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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阴婆婆

一夜一天过去了,高大龙没回来,阴婆婆也没见露面。

天已经又黑透了。

今儿晚上没有月亮,天空乌云厚积,跟泼了墨似的。

夜深了,整个大名府都熄了灯,闷热的上半夜已经过去了,这时候微有凉意,正好睡觉。

只有高家车行总行里亮着灯。

这个大院子里,只要是屋子,里头都点着一盏灯,屋门敞着,灯光外泻,把院子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

屋里有灯,院子里挺亮,只是乍看上去你绝看不见一个人影,四下里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一点声息。

这时候要有针掉在地上,也会“叮”地一响。

看样子要下雨,只不知道这雨点儿什么时候会开始往下掉。

突然,天边闪起一道光亮,把这漆黑的大名府照得猛然一亮,接着就是大车一般轰轰的闷雷。

快了,看样子快要掉雨点儿了。

风起了,忽然一阵,砂飞石走,小石头子儿被风刮起来打得四下里叭叭乱响。

这阵风真不小,刮得高家车行那敞着门的各屋里的灯猛然为之一暗。

就在这高家车行各屋里的灯一暗再亮的时候,高家车行大院子里多了十一个人。

这十一个人都是女的,前头四个,后头七个。

前头四个是两队背插长剑的中年女子,都穿黄衣,各人背上插的那柄长剑长四尺。

乍看上去,四尺长的剑不算稀罕,可是仔细想想这里就不简单了。

剑插在背后,应该是越短越好往外拔,四尺长的剑在挥掌之间要想把它从肩上拔出来,在剑术上非有高绝的造诣不可,普通的人是不敢用这么长的剑,要不然你在剑还没拔出来之前已伤在人家手下。

这四个中年黄衣女子居然敢用四尺长的剑,要不是在剑术上有高绝的造诣,便是自找杀身之祸,活得不耐烦了。

这四个中年黄衣女子长得都挺好,看上去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只是她们四个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眉宇间深溢着一股子冷肃杀气,看上去吓人。

后面七个,其中四个健壮的中年黄衣女子,个头儿比男人家还要壮几分,粗胳膊粗腿,看上去浑身是劲儿,一巴掌拍出去,或是一腿踢出去,足够毙了一头牛。

女人归女人,女人也分好几种,象这么四个,哪一个男人家敢领教?只怕是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跑都来不及,自不会再有那心情去饱餐秀色了。

真要比起来,男人家宁可冒杀身之险,多看前头那四位几眼,那四位不但象女人,而且是十足的女人,女人的身材,女人的脸,身上每一寸都是女人。

这四个就不同了,让人根本就不觉得她们是女人,一点女人味儿都没有,试问,谁敢领教,谁有那么好心情,谁有那么好胃口,谁又有那么大的胆子!

这四个健壮女子是站在一顶软榻的四边儿,看样子象是抬软榻的。

那顶软榻上,盘膝坐着个黄衣老婆婆。

这黄衣老婆婆瘦小干瘪,看上去混身上下没四两肉,榨不出一滴水来。那张脸既黑又丑,简直就象块风干后再放在火上烤释了的橘子皮。

一双老眼闭着,眉宇间那一股子冷肃杀气,比前头那四个背插长剑的中年女子还甚几分。

她有一张既黑又丑的脸,却有一头银丝般的头发,黑与白发,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黄衣老婆婆丑是丑了些,可也很精干,才那一头白发也是一根跳丝儿都没有。

紧挨着黄衣老婆婆站立的,是两个年轻女子,穿一身黄衣,一般地美艳绝伦,跟两朵花儿似的。

左边那一个,年纪稍长些,刚健婀娜,柳眉杏眼,小嘴角儿还长了颗美痣,益显动人,小嘴角儿还噙着一丝笑意,不知她在跟谁笑,只是她冲谁笑谁一定头皮发麻。

她两手里捧着一根乌黑的龙头拐杖。

右边那一个,年纪略小几岁,身材也娇小些,黛眉凤目,瑶鼻檩口,看上去比左边那位柔弱些,只是她神色冰冷,那张娇靥上象罩了一层浓浓的寒霜似的,令人不敢仰视,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概。

她两手里捧着的是一面杏黄三角小旗,小旗上绣着一个血红的阴字。

就这么十一个人,不过在高家车行各屋里灯一暗一明间就到了高家车行的大院子里,不知她们是怎么来的。

高家车行那通往前面的门还关得好好的。

大院子里多了十一个人,车行里还是静悄悄的,高天龙兄弟不知道上那儿去了,一个也没露头。

刹那间静默之后,软榻上那黄衣老婆婆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冰冷而且蕴含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就这么一声轻哼,只听旁屋里紧接着有人哼了一声,是闷哼,象是突然间被谁在心口打了一拳似的。

黄衣老婆婆开了口,话声沙哑低沉,而且更加冰冷:“别怪我一来就伤人,要怪只能怪你们不懂江湖礼教,高大奎你五兄弟之中给我站出一个来。”

上房屋里出来了人,一连出来了八个,是高天龙兄弟,缺了一个高天翅。

高天龙为首在房屋门口停住,冲着黄衣老婆婆一抱拳,闷闷说道:“阴婆婆。”

阴婆婆微微一怔,旋即说道:“你不是高大奎。”

高天龙道:“家父跟家二、三、四叔都过世了,五兄弟中只剩下年迈的老五叔,现在高家车行由晚辈掌管。”

阴婆婆哼地一声冷笑,道:“原来是一群乳臭未干的黄口孺子,你是高大奎的儿子?”

高天龙道:“正是。”

阴婆婆道:“高大奎兄弟已经不配跟我面对面说话了,你们这一群后生小子更是不配,可是事实上我不能不自贬身份跟你们说话,你一共几兄弟?”

高天龙道:“晚辈共有十兄弟。”

阴婆婆道:“如今这高家车行里除了你们十兄弟之外,其他的人都撤走了,是不是?”

高天龙道:“不错,晚辈认为是谁的事,谁来接,他们跟这件事无关,也不姓高,不应该让他们留在这儿。”

阴婆婆道:“眼前你们只有八个,除了那天死了一个,刚才被我震伤一个之外,应该还有一个。”

阴婆婆两眼俱瞎,居然能够知道眼前只有八个人,听觉之灵敏,的确吓人,功力之高绝也委实令人咋舌。

高天龙道:“晚辈不知阴婆婆有何指教?”

阴婆婆道:“我指的是伤我座下二使的那小畜生。”

高天龙浓眉一耸,但旋即似乎又强忍了下来,道:“原来阴婆婆说他啊,他在屋里照顾晚辈十兄弟。”

阴婆婆道:“他既然能伤得我座下二使,出来说话的就不该是你几兄弟,叫他给我出来。”

高天龙道:“他是我高家车行的一个干粗活的下人,阴婆婆要见他干什么?”

