别先骂人,这一猜又猜错了。不但我这老货没有胡扯,便人家云小姐也没有那么狂,愣敢把这一段好亲事向外推。现在不答应的是年二爷呢。听说我们王爷为了这个已经和他闹了好几回别扭呢!”

桂香不禁一怔道:“您说什么?年二爷竟会不答应,这是什么道理?”

接着又冷笑道:“他想必是嫌她是一个江湖女人。这是云小姐,要是我,吓吓,那就非找上门去,先给他两个嘴巴,问问他为什么这样瞧不起人来,江湖女人难道就不是一个人吗?”

说罢粉脸通红,又俏骂道:“他妈的,这小没良心的真是猪油蒙心,忘记了自已是老几咧。就凭他也敢这样臭美吗?”

荣嬷嬷笑道:“李大奶奶,您怎么老是这个火爆性子?这可嚷不得,王爷直到现在还教瞒着云家那一面的人咧。真要让云小姐知道,她虽然是大人大量,也非难过不可咧!”

桂香道:“云小姐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家姓年的不要她吗?这可真冤屈死了咧。要依我说,索性告诉她,也免得在这没良心的混帐行子身上白费心思。那不显得太冤吗?”

荣嬷嬷正在把手连摇,玉英已在外面叫道:“大嫂您稍等一会儿,王爷有话要当面吩咐,这就来咧。”

接着,灯光下俏影一闪,玉英人已走进笑道:“王爷一听您来了,本来打算立刻就来,只因傍晚睡了一觉,正在唤来载总管。问他晚半天年二爷的病势如何,只等—问明白了就来咧。”

桂香不禁双蛾一皱,正待要说什么,荣嬷嬷连忙以目示意道:“我们王爷和年二爷真是前世的缘法,他才病了两天,自己早上去了不算,晚半天又打发载总管去问候,便是嫡亲弟兄也不过这样呢。其实据我听人说,年二爷不过酒后受了些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病咧!”

玉英抿嘴笑道:“岂但王爷而已,便那一位也着了云二爷和张杰去过两次咧。”

桂香心下更觉愤然,不语半晌,雍王方才来到,一见桂香先笑道:“昨晚的事,云小姐回来已经全告诉了我,大嫂多辛苦了,十四阿哥和那个程师爷,对此事又做如何打算咧?”

桂香忙将回去经过和奉命前往六王府盗取信物的话,全说了。雍王不由沉吟道:“这姓程的怪物,着子倒也厉害,如果六阿哥真的落在他的计中,倒真便宜了十四阿哥咧。这红衣喇嘛就真有这邪术能使人疯魔吗?”

桂香道:“据那程师爷说,魇魔之术那不过是红衣喇嘛故神其说,也许太子的疯狂,便是那阿几酥丸所致,这虽然是揣测之辞。不过那喇嘛将两粒阿几酥丸教两个护院把式吃下去立刻力大如牛,绝不怕死,更不知疼痛,—味找人拼命,这却是我和云小姐亲身经历的。”

雍王点头道:“姓程的这都是聪明话,我也这样想,便是年二爷今早也是这等说法。不过,就算是全是药力所致,这阿几酥丸也是够厉害的,如果再让六阿哥和十四阿哥打成片,既有这种混帐药作祟,又有那姓程的怪物从中调度,我虽怕不了他们,也够一防范咧。”

接着又目视桂香笑道:“此事且等我和年二爷隆皇亲去商量再说。你今天晚上不必再到六阿哥府内去了,且在此地歇上一会,回去只说那边因有昨夜之事防守甚严,先把他支吾过去,明晚再候我和年二爷之命便了。”

桂香不禁脸上一红,低垂粉颈道:“贱妾但凭王爷吩咐。”

玉英见状忙道:“大嫂且和王爷盘桓一会,我今夜轮值,还需巡视去,先失陪呢!”

说着便告辞退了下去,荣嬷嬷和旁伺丫头也去张罗茶水送上宵夜酒筵款待不提。

那桂香约莫等候了半个更次,方才重行结束好了,向雍王告辞回去。雍王笑道:“现在既有词可借,明晚不妨破些工夫早些来,我仍在此地等你如何?”

桂香回眸一笑道:“王爷有命,贱妾怎敢违拗?我是一切遵命而行呢!”

说着便又一跃登屋而去。谁知一路回到十四王府,竟比昨日在六王府和那两个吃了阿几酥丸的把式拼了以后还觉吃力,一身香汗,直欲汗透重衣。勉强到了西花厅纵落以后,那两条腿便似灌了铅的一般,酸得几乎站不起来,允禵见状不由大惊道:“大嫂如何这等慌张?此去得手吗?”

程子云不待桂香回答,便把头连摇道:“不妙,不妙,这是怪俺算错一着咧。”

接着又向桂香上下一看道:“不用说,您是吃了大亏回来咧,但不知伤了哪里没有?要不然,真是令俺内疚愧对了。”

桂香喘息稍定,趁机瞪了他—眼,把手一掠鬓角,娇嗔道:“谢谢您,总算我这小命儿长,托王爷的福,还没有折在那里,您真是诸葛亮算无遗策咧!”

程子云猛然把桌子一拍道:“俺早已后悔,今天不该让您去咧,不信您只问一问王爷就知道了。您走后俺本来就打算亲自去追您回来,偏他妈的,一着既错,到处全是别扭。俺那套行头和家伙又被小来顺儿不知收到什么地方去,等他从澡堂子里泡够回来,事情已来不及咧,到底如何,是不是又遇上劲敌呢?”

这时候,桂香已经缓过气来,又瞪了他一眼,转向允禵道:“今晚我一到那里便和昨夜大大不同,不但到处灯火通明,而且墙头上、房上全站得有人,鸟枪和弩箭便和麻林也似,简直无法进去,我本打算立刻问来,可是我又怕这位程师爷再说上两句真教人受不了,……”

程子云不等说完,又双手一拍道:“王爷,你瞧如柯?全教我猜对了吧。”

桂香却不去理他,又道:“所以只有硬着头皮,在那府外,远远的绕了一个人圈子,才看到西北角上,灯火较疏防守也好多了,便想从那里进去……”

程子云一晃脑袋笑道:“人嫂您不用说,俺便知道,一定在这个地方上了大当吧?”

