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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邵一子幽幽醒转的时候,似乎已是另一个世界。

他直直地睡在一张床上,也不知是什么地方,透过他的视觉,一切是那么的模糊。

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就在他眼前。

邵一子费了半天的时间,才算认清了这个人。

“啊,海兄弟。”说了这句话,他竟然气力不继地喘哮了起来。

面前这人,竟是曾经把宝图亲手还给他,那个令他心仪的年轻人海无颜。

邵一子想坐起来,可是他竟然连这一点力气也没有。透过瞳孔的视觉,竟是那样的模糊,随着知觉的恢复,立刻他也就感觉出来身上的痛楚。他呼吸短促,两肋间既麻又痛,这种感觉使他觉得好像随时即将毙命。先时的遭遇,立刻重现眼前,犹记得“白鹤”高立加诸于自己身上那离奇古怪的一招,以后就一切都不知道了,直到现在。他简直有些迷惑了。

“你先安静一下,”面前那个年轻人海无颜沉着声音道:“我必须告诉你,老前辈,你的伤很重,我正在想办法帮助你,只怕--”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才缓缓道:“我已经为你服下了一粒保命元丹,但是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用。”

邵一子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在枕上微微点了一下头,两行泪水汨汨地由眸子里淌了出来。

“谢--谢你,海--兄弟!”

他虽然说了这个字,可是声音低到几乎连自己的耳朵都听不清楚。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是今天上午在‘黄果树老栈’发现你的,当时你的情形很糟,店里面的人以为你已经死了,正在等候官方发落,那位左朋友已经死了,我因见你还有微脉,才冒充你的亲人,把你救来这里,你可听见了我所说的?”

邵一子在枕上点了一下头,汨汨泪水,又自滑落了下来。

忽然他张大了眼睛,全身起了一阵剧烈的战抖。

海无颜立刻俯近了他,想到了他必然有重要的话要说。

邵一子很吃力地说道:“宝--宝--宝图!”

海无颜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已经注意到了,可是很不幸,我想是已经被别人拿去了!”

邵一子身子颤抖了一下,呼吸变得较前更为急促。

“但是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这张手抄的字条。”一面说,海无颜随即抖开了那张奇妙的字纸,然后拿到距离对方眼睛很近的地方。

“你老人家仔细看一下!”海无颜一面说道:“这是不是与宝藏有关?”

邵一子顿时又张大了眼睛,只看了一眼,已认出正是左光斗在灯下为自己手抄的宝图译文。

于无比的失望伤怀之中,终于他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是--译文--你--你听见--没有?”声音既低又哑,然而海无颜显然已经听见了。

“我知道了,”海无颜一面折叠起,收在身上:“我先代你收着,你放心,一切听凭你的嘱咐行事!”

“好!”邵一子感激地点着头。

他再次地张开嘴,却是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

海无颜眉头微微一皱,毅然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刚。

“邵前辈,你听着,你的伤势过重,请恕我无能为力,我真后悔我离开你早了一步,否则也许情形不至于会糟到如此地步!”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这些都不再去说它了,现在我所能帮助你的,只不过把我内力暂时贯注在你身上,也只是可以使你暂时能够发声说话,我有几个问题问你,希望你一一回答,可好?”

邵一子缓缓点了一下头,眸子里交织着伤心、感激的神采。

海无颜点头道:“好!现在你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在他说这句话时,掌心里蓦地传过去一股力道,邵一子顿时精神为之一振。

邵一子发出了急剧的喘哮声。

海无颜道:“首先我要知道的是,你是被什么人陷害,受伤如此之重?只要告诉我他的名字就够了!”

邵一子喘道:“他--他是--高--高立--”

海无颜一惊道:“‘白鹤’高立?”

邵一子点点头:“是--就是他!”

海无颜脸上显现出一丝冷笑。

“我知道了,那么,那卷布达拉宫的宝图,必然也落在了他的手上了?”

邵一子点点头道:“不错,是他--拿去了--不过--”

海无颜用手势止住了他,继续说:“你只回答我所问的就好了。”

因为他确知属于对方的时间已经不多,如果不能作重点说明,将为遗憾之事。

他接着问道:“这卷宝图落在了不乐帮手里,你以为他们能够拿到那批宝物么?”

邵一子摇摇头道:“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宝图上所记载的--文字,当今人世,除了左--光斗之外,再也没有人认识了。”

“我明白了,”海无颜接下去道:“那么左光斗现在已经死了,这卷东西如今岂非成了废物?”

“不--”邵一子喘成一片:“不是废物--海兄弟你听着--左光斗已把宝图上的文字翻译出来,就写在刚才--你收起来的那张纸上--”

海无颜点点头接道:“这么说,高立虽然夺去了那份宝图,却是一无用处,可是?”

邵一子点点头:“除非他们--能找到一个通晓前朝西藏五族秘体字迹的人--否则那卷东西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了。”

海无颜微微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如果当时高立在前辈你的身上再多搜一下,很可能就把这张译文搜到了。”

邵一子点点头,喘哮成了一片。

“好!”海无颜道:“现在我要问你一句重要的话了,你这么苦心孤诣地去发掘这批宝藏,真是为了藏族富强康乐么?”

“是真的,”邵一子喃喃道:“皇天可鉴,兄弟,你要相信我,相信我!”

“我相信你,”海无颜一脸正气地说道:“那么,现在在前辈你临去之前,我可以向你发誓,你的这个未了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邵一子顿时全身一振。

“真的?”

“苍天可鉴!”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邵一子喃喃地接道:“这样我死也可以安心了!”

海无颜道:“但是我对于这件事一点也不清楚,前辈你请说出原有的计划。”

“好!我说--我说--”接着他说出了他心里的话:“当今第十五王,是一个贤人可以信赖,但是他叔父--扎克汗巴亲王,却是一个贪婪无厌的小人,你要--防他一防,如今西藏所以贫穷、积弱,这个扎克汗巴应负一大半的责任--”

“扎克汗巴!”海无颜点了一下头:“我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不错--就是他--”邵一子咳了几声,呛出了一口浊痰,随即接下去道:“此人--的武功极高,有全藏第一奇人之称,他一直居住在天竺国,近五年才回转西藏--”

“这么说,当今第十五王,岂非要大权旁落了?他这个叔父,又如何能容他得下?”