阴婆婆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懂么?”

高天龙道:“要照阴婆婆这么说,此间应该是谁也不欠谁的了,阴婆婆那座下二使伤了晚辈的二弟,我高家车行那下人伤了阴婆婆座下二使中的一个,应该扯平了。”

阴婆婆冷笑道:“你会说话,冤有头,债有主。我座下二使杀了你们兄弟,你尽可以找我要债,你的下人杀了我座下二使中的一个,我却要他丧命,快叫他出来领死!”

高天龙突然笑了,笑得很爽朗,也很豪迈,道:“阴婆婆是个有相当身份的人,干什么拐弯抹角,别出枝节,为什么来的直说就是了。”

阴婆婆脸色一变,道:“后生小子,你敢教训我,给我砍了。”

就这一句话,四个中年黄衣女子中那左前方一个身形疾闪,没人看见她拔剑,但长剑已在她掌握之中,而且那锋利的剑尖已递到高天龙咽喉要塞。

高天龙知道阴婆婆座下四婢的厉害,可没想到她说动,动得这样快,他没躲闪,他知道为时已晚。事实上他也没听到过有哪一个能在阴婆婆座下四婢长剑下侥幸不死的。

眼看他就要死在这一剑之下。

就在这时,上房里出来个人,只一步便跨到了高天龙身边,手一抬,“当”地一声金铁交鸣声,黄衣女人掌中长剑登时走偏,人也跟着往后退去。

梅剑秋站在高天龙身边,手里拿的是他那把折扇。

左边那长着美人痣的美姑娘两眼为之一亮,闪过两道含着奇异神色的光亮。

那黄衣女子为之一怔,而眉宇间冷肃杀气大盛,长剑一抖,便要再扑。

阴婆婆陡然一声冷喝:“回来!”

那黄衣女子眉宇间冷肃杀气倏敛,一抬手,一翻腕,奇快无比,灵妙异常地把四尺长的剑归入背后剑鞘中,一躬身,退了回去。

阴婆婆那低垂的眼皮动了几动,道:“你大概就是伤我座下二使的那小子了。”

梅剑秋道:“黑白双煞恶迹难以胜数,为人心狠手辣,万死不足以赎一罪。我只杀他一个,已经算是天大的便宜了。”

阴婆婆冷哼一声道:“他们是黑白双煞,可也是我座下二使,你也不打听打听,阴婆婆左右的人岂是能令人轻易杀害的?”

梅剑秋道:“阴婆婆也应该打听打听,高家车行的人也不容人轻碰。”

阴婆婆勃然色变,厉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给我砍了!”

这回应话闪身出剑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四名黄衣女子中那座前面两个闪身出剑,一左一右双双抖剑欺到,两柄长剑一指咽喉,一指心窝,但是要命的却是,这一次跟前次一样快,攻势却比前一次更凌厉,威力也比前一次又增大了一倍。

高天龙看得不由为之一震,道:“小心。”

梅剑秋道:“你放心,我知道。”

他横跨一步挡在髙天龙身前,掌中折扇一连点了两点,只听当当两声,剑光激荡,两个黄衣女子立即又被逼退了回去。

阴婆婆霍地自软榻上站了起来,震声说道:“能退我二婢的人不是没有,能退我二婢联剑的人却是少见!小子,你不是高家车行的人,你姓什么?叫什么?”

梅剑秋淡然说道:“白煞没有告诉你么?”

阴婆婆道:“那没用的东西没说两句话便被我毙死掌下!”

梅剑秋脸上闪过一丝异彩,道:“可惜啊!可惜!”

阴婆婆道:“可惜什么?”

梅剑秋道:“黑白双煞是为你卖命,那白煞急不可待地跑回去找你报信,只指望你能代他报仇雪恨,却不料他自己竟死在你的掌下,他要知道,相信他宁可忍下这气也绝不会赶回去找你报信了。一念之差落得个血溅尸横,黑白双煞从此自武林中除名,岂不可惜。”

阴婆婆脸色变了几变,道:“我杀他是他损我的名头,坏我大事。实际上杀他的是你不是我,所以他二人这笔债我要一并算在你头上……”

梅剑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只有由你了,不过……”

阴婆婆道:“不过什么?”

梅剑秋道:“他两个只是为虎作伥的小角色,在你眼里还不如这四个拾榻的下人,纵然再死十个百个象他俩这样的人,你也不会心疼。你此来也不是为他两个报仇来的,是不?”

阴婆婆暗哼了声冷笑道:“听你这口气,越发知道你不是干粗活的下人。不错,我不是专门为他们两个报仇来的。但为什么还来你们高家车行,你懂不懂?”

梅剑秋道:“我懂,只要高家车行交出那位赵大人,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了,是不?”

阴婆婆道:“不错,你小子是个明白人。”

梅剑秋道:“高家车行有个人落在了你手里,这又怎么说?”

阴婆婆道:“那容易,只要你高家车行交出那个姓赵的官儿,杀我座下二使这笔帐不但可以一笔勾销,而且我可以马上把你高家的小后生还给你们。”

梅剑秋道:“如果高家车行拒不交出那位赵大人呢?”

阴婆婆那鸡皮老脸上掠过一丝凄厉的神色,冰冷说道:“那也容易,黑白双煞这仇要报,我还要血洗高家车行,教你高家鸡犬不留,用你高家所有的人命,来偿还黑白双煞的两条命,然后我回去再撕那位后生小子!”

梅剑秋淡然一笑道:“要是高家车行真被杀个鸡犬不留,你掳走的那位,生命也就不关紧要了。只是,阴婆婆你有把握把高家车行杀个鸡犬不留么?”

阴婆婆道:“你该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几十年了,我要谁三更死,他绝活不到五更。”

梅剑秋道:“这我清楚,你杀过不少人,两手沾满了血腥,只是恐怕高家车行是唯一的例外。”

阴婆婆脸色一变,道:“就仗着你么?”

梅剑秋道:“可以这么说,我不在这儿那什么都不说;既然我在这儿,我绝不容任何人损伤高家车行的一草一木!”

阴婆婆道:“在我手里那后生小子呢?”

梅剑秋道:“他不要紧,我手上马上也会有个人质。”

阴婆婆突然仰头咯咯大笑,笑声如夜枭悲啼,好不刺耳难听:“小子,你想擒我的人?”

梅剑秋道:“阴婆婆也是相当明白的人。”

阴婆婆道:“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听这种话还是头一回,也是我头一回碰见这么大胆的狂人。小子,要是我亲自出手对你,我身边这些人对付高家几兄弟,试问你有几分把握?”