又自己一摸项下道:“自古用兵之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您哪里会知道这个大道理咧。”

桂香看了他一眼,不禁暗中笑得肚子痛,但表面上做得一脸激愤之色道:“你此刻说起来,倒真是神机妙算,为什么不早说咧?可不是吗?我才一进去还一点不觉得,只当人家百密一疏,已经有隙可乘,心中正一喜欢,谁知下面一声呐喊,四面灯球火把全亮起来,一阵弩箭鸟枪打得我头全抬不起来。幸而托王爷的洪福,总算闪避得快,一点也没有受伤。不过,这样一来,人家全围上来咧,一下便跳上房来三五个。幸而,仗着王爷这把宝刀才硬冲出来,就这样已经是九死一生。偏偏出来以后,那府外民房上,又埋伏下两个好手,那功夫并不比我差多少,总算我这刀,赢了人家的家伙,一下便被我将来人的三截棍削断,这才逃出人手。但是我又怕给王爷惹事,哪敢一直回来,又绕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才绕回来。可是我这一身功夫,本来就没有全复原,哪里禁得起这一场拼命大斗咧,所以一回来只有喘气的份儿了。”

接着猛一掉头,又向程子云福了一福道:“我谢谢您的成全,这两次全够受咧。”

程子云听罢,立刻站起来,兜头作了一个大揖道:“大嫂,您别生气,今晚之事,全数算是俺的不是,忘了攻其不备这句话,以致累您吃了大亏。不过幸喜还未失陷受伤,足见大嫂武功精纯,人也特别机警,总算令俺心身稍安。要换上一个人,遇上这个场面,那便成了俎上之肉只有听人宰割,哪还能突围而出,安然回来咧?今天既然累了,且请休息,容俺明日再筹别策便了。”

允禵一见桂香粉汗交淫,娇喘不已,也只道所言必定不假,不胜怜惜道:“今晚之事,也不能怪程师爷,便我也嫌操之过急一点,所以什么也不管,专在此地等你回来,如果再有一会不同,那只有请程师爷亲自去一趟。”

桂香见已被瞒过,连忙笑道:“为了王爷的事,我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计,我早说过,便明知必死也是要去的,这怎能怨得了王爷呢?”

说罢便告辞,径回赐书楼去,想起方才经过,不禁暗自笑得打跌,但话是假的,疲乏却是真的,一上床便沉沉睡去。

在另一方面,这时候中凤却正伏在床上背人弹泪不已。原来中凤自这次来京以后,分外关心羹尧安危成败,一举一动,无不力加注意,尤其对于桂香这女人更放心不下,又微闻她与雍王似有暖昧,因此分外留心。今晚虽由玉英值夜,却知桂香必来,所以事前虽然倚枕假寐,便起来暗中巡察着。桂香来时,她早巳看见,见她和玉英交谈之后,直趋红香小筑而去,心下更加起了疑心。仗着园中地形极熟,便暗中远远跟了下去,绕向那座院落背后,伏在房上,将身藏好,打算窥探一二。谁知玉英去请雍王,正赶上桂香和荣嬷嬷在议论自己的事,不禁唾了一口,脸上一阵臊热。后来再听下去,才知道自己和羹尧的姻事,各方面全已圆满却反是羹尧一个人不肯答应,那一寸芳心,登时酸甜苦辣俱来,直有说不出的滋味。加以桂香话又说得直率,竟说羹尧嫌她是个江湖女人,所以不要。荣嬷嬷又有雍王不许声张,以及羹尧曾因此事和雍王闹过几次别扭等语,回忆前情,不禁恍然大悟。原来上次两人争执便是为了自己的事,饶得她再是一个巾帼英雄,也不禁流下泪来,哪里还有心肠窥探下去。因此不等雍王来到,便仍悄悄的回到自己所居借荫楼和衣睡倒。心中不由暗想,自己和羹尧自邯郸道上吕仙祠一见之后,心上便深深的印下了他的一个影子,以后到了云家堡互相说明了师门渊源之后更是心心相印,毫无避忌。这数月以来,自己一往情深,几乎全在他一个人身上,山后探梅,雪天夜话,风光何等旖旎,方喜嫁得如此一个英雄夫婿,已经终身有靠,如能再双双努力,做出一番掀天事业来,岂不妒煞千古儿女英雄,所以才自甘做妾,不惜委屈,原来他却是这等心肠,竟无端对自己如此鄙薄,这一来过去种种岂不皆如幻梦?再一转念,忽又想到羹尧也许因为自己力主重光汉族山河,近因功名稍遂,竟尔易志,自不免视自己如同祸水蛇蝎,那就更不可救药了。果真如此,这等行止不一的人,又有什么成就?自己过去一番心力岂不更是白费?想到这里,不由心中愈加难过,竟伏枕痛哭起来,正在伤心无已的时候,偏那孙三奶奶一向看得她如小孩子一般,不管日夜,只中凤稍有异状必极关心。这几天因为中凤值夜有事,更是不睡不眠,看护着,如非事前一再叮嘱,不可再闹笑话,简直要一步不离才好。此时一见中凤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掩脸便赶向楼上,虽然不敢立刻动问,却蹑手蹑脚跟了上楼,再在房外听见哭声,哪里还忍得住?不由走向床前失惊问道:“小姐,您是怎么着咧,为什么这个时候伤心起来?是那香姨儿又和您取笑吗?那不要紧,只您告诉俺,俺便立刻和她向老山主面前论理去。您已经是年二爷的人咧,还怕着谁来?好便好,不好便大家反脸,谅她一个姨娘还敢把俺撵了不成?”

中凤忙把被一掀道:“你快些下去,我的事用不着你问,谁又看见姨娘来,这不是活见鬼吗?”

孙三奶奶虽然一下没有猜中反碰一鼻子灰,并不介意,又伏在床上问道:“那一定是老山主又数说您什么了,他老人家向来就是这样,反正您是快出门的人咧,能听的,就听他说两句不也就完了?”

中凤不禁猛然把她一推怒道:“去,去,去,老山主早就睡了,他能数说我吗?”

孙三奶奶又是一怔道:“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年二爷的病重了吗?俺怎么没有听见咧?”

中凤愈怒道:“你胡说什么?他病了与我何干?你再不走开,可别怪我要让你呢!”

说着,霍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纳着鞋子,真打算出去。孙三奶奶连忙央求道:“小姐,您别生气,快些睡下去,俺这就走咧。”

说罢连忙走出房去,但仍闪在门外偷听着动静,半晌之后,只听中凤微慨之后,又呜咽起来,一直等到天明,方似朦胧睡去,不由得愈加放心不下。心中本想报与云霄知道,又心知他父女平日并不一定说得来,想去告诉年妃和福晋钮钴禄氏,但既有点怯场,又恐中凤生气,不禁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只在外间和楼上下来回转着,又轻轻的走向床前偷看着,替中凤把掀开的被子拢上些。一见中凤,眼睛全红肿了起来,睡梦中,却梨涡半露笑靥微开,心才略放,下楼和衣倒向自己床上,纳头便睡,她本是一个粗人,又连夜辛苦,这一睡熟,便如—条死狗一样,也不知经过多少时间方才醒来。再—看,外面已经红日满窗,不禁叫声啊哎,连忙翻身坐将起来,忽见剑奴悄悄的走来说:“孙三奶奶,您为什么睡得这么香?太阳已经上来老高,我和侍琴已来看过您两三次咧。小姐病了,您知道吗?”

孙三奶奶猛一揉眼睛道:“你这小妞儿是怎么搞的,俺平日怎么吩咐你们来。为什么小姐病了,不早点叫醒俺是何道理?”

说着霍的从床上一跃而起,连脸也不洗,便赶上楼去,—见中凤依旧和衣躺在床上,脸儿黄黄的,睁大了眼睛,看着帐幔,似在出神的想着什么,连忙走近床前道:“小姐,您是病了吗?”

