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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宠结椒房

在另一方面,雍王那天换好衣服,带了几个护卫,到了李氏姑嫂所居红香小榭之后,荣嬷嬷忙从院落里迎出来,悄悄的说了几句话,一面打起帘子,高声道:“李大姑娘,我们王爷亲自看你们来咧。”

玉英在房中一听,连忙赶了出来,雍王已经到了明间里面,一见玉英首先含笑问道:“昨天太委屈大姑娘了,你嫂嫂伤势好点吗?那郝四出言无状,我已命载总管棍责,罚充更夫一年,以后如果再有人冒犯,你只告诉我,决不轻恕。”

玉英一看那雍王,头戴朱缨大帽,一颗鲜红的宝石顶子,闪闪生光,后面拖着三眼花翎,身穿团龙黄马褂,京酱四开气袍,再配上一副阔额丰颐深日隆准的相貌,两边站着三四个带刀护卫,分外显得气象威猛,不由匍匐在地连连叩头道:“民女李玉英,两兄迭犯王驾,罪该万死,妻孥得免刑戮已是万幸,复蒙如此恩遇,不特感激莫名,便肝脑涂地也不足以图报于万一。至于那郝四出言不慎,既已责罚,还望从宽发落。”

雍王一听,不但口齿清楚,而且莺声呖呖,仿佛银瓶泻水一样,措词也很不俗,不由心中奇怪,忙道:“李大姑娘,不必多礼,赶快起来,我还要去看看令嫂呢!”

玉英闻言,起来又福了两福道:“谢谢王爷,我那嫂子的伤势已经好多了,现在决不敢再劳王驾前去看望,只等她能行动自如,再去叩头吧!”

雍王抬头一看,只见她身上穿着玫瑰紫袄裤,脸上脂粉不施,天然淡雅,说话行动都很大方,决不像个出身盗窟的少女,不禁笑问道:“你读过书吗?怎么气质言行和令兄完全不同呢?”

玉英躬身道:“民女因各位兄长均陷身萑府之中,自幼便由族叔收养,家叔本清白良民,出身生员,—生教读为生,不时也教我读书识字,直到十三岁,叔父身故,长兄又娶了嫂嫂,才又从兄嫂练武。所以稍形粗野。”

雍王笑道:“哦!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

说罢又道:“如此就请你告诉令嫂一声,教她好好养伤,我已为她特地派出人去,请那有名的蒙古医生,只要有复原之望,我必悉心代为医治,教她放心好了。”

玉英又万福道:“谢谢王爷的关切,我那嫂子稍好,必定当面叩谢。”

雍王目视左右,又当面吩咐荣嬷嬷好好照料,只须什么,立刻照办,方才离开。玉英把这一席话告诉张桂香之后,姑嫂两个更加感激。

看看腊尽春回,新年已届,雍王府和年府自有一番热闹,这些不必细说。却好正在这时候,年遐龄又奉驿驰来京陛见,于年底到京,一听羹尧竟邀雍王宠眷,聘为上宾,也不由欢喜万分,只是自己几次到雍王府去求见当面申谢,都被门上挡驾,推说王爷身体违和,不能见客,便羹尧自去,也均未见着,父子二人,不由全觉奇怪。直到正月初二这天,那隆皇亲的太太又前来拜年,年夫人自是竭诚款待。席次隆太太看着芳华小姐忽然笑道:“年夫人,我有一句话不知能说吗?”

年夫人心知隆太太必为女儿说亲而来,连忙向女儿使了一个眼色。芳华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不禁脸上一红,托故避开。年夫人接着又向隆太太道:“您有话只管请说,咱们一家全靠着皇亲提携呢,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隆太太笑道:“如此便请恕我唐突了。实不瞒年夫人说,我此番造府,虽然是给您拜年来了,实际上却是受了外甥四阿哥之托。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听说您这芳华小姐为人才貌出众,又极贤淑,几次磨着我来求您,聘为次妃。我因为您对这位小姐爱如掌上明珠,他又有了正妃,虽说现在颇为父皇喜爱,正妃钮钴禄氏也很贤淑,但是说起来总是一位侧福晋,我怕您不愿意。再说,你们年大人又在任上,所以始终不好启齿。谁知那孩子,昨天到我那里去,给他舅舅拜年,又赖在那里不走,非教我来这趟不可,并且说是连宫里娘娘那里都已说明,说得我只好拼得舍了这副羞脸,老实说了,您可别见怪。”