梅剑秋淡然一笑道:“阴婆婆,你的性情为人我清楚。你没有这个把握,要不然你不会跟我们这些人说这么多的话了。”

阴婆婆脸色为之一变,道:“我要是没有把握,我也就不来了。”

梅剑秋道:“你所以敢带着人直闯高家车行,那是因为你低估了高家的实力,也自以为有人质可以仗恃。你要是知道高家车行的实力,没有人质在手,你绝不会贸然地闯进高家车行里来。”

阴婆婆道:“你错了,那个姓赵的官儿,我是志在必得,不惜一切,不计任何代价。”

梅剑秋微一摇头道:“这我就不懂了,赵大人轩冕中人,跟咱们武林中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不了仇怨,你为什么志在必得,不惜一切,不计任何代价……”

阴婆婆道:“这是我的事,你不必问,也无权问。”

梅剑秋道:“这种事不关我,我本不愿问。无奈赵大人坐的是高家车行的车,高家有保护之责!”

阴婆婆突然厉声说道:“我没那么多工夫,也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来要那个姓赵的官儿的,利害我已经说过了,交不交人我听你一句话。”

梅剑秋沉默了一下道:“阴婆婆,要照你这么说,今晚上就是难了之局了。”

阴婆婆一步跨下软榻,道:“这么说你高家车行是不交人了?”

梅剑秋道:“说句话阴婆婆一定不信,不过这都是千真万确的实情,高家车行也在找赵大人。”

阴婆婆道:“你没说错,我的确不信。”

梅剑秋道:“我以为黑白双煞对阴婆婆已经有所禀报了,在他们俩截住马车的时候,赵大人已经不在车里了。”

阴婆婆道:“他俩说那是你们高家车行施诈玩奸,把那姓赵的官儿藏起来了,我也是这么想。”

梅剑秋道:“高家车行这些姓高的人是些怎么样的人,阴婆婆也应该有个耳闻,从来都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不懂施诈玩奸。这件事也不值得高家车行施诈玩奸。我们也在找赵大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实情,信不信那只有任凭你阴婆婆了。”

阴婆婆冷笑一声道:“你高家车行护车三个人都不是庸手,要是那姓赵的官儿半途让人掳了去,护车的三个人会茫然不觉?这实在叫人难解。”

梅剑秋道:“我刚说过,这是千真万确的实情,信不信只全在阴婆婆了。”

阴婆婆沉默了一下,旋即说道:“那么,那姓赵的官儿被谁掳了去,现在何处?”

梅剑秋道:“不瞒阴婆婆,这个髙家车行知道,可是不能说。”

阴婆婆道:“为什么不能说?”

梅剑秋道:“人是从高家车行手里丢的,理应由高家找回,高家车行不愿意假他人之手,更不愿意别生枝节让那位赵大人再辗转落进第二个人手里受折磨去。”

阴婆婆道:“我要你说!”

梅剑秋道:“抱歉,我很难从命。”

阴婆婆双眉一耸,道:“你可是要我血洗高家车行?”

梅剑秋道:“高家车行跟阴婆婆你素无瓜葛,也谈不上冤怨,本不愿无端树阴婆婆这么一个强敌。可是高家车行也不是任人宰割,任人欺凌的,一旦逼于情势,高家车行不惜一拼!”

阴婆婆道:“这么说来,我手里那人质,你们也不要了?”

梅剑秋道:“我记得阴婆婆刚才还自诩身份。绑票,撕票那是匪盗宵小的行径,不是阴婆婆这等身份……”

阴婆婆暗暗冷笑说道:“小小年纪生就一副快口利舌,你不必拿话扣我。我说过,只为得到那姓赵的官儿,我不惜一切,也不计任何代价。”

梅剑秋道:“真要这样的话,那也只有任凭阴婆婆了。不过我话要说在前头,阴婆婆要敢动他一根亳毛,我会让阴婆婆你十倍偿还!”

阴婆婆脸色大变,仰天纵声长笑,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凭着什么要我以十倍偿还,拿我拐杖来!”

左手一挥,从左边那长着美人痣的美姑娘手里夺过了那把龙头拐杖,往下一顿,就要迈步。

那四个中年婢女突然躬身说道:“老菩萨,婢子四姐妹领命。”

阴婆婆收住了步,冷森说道:“我要这小子的一根舌头。”

四婢道:“倘若不能割下他一根舌头,婢子四姐妹愿自断手腕。”

阴婆婆一顿龙头拐,刚说了声:“好。”

梅剑秋突然说道:“阴婆婆可愿让她四位跟我赌个公道?”

阴婆婆道:“你要跟她四个赌什么公道?”

梅剑秋道:“我以一对四,以十招为限决输蠃,倘若失败的是我,我不但自己割断这根屡让阴婆婆难堪的舌头,而且愿意把阴婆婆想知道的和盘托出,一字不留不剩;要是万一我承让,我要请这四位暂时在高家车行里委屈一下,这就是我要她们四位赌的公道,只不知……”

四婢自跟随阴婆婆以来,无论是单打独斗,或是联手联剑,数以当今很少能见到一两个对手,就是几个大门派的高手也要怕她四个三分,何曾怕过这个?她四个听着听着就白了脸,梅剑秋话还没说完,她四人便不约而同,一起点了点头,道:“使得,就这么说。”

说完了这句话,似乎才想起身后还有个阴婆婆,转过身去躬身说道:“请老菩萨成全。”

阴婆婆道:“这是你四个的事,你四个既然愿意,我不便说什么,不过我要把话说在前头,万一你四个不敌,是福是祸,都要你四个承担。”

四婢恭应说道:“是,婢子们晓得。”

阴婆婆一点头道:“那你们动手吧。”一顿龙头拐杖往后退去。

四婢转身向着梅剑秋,只一抬手翻腕,四柄长剑又一起出鞘,在拔剑的同时,后头二婢身躯微闪又上前与前二婢成一字站立。

四柄长剑齐举,最左边那一婢女冷然说道:“你莫非仍用折扇迎敌?”

梅剑秋没答,一声道:“几位叔叔请往后让让。”

他把折扇插上了腰间,当他手从腰间抽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把刀,一把通体乌黑的短刀。

这把刀很怪,不但通体乌黑,一点光亮都没有,而且没有锋刃,所以不能让人分辨出哪是刀背?哪是刀刃?只不过一边厚一边薄而已。

这把刀一掣出,不但四婢女为之一怔,就连阴婆婆和两个美姑娘脸上也浮现出一样的惊讶神色。

最右边那一婢女道:“你这是什么兵刃?”

梅剑秋道:“难道四位看不出么,这是一把短刀。”

最右那一婢道:“你这把刀是不是百练精钢。”

梅剑秋摇头说道:“它不是百练精钢打造的,而是由一块有千年气候的寒铁铸造的,所以它通体乌黑,没有一点光泽。”

右一婢女道:“既是刀为什么没有锋刃?”

