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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这是一座巨大古堡。

这座堡,座落在“大巴山”崇山峻岭深处,四无人烟,远离市镇,孤独傲立,几乎隔绝了人世。

堡,完全由石头砌成,石色深褐,坚逾钢铁,牢不可破;外表看上去,给人的印象是黝黑、深邃、阴森、神秘。还有一种令人说不出所以然的寒意。

堡,没什么了不起,也不稀罕,世上这种庄堡多得不可胜数。

可是提起这座堡,却是大大地有来头,它的名儿足能震撼字内,威慑天下,沸腾四海,惊动八荒;这座堡,叫作:“古家堡”。

“古家堡”数十年来,在字内武林一直处于领袖地位。它的声威,犹凌驾于各大门派之上,别的各帮各派,那就更不必说了。

“古家堡”之声威之所以能凌驾于各大门派之上,能领袖武林。自然有它的道理。

“古家堡”武学独树一帜,自成一家,诡谲、奇奥、高绝,举世无匹,所向披靡,就连素以秘技绝艺自诩者,也望尘难及,瞠乎其后,不得不自叹不如,俯首称臣。

所以,“古家堡”成了天下皆知的龙潭虎穴,神秘、高深而莫测。武林中,人人闻名色变,望风胆落,视为险地,从无人敢轻捋虎须。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山还有一山高,难道说放眼天下,就再没有人声名高过它的?

有!不但有这么一个人声名高过“古家堡”,而且他还令“古家堡”视为唯一克星,深深震慑!

这个想象中必然三头六臂的凶神般人物,却是个俊美绝伦,人似临风玉树般的年轻书生。

这书生,奇才第一,美号:“谈笑书生乾坤圣手”。

也许是“古家堡”的造化大,或者是天嫉奇才,这位“谈笑书生乾坤圣手”的侠踪仅如昙花一现,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出现武林不过三年,随即便离奇的失踪了。

从此,武林中再不见那一袭潇酒、飘逸的雪白儒衫。

恍如天上的浮云,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偶尔投影尘寰,转瞬间消失不见了。

不过虽然仅此短短三年,这位奇才第一的“谈笑书生乾坤圣手”,却留给武林不可磨灭的印象,声音、容貌,侠骨柔肠,剑胆琴心,轰轰烈烈的侠迹,惊天地、泣鬼神的作为……

永远镌刻在每一个武林人物的心灵深处。

如此一来,“古家堡”便在宇内称了尊,成了霸,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恶多善少的行事,凶残桀骛的作风,使得人人侧目,敢怒而不敢言。

于是,宇内更怀念起那位“谈笑书生乾坤圣手”了。

尽管事隔多年,明知无望,却仍不免暗暗祈祷,希望冥冥神助,突现奇迹。

冥冥中有没有神,神是百灵验有知,那是一回事。

事实,毕竟是冷酷的,世上的奇迹,到底少得可怜。

一晃又是两三年,“谈笑书生乾坤圣手”不但沓无音讯,未现侠踪;反之,“古家堡”

的气焰更高,高得几乎触到了天。

如坠入万丈冰窟,人们心冷了,绝望了。

除非他死了,不然怎会……

不!没亲眼目睹,不能妄下断言,甚至连猜测都不应该。

失踪的,终究是失踪了。

但,这位“谈笑书生乾坤圣手”到底是怎么失踪的,至今犹是一个谜;而且,看来这个谜永远也解不开了。

往昔的日子,如那滚滚长江东逝水,过去了,永不再回来。

如今压在身上的,只有咬紧牙关忍了。

可是似这般忍,要忍到几时呢?

无人敢说,恐怕只有无知道。

距离深山中的“古家堡”不远,也就是大巴山下,有一个小镇。

这个小镇,归“砖坪县”(岚皋县)管辖,镇不大,可是十分热闹;单酒肆、客栈就有十几家。

小镇的居民,大半以耕作为生。农家朴实,靠双手、凭劳力养活一家老少,知足而常乐,多年来,小镇虽热闹但一直很平静。

可是,半个月前的一个人、一件事,却使得这小镇的平静荡然无存,为这地处偏僻的小镇带来了更热闹的喧嚷。拥挤、哄动……

从此,小镇另是一番气象。

既是半月前的事,当然该从半月前说起半个月前的那一天的黄昏,暮色刚垂。

小镇南面那条小路上,走来了一个穷极潦倒的落魄书生。

这书生,卅左右年纪,焦黄的一张脸,恍如大病初愈,双目呆滞、无神、疲惫,弱不禁风,摇摇欲倒。

一袭白色的儒衫,又脏又破,敢情既没衣换洗更没钱换新的,穷得身无分文。

除了身后背着的书筐外,再无长物。

不知是病刚好,体力未复,抑或是多少天没吃饭,饿得脱了力,走起路来,两条腿显得很虚软,支持不住,随时都有趴倒那儿的可能。

那时候,读书人除非考场幸运,争得一份功名;否则多半是可怜虫,手不能提,肩不能打,合起来也没有几两力量。书,又不能当饭吃,一旦贫病交迫,想卖力糊口都成问题。

有道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一点也不差,眼前这位书生当初他要是能预知会沦落到这般地步,有这么一天,相信他说什么也不会十年寒窗、铁砚为之磨穿地抱着书本子死啃。

别说什么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现在连十文大钱、半碗饭都混不到。

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学点什么不好?若有一技之长还怕饿死?

既然这样,还背着那要命的书箧做甚?人都快趴下了,还舍不得身后书箧,真是可笑又可气更可怜!

这究竟是否痴、呆、迂腐,恐怕要问他了。

书生,一步艰难一步地往小镇中挨去,好不容易才挨到了“高升客栈”前,停了下来,没再走。

这书生确也真不开眼儿,没钱还要住客栈:“高升客栈”在这小镇中是首屈一指的大字号。

总算还好,士、农、工、商,“士”列四民之首,尽管书生百元一用,可笑读书人在那时候到哪儿都占点便宜,人家都看得起,也敬重。

可能是,读圣贤书,通圣贤事,读书人都很清高,再不就是洁了孔老夫子的光。

也许就基于这个原因,也许“高升客栈”的店东不是只认孔方的势利眼;其实,是这落魄书生运气好,合该今天有饭吃,有地方住,他碰对了主儿。“高升客栈”

的店东姓魏,单名一个“清”字,是外乡人;人,和气、谦恭、老实、诚恳,没有一点生意人的习气,也不像一般生意人那么奸猾。在这小镇上,人缘好,生意好,还颇有善声,小镇上,提起魏胖子,无人不知,名气比县太爷都响亮。

书生一进“高升客栈”大门,适时,魏胖子正坐在柜台里跟帐房说话,没注意到他,可是一听到他那有气无力、带着北京口音的话声,立刻精神一振,撇下了帐房,急步迎了出来,带笑拱手,既高兴又诚恳。“相公要住店?”