“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忧虑--的问题--但今王得人民拥戴--或许因为这样--他才能存在至今--”

喘息了一阵,他才又接下去道:“所以--你的任务,不但要把这批宝物--交在十五王手里--最重要的是消灭--消灭--说到这里他又大声地呛咳起来。

海无颜点点头,接道:“消灭扎克汗巴--”

“对了--”

邵一子费了半天的劲儿,才咳出了嗓子眼儿里的一口血痰,喘哮得更加厉害。

海无颜眉头微皱,他两手贯聚了真力,沉实地抵附在邵一子的两肋,徐徐地上下推按,终于又把邵一子已经踏入鬼门关的一只脚给拖了回来。

“噢--我现在好像好一些了!”

“但是不会太长久的,”海无颜明亮的一双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垂死的老人:“你已经足以自傲了,你能健康地活到了今天这个年岁,是因为你一生正直,主持公理正义,当今武林中人、虽然比你武功高强的人还有不少,但是能有你这种侠义心胸抱负的人,却是微乎其微。人生难免一死,你的死并无遗憾。”他冷笑了一声道:“那个用手结束你生命的人,上天明鉴,他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邵一子脸上带出了一种欣慰:“你说得对极了!我死而无憾了,往后的事,就交给了你吧!”他的眼睛眯成了一线,那么神秘地向海无颜注视着:“你是我眼前--仅有值得信赖的人--而我对你,却认识不多--不过,你的言行,已经告诉了我,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海无颜肯定地点点头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邵一子把身子弯起了一些,频频喘道:“我还忘了一件事,你虽然有那张宝图的译文,但没有原图指引,你是找不到宝藏所在的,所以,你仍要设法拿回原图,两相对照,才能成功。”

海无颜轻叹一声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是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一定尽力做到,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邵一子颓然点了一下头。

他的眸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采。

“邵前辈,你还有什么要关照我的没有?”海无颜轻轻地在他耳边问,这几个字传进邵一子耳中之后,他竟然又像是得到了一些鼓舞,微微合拢的眸子倏地又睁大了许多。

“贤弟--我今年八十六了!”邵一子声音沙哑地接下去道:“遗憾的是,我身后竟然没有一个弟子能够继续承我‘二天门’--失传江湖已久的身法--”

海无颜呆了一呆:“原来你老竟是二天门的传人,这一点我倒是不知。”

“岂止是你不知道--”邵一子接下去道:“这是一个隐秘--当今武林只怕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海无颜十分惊讶地道:“二天门自从‘乾坤’二位先生去世之后,江湖上并没有听说这二位老人家有任何传人,想不到--”

“这是一个天大隐密--”

“天大的隐密--”

邵一子努力地想把身子坐起来,他忽然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海无颜忙把他扶坐起来。

“邵前辈,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邵一子未说之前,先自发出了一声叹息,汨汨的泪水又自他眸子里淌了出来。

“天大的隐密--”他注视着海无颜道:“本来我决心不说出来,让二天门武功随着我的死永沉人世,但是你的正义却感动了我,现在我到底忍不住要说出来了。”

海无颜低头思忖了一下,苦笑道:“虽然蒙你信赖,但是我却无意探人阴私,如果没有十分的必要,我看前辈你也就不必再说了。”

“不--要说,要说!”邵一子挣扎着侃侃说道:“二天门武功神秘高奥,不是当今任何武林门派所可以想像臆测的,乾坤二先师在本门之中,充其量也只是中人之材,至于我,不怕贤弟你见笑,我只是为门下,至今犹未能踏入门径,得窥其真实武功菁华堂奥,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恨,万死不能饶恕的大罪!”

海无颜十分惊讶地注视着他,却不知说什么,在他想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以对方垂死前所说的一切,又岂能是假的?

邵一子抖颤沙哑的声音接着道:“我的前半生只是乾坤二先师座前的一名茶童罢了,二位先师穷其一生之力,即在想为二天门物色一个理想的传人,但是这个愿望,他们二位直到临死竟然都未能实现--在失望的心情下,才把我这个明知不成器的人收为门下。”

海无颜打量着他的神色,缓缓说道:“你不要太激动,慢慢他说吧!”

邵一子仍然抽搐垂泪道:“事隔数十年了--我犹不能忘记两位先师当年造就我的苦心--”

他终于吐出了他心里想说的话:“海贤弟,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给你,只可惜那样东西,现在不在这里。”

海无颜道:“什么东西?”

铁匣秘芨!邵一子喃喃道:“这是我二天门经三百年,早已失传武林的不传绝技,可恨我自两位先师手中接过之后,至今仍未能叩开门径,天怜我二天门,竟然会在我垂死前遇见了你--这本秘笈就赠送给你了--希望--你能珍视它--”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会的!”老实说,对于这件事他并无丝毫喜悦,面对着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他只觉无限悲伤。

邵一子身子开始缓慢地缩下来,似乎他这盏生命的灯,已经燃到了尽头,就将要熄灭了。

“大柱子--那里--找回--我的黑马--马鞍子,铁匣--秘芨--在--在那里。”

含糊他说了这些,他就沉沉昏睡了过去。

海无颜看了他一下,只见他双颊间显现着一丝酡红,嘴里虽仍喃喃地诉说着什么,却只是些吃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就这样,这位曾经在西北道上,被公认为那一带武林盟主的老侠客,就这样撒手离开了人寰。邵一子去了,可是他身后却留下了一副千斤重担,这副担子却交给了海无颜。

海无颜以简单的方式,料理了邵一子的后事,然后便潜返武汉近郊七里铺,在那里他找到了那个为人家种田的长工大柱子,取回了邵一子寄存在他那里的一匹黑马。

这匹黑马,端的是一匹罕见的伊犁好马!