中凤猛一掉头,看见孙三奶奶揉头狮子也似的,一脸惶急之色走来,不禁把秀眉一皱道:“一个人哪有吃了五谷不生灾病之理,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吗?我因昨夜略受寒凉,以致身子不快,你可不许再在外面乱嚷。”

孙三奶奶嗫嚅道:“小姐,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果真哪里不舒服,也该禀明人家福晋和年娘娘,找个大夫来瞧瞧,只瞒着人也不好。”

说着,一伸手,便向中凤额上摸了一下,中凤倏的用手推开嗔道:“你别胡闹,我并没有什么大病,只躺上一天半天就好呢。你要是到处去替我一嚷,我没病反而急病了。而且这里不比在云家堡,你真要那么一来,人家不说你的主意,也许还说我轻狂,那又是何苦咧?”

孙三奶奶见她两眼红红的,兀自余肿未消,双蛾深锁,一脸憔悴之色,便说话也有点酸楚,和往日大不相同,心知其中必定藏着一件事情,但又不敢多问,忙又低声道:“小姐,您放心,只要您叫俺不说,俺便不说,不过您果真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还请您告诉俺,千万别瞒着俺才好。”

中凤猛忆昨夜之事,知她一夜未睡,不由感动,勉强笑说:“你疯咧,我好好的,心中为什么要不痛快,又干吗要瞒着你?你也许为了这个倒坐了一夜没睡咧,还不快去靠一会儿,下半天,我也许就会好的,可别在外面说什么。”

孙三奶奶这才退下去,梳洗一阵,又命剑奴侍琴去厨房要了两色点心送给中凤,谁知却一项未用,全原样撤了下来,躺在床上也未起来,到了中午又未吃饭,这才心中又着急起来。但因答应过中凤,不去告诉福晋和年妃,又不打算告诉云霄,不由闷在心中,非常着急,转了一阵,也坐着打起主意来,想来想去,却想不起一个善处之策,只急得她抓耳挠腮,焦灼万状。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原是一个童养媳,日受公婆数说和两个嫂嫂虐待,只一受委屈或略有病痛,全是向小丈夫孙三暗中哭诉一阵便觉痛快,那病痛也就好了,不由自己怨尤道:“俺真老糊涂咧,为什么这样的傻。她向来和年二爷好得如糖似蜜一般,如今总算是年二爷的人咧,俺为什么不把这情形告诉年二爷去,让年二爷来问问她,劝劝她,不就一天云雾全消,就有点小病也好了吗?”想到这里,不禁眉飞色舞,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她的脾气,向来是想到便做,从来决无再思再想之余地,一经决定之后,连忙迈步下楼,直向外面院落走去,一等出了院落才想起,年二爷不也病了二三天吗?昨天小姐还差自己去找张杰问候过,那年府自己又没去过,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咧?想着,不禁又一怔,立刻呆在院落门外。半晌之后,才想起来,年二爷府上张杰既去过,他总该知道,何不前去问一问咧?想罢,便直向前厅耳房中来寻张杰,正从西花厅绕出去,忽听一阵靴声从外面走来,心中正惟恐撞着雍王,有点不安,连忙抬头一看,万想不到来的竟是正打算去寻找的年二爷,不由心花怒放,连忙赶上一步,高叫道:“年二爷,您这可来了,差一点儿没有把俺急坏咧!”

羹尧也因心中有事,正低着头向暖房走着,猛听一个妇人的声音嚷着,不由也是一怔,抬头一看却是孙三奶奶,心下更加诧异,猛一转念,心想也许中凤因为自己有病了,差她去探望亦未可知,忙道:“孙嬷嬷,谢谢您和小姐,我病已全好了。您是……”

说犹未完,孙三奶奶已经哭丧着脸道:“您是大好了,可是俺小姐却病了咧。”

羹尧不禁失惊道:“你们小姐向来精于内家功夫,怎么好好的也会病了呢?”

孙三奶奶先向厅上看了一下,一见并无僮仆在侧,连忙低声道:“这个连俺也不知道,她昨夜不知受了哪个委屈,直哭了半夜,今早病了,既不肯告诉俺,又不许告诉人,所以俺急了,正想寻张杰打听您住的地方要去寻您,想不到您竟来了,这就好咧。您还不快些去看看她,商量商量,找个大夫瞧瞧,俺也好放心咧!”

羹尧不禁又是一惊道:“她哭了半夜,这又是为了什么咧?您难道就一点也不知道吗?”

孙三奶奶摇头道:“俺要知道也不来求您咧。”

接着又看看羹尧道:“这可是俺偷偷儿告诉您的,您小两口儿见了面可别说是俺来告诉您的,要不然她可不依,俺以后就有事,也不敢再告诉您咧。”

说着,龇牙一笑,又福了一福,匆匆告辞而去。羹尧见状不禁心下惊疑万分,原来他本无病,自被年夫人一逼,心下情绪又非常矛盾恶劣,所以程子云求见的时候,才命喜儿托病回绝,心中又恐前往后堂省侍时,母亲再问无法回答,因此假作生病躺下来,连雍王府也不去。却不料这么一来,转使各方为之不安,首先是年夫人,自觉昨晚逼得过急了些,言词也忒嫌重一点,以致把爱子急病了,连忙命希尧夫妇前往安慰,并且说明各事不妨从长计议,不必着急。羹尧闻言心下自是一宽,连忙谢了兄嫂和母亲。但既托病,自不能立刻起来,勉强第二天在书房休息。接连着,雍王、云中燕、张杰等人均来探望。到了第三天,实在不容再不出来,所以省视过母亲和兄嫂之后,便径往雍邸而来。谁知一到府中,正好雍王已去宫中有事,正打算在花厅小坐,即便料理府中公事,以待雍王回来,却万想不到,正遇上孙三奶奶出来寻他,将中凤饮泣终宵托病不起的话全说出来。坐定之后,不禁暗想道:“难道我对母亲和兄嫂拒婚之事已经传到她耳朵内不成?”但仔细一想,此事只母亲、兄嫂得知,便芳华妹妹也不见得已经得讯,她为什么知道呢?

不由更加狐疑不定,但又不便径往中凤处相问,不由在那秘室之中,徘徊不已,放心不下,又疑雍王和云霄父子对中凤有了什么意见相左,以致不欢。心知中凤人极好强,又心切重光汉室,深恐发生意外之事,心中更加焦灼不安。略一思索之后,暗想芳华近日和中凤处得极好,何不设法探询一下。想着,便命随侍仆役,转报年妃,说自己病好求见。那年妃闻得羹尧患病,也颇不放心,一闻病好求见,立命婢媪传话,请入自己所居院落相见。两下一见面,年妃先问父母兄嫂安好,又问羹尧病状。羹尧一一答复之后,红着脸道:“妹妹知道云小姐病了吗?”

年妃不由一呆道:“难怪她今天没有来咧,原来病了。”

接着又笑道:“这事连我也还不知道.二哥却从哪里得来消息便这等快咧?”

羹尧嗫嚅着,把孙三奶奶相寻的事说了,年妃不禁大惊道:“她向来是一个极好强的女孩子,而且和人相处也极有分寸,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称赞,从来没见她和人有不能融洽的地方,怎会如此?”

说着略一沉吟道:“不要是她兄妹之间有什么争执受了委屈吧?既如此说,二哥先请在前面少待,等我前去看望一下便了。”

羹尧又红着脸作揖道:“既承妹妹代为探听,愚兄便在前面等候。但此事还望在王爷面前不必声张,要不然,他向来最喜取笑,那我便难以相见咧!”

