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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日头偏了西,西半片天一片血红,马市的热闹渐渐歇下来了。

快上灯的时候了,热闹还能不歇歇?

马市的热闹是渐渐歇了,另外有些地儿,另外有些行业却是刚开始热闹。

那是那些小胡同里的有个小窄门儿,那些小窄门儿里,进进出出的全是男人。

这当儿任先生也出来了,换了件衣裳,淡青色的府绸长衫,手里还拿把折扇,看上去益显洒脱飘逸。

任先生可没往小胡同里那些小窄门儿里跑,那不是任先生去的地儿。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好风流,任先生算得上是位“名士”,这个名士即或偶而风流,落迹风尘,那也只有出自风尘,不染尘埃的侠女才能配得上他。

任先生进了一家茶馆儿。茶馆儿是个消闲去处,尽管品流极杂,什么人都有,可算得是个正经地方。

这家茶馆儿离马市没多远,不过四五十丈距离,根本可以说就挨着马市。

这家茶馆儿不算脏,也不能说它干净,挨着马市各色人物消闭聚会的地方,还能干净到那儿去,光那股子马尿马粪味儿就让人掩鼻,再加上那满地的西瓜,瓜子皮儿,瓜果核儿,偶而还可看见一两口黄鼻涕也似的浓痰,够瞧的。

任先生拣了一副靠墙的座头儿,这种地方挨着里头倒显得清静点儿。

茶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任先生之后又进来几个人,紧跟在任先生身后进茶馆的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中等身材,略嫌胖了点儿,挺白净,穿一身黑绸裤褂,袖口卷着,领口敞着,手里提着个罩了布罩的鸟笼子,派头儿十足。

他隔任先生两副座头坐下,鸟笼子刚往桌上一放,过来个年轻伙计,擦着汗,一哈腰,陪笑说道:“七爷,好些日子没见您了,今儿个是什么风……”

白净汉子一抬手,道:“别什么风了,我们弟兄们快喝西北风了。”

伙计一怔,旋即笑道:“七爷您开玩笑……”

“开玩笑?”白净汉子道:“往日我嘻嘻哈哈的,今儿个可没那心情,三太爷身边儿的二爷跟三爷,在‘张家口’这块地面上让人整了,你说,今后我们弟兄能不喝西北风么?”

伙计两眼一睁,道:“七爷,您……您别开玩笑吧!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这‘张家口’这块地面上……”

白净汉子有意无意扫了任先生一眼,哼地一声道:“不是猛龙不过江,世上不乏那胆大的,不乏那不开眼的,也不乏那嫌五谷杂粮难咽,活得不耐烦的。”

伙计是机灵人儿,一点就透,瞟了任先生一眼,脸色为之一变,“哦”,“哦”两声道:

“七爷,您今儿个要不要换换口味……”

白净汉子一摆手,道:“心里有团火,烧得喉咙直冒烟,还是照老规矩吧!”

伙计答应一声,一哈腰要走。任先生突然开了口:“伙计,我枯坐了半天了怎么连个招呼的人也没有,什么事得分个先来后到,干嘛这么势利眼呢?怎么,怕我付不起茶钱么?”

任先生是话里有话,存心找碴儿。

白净汉子是正在火头儿上,一听他说,心里有团火,那自是一点就着,只见他脸色一变,一按桌沿儿站了起来。

伙计是狗仗人势,在谁的地盘儿上帮谁,一瞪眼道:“你这位说话怎么这么冲,不吭气儿谁知道你来了?”

“好哇!”任先生笑了,道:“狗仗人势的东西,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你壮的胆,撑的腰。”他一按桌子也站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桌子却一下子矮了半截,没别的,桌子的四条腿全入了地了。

伙计直了眼,那白净汉子也直了眼,整个茶馆儿里的人都直子眼。

休说“张家口”这块地方,就是放眼江湖,恐怕也挑不出几个有这手儿俊功夫的。

这一下僵在那儿了,也震在那儿。

白净汉子刚才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大有开打之慨,如今竟没敢再动。

白净汉子没动,试问伙计又有几个胆?

任先生开了口:“伙计,给我沏壶香片来。”

伙计倏然惊醒,怯怯地看了看白净汉子,犹豫着没敢动。

白净汉子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突然掉头行了出去,连桌上的鸟笼子也不要了。

任先生笑了,道:“伙计,沏茶去吧,没人给你撑腰了。”

只听柜台里那瘦老头儿喝道:“小子还站在那儿发什么愣,还不快给这位爷沏茶去。”

伙计连忙答应一声,拔腿往后而去。

任先生笑笑坐下了,任先生是坐下了,可是在座的那些茶客,却一个连一个地站起来会了茶资出门,不过一转眼工夫,茶馆儿里就剩下了任先生一个人。任先生却跟没看见似的。

伙计端着茶来了,怯怯的,不知啥回事儿,茶壶盖儿叮当直响,好不容易走到任先生座头前把茶放在了桌上,生怕任先生留住他似的,转身就走。

这时候茶馆儿进来四个人,一前三后,前面一个是个身躯魁伟,浓眉虎目大汉,一身黑绸裤褂,年纪四十多近五十。后头三个有一个是刚才那个白净汉子,另两个年纪稍大些,—

个黑壮黑壮的,一脸绕腮胡,一个秀里秀气的,长得挺俊。

四个人一进茶馆儿,那虎目浓眉壮汉一眼就盯上了任先生。

柜台里那瘦老头儿连忙跑了出来,躬身哈腰陪上一脸勉强笑意。

“‘二太爷’您怎么亲自……”

虎浓眉大汉一摆手,道:“孙老,你后头忙去吧!我叫你再出来。”