一般伊犁马都是黄色的,像这匹全身纯黑的,端是还不多见!想到了邵老人的遗爱,海无颜不禁对这匹坐骑十分爱护。

邵一子临终之言,果然含有深意。

海无颜整理老人身后各物,在那个古老的皮鞍座里,终于发现了隐藏于其中的秘物:“铁匣秘芨”。想像中那必然是一本包罗万有的巨作,事实上却是不然,那仅是一本只有十二页的素绢薄册,其中所载,多是深奥意境的武学用语。

海无颜仅仅翻看了几页,已引起了内心极大的震荡,也只有像他具有如此深奥武学造诣的人,才能会有如此感受。只可惜他眼前待办之事太多,否则他必将觅一僻静之处,仔细研究一番。

“白鹤”高立竟然会离开不乐岛来到了中原,显示着必然有重要的事情,这倒非得要去探查一下了。

灯光下,那口剑现出蓝汪汪的一片光泽。

“无忧公主”朱翠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它,每一回当她向这口剑注视着的时候,内心即情不自禁地兴出一番惆怅,一番愤恨。

她这“无忧公主”的封号,乃是前朝天子所赐,用以告诫她要永远保持着快乐天真,无忧无虑。照常理来说,一个美丽的公主,是不应该有什么事情值得忧虑的,然而她却是一猝惊变故,迭遭迫害不幸的公主。

当初离家习武时,曾经发过誓言,要以自己一身所学为人间除尽恶人,消除人间所见之一切不平之事,这是何等雄大的抱负,然而,如今呢?每一次想起来,她都会情不由己地皱起了眉毛。

父亲的死,母亲与弟弟的安危,这些不幸的事,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针,深深地刺扎着她。

这一霎,只见她紧紧握剑,拧眉剔目,忽然当啷一声,抛下了手中剑,蓦地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房门“吱”的一声打开来,闪进来黑衣窈窕的潘幼迪,朱翠忙自停住了泣声,把身子转到了里面:“是迪姐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潘幼迪微微一笑,先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宝剑,插进剑鞘里,轻轻走过来坐下。

“你怎么了?又哭了?”

“没有呀!”

朱翠一面说,一个骨碌由床上坐起来,强自作出了一副笑容。

潘幼迪伸出手指,揩去了她脸上一滴泪水,朱翠顿时显得很尴尬。

“怎么啦,你又想妈妈和弟弟啦?”

朱翠摇摇头,眼圈一红,差一点眼泪又要淌下来,她可不愿在人前示弱,尤其不愿意被这个结拜的姐妹给看轻了。身子一翻,下了床,走向窗户向外面探望着。

潘幼迪笑了笑,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

“这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干吗不好意思?”

“你再说--”朱翠霍的回过脸来,真像是要恼了。有心要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奈何那双不争气的眼睛,偏偏又有些发红,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

潘幼迪一笑说得:“得了,你也别难受了,倒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一定高兴!”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道:“是什么好消息?”

潘幼迪冷笑了一声,道:“我本来想找李妙真的,却想不到会偶然发现了你想要找的仇人!”

“是谁?”朱翠精神一振的道:“曹羽?”

“那倒不是,听说他已经离开了汉阳。”

朱翠顿时显得很失望地叹了口气道:“那么看起来,这一趟武汉又白来了!”

“那倒也不是!”潘幼迪冷笑道:“姓曹的虽然已经走了,但是姓常的却跑不了。”

“姓常的?”朱翠立刻精神为之一振道:“你是说常威父子?”

潘幼迪一笑点头道:“不错,就是他们。”

朱翠顿时兴奋的道:“那可好极了,他们不是已经搬离了汉阳府吗?”

“亨,那倒未见得,依我看只不过是搬了个家而已!”

朱翠用力地咬了一下牙:“好吧,你告诉我他们这两个狠心狗肺的东西藏在那里,今天晚上我就找他们去!”

潘幼迪摇摇头冷笑道:“你千万不能这么冲动,反正我既然找着了他们,他们就一定跑不了,不过经我初步打探的结果,常威那个老贼,大概是怕你报复,可是小心得很,保护他的人多极了,尤其厉害的是神机营的火器抬枪。”

朱翠挺了一下腰道:“我不怕!”

说着就过去拿剑,那副样子像是立刻就要走。

潘幼迪一把拉住她道:“给我坐下来吧!”

朱翠想到自己的过于冲动,不禁为之失笑,她一向是严密谨慎,想不到此刻竟然会乱了方寸。当下摇了一下头,苦笑道:“再这么下去我都要变疯了!”

潘幼迪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感叹道:“也难怪你了,任何人遭此大故也会有些反常,何况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已经很难得了!”

朱翠翻起眸子白了她一眼:“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你还当我是娇生惯养,哼!”

潘幼迪一笑道:“比起我来你还是够娇的。好啦,咱们先别斗嘴,言归正传吧!”

朱翠问道:“你真的看见常威那个老贼了?”

“那倒没有,”潘幼迪道:“不过,我看见了他那个宝贝儿子常孟!”

喝了一口茶,潘幼迪才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因为想更了解李妙真这个老尼姑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所以暗中跟了她一下午,想不到这个老尼姑精明得很,大概是被她看出了我的行藏,故意把我引到树林子里,转了一圈就没影了。”

朱翠道:“你也真是,就算这个老尼姑行为有些古怪,但是与我们没有关系,只要她不干坏事,我们又何必管她的闲事呢?”

潘幼迪摇摇头道:“我可不像你这么想,一个人做事如果光明磊落,自然不怕人知,反过来要是行事诡秘,掩掩藏藏,就一定有鬼。”她冷笑了一声,接道:“就像白衣庵主李妙真这个人,她明明没有退出江湖,却偏偏要装出已经封剑江湖,吃斋念佛的佛门中入,这当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我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朱翠无可奈何地道:“好吧,那你就慢慢地查吧,可是这件事又怎么会与常威父子扯上关系呢?”