好一口京片子,书生眼睛一亮,惑然凝注,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叫人看房,您,先请这边儿坐。”

热和得很,绝没有一丝虚假成分;魏胖子说着话,手不闲,连让带拉地把书生请进柜台里,按坐在帐房边那张椅子上。

连帐房先生都有点诧异地隔着老花眼镜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更别说书生自己了。他怕人家认错人,瞪大了一双失神眼,道:“店主东,您这是……”

眼力不差,还能看出店主。

魏胖子不等他把话说完,笑着接了口:“相公,您府上是北京?”

书生有点明白了,点头说道:“不错,小可是北京人氏,店主东莫非是……”

魏胖子咧口大笑,笑得一身胖肉打晃,道:“老弟,不!不!

不!相公,您没错儿,在这地方能碰上乡亲可真不容易!我可是十多年没听见过咱们这清脆、悦耳的家乡话了。“当着乡亲,再看看自己这副落魄狼狈样儿,书生有点羞愧,低下了头。

魏胖子饱经世故,眼睛雪亮,这还能看不出来?忙也一旁坐了下来,正色说道:“相公,别这样儿,这样就辜负了我认乡亲的本意了。我不怕你怪我交浅言深,站在乡亲立场上,我要奉劝几句。人,不能一辈子都得意,总有个失意的时候,这不算丢人,像我魏胖子初来此地的时候,还不是穷困潦倒,只能帮人做做活糊口?

相公,放宽心,魏胖子这十多年见过的人不少,对自己这双老眼还颇有自信,您相公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到那时衣锦还乡,不照样扬眉吐气么?“书生没说话,头垂得更低。

魏胖子沉默了片刻,又说道:“相公,您别误会,咱们是乡亲,这跟自家人的关系没两样,您……怎会离家远来川陕?是考场失意,还是出外游学没了盘缠?”

书生终于开了口,抬起头来,又羞愧又感激地望了魏胖子一眼,道:“不瞒店主东说,小可是大比未中,无颜见家中双亲,到处流浪至此……”

魏胖子一笑接道:“相公,您也真是的,怎么这样儿看不开?考场人人得意,天下读书人岂不都成了状元了?这玩意儿跟做生意一样,一半儿要靠运气,今年不中还有明年,明年不中还有后年,没什么大不了,这不丢人,您也别泄气……”

突然一拍胸膛,义形于色,接着说道:“没说的,这小镇客栈有七八家,您别处没去,单找上了‘高升店’,那是缘,合该咱们乡亲碰头,人不亲上亲,您别愁也别忙,先在这儿住两天,缺盘缠包在我魏胖子身上。”

书生大为感激,似是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摇摇头,道:“谢谢店主东的好意,小可只能心领……”

魏胖子微有不豫之色,道:“相公,您这是见外,落叶归根,魏胖子也有回乡的一天,到那时……”

书生又摇摇头,微笑说道:“店主东误会了,小可只是暂时没有回去的意思。”

魏胖子一愣说道:“相公这是怎么说?”

书生说得好,道:“小可懂得店主东的意思,双亲在堂,倚闾盼望,怎可久出不返?不过,店主东以为,既已久出未归,不如索性多在外耽搁一些时日,设若能博个衣锦还乡、扬眉吐气,二位老人家应该更高兴,也光彩。”

这话不错,也是理,魏胖子禁不住微微点头。“相公既然有这种心意,那么就先在我这儿住下再说,别的等……”

越是人穷越想争一口气,书生好强得可以,道:“住店有店钱,吃饭有饭钱,虽是乡亲,小可不愿白吃白住。”

魏胖子这回可真不高兴了,猛然站起,道:“相公,这您可是真的见外了,魏胖子虽然是生意人,却还不是为利忘义的势利小人,仅个把人吃住还不在乎,您也吃不穷我……”

书生面上飞快掠过一丝异样神情,跟着站起来,说道:“店主东,我该称呼您一声老哥哥。老哥哥,这不是见外不见外的事,日子久了,您老哥慢慢就会了解我的为人,我生就一副既贱又傲的骨头,您如一定要我白吃白住,我宁可现在就走小可也改成了”我“。

有骨气!魏胖子暗暗点头,脸色稍霁,一时没再说话。

书生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再说,我若长此这般白吃白住下去,固然吃不穷您老哥哥,我也永远别想衣锦还乡、扬眉吐气了。”

魏胖子不禁失笑,道:“我也托大称呼您一声老弟,老弟的意思是……”

这一来,不但土亲,人也亲了,更近、更热和,乡上真情,颇为感人。

书生笑道:“找些事做,挣点钱花,不但店钱饭钱有了着落,说不定还可以积存几个。”

魏胖子沉吟说道:“主意倒不错,可是老弟您能做什么?”

书生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还能做些什么?只有搬出书本上的那套东西,除了写写画画,另外我还略通卜卦、风鉴、歧黄。”

魏胖子猛击一掌,道:“老弟,这样好不?就在我这‘高升客栈们前摆个摊儿,既算卦又悬壶?”

书生扬眉笑道:“我一无青囊经,二无龙宫方,万一推吉为凶,医死活人,让人毁了牌儿,砸了摊儿事小,吃官司事大。”

帐房老先生眨动着老花眼镜后的一双老花眼,不禁莞尔。

魏胖子也失笑说道:“走江湖的郎中哪个有真本领?还不是凭着一张能说善道,把死人说成活人的嘴胡说八道,满口胡扯!说笑归说笑,说真的,老弟,就这样成么?”

书生笑道:“成,就这样办,不过……还要麻烦老哥哥了。”

魏胖子一副古道热肠,豪迈、干脆道:“自家兄弟,没这一套,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明儿个就开张,应用的东西您一概别操心,全交给我好了。您就长住在我店里,白天做生意,晚上睡觉,店钱、饭钱先赊着,等您有了生意,挣足了钱再算不迟,如何?”

书生目光凝注,微笑点头不语。

魏胖子笑了笑,没再说话,可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望了望书生,一巴掌拍上自己的后脑勺,例嘴一笑,道:“瞧我多糊涂,这半天都没通个姓名,我叫魏清,小镇上都叫我魏胖子,老弟,你呢?”

书生似也才想起,也觉好笑,道:“姓吕,双口吕,单名一个毅字,毅力之毅。”

魏胖子异地遇乡亲,认为值得庆贺一番,以替这位乡亲。

新交的吕毅老弟洗尘名义,吩咐店中伙计准备盛宴一席,邀老帐房做陪,要大吃大喝,作一夕之欢。

书生吕毅才要开口,魏胖子却大笑说道:“老弟放心,这一顿归我请客,不跟你算钱。”拉起书生便往后院行去。

书生坚拒不成,只得叨扰。

书生毕竟是书生,在魏胖子那只又肥又大的巴拿下,他那难以缚鸡的几两力气,根本派不上用场,有挣扎之心,无挣扎之力,蹩眉苦笑,任由魏胖子拖向后院。

魏胖子没有家室,清清净净的一个人儿。

据他说,一个人儿无牵无挂,舒服!

