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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棱棱风骨惊雄主 惘惘情怀怅慧姬

拖雷与明慧公主走近金帐,刚好听见成吉思汗在帐中骂人:“哼,说什么多行仁义,少施杀戮,这不过是腐儒之见,迂拙之言!我若不把敌人杀得胆寒,焉能使四方慑服?哼,我受命于天,天下未曾一统,我要死也死不了的,不要你医,你走,你走!我倒不信,不要你难道我就会死!”骂声中一个背着药囊的老者走出帐来。

拖雷莫名其妙,问那轮值的金帐武土道:“这是怎么回事?”

武士道:“这人是汉人的名医柳元宗,好不容易才请得他来给大汗看病的。”

拖雷道:“为什么大汗又把他赶跑呢?”

武士道:“听说他劝大汗多行仁义,少施杀戮,这样才能心气和平,益寿延年。大汗听不进去,所以骂他。”

拖雷吃了一惊,说道:“连这位名医都不敢下药了么?”武士默默地点了点头。

拖雷和明慧公主连忙走进金帐,只见成吉思汗气喘吁吁地闭着眼睛,想是骂人之后,十分疲倦。成吉思汗的后妃和三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围在他的身边。

成吉思汗的妃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大汗,你最宠爱的阿鞑海别姬和拖雷来了!”拖雷走上前道:“爹,我和妹妹来了,你好点吗?”

成吉思汗缓缓张开眼睛,忽地又大叫道:“什么,你怕我活不下去吗?我要把世界变作蒙古人的牧场,谁敢违抗我的意旨?我是一定还要活下去的!”

可怜成吉思汗正是为了感到生命的快要消逝而变得疯狂,这么大叫一通之后,立即又昏迷过去。

年长的王公悄声说道:“看这样子,恐怕大汗是不成了。咱们还是请他吩咐后事吧!”

窝阔台道:“不知大汗还会不会醒来?”

术赤道:“我是长子,当然应由我继承汗位!”察合台道:“呸!你配!”

成吉思汗朦胧中似乎听得有人争吵,又睁开了眼睛。

年纪最长的两个王公跪下去道:“你像高山似的金身,如果倒塌了,你的大汗国由谁来统治?你像柱梁似的金身,如果倾倒了,你的神威大氰,由谁来高举?你的四个儿子之中,由谁来执政?你的儿子们,兄弟们,属民百姓们以及后妃等人,请大汗你给我们留下圣旨。”

成吉思汗颓然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当真是要死了么?”此时他稍稍清醒了些,已经知道自己是拗不过死神了。

众人都不敢吭声,成吉思汗的目光缓缓的从四个儿子身上掠过,叹了口气,说道:“你们还记得我教你们折箭的故事么?你们要像一束箭似的聚在一起,敌人才不能将你们折断。如今我还未死,你们就互相争吵,我死了也不能心安。”四个儿子齐声应了一个“是”字,可是察合台与术赤依然怒目而视,显见敌意未消。

原来术赤的母亲曾被成吉思汗的敌人蔑里吉部所俘,术赤是在释俘之后他母亲在归途中生的,因此他的兄弟说他“来历不明”,都不把他当作长兄看待,尤其是察合台更不服他,曾有好几次当面骂他“野种”,刚才成吉思汗昏迷之时,术赤想以长子的身份继承大位,察合台又立即斥他“不配”。其时成吉思汗恰好醒来,都听见了。

成吉思汗心里想道:“若立术赤为汗,他的兄弟一定不肯服他。察合台很会打仗,但十分跋扈,立他为汗,只怕也会惹起内乱。窝阔台性情忠厚,最得部下拥戴,可是精明不足,此时若立他为汗,对他恐怕是祸非福。”

要知窝阔台虽得部下拥戴,但在六盘山这一路的军队却是镇国王子统率的,镇国王子是拥护察合台的,察合台定然不肯让窝阔台安坐大汗的宝座,故此成吉思汗虽然想要窝阔台做他的继承人,却也考虑到了时地不宜。

最后成吉思汗想起了拖雷,拖雷是他宠爱的小儿子。“拖雷人很能干,可是他年纪最小,威信未立,要他扶助窝阔台最好,立他为汗,却不适宜。”