年夫人一听,不由又惊又喜,半晌不语,连长媳佟氏也怔住了。

隆太太忙道:“您是在怪我吗?这是婚姻大事,决没有个勉强的,您要是不愿意,我可以婉言回他去,决不会教您为难的。”

年夫人连忙起身道:“这是雍王爷瞧得起咱们的孩子来,何况又是您亲自来提亲,焉有见怪之理?我真想不到寒舍有何祖德,忽蒙王爷如此恩宠。既如此说,便请上复王爷和宫内娘娘,我们决定仰体恩命便了。”

隆太太笑道:“那么,我便先代四阿哥谢过,只是年大人面前有无异议呢?”

年夫人道:“我们一家,久蒙圣眷,阖门富贵哪一项不是出诸主子的恩泽?他怎敢会有异议?就烦皇亲代为回复便了。”

隆太太不由把大拇指一竖道:“您真是女中丈夫,说话爽快极了。那么,我也不多留咧,省得四阿哥老是心里惶惶的。”

说罢一笑便起身告辞,传命套车赶向雍王府去不提。

这里自从隆太太走后,年夫人立刻请来遐龄和希尧兄弟告诉这消息,遐龄希尧父子,自是喜欢不尽。接着雍王正式纳采行聘,简直把个年府上下忙得个不亦乐乎。又因为雍王急于迎娶,遐龄又忙于回赴湖广任所,所以把吉期定在元宵,以致份外忙碌。自从芳华过门以后,雍王对于遐龄夫妇,一切都以子婿之礼相见,除册宝而外,几与福晋钮钴禄氏无异。等到三朝以后,雍王单独延羹尧于秘阁笑道:“二哥,现在我们是亲戚了,你却再对小弟客气不得呢?大哥之称,从今丢开一边,可是这个二哥之称,却是实实在在的,再不容改口了。”

羹尧这才知道,雍王之所以要结这一门亲,完全是为对于自己更加亲近,不由满心感激道:“我真想不到王爷对羹尧竟如此器重,今后敢惜肝脑涂地。”

雍王大笑道:“二哥怎么又出此言?你还记得云家堡富贵与共的话么?我之所以急急附于姻娅的,就是恐怕二哥见外,如今如果再这样说,你不但无以对我,更无以对令妹了。”

说罢又道:“小弟今后,不但已视二哥如家人骨肉。便为了那马天雄,也已托人向那刑部查过,现在已专人向打箭炉去了。如果他来,还望转告,命其立刻来见。就此一端,二哥便可见小弟求才若渴了。”

羹尧慨然道:“王爷如此待人,何愁大业不成?天雄为人磊落豪雄,向来不轻然诺,何况王爷如此相待,只不解,为何迄今尚未见到京?便连我那老苍头也未回来,真不知道是何缘故?难道那县官对于李案又变化吗?”

雍王笑道:“这倒不会,实不相欺,那邢台李令的嫡叔,乃小弟府中包衣,载泽那奴才知之甚详,决不会让他翻出手掌去。他们迟迟未回,或天雄伤势未能痊愈亦末可知,倒是我们前此所谈之事,二哥曾有眉目吗?”

羹尧道:“上托王爷德望,现在已经大致就绪,不过因为草创伊始,又正在年尾年头,各人都有私事,一时还未能使其发生效用。”

说着,从靴筒里,掏出一个手折来道:“王爷请看,这便是分布在各地段各衙门的一个清单。”

雍王接过,略一翻阅,仍还羹尧道:“也差不多应有尽有了,不过八阿哥、十四阿哥府内还宜多派得力人员才对。”

羹尧闻言不禁又笑道:“那李家姑嫂现在如何?是否已经就范呢?”

雍王笑道:“这几天我因为要办喜事,所以未遑顾及。不过以我看,他那妹妹人还老实,并且还曾读过几天书,也许不难驱使,那张桂香,伤势尚未痊愈,只好等她伤好再为相机行事,二哥另外还有人派吗?”