至于“高升客栈”偌大产业,他说得更妙,也显得胸襟洒脱,他说:“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旦伸腿瞪眼儿咽了气,谁稀罕谁拿去!”

这顿饭,生个大男人无拘无束,也许因为有东西填了肚子,书生有了活力跟魏胖子、老帐房两人开怀畅饮,放声谈笑,兴高采烈,欢愉异常。

席间,魏胖子借着酒意要试试这位老弟的青囊卜卦神术灵不灵,哪知不试还好,一试之下,竟使他目瞪口呆,酒醒一三分,惊服无似,疑为天人!

书生坦而言之,历历如绘,有若目睹。

老帐房震惊之余,意动心痒,也要凑凑热闹,他说他经常头昏眼花,请书生妙手一诊。

按说,老年人头昏眼花这是必然现象,可是,书生他并不推辞。

他伸出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只一把脉,便立刻微笑的说出症结。他表示,老帐房年轻时酒色过度,因而老来肾亏体虚,并即席挥毫开方,包管一帖立愈,更戏谑这一切一方,全部奉送。

老帐房老脸通红,并非酒意,窘笑称谢,双手接过。

就这么一席酒,吃到了将近二更……

第二天一早,“高升客栈”门前,摆上了一个卦摊儿。

卦摊儿上,一块桌布直垂桌前。字,是书生的亲笔,左边写的是:一支铁笔分休咎。右边写的是:三个金钱定吉凶。横批;铁口卜卦。

桌上,应用物品一应俱全。

另外,还悬了一块木牌,两边写着:“专治奇疑百症”、“包管药到病除”,正中顶端横写四个大字:妙手回春。

书生吕毅,就坐在摊儿后面,换上了一身新行头,一袭雪白儒衫。俗话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一点不差,瞧他今儿个这身打扮,除了脸仍是黄的,不太好看外,由背影看,十足的潇洒飘逸美书生。

造物确也弄人,这么一个人儿却偏偏让他生了这么一张脸,设若换上一张冠玉般俊面,那真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呢。

头三天,一晃过去,没生意上门,一文钱也没挣到。

本来嘛,才开张,哪行哪样不是这样儿?

尽管魏胖子与老帐房不遗余力地到处宣扬,说店里来了位活神仙,天如因有乡亲关系,摊儿也摆在他门口,不用说,那是吹嘘、夸大、渲染,没人儿肯信。

过路的人,都只投以既诧异又带讪笑意味的目光,却不愿意走近摊前来问津。

书生吕毅对这种看似必然,又好像苗头不对的情形,毫不在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魏胖子却反而有点难过,一番慰劝费了大半夜工夫。

人,究竟禁不起一再宣扬鼓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第四天早饭过后,卦摊儿来了生意,发了利市。

那是个中年粗壮汉子,一身蓝布衣裤,戴着草笠,袖子裤腿卷得老高,手上、腿上都是于泥巴,一望而知是个庄稼汉;他还是抱着灵不灵、试试看的想法。

走到卦摊前,直愣愣地望着书生目毅,劈头一句话,便说:“算卦的,你这卦灵不灵?”

书生吕毅想笑,可是他没笑出声来,望了望面前这半截铁塔,答得妙:“这很难说,我磨破了嘴,说上了天也没用,你老兄何妨试试看?”

庄稼汉,老实人,说话不会拐弯儿,直筒筒地说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打算……”顿了顿,一翻牛眼,说道:”你说话怪好听的,哪儿来的?““北京。”书生目毅答了两个字。

“怪不得。”庄稼汉咧了咧嘴,算是笑,道:“北京,离这儿很远,是么?小时候听我爹说过那儿很热闹,有皇上、宫殿,还有什么大楼,人能挤死人,早就想上北京逛逛,可是不敢去,没盘缠也去不成……”

这倒好,哪像是来问卦的,他一抹嘴,咽了口唾沫还想往下说。

书生吕毅已然微微地皱了皱眉锋,截住话头,道:“老兄,你是看相、占卦?”

庄稼汉停了嘴,还有点不甘心,摸了摸口袋,又愣愣发问:“算一卦儿文钱?”

书生道:“卦不灵不要,卦要灵,随你老兄的意思,给多少我要多少。”

“这倒稀罕。”庄稼汉呆了一呆,道:“你先生还是开个价吧,我给不了你太多。”

书生不禁失笑,道:“这样吧,灵,你给我两文,不灵,我分文不取,如何?”

“两文?”庄稼汉有点不相信,瞪大了一双牛眼。

书生吕毅笑道:“我是因人开价,这年头儿挣钱不容易,我怎好多要苦哈哈的血汗钱?

换个钱来得容易的,我会狮子大开口,狠狠地敲他一笔。”

庄稼汉耸然动容,道:“看不出你先生还是好人……”

书生吕毅一笑接道:“好人,坏人,脸上都没字儿,你老兄要问什么,说吧?”

这是他第二次催促,庄稼汉突然间害了羞,搓了搓一双满是干泥的手,咧嘴嗫嚅,赧然的说道:“我老婆快生了,接生婴说出不了三五天,这是头一胎,你先生给我算算是个小子还是个赔钱货。”

听口气,这位老兄望子心切,希望是个能接替香火、传宗接代的小小子。

书生笑了,对这种人,用不着弄璋、弄瓦,文诌诌的、酸溜溜地那一套,手未动一下,只望了对方那张淳厚、朴实、憨直,溅了几点泥星儿的大脸片刻,便道:“这容易,恭喜老兄,添丁发财,是个小子。”

庄稼汉正被他看得脸红心跳,闻言一蹦老高的,惊喜大呼:“真的?先生,你不是诓我高兴吧?”

“这还能骗人?”书生淡淡笑道:“灵不灵,三五天后便知。

钱,你先别忙着付,等到时候再说,不灵你老兄别给,再不然你砸我的卦摊儿。

“”这样就行了么?“显然,庄稼汉动了疑,没吃过羊肉,总闻过腹膻味儿,他看过不少算卦的,可从未见过像这位算卦先生不动手,只凭眼睛的。

“行了。”书生点头说道:“我这算卦的跟一般走江湖、混饭吃的郎中不同,信不信由你,灵不灵到时自知。”

这时候,卦摊儿前已经围上了不少吃饱了饭,闲着无事儿的看热闹的人。书生话才说完,突然有人笑着插了一嘴:“听见么?大牛,别在这儿发愣了,回家等着去吧。

先生要是算得准,你就只管乐掉了牙抱小子,好在只有三五天,你急什么?”