成吉思汗踌躇未决,喝了一口参汤之后,说道:“天下大得很。你们打平了天下,各领一个汗国,也就不必争吵了。”

察合台道:“爹爹说的是。但汉人有两句话说: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这话也似乎很有道理。”

成吉思汗眉头一皱,主意已定,说道:“做首领的人应该得到最大多数的人的拥护,我就是在斡难河的大会中,受各部酋长一致推举才做大汗的。这个规例很好,应该立为法制。以后世世代代,永远遵依。”

两个最年长的王公说道:“请大汗详加指示。”因为这只是一个原则,还没有接触到具体的问题。

成吉思汗道:“好,你们听着:我死之后,你们要将我的尸体运回和林,限三个月之内,召集各部酋长、王公、各军将领开个大会,这个会可以叫做‘库里尔泰会’(蒙语‘库里尔泰’是‘各个有权力的人’的意思。),库里尔泰会秉承我的遗命,推举继位的大汗。新的大汗未推出之前,由拖雷监国!”

察合台听了成吉思汗的遗嘱,大失所望。尤其不忿的是,非但大汗之位没有确定,连“监国”也没他的份儿。不过正因为大汗之位未定,他还存有一线希望。

怀有野心的人总是把自己估计过高的,察合台心里想道:“我打仗功劳最大,王公、酋长,哪个不怕我几分?库里尔泰会中,只要有几个得力的人助我,那些酋长王公自必随声附和。这大汗的宝座,终归是我囊中之物。”成吉思汗的遗嘱不能更改,察合台又想得如意,因此也就不愿冒险去发动兵变铲除窝阔台和拖雷了。

人人都在凝神聆听成吉思汗的遗嘱,面上的表情因各人利害关系的不同而或喜或忧。只有明慧公主对遗嘱无所关怀,她一心只是关怀临危的老父。

成吉思汗在这“回光返照”之际,感触特别灵敏,他看到了明慧公主眼角晶莹的泪珠,不觉心里一酸,想道:“到底是阿鞑海别姬疼我,不像察合台他们,我还未死,他们就在勾心斗角了。”

成吉思汗微感歉疚,低声叫道:“阿鞑海别姬!”明慧公主道:“爹,我在这儿。”成吉思汗抚着她的手说道:“我很抱歉未能答应你最后一个请求,你心里还在怪我吗?”

明慧公主知道他是指自己和镇国王子的婚事,他这么说,已经是有点悔意的了。明慧公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眼泪不自禁地簌簌而下,硬咽说道:“爹,我任凭你的主意。”成吉思汗道:“你不必难过,我死之后,你的四哥拖雷一定会照顾你的。你让拖雷给你作主吧。”话中有话,即是把明慧公主的婚姻,交给拖雷处置了。

要知成吉思汗此际还得利用镇国王子的兵力,所以他不能明说。但若将来时移势易,镇国王子的利用价值若然消失,这一宗女儿所不愿意的婚姻,成吉思汗当然也就无须坚持。不过将来时势变得如何,成吉思汗也是难料,故此只能交给拖雷处置。他这几句话也即是向拖雷暗示:“倘若你将来还要利用镇国王子,那就不能让妹子悔婚。”

明慧公主听懂父亲的话,哭着叫道:“爹,你不能死!”成吉思汗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明白了,人总是要死的!我是相信全世界会变作蒙古人的牧场,只对惜这一天我是看不见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是微弱,一代天骄,终于一瞑不视。

明慧公主号陶大哭,察合会道:“你别哭乱了人心,咱们还要商量大事呢。”当下王公、后妃、将领等人,就在帐中开个临时会议,商议如何给成吉思汗举丧,以及攻金的军事行动是停止还是继续等等问题。在会中因利害关系的不同,少不免又是一场争吵。

镇国王子虽然听不懂成吉思汗临终之际对明慧公主所说的那几句话的含意,但亦隐隐感到“大事”不妙。一来拖雷与他一向不和,如今由拖雷监国,自是对他不利;二来成吉思汗一死,按照蒙古的习俗,虽然不必如汉人之守三年之孝,但他与明慧公主的婚事至少也要搁到新的大汗继位之后了。他当然知道明慧公主不喜欢他,婚事搁置下来,越迟越是对他不利。