年妃笑道:“闻得二哥对于此女曾在王爷面前拒绝作伐,现在为什么这样关心?”

羹尧红着脸道:“妹妹为何又取笑咧?拒绝作伐是一件事,关心又是一件事,二者怎能混为一谈?愚兄对此女一向钦敬,视为畏友,若辱为妾媵,岂非亵渎?以后还望在父母兄嫂之前不必再提才好。”

年妃又笑了一笑道:“二哥从小脾气就古怪,不想现在还是一样,一点也没有改。你钦敬她,娶过来不也是一样吗?至于做小,她自己也乐于俯就,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依我看,她之所以骤然如此哀伤,也许是你把人家气苦的呢?不过,既是二哥托我的事,小妹决无推托,我这就去,先替你打听一下,顺便安慰安慰她,但愿不是由你而起才好,否则这事还真不好办咧,”

羹尧连忙又作了两个揖道:“近两天来,我因小病,未出书斋一步,昨日她还差张杰前去问过病,料想决非因我而起,这点还请妹妹放心,既承妹妹答应前去,那我便在前面花园暖房候信便了。”

说罢便告辞仍回花厅而去。这里,年妃等羹尧一走,便携了小婢,径向中凤所居借荫楼而来。才到院落门外?便见孙三奶奶立在门外,正在东张四望着,连忙笑道:“孙嬷嬷,你是怎么着咧?为什么小姐病了,连告诉也不告诉我一声?现在她在哪里?好点没有?”

孙三奶奶闻言,不禁张大了两个母狗眼,一面行礼下去一面诧异道:“俺小姐病了,您怎么知道?这不透着太奇怪吗?她现在楼上房间睡着咧,您快去看看她吧!”

接着一脸惶急之色道:“俺知道您和俺小姐是说得来,她也最相信您和福晋的话,本打算一清早便告诉您请个大夫来瞧瞧,可是她偏不许俺声张,想不到,您不用请竟自己来了,这到底谁说的咧?”

年妃知道她向来诚朴,绝无虚伪之处,忙又笑道;“她既不许你声张,为什么又着你去告诉年二爷呢?”

孙三奶奶不禁发急道:“年娘娘,您可冤枉死人咧。她何尝着俺去告诉年二爷,那是俺因为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事病了,平常和年二爷也还说得来,现在又成了小两口儿,也许可以劝劝她,所以才偷着去的,不想年二爷没有来,您倒来咧。”

接着看了年妃一眼道:“俺知道咧,一定是年二爷是个爷们不便到俺小姐住的地方来,跑去把您请出来,那么请您快些上去吧。她从昨夜一直哭到现在.说什么都不肯起身,连茶水也没进,俺真急煞咧!”

年妃笑道:“你不是说她病了吗?照这么一说,又不是生病,倒像在和谁生气了,她昨天见过老山主和少山主没有咧?”

孙三奶奶把头连摇道:“这个俺已问过,昨天老山主睡得很早,她根本没有遇上。少山主自从来到北京城以后,除了府中有事以外,成天价全在外面逛着,更说不上会口角的!”

年妃闻言,略一沉吟,便扶着小婢径向院落里走去,剑奴在楼下看见,连忙见礼,正待说什么,年妃却含笑拦着,不令声张,直向楼上走去。才到房中,只见中凤正把一床绣被蒙头而卧,似已睡去。孙三奶奶跟在后面,忍不住高声道:“小姐,年娘娘来咧,您还不快起来迎接吗?”

中凤朦胧中一掀绣被,果见年妃走来,人已立在床前,连忙一翻身坐起来道:“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咧?”

说着又向旁立的孙三奶奶和剑奴瞪了一眼道:“既是年娘娘来了,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叫我起来呢?”

年妃笑道:“这个您倒不必怪她们,是我因为您向来每天都得到福晋和我那里去打个转,聊聊天儿,今天忽然没去,所以不放心,特为来看看您。我想,您也许是着凉吧,这北京城里可不比你们南方,虽然春光老去,天仍然还很冷,您这两天夜里又多辛苦一点,是不是累病了呢?这府里向来是由王太医诊病,那位老御医很不错,人也挺和气,停一会我着人去把他请来瞧瞧好不好?”

中凤一面掠着头发,一面纳着鞋子,从床上站起来道:“谢谢您,我这野丫头哪里那样娇贵一下就累病了呢?只不过偶然着凉,头有点疼,想睡—会儿倒是真的。”

年妃向她脸上—看,只见二目余红未褪,玉颊泪痕仍在,绝非往日欢欣之状,连忙笑道:“这倒好,您两位倒真是一对儿,我那二哥才好,您又病了咧。”

中凤不禁微愠道:“人家心里正不舒服,您别开玩笑好不好?”

年妃碰了一个钉子,并不生气,心里却明白了一半,回顾剑奴已经下楼,只孙三奶奶侍立,忙道:“孙嬷嬷,你们小姐已经起来,还不快些下去端整茶水点心来吗?”

孙三奶奶答应一声,迈开大脚便向楼下走去。年妃等她走后又向中凤笑道:“你是怎么呢?好好的睡到这个时候才起来,倒像和谁生气也似的,到底为什么?能告诉一点我听听吗?”

中凤不禁玉颊微红道:“您是听见谁说的?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和人生气?谁没有个伤风头疼的,难道多睡一会也是生气吗?”

年妃又看了她一眼,不住价上下打量着。中凤又嗔道:“奇咧!您为什么老看着我,难道我这脸上还有什么花样不成?”

年妃又笑着低声道:“怎么没有,您自己不觉得罢,我早看出来咧。您试对着镜子自己瞧一瞧便明白了。这眼圈儿红红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中凤偷眼向妆台大镜中一看,果然眼圈微红,还有些薄肿未消。但她素来好强,哪肯认错,忙道:“那是一连几夜未曾睡好的缘故,您又疑惑到什么地方去咧?”

年妃乘势一把握着她的手,正色道:“好妹妹,您可别恼,饶得您再英雄了得些,终究是个女孩儿家,总难免有个委屈的地方。再说在这里再好些,也不比在自己家里,有个方便说的,还有个不方便说的,也许别人无心中说了什么自己还没有觉得,您心里已经很难受了,以致不免背着人在伤心亦未可知。”

接着又说:“不过您是个明白人,当面之事,犹恐未真,何况道听途说呢?您要真的看见什么,听见什么,觉得不顺眼,不遂意,以我们相处这些时,也该告诉我才是,可千万别闷在心里才好。”

中凤在镜中看见年妃偎着自己,一脸真挚诚恳之色,心中也极为感动。无如满腹心事,却一句也说不得,不由含着一泡眼泪转笑道:“您疯咧!我好好的,怎么会有委屈闷在心里?再说,以王爷、福晋和您,待我一家,都似至亲骨肉一般,慢说不会有人说什么,即使有,还能瞒着您吗?那我还成了什么样的人咧?”

年妃不由抿嘴一笑道:“我可不开玩笑,本来我们可不是至亲骨肉吗?您就不看我,也得瞧在我二哥份上呢!”