庄稼汉看了那人一眼,脸一红,带着傻笑钻出了人群。

就这么一桩生意,一时还拿不到钱,正主儿走了,看热闹的也失去了兴趣,又站了一会儿,看看没第二个问津,就要散去。

蓦地里,喜呼声震天惊人,刚离去未久的庄稼汉大牛,挥着手,飞奔而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惊喜,指手画脚,口沫乱飞,道:“灵,灵,真灵!一点没错,是个又白又胖的小子,先生,你简直是活神仙,大牛给你叩头了。”纳头真要拜下。

却被看热闹的一人一把拉住。“大牛,你喜坏了?大伙儿也弄糊涂了,不是说你媳妇儿还要三五天才生么?”

大牛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刚才回家,跨进门,她就生了。”

“那……”那人说:“你该好好谢谢人家先生了。”

“当然,当然,一定!一定!”庄稼汉大牛点头像捣米道:“这是卦钱,明天再送红蛋来,小意思,就算谢谢先生吧。”就要探手人怀。

书生突然一笑挥手:“老兄,这不忙,你是喜糊涂了,这时候怎能放着嫂夫人一人在家?”

对!天!忘啦!大牛抬起的手又放下,急急一声,道:“那……先生,我先赊着,明天我再来。”拔腿飞奔而去。

惹得看热闹的人哄然一阵大笑。

这下行了,卦灵了,看热闹的再也不肯走了,所有的目光齐集这位“活神仙”

一身,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也难怪,他们就从未见过算卦算得这么灵的。

这一次也许是偶中,但再看,生意接踵而至,算卦问卜的接二连三!

以后的事,那得等以后应验,可是,以前的事却是每言必中,分毫不爽。

这可不简单,岂不成了君平再世,詹尹重生,“鬼谷子”王禅老祖出了“云梦山”?

卖主讲十句,抵不过买主说一句时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书生吕毅那“吕铁四”、“活神仙”之名便横里传播,不胫而走。

传话的,会渲染,有人竟说,书生吕毅是洞宾老相吕纯阳的化身!

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之无稽之谈?

不过,由此可以证明,书生吕毅的确是精通深港风鉴之学,是有多么不简单,卦是多灵、多准!

同样的,他那一手高绝的歧黄之术,也果然能妙手回春,医好了不少奇难怪症,正如那牌上所写:药到病除。

这么一来,“高升客栈”之前,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拥挤不堪!

魏胖子喜不自胜,笑口常开,逢人便夸乡亲,引以自傲,大沾光彩。

不出半个月,已经红透半边天,震动了遇进,小镇上妇孺皆知不用再说,就是那附近几个县城,也都知道小镇的“高升客栈”内,住着一位活神仙、赛华佗。

于是,小镇更热闹了,“高升客栈”门外门内,雪花花的银子滚滚而进。

魏胖子更胖了,脸也更红了,笑眼眯成了一条缝儿。

但,书生很怪,他分文不留,每日收入全数交给了魏胖子,他的用意很好,要魏胖子代他存着,日后要走时再拿回来,否则他一个人要他往哪儿放?

除此而外,他还兴了个新规矩:每天只算十卦,医十人,绝不超过此数,然后收摊下牌。如天色尚早,就背着手到处逛逛;晚了,就在客栈中帮魏胖子及老帐房料理一些事务,俨然像一家人。

这个规矩一兴,远近慕名而来的,更是争先恐后,挤破了头;有的甚至天未亮就等在“高升客栈”门口,唯恐落人之后。

“秃子跟着月亮走”,小镇上的大小客栈全沾了光,生意立刻都兴隆起来。尤其是“高升客栈”,比别家生意更好,几几乎夜夜客满。

书生仍是一本初衷,有钱的多要,没钱的少要,甚至于奉送。

魏胖子渐渐悟出,自己这位乡亲吕毅老弟所兴的这套规矩,对他,是感恩图报;对这小镇,是为这群苦哈哈的朋友旺盛生意,让他们有机会多赚两个钱。

魏胖子口虽不言,心中却着实大大感激,更坚信“善有善报”之语不虚。钱由前门进来,他却让它由后门出去,去周济一些贫苦朋友。

人一多,难免品流就会很杂,小镇上,也从此出现了各形各色的人物,上自达官贵人、豪绅巨富,下至贩夫走卒、流氓地痞。

这,就是半个月前的一个人、一件事。

半个月后的这一天上午,书生吕毅正依先后次序算完了第三卦,在那第四个人,还没有来得及移身上步的时候。

站在附近围观人群中的一名黑衣汉子,突然伸手排开来人,抢先一步到了卦摊之前,阴沉沉地道:“我慕名已久,今日让我来看看卦在我身上灵不灵。‘活神仙’,且替我算上一卦。”说着,一屁股坐在卦摊儿前面那张长凳上。

书生吕毅皱了皱眉,未开口,可是那等了半天的第四个人,理所当然地说了话,走过来,望了黑衣汉子一眼,道:“朋友,请让让。”

黑衣汉子听若无闻,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第四人,是个年轻汉子,身披风氅,内着劲装,一顶宽沿大帽,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半个脸孔,令人一眼难窥全貌;不过,由那张紧闭而唇角微挑的嘴看来,此人相貌必定很英武,而且,性情也必十分高傲。

只见那帽沿阴影后有两道极为明亮的东西一闪,随即听他冷冷说道:“朋友,莫非你耳朵有毛病?”听口气,这年轻汉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黑衣汉子这才抬起了脸,瘦削、鸡眼、鹰鼻、耳后见腮,稀疏疏的几根山羊须予,令人第一眼便觉得此人阴狠、毒辣、狡诈而不好斗。

他偏着头,冷冷地看着年轻汉子,道:“你是对我说话么?”

年轻汉子道:“你多此一问。”

黑衣汉子牵动了一下薄薄嘴唇,道:“凭你这乳臭求干的黄口孺子也配称我朋友?

我今天心情好,算你造化,以后跟秦大爷说话,要学客气点。”

年轻汉子一袭风氅无风自动,似乎强忍怒气,道:“你讲理么?”

“讲理?”黑衣汉子阴阴一笑,寒意逼人,令人毛发悚然。

“讲!当然讲!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不讲理的?别让人说我以小欺大,有理,你说吧。”

既然讲理就好办。

年轻汉子一指书生吕毅,道:“这位先生算卦限十人之数,大家都依次序,分个先来后到,你凭什么不守规矩,抢在我前头?”

黑衣汉子“哦”地一声说道:“花钱算卦,我倒没听说过还有规矩!”

阴鸷的目光投向书生吕毅,又道:“算卦的,有此一说么?”

任何人也不敢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对着这等凶人,也敢点头。

黑衣汉子更是深具自信地双目凝注,静待答复。

结果,很出人意料。

吕毅书生不但点了头,而且神态十分冷漠。“不错,有此一说。”

这简直是个不知死活的书呆子!