察合台悄悄地将镇国王子拉过一边,说道:“金国迟早是咱们囊中之物,依我之见,你还是班师回国的好,我若得继大统,那时定能令你样样如意。”这几句话说得太明显了,镇国王子再笨,也听得懂他的意思。察合台是提出交换条件,只要他帮忙察合台取得汗位,察合台就可以答应他的任何要求,和明慧公主的婚事,那当然也是不成问题的了。

镇国王子说道:“好,这路军事是由我指挥的,不管你们有无异议,我是决意班师的了。”

察会台道:“是呀,大汗一死,将土自是无心打仗,咱们也应该让他们回去给大汗送丧,让他们表示对大汗的哀悼才对了。”

这个大帽子一压下来,王公、大臣甚至连拖雷在内,纵然有人不大同意,也是不敢反对了。于是镇国王子带了他的随从武士,立即走出金帐,准备赶回六盘山前线,下令班师。

此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且说杨婉一觉醒来,未见明慧公主回来,心中有点不安,遂走出帐幕,在附近的山边散步,暗中察看金帐的动静。

不料她未盼到明慧公主,却先碰见了从金帐匆匆赶出来的镇国王子。

镇国王子大事在身,本来是没有注意她的,但他的两个随从武土,却注意到了杨婉,这两个武土正是在杨婉行刺余一中那晚,曾经和她交过手的。

杨婉虽然变了装束,身材可是不能改变的。

从她的面貌轮廓也依稀可以看得出当晚那个刺客的影子。那两个武土疑心大起,登时就上前喝问:“你是什么人了?”

杨婉很镇定地答道:“我是明慧公主的侍女!”

镇国王子本来不注意她的,一听说是明慧公主的侍女,不觉也注意起来了。

镇国王子一看是个侍女,不觉也起了疑心,说道:“明慧公主的侍女,岂能用个汉人?我看你是冒充的吧?”

杨婉道:“明慧公主就在帐中,不信你可以问她!”

镇国王子眯着眼睛笑道:“这雌儿倒是长得不错。”那两个武士道:“禀元帅,这雌儿好像是那晚的刺客呢!”

杨婉心里发慌,但神色仍然不露,说道:“我委实是明慧公主的侍女,请元帅一问公主便知!”

镇国王子冷笑道:“你拿明慧来吓我么?嗯,即使你当真是她的侍女,又怎么样?我就不能治你的罪么?明慧她收容汉女,先自不该!”说至此处,蓦地脸孔一板,喝道:“不必顾忌,将她拿下!”

原来镇国王子因为受了明慧公主的冷淡,正自心中有气;二来他又垂涎杨婉的姿色。故此正是巴不得有个藉口,好把她掳走。

那两个武士一声“得令!”双双跃上,黑衣武土先到,一抓就向杨婉的琵琶骨抓下来。杨婉知道他的摔角功夫了得,焉能容他抓着?当下一个盘龙绕步,挥袖向那武土的面门拂去。只听得“嗤”的一声,杨婉的衣袖给撕去了一截,那武士的眼角也给衣袖拂中,眼睛火辣辣地作痛,不觉流出泪来。这一招狠辣的擒拿手也就给杨婉解了。

说时迟,那时快,黄衫武士跟着亦已扑到,杨婉拔剑出鞘,斥道:“你好大胆,敢来欺我!看剑!”那武土道:“元帅有令,管你是不是公主的侍女!”左手举起盾牌,“铛”一声,挡开了杨婉的剑,右手的宝刀立即进招,斫杨婉的足踝。镇国王子喝道:“不要伤她,我要活的!”武士应道:“是!”刀锋上撩,想要逼使杨婉弃剑。

哪知杨婉剑法奇诡莫测,这武士即使全力对付,只怕也是仅能周旋,何况是有所顾忌,临时变招。只见剑光闪处,那武士“哎哟”一声,倒跃三步。原来是左臂已着了一剑。幸亏他有盔甲护身,不致受伤。但外衣划破,护身的铜镜又碎了一块,亦是吃惊不小!