中凤不由双眉顿蹙道:“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

年妃心中更加明白,故意笑道:“照这么一说,这是我二哥得罪了您呢?他真敢不识好歹,那我不回去告诉母亲数说他才怪?”

接着又道:“咱们姑嫂说话还有什么避忌吗?您要再瞒着我,那可真是太见外了,不但是我,便日后母亲知道,她也不会答应咧。”

中凤虽被她逼得粉脸通红,心中转觉非常痛快,垂着头不自觚犀微露,漩起那个小酒涡来,低啐一口道:“你说来说去,还是这几句话,真不怕讨人嫌吗?”

年妃在镜中看得十分明白,心下已经料到九分,她一定是无意中听见羹尧拒婚的话,心中难过,便索性笑道:“您觉得我讨嫌吗?我才不怕您讨嫌呢,真要说讨嫌,您快对我二哥说去。适才是他不知听谁说您病了,已经到我那里去问过两次咧,所以我才来跑这么一趟,我这是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您这总该明白了吧!”

中凤闻言脸上愈红,那颗芳心不由忐忑不已,正想着:“他正病着,就算是已经好了,我的事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快呢?”忽见孙三奶奶提着水壶,从房门外面走来,咧开大嘴笑道:“可不是吗?人家年二爷一听见您病了真急得什么也似的咧。”

中凤这才知道,竟是她这位乳母泄的机密,不由瞪了她一眼怒道:“你这年纪,怎么越来越放肆起来?我知道,你又不知道在外面编捧我什么咧,少时,看我有得饶你才怪?”

年妃不由暗中好笑,忙道:“妹妹,这也不能全怪她,您请想,这位嬷嬷她从小把您奶到这么大,能眼看您病着吗?我二哥既问她她又焉能不说实话呢?”

孙三奶奶却似没事人一样,一面向金盆中倾着洗脸水一面笑道:“年娘娘,您真是天在头项上,俺人虽傻,这颗心可不傻,您说俺小姐病了,整天连吃都不想吃,也不肯起来,她又不教告诉您和福晋,更不让俺去告诉老山主去……俺不去告诉姑爷,还能告诉谁去?如今年二爷果然请您来这一趟,病也好了,气也消了,她便揍俺两下也值得咧。”

年妃忍不住笑得格格的,中凤却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当着年妃又不好发作,只推着孙三奶奶道:“你这老货胡说什么?还不与我快些出去。”

又瞪了年妃一眼不依道:“原来你们串通起来捉弄我,要不是这么一说,我还睡在鼓里呢?”

年妃见她虽然恼羞成怒,但眼角眉梢仍然蕴着无限喜意,不禁忍着笑说道:“您可别狗咬吕恫宾不识好人心,真要这么一说,那我只有去问问我那二哥去咧!”

说着,脸色微沉,移步便待下楼,中凤也自觉语气太重,唯恐年妃真的动怒,连忙拦着道:“姐姐,您为什么真的生气呢?这不全是您自己闹出来的吗?”

年妃不由噗哧一笑道:“原来您也怕人生气,以后可别再装着玩儿咧。现在叫姐姐已经不行了,快叫妹妹吧。对不起得很,我不能再坐了,你既好了我还得回复二哥去呢!”

说罢,告辞径去,中凤真弄得笑又不是恼又不是,只得又暗唾了一口,含羞送下楼去。

那年妃回到自己院落,细想羹尧和中凤两人之事,不由心中十分好笑,略坐一会之后便差人去请羹尧前来,一见面便寒着脸道:“二哥,这事真不好办,果真全是由您而起,现在人家已经把您恨透了,便连我也无法进言咧。”

接着又叹息道:“这本来是一件极好的事,我真想不到您为什么竟会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再想挽回可就难咧!”

说着,又偷觑着羹尧脸色,羹尧闻言不禁一怔道:“我拒婚的话,她已经全知道了吗?”

说着不禁搓着手道:“其实我全是为了崇敬她,不便屈辱她,不愿亵渎她,才不肯答应此事,照你这么一说,她之所以背人弹泪,又恨透了我,全是因此而起了,这教我如何说法才好呢?”

年妃冷笑一声道:“你倒说得好,为了崇敬她,不便屈辱她,不愿亵渎她,才不肯答应,要知道,人家可不如此想法,还当你嫌她才不要她呢!再说,两家父兄全答应了,连宫里全知道了,你却不要人家,天下有比这个更厉害的奇耻大辱吗?老实说,我倒不怕她恨你,只怕她想到拙处去,那就糟了。”

羹尧不禁毛骨悚然道:“当真她便如此想不开吗?那怎么办呢?”

接着又一脸惶急之色道:“妹妹,你千万要劝劝她才好,要不然,真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那我这内疚便终身莫解呢!”

年妃要笑却又极力忍着,咬着嘴唇道:“你倒说得好,教我劝劝她,我平白拿什么话去劝人家呢?能说我二哥他不要你,你就算咧,还是劝她去当姑子呢?还是劝她另外嫁人呢?您是一位新科翰林,当然要比我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妹妹见识要强得多,倒试说给我听听看。”

羹尧半晌不语,接着长叹一声道:“妹妹,你的意思我知道,如果我能答应,只王爷和母兄一说我早答应咧,还能等到现在吗?”

年妃嗔道:“二哥,你好狠心,当真就看着人家要寻拙见,半点回心转意全没有吗?既如此说,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恕我无能为力咧。”

说着,把头一掉,当真赌起气来。羹尧又慌忙央求道;“妹妹,您别生气,此事还望您多多劝说才好,至于这头亲事,容再从长计议如何?”

说罢又作了一个揖。年妃见他口风已转,忙道:“那可不行,这是一言以决的事,怎么能用从长计议的话来推托呢?你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吗?”

羹尧不禁又发急道:“妹妹,你就这样不能体谅我吗?这事我前天已对母亲说过了,实在关系我他年的成败太大了,如果稍一措施失当便无法见人咧!”

接着又道:“我对此女,决非矫情立异故作违心之论,也许日后妹妹终会明白的。如今只求妹妹对她设法婉言相劝,我即使不能娶她为妾,也必有以自处处人还不行吗?”

年妃不由失声笑道:“既然如此,话总好商量,不过二哥话已出口,却不能令我为难咧!”

说罢,索性把去看中凤的情形全说了,接着又笑道:“我看这丫头对二哥一往情深已经昭然若揭,便二哥对她也关心弥切。您那自处处人之法,稍一不慎,也许便真的非出事不可呢。要依我看,此事非当机立断不可,真要顾虑太甚,反而不好呢,不瞒您说,昨天大嫂已经来过一趟,您回母亲的话,我已全知道咧。你之答应与否,王爷也未必一定因此见怪,不过为了一点小节,而酿出终身之恨来,孰轻孰重却值得深思一番,千万不要自误误人才好。”

羹尧初闻中凤生气悲啼确实是为了自己,不由心中更加难受,继听中凤由年妃侧面解释已经转悲愤为喜悦,方才愁颜稍解,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最后见年妃直言无隐,连自己回母嫂的话也全知道了,不禁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妹妹,我知道您确实是在为我打算,不过此事实有苦衷,人言可畏,也不得不顾虑一二,容我熟思再行奉告便了。”

说罢,告辞径去。等回到花厅西侧那间秘阁之中,将这两日府中公事处理了一阵之后,雍王方才回来,一见羹尧已经到府视事,不由笑道:“二哥今天已经大好了,其实此间并无要紧的事,即使再歇上两三天也无妨,何必这等忙法呢?”