瘦老头儿一连答应了三声,忙不迭地退着走了。

那黑壮的汉子突然迈大步冲任先生走了过去,到了任先生桌前,蒲扇般大巴掌一伸,他握住了桌沿,一句话没说,猛力就掀。

“砰!”地一声,桌子四条腿没见动,桌面却让他掀裂了一块,刚沏好的一壶茶跳了过来,眼看着就要摔。

任先生伸手托住了那只茶壶,四平八稳,他那只手居然也不怕烫,笑嘻嘻地望着眼前那黑壮汉子,道:“刚沏好的,没喝一口就摔了,未免可惜。”

黑壮的汉子一张黑脸刹时变得好红,都成了茄子色。

只听那虎目浓眉大汉哼了一声:“别给我丢人现眼了,回来。”

黑壮的汉子还真听话,头一低,退了问去。

虎目浓眉大汉抬手冲任先生抱了拳,他刚要说话。

任先生那里站了起来,一抱拳道:“不敢当,张二爷请坐,喝杯茶,然后容我解释误会。”

虎目浓眉大漠一怔,道:“朋友认识张某人?”

任先生笑笑说道:“‘霹雳火’张二爷,这一带地面上一打听,人人翘拇指。”

张保道:“好说,抬举张某人了。”

当即走前几步坐在任先生面前一副座头上,道:“张某请教,朋友高姓大名,从那条路来。”

任先生道:“有劳张二爷动问,我刚到‘张家口’,是跟车队从塞外来。”

“霹雳火”张保抱拳道:“原来是‘张掖’骆三爷的客人,失敬。”

顿了顿道:“张某人要请教,‘红帮’跟朋友你过去有什么过节?”

任先生道:“没有,毫无过节。”

“霹匾火”张保浓眉—耸,道:“那么你在‘福记客栈’放倒‘红帮’两个弟兄,又在这家茶馆里跟‘红帮’弟子过不去,这……”

任先生道:“这儿没有外人,张二爷可愿听我说两句?”

“霹雳火”张保道:“张某人原要听听朋友你怎么说,‘红帮’势力遍天下,帮规森严,弟子个个懂理知礼。”

“只要朋友你的话过得去,‘张家口’这一帮人冲朋友你低头就是。”

任先生—抱拳道:“多谢张二爷,我久仰‘红帮’人人英雄,个个侠义,今日一见,果然不错,我不瞒张二爷您说,就是您不来找我,我也会请这位七爷带路,见您或者是见展大爷去。”

白净汉子冷笑说道:“打了人你还要找上门去……”

“霹雳火”张保瞪眼道:“小七儿,我在这儿。”

白净汉子立即闭上了嘴。

“霹雳火”张保转望任先生道:“朋友请说下去。”

任先生道:“我所以要去见张二爷或者是展大爷,就是为‘福记客栈’里的那档子事,事情是管闲事我惹出来的。”

“我不能不见展大爷或张二爷您有个解释。”

“霹雳火”张保道:“朋友你怎么个解释?”

任先生道:“张二爷您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霹匾火”张保道:“我大概知道一点儿,今儿个跟骆三爷的车队来了个风尘女子,住在‘幅记客栈’,‘红帮’两弟兄知道,跑到那儿找乐子去,结果让朋友你露了两手给摔了出来……”

任先生道:“事情确是这样,只是那位姑娘非风尘女子,不是青楼妓,她是位孝女,是位奇女……”

“霹雳火”张保“哦”地一声道:“怎么说,那个娘儿们不是……”

任先生道:“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所谓风尘女子青楼妓,只是掩饰她的身分的,也只有这样不会叫人动疑……”

“霹雳火”张保两眼一睁,摆手说道:“四下看看去。”

他身后那三个一个窜向门口,一个窜向窗户,一个窜向通往后头的那扇门,三个人一打量,马上退了回来。

“霹雳火”张保凝望着任先生道:“朋友,你是跟骆老三的车队来的?”

任先生道:“不错!”

“霹雳火”震道:“朋友你是……”

任先生笑笑说道:“我姓任,是个读书人。”

“霹匾火”张保深深一眼,道:“朋友,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却不能不该不相信‘红帮’弟兄,‘红帮’中人个个有一颗赤心,有一腔热血,也有一副宁折不屈的硬骨头。”

任先生道:“这个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要见展大爷或者张二爷您了,也不会一言道破那位姑娘的真身分。”

“霹雳火”张保道:“那么朋友就该……”

任先生道:“我可以告诉张二爷,我也有一颗赤心,一腔热血,一副宁折不屈的硬骨头,是暗中我保护着那位姑娘来的,张二爷只知道这些就够了。”

“霹雳火”沉默了一下道:“朋友,我听说沈先生的爱女在骆老三那个车队里。”

任先生道:“张二爷,那位姑娘就姓沈。”

“霹雳火”张保脸色陡然一变,砰然一拍桌子,道:“他两个该死,要不是朋友你,‘红帮’成千古大罪人了,将来有什么脸见沈先生,小七儿,去把他两个给我叫来。”

白净汉子道:“二叔,咱们怎么知道那位姑娘姓沈。”

任先生笑笑说道:“七哥,即使她不姓沈即使她真是个风尘女子,那是客栈并不是个烟花柳巷。”

“霹雳火”就是“霹雳火”,他霍地站了起来:“叫你去你听见没有。”

白净汉子看了任先生一眼,答应着要走。

任先生站起来伸了手,道:“七哥慢走一步。”

白净汉子冷冷说道:“朋友还有什么教言?”