梅剑秋道:“我不打算让它沾血,所以当初铸造它的时候没铸锋刃。”

最左那一婢道:“这么说,你这兵刃是无刃刀?”

梅剑秋道:“不错,称它无刃刀最适合不过。”

最左那一婢女道:“你也没有打算拿它杀人?”

梅剑秋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愿意轻易杀害生灵,只碰上十恶不赦之徒,我用这把刀碰他一下也就够他受的了。”

最左那一婢女冷笑说道:“你有一副苦萨心肠。”

梅剑秋道:“不敢……”

左边第二婢突然说道:“你好狂啊!”

梅剑秋倏然一笑说;“我也不敢,是悲天悯人一副苦萨心肠,抑或是目中无人的骄狂性情,那只在各人的看法,我从不计较。”

最左一婢女笑着说道:“使用无刃刀的人,打古至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头一次碰见……”

阴婆婆突然说道:“我不沾这个便宜,你四个不许以剑伤他。”

四婢立即齐声恭应:“是。”

梅剑秋缓緩举起手中无刃刀道:“四位最好全力施展,不可有一分留情,也不可对自己有一分限制,要不然四位难在我手下走完五招。”

四婢脸色齐变,一横掌中长剑,冷冷笑道:“你放心,制不住你,我四个要自断右腕,当然会全力施展的。”

长剑一提,几乎同时挥出一剑,剑花朵朵一齐指向梅剑秋前身各要害。

四婢这一剑不但威力范围大,而且剑气逼人,高天龙八兄弟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梅剑秋神情一肃,掌中无刃刀到半弧挥了出去。

一连四声金铁交响声,梅剑秋这一刀轻易化解了四婢这起手便具威力的头一招。

四婢冷哼一声,振腕再出剑,一片惊涛骇浪般剑气洒了出来,象一片光幕似的罩向梅剑秋。

梅剑秋卓立不动,无刃刀一挥,又化解了四女这较前一招威力更大的第二招。

最左那一女突然说道:“你为什么只守不攻?”

梅剑秋肃然说道:“说句话,四位可别动肝火别生气。我要上手抢攻,四位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四婢齐声冷叱,抖剑欺身,将倒海般一片连绵攻势展了开来。

剑气逼人,不但隐隐令人窒息,而且逼得人站立不稳,高天龙八兄弟立即上了上房屋的台阶。

梅剑秋看了那站在阴婆婆身边的两位姑娘一眼,道:“烦劳二位数数招。”一振掌中无刃刀,闪身迫了上去。

霎时间,五个人不见了,只见四团白光围着一片乌玉,闪电交错,此来彼往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阴婆婆这座前四女在剑术上确实有她们独特的造诣,甚至较诸享誉千年的武林剑术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逼人的剑气锋浪一般地汹涌澎湃,吹得高天龙八兄弟的衣袂不住飘舞,猎猎作响。

八兄弟神情凝重肃穆,全神凝注斗场,一动不动。

再看阴婆婆七人,休说是衣袂就连头发也没飘动一根,这就看出各人修为的深浅了。

两位美姑娘面泛惊容,两双美目一直随着斗场中的变化而转动。

阴婆婆脸上没表情,一直象在凝神倾听什么。

高手过招,迅捷如电,高天龙八兄弟也可称高手,可是他八兄弟硬没看出斗场中双方已然换了几招。

蓦地,斗场响起几声轻哼,接着是几声冷叱,逼人的剑气跟那四片白光忽然猛地一敛,接着又是噗噗两声,刹时间一切归于静止。

高天龙兄弟凝目一看,不禁心神狂震,刹时象掉进了冰窖里,全身由头到脚,冰冷。

四婢站立四处,各站一个方位,长剑下垂,剑尖指地,除了脸色苍白之外别无异状。

梅剑秋已退回原处,两个胳膊上各有两处剑痕,衣衫破裂,幸未伤及肌肤。

良久,高天龙头一个定过了神,一大步跨下台阶,冲阴婆婆一抱拳,肃然说道:“晚辈九兄弟愿意听凭处置,容晚辈先奉知赵大人……”

梅剑秋一抬掌中无刃刀,拦住了高天龙,目注两位美姑娘,道:“请问两位姑娘,她四位一共斗了几招?”

那冷若冰霜的娇小姑娘口齿启动,刚要说话,那长着美人痣的美姑娘话已然出了口:“十招。”

娇小美姑娘微微一怔,美目转动看了她一眼。

这时候阴婆婆突然开了口:“不许弱我的名头,实说,一共几招?”

那长着美人痣的美姑娘脸色一变,迟疑了一下道:“她四个前后一共斗了十一招。”

阴婆婆道:“她四个前后一共斗了十一招,而他只斗了十招,他是在第十招上用他那无刃刀在她四个持剑右手手背上略突一下,而她四人则是在他发出第十招之后而没有防备的情形下,出剑割破了他两臂衣衫。”

不错,四婢女那持剑右手手背上,各红了一块。

阴婆婆居然跟看见了一样。

高天龙八兄弟难言惊喜,刹时怔住了。

梅剑秋一抱无刃刀,目转钦佩神色,道:“多谢阴婆婆。”

四婢一齐低下头去。

阴婆婆道:“我辈轻死重诺,事先说好了的,你四个只有暂时留在他们这儿了。”

四婢忽然剑交左手,以左手持剑向着自己的一只右腕飞快斩下。

阴婆婆神情一黯。

那娇小美姑娘立刻把目光转向一旁。

就在这时候,梅剑秋一举掌中无刃刀,身形疾闪,一阵叮当连响过后,梅剑秋站在原地说了话,他象站在那儿没动过一样。

“四位已是高家车行阶下之囚,是杀是剐,那要看看高家车行的意思,四位无权自决!”

四柄长剑掉在了地下,四女八道目光直楞楞地望着梅剑秋,似乎不相信是他在一闪身间击落了四柄长剑。

阴婆婆突然一赞说道:“他说得对,从现在起,你四个在高家车行,就好象被捆绑了一样,自己无权也没办法作任何决定。”

四婢如大梦初醒,低头,躬身,齐声应道:“是。”

阴婆婆又开了口,这回是冲着梅剑秋说话,“年轻人,我这四个婢女跟我多年,敢说从没有过在人手下输过一招,更没有碰见过象今天硬被人留下这等事,无如……我知道四个不是你的对手,而且差你不只一筹。在我记忆里,武林中不该有你这么一个年轻人,你姓什么?能告诉我么?”