围观的人,都为他暗捏了一把冷汗。

黑衣汉子双目凶芒一闪,嘿嘿笑道:“算卦的,凭你这句话,我今天也该好好地照顾你的卦摊儿。”

这不是好话,任何人都听得出来,唯独书生吕毅他没听懂,神色安详,未予答理。

他未说话,年轻汉子可搭了胶儿,道:“姓秦的,你要是条汉子尽管冲着我来,人家可是个读书人,没得罪你。”

书生吕毅依然故我。难道他仍没听懂,不知危厄之将至?

他应该为自己占上一卦,速谋趋吉避凶之道才对。

黑衣汉干抬眼又望望年轻汉子,突然纵声狂笑,像鬼哭狼嚎,刺耳难听,道:“看不出你这小子竟有一副好心肠,难得!

难得!其实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替人家操的什么心!

秦大爷若有动他之心,他早伸腿瞪眼躺在卦摊底下了。这种事儿,秦大爷自诩身份,还不屑为,也不过瘾,你不是逞强讲理么?来,来,来,你要把秦大爷从这张凳子上请开,还怕秦大爷不乖乖地让你么?“

此言一出,群情大愤,但都看得出,这家伙不是好来路,扎手得很。远道来的,不愿惹是生非,自招麻烦,也幸灾乐祸,乐得看看热闹。

小镇上,个个老实庄稼汉,有心无力,敢怒而不敢言,出头伸手,那是鸡蛋碰石头,个个难碎,只有眼睁睁地瞧着他发模。

年轻汉子怒极而笑,一句话没说,便要动手。

猛地,卦摊后站起了书生目毅,他双手连摇,说道:“小可不是珍惜这值不了几文的卦摊儿,而是不愿眼见为这点鸡毛蒜皮芝麻事,伤了和气,闹出人命,让小可做个和事鲁仲连,说句公道话……”

转向黑衣汉子,道:“不客气的说,这位秦大爷的确是于理有亏,再咄咄逼人,那更是太不应该;不过,也许他有什么疑难大事待决,所以抢了先。再说,事先并不知算卦有规矩,勉强可称情有可原……”

他竟敢数说凶神的不是,岂非耗子放猫子鼻梁骨作死?

看热闹的,脸上都变了色,心想:这位“活神仙”这回是占卦不灵,不知吉凶,死定了。

可是怪了,大概是书生吕毅算准了自己毫无凶险,瞧!黑衣汉子只是噙着一丝阴狠的冷酷笑意,并未动手。

人家都替他担心,他自己却若无其事,又转向了年轻汉子,接道:“至于你这位,虽然占了理,但却不能作小忍;小可看阁下仪表不凡,似乎不是一般粗鲁武夫,怎不知动辄拔剑、怒起斗殴,那是匹夫之勇,算不得大英雄大豪杰?再说,以一个有用之身,在诸事未成之前便到处乱树仇强敌,以身试险,那是大不智,也太不值得。路窄何妨让人一步?大不了多等片刻,一早上都等过了,何在乎再等片刻?为息事宁人,小可今天增占一卦,阁下请坐一会儿,行不?”

这口气,比较客气,但隐隐有教训意味,按说,谁听得下这个?

可也怪!年轻汉子竟怒气全消,听了他的。

而且,这番话还听得他颇为寒栗地机伶一颤,抬眼深注,异采闪漾,一句话没说,默默退向一旁。

轻而易举地排解了纷争,等着看热闹的,未免有点失望。

书生吕毅收回目光,坐了下去,又转向了姓秦的黑衣汉子,道:“现在该你秦大爷,要占卦还是要看相?”

姓秦的黑衣汉子目注书生,阴阴一笑道:“你管闲事的本领还真不差,我的命我自己了解得比谁都清楚,用不着看相,秦大爷要你替我占上一卦!”

书生吕毅道:“要问什么?”

姓秦的黑衣汉子唇角泛起一丝笑意,笑得好不阴险,道:“秦大爷跟几位合伙做宗买卖,你给秦大爷算算,这宗买卖能否顺利做成功?”

书生吕毅看了他一眼,拿起卦筒摇了摇,倒出三枚金钱,看着桌上三枚金钱,郑重发问:“秦大爷跟几位贵友要往何处做生意?”

姓奏的黑衣汉子道:“你既称‘活神仙’,难道这还要问我?”

书生目毅眼皮不抬,道:“算卦的只预测祸福,使人有以趋吉避凶。”

姓秦的黑衣汉子咧嘴笑道:“看来是非说不可了,好吧!

就在这一带。“书生吕毅不再发问,凝注三枚金钱,嘴唇一阵翕动,似在哺哺自语,可是声音却低得别人听不到。片刻之后,抬起了眼,神色一转凝重,道:”这一带偏南,南方属火,近山,不聚财,小本经营可,临时投机大买卖,大不利。“姓秦的黑衣汉子道:“说明白点。”

书生吕毅道:“照卦象看,阁下不宜在这一带轻冒风险,否则包管连本带利赔个精光,等于往火坑里跳。”

姓秦的黑衣汉子眨眨眼,笑道:“真的?”

书生吕毅道:“我是照卦象实说,信不信由你。”

姓秦的黑衣汉子嘿嘿一笑道:“你是名传遐迩的‘活神仙’,看来秦大爷只有宁可信其实,不可信其假了。为了保全老本儿,也只有跟那几位朋友打消此一念头,放弃这宗大买卖了。多少钱了‘书生吕毅伸出一个手指,道:”十两。“姓秦的黑衣汉子脸色一变,笑道:”太贵了吧!“

书生吕毅脸上毫无表情,道:“我要得客气,这已经很便宜了。”

姓秦的汉子眯着一双鹞眼,笑得狰狞,道:“算卦的,睁开眼睛瞧清楚点,秦大爷可不是好敲的;秦大爷在这儿瞧了半天啦,前面三个没有一个超过十文,你若想敲秦大爷,那你是找错人了,走江湖吃这碗饭,眼睛应该雪亮,懂么?”

书生目毅淡淡的说道:“不错,别人都没超过十文,可是你秦大爷不同,我一句话救了一条命,十两银子应该很值得,你秦大爷一条命难道值不了十两银子么?”

姓奏的黑衣汉子目中异采连闪,凝注书生吕毅,大笑说道:“秦大爷这条命不贵,可没人能拿得去,哪位朋友有此自信,姓秦的随时恭候。算卦的,姓秦的走眼了,看不出你竟是个有心的人,是该好好谢你。这样吧,今儿个先付十文,剩下的先赊着,明儿再给你送来。”说着站了起来。

书生吕毅似乎听不懂对方话中之话,一心只在卦钱上,只是他一点也不急,仍然坐在那儿,道:“秦大爷,抱歉得很,我这卦摊儿上从来谢绝赊欠。”

姓秦的黑衣汉子双目凶光暴射,嘿嘿笑道:“穷酸,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秦大爷付你十文,已是你天大面子。”丢上十文钱,转身而去。

看热闹的大多厌恶他,可没人敢拦他。

适才那退立一旁的年轻汉子却是忍无可忍,就要挺身打抱不平……

书生吕毅连忙说道:“阁下,好意心领,这件事儿你管不了,且看看,我算准了,他马上就要触霉头,不但丢人现眼,而且十两银子会一分不少地付给我。”

说话间,姓秦的黑衣汉子已经走出人群到了街道拐角。

这时,街道拐角处,正东张西望地往这边走过来一名青衫少年。

书生吕毅倏然地站起,向那姓秦的黑衣汉子扬手大呼:“喂!朋友,你敢是看我书生好欺?算了卦不给钱,撒腿就跑?”