任先生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七哥,一家人没有不护一家的,今天我要是七哥你,心里也会不高兴,只是,七哥,若不是冲整个‘红帮’,我不客气说一句,我绝不会让那两位出‘福记客栈’,‘红帮’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或许不明白,七哥却不会不知道。”

白净汉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霹匾火”脸上也挂不住了,他一瞪眼就要叱喝白净汉子快去。

任先生又说了话:“张二爷,我把这件事告诉您,所以说这些话,并没有意思让您以帮规惩治自己的弟子,年轻人能有几个不好玩儿的,只要张二爷您转告展大爷一声,今后多约束‘张家口’这些‘红帮’弟兄,也就够了。”

“霹雳火”缓缓说道:“朋友,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任先生道:“张二爷,真要说起来,那两位并没有触犯‘红帮’的帮规,张二爷您要拿什么惩治他二位,‘红帮’的帮规并没有明文规定弟子不能花钱玩乐去,是不是?”

张二爷道:“这个……”

任先生道:“他二位唯一的过错,就是没分清楚地方,这一点,训叱一顿,以后多加管束也就够了。”好话让他说了,坏话也让他说了,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个人?

白净汉子忍不住疑惑地看了任先生一眼,“霹雳火”也有同感,轩了轩浓眉,道:“朋友要见张某人兄弟,就是为了这么?”

任先生点了点头,含笑说道:“不错,沈姑娘已经够可怜的了,希望‘红帮’弟兄今后别再找她的麻烦了。”

“霹雳火”道:“这个朋友放心,今后沈姑娘再有一点麻烦,只要是‘红帮’弟子干的,朋友,你唯我张某人是问就是。”

任先生抱拳道:“多谢张二爷!”丢下两枚制钱儿,要走。

“霹雳火”伸手一拦,道:“慢着,朋友,沈姑娘要上京里去,那不是自投虎口么?”

任先生道:“沈姑娘此行是相当危险,奈何沈先生现在难中,她身为子女,不能不谋搭救。”

“霹雳火”道:“沈姑娘要救沈先生?宫廷那么多好手……”

任先生淡然一笑道:“江湖上这么多能人都救不了沈先生,何况沈姑娘一个弱女子,只是张二爷武功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霹雳火”脸一红,干咳一声道:“‘红帮’也曾几次想搭救沈先生,只是京里宫里好手太多……”

任先生微一摇头,道:“沈姑娘并不指望江湖上的人代她救父,只要江湖上别找她这个弱女子麻烦,必要的时候冲她伸个援手,能让她平安抵京,她也就知足了。”

“霹雳火”脸上有点难看,沉默了一下之后才道:“那么沈姑娘打算怎么救沈先生?”

任先生道:“据我所知,沈姑娘打算破财为沈先生消消灾。”

霹震火“哦”地‘声道:“我明白了,公门中有不少贪这个的,沈姑娘只要出得起,这条路或许行得通。”

任先生道:“一个弱女子,也只好如此了。”

白净汉子突然说道:“听朋友的口气,似乎很同情沈姑娘的?”

任先生道:“那是当然,凡是有血性的人,没有不同情沈姑娘的。”

白净汉子扬了扬眉,道:“朋友有一身过人的好能耐,为什么不帮沈姑娘去把沈先生救出来?”

任先生淡然一笑道:“七哥抬举我了,江湖上有这么多能人都怕定那些宫廷好手,我这个籍籍无名的江湖未流有多大的胆子,多大的能耐?”

白净汉子冷笑一声道:“朋友既没这个胆子,没这个能耐,就该少指责别人。”

任先生一笑说道:“指责别人?我那儿敢呢!又凭什么指责别人,不过碰见不平事,则作不平鸣,胸中藏这么一口怨气,不吐不快而已,虽然难免得罪人,可是我不在乎,其实有识之士也不会跟我计较的,纵然有一点不痛快,他也会……”

“霹雳火”一摆手道:“好了,好了,朋友不必再说什么了,一句话,红帮弟子虽多,势力遍扛湖,但论起实力来,却远不如别的帮会,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那来的能耐管别人的事……”

任先生笑笑说道:“张二爷客气了,太客气了,其实也难怪,这年头儿人心本就如此,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尤其这种事,牵涉到两字反叛,一个不好招来了‘血滴子’,惹祸上了身……”摇摇头,道:“不说了,说下去会惹张二爷生气,张二爷要—生气,‘张家口’地面我就不好呆,就此打住,告辞。”一抱拳,要走。

“霹雳火”又伸手拦住了他。

任先生目光一凝,道:“张二爷还有什么教言?”

“霹雳火”冷冷说道:“我保证‘红帮’弟子今后不再找沈姑娘的麻烦,朋友你从今后最好也少招惹‘红帮’弟子,你请吧!”

任先生笑了,要走。

白净汉子突然开了口:“把你那两枚制钱儿带走,这壶茶算‘红帮’的,‘红帮’拿你当朋友看待,今后嘛,那要看你了。”

任先生一笑说道:“谢谢,我跟‘红帮’毫无瓜葛,这份情我不敢领受。”举步就走。

白净汉子伸手一拦,道:“我叫你拿走。”

任先生微皱眉锋一笑说道:“何必呢?七哥。”

说话间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身法,只见他身子一闪便过去了,洒脱地往门外行去。

白净汉子脸色一变,闪身要追,可是他双肩刚动,“霹雳火”又抓住了他,道:“让他去,眼前咱们没一个能拦得住他。”

白净汉子砰然一声拍上了一张桌子,那张桌子应掌震散了,他眼都红了道:“二叔,他虽是护沈姑娘的,可是这口气我咽不下。”

“霹雳火”没说话,脸色好难看。

那黑壮汉子道:“二叔,您看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霹雳火”微一摇头道:“我没看出来。”

那黑壮漠子道:“二叔,难道咱们就这么算了?”

“霹雳火”默然半天才道:“应该是算了。”

白净汉子反手一把抓住了“霹雳火”,道:“二叔,您……”

“霹雳火”道:“他说的对,江湖上这么多昂藏七尺的须眉汉子,个个有一身好能耐,人人自认是有血性,沈先生在难中这么多年,没一个挺身露头的,到头来却让沈姑娘一个弱女子。”

白净汉子道:“二叔,他怎么不挺身露头?”