羹尧道:“三八两王府里,因为有好几个包衣和护院把式,平日都有往来。惟独这十四王爷府里,虽然也有几个人,却都非亲信,所以我希望能在她姑嫂二人身上设法一二。要不然王爷和十四王爷是同母亲弟兄,那只有在府中婢妪僮仆之中设法了。”

雍王沉吟半晌,忽然笑道:“如果必须要用这个人,我自有道理,可惜那张桂香一时不能痊愈,未免误我时日了。”

羹尧道:“她那伤势,以我看来,当日云女侠下手时便已留情,有这许多天,也许已经好了,只不过那身功夫一时不能复原而已,王爷何妨再查一查。此妇向来狡狯异常,也许她存心装病拖延亦未可知。”

雍王笑道:“二哥不必多疑,对于此妇,我已想好制她之策,只要她伤势一好,便不难遣出。”

羹尧诧异道:“王爷用何法制她,能见告一二吗?”

雍王又笑了一笑道:“女人家再倔强些,终跳不出财势二字的圈子,不外动之以利,压之以势而已,二哥何必再问?倒是云家父子新正之约迄今未践,我反有点担心,二哥最近曾接到来信吗?”

羹尧摇头道:“他父子连王爷处都未有来信,何况我呢?”

雍王一笑道:“我不是说他父子,而是说他父女,难道这好多天,那云小姐也没有来过信吗?”

羹尧脸上一红道:“王爷又取笑了,她平白写信给我做什么?”

雍王大笑道:“二哥,如今我们是至亲呢,你还瞒我做什么?便算你尊敬她,不作亵渎之想,难道对这样一个红粉知己,就连写一封信也不应该吗?这未免太矫情了。”

羹尧道:“其实并非矫情,实在人言可畏,稍一不慎,不特我今后做人不得,便在她也彼此不好再行相见,那是何苦呢?”

雍王笑道:“如畏人言,在小弟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必也正名乎,舍此以外,那就只有避嫌愈甚,人言愈多,何苦乃尔呢?”

羹尧不禁把双眉一皱道:“王爷之言未尝无理,不过此中实有难言之隐,此事还是暂且不谈为妙,这些时,宫中有什么消息吗?”

雍王只把头摇,接着道:“宫中倒未见什么消息,不过太子一天比一天行为更乖谬些。据说六阿哥不知在什么地方,请来一个喇嘛,现在正在秘密对太子诅咒,虽然人言不可尽信,但是太子一天癫狂一天则是事实。”

羹尧道:“诅咒巫蛊之术,虽然自古有之,但未能全信。依羹尧的推测,或许那喇嘛欲神其术,暗中派人在太子饮食之中下了点什么东西,倒有几分可信。”

雍王道:“这却然而不然,二哥是没有见过那喇嘛的神术,有时的确有不可思议的地方……”

正说着,忽听室外报道:“禀王爷,皇亲隆大人来了。”

羹尧方欲回避,雍王大笑道:“我那舅舅并非外人,如今你我又是郎舅至亲何须如此?我对你们两位已视如左右手,以后好多大事,非在一起商量不可,如何能不相见呢?”

正说着,只听外面高声道:“四阿哥,里面是年大人的二公子双峰吗?这几年来,九城侠少都说,他好像孟尝信陵一流人物,只恨我一官羁身,反无缘相见,如今你们已经成了至亲至戚,能容我这神交已久的老姻叔,就此认一认亲戚吗?”

说着,靴声响处,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四十多岁,头戴水红顶子,身穿箭衣的伟丈夫来。羹尧知是皇亲隆科多,连忙请了一个双安道:“皇亲,您过奖了,羹尧少年无状,怎敢当您一顾?更何敢僭以姻垭相附?”

说着,便待叩拜下去,隆科多双手扶着,大笑道:“日前我在尊府便欲相见,无如令尊老大人和令兄均皆在坐,因恐为俗礼拘束,彼此转不能畅所欲言,所以末命人相邀,想不到今日在四阿哥这里不期而遇,再如此便俗了。”

说罢一面还礼,一面道:“我久已听得四阿哥说你是今之奇士,不但文学纵横,才气蓬勃,便武功剑术也自了得,等过些时,我这一等侍卫出身的九门提督,还要向你请教呢!”