潘幼迪道:“他们之间有没有来往,我还没有听说,我只是误打误闯地碰见了姓常的而已。”

“你在那里看见了常孟?”

“在茶馆里。”

潘幼迪于是说出了她的所见:“当时我被李妙真骗到了树林子里,才知道上了她的当,再找她已经没有她的影子。出了树林,见有一个小茶馆,因为肚子饿了就去吃碗面,却没有想到那个常孟居然也在座上。”

朱翠道:“他可看见你了?”

潘幼迪点点头道:“当然看见了,这人必定是作贼心虚,一看见我顿时吓了一跳,匆匆就走了。”

“你难道没有跟下去?”

“哼!那还用说!”潘幼迪冷笑道:“这个人作贼心虚得很,一出门就上马跑了,还有四个人暗中保护着他,可是仍然没有跑开我的眼去。”

朱翠道:“你可找到了他的住处?”

“那还用说!”潘幼迪冷笑道:“我要不说,你一定想不到,你猜姓常的住在那里?”

朱翠道:“可是一个农庄里?”

潘幼迪摇摇头道:“不是,是个庙里。”

“住在庙里?”

这倒是朱翠事先猜想不到的。

潘幼迪冷冷地道:“庙虽然还是庙,可是里面的和尚却都搬空了,现在暂时变成了将军府了!”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我明白了,姓常的大概想到了我饶不了他,所以想出了这个花样来,他又能瞒得了谁?”

潘幼迪道:“庙里的情形我也大概地看了一下,的确是戒备森严,住着很多假和尚,人人武功高强,我猜想这必然是曹羽那边派过来的人。另外神机营的火器班就散在庙外四周的民房,常氏父子自以为这样你就找不到他们了,哼,想不到偏偏鬼使神差地竟然会被我给碰见!”说到这里,她目光注视向朱翠道:“你是不是真的打算下手?”

朱翠紧紧地咬了一下牙,点点头道:“那还用说,这种见利忘义,出卖主子的奴才,我恨不能立刻要他们的狗命!”

潘幼迪冷冷一笑道:“这件事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

微微笑了笑,潘幼迪又接下去道:“谁叫我们是姐妹呢,这件事就算也有我一份!”

朱翠一笑道:“你也愿跟着我去淌这个混水,可别忘了杀害朝廷的命官,是一等的杀头罪犯呢!”

潘幼迪出声笑道:“现在才说这个岂不是太晚了,第一天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我呀我这个死罪的罪名已经扣在头上洗不掉了!”

两个人都不禁格格笑了。

“说真的,”朱翠道:“你看我们什么时候下手?”

“你先别急,这种事是急不来的。”说着,潘幼迪忽然站起来道:“这附近有一家小店,芝麻花汤圆搓得很不错,我们到那边去边吃边聊怎么样?”

朱翠一跳喜道:“好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肚子正饿着呢!”

一面说就去拿宝剑。

“用不着带这个,”潘幼迪道:“那里离常威父子住的地方太近了,要是被人认出来可就不太好。”

朱翠摇动着头上的两根辫子道:“你放心,我这副乡下姑娘的打扮,就是我妈也认不得我的。”

潘幼迪久历风尘,虽说岁数不大,可是江湖经验却远较那久处深宫的朱翠要丰富得多,当下由行囊里找出了两套粗布裤褂,拉着朱翠一并换上。

对着镜子一照,果然模样儿一点也不像了。

二女本来就年岁相若,虽然各有一身了不起的本事,到底年纪轻,稚气未退,此刻对镜理妆,看见了自己前所未见的怪模样,一时乐不自禁,历久以来所压诸在身上的万斤愁担,似乎一股脑地都暂时抛诸九霄云外,一时间对着镜子嘻嘻哈哈地笑个没完。两个大姑娘彼此调笑了一阵,这才手拉手地步出旁门,向大街上步去。

夜也已经很深了,但是眼前这条“王府井大街”,却仍然很热闹,许多夜市仍然开张。这边上有卖面茶的,有卖面饽饽的,有耍把式卖艺的,还有玩猴儿戏的。

朱翠、潘幼迪两个并世无双的侠女,此刻混身其间,只觉得无比轻松,尤其是朱翠,自从家庭连遭事故后,还不曾像今夜这么开心过。

混迹在熙攘的人群里,看看这个指指那个,只觉得有意思极了。

逛完了夜市,找到了潘幼迪所说的那家小店,两个大姑娘各叫了一碗汤圆,朱翠一尝之下,果然美味,一连吃了三碗,仍然意犹未尽。

潘幼迪白着她小声道:“够了,我的小姐,真是好吃相!”

朱翠笑道:“谁要你带我来的,这么好吃,我还要吃几个芝麻团呢!”

潘幼迪怔了一下,笑道:“好好!你就吃吧,待会夜里别叫肚子痛就好了!”

朱翠道:“管他呢,先吃了再说!”于是招呼道:“喂!老板,再来四个炸麻团!”

店老板答应一声,刚要转身,就听见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也给我来几个麻团!”

这一句话当然引起了两个大姑娘的注意。

朱翠顺着对方声音看去,就在自己左侧前方一个小方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客,白白的脸,尖尖的下巴,一双颧骨虽然嫌高了一点,却是掩不住对方独独具有的那种气质,是个相当美的妇人。

这个女人穿着一袭暗红色的衣裳,尤其是上身的那袭披肩,垂挂着一些金丝银珠,看上去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朱潘二女扭脸看她时,对方也正好在看她们,彼此眼光一交接的当儿,红衣妇人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

朱翠由于不惯与生人攀交,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转向一边。

潘幼迪却冷冷哼了一声,道:“这个女人看上去有点邪门,还是少答理她,吃完我们走吧!”

她说话声音甚低,当然不愁被对方听见,谁知话声方落,却听见对方那个女人微笑着说道:“明明不是乡下人,硬要装成乡下人,那才叫邪门儿呢!”