“霹雳火”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挺身露头,他不是一路暗中护着沈姑娘到‘张家口’,沈姑娘要上京里去,我相信他一定会跟去。”

白净汉子道:“这么说他是故意……”

“霹雳火”道:“碰见不平事,则作不平鸣,胸中有口怨气,不吐不快。”

白净汉子松了抓在“霹雳火”胳膊上的那只手。

“霹雳火”道:“你们哥儿几个在这儿坐坐吧!我回去了。”他可是说走就走,说完了话,扭头走了。

白净汉子缓缓坐了下去,伸手抓住了那张已然零散的桌子,抓得那桌子吱吱作响,咬着牙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服气,我非斗斗他不可,大哥,二哥,你们俩怎么样?”

黑壮汉子道:“瞧你问的,你不服气谁服气……”

只听一个话声从门外传了进来:“大哥,不服气谁呀!咱们弟兄斗斗他去。”

随着这话声,茶馆儿里进来两个人,正是在福记客栈让任先生摔出来的那两个。

白净汉子霍地站了起来,道:“老二,小三儿,你们俩来得正好,我们几个要斗斗摔你们俩的那个小子,你们俩要不要算一份。”

清秀年轻汉子一睁眼道:“要啊,怎么不要,我们俩是正主儿,焉有不算一份儿的道理,只是……”抬手指了指道:“这儿怎么回事儿,刚在这儿跟他朝了面么?”

白净汉子当即就把适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

听归听,清秀年轻汉子脸上一点愠意没有,容得白净汉子把话说完,干咳一声开了口:

“气人,真是气人,这口气要不出,咱们弟兄今后就别在‘张家口’这块地面上混了,‘红帮’的脸也让咱几个丢光了……”

白净汉子道:“说的也是,我气也是气这个。”

“别忙。”清秀年轻汉子一抬手道:“我还有后话,这件事气人归气人,可以暂时拦下不谈……”

白净汉子道:“可以暂时拦下不谈,什么意思?老二,你要是不愿意,要是怕事,干脆就说一声……”

清秀年轻汉子脸一抬道:“七哥这叫什么话,咱们弟兄那一个是怕事的,要是怕事当初何必惹事,自己兄弟,别人不知道,难道七哥你还不知道么?你可真把人瞧扁了。”

白净汉子道:“那为什么,你要暂时拦下不谈?”

清秀年轻汉子一摇头道:“现在咱们没工夫,明白么?”

黑壮汉子道:“吞吞吐吐什么意思?”

清秀年轻汉子“哈哈”地一笑道:“什么意思?我跟少二儿就为这件事找你们几个,差点儿没跑斯腿,刚才碰见二大爷才知道你们在这儿………”

白净汉子道:“老二,别卖关子了好不,什么事儿,快说呀!”

清秀年轻汉子咧嘴道:“七哥,你猜猜谁来了?”

白净汉子道:“谁来了,我没那么好心情猜,你快说吧!”

清秀年轻汉子—双眼紧紧地盯住白净汉子,似笑非笑地道:“七哥,今儿个是怎么了?”

黑壮汉子道:“老二,别逗他了,他今儿个心情不好。”

清秀年轻汉子摇了摇头,旋即整了脸色道:“七哥,我跟小三儿这两个正主儿,都还没怎么着,你怎么就先跟自己过不去了,七哥,在咱们这些弟兄里,你算得是个聪明人,怎么也不想想,心情不好,气,有什么用,不但没用而且先乱了自己的方寸,你这不叫斗人家,叫整自己,七哥,报仇,出气,不是这样儿的,也不能这样,你怎么会连这一点都不懂。”

单听这番话,就知道清秀年轻汉子是个颇具心智,富心机的人。

白净汉子脸色缓和了点儿,道:“那么,依你该怎么办?”

清秀年轻汉子道:“在这节骨儿要冷静,这情形跟仇人站在对面,眼看就要展开一场拼斗没什两样,自己不要先乱阵脚,那倒霉的是你,不是别人,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有在冷静的情形下才能想出克敌致胜的好法子……”

白净汉子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清秀年轻汉子迟疑了一下,道:“眼前就有一个好法子,只不知道七哥你敢不敢用。”

“笑话。”白净汉子一拍桌子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怕谁,你说……”

清秀年轻汉子睬了他一眼,道:“七哥,可以拿我这条小命担保,这法子准能整得那小子惨兮兮的,只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白净汉子不耐烦了,两眼一瞪,道:“你到底是说不说,不说,就算了,干嘛怕这怕那的,那像男人家。”

“看。”清秀年轻汉子道:“怎么说着说着就又来了,七哥,你别急让我先告诉你那小子是谁,你考虑考虑。”

“考虑。”白净汉子道:“我用不着考虑,我白君武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叫怕,就是天皇老子我也要斗斗他。”

清秀年轻汉子道:“七哥,他不是天皇老子,他是‘大漠龙’傅天豪?”

白净汉子白君武猛然一怔,霍地站了起来:“老二,你说他是谁?”

清秀年轻汉子道:“我说他是大漠龙傅天豪。”

黑壮汉子定过神来,脱口叫道:“‘大漠龙’傅天豪,我的天,怪不得……”

清秀年轻汉子笑笑说道:“不错,江湖上的第一把好手,‘大漠龙’傅天豪,近百年来的头号独行大盗……”

黑壮汉子忙道:“老二,你可别胡说,谁不知道‘大漠龙’是头一号的侠义人物。”

清秀年轻汉子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官家说的,他是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官家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抽他的筋……”

黑壮汉子道:“老二,咱们可不是官家人,咱们是江湖上的。”

清秀年轻汉子道:“‘大漠龙’在江湖上也有数不清的仇家。”

黑壮汉子道:“咱们不是他的仇家。”

清秀年轻汉子一皱眉,道:“听,大哥,你是怎么,‘大漠龙’可不是有什么通天澈地之能的三头六臂人物,你干嘛那么怕他呀!”