雍王拊掌大笑道:“舅舅,您向来是自命知兵不让诸葛的,我们这位年二哥,可也是今之管乐,今后你们两位多亲近吧。”

羹尧愈加惶恐道:“王爷言重了,想羹尧一介书生,平日虽然狂放,怎敢和皇亲相提并论?”

隆科多笑道:“你瞧,不但我闻名已久,便连四阿哥也如此说,足证名下无虚。老实说,你与四阿哥缔交经过,他已全告诉我了,我辈虽然不便过于脱略,但如为世俗礼法所拘反而不好,何况现在又已经结成至戚呢。”

说罢把臂相邀入座,一面笑道:“你去年对四阿哥所说的计划,他已全对我说了,虽然陈平复生不过如此。天既生你这等奇士,自必有一等丰功伟绩寄托你身上,今后在皇上面前和宫中自有我去应付,那对付各衙门和结纳重距疆吏之责便在你了。”

羹尧不禁又惶恐道:“羹尧前此对王爷所言,不过书生之见,虽蒙王爷皇亲加以采纳,如论查探各方情形乃至布置用间,或者还可稍尽犬马之劳,至于说到联络结纳重臣疆吏,则似非一介书生之能用命了。”

隆科多笑道:“老姻侄,你说这话就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以我看来,令尊大人现在开府湖广,固然在疆吏当中是数一数二人物。同时,今年春闱,你是必然及第无疑,转眼不就是一个学政大人?三五年一来,还怕不飞黄腾达?以你这样文武全才,再加上家世清贵,又是四阿哥的至亲至戚,如果存心结交权贵,谁不倒屣相迎呢?”

雍王也笑着一拍羹尧肩头道:“二哥好自为之,小弟在订交之初已经说过了,富贵均当与共,将来一旦天命攸归,那颗大将军金印是不会吝惜的。”

羹尧虽然抱负不凡,一听两人的话,也不免有点飘飘然,忙道:“既承王爷和皇亲如此见重,羹尧敢不尽命以报知遇?不过以目前而论,八王和十四王爷,实在是王爷的劲敌,尤其是十四王爷颇有知兵得士之名。我们虽然处处准备,却须善刀而藏。羹尧既辱附外戚之末,万不宜得意过骤,否则转足以贻人口实,反而不美了。”

隆科多大笑道:“我真想不到你竟出此语,如果是谦逊之辞,已非英雄本色,倘若因此真欲避嫌,那便真是书生之见了。自古谋大事者不拘小节,外戚秉政,建不世奇勋者也不在少数,你能说卫霍长孙无忌不是贤者吗?连我这以侍卫起家的鄙夫,尚且不甘自弃,何况你这名满京都,人所共知的贤公子呢?”

雍王也笑道:“自古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何况二哥才华盖代,科举又是正途出身,即使小弟暗中代为吹嘘一二,也似无碍于清誉,为时尚早,何必先斤斤于此呢?”

说罢又道:“适才你说十四阿哥和八阿哥是我劲敌,这话倒还有点道理。不过此番回京以后,小弟已遵二哥所嘱,事事退后一步,决不与人争先,只不时向几个洋人学点勾股算法,间或研究点训诂之学,这风声已经传到皇上面前去,据说因此还得到皇上在无意中夸奖两句,足见舅舅和二哥为我划策已经有了相当效果了。”

隆科多笑道:“我虽不敢说是算无遗策,但是在这揣摩工夫上,自信还有点心得,你只照这个办法做下去,不出一年半载,包管不错。”

三人正在说着,忽然载铎在门外道:“回王爷的话,奴才的兄弟载泽回来了,因为隆皇亲和年二爷在这里,不敢擅自进来,王爷有话要问吗?”

雍王道:“年二爷正不放心那位马爷呢!你教他就进来吧!”

接着,只见载泽一脸风尘之色,走进来先向雍王请安,又向羹尧隆科多一一请安,然后躬身道:“那马爷已和奴才一同到京,现在由年老管家引往年二爷府内去了。本来奴才去年就想赶进京来,只因那李知县深恐马爷伤势未愈,路上不便,硬留着在邢台过年,所以来得迟了。另外那云家堡的张总管托奴才代禀王爷和年二爷,他主人云老英雄父子至迟月底必可到京,到时再给王爷和年二爷拜年请安。”

雍王不禁眉头一皱道:“那云老山主上次不是说新正便来吗?如何又要到月底呢?”