二女心里一惊,对看了一眼,暗里诧异着对方好灵的耳朵,自然她这句话是冲着自己说的。

朱翠不由打量了那个女人几眼,对方却连这边看也不看上一眼。

潘幼迪微微一笑,向着朱翠摇了一下头,示意她不要有所异动,随即站起来道:“我们走吧!别吃了!”

说时,店伙计正把炸好的一碟麻团端过来,潘幼迪就吩咐他包起来带回去吃,丢下一小块碎银子拉着朱翠就往外走。

二女经过那个红衣女人时,对方正自向着手上的一个麻团往里面吹气,一双深洼灵活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向朱翠注视着,并微微点头告别。

朱翠生怕为对方看破了自己的行藏,赶忙把眸子移向一边,匆匆同着潘幼迪步出店外。猛可里一股疾风,直向着脑后袭到。凭着朱翠过去练武的经验,立刻就感觉出来必然有暗器袭到,当下也来不及向潘幼迪招呼,霍地一个转身侧步,把身子闪开一旁。

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一股风罢了,再看那个红衣妇人,一双筷子夹着一个热腾腾的麻团,正在微微吹气。

彼此间隔距离,少说也有三丈开外,难道对方这个红衣女人仅仅只凭嘴里吹一口气,就能使自己有暗器临头的感觉,这也未免太过玄虚一点了。

走出了小店,拐了一个弯,在巷头站住。

“这个人太怪了!”朱翠看着潘幼迪道:“你可看出来她的底细了?”

潘幼迪哼道:“照你这么一说,我成了神仙了,什么人一眼就能摸清她的底细,不过,只凭她刚才那种灵敏的听觉,就可以知道这个人内功极高,比我们不在以下。”

朱翠道:“她可能练的有‘提呼一气功’,迪姐,你可听见过这门功夫么?”

潘幼迪斜视着她,奇怪地道:“你说的是‘南风’老前辈的看家本领?”

朱翠点点头道:“不是她又是谁?”

潘幼迪一笑道:“这位老人家好像早已经死了,不,不是她!”

朱翠道:“当然不是她,不过,我在怀疑刚才那个女人可能与她有关。”

潘幼迪道:“你凭什么以为她擅长‘提呼一气功’?”

朱翠随即把刚才奇怪的感觉说出,潘幼迪聆听之后亦颇感怀疑。

她冷冷道:“听你这么说,的确有几分像,不过除了‘南风’的提呼一气功之外,武林中仍有几门高深的气功可以达到吹气伤人的境地,就好比我们‘观涛阁’的‘蝉觉之术’,就与你所说的提呼一气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翠心中着实佩服这位拜姐的见解高越,比较起来自己的经历差得太远了。

潘幼迪接着道:“无论如何,这个女人确是一个不大简单的人--奇怪,我居然认不出她是谁,让我想想看--”

朱翠一笑道:“算了,也许以后一辈子也看不着她了,何必费这个心思!”

潘幼迪看着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太单纯了,这些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的,等着瞧吧,早晚我们还会碰着的,是友是敌,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话时,只听见背后哗楞楞一阵铃声响,一头黑白花的小毛驴直由身后疾驰了过来。

二女方自看清驴背上的骑客,正是刚刚在小店所见的那个红衣妇人,无奈速度太快,瞬息之间,已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哦,”潘幼迪急急赶上一步,看着对方渐逝的背影,冷笑道:“看起来她还真是有心人了!”

朱翠也是纳罕地道:“这么快的小毛驴,我倒也是第一次见。”

潘幼迪在脑子里仔细盘算了一阵,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

朱翠道:“我们走吧!”

潘幼迪问:“去那里?”

朱翠一笑道:“别装了,你会不知道我要去那里?难道我真的只是为了吃这个汤圆才来的?”

潘幼迪道:“去是可以,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今天晚上不许下手!”

朱翠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吧,我原来就没打算今天晚上动手,要不然我会不带着剑吗?”

潘幼迪道:“好吧,今天晚上我们只是去探察一下,不要惊动任何人!”

朱翠道:“我知道,你可真够小心,一切听你的就是了!”

潘幼迪看着她点点头道:“我们两个相处的日子也不算少了,你可曾想到我们就要分手了?”

朱翠一愣道:“你要走了?”

潘幼迪点点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有我的事,哪能老跟你在一块--好吧,我们走吧!”

朱翠一听说她要离开,立刻就觉得不大得劲儿的样子来,潘幼迪既催着走,也就不再多想,当下匆匆上道。

潘幼迪由于已经走过一次,就头前带路。二人撇开大路,来至乡野,施展开轻功提纵之术,好一阵子急赶,追追赶赶半个多时辰,才来到了潘幼迪所说的那座庙宇。

庙名“大方禅寺”;这是一座前朝古庙,碧瓦飞檐,甚具规模,尤其是庙门两侧的两个大石头狮,看上去更为庄严,朱翠忽然记起自己鄱阳湖畔的王府旧居,门前也似有这一般的立有两个大石狮子,触景伤怀,心里不禁越对常氏父子生出恨意。

二女远远来到了庙门正前,只见两扇庙门已沉实地关闭着,这已是大异常情(按:庙门是永远开着的),却在正门门檐内侧,悬挂着一溜子气死风灯,发出一片昏黄灯光,不过也只能照明三四丈方圆内外而已。

由外面看进去,这座庙宇的规模实在不小,飞檐交错里悬挂着点点红灯。

二女虽是站在庙前正侧,却隐身在一行柏树下。

潘幼迪打量着眼前的大方禅寺道:“这就是临时的镇武将军府了。”

朱翠恨声道:“也不知常威那个老贼藏在那里,我们进去看看去!”