黑壮汉子道:“我这不是怕他,我说的是实话。”

清秀年轻汉子道:“实话,还叫实话,他跑到‘张家口’是咱们的地盘,在咱们地盘儿里摔我跟小三儿,他这不就等于摔大爷跟二大爷么,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也得看主儿,他不是咱们的仇人,他是咱们的朋友?这口气要不出,大哥,三位老人家也好,咱们兄弟也好,往后还混不混了,拿什么脸再在‘张家口’地面上晃?”

黑壮汉子脸色变了好几变,道:“老二,他是‘大漠龙’!”

“‘大漠龙’又怎么样。”清秀年轻汉子道:“他能咬了我的去,我就不信这个邪,若是大家都含糊他,官家也不用拿他了,你要是怕你回家去……”

黑壮汉子脸色一沉,道:“老二,你这是跟我说话。”

清秀年轻汉子道:“大哥,我不是顶挡你,我也没那个胆,这是实话实说,江湖上要杀‘大漠龙’的人多得很,我跟小三儿决心要跟他周旋到底,因为咱们是兄弟,所以我来找你们帮忙,可是凡事不能勉强,与其走到半路后悔,不如这时候就回头,你们要是怕……”

黑壮汉子猛力一拍桌子道:“老二,闭上你的嘴,你再敢说个怕字我抽你的嘴,别的不冲,冲你这些话我也要斗斗‘大漠龙’。”

清秀年轻汉子神色一喜,但刹时间又恢复正常,道:“大哥可怜自己弟兄,也爱惜‘红帮’的面子,我跟小三儿感激,现在就看七哥怎么说了。”

他把一双目光转移到白君武脸上。

白君武神色阴暗不定,半晌才道:“老二,你怎么知道他是‘大漠龙’傅天豪?”

清秀年轻汉子道:“我怎么不知道,有人来见老爷子,跟老爷子洽谈一笔生意……”

白君武道:“谁,谁来了?”

清秀年轻汉子道:“六指儿叔。”

白君武一怔,叫道:“六指儿叔?他什么时候来的?”

清秀年轻汉子道:“刚到。”

白君武道:“多少年没见了,怎么今儿个突然……六指儿叔人呢?”

清秀年轻汉子道:“跟老爷子那儿喝酒呢!老爷儿俩多年不见了,把臂言欢,酒光了两坛子了,亲热得不得了。”

白君武道:“凤妞儿来了么?”

清秀年轻汉子眨眨眼,道:“七哥,凤妞可不是小时候的凤妞了,亭亭玉立大姑娘一个,出落得是要多标致有多标致,杏眼桃腮,小嘴唇儿鲜红一点儿,真是美家娘哭美美死了,只是,凶得很啊!七哥,你要再叫她凤妞儿,留神你的腮帮子。”

白君武一阵激动,一阵惊喜,一把抓住了清秀年轻汉子,道:“我不怕,走,带我瞧瞧她去。”

黑壮汉子伸手一拦,道:“慢着,六指儿叔来跟三叔谈什么生意来了?”

清秀年轻汉子瞅了白君武一眼,皱眉笑道:“真是,七哥怎么听见凤妞儿就什么都不顾了……”

白君武脸一红,道:“行了,老二,别说了。”

清秀年轻汉子道:“这还瞎话么,咱们弟兄这么多个,她就跟你好,别的是一个也瞧不上眼。”

白君武心里乐,脸上也掩不住,道:“老二,你要再嚼舌头,留神你的腮帮子,这么多年了,准保人家就没主儿?”

清秀年轻汉子“哎哟”一声道:“七哥,你可别冤枉人,这话要让她听见怕她不伤心死,人家一来谁都没问先问你……”

白君武听清秀年轻汉子的话,心里又是一阵激动,忙道:“她问我什么来着?”

黑壮汉子道:“行了,行了,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小七儿真没出息,怎么听见凤妞儿天大的事儿也不顾了,她问你什么,你不会当面问她去么?”

白君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说话,话是设说,脸上可掩不住心里的急。

黑壮汉子转望清秀年轻汉子一阵子,道:“老二,说你的。”

清秀年轻汉子四下瞅了瞅,忽然压低了话声道:“六指儿叔听人说沈在宽的女儿到了‘张家口’……”

黑壮汉子道:“不错,你跟小三儿两人误当窑妞的那个妞儿就是沈在宽的女儿,怎么?”

清秀年轻汉子道:“我刚才听二大爷说了,这叫好运当头,挡都挡不住,六指儿叔听说沈在宽的那个女儿带着一批贵重的东西,特来跟老爷子商量,合力下手,然后二一添作五。”

白君武道:“一人分一半儿。”

“不。”清秀年轻汉子道:“咱们要东西,六指儿叔要人。”

白君武眉锋一皱,道:“六指儿叔要人干什么?这么大年纪了,难道……”

“你想到哪儿去了。”清秀年轻汉子、笑道:“六指儿叔是那种人么,凭六指儿叔在道儿上的身分要多少黄花大闺女没有,多少大姑娘,小娘儿们想跟六指儿叔,六指儿叔还懒得瞧她们呢!老实说吧!六指儿叔如今沾了个官字儿,而那个姓沈的妞儿正是官家缉拿多年未获的叛逆余孽;明白了吧!”

白君武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真没想到六指儿叔居然也吃了公门饭了。”

清秀年轻汉子咧嘴一笑道:“这叫通权达变,如今年头儿不同了,身后要没个靠头儿,是站不住脚的,六指儿叔多精明的人,一方面吃上这碗公门饭,一方面仍干他的老本行,两头不落空,又稳稳当当该有多好,七哥你将来进了六指儿叔的门儿,不也得吃那碗饭么?”