黑衣武土与杨婉交了一招,已经认出她的家数,叫道:“不错,这雌儿正是那晚的刺客!”当下揉了揉眼睛,随即拔出月牙弯刀,上前来助同伴。

镇国王子此时已知杨婉了得,于是又再变更命令,说道:“我准你们伤她,只要不把她弄成残废!”

这两个武士乃是蒙古军中的一流好手,本领甚是不弱。杨婉若是单打独斗,可以胜得他们,如今以一敌二,却是不免稍处下风了。幸亏这两个武士因为奉命不可把她弄成残废,因此虽然可以伤她,也还多少有点颇忌。

杨婉情知久战下去,必定吃亏,情急之下,也就顾不得惊动金帐的公主大臣了,大声叫道:“公主、公主请你出来!有人欺负我呢!”

杨婉和那武士在山边恶斗,距离成吉思汗的金帐约有三里之遥,但因她是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将声音远远的送出去,明慧公主坐在金帐之中,仍是隐隐可闻。

此时金帐诸人要商量的事情大致也已得到协议了,明慧公主隐隐听得杨婉的叫声,吃了一惊,对拖雷道:“四哥,好像是我那侍女叫我,我和你出去看看。”拖雷道:“好,你先出去,我随后就来。”拖雷因为窝阔台刚要和他说话,是以需要稍迟片刻,等窝阔台说完,他才好走。

明慧公主匆匆赶到,大怒斥道:“你们凭什么欺侮我的侍女!”

镇国王子冷笑道:“她有刺客嫌疑,我是一军主帅,岂能徇私轻放?”

明慧公主吃了一惊,心道:“杨婉已经改了装,怎的还是给他们看了出来?”但明慧公主一来侍着没有真凭实据给他们拿到,二来她又有拖雷作她后盾,因此心里虽然吃惊,口气依然强硬,喝道:“胡说八道,那晚她一直在我身边,焉能去作刺客!”

镇国王子冷笑道:“是和不是,须得我亲自审讯方知。”

明慧公主变了面色,斥道:“岂有此理,我爹爹刚死,你们就要欺负我了?我的命令你们胆敢不依,你们眼中还有我没有?”

明慧公主用的是“你们”二字,那两个武土焉得不惊,心里俱是想道:“元帅与公主作对,我们夹在当中,这可犯不着!”于是不约而同的,退过一边,把眼望着镇国王子。

镇国王子暴跳如雷,大怒喝道:“好,你们不敢抓她,待我来抓!”他一怒之下,火气攻心,也不想想杨婉的本领比他高明得多,竟然不加思索地就跑上前去抓杨婉。

杨婉插剑归鞘,一闪闪开。镇国王子不知对方乃是让他,又再扑上前去,双手合抱,喝道:“看你往哪里逃!”

明慧公主冷笑道:“他要欺负你,你和他打好了。有我在此,不必怕他!”

杨婉正是要等明慧公主这句说话,当下也就不再客气,一个转身,一掌挥出,清清脆脆地打了镇国王子一记耳光。虽然还不算是施展杀手,这一记耳光亦己着实打得不轻!

镇国王子半边面孔火辣辣作痛,他自有生以来,只有人家奉承他的,几曾受过如此侮辱?暴怒之下,哪里还顾得惜玉怜香,拔出佩刀,向杨婉就斫。

杨婉本来可以拔剑把他刺伤的,却故意装作给他欺侮的样子,拔足便逃。原来此时拖雷已经骑马赶来,镇国王子背向金帐,尚未知道。

镇国王子正在恶狠狠地舞刀追杀杨婉,拖雷一见大怒,拍马赶上,镇国王子喝道:“是谁?”话犹未了,拖雷唰的一鞭打下,己是把镇国王子的宝刀打落。

镇国王子回头一看,这才知道是拖雷打落他的宝刀。镇国王子又惊又怒,可又不敢发作。拖雷哼了一声,说道:“勿里,你身为元帅,欺侮一个弱质女流,羞也不羞?”