羹尧忙道:“日来偶撄小疾,想不到竟蒙王爷亲往寒舍探问,实属感激之至,既已稍愈,焉有不来视事再劳王爷关切之理?”

雍王大笑道:“你我情胜手足,怎么又说出这等话来?以后还望不必客套才好。”

说着忙把桂香所得消息说了,接着又道:“此事如十四阿哥真依那怪物之见,与六阿哥打成一片,合以谋我,倒也是一件值得留意的事,二哥卓见如何咧?”

羹尧略一沉吟道:“要破程子云之策并非难事,以我看来,现在诸王的眼光全集中在太子身上,对于王爷尚在其次,而且六阿哥为人志大才疏又纵情酒色,并不足畏,如今只仗着豢养着几个喇嘛,便敢妄作妄为,更是自取灭亡之道。不过程子云为渊驱鱼之策倒是极有见地的,我们现在不妨更高一着做去,他这着棋便无用了。”

雍王笑道:“二哥所言极是,但不知这更高一着是如何做法呢?”

羹尧笑道:“程子云的意思,无非欲借六阿哥之手以倾太子和诸王,等六阿哥坑了太子,剪除了诸王再去收拾他,成则十四阿哥坐享其利,败则六阿哥首当其冲,与十四阿哥无涉。他这个法子,如论对付太子与诸王,我们也可采用,只要他不来为害王爷,不妨也坐观成败,以收渔人之利。但他对付六阿哥的方法,是想先取得把柄,再加以挟制使其就范,然后再曲意交欢,利用六阿哥去收拾太子和诸王,这一点却是一个引火烧身的下策,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苟同向他学样。”

雍王点头道:“我也是这个看法,六阿哥虽然是个纨绔一流人物,但自视颇高,手腕又喜欢向毒辣阴狠处做,万一挟制不成,固然立刻就是乱子,即使一时受制,他心有不甘,也必加以报复,那后患更不堪设想。不过,二哥究竟打算如何应付此事呢?”

羹尧笑道:“我已想好一条倒树寻根,将计就计之策,是否可用还未敢必,王爷不妨加以裁决。”

说着又道:“我打算依程子云之计,命云小姐陪张桂香到六王府去一趟,照他的话做,让十四阿哥去挟制六阿哥,以造成他们之间的猜忌倾轧,一面收拾太子和诸王,一面自相残杀,不管谁战胜了谁全与我们有利。另外为了防止他们借那喇嘛之力来倾害王爷,不妨再派出人去,秘密联络那红衣喇嘛,许以重利,使他们明里帮着六阿哥,暗中却受我们节制。这样一来,倒或许是个根本之法,王爷以为如何?”

雍王不禁把手一拍道:“二哥果然是个高一层的做法,如果能把那红衣喇嘛收买过来,任凭他们如何互相倾轧,我们都可保万无一失了。不过,我素知这些喇嘛们自创宗派,向极狂妄,既为六阿哥罗致以去,你要使他心为我用,却也非易事咧。”

羹尧笑了一笑道:“这个王爷倒不必虑得,只要能稍假时日,容我设法探明他的性情喜忌,倒自有制他使其就范之策。”

雍王听罢,不禁把手一拱笑道:“既如此说,那我只有一切拜托二哥了。”

接着又道:“昨日我因二哥病了,一时无法决策,所以命那张桂香回去,托言六阿哥府中防守严密不易下手,以待与二哥商酌再定行止,也许十四阿哥和那姓程的怪物今夜未必再教张桂香去咧。如能稍缓数日,这事便更好办了。”

羹尧笑道:“王爷昨晚命张桂香回去说的话,虽然是托辞,可是我今日已接派在六阿哥府中的人来报,却正若合符节,这倒真是天衣无缝,不由那程子云不信咧。”

雍王忙道:“原来二哥已得六阿哥府中消息,前晚出事,昨日防守自不必言,所以我才教桂香回去那样说,但不知此外还有什么消息?”

羹尧道:“据那边的来人报告,自云张两人一闹之后,那费虎哈胜两个把式,虽被打落院中,药力发作却不可遏止,不但府中其他护院和僮仆人等死伤极多,便六阿哥和那红衣喇嘛,二人也几乎受伤,后来经用鸟枪轰碎头颅才倒地不起,算是安静下来。但是六阿哥对于此事,虽然吃了亏,却严禁声张,只有派出人来,一面向各方打听,一面加紧防守,所以昨夜全府都如临大敌一般。可是空闹了一夜,却不见半点动静,如果不是王爷将张桂香拦住,真也未见得便能得手咧。”

雍王笑道:“本来程子云和十四阿哥也真胡闹, 自古得意不可再往,第一天本来是出其不意所以才能得手,第二天再去可就难说了。我不让她去固然要等二哥商量,其实正为顾虑此点,不过既如此说,她二人一时不便再去了,我们方才所言不又成了空谈吗?”

羹尧又笑了一笑道:“这也未必尽然,只要十四阿哥和那程子云能差张桂香再去,我终有法子让她回去销差,方才所言也决不会便成空谈,王爷对此但放宽心便了。”

雍王愕然道:“二哥真有这把握吗?”

羹尧正色道:“我在王爷面前焉有妄言之理?如果不信,我想十四阿哥和程子云两人,决不会因为六阿哥有备,便中止前计,至多不过数日便见分晓了。”

雍王看了羹尧一眼也不再问,半晌又道:“此事二哥既有智珠在握,我也暂时不问,一切但凭布置便了。不过二哥已经改了庶吉士,你自己知道吗?”

羹尧道:“这是皇上的恩典,羹尧只有勉力学习,将来慢慢答谢主子和王爷了。”

雍王笑道:“这样也好,你放心,将来赏检讨放学政这是稳稳的了。不过我知二哥也许志不在此,但是这是朝廷的体制,你既要由正途出身,也只有按步就班,循序渐进了。”

羹尧连忙躬身道:“羹尧幸蒙圣思,得中进士,已是侥幸,怎敢说志不在此?王爷这样一说,更加令我惶恐了。”

雍王又大笑道:“你这么一说,又失其英雄本色,我不也早对二哥以天策上将自吗?你难道真的甘心做一个文学侍从之臣吗?那我倒有点不信咧!”

说罢又道:“实不瞒二哥说,今天我所以回来得这样迟,便是因为入宫以后,甚蒙父皇嘉许,并垂询近来读书所得,以及勋贵子弟有无人才,小弟已将二哥家世才华上达天听了。”

羹尧忙又悚然拜谢道:“王爷如此看重提携,羹尧何敢克当?”

雍王连忙一把扶着道:“二哥,你又错了,小弟所以如此直言无隐,毫不避忌,实欲以肝胆相照,他日才好共事,如再客气,便反显得小弟市惠,不足与共了。”

羹尧无奈,只得慨然道:“王爷虽然如此看待,羹尧却断不敢僭越,不过,苟有所命,决当不惜肝脑涂地,以图报于万一。”

雍王哈哈大笑道:“二哥,你说来说去,还是未能免俗,此处缺两页

咧!”