梅剑秋迟疑了一下,道:“阴婆婆,我姓梅。”

阴婆婆身躯猛地一震,颤声说道:“你姓梅,长白世家这一代人梅君逸是你什么人?”

梅剑秋神情一肃道:“那是家父。”

阴婆婆脸色一变,道:“我听说梅君逸有三个儿子,你行几?”

梅剑秋道:“我行三。”

阴婆婆“哦”地一声道:“原来你就是名满天下,长白世家的‘小孟尝’梅三少。”

长着美人痣的美姑娘美目异彩闪动,深深地看了梅剑秋一眼。

梅剑秋道:“不敢,梅剑秋。”

阴婆婆道:“听说你为人急公好义,侠骨柔肠,不但文武双绝,人品盖世,而且琴、棋、书、画、诗、酒、花,傲夸当世,称为七绝,小小年纪,声名竟远在长白世家的各代主人之上,不容易啊!”

梅剑秋道:“阴婆婆夸奖了,那只不过是朋友们的抬爱。”

阴婆婆微一摇头,道:“你不用客气,百闻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我眼瞎心不瞎,凭着这颗心跟这双耳朵,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是清清楚楚,不过……”

阴婆婆脸色一寒,眉宇间肃然煞气随之一盛,道:“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怎样的人,那姓赵的官儿的去处,我一定要从高家车行追出来;你那把无刃刀还没跟我这把锁铁拐碰过,究竟是谁高谁低现在还不知道。今夜我把这座前四婢交给你了,三天后我会再来,到那时候我不但要把我这座前四婢带回去,而且要你告诉我那姓赵的官儿的去处,要不然……哼,哼,我不管你是什么来路,也不管你是个怎样的人,我要把这姓高的几兄弟一起杀倒在这儿,除非你那柄无刃刀能胜过我这把锁铁拐。记住,三天之后。”说罢,她往软榻上一坐,抬手喝道:“走。”

四个中年健壮女子俯身抬起了软榻。

梅剑秋及时说道:“阴婆婆请稍等一下。”

阴婆婆冷冷地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梅剑秋道:“阴婆婆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边不能没人服侍,我请阴婆婆把这四位带走。”

高天龙听得一怔,暗道三少这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留下阴婆婆座下四婢以为人质,怎么这当儿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让阴婆婆把这四位带走……?

只听阴婆婆冷笑说道:“你怕了,是么?”

梅剑秋淡然一笑说:“阴婆婆既知道梅剑秋来自关外长白世家,便应该知道长白世家里没一个怕事的人。”

阴婆婆道:“那你这是为何?”

梅剑秋道:“阴婆婆是当世有数之高人,论修养论身份,在当世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梅剑秋自称关外长白世家,也不敢妄自菲薄,扣留她四位以为人质,逼阴婆婆释回高家的人。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有损我长白世家的威名。”

阴婆婆冷然说道:“梅剑秋,你少在我面前耍花招,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你要是想用这个心眼儿激我释回高家那个小后生,那你是白费心机了……”

梅剑秋截口说道:“阴婆婆错了,我不做这种有损我长白世家名誉的事,阴婆婆尽可以扣留高家的人,不放人嘛!……”

阴婆婆怒哼一声道:“好,好,好,梅剑秋,算我怕激,算我上了你的当!这四婢我带走,我一回去马上释放那高家的小后生,三天之后,咱们凭真本事、真能耐,见个胜负高低。走。”

一声“走”,那拾软榻的四个健壮中年女子跟两个美姑娘同时腾身掠起,直向墙外射去。

长着美人痣的那位,临走深深看了梅剑秋一眼。

站在东边那四婢中的一个也深深看了梅剑秋一眼,冰冷说道:“我姐妹留下这四柄长剑,三天之后再来取回。”

几乎同时腾起,跟在阴婆婆软榻之后电射而去。

梅剑秋望空抱拳,道:“阴婆婆走好,恕我不远送了。”

夜空寂静空荡,阴婆婆一行人已是转眼没了影儿。

梅剑秋缓缓放下了手,神色忽然转为凝重,道:“请哪位进去看看十叔。”

高天凤跟高天鹏转身走进上房屋。

高天龙明白了,上前一步道:“我说呢,三少好不容易留下那四个怎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原来三少的用意在这儿。”

梅剑秋缓缓说道:“阴婆婆就是这么个人,重身份,好面子,甚至有点骄狂自大。其实也难怪她骄狂自大,她的确是当世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我知道用这办法对付她有效,可是我也知道一用上这办法,我就给长白世家跟高家车行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

高天龙浓眉一扬,道:“三少,怎么说您是高家车行的客人,天塌下来高家兄弟顶了。”

梅剑秋道:“大叔说一句话您别不爱听,那是螳臂挡车,以卵击石,无谓的牺牲。您是知道的,有几个能在我这把无刃刀下走完三招的,而阴婆婆座下四婢却能在我这把无刃刀下走了九招,当今之计只有把这件事搅到我身上……”

高天龙忙道:“不行,三少,那怎么行?”

梅剑秋道:“怎么,大叔还跟梅家分彼此么?”

高天龙道:“那倒不是,高家几代跟随梅家,可以说是吃梅家的饭长大的,本来就算是一家人,只是……”

梅剑秋道:“大叔既然知道,那就不必再说什么了,等大龙哥回来以后,大叔几位马上护着二叔的灵柩到关外去!”

高天龙忙道:“三少您这是……”

梅剑秋道:“梅家是长白世家,虽不敢说富可敌国,可是伐木采参所获,几辈子也吃喝不完,不多您当家这几个人,再说老人家一直很想念您几位,能利用这机会聚聚,老人家一定也很高兴。”

高天龙睁大了一双虎目道:“照三少这么说高家车行从现在起便算完了?”

梅剑秋摇头说道:“也不能这么说,无论做什么生意,歇歇业的事总是有的,您只当歇一阵子到关外看老人家去,不就行了?”

高天龙道:“这么多年了,我无时无刻不想上长白给老人家请安去,可是我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种情形下去。”

梅剑秋道:“大叔考虑的没我多,赵大人跟江湖人物不知结有什么恩怨,残缺门把人掳了去,阴婆婆接踵而至,也找高家车行要人,堂堂一个巡抚大人失了踪,官家自不会缄默,朝廷一定会派人来找。”

刃高天龙道:“大不了告诉他们是残缺门掳了去,这也是千真万确的实情。”

梅剑秋道:“事情确是这样,话也可以这么说。只是大人坐的毕竟是高家车行的车,单告诉官家说是残缺门掳去的,并不能卸掉高家车行的责任。到那时候,官家找高家车行要人,江湖上也找高家车行要人。试问大叔怎样应付?”