镇国王子给杨婉打了一巴掌,脸上犹自火辣辣作痛,但拖雷并不知道。镇国王子碍着面子,正是有苦说不出来。

明慧公主“恶人先告状”,叫道:“四哥,你来得正好,你给我评评这个道理。他诬赖我的侍女是刺客,这岂不是荒天下之大唐!我的侍女怎会去行刺他?何况事情发生那晚,我这侍女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我身边。”

镇国王子忍住气辩道:“这是他们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明慧公主唤那两个武士过来,说道:“那晚你们看见的刺客,是男是女?”

那两个武士道:“是个小子。”

明慧公主道:“那小子是丑是俊?”

那晚杨婉还是未曾抹掉化装的,她的脸上涂有一种可以改换肤色的草汁,虽然不是丑陋不堪,也是甚为难看的了。那两个武士只好据实答道:“是个丑小子。”

明慧公主冷笑道:“着呀!我这侍女可是个美人儿呢!她又不是妖怪,岂能变成个丑小子?”

那两个武士讪讪说道:“身材有点相似,本领好像也差不多。”

明慧公主冷笑道:“身材相似的人多得很!本领高强的女子更不希罕,我帐下的女兵哪一个不会武艺?”

拖雷道:“你们两个再仔细瞧瞧,看还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言下之意,即是说身材相似不足为凭的了。

这两个武士已经知道拖雷站在公主一边,连忙见风驶舵,说道:“那天晚上下雨,无月无星,我们本来看得不大清楚。只怕认错了人,也是有的,请公主原谅。”

明慧公主冷笑道:“勿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镇国王子道:“是否刺客,暂且不论,但你收容汉女,总是不该。”那两个武士不敢坚持,镇国玉子的口风也就不由得软了几分。

拖雷道:“这个你倒是错怪明慧了,你知道的只是以前的规矩,汉人不可以作王子和公主的随从。但自大汗决定吞并中华之后,这条规矩早已改了。我们要使汉人乐意为我们所用,就不能对他们歧视。眼前就有个例子,李希浩不是当你的副元帅吗?副元帅都可以用汉人,何况侍女?”

镇国王子无言可对,悻悻说道:“你是监国,你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拖雷也不想令他太过难堪,当下温言说道:“你是一军主帅,如今正有大事待你去办,这点小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如果这个汉女当真是有嫌疑的话,我也会替你查个水落石出的。”

大汗没有选出之前,“监国”就是蒙古的最高首领,镇国王子虽然跋扈,也是不敢和他对抗,心里想道:“不错。拖雷的话,倒是提醒我了。待我班师回国,帮助察合台坐上大汗的宝座,那时何求不得?”这么一想,也就不再闹了。

镇国王子和他的两个武土走开之后,明慧公主说道:“婉妹,你受委屈了。你回去换衣裳吧,待会儿我再来看你。”

杨婉的衣裳被那武士撕裂了一幅,打斗中又沾了不少尘士,的确需要换过一件新衣,当下杨婉多谢了明意公主,回转那座给她专用的帐幕。

拖雷目送杨婉的背影,待她走得远了,方始笑道:“你这个侍女,确是很有胆量。昨天她要拿我,今天又敢得罪镇国王子。你是哪里找来的这个汉女?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明慧公主道:“不是我找来的,是她自己跑来的。”

拖雷道:“这我就不明白了,她一个单身女子,何以会跑到咱们军中?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何以你又会收留她呢?”

明慧公主缓缓说道:“就是闹刺客的那天晚上。她无路可走。我只好收留她了,这你该明白了吧?”

拖雷吃了一惊,说道:“难道她真的是刺客吗?”

明慧公主道:“不错。不过,那天晚上,她倒不是想去行刺这个丑八怪的。她要杀的人是余一中。”

拖雷道:“谁是余一中?”

明篙公主道:“就是冒名李希浩的那个家伙,此事说来话长。”拖雷急于知道杨婉的事情,打断明慧公主的话问道:“余一中的事慢慢再说,这个汉女究竟是什么人?你肯收留她,一定是早就相识的了。这段交情又是怎样攀上的?”

明慧公主微微一笑,说道:“四哥,你看上她了,是么?但我劝你不必白费心机,因为她早已是名花有主了!”