潘幼迪道:“这样吧,里面地方太大,我走东边,你走西边,半个时辰以后咱们来这里会面。”

话声方住,忽然身侧草丛里有一物蠕动。

二女几乎同时发觉,不待招呼蓦地左右分开。

就在这一霎,身边已响起了一声低沉的犬鸣,一条黑影直循着朱翠身上疾扑了过来。

朱翠乍惊之下,身子向前一伏,这条厉犬竟然擦着她的背脊扑了过去,“扑通!”扑落草丛。

显然这是一条经过训练的家犬,咬人都不出声音,一式扑空下,紧接着一个反翦之势,第二次掉过身来,再次跃起来,直扑向朱翠正面。

黑夜里也看不清这畜生是什么模样,倒是那双眼睛反映着月色,现出了两点绿光,阴森森的十分骇人。

黑犬一扑不中,第二扑亦未见佳。朱翠迎着对方来势,这一次是向后面倒下去,这只狗“呜!”一声,又自扑了个空。两扑不中,朱翠不容它再扑第三次,就在对方黑狗一式扑空前爪方自着地的一霎,她已借助两肘之间的弹力霍地把身子弹了起来。

正当朱翠要施展特殊身法,向对方厉犬袭近的一瞬间,一线白光“哧”地划空而过,不偏不倚地正中黑狗前额正中。

“噗”的一声,黑狗原待第三次窜起了一半,即为暗中飞来的一口薄刃命中前额,当场深入脑髓,随即倒地不起,只见它四爪抓动,把附近乱草抓得一塌糊涂,狠狠地折腾了一阵子才毙命。虽然是一只狗,却也有其震撼人之处。

自然,发出飞刀的是潘幼迪了。

潘幼迪就站在朱翠旁边,见状,她冷冷地道:“好险!想不到!”

朱翠看了她一眼道:“幸亏你身上还带着有飞刀,哼,你叫我不要带剑,自己却带着暗器!”

潘幼迪一笑说道:“防身的暗器嘛,总是少不了的,你学过柳叶飞刀的手法没有?”

朱翠点点头道:“学过。”

“那好!”潘幼迪说:“我身上共有两件刀衣,每一件上面是十二口飞刀,呶,这里分给你一件。”

一面说她探手解下了一件递过来。

朱翠接过一看,见是寸宽四尺长短的一条布带,其上相交对插着十二口细窄短小的薄刃飞刀。

观诸这类飞刀,每一口不过四寸许长短,刀身既薄,份量自然极轻,设非是具有极为精湛内功指力的人,简直无能施展。

拉起弹管,只须将刀衣往小腿上一缠,不过像是多穿了一双袜子样的,一点也不觉累赘。

朱翠方自把刀衣缠好腿上,蓦地一道强光直射过来。

方才一场虚惊,二女早已特别留下了仔细,这时灯一现,二人倏地左右分开。只是对方居高临下的势子,把现场情形看得十分清楚,灯光乍然一收,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已窜到了眼前。

这人头缠深色布巾,一身劲服,左手拿着一盏带有罩头的长灯,右乎握着一口鬼头刀,乍然现身之后,左手长灯忽然亮起一道匹练灯光,直向二女之一的潘幼迪藏身处照去。

朱翠有了前次被犬袭经验,深悉快战速决之必要,这人既然已有所发现,便无论如何也留他不得。

当下,趁着对方注意另一个方向的当儿,蓦地跃出,身子向前面一欺,右手纤纤五指,有如五把利刃,直向着这人后背上力插了过去。

这人显然也是个练家子,身后劲风一现,他即倏地转过身来,只可惜朱翠的来势过于疾劲,迫使他措手不及,一口刀不过才吐出一半,已被朱翠的健步连身掌势击中前胸,整个身子直直向后倒下去。

他身子才不过倒下一半,却迎着了另一个要命的杀星潘幼迪。后者身形向前一欺,二指着力之处,已准确疾快地点中了对方后背的志堂穴上。这个汉子不过“吭”的一声,顿时人事不省地直直倒了下来。

潘幼迪脚尖飞挑,阻住了他倒下的身子,慢慢地把他放下来。

这一切虽然发展快速而激烈,但由于她二人动作迅速而轻快,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一个人一条狗相继地被摆平了。

潘幼迪向朱翠比了个手势,二人悄悄向后撤开。在静中观察了一下,不见有什么动静,随即按照原来计划,分别向寺内掩去。

朱翠悄悄地掩近庙墙之下,仔细听了一下,里面静悄悄的,不再迟犹,霍地飞身纵起,落身院墙之上,紧接着身子一滚,已轻轻飘落墙内。

里面果然好大的地势,正面是高有两丈的隐蔽墙,两边是放生池。

顺着一条由石块砌成的雨道,可以直直地通向正面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四个字的金色匾额,在月光下闪闪放光,大殿里隐隐有灯光传出,却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朱翠左右打量了一阵,确信没有什么人,随即现身快速向殿前贴近,身形一长,已拔起了两丈高下,攀住正面檐头,紧接着下身一弯,已贴向庙壁,双手一松,有如一只狸猫似的已蹲在了窗台一角。由她所处身的这个位置,很清楚地可以看清大殿里的一切。

一点不错,确是一座供有神佛的大雄宝殿,金身的佛祖与各路神佛供持正面左右,神案上的万年烛闪闪有光,却是不见一个坐殿的和尚,却有两个武职打扮的军官正在喝茶谈话,声音甚低,也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

朱翠已可确定,这座庙宇果然已为官方所征用,成了临时的将军府了。

她当下施展轻功,一路翻向大殿后侧方,见有一排亮灯的阁楼,可想而知这原是和尚就寝的禅房,现在倒不知让什么人占据了。心里想着。随即施展轻功提纵之术,直向那排亮灯的阁楼上纵去。那排阁楼虽然不很高,但是却不易攀登。

朱翠轻功极佳,也是她艺高胆大,随着她的“白鹤冲霄”之势,足足把身子拔起了五六丈高下,身子向下一落,两只手已攀向了阁楼窗户。

不意她双手方自一触及窗台,只觉得手上一软,像是触及了一根纲索或是钢丝之类的东西,心里顿时知道了不妙,慌不迭身子向后一个倒折,两只脚就势用力地向窗台上一踹,整个身子箭矢也似的倒窜了出去。