高天龙怔了一怔,道:“这……我请他们宽限些时间,我给他们找人就是。”

梅剑秋道:“大叔,官家的人不象咱们嘴说的这么好办。”

高天龙道:“不好办又怎么办,人又不是高家车行弄走的,他们要人我马上就能把他送到眼前吗?总得宽限些时日呀!”

梅剑秋道:“他们要人,大叔要真能马上给他们送到眼前去,那大叔的嫌疑就大了,即或他们能宽限些时日,大叔又怎么应付残缺门和阴婆婆?”

高天龙道:“这个……”

梅剑秋道:“我以为,大叔纵然不为您几位着想,也该为五叔爷跟大龙哥多想想。”

高天龙脸色一变,但旋即扬了浓眉,道:“无论怎么说,我们几个不能躲到一旁避祸躲心静去。三少不是要一手搅过这件事,好歹让我几个跟在身边派些用场。”

梅剑秋道:“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你几位留在这儿帮不了我的忙,反而得让我分心照顾。不如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放手去办这件事。”

这是实情实话,高天龙心里也明白。

他刚要再说,忽然一阵砰砰辘辘车声跟着马蹄声由远而近。

高天龙精神一振道:“是大龙么?”

梅剑秋摇摇头道:“恐怕不会这么快。”

说话间蹄声停住在高家车行门口。

高天龙浓眉一扬,“是大龙。”

梅剑秋道:“要是大龙哥,他不会把马车停在大街上。”

一阵砰砰敲门声传了进来。

高天龙脸色一变道:“不是大龙,这时候,又是谁!……”一偏头道:“老六,老七看看去。”

高天长跟高天翼应声窜了出去。

高天龙接着一声:“小心。”

他这一声“小心”刚出口,高天长跟高天翼已双双窜出了院子扑向前头。

没多大工夫,高天长带着两个人匆匆进了后院,那是两个女的,老少俩。

年纪大的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中等身材,衣着朴素,但看上去有一种雍容之态。

年轻的是位二十上下的大姑娘,长得清秀素巧,但衣着朴素,脂粉不施,行动举止一派大家风范。

梅剑秋当即眉锋一皱,道:“大叔麻烦来了,恐怕是赵大人的家眷。”

只听高天长叫道:“大哥,快来迎接,赵夫人跟赵姑娘来了。”

高天龙神情一震,一步跨了出去,抱拳躬身,道:“草民不知夫人跟姑娘驾临,有失远迎。夫人跟姑娘恕罪。”

赵夫人很平静,也一派雍容气度浅浅答了一礼,道:“不敢当,我母女来得鲁莽,还要请高行主海涵。”

高天龙道:“夫人这是折煞草民,上房停有舍弟灵柩,夫人跟姑娘请厢房坐坐。”

他往厢房让客。

赵夫人没有动,望着上房屋,道:“令弟为护赵大人死难,我母女理应致祭一番。”说着她带着赵姑娘就要往上屋走。

高天龙忙横身一拦道:“夫人,使不得,高家存殁当不起。”

赵夫人停步抬头,正色说道:“高行主,这是应该的。”

高天龙站着没动,道:“夫人,高家存殁绝不敢当。赵大人失踪,草民等保护有责,正自愧疚惶恐,夫人的心意高家存殁心领了。”

赵夫人转过脸去望着赵姑娘道:“既然高行主竖拦,你就在这儿拜上一拜吧。”

赵姑娘没说话,立即向着上房浅施了一礼。

高天龙兄弟忙答一礼,高天龙道:“夫人跟姑娘折煞高家了!”

他把赵夫人跟赵姑娘让进了东厢房,高天铎等忙着倒茶。梅剑秋却借着灯光暗中打量这两位不速之客。

他觉得赵姑娘除了一派大家风范之外,用八个字来形容最为恰当不过,那就是:“冷若冰霜,孤傲高洁”,象一株挺立在冰天雪地里的寒梅,不带人间一点烟火气。

再看看那位赵夫人,她衣着虽朴素,但不失雍容气度,贵夫人风范之外他竟看出这位朱门贵妇眼波之间偶而闪动着一种时隐时露的明亮光华。

而这种光华要不是武功修练到了某一程度的人,是绝不会有的。

原来赵夫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他为之震动,也为之惊讶。

当他发现了这一点后,他马上再打量赵姑娘,可是他仍未能在赵姑娘身上找出什么,也就是说在赵姑娘身上找不出练武人该有的特征。

照这么看,赵姑娘并不识武技。

做母亲的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做女儿的却丝毫不识武技,这种事似乎有违常理,难道说赵夫人不愿自己的女儿学武,所以没加传授?

赵夫人会武,而且显然还是位高手。

那位身为巡抚的赵大人不知道是不是也会武。

不管赵大人是不是会武,到目前为止,赵大人这位轩冕中人,为什么会遭到江湖人物的劫掳,至少可以看出些端倪来了,因为赵大人跟赵大人同床共枕的人,就是个跟江湖有关系的人。

他这暗中打量跟脑海里这些意念,不过是在这一刹那间。

这时候,赵夫人和赵姑娘已然落了座,高天龙一方面因为对方是巡抚大人的属眷,另一方面也因为梅剑秋还站着,所以也站着敬陪。

而赵夫人不愧大员眷属知书达礼,她微一抬手道:“我母女到此是客,赵大人为官也一向平易近人,高行主请坐。”

高天龙知情他若不坐赵夫人一定不依,当即答应一声,先转望梅剑秋道:“三少请坐。”

梅剑秋也明白,他要是不坐,高天龙必定也不安稳,他也没客气,敬谢了一声,找了个末座坐了下来。

高天龙也没多让,跟着落了座。

他这一声“三少”引起了赵夫人的注意,她目光一转,凝望梅剑秋脸上,问道:“请问这位是……”

高天龙欠了下身,道:“这位姓梅,是草民上一辈老东家的三少爷。”

赵夫人神情微微震动了一下,道:“梅三少。”

梅剑秋道:“不敢,梅剑秋见过夫人。”

他微微欠了欠身。

赵姑娘始终伴着乃母正襟危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赵夫人目光轻扫,沉默了一下,道:“眼前既没有外人,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我母女从山东上京,但是到了京里,迟了一步没能见着赵大人,连停都没停,又从京里赶了出来。原以为在平路可以赶上赵大人,谁知到了邯郸,才知道大人在路上出了事!”

梅剑秋目光一凝,插口说道:“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赵夫人目光流连,望着梅剑秋道:“我是听人说的。”

梅剑秋道:“恕草民再问一句,夫人是听谁说的?”

赵夫人道:“怎么,这有什么关系么?”

梅剑秋道:“据草民所知,赵大人遭劫失踪的事,知道的人不多。”

赵夫人微一摇头,道:“不然,赵大人遭劫失踪的事,不但知道的人不少,而且已经传扬开了,现在恐怕连京里也知道了。”

梅剑秋心头微震,道:“这是谁张扬出去的?”