拖雷甚是尴尬,说道:“别开玩笑,我只不过想知道她的来历而已,军中混进一个刺客,这可不是当耍的啊。”

明慧公主道:“好吧,你既然不是想打她的主意,那我就告诉你吧,她是李思南的未婚妻子,名叫杨婉。”

拖雷吃了一惊,说道:“她是李思南的未婚妻子?”

明慧公主微笑道:“不错。这你该明白了吧?李思南不也是你的‘安答’吗?”

拖雷大为惶惑,说道:“李思南的未婚妻子为什么要来行刺咱们的副元帅?你、你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又为什么还是对她这样好呢?”

原来明慧公主虽然没有将心事明白的告诉拖雷,但那日在肯特山上狩猎,明慧公主和李思南亲热的情形,却是瞒不过拖雷的眼睛。明慧公主为了袒护李思南,不惜和镇国王子闹翻,这也是他亲眼见到的。是以当地现在看到妹妹与“情敌”亲如姐妹,就不禁颇感诧异了。

明慧公主笑道:“那么,依你的想法,我应该对她怎么样?”

拖雷讷讷说道:“我不知道。不过,你现在对她这样好,我却是很佩服你的!”

明慧公主叹了口气,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不瞒你说,我也曾对这位杨姑娘有过妒忌的时候,我还起过恶毒的念头,想要拆散他们这对鸳鸯呢。但后来我想了又想,他是汉人,我今生是决不能和他成为夫妇的了,何必做这样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情?何况在他的心目之中,也只有一个杨婉。俗语说强扭的瓜不甜,即使我能够凭仗我的势力,将他们分开,他的心也决不是属于我的,最后,我想通了,我应该使我喜欢的人得到幸福!这就是为什么我收留这位杨姑娘的原因,说实在话,我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李思南啊!”

拖雷大力感动,说道:“对,三妹,你真是女中丈夫。李思南知道了也一定很感激你的。”

明慧公主道:“四哥,你又说错了。我并不是要他感激才这样做的。”

拖雷道:“我知道。但你不要他感激,他也会感激你的。你这样做,说不定还会帮了我的忙呢!”

明慧公主诧道:“为什么?”

拖雷笑道:“咱们现在虽是暂时罢兵,将来总还是要并吞中原。李思南是汉人中的英杰,他若能为我所用——”

原来拖雷虽然和李思南交了朋友,但他这份友谊却并非全无私心的,他多少有点想利用李思南的心意在内。他已决定了将来要剥夺镇国王子的兵权,由他自己亲自领兵吞金灭宋。这就需要许多有本领的汉人相助了。

明慧公主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李思南倔强的脾气,只怕他未必会为你所用!”

拖雷道:“这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明慧公主道:“你是说怎样处置杨姑娘这件事情么?”

拖雷道:“不错,她是行刺咱们副元帅的凶手,此事今日虽然给咱们压下去了,总不能一直压下去的!”

明慧公主道,“那余一中其实也是该杀!”当下把余一中冒名顶替,如何谋害李思南父子的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拖雷。

拖雷说道:“这家伙将来我是会杀地的,不过现在却不能杀。所以咱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明慧公主沉默不语,拖雷只道她还不是怎么明白,于是继续给她解释:“现在大汗之位未定,看情势将是窝阔台和察合台之争。我倒无意于登上宝座,只想取得兵权。三哥(窝阔台)做大汗对我们比较有利,我是决意扶助他的了。但镇国王子却是察合台的人,余一中是察合台的副手,倘若你把一个曾经行刺过余一中的刺客带回和林,恐怕、恐怕多少有点不便,说不定还会给对方拿来作攻击咱们的藉口,那时连三哥的大汗之位也要受到影响了。”

明慧公主叹口气道:“想不到你们之间的勾心斗用如此厉害!这么说我只能和杨婉分手了。”

拖雷道:“是呀。她是李思南的未婚妻子,她也应该回去找她的丈夫。你总不能一直将她留在身旁。她走了之后,别人要查这件案子也就无从查起了。”

明慧公主道:“他们不会更加怀疑么?”

拖雷笑道:“你不会谎称她在行军之中意外死亡么?别人纵有怀疑,拿不到人证,也是难奈你何。何况三个月之后,就是三哥做大汗了。那时大局已定,我杀余一中都可以,这个小小的案子还有谁敢重翻?”