载泽看了羹尧一眼笑道:“这个……奴才也不知道什么原故,不过听那张总管说,好像因为云小姐有事已经到山外去了,必须要等她回来,才能同来。”

羹尧忙道:“那云小姐为了什么事要到山外去,你知道么?”

载泽道:“这个奴才倒不十分清楚,不过据张总管说,那李如虎的哥哥李飞龙曾经夜入云家堡去滋事,被云小姐擒住又放了,恐怕他要到京里来骚扰,所以云小姐着他教奴才呈明王爷和年二爷要多多留意,并且附带送来一包解毒的灵药,说那厮并无真实功夫,只仗迷魂弹药取胜,如用此药在鼻子里塞上两粒便无所施其技了。”

说罢,从靴筒里取出一包丸药来,递在羹尧手上。

雍王看着那丸药,不禁诧异道:“既已拿住了,为何却又把他放了?这是什么意思?”

载泽道:“这个……奴才不知道,那张总管也没有说。”

羹尧沉吟半晌不语,雍王忽然把手一拍道:“好!我明白了。”

说着,把手一挥道:“你先下去,等一会再把路上详细经过告诉我。”

载泽答应一声:“是。”便退了下去。羹尧道:“王爷明白什么?她此举太荒唐了,那等下流匪类就不当场宰了,也该送进京来才是,为什么擅自放了呢?”

雍王大笑道:“她之所以不杀张桂香,又把李飞龙放了,全是为了你,怎么你自己反不知道呢?”

羹尧不禁惶惑道:“这个与我何干?羹尧倒有点不明白了。”

雍王笑道:“以我看来,她这两件事,完全是为了对你解答她那笑面罗刹的绰号。其用心之细已经妙到秋毫,我这旁观的人都已明白,你为什么反不能体会呢?”

羹尧脸上—红道:“王爷不必取笑,她的绰号与我何干?又何用如此曲折解释呢?”

雍王笑道:“她那天治了张桂香,你不是说她手底下太辣了吗?教她如何能不加解释呢?”

羹尧不语,心中也不禁一动,隆科多在旁微笑道:“我静听你两位所说的话,其中必定藏着一件极有趣的风流艳事,能告诉我听听吗?”

雍王不禁又哈哈大笑,随即把中途所遭,大略的说了。隆科多大笑道:“这一段故事,真可抵得一部唐人剑侠传,我想不到天壤之间,既生年双峰这等英才,又生如此奇女子。”

说着看了羹尧一眼道:“照如此说来,四阿哥的话,就有点近乎此了。你还应该加以体贴才是。”

羹尧红着脸道:“这是王爷成心取笑,其实羹尧从无此念,便那云小姐一身侠骨也未必便有世俗之见,我想,她也许因为那李飞龙的妻妹均在此地,即想留他活口,所以不得不再示宽大,亦末可知。”

雍王笑道:“你自己替自己辩白罢了,怎么又替别人也辩护起来?万—所料不中,岂非有负人家一片美意吗?现在我们是亲戚呢,好便好,不好我便要禀明岳父母打这个抱不平了。”

说着又恐羹尧脸上挂不住,接着道:“此事姑且不谈,那马天雄既已来了,我知他是个孝子,二哥不妨先回去安慰他一下,请他明天便到我这府里来,为了邢台一案,我早把他名字补了护卫,任事与否无妨,一但在此时他却推辞不得,这一点也请你告诉他。不然,此人素行奇特,也许会不就呢!”

羹尧道:“此点王爷所见极是,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便起身向雍王隆科多二人作别回去,等回到家中一看,天雄已由老管家年贵安排在书房之中,不但面上毫无病容,便风尘之色也十去八九,不由笑道:“马兄伤势痊愈了吗?”

天雄笑道:“不但伤早好了,那李知县这些时真把我当着王府护卫看待,供应之盛与款待之殷勤真令人难受,伤口不平复又不让走。那载泽更不时借我向他威吓,简直和真的一样,弄得我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好不容易我那伤全好了,他又送我五百两银子程仪,我坚持不受,偏那载泽说什么也不答应,连那老管家,也逼我非受不可,末了弄得我发了倔脾气,才勉强收回去。谁知载泽那奴才,不但暗中仍替我收下来,而且五百之外又加了五百,直到今天才托老管家交给我,你看此事如何处置呢?”