那姓秦的听若无闻,却惊动了那名青衫少年,他抬眼向卦摊这边一望,面上陡现惊喜之色;适时,姓秦的汉子已擦着他身边走过,他停步转身,一声轻喝:“站住!”

声音不大,却震得姓秦的黑衣汉子身形一颤,不由自主地驻步回身,既感然又惊讶地望了青衫少年一眼,道:“小子,你叫谁站住?”

青衫少年被这一声“小子‘叫得剑眉猛挑,似又强自忍住,大声道:”谁算了卦不给钱,我叫谁!“姓奏的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么说来,你是叫我秦大爷了,叫住我你小子想干什么?“

青衫少年风目寒芒一闪,道:“不干什么,乖乖地付了卦钱,我放你走路。”

“又是一个好管闲事的。”姓秦的黑衣汉子笑道:“你小子有把握管得了么?”

青衫少年冷冷说道:“管不了不会张口。”

“好!”姓秦的黑衣汉子阴阳笑道:“小子,照子放亮点儿,别少不经事,不知天高地厚地乱伸手。对那穷酸,秦大爷是不屑出手,对你,秦大爷可没那么多顾虑,奉劝一句,秦大爷的事,你最好少管,现在知悔回头还来得及。”

青衫少年想纵声大笑,终于忍住,话,比先前更冷,道:“少废话!路见不平,这件事我管定了。说!你给不给卦钱?”

姓秦的黑衣汉子脸色一变,狞笑说道:“秦大爷从来没今天这般好耐性,可惜没用,好心难点执迷人,是你小子不珍惜小命儿,怨不了我,秦大爷不给,你看着办吧!”

青衫少年剑屑一挑,道:“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谅你不知厉害。”

话后,身闪,出手如风,一掌掴了过去,好快。

姓奏的汉子早有了提防,可没料到青衫少年来得那么快,想躲,无奈躲不掉。

“叭”的一声脆响,满天金星,瘦脸上被掴个正着,五道鲜红指痕立刻肿起老高,牙齿险些被打断,痛得要命,闷哼一声,捂脸飞退。

卦摊儿前看热闹的人群,早就转移了方向,这下大快人心,暗暗大呼痛快。

年轻汉子却看很微微色变、神情震动,脱口说道、“‘无影追魂手’!莫非是‘铁面天……’。”

适时,书生吕毅轻笑说道:“瞧,朋友们!我这卦没算错吧!小鬼碰上了钟馗,这回卦钱少不了啦。”

这一打岔,那边又有了变化;姓秦的出自娘胎也没吃过这么大亏,白了脸,红了眼,双目暴射凶芒,厉笑一声:“看来,秦大爷又走眼了!”闪身扑了上来,一探掌,疾取青衫少年胸腹要害,出手便是毒着。

青衫少年站着未动,不屑一顾,冷笑说道:“哪里是走眼,分明瞎了狗眼!”

信手一挥,也看不出招式如何奇奥,姓秦的右腕脉竟被他扣个正着。

姓秦的这回可更吃了瘪现了眼,毫无挣扎。其实那是白费,半身酸痛,右腕如火灼,根本就提不起真气,龇牙咧嘴,豆大汗珠涔涔而下。

青衫少年玉面上浮起了一丝轻蔑笑意,道:“秦大爷,我小子就凭这一手,管得了你的闲事么?”

姓秦的凶态尽敛,煞气无存,垂首不语。

青衫少年一沉脸,冷哼说道:“秦无常,别说是你、就是你们‘索命五鬼’同来,照样得给我个个躺下,今天算你造化大,付了卦钱给我滚,去!‘”

手腕微震,姓秦的踉跄倒退数步,差一点儿没栽倒;左手抚着石脱,目露惊讶,望着青衫少年,道:“姓秦的既然栽在你手,那是姓秦的技不如人,卦钱分文不少付给他就是。好朋友认得‘索命五鬼’中秦无常,也应该有名有姓。”

青衫少年说道:“‘索命五鬼’在我眼中字号小了点儿,还不配动问我的姓名,你要是不死心,不服气,尽管上河南‘抱璞山庄’找我,随时有人接待。”

秦无常一听“抱璞山庄”四字,更是面如死灰,垂头丧气,再不说一句话了,转身走向卦摊儿。

这个仇报不成了!他只求付了卦钱赶快离开,越快越好。

青衫少年不怕他跑,似是也想到卦摊儿上瞧瞧热闹,举步跟了过来。

看热闹的人群,自动地让开了一条路,让秦无常走近卦摊儿,大多数的目光都投向那位打抱不平、看起来跟个大姑娘似的英雄侠少。

众目睽睽下。何等难堪,应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下去;而秦无常已经顾不了这许多了,低着头,走到卦摊儿前,掏出一锭银子,看也没看,放下就走。

“慢点!秦大爷!”书生吕毅突然说道:“这锭银子足有十两,我一文不多要,这十文钱,你拿去。”说着,站起,拈起十文钱塞入秦无常手中。饶是他秦无常是个武学不俗的武林高手,竟未来得及抽手!只有握着十文钱匆匆离去。

穿出了人群,走到了街上,越走越觉不对,摊开手掌一看,脸上不由得又变了色,十个铜钱竟变成了厚厚的一个。

那算卦的适才分明站起的是十文,怎么就在这刹那间变成了厚厚的一个?而且不是用某种力量硬压的,竟似在冶炉里重铸的一般,那书生莫非……

另外,掌心中还有个小纸团,打开纸团一看之下,已经变了色的脸色,更形难看,小纸条儿上,写着两行小字:“请与贵友速速回头,莫自取杀身之祸,这宗买卖岂是你等做得了的?有我在此绝不容任何人轻举妄动。急流勇退,为时不晚,再迟两天,想走也走不掉了。”

没上款,没署名,也无任何表记。书生是何来头?

秦无常向左右看了看,飞快地把纸条揣入怀中,疾步离去。

这件事妙,卦摊儿那边发生的事更妙!

秦无常走后,青衫少年向着书生吕毅眨眨眼,微笑拱手,才要说话。

书生吕毅手比他还快,不过那是摆手。“分个先来后到,按次序来,我不能再让这几位客人久等,请先坐坐。”

没谢谢人家,口气还不太客气,可是青衫少年竟吃这一套,笑道:“您别误会,我是由河南来这儿找人的……”

书生目毅接口说道:“找到了么?”