赵夫人淡然说道:“那就要看当初赵大人遭劫失踪的时候,有哪些人知道了。”

高天龙道:“除了两拨江湖的人,跟高家车行的人以外,没人知道。高家车行的人,自然是绝不会把这件事张扬出去的。”

赵夫人道:“那两拨江湖人物呢?”

高天龙道:“这个……这个……”

梅剑秋道:“夫人,依小民看,那两拨江湖人物也不会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赵夫人道:“何以见得?”

梅剑秋道:“这两拨江湖人之中,一拨掳去了赵大人,另一拨也是要劫掳赵大人的。可是他们迟了一步,都是做贼的人,岂会……”

赵夫人淡笑道:“梅少侠,世上做贼反而喊拿贼的人也不是没有。”

梅剑秋道:“草民不敢说没有,但草民以为他们不会为自己添麻烦的。而赵大人的事一旦张扬出去,对他们只有害处没有益处!”

赵夫人摇头说道:“事到如今,用不着管那么多了,我母女此来也不愿意多谈其他,只问高行主知不知道赵大人是被哪一帮江湖人掳去,刚才听少侠的口气,好象已经知道赵大人是哪一帮江湖人物掳去的……”

梅剑秋道:“是的,高家车行确实已经知道是哪一帮人掳去赵大人。”

赵夫人道:“那么请少侠明示。”

似乎只有这件事才引得起赵姑娘的注意,这时侯,她把一双美目凝视在梅剑秋脸上,一眨不眨。

梅剑秋却望着赵夫人道:“夫人可听说过武林中有个残缺门么?”

赵夫人道:“残缺门?没听说过,我一向深居简出,武林中事一无所知,再说身为一个官员之妻,也不必去了解武林中事。”

显然这是东吴大将——假话(贾化)。

梅剑秋心里明白,口中说道:“残缺门是武林中一个颇为怪异的组织,崛起于六十年前,只在武林中活动了三数年,便又隐没,不知所踪了。他们每个人身体上都有一种残缺,赵大人就是被他们掳了去。”

赵夫人道:“怎见得赵大人是被残缺门掳了去呢?”

梅剑秋道:“赵大人有位幕僚秦德仪,夫人可知道此人?”

赵夫人点头说道:“我知道,他跟随赵大人不少年了。此人才学不错,也颇够精明,一直是赵大人的得力助手。”

梅剑秋道:“夫人恐怕不知道,秦德仪此人可能是残缺门中人。”

赵夫人一怔,道:“秦德仪是残缺门中人?不会吧!”

梅剑秋道:“事关重大,没有确切证据,我不敢轻指他。他在大名府曾跟一个残缺门的人会面联系,事实上秦德仪自己也承认了。”

赵夫人神情震动,脸色微变但她仍保持着平静道:“秦德仪跟了赵大人多少年了,他竟然会是残缺门中人,这真令人难以置信,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话锋一顿,赵夫人脸色一正,道:“梅少侠,秦德仪现在何处?”

梅剑秋道:“不敢欺瞒夫人,草民让他走了。”

赵夫人脸色猛然一变道:“梅少侠想必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要不然绝不会轻易放纵一个跟劫掳朝廷大员,有重大关联的匪类。”

她这就等于指责梅剑秋不该擅自轻易放纵秦德仪,但却口气平和,丝毫不失身份。

梅剑秋道:“夫人明鉴,草民不敢擅做主张,然而扣留一个秦德仪与找寻赵大人之事无补。”

赵夫人道:“至少可以从他嘴里追出残缺门的巢穴,也可以从他嘴里问出赵大人被他们藏在什么地方。”

梅剑秋摇头说道:“不然,夫人,残缺门中人宁可死也不会泄露半点门中的秘密。”

赵夫人两眼微睁道:“这么说,少侠纵放个跟劫掳朝廷大员有重大关联的匪类,放得对了?”

梅剑秋道:“草民不敢,夫人要是认为草民有放纵劫匪的嫌疑……”

赵夫人微微摇头道:“少侠言重了,我只认为少侠不该放纵秦德仪。”

梅剑秋道:“草民不敢再置辩。”

赵夫人话声忽转平和,道:“当然,我也知道难在秦德仪身上追出什么来,不过少侠这种做法是江湖上的做法,在官家来说就绝行不通。因为少侠纵放了秦德仪,且打起官司来,官家头一个就会指少侠涉有纵放匪类的重嫌……”

梅剑秋要说话……

赵夫人微一摇头,接着说道:“不管怎说,高行主令弟护车死难于前,梅少侠赐告劫掳赵大人的线索于后,我母女仍然十分感激……”

说着她自袖底摸出一小包东西往桌上一放,道:“微薄之数不敢称奠礼,就算聊表我母女一点心意。”

高天龙忙站了起来,道:“夫人,这,草民不敢收,赵大人坐的是高家车行的车,高家车行正感愧疚惶恐……”

赵夫人摇头说道:“贵行这种生涯跟保镖没什么两样,保镖也没有一辈子从不失镖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贵行也不愿意出事,贵行上下也已经尽了力。这一点心意,高行主务必要收下,不要让我母女不安。”

高天龙还待再说。

梅剑秋突然开了口:“夫人一番好意,大叔您就收下吧。”

听梅剑秋这么一说,高天龙只得收下。

高天龙这里刚收下那一包东西,赵夫人那里拉着赵姑娘站了起来。

赵夫人道:“夜色已深,不便再打扰,我母女就告辞了。”

梅剑秋伸手一拦道:“夫人可否再稍留片刻,草民有事请教。”

赵夫人迟疑了一下,旋即坐了回去,道:“梅少侠有什么事?”

梅剑秋道:“夫人对寻找赵大人有什么指教?”

“不敢,”赵夫人摇摇头,道:“这件事我不打算再让贵行插手,也不愿再偏劳贵行上下,我这就折回京里去,把详情上禀官家,请官家派出人手协助我营救赵大人。”

高天龙要说话。

梅剑秋以目示意,冲高天龙递过一个眼色拦住了他,然后望着赵夫人道:“夫人好意,高家车行上下俱感,其实高家车行也有不便插手之处。”

高天龙浓眉轩动,很诧异地看了梅剑秋一眼,但他没有说话。

赵夫人淡然说道:“我知道,高家车行不宜为一个官家人跟残缺门正面冲突,做生意的人也不宜多树敌……”

梅剑秋摇一摇头道:“夫人误会了,高家车行并不怕事,做的也本是刀口舐血的生意,赵大人坐的是高家车行的车,高家应负一切责任,不惜一切也要把赵大人找回来。但如象秦德仪所说,他跟残缺门劫掳赵大人,似乎有关宦海恩怨,如是这样,高家便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

赵夫人轻“哦”一声道:“秦德仪说他和残缺门劫掳赵大人有宦海恩怨?”