羹尧沉吟半晌道:“此等不义之财,你当然不能受,不过此刻急也无用,只好存在此处,等我相机再设法送还他便了。但是你那护卫一职已经弄假成真,却推辞不得呢!”

说着把来京以后情形全说了,天雄慨然道:“那位雍王爷我在识面之初,已经猜到八成。不过我生平极少肯受人恩惠,风尘之中得遇午爷已出意外,谁知偏又遭逢此事,他如真的能为我将老父赦回,自当效死以图报深恩于万一,岂止充任护卫而已?否则土各有志,从权应命则可,他日趋舍如何便当有所斟酌了。”

羹尧忙上前握着天雄的手道:“马兄出言如此光明磊落,实令小弟钦佩无已,只是忒嫌有屈了。”

天雄笑道:“小弟江湖亡命,忽然荣任王府六品护卫,怎得谓之有屈?不过年爷实小弟平生唯一知遇,有话不容不实说,那雍王他日自不止一亲王而已,但是……”

说到这里,又看了羹尧一眼道:“以我看来,此人是否能长共富贵,那就难说了,小弟自知福薄,除恩怨必报而外,久已决心终老江湖,成败得失,无非一身而已,年爷出处倒不可不慎呢!”

羹尧不禁微讶道:“马兄难道精于风鉴之术吗?”

天雄道:“自古观人于微,岂必尽在风鉴?小弟也不过说说罢了。”

羹尧心知天雄必有所见,再三追问,但天雄始终笑而不答。后来又渐渐谈到雍王所托之事,天雄笑道:“照这么一说,年爷已经成了天策长史了,小弟此来,倒有了热闹可看呢!”

羹尧笑道:“难道你真只看热闹吗?”

天雄道:“年爷如有所命,无不愿供驱使,至于雍王真欲以利禄鞭策,那就难说了。”

羹尧只笑了一笑,也不再说什么,等希尧回来后,又代为引见,当晚二人便在书房对榻而眠不提。

另一方面,在羹尧走后,隆科多却向雍王笑道:“想不到年遐龄这等一个俗吏却生了这样一个儿子,不但骨相非凡,而且也确知分际,将来真是四阿哥一条极好膀臂。”

说着又笑道:“也真不枉你费这一番心机。”

雍王道:“他因初次和舅舅见面,还未免矜持一点,如再脱略些,你就更看出他的才情和抱负了。有他这一来,不但九城市井之雄尽入网罗,便若干江湖豪客也不难入彀了。”

隆科多道:“他的才华向来在八旗子弟当中是有名的,如这科能殿在二甲,那就容易设法了。老实说,只要他能由科甲出身,我们多着点力,也不怕旁人非难,就是在皇上面前,也好说话。”

雍王连连点头,两人又商量半会,隆科多才告辞离去,雍王独自坐在秘阁,想起李飞龙之事,又唤来载泽问道:“那云小姐为什么出走,你知道吗?”

载泽道:“这个,奴才却不知道,不过据那张总管语气之间,好像连云老山主也不知道,那两丸解毒丹,便是云小姐行前交给他的,但对出走之事,一字也末提起,如今云老山主正在着急哩。”

雍王笑道:“她曾另有什么信交给年二爷吗?”

载泽道:“据奴才所知,并未有什信件。”

雍王道:“这就奇了,那李飞龙之事,你知道吗?”

载泽道:“这个,奴才倒还听见张杰说过。”

说着把中凤擒纵李飞龙之事说了。

雍王想了一想道:“那李飞龙真有来京先找我算帐的话吗?”

载泽道:“据张杰说确有这话,所以云小姐才嘱咐王爷和年爷小心一二,防他来此骚扰。”

雍王笑道:“这倒不消虑得,他的老婆妹妹全在这里,就要下手也得先问个明白,再说这天子脚下,不比偏州小县,可以肆行无忌,量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罢一笑,挥手令载泽退去,也不带从人,竟向李氏姑嫂所居红香小榭而来,才到院落里面,那荣嬷嬷便迎着道:“奴才回王爷的话,那李大奶奶大好了,前天本来她姑嫂要去当面谢过王爷,却好是王爷吉期,所以奴才没有让她们去,想不到今天王爷反过来了。”

雍王道:“她姑嫂二人呢?”