青衫少年道:“找到了,好不容易,我几乎跑遍了江湖!”

书生目毅道:“那阁下还有什么事要问我算卦的?”

“有。”青衫少年道:“我想请我那位三叔回去,麻烦先生给我出个主意。”

书生吕毅眉锋微皱,沉吟说道:“这种事我倒是首遇,恐怕无能为力。”

青衫少年苦着睑,近乎哀求,连忙拱手道:“我也是慕‘活神仙’之名而来,无论如何请先生帮个忙,可怜我几乎跑断了两条腿,既然找到了我三叔,要是请不动他,我可不敢回去见我义父跟我大伯了。”

书生吕毅笑了,想了想,说道:“那么,阁下请先进‘高升客栈’,晚上我再替阁下想想办法,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一定有把握。”

青衫少年愁容尽扫,展眉笑道:“只要先生答应给我想想办法就行,我有信心先生的办法准灵,‘活神仙’嘛,否则岂不砸了招牌?”

拱手再谢,走进“高升客栈”。书生呆了一呆,望着那洒脱背影摇头失笑,随即转向适才那年轻汉子道:“累阁下久等,真是对不起,请摊儿面前坐。”

经过这半天的观察,敏锐的直觉,使年轻汉子觉得眼前这算卦的书生和常人不同,究竟哪儿不同,他又说不出来。

他觉得书生有点高深莫测,因为片刻之间书生对他所说的那句话,乍听起来很平常,却每一句都似含有深意。

这种话,除了他,任何一个别人都无从领会,莫非这位书生真是“活神仙”,着穿了他的行藏?窥透了他的目的?

其实,能这样更好,自己不正想求书生指示机宜,解决疑难么?有此一念,不再犹豫,走上前去坐下。

“阁下是占卦还是相命?”书生习惯地问了一句。

年轻汉子道:“占卦。”

书生道:“问什么?”

年轻汉子没有即时回答,有意无意,抬头四望。

是吃午饭的时候,看热闹的,散得差不多了。

这才收回目光,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找东西。”

书生扬眉反问:“不找人?”

年轻汉子顺口答道:“找到了东西不愁找不到……”

“人”字未出口,猛地身形一震,目射奇光,凝注书生道:“先生怎知我要找人?”

书生道“哦”了一声,淡淡笑道:“我只是随便问问,要找什么东西?”

年轻汉子看着书生,半晌才道:“一件传家至宝‘古玉决’。”

书生目毅:“怎么丢的?”

年轻汉子道:“这很重要么?”

“当然!”书生吕毅道:“请阁下相信,我不会无故发问。”

年轻汉子略一迟疑,终于说道:“被人偷去的。”

书生不再发问,由卦筒中摇出三枚金钱,他凝注三枚金钱良久,忽地皱起双眉,道:

“卦象很混乱,阁下似乎所言隐而不实,漏了一点。”

年轻汉子身形再震,道:“我不懂先生此言何指?”

书生目毅道:“由卦象看,跟阁下丢失的东西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卦象是阳非阴,这个人也应该是个男的……”

年轻汉子低头不语。

书生吕毅接道:“为使卦象清明易判,我希望阁下不要有所隐瞒。”

年轻汉子猛然抬头,目光微赤,激动说道:“我没有什么可瞒的,这件事也无须怕人知道。实告先生,家严与‘古玉决’一起被盗被掳,至令下落不明,家慈也被贼杀害,血仇未报,我为这件事遍访天下已将三年,却无一丝蛛丝马迹可寻。日前闻得先生大名,故不远千里,特来求教,望祈先生指点一条明路,若能藉此寻回家严,血仇得报,我不惜万金重酬。”

好怕人的神态。书生吕毅微皱双眉,道:“原来如此,万金重酬那倒不必,读书人本一点仁心,只希望阁下血仇得报,贤父子早日团聚……”

说着,收回金钱,二度摇卦,金钱落处,他双眉皱得更深,沉吟不语。

年轻汉子急急问道:“先生,卦象如何?”

书生吕毅摇摇头道:“卦象虽已趋明朗,无如我目前仍难做一个明确判断。这样吧,半年后烦阁下跑趟洞庭,到时我会给阁下一个满意答复。”

年轻汉子有点失望,但旋即道:“只要能寻回家严,报得母仇,便是十年我也能等。”

书生吕毅颇表赞许,望了望他,点头说道:“那好,半年后,岳阳楼头我自会指示玄机,告诉阁下所要知道的一切。”

卦象止于此,年轻汉子只得站起,探手人怀,道:“先生,卦钱多少?”

书生吕毅笑道:“暂时免付,等阁下父子团圆,报得血仇再算不迟。”

年轻汉子也不客气,抽出了手,道:“那我就先赊着先生的了……

话锋微顿,犹豫嗫嚅,接道:“先生……”

“阁下放心。”书生吕毅一笑道:“我愿以信誉担保,半年后必有所报,今生仍有相见时,江湖上到处可碰头,届时不兑现,任凭阁下……”

年轻汉子大窘,道:“先生神奇高士,当能以觅亲痛仇心切见谅。既如此,我先谢了,咳,容我再请教一句,到时候……”

书生吕毅又是一笑,道:“阁下不必多虚。”

年轻汉子不再多问,拱手称谢而去。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半年后他当然说什么也要跑趟洞庭,登上岳阳楼,灵不灵且待到时看。

红日西斜,晚霞满天。

书生吕毅做完了一天的生意,由魏胖子帮着正预备收摊儿。

蓦地里,蹄声大作,街道拐角处,一阵风般驰来了两匹高头骏骑。

马是异种龙驹,一白一黑,通体无一根杂毛。

马身上的装配,不但讲究,而且华贵异常,好气派。

鞍上人儿,是两位绝色美姑娘。

前面白马上的那位,芳龄较长,无限美好的娇躯之上,紧紧地裹着一袭黑色劲装,外罩黑色风给,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秋水如刃,柳眉凝威,令人望之寒栗,目光不敢丝毫随便。

紧随她的身后,黑马上的那位,则是身穿大红劲装,虽也称罕见美色,较前面那黑衣人儿却已大显黯然。

不难看出,这是一主一婢。

街道上,扬起数声低低惊呼,路人纷纷躬身哈腰,笑脸问好。

黑衣人儿频颔螓首,却是难见笑容。

这情形,惊动了书生吕毅,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收他的卦摊,可能是鉴于“非礼勿视”。

魏胖子也抬起了头,可是未再低下去,停了手,直了眼,并非饱餐秀色,而是无限惊讶,喃喃说道:“天!这位姑奶奶难得下山,今儿个……”

说话间,两骑已直驰摊儿前,停了下来。

魏胜子神情一紧,连忙搓着手赔笑走向马前。“今儿个是什么风把姑娘给吹了来?

您,一向安好?老堡主安好?”