说着,不由分说,扯着便向院落里面拖去,羹尧不禁被她扯得面红耳赤,忙道:“孙三奶奶您快放手,我不走就是咧,这样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呢?”

孙三奶奶咧嘴一笑道:“这能怪得俺吗?谁教您打算走咧。”

说着,放下手,又笑道:“您这个人,说话有点靠不住,俺实在有点信不过咧。早半天俺去请您来,您不也答应了吗?为什么自己不来,倒请了年娘娘来咧,这一回俺可不再上当咧。”

说着,虽然放下了手,却身不离羹尧肘后,一直跟到楼下,又悄声道:“俺想王爷是外人,所以小姐才吩咐请楼下坐,您和她是小两口儿,还有什么避忌的?不如干脆上楼去好咧!”

羹尧方在摇头,剑奴已从楼上下来,笑道:“小姐说,既是王爷没来,单只年二爷一人,便请楼上坐也是一样,您便请上去吧!”

孙三奶奶听了又一挤母狗眼,咧着大嘴,乐得直笑。羹尧不禁心中大诧,暗想中凤为人虽然向来洒脱,极少有世俗儿女之态,但对自己从无傲慢之态,既是要请自己上楼,为什么不下楼迎接,却差一个丫头来传话呢?想着,嘴里却不便说什么,仍向楼上走去,等上了楼之后,却见中凤方从房里迎了出来,淡淡的一笑道:“年爷,您的贵恙已经大好了,劳驾来看我都是不敢当咧。”

羹尧见她玉容惨淡,神态之间,和往日大不相同,不由心中非常内疚,连忙欠身道:“小弟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病,只偶然稍受风寒,略有不适而已。迭次承蒙令兄和张总管相问,实在感激之至。却不知女侠也病了,今午本想径来探问,因恐有不便之处,所以才请舍妹代为问候,并谢关切,但不知她来了没有?”

说着剑奴已从楼下送上茶来。中凤接过茶来,只说了一句:“年爷请用茶。”便又微慨道:“谢谢您,她已来过了,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病,不过体倦想睡一会儿,想不到我那乳母无知,倒去惊动年爷,这实在冒昧得很,还望年爷不要见怪才好。”

羹尧见她神情越发冷漠,不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回顾剑奴已经下楼,孙三奶奶和侍琴也不在身边,连忙低声道:“师妹,您最近有什么感触吗?小弟虽然不才,但对师妹始终视为畏友,此心实为天日可表,即使有什么流言,还望以情理衡之才好。”

中凤不禁玉颊微红嗔道:“我好好的为什么会有感触?您这话真有点奇怪咧?”

接着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倒不知外面有什么流言,您现在是血滴子总领队,还有什么消息能瞒得了您?既然说这话,想必总有所闻了,何妨先告诉我听听咧?”

羹尧想不到她忽然会有此一问,不禁涨红了脸道:“其实,我这也是揣测之辞,不过因为这里到底不比云家堡,也许下人们有什么碍耳之言,亦未可知,所以才这样说。既没有那就算咧。”

中凤闻言,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呷着茶,默然无语。

羹尧也擎着茶杯呷了一口,相对无言了半会,方才搭讪着道:“愚兄近来正因一事未能决断,但不知我那恩师现在何所,师妹能设法令我一见吗?”

中凤笑了一笑道:“您现在已是大清的新科翰林,又内结椒房之宠,将来还怕不是卫霍一流人物,目前正是青云得路,扶摇直上的时候,还有什么事不能决断,要去问他老人家?难道王爷因为不能固宠,要托您把他老人家请出来,当作商山四皓一流人物吗?不过,以我看来,这个差事,如果承应下来,您却无法可以销差呢!”

羹尧闻言,不禁心下更加慌急,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中凤身边低声道:“师妹,您太冤屈我咧。愚兄虽然应试、出仕,又在这府里担任了这血滴子总领队,实在一切均为了重光汉族山河张本。此志矢如日月,决非富贵利禄所可转移,如有言不由衷,他年决不逢好死,您为什么要这样说法呢?如连师妹对我都不明白,那师父和各位师伯叔更难谅解我了。”

接着,又附耳道:“我之所以要见恩师,便是为了向他老人家请示今后机宜,同时,还有一事,也必须他老人家首肯,我才能放手去做。您要这么一说,那我倒不如遁迹江湖,去另外走—条路了。”

中凤闻言,不由回眸一笑低声道:“师哥果能如此立志,那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了。不过,您要求见顾师伯,那可真不容易。他们这几位老前辈,虽然不是朝游北海暮涉苍梧的神仙,但是行踪无定,足迹又遍天下,您却到哪里去找去?果真有事须向他老人家求教,您不如先告诉我,让我设法把信带给我师父去,再由她老人家转给顾师伯。虽然周转必须时日,说不定一年半载才有回信,到底还能达到。要让您自己去找,人海茫茫,您知道他老人家此刻寄迹在什么地方吗?”

接着也站起身来,红着脸道:“您好好的又为什么发起誓来?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您果能矢志不渝,便足够教我相信的,否则说了不算,一切徒托空言,便再发誓,还不是徒然骗人吗?于事又有何补呢?”

羹尧见她笑靥顿开,眉黛全舒,又是往日促膝谈心光景,不知不觉的也自己心下一畅,乘势握着纤手一笑道:“我向来心志弥坚,决无说了不算之理,焉有徒托空言之理?不过,环顾左右,除开师妹而外,实在连个可以畅所欲言的人全没有,所以一遇上大事便无法决断了,以后还望师妹容我时常求教才好。”

中凤任凭他握着手,又嫣然一笑道:“您这话说得太重了,为什么对我竟说出求教的话来。不过我对师哥,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您也向来是极有果断的,既是心中有了不能决断的事,那一定值得思维的了,何妨先稍微告诉我一点,大家再来商量商量咧。”

羹尧不由又被她问住,不觉有点期期艾艾的说不出口,勉强支吾道:“此事实非各位师长不能做主,否则小弟早向师妹请教了。”

中凤见他神色有异,又不肯说出来,不禁夺过手去微愠道:“您是怎么着呢?既是要禀明师长的事,难道还瞒着我吗?”

羹尧见她又有怒意,连忙赔笑道:“我已说过有事必需与师妹相商,焉有瞒着之理。不过此事,在这个时候,实在不便告诉您,以后您也许会明白的。”

中凤闻言芳心一动,半晌不语,暗中再把昨晚窃听的话,和羹尧平日对自己的神态一想,已经料有六七分,不禁晕潮莲脸,把一双玉颊涨得飞红,像朝霞一般样垂下头去,低唾了一口道:“啐,我真不知道您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呢?”

接着又低垂着粉颈道:“您既不肯告诉我,我也懒得再追问下去。不过,您在这茫茫人海之中,却到哪里去寻顾师伯咧?您那无法决断的事,难道就闷在心里一辈子吗?”