事实的发生确是过于突然,就在朱翠两只手方一触及窗台上那根线索的同时,身边上已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叮叮声,紧接她身子的倒折,一排弩箭已向她身侧射来。

朱翠惊心之下,双足两手同时翻动,将身边劲箭全数打落,紧接着身子一个倒翻,轻飘飘地已落向地面。

然而,已有人不容她这般施展。眼见着那排阁楼长窗霍地启开,嗖嗖嗖一连快速纵出了三条人影。三个人身法确实够快。

就在朱翠身子方自落地的一霎,三条人影已呈“品”字形自空而坠,散落在她身侧四周。

朱翠一惊之下,倒也好整以暇。

三个人衣衫不整,似乎仓促现身,各人连外衣都来不及穿着,只是里面的一袭内衣却是缎质紧身,看来极其彷佛,朱翠出身王族,一眼即可认出,这是朝廷大内的装束,不用说这三个人必然是此次随同曹羽下来的大内卫士了,只是据说曹氏已然返京,却不知他手下的卫士还留在这里作甚?

她脑子里这么想着,却是暂时按兵不动,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分别在三个人身上打转。

三人之中一个霍地扬手,“叭”地一声打着了手里的火折子,一团火光发自手上,方圆两三丈地方,都在火光照射范围之内,朱翠自然无所掩饰,顿时为对方看了个清楚。

“啊!”其中一个身材较为矮小的人大为震惊地道:“敢情真是公主阁下你的大驾光临了!”

这人一口关外音调,说话时眉飞色舞,极其狡猾的样子,一面说两只手拱了一下,油腔道:“失敬了,公主,我们哥儿几个可是候驾多时了,您那也就别再折腾我们哥儿几个啦,留下来吧!”

话声随行的两个同伴连施眼色,忽然一声叫道:“上!”三个人霍地一拥而上。

其中一个个头瘦高的人,身子一扑过来,抖手打出了一串链子枪,蛇形的枪头,直奔朱翠前额正中点到。

朱翠本可从容退开,无奈她自悉对方身分之后,牵及旧恨,决计要留下来与对方一个厉害。

这时为首高个子的链子枪到,她头微晃,蛇形枪头已然走空。

高个子当然技不止此,一枪走空之下,手腕子力挫,那截蛇形枪头倏地又自收回,枪头上甩起了斗大的一片枪花,却向朱翠后脑上反兜了过来。

朱翠冷笑二声,仅凭两耳听风之术,已知对方枪尖来势,身子向前一个快速抢步,右手突回,只一下已刁住了对方枪头,就势用力向回一带,那个高个头由于上来得太猛,一下顿失重心,禁不住足下一跄,差一点摔倒地上。这么一来,链子枪竟然到了朱翠的手上。

其他二人乍见此情,俱都大大地吃了一惊,想不到同伴一上来才只动手一招,即落败服输。

朱翠显然技不止此,紧接着足下一上步,手里的链子枪已霍地抡了开来,雪亮的枪锋,划出了一丈七八方圆的一个大弧度,其他的两个人顿时被迫,双双跳出战圈之外。

这么一来,正好给了朱翠出手歼敌的良机。

她恨透了这群狗仗人势的大内鹰犬,所以下手也就绝不留情,链子枪运足了力道向前一送,“噗”的一声正中高个子后背。

这一枪就算没有扎他一个透明窟窿,却也够瞧的。高个头“啊”的叫了一声,瘦高的身子就像一扇门板似的,直直地向着前面倒了下来,顿时疼昏了过去。

剩下二人见状更加吃惊,他们原来就知道朱翠不是好惹的,现在尝到了味道,才知道不是好相与。

其中那个矮个子最是狡猾,一见不妙率先手指按唇,发出了尖锐的一声呼哨。同时左手翻动、打出了一掌“铁莲子”。

他虽是张皇应敌,不及穿衣、可是暗器镖囊及随身的兵刃一口“三尖两刃刀”,却是随手携挂,一见不妙,就势发出。

那掌铁莲子一经出手,蓦地大片散开来,有如出巢之蜂,霍地直循着朱翠全身上下涌了过来。

朱翠出来之时,因听从潘幼迪之言,没有带剑,想不到却演变至此,若非她即时由对方手上夺来了这串链子枪,此番胜负可就难以预言了,最起码眼前这片铁莲子便是首先躲它不过。

此时大片铁莲子漫天幕地飞到,朱翠手上运劲一振,链子枪唰啦啦杀出一天光雨,只听得叮当一片声响,来犯的铁莲子全数磕飞在天。

矮个子姓秦名耐,人称“飞天鹞子”,他身边的那个人叫“两头蛇”楚昆,两个人过去在关外是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自从投了曹羽当了皇差,每个人都补上了一份功名,此番气焰较往日又自不同。

“飞天鹞子”秦耐一心想着能够生擒了无忧公主朱翠,便是大功一件,那里考虑到自己性命的安危,真是名利膺胸。

眼前乍见朱翠的链子枪扫开了铁莲子,生怕她伺机逃开,嘴里向身边的两头蛇楚昆招呼道:“老楚,拾下这个丫头,可别叫她跑了!”话声一落,霍地揉身而上,手里的三尖两刃刀,对准了朱翠腰眼就扎。

朱翠想不到自己一再小心,仍然惊动了对方,等一会少不了又被潘幼迪奚落,尤其恨恶的是,这么一来常威父子必将受惊逃离,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父子的藏身之处,以后又不知他们将藏身何处去了。心里越是恨恶,偏偏眼前越是不能抽身。

说时迟,那时快。秦耐的三尖两刃刀还没有递过来,另一面的“两头蛇”楚昆已飞跃而前。

楚昆的兵刃是两口牛耳尖刀,身子向前一扑进,两口尖刀霍地抖了出来,照着朱翠背上就扎。

朱翠冷笑一声,身子向左一侧,链子枪霍地反甩起来,飞出去撩向秦耐面门。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楚、秦二人施的都是短兵刃,这类兵刃只有在进身贴近之后:才能发出十分的威力,只要被它一贴近可就危险万状了,反之如果不使它近身,便一点危险都没有。