梅剑秋道:“是的,秦德仪确是这么说的。”

赵夫人沉吟了一下道:“经少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赵大人为官耿介刚直,守正不阿,自不免得罪人,有人要假手江湖对付赵大人,不能说没有可能。要真是这样,那就更好办了,我会把秦德仪的话上禀朝廷,请朝廷双管齐下,也在文武众官员中追查追查。”

梅剑秋道:“秦德仪跟残缺门劫掳赵大人,或可能有宦海恩怨,只是那另一拨江湖人物也要劫掳赵大人又是为了什么?那一拨江湖人物是‘瞽目神妪’阴婆婆。”

赵夫人道:“梅少侠见过阴婆婆了?”

梅剑秋道:“是的,夫人到来之前,她刚走。”

赵夫人道:“她怎么说,梅少侠可曾问过她为什么劫掳赵大人?”

梅剑秋道:“她不肯说,只说志在必得,不惜一切,不计一切代价。”

赵夫人道:“少侠是不是问我知不知道这个原因?”

梅剑秋道:“是的。”

赵夫人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赵大人刚直不阿,为官多年,两袖清风。若说江湖人物是为钱财,那绝不可能……”

梅剑秋道:“象阴婆婆这种人,是不会把钱财二字放在眼里的!”

赵夫人道:“以我看,只有赵大人在不知不觉中得罪过人,这是一种可能。或许这个阴婆婆有什么人有前科,犯在赵大人手中,如今劫掳赵大人,是为报复。”

梅剑秋沉吟说道:“这倒不无可能……”

赵夫人道:“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应以营救赵大人为先,事不宜迟,迟恐有变。我母女急着往京里赶,她……”拉着赵姑娘站了出来。

梅剑秋道:“夫人既这么说,草民等不敢再留凤辇,容草民等恭送。”一欠身,摆手让客。

赵夫人浅浅答了一礼,道:“不敢当。”

她拉着赵姑娘走了出去。

赵姑娘自来到走,始终未发一言,现在要走了,她连看梅剑秋等一眼也没看。

刚才高天长把她母女迎了进来,高天翼则径后门把她母女坐的马车赶进了院子。

现在她母女可以在院子里上车直接驰出去。

她母女临上车的时候,高天龙似乎有意思派人护送一程,但却被梅剑秋拦住了。

梅剑秋看得清楚,赵夫人母女那辆马车车辕上高坐着个身材瘦小的驼背老人,这驼背老人把一顶毡帽拉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可是他没能挡住他那双闪动着精芒流露的两眼,也没能瞒过梅剑秋那双锐利的目光。

马车驰了出去,高天龙头一个忍不住张嘴就问:“三少,为什么不让我派人护送赵夫人跟赵姑娘一程?”

梅剑秋摇头说道:“用不着,赵夫人跟那位驼背车夫都是内外双修的一流好手。”

高天龙为之一怔,道:“三少怎么说,赵夫人……”

梅剑秋道:“大叔没看出来么,赵夫人跟那位车把式掩藏的都很好,可惜没能瞒过我。”

“哦!”高天龙道:“这么说我几个都走眼了……”

梅剑秋眉锋微皱道:“到如今看来,赵大人遭劫,阴婆婆志在必得,这些事的内情就更加复杂了。”

高天龙定了定神道:“要照这么看,秦德仪跟残缺门劫掳赵大人或许是有关宦海恩怨,而阴婆婆也志在必得,恐怕就要扯上江湖是非了。”

梅剑秋点了点头,没说话。

高天龙话锋忽转,道:“三少真打算插手管这件事?”

梅剑秋微微一点头道:“我要不打算管这件事,也就不会让您几位上长白暂住,我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了。不管怎么说,赵大人是坐咱高家车出的事,另外赵大人也是个极有政声、清廉爱民的好官。就冲着这,这件事我一定要管到底。”

高天龙道:“那么赵夫人上京请求官家协助!”

梅剑秋道:“那是她的事,赵大人遭劫原因,她一定很清楚,说不定她能比我先找到赵大人。”

高天龙沉吟了一下道:“三少有没有觉得这位赵夫人似乎已经料到赵大人出事了。”

梅剑秋目光一凝道:“大叔,怎见得?”

高天龙道:“赵夫人本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连她的车把式都是个不露痕迹的能人,这种人不会不留意江湖事,也不会不知江湖事的,再加上赵夫人带着赵姑娘突然由山东老家赶往京里。”

梅剑秋两眼微睁,一点头道:“对,经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位赵夫人事先已经料到赵大人会出事了,她好不厉害,既然事先已经料到赵大人会出事的,还怪我不该放纵秦德仪。不过,现在想想,我的确不该那么早就放了秦德仪,真要如她所说,官家派人找到高家车行追问,我是头一个涉嫌的人,根本就无词以对。”

他苦笑了一声,住口不言。

高天龙点了点头,道:“这位赵夫人确是个极为精明而且面面俱到的人物,单看她的举止,看她的镇定功夫就能看出来……”随即他又摇头道:“我弄不明白,赵大人既有一位允称一流高手的贤内助,为什么不带在身边,如是这样,这趟从京里到河南,上任不就没事了?”

梅剑秋点了点头道:“说得是,官家也不禁官员携眷同往的,为什么赵大人把这么一位贤内助留在山东老家,不带在身边?”

忽然一阵梆子声传了过来。

梅剑秋话锋一顿,接着说道:“大叔,残缺门那位算卦先生,昨天约我今日子夜时在东城下跟他们门主会面,时候差不多了,我该去了。”

高天龙道:“我跟您去,或是让他们跟您去。”

梅剑秋摇头说道:“不,人家约的是我一个人,去多了人不好。再说这件事,人去多了也不见得有用,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吧。”

顿了一顿,梅剑秋说:“大叔,事情现在变得越来越复杂了,您不能再耽误——我去赴约去,您几位这就收拾收拾,说不定大龙哥今儿晚上能赶回来。”

高天龙截住了梅剑秋的话头,道:“三少,还是等您回来之后再说吧。”

梅剑秋脸色一严,道:“大叔,您要是还把我当成梅三少,您就听我的。”

高天龙面泛难色,但旋即猛一点头,道:“好吧,我听您的。只等大龙一进门儿,我拔腿就走,行不行?”

梅剑秋道:“大叔您可向来是说一句是一句的人。”

高天龙一拍胸脯,道:“您放心,我永远是这么一个人,就是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是这样。”

梅剑秋一点头,道:“那好,我走了。”

他向高家兄弟微一欠身,迈步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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