羹尧嘴里虽然支吾着,暗中却也偷觑着中凤神态,一见她娇羞欲滴,粉颈低垂的不由也料到几分,忙道:“师妹只要能将独臂师叔之处见告,小弟便不难差人将信递去了。以我想来,我那恩师虽已多年不见,也许念我微忱,能赐训示亦未可知,如能藉此一信,以后常蒙指示大计,那就更妙了,师妹肯见告吗?”

说着,又微笑着,看着中凤颜色,恰巧中凤也蓦然把头一抬,正好来了一个四目对射,两下不禁心中都有点怦怦不已。中凤又垂下头去,沉吟半晌道:“我那师父原住华山,现已飞锡江南太湖之滨马积山附近黄叶村中,住持太阳庵。不过你我此刻均不便出京,他老人家的行踪又极不愿外人知道,您有靠得住的人能去跑这一趟路吗?”

羹尧也想了半会道:“此事不但独臂师叔不愿人知,便我们与这些老前辈来往也须极端隐密,否则一经泄漏,说不定会立罹奇祸,一切布置也成画饼咧。僮仆厮养之类,决无可以差遣之理,如今只有一人,或可求他一行,但此人风尘奇士,一诺千全,我却不愿以这样的事去烦他咧。”

中凤闻言不禁失惊道:“师哥从不服人,既如此说,这人决非寻常了,到底是谁?能告诉我听听吗?”

羹尧笑道:“其实此人师妹也曾见过,只是司空见惯的常人,你便不觉得了。”

中凤更格外诧异道:“那到底是谁咧?你试说来让我听听看,是不是您有点溢美过誉咧。”

羹尧笑道:“便是那马天雄,您会相信他是一位奇士吗?”

中凤含笑点头道:“此人果然有点意思,人品功夫,全较我那几位哥哥高多了。如果他肯去一趟,那以后我们和江南诸侠的来往便不难联络了。”

羹尧笑道:“既如此说,那便足见师妹与我所见略同咧。您看此人还当得起是一个风尘奇士吗?”

中凤抿嘴一笑道:“您只知道他是一个奇土,知道人家的来历吗?”

羹尧大诧道:“我只知道他是个万里寻父的孝子,一身武功也着实可以,而且为人品格极高。据他自己说,乃父曾隶左良玉部下当过武职官,后来左梦庚降清,被调辽东,因事下狱,遣戍西川,如是而已,难道还另有来历不成?”

中凤道:“您能认出他是一个风尘奇士,已是眼力不错,只可惜还未知其详,要不然也许还要更加看重呢。老实说,人家不但武功绝伦,是个真正的孝子,而且父子两人,全是大明胜国孤臣。他父亲的下狱,便是为了降而复叛,企图在辽东纠众聚义,便他自己也曾在故乡三原一带立过抗清义社,薄有声名,当时谁不知道飞天鹞子马家骥、小鹞子马天雄的大名。便他生母梨花枪周五姑姑,后母红缨戴胜娘,也全是驰名陕西辽东的女侠。你们相处将近半年,难道就连只字全未曾说及吗?”

羹尧闻言不禁更加惊异道:“我因他所述身世略而不详,深恐有难言之隐,所以也不肯追问。却想不到他是这样人物,那就难怪他对雍王始终不肯俯就了。不过,师妹,您为什么又知道得这样详细呢?”

中凤笑道:“一则他流落邯郸道上的时候,我父亲早就留上了神,曾一再托人相邀,许以大头目,并以客礼相待,无如他因志趣各异,始终并未首肯,连送他的银子也都璧回,却甘愿去做那短工度日,所以我对他也非常敬佩,暗中加以打听过。二来因为我那前师嵩山哑尼与他生母周五姑姑薄有渊源,所以才知之甚详。”

接着。又脸上一红道:“不过,我和师哥这师门渊源,您却不必告诉他,否则,我恩师却难免见怪呢。”

羹尧笑道:“这却又是为何呢?难道独臂师叔和哑大师还有什么过节不成?”

中凤摇头道:“我这两位恩师,虽然宗派各异,却情如手足,我之得入独臂恩师门下,便是前师之介,她们怎么会得有过节。”

接着又红着脸娇嗔道:“我教你不必告诉他,就不必告诉他,这事却也不许您追问呢?”

羹尧虽然料知其中必有缘故,但因中凤娇嗔满面,又有点红潮玉颊,也不追问,转将话锋略转道:“那么,您对马天雄身世既然如此了然,平日为什么极少交谈咧?”

中凤又嗔道:“你疯咧,我难道真是一个串店的绳妓?无缘无故的,只一遇上稍有头脸的爷们总要挨上去攀谈一阵吗?”

接着又冷笑道:“您是一个贵公子出身,只要愿折节下交这些江湖豪士,少不得有人以孟尝信陵一流人物相看,如果我也和您一样,那人家便不是这等说法咧!”

羹尧碰了一个钉子,不由脸上有点讪讪的,中凤偷眼一看他的神色又娇笑道:“您是一位爷们,哪里知道做一个女人的苦衷?尤其是像我这种江湖女人,做人那就更难了,稍一不慎,便易被人看轻,怎能和您一样呢?”

羹尧见她虽然强作欢喜,却隐含愤意,忙道:“师妹,您这话又错咧,自古奇女子出身风尘中的就很多,何况您的浪迹江湖,本出偶尔游戏,又志在光复汉族河山,将来一旦成功,还怕不是千古一人吗?为什么因为这一点小事也这样感慨起来?”

中凤看了他一眼,不禁又笑道:“那么,师哥,您对我是不至以江湖女人见鄙的了,但是笑面罗刹这个匪号,为什么又重劳挂齿咧?”

羹尧又大笑道:“原来师妹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次雪天一语,这真冤枉死人了。”

说罢又一握纤手笑道:“今后还有若干掀天事业,要等着我们去做,您怎么把一句戏言牢牢记在心上呢?”

中凤闻言这才疑云尽释,笑靥全开,玉颊上又深深漩出两个小酒涡儿来,倏然一转身,看着窗外天色不禁叫道:“啊呀,天又快黑呢,您还是先回去吧,要不然让您那令妹和我姨娘知道了,又不知编排我什么呢?”

羹尧一看,外面果然已近黄昏,连忙笑道:“果然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说罢,便起身告辞径自下楼,中凤直送到院落门外,倏见庭院无声,侍琴剑奴二婢—个不见,那孙二奶奶睁大了眼睛当门而立,便像一个把门将军一般,一直看着远处,一见羹尧和中凤出来,方才施礼站过一边。中凤不知她又在捣什么鬼,但当着人又不好问,等候目送羹尧去远方道:“你为什么站在这里?那侍琴剑奴两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孙三奶奶一看中凤颜色欣然,不由咧嘴大笑道:“俺知道年二爷一来,一定要有体己的话要跟您说,怕那两个小蹄子不识轻重,难免碍眼,早就全给轰出去咧。又怕香姨儿和别人来撞上有点不大好,所以才守在这儿。如今您小俩口儿,既已把话说完了,俺也该到大厨房去催送晚饭咧!”

说罢,只笑得两只母狗眼,挤成一条缝,迈开大步,一溜烟而去。中凤不禁恼羞成怒,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还待喝住,数说两句,但人已去远,只有独自回到楼上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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