白君武脸上红了红,道:“只是这跟对付‘大漠龙’有什么关系?”

“嗨!”清秀年轻汉子道:“七哥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大漠龙’护着姓沈的妞儿,他图的是什么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不图利不起早,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会安好心啊?”

白君武两眼一睁道:“你是说他也惦记着……”

“这还用说么?”清秀年轻汉子道:“要不你说他图的是什么?真冲着两字侠义来个‘千里送京娘’?算了吧!我还没听说过右那个重宝当前能不动心的,这就跟我还没听说过有那个真能坐怀不乱一样。”

白君武道:“你是说咱们先下手为强,让‘大漠龙’落个空。”

清秀年轻汉子轻轻拍了一掌,道:“这句话你算是说着了。”

白君武摇头说道:“不行,单让他落个空,不能出我的气。”

清秀年轻汉子道:“七哥,你怎么又糊涂了,人让官家弄了去,‘大漠龙’不甘损失,总会去救,让他去吧!官家正愁找不着他呢!明白了吧?”

白君武道:“这还差不多。”

黑壮汉子突然说道:“我看‘大漠龙’不是那种人……”

清秀年轻汉子眉锋微皱,道:“大哥,你是怎么了,怎么又……”

黑壮汉子正色摇头,道:“这是实情实话,‘大漠龙’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咱们都清楚,我只为这己气要斗‘大漠龙’,我可不愿害人家沈先生的女儿,沈先生是吕晚村先生的学生,忠义传家,矢志不二,他现在正在难中,咱们没伸手救他已经够说不过去的了,怎么能再害孤苦伶仃,忍悲痛忍羞辱,东躲西藏,千里迢迢上京救父的沈姑娘,这种事恐怕三叔也不会答应……”

清秀年轻汉子道:“大哥,你怎么……?”

“别说了,老么。”黑壮汉子一摆手,道:“我刚才说过,是为这口气斗‘大漠龙’,不为别的,要斗‘大漠龙’,我头一个先上,可是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干,我敢说三叔也不会干,你们趁早打消这主意,不管怎么说,咱们‘红帮’创帮的宗旨是反清复明,兄弟们也滴血为盟,现在虽然没当年那么热了,可还没干过一件欺师灭祖,数典忘祖,仰愧俯作的事,你们要这么干,不但为帮规所难容,也必然会引起江湖的公愤,这等于是给本帮招祸害,我是你们的大哥,不能不闻不问……”

清秀年轻汉子静听之余脸色连变,这时候打断黑壮汉子的话题道:“大哥,这可不是我跟小三儿出的主意。”

黑壮汉子道:“那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清秀年轻汉子道:“当然是六指儿叔跟老爷子。”

黑壮汉子道:“三叔不会答应。”

清秀年轻汉子道:“万一老爷子要是答应了呢?”

黑壮汉子道:“我敢说三叔绝不会答应。”

清秀年轻汉子道:“大哥,你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为对付‘大漠龙’啊?”

黑壮汉子道:“我对付‘大漠龙’只为一口气,不为别的,即使为什么别的,也该面对面用光明磊落的手法,不应该用这种卑鄙的暗箭……”

清秀年轻汉子脸色有点难看,耸耸肩,道:“那你去找老爷子说话吧?”

黑壮汉子道:“你说着了,我这就去,我还要见见六指儿叔。”转身大踏步往外行去。

清秀年轻汉子脸色一变,旋即望着白君武笑道:“七哥,现在是时候了,瞧凤妞儿去吧?”

白君武有点犹豫,但终于他还是迈了步。

那位俊秀汉子打始至终—直没说话,好像他没主见,人家怎么做他就跟着怎么做似的。

“张家口”的夜色,在有些地方是热闹的,在有些地方是宁静的。

这地方就是“张家口”夜色宁静的一角。

一座大宅院,朱门高墙,石阶如玉,相当的气派,门口两盏大灯,高挑了个“孙”字。

清秀年轻汉子一行五人敲开门走了进去,刚进前院白君武便道:“老二,凤妞儿呢?”

清秀年轻汉子笑道:“七哥急什么?到了这儿了,还愁见不着人儿么?”

他抢先一步拦住了直往里走的黑壮汉子,道:“大哥,二哥跟七哥先请在那儿坐,我到后头通报一声去。”

黑壮汉子道:“三叔这儿是什么时候立了这个规矩的?”

清秀年轻汉子道:“有客人在,总不能让人家笑咱门‘红帮’里的弟兄没有规距呀!”

黑壮汉子哼了一声,带头儿往东行去。

清秀年轻汉子冲小三儿施了个眼色,两人飞快地往后行去。

没多大工夫,清秀年轻汉子满脸带笑地到了院东一间精舍里,冲白君武眨了眨眼,道:

“七哥,凤妞儿在后河沿等着你呢!快去吧!”

白君武一下子窜了出去,快得像一阵风。

黑壮汉子哼一声道:“真没出息。”

清秀年轻汉子望了他,两眼之中闪过两道异彩,道:“大哥,老爷子叫你进去。”

黑壮汉子站起来行了出去。

清秀年轻汉子冲那俊秀汉子道:“二哥,老爷子有客人在,只有委屈你在这儿坐了。”

俊秀汉子道:“自己兄弟干嘛还这么客气,那儿不一样,你忙去吧!”

清秀年轻汉子道:“我没事儿,二哥,对这件事儿,你怎么个看法。”

俊秀汉子笑笑,笑得很不自在,迟疑着道:“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认为大哥说的也对……”

清秀年轻汉子目光一凝,道:“这么说,二哥也不愿意干喽?”