黑衣人儿微一点头,道:“好。”

冷冷地看了正在低着头收摊儿的书生吕毅一眼,道:“这位可是有君平、唐举、赛华佗之誉的活神仙?”

“您夸奖。”魏胖子回头招呼书生吕毅,道:“老弟,快过来见见……”

书生吕毅这才直起身子。

魏胖子唯恐怠慢地接道:“这位是威震天下的‘古家堡’的古姑娘……”

“古家堡”威震天下,那是武林中事,读书人不懂这一套,书生吕毅“唔”了一声,一拱手,道了声“久仰”又要去收他的摊子。

却被魏胖子一只肥胖的大手死命的拉住,魏胖子笑得好不自然。“姑娘,这是小老儿的乡亲。”

黑衣人儿眼见书生吕毅的傲慢态度,似要发作,但一触及书生那两道跟神,不知怎地,娇躯却突然机伶一颤,道:“先生,你我似曾相识?”

书生吕毅神情微愕,随即谈笑说道:“落魄书生潦倒人,哪来那么大荣幸。”

黑衣人儿脸一红,红衣美婢突然娇喝道:“狂徒大胆!”玉手一扬,马鞭就要挥下。

书生吕毅恍若未见,黑衣人儿目闪异采,伸手一拦,回首轻叱:“先生面前,不可放肆,离堡前我怎么告诉你的?”

老实人哪见过这等场面!魏胖子吓得面色如土,连忙赔笑脸,打圆场,道:“红姑娘万莫见怪,小老儿这位乡亲心直口快不会说话,您多包涵……”

黑衣人儿微笑说道:“婢女无状,先生雅量海涵。”

书生目毅没有答腔,魏胖子抢着说道:“姑娘说哪里话来,只要姑娘你高抬贵手,不降罪,小老儿与乡亲已属万幸,姑娘今儿个是……”

黑衣人儿微微一笑道:“昨天有人回堡,我才知道镇上来了位‘活神仙’,我慕名而来,想占一卦……”

这是天大的面子,也难得今个绽露了笑容,多说了两句话,魏胖子忙不迭地躬身让道:

“那……姑娘您请小店里坐,请小店里坐!”

黑衣人儿又现笑容,春风解冻,花朵绽放,好美!“不是已经收摊儿了么?”

吕毅一句“不错”尚未出口,魏胖子已飞快说道:“没关系,您难得出来一趟,只管请里边坐。”

黑衣人儿这才轻移娇躯,离鞍下地,领着红衣美婢袅袅走向“高升客栈”。

店内,早有人准备接驾,捧凤凰般必恭必敬地把她们主婢迎了进去。

书生吕毅皱眉说道:“老哥哥你这是……”

魏胖子急忙以手虚搞其口,苦着脸道:“老弟,看我薄面,你就破例一次,成不?”

拉着他急步走向店中。

书生吕毅无可奈何,只有付之摇头一笑。

店中,柜台里面。黑衣人儿居中而坐,红衣美婢侍立身后,魏胖子与老帐房垂手秦立一旁。

书生吕毅,隔着桌子,坐在黑衣人儿的对面,桌上摆了一于应用之物。他望了望黑衣人儿,开口发问:“姑娘是占卦?”

黑衣人几点头不语。

“问什么?”书生吕毅又问。

黑衣人几道:“我要找个人,麻烦先生指点。”

书生吕毅道:“可有生辰八字?是男是女?”

黑衣人儿道:“腊月十九,子时生,属大龙,男的。”

书生目毅拿起卦街,钱落眉皱,面色忽转凝重,道:“姑娘,算卦的可要直言了。”

黑衣人儿想也冰雪聪明,玲戏剔透,娇靥有点发白,微笑道:“福祸皆无定,吉凶不由人,先生请只管直说。”

书生吕毅叹了口气,道:“姑娘要找的人,已经死了多年了。”

黑衣人儿娇躯猛起一阵轻颤,娇靥煞白,摇摇欲坠。

书生吕毅似乎不忍目睹,垂下眼去。

红衣美婢大惊失色,皓腕双伸,扶住黑衣人儿,急急叫了两声:“姑娘,姑娘……”

黑衣人儿闭目未应。

红衣美婢陡挑柳眉,面布寒霜,美目含煞,紧咬贝齿,怒视书生吕毅。“算卦的!

我家姑娘若有差地,你也别想活了!”

书生吕毅一抬眼,道:“这位姑娘说话好没来由,算卦哪有报喜不报忧的?卦象如此,又是你家姑娘吩咐,我有什么办法?”

魏胖子惊急交集,手足无措地插口:“老弟,你不能不……”

“算卦的,你好大的胆子!”红衣美婢一声怒叱,挥掌就要劈出;黑衣人儿美目突睁,颤声说道:“小红,这时候你还惹我做气么?”

红衣美婢一震收手,噙泪说道:“姑娘别听这江湖郎中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我就不相信南宫大侠会……“她忌讳一个”死‘宇,截然住口。

黑衣人儿唇边掠过一丝凄惨笑意,轻摇螓首,道:“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想象不到的,他来得突然,去得突然,短短三年如昙花一现,至今十多年宇内未现侠踪,我曾怀疑他死了,但那只是怀疑,不得真消息,未亲眼目睹,我仍有信心,而现在……

这位先生有‘活神仙’之称,无卦不灵,我……“娇躯又是一阵颤抖,连忙低下了头,无奈已经来不及了,两颗晶莹珠泪无法掩饰地坠落在襟前。

红衣美婢也半俯螓首,无声饮泣。

“谢谢先生,我懂。”

话锋徽顿,又道:“听说先生典擅歧黄,专治疑难怪症,医术高明着手成春,有‘赛华佗’之誉。家父数年前身罹怪病,瘫痪在床,口不能言,虽经遍求天下名医,至今未有起色,我想请先生拨冗前往施妙手,只要能治好家父怪病,先生但请开口,任何重酬我在所不惜。”

书生吕毅神情微震,魏胖子惊讶插口:“怎么?老堡主卧床多年了!小老儿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这般厉害……老弟你该去一趟。”

书生目毅刹那间恢复平静,点头说道:“理应竭尽绵薄……”

黑衣人儿站起娇躯,微笑接口道:“我先谢先生了,今日天色已晚,明天一早我派人下山接先生上山……”

翻腕自袖底取出一片金叶,道:“先生决我疑难,我无以为谢,区区俗物,聊充薄酬,请先笑纳,并勿以渎冒见责是幸。”

书生吕毅表示过重,婉拒不受。

黑衣人儿却坚请笑纳,且诚恳说道:“倘若先生不收,我怎好再劳动先生大驾?”

此言一出,魏胖子、老帐房都搭上腔儿,书生吕毅这才称谢接过。

黑衣人儿再三提及明日之事,然后领着红衣美婢出门上马辞去。魏胖子和老帐房恭谨地跟出门外,哈腰相送,书生吕毅及门而止,忽地目光呆滞,半晌不作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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