荣嬷嬷道:“大姑娘到福晋那里请安去了,李大奶奶现在房里。”

正说着,那张桂香已经从房里走出来,含笑道:“民妇前此得罪王爷,多蒙见恕,并且如此相待,实在感激之至。”

说着便就外间拜将下去,雍王忙命荣嬷嬷扶起,一面笑说:“过去的事一切都算了,你姑嫂二人在这里住得惯吗?”

一面抬眼将张桂香一看,只见她身上穿着一件银红绣花小袄,下面宝蓝撒脚裤子,足下一双玉色凤头小鞋,鞋尖安着一撮粉红丝线缀就短须,面庞只略清减些,却薄簿晕了一层胭脂,再配上一双勾魂摄魄的妙目,虽然不及中凤天然秀丽大方,也不及玉英端正淡雅,却别具媚骨,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不由又笑道:“凭你这种人物,埋没在江湖之中真可惜了,如果愿意在这北京城里长住下去,不妨设法通知你丈夫,过去一切罪行,皆可设法赦免,也不难给他找一个小小前程,你意如何?”

桂香也看了雍王一眼,见他现在虽是穿着一身便衣,但体格伟岸,气度不凡,较之旅途所见又大不相同。一边就着荣嬷嬷搀扶之势,仿佛伤势犹有余痛,娇慵无力,袅袅娜娜的站起来,一边眼角微睃,秋波一转,媚笑道:“贱妾罪该万死,得蒙王爷赦罪不杀,已是侥天之幸,何况又破格以客礼相待,岂有不惯之理。拙夫更是罪大恶极,久干禁律,如蒙王爷设法赦免,令其带罪图功,不但贱妾感激,便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就是他李氏门中,祖宗三代也当感恩图报。”

说着,又待拜将下去,雍王见她腰肢绰约,好像临风弱柳一样,说得又那么楚楚可怜,不由十分怜惜,忙令荣嬷嬷扶着,不令再拜下去,一面道:“你那伤势全好了吗?”

张桂香笑着荣嬷嬷又是一笑道:“托王爷鸿福,和云小姐手下留情,又得年二爷解救得法,现在除尚不能用力窜高而外,其余已经一切如常了,也许稍假时日,还可好些,不过那一身小功夫,恐怕今生难望恢复了。”

说罢,秀眉微皱,愈形凄楚,雍王道:“你放心,我为了爱惜你这一身功夫,破了未免可惜,已经派人去请那蒙古大夫了。只要他一来,决无不能恢复之理,最多也不过一两个月,便可跳纵自如了。”

张桂香斜觑着雍王道:“王爷为我真太费心了,这样下去,教我如何报答呢?”

雍王笑道:“些许小事,怎么说得上报答的话?只要你姑嫂不再恨我就行了。”

张桂香忽然秋波一转,又媚笑道:“这在王爷虽然是一件小事,在贱妾却是恩同再造,感激尚且不暇。”

说罢又道:“这外间没有火盆,未免太冷了,王爷不嫌亵渎,还是请房里坐吧!”

说着,一伸纤手,打起软帘,推开荣嬷嬷,俏生生的,向房门里面身子一侧,就向房里让着。

雍王笑了一笑道:“不是你一说,我倒几乎忘记了,虽然已经过了年,天气却真冷呢。”

说着,回顾荣嬷嬷道:“你给李大奶奶预备大毛衣服没有?”

荣嬷嬷笑道:“预备是早预备了,不过李大奶奶向不喜穿得太多,所以到现在她还是穿的灰背袄儿,在房里不觉得,一到外面便冷得受不住了。”

雍王道:“既如此说,你赶快去查查看,福晋那里有没有她们能穿的斗篷,取两件来给她姑嫂两人,好出屋子穿,要不然,伤后受了凉也不好。”

说罢一使眼色,张桂香方说:“我不冷,王爷不必太操心了。”

荣嬷嬷已经连声答应,向外面走去。雍王接着道:“这衣服有的是,说不上操心。”

说着便走进房门,穿过正房,面向里间走去,一看房中虽然仍是旧有陈设,却收拾得非常整洁,靠窗妆台上,还放着一瓶腊梅一盆水仙,床前一个大雪白铜火盆,兽炭烧得通红。再看张桂香时,眼角眉梢又隐含笑意,忽然想起荒村小店她卖弄风情的光景,不禁有室暖如春,人艳于花之感。那张桂香,又自取过茶杯,用手帕拭净,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盈盈走来笑道:“王爷请坐用茶,这些时,既是新年,又是王爷大喜,我还没有给您道喜拜年呢!”