俊秀汉子不安地搓了搓手,道:“我?我跟着大哥走,我听大哥的……”

清秀年轻汉子笑了,道:“二哥坐坐吧!我去看看大哥,大哥的脾气咱们是知道的,一句话不对就脸红脖子粗的,我去看看,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在边儿上打个圆场。”他走了。

俊秀汉子站起来不安地来回踱着步。

他就是这么个没主见,没气魄的人,不但对什么事都举棋不定,而且时常患得患失的。

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他明知道他大哥义正辞严,站稳了一个理字,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可是他却又暗感不安。

刚走没两趟,一阵衣袂飘风声由远而近,清秀年轻汉子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进门便道:“二哥,糟了,大哥跟六指儿叔怎地火起来了,一个人怒冲冲地跑了,大哥的脾气咱们知道,发了脾气就会闹出事儿来,咱们快迫他去。”话落,转身又窜了出去。

俊秀汉子怔了一怔,连忙跑了出去。

口 口 口

这座大宅院后头有条河,与其说它是河,不如说它是条小溪,水面宽不过丈余,河水清澈见底,小溪两边种着一株株的垂柳,夜风过处,千百条柳枝儿拂动,景色宁静优美,小溪边一片青草地上,坐着两个人,两个人挨得挺近。

这两个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白君武,女的是个红衣大姑娘。

大姑娘柳眉凤目,眼角儿,眉梢儿微微往上翘着,美色之中还带着几分娇媚俏意。

她这么娇靥动人,但更动人的是她那双凤眼,她那双凤眼太过水灵,跟会说话似,转—

转真能勾人魂。

她这双凤眼动人,但比她双风眼还要更动人的是她那成熟的胴体,她那胴体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该小的地方小,该大的地方大,无论那一寸都醉人。

有人说,刚健婀娜而结实的少女胴体美,可是她比刚健婀娜而结实的少女胴体还多了种成熟的风韵。

她的肌肤既白又嫩,碰一碰像能碰出水来,而且看上去软棉棉的,与其说她有一种少女美,不如说她有一种成熟的少妇美来得恰当。

她跟白君武对坐着,一双勾魂妙目直盯着白君武,毫无怯意,毫无羞涩态。

倒是白君武反而像个大姑娘似的,不安地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红衣人儿那鲜红一抹,散发着热力的香唇边掠过一丝奇异的笑意,轻轻地开了口:“七哥,你到这儿来是来干什么的?”

话声略带点儿鼻音,让人说不出有多娇,说不出有多美。

白君武身躯一震,道:“我?我想来看看。”

那红衣人儿道:“难不成我在地下么?”

白君武笑了,笑得好窘,可不,耳根子都见了红意,他抬起子头,可是当他那目光一触及红衣人儿那双凤眼的时候,他却像触了电,身子抖了一下,忙又低下头去。

红衣人儿香唇边那丝笑意更浓了:“七哥,多少年不见了,现在好不容易地见到面,难道你就没有话说么?”

白君武道:“我,我,我……”

红衣人儿够大方,也似乎有点情难自禁,伸出如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抓住了白君武一只手:“告诉我,想我不?”

白君武一惊一颤,下意识地一挣,可是他没挣脱,他也没有真挣脱的意思,他耳根子更红了。

“我……我……”

红衣人儿道:“干嘛我呀我呀的,想就想,不想就不想,想就点头,不想就摇摇头不就结了么?”

白君武点了点头,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

红衣人儿道:“这不就结了么……”顿了顿道:“你可知道我想你不?”

白君武半天才道:“我……我不知道……”

红衣人儿道:“我要说不想你,你信不信?”

白君武道:“我信。”

红衣人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信对了,我不想你,我不敢想你,一想你心里就乱得像捆撤散了的麻一样,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懒洋洋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也许这就是缘份,小时候我跟你最好,其实那么小又懂什么,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你……”

这番话如怨如慕,如位如诉,就是铁石人儿也忍耐不住。

白君武被激得胸中激动,热血上腾,再也忍不住了,那股气也像突然间壮了很多,反手一把抓住了那只能害死人的玉手,颤声叫道:“凤妞儿……”

红衣人儿道:“换个别人他敢叫我凤妞儿,我非打烂他的嘴不可,连爹都改了口。”

白君武要改口,红衣人儿另一只玉手掩上了他的嘴,道:“我就不许你改口,我许你叫,也爱听你叫。”

白君武脸上的神色又泛起了激动。

红衣人儿轻轻地收回了手,道:“七哥,你别说话,听我告诉你件事儿……”

白君武强忍激动,道:“什么事儿?”

红衣人儿一颗乌云螓首微微垂下了些,低低说道:“我心里头的事儿,已经跟爹说过了。”

白君武神情一震一紧,道:“老人家怎么说?”

红衣人儿那双能销人魂,蚀人骨的目光瞟了他一下:“傻子,爹这不是来了么?你当爹爹这趟到了‘张家口’来找三大爷,纯是为了那宗生意?”

白君武道:“那,那老人家的意思是……”

红衣人儿道:“想请三大爷做个大媒。”

白君武又是一阵激动,忍不住又抓住了另一只玉手:“凤妞儿,谢谢你。”

红衣人儿美目一瞟娇媚横生,道:“傻子,谢我干什么呀!爹跟我还得求你帮忙呢?”

白君武惑然说道:“老人家跟你还得求我帮忙,求我帮什么忙?”

红衣人儿道:“眼前这档子事,二哥告诉你了?”

白君武道:“老二说过了,怎么,就是……”

红衣人儿点点头道:“就是这档子事,老人家初入公门,上头就交上来这一桩大差事,那个姓沈的丫头是叛逆余孽,‘大漠龙’也是官家缉拿多年未获的大盗,要是爹能拿住这个姓沈的丫头,然后再用这个姓沈的丫头拿住了傅天豪,不但可以交差,而且还是天大的功劳一桩,女婿半子谊,爹不求你帮忙求谁呀!”