明慧公主道:“我本来舍不得和她分手的,但听你这么说,于公于私,还是让她走了的好。但却怎样将她送走呢?”

拖雷道:“我现在身为监国,要放走一个人还不容易!你叫她换了男装,出来见我。”

且说杨婉在帐中换了衣裳,正自忐忑不安,明慧公主进来说道:“杨姐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爹爹已经死了!”

杨婉已经知道成吉思汗病势沉重,所以并不感觉意外。但她是个聪明人,见明慧公主如此郑重地告诉她,当然想得到这会关系自己的出处,当下安慰了明慧公主几句,说道:“那么公主是不是要回转和林?”

明慧公主道:“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为难,我本来答应要送你回去的,现在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杨婉道:“多蒙公主荫庇,此恩感激不尽。如今公主要回和林,我自是不便跟随,请公主许我回国。”

明慧公主道:“你我相交一场,情如姐妹,说心里话,我实在舍不得你走。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也不便耽误你的青春。但愿你一回去,很快就找着你的李郎。”

杨婉心里想道:“其实公主也是个苦命的人,看来她对南哥还是念念不忘,只可惜我却是爱莫能助。”当下谢过了明慧公主,问道:“公主几时回转和林?”

明慧公主道:“就在今天。”杨婉道:“那么我——”明慧公主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早已替你安排好了。”

这座帐幕本来是留给明慧公主和她的侍女专用的,明慧公主在半个月前就准备来伴她的父亲养病,困此帐中用具应有尽有,公主的一部分衣物,也是早就搬来了的。

明慧公主打开一个衣柜,说道:“你单独回去,可得再换过衣裳。”杨婉本来有一套阿盖送她的衣服,但这套衣服已经破烂,而且也没有带来。杨婉正自担心穿着公主侍女的服饰,不便走路,此时见明慧拿出一套男子的衣裳,不觉喜出望外,说道:“公主,你怎么早就准备好了?你知道我今天要走的么?”

明慧公主笑道:“我也常常喜欢扮作男子的,不过你没有见过罢了。这是我的猎装,你试试合不合身?”

明慧公主和她的身材差不多,杨婉一试之下,正好合适。明慧公主又解下她的佩剑,说道:“我知道你是使剑的,这把剑你也拿去吧。”

这是一把百炼精钢的宝剑,剑柄镂金刻玉,名贵非常。杨婉吃了一惊,说道:“我怎能接受公主这样贵重的礼物?”

明慧公主道:“你我的交情,难道不比这礼物更贵重吗?你若是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杨婉感她情意真挚,只好收下。

明慧公主道:“好了,现在咱们可以去见拖雷了。”

杨婉有点惴惴不安,说道:“还要见拖雷么?”

明慧公主道:“这次镇国王子班师回国,你在路上可能遇上我们的官兵是比较少了。不过也还是有准备的好。拖雷现在是监国,他可以给你方便。你的事我已经告诉了他,他愿意帮你的忙。他和李恩南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你尽可以放心。”

二人走出帐幕,只见拖雷已在外面等候。

拖雷拿出一技令箭,说:“这是刻有我名字的令箭,有人问你,你说是我派你到南朝去作细作好了,相信没有人敢为难你的。”

杨婉正待接过令箭,只听得拖雷又在说道:“你回去见了思南请代我向他致意。目前我们虽然暂时停止干戈,将来总还是要问鼎中原的。我已决定了由我自己统率师旅,饮马黄河,说不定我们将来还有相见之日。”

杨婉猛然一省,心里想道:“拖雷和明慧公主不同,他是蒙古的监国,将来他若统兵进犯中原,他就是我的敌人了。我岂可如此糊涂,轻易接受他的恩惠?”

想至此处,杨婉连忙把本来想接令箭的手一推,说道:“请恕民女不识抬举,这令箭还是请王子收回去吧。”

拖雷大感意外,眉头一皱,说道:“这却为何?”

杨婉道:“我若受了王子如此大恩,只怕我和李思南今生都是难以报答!”