雍王接过茶去,喝了一口,把茶杯放在妆台上,在靠着妆台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笑道:“婚事已经过了,年更远了,又何必客气呢?”

张桂香道:“这些时贱妾正好在病中,我那妹妹又怯场,所以连礼数也全忘了,就此当面拜过吧!”

说着,双手福了—福,便待拜下去。雍王连忙用手扶着道:“说过就算了,你为什么这样多礼起来?”

那手正好握着一双柔夷,偏偏桂香有意无意之间猛一抬头,星眸斜睨,玉颊生春,正好和他打了一个照面,那一股兰麝之香,直透鼻官,已是熏人欲醉,偏那桂香,又乘势反握紧了他的手,身子一直,丁香半吐媚笑着道:“王爷……您真待我太好了。”

雍王正哈着腰,低着头,一张粉脸离开他才只寸许,不由心中怦怦不已,一颗头愈低下去,这时帘幕低垂,鸦雀无声,室中愈形寂静。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玉英才从福晋钮钴禄氏处回来,走到内间一看,只见桂香正对着妆台用一张牙梳在理着头上青丝,口角含春,咬着香唇在微笑着,不由微讶道:“嫂嫂,怎么这个时候又梳起头来。”

桂香脸上一红道:“这房中太热了,我倦得很,无意之间,在床上靠了一下,连头发都揉乱呢,不梳一下,篷头鬼也似的,好见人吗?”

玉英又向她脸上看了一眼,不禁诧异道;“你才吃过酒吗?”

桂香一面梳着头,一面嗔道:“你怎么今天尽查问我是何道理?这会子中饭已过,晚饭未到,我好好的又吃什么酒?不是见鬼吗?”

玉英笑道:“不是我查问你,你瞧你脸儿红红的,额角鼻准都有点汗,不是吃酒是做什么来?”

桂香自己就镜中一看,果然自己两颊红得像胭脂一样,额角鼻准微见香汗,不由又嗔着笑道:“这是因为这屋内大热了的原故。可笑方才雍王爷来,还眼巴巴的叫人给我们送大毛衣服来咧。果真在这屋内要穿上大毛的衣服,不热出病来才怪。”

玉英不禁一怔道:“方才那雍王爷又来过吗?他说什么没有?”

桂香忙道:“他是特地来看我的病的,只坐了一会,叫那荣嬷嬷替我们送两件斗篷来就走了。”

正说着,那荣嬷嬷已经笑着走进来,一手提着一个包袱,一手托着一个红本拜匣向桂香看了一眼道:“这包袱里是两件斗篷,还有几件衣服,是咱们福晋叫我送给李大奶奶和大姑娘的。”

说罢又将红木拜匣向桂香手里一塞笑道:“这是王爷教我送给您的。”

桂香且不去打开那个包袱,先红着脸,揭开拜盒一看,原来却是一对金镯,一枝翡翠簪子,不禁惊喜交集道:“我承王爷这等款待,已是感愧万分,如何又送这样贵重的东西给我呢?”

荣嬷嬷笑道:“天下事是个缘祛,这对镯子有限,只不过打造得还精致而已。这枝簪子,却是有钱没处买的东西,便是咱们福晋那一枝,也远不及这个,您瞧,这是道道地地的玻璃翠,据说值得几百银子呢!”

桂香愈加惶恐,一面谢着,一面慎重的收起来。再打开那衣服包袱一看,却是两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还有两件大羊皮袄。荣嬷嬷把东西交清之后,便自出去,玉英看着桂香道:“他送衣服罢了,怎么又送起首饰来?这是什么意思?”

桂香道:“管他呢,反正我这条命是捡来的,他只愿意孝敬我,终不成还退回去吗?”

玉英见嫂子说话始终有点硬邦邦的,但口角之间又无怒意,简直有点猜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暂时闷在心里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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