话听得白君武心里一阵荡漾,他道:“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红衣人儿道:“傻子,爹还能叫你帮什么忙呀!只要你点个头,愿意跟在爹左右就行了。”

白君武迟疑了一下道:“这个……三叔答应了?”

红衣人儿瞟了他一眼道:“三大爷跟爹是什么交情呀!那有不答应的道理,还不是一句话,其实三大爷不愧是个聪明人,干什么事儿都显露着精明……”

迟疑了一下,道:“一个男人家,老在江湖上混,到头来有多大出息,江湖生涯刀口舔血,路死路埋,沟死沟埋,今天穿上了鞋和袜,明天谁也不知道穿齐穿不齐,谁愿意辜负这昂藏须眉七尺躯,谁不想为自己的以后打算?三大爷有心也进宫家去,这件事情点了头,就等于为自己搭了桥,铺了路,将来一旦事成,这功劳还能少得了三大爷一份么?一旦飞黄腾达,别说自己要什么有什么,享用不尽的劳华富贵,就是后世子孙也能沾上大光,这不比在江湖上混不出出息,过那刀口舔血的生捱担风险强么?”

白君武怔了一怔,道:“怎么,三叔也有意思要进官家门儿?”

红衣人儿摇摇头,道:“三大爷没明说,当然了,身在‘红帮’里,就是有这种意思也不便明说啊!不过这种事儿呀!明眼人一看也就看出来了,我以为这是明智之举,良禽还知道择木而栖,何况三大爷这么个聪明人。”

白君武道:“不会吧!三叔怎么会有这意思?”

红衣人儿道:“怎么不会?有这意思有什么不好,将来你一旦成了孙家的娇客,不也等于进了官家的门儿么,就凭你的才智,再加上爹的照应,你愁没出头的一天么?飞黄腾达,荣华富贵,要什么没有呀!权势在握,一呼百喏,谁敢不听你的,到那时候你就不是今天的白君武了,我也成了个贵夫人,官太太了,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出门有车有轿,使唤下人一大群……”

吃吃一笑,娇媚四溢,道:“七哥,你说那该有多好,是不是?”

白君武并不见得喜欢这个,可是他眼见这等娇媚态却不能不动心,情不自禁双腕微微一扯,红衣人儿有点弱不禁风,也无限娇柔温顺,娇躯一歪,倒进了白君武怀里。

手儿相接已心动,更那堪身儿相贴,温香软玉,耳鬓厮磨,还有害死人的阵阵幽香,白君武魂魄摇动,血脉贲张,乖乖地做了裙下臣虏。

就在两条蛇一般缠在一起的人影,倒在草地上的当儿,远处传来了一阵步履声。

两条人影霍地分开,都坐了起来,脸儿红,心儿跳,四目相投,红衣人儿娇媚之态毕露,白君武甘愿为情粉身碎骨。

夜色中走来个人,老远便笑着说道:“夜深露重,二位也不怕着凉。”

红衣人儿忙站了起来,白君武跟着站起,窘笑着说道:“老么,你胡说什么?”

清秀年轻汉子到了近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含笑说道:“七哥真好福气,简直令人羡煞,可令人慕煞也。”

白君武皱眉叱道:“老么,你有完没有?”

清秀年轻汉子咧嘴一笑道:“说正经的,我来给七哥送个信儿,大哥,二哥已经回去了,知道你定在这儿,没等你。”

红衣人儿飞快冲白君武递了个眼色;道:“时候不早,你也回去吧?”

白君武正自兴高情浓,怎么舍得,可是当着这位煞风景的老么,他不能小暗暗咬牙,道:

“我走了,你们聊聊吧!”迈步就走。

红衣人儿追上去,背挡着老么,飞快伸手握了掘白君武的子,低低说道:“记住,今儿晚上的事仟何人别说,要不然咱们美好的将来就全没了…—”

只听老么在身后笑道:“有什么事儿不能让我听,非得接得近近的咬耳朵不可!”

红衣人儿咬牙低叱一声:“死老么,快去吧!”

白君武还真听话,扭头走了,轻飘飘的走了,今儿晚上他要睡得着那才怪。

白君武走得没子影儿。

清秀年轻汉子接了过来,紧跟着红衣人儿身后笑道:“怎么样,我来得是时候吧?”

红衣人儿没动,斜着一扬脸,那张诱人的娇靥就在清秀年轻汉子眼前,差一点便碰着他的下巴,流波一转,娇媚无比:“小鬼,你也不怕瞎眼。”

清秀年轻汉子一阵激动,目射异彩道:“凤姐,老么不小了。”

说话间一双手已然上了红衣人儿那蛇一般的腰肢。

红衣人儿腰肢像蛇,人也滑得像蛇,一拧身已窜了出去,睁大了一双凤眼道:“老么,你怎么敢……”

清秀年轻汉子道:“凤姐,老么是个有心人,你不该把好处全让老七占了。”

红衣人儿看了看他,咬了咬下嘴唇儿:“你比老七有良心?”

清秀年轻汉子抬手往天指道:“罗玉成可以指着天说话……”

红衣人儿妙目一瞟,道:“干嘛呀!老么,把对风尘女人的那一套搬来对凤姐了。”

清秀年轻汉子罗玉成脸红了红,旋即笑了笑道:“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咱们谁也占不了便宜啊!谁也不吃亏。”

红衣人儿美目猛地一睁,旋即送过来一丝媚笑道:“老么,你可真是长大了。”

罗玉成一阵激动,就要扑过去。

红衣人儿吃吃一笑道:“我还有事儿,以后再说吧!少不了你的就是。”

带着那阵销魂蚀骨的吃吃笑声窜了出去,一阵风便消失在夜色里。

这儿,只留下了一片恼人的幽香。

罗玉成站在那儿直发愣,可是很快地他那薄薄的双唇边泛起了一丝奇异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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