拖雷哈哈笑道:“我和李思南是交换过‘哈达’的‘安答’,你就等于是我的嫂子一般。我帮忙你是应该的,岂有望你报答之理。”

杨婉道:“话虽如此,但我们汉人的规矩,受了人家的恩惠,就等于欠了债一般,债总是要还了才能心安。因此王子虽然不望报答,我却是不能厚颜领受。”

拖雷眉头皱得更深,半晌忽地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好,那我就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咱们公私分开,我给你令箭,这是私谊。将来若是为了国家大事,你们夫妇要在沙场与我相见,我也不怪你们!这你总可接受了吧?”拖雷的话是这样说,心里却还是想用恩来宠络李思南和杨婉的。

杨婉正色说道:“公谊私情有时也很难分得清楚,王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因为我不能令李思南为难!”

明慧公主见杨婉执意不肯接受,对她倒是不禁多了一重敬佩,当下说道:“我们的大军从六盘山撤退回国,固原北面,我们并无驻军。你从这条路走,风险较少,倘若有甚意外,你叫他们把你带来见我。”

杨婉道:“多谢公主指点!”当下跨上明慧么主送给她的坐骑,互道珍重,便即挥手告别。

拖雷目送杨婉一人骑马绝尘而去,摇了摇头,脸色甚是难看。

明慧公主道:“四哥,你不是怪她不识抬举吧?我倒是觉得她很难得呢。”

拖雷道:“不错,的确很是难得,但也正是因此,却使我寝食难安了!”

明慧公主“噗嗤”一笑,说道:“你是怕她路上出事?那也不用这样严重,搅到寝食难安呀?这恐怕不是完全为了李思南的缘故了吧?”

拖雷怫然不悦,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明慧么主见哥哥说得如此郑重,吃了一惊,改容问道:“然则又是为何?”

拖雷道:“你想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也能有这样的骨气,这还不可怕吗!”

明慧公主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是怕将来征服不了汉人?”

拖雷道:“不错。我一向听得汉人讲究‘气节’二字,说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妹,你读过汉人的书,这几句话你懂么?”

明慧公主点了点头,说道:“以前教我汉书的先生曾经给我讲解过。”

拖雷接下去说道:“好,那我就不必给你解释了。但我过去虽然知道汉人讲究气节,心里总是不大相信,我想哪里能有这样的完人呢?我一手拿着刀剑,一手拿着官职金银,谁人在我面前的还不低头?现在我见了这位杨姑娘,我才知道的确有这样的人,更可怕的是,她还是个弱质女流呢。”

明慧公主道:“汉人未必人人像她这样,不是也有余一中这样的对咱们卑躯屈膝的大男人么?”

拖雷道:“怕的是像余一中这样的人只是极少数,大多数的汉人倘若像这位杨姑娘一样,咱们将来就是占了汉人的地方,只怕也是不能长久。”

明慧公主笑道:“那就不必去打汉人的地方好了。”

拖雷道:“爹爹的遗嘱你我岂能违背?”

明慧公主道:“爹爹已经死了,你遵命也好,违背也好,反正他都是不会知道的了。”

拖雷皱起眉头,说道:“你这是不懂事的孩子话!我若不去打汉人的地方,焉能掌握兵权。我掌握不了兵权,不但是我要给二哥杀掉,连你也没有保障!”

明慧公主默然不语。遥望远方,杨婉早已走得不见了,但在她走过的那条路上,马蹄溅起的尘土还在飞扬。

明慧公主心里想道:“别人都羡慕我身为公主,我倒是羡慕杨婉。她虽然也是父母双亡,但还有一个李思南,我却是连一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她可以海阔天空任意飞翔,我却像是困在金丝笼里的鸟儿,不能自主。唉,杨姐姐实在比我幸福得多,但愿她在路上不要出事才好。”

明慧公主的祝福没有落空,杨婉果然是一路平安,没有出事。她依照明慧公主的指点,从固原之北绕过六盘山,一个蒙主兵也没遇上。

明慧公主在挂念她,她则在挂念李思南。“南哥不知已经逃了出来没有?人海茫茫,却到哪里寻找他呢?”杨婉心想。正是:

人海茫茫何处觅?为君一日九回肠。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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