眼前朱翠所以感到惊险万状,便是因为被他们贴得过近,但是她立刻就了解到这种情形的不妙,是以链子枪一经抖出,直取秦耐面门,后者在没有贴身朱翠之前,便不得不赶忙退出,饶是这样,链子枪的银色枪头仍擦着他的面门滑了过去,险些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朱翠一招逼退了秦耐,毫不迟疑地侧身飞腿,直向楚昆心窝上踹去。

“两头蛇”楚昆向左一闪,就地一滚,霍地又腾身跃起,两口牛耳短刀,照着朱翠正面小腹上扎去,招式之猛看起来简直是在玩命。

这时,另一面的秦耐,却连响起了几声呼哨,只见眼前人影闪烁,一连六七条人影快速奔到了眼前,无数道灯光齐向朱翠身上集中。

立刻就有三人抖动兵刃,加入战局。

朱翠虽说艺高胆大,但目下到底情况特殊,第一众寡悬殊,第二是她没有称手兵刃,再加上各种心理原因,一口怒气难平,顿时就被困住,一时抽身不得。

“飞天鹞子”秦耐,眼看着自己方面人多势众,朱翠已被困住,他们几个大内武士,所以被曹羽留下来,自然并非为了保护常威父子,实在是旨在擒获朱翠。原来曹羽不愧老谋深算,他算准了常氏父子出卖朱翠,必不为后者所容,一定会来找他复仇,是以一面传出去自己返京的消息,好令朱翠与其友排除紧张心理,暗中却以保护“镇武将军”常威父子为名,将手下精锐八人留置常威身侧,密切注意朱翠之动态。想不到朱翠鬼使神差真的自行来到。

当然,秦耐等八人既负有擒捉朱翠之任务,显然技不止此。

事实上这么一闹,整个大方禅寺早已震惊。

在另一面负责刺探的潘幼迪一听见乱声,即知道不妙,当下匆匆由侧面暗中赶到。

潘幼迪身方临进,只见前院里一片灯火通明,无数盏孔明灯围成了一个圈子,无数灯光所聚处,只见朱翠以一敌众,正与四五个厉害的敌人战在一处。朱翠手上施展着的链子枪,虽说看起来勇锐异常,奈何对方人物个个凶悍勇猛,其势已是危险万分。她心里一急,顾不得以身犯险,猛可里纵身而出。

突的,就在这一霎间,脑后哧的想起了一缕尖风。

潘幼迪是何等精细的人物?一听脑后风声,即知有人暗算,身子向前一个抢扑,已闪开了袭来的暗器。

其实那是什么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而已。那枚飞来的树叶劲道好猛,只听见“笃”的一声,深深地钉进了对面树干。

潘幼迪一惊之下,不禁怒火中烧。她原是要抢救朱翠脱险,这么一来便不得不先照顾身后这个暗杀的劲敌。

怒火中,她霍地翻过身来,却只见三数丈外,一个瘦高身材的人影,正以潇洒的身法,拔上了一座亭子。

潘幼迪生平最恨人暗算伤人,对方虽然出手的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可是观诸他出手的劲道,一旦中人也是不得了。对方出手之后并不后退,显然故示轻敌,潘幼迪便万难咽下这口气,一声清叱,腾身便起。

她身子快速腾起,手里却是不闲着,弹指间发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一缕刀光,闪了闪已来至那人面前。瘦高的人影似乎嘴里发出了“呵”的一声轻笑,只见他双手倏地向前一夹,“啪”的一声,竟然以一双肉掌把来犯的飞刀夹于掌心之内。

这一手手夹飞刀,虽是看来极其惊险,其实也的确是危险万分,然而这个夜行人却施展得极其轻松自然,这等手法,确实武林罕见。

潘幼迪自从这人一现身以飞叶出手,就知来人身手不凡,这时见他施展了一手“贴掌”的手法,便知这个人的确高明,只怕今夜遇见了厉害的对头。

潘幼迪外号人,称“燕子飞”,当知其轻功必然有特殊的造诣,这一猛扑上来,恰似燕子凌波,的确是快到了极点,身子向下一落,似乎发觉到对方有一张清臞的瘦脸,双目炯炯有神。

这张脸无疑对潘幼迪来说是陌生的。

随着潘幼迪的进身掌势,这个人已自亭子上倒穿了出去,双足登处,“哧”的一声,真个是疾若箭矢,这一蹿,足足出去有四五丈之远。

武林中尽管不少轻功颇佳之人,然而像眼前这人的轻功身法,还真不多见。

潘幼迪那么轻快,直似燕子的身法,竟然再次扑了一个空,眼看这个人倒穿的身子,已飞向高有两丈的墙头。

紧接着这人似乎向着潘幼迪微微点了一下头,倏地反纵而出。

潘幼迪作梦也想不到敌营之中,竟然会藏有如此厉害的高手,虽然情知朱翠刻下身处险境,却也不得不先照顾了对方这个厉害劲敌为首要之途,眼下便不假思索地紧跟着向外纵身追出。

是对现场确是一片急乱。

朱翠以一当众,确是施出了浑身解数,那杆链子枪舞上盘下,八面威风,已经接连伤了两个人。可是饶是她如此勇猛,却依然难于脱因而出,对方的打法显然是无论你怎么厉害,伤多少人,就是决计不放你脱身,一任她身子转向那里,俱都被一群顽敌紧紧裹住。

八名大内卫士,虽然伤了三人,剩下的五个却是滑溜得很,而且一番激战之下,打出了经验,五个人以三人近身对敌,两个人却伺机休息,轮番上阵。时间一长,朱翠饶是厉害,却也显出后力不继。

这时,环绕在身外的敌人却是越来越多。

一名身着官衣的武职军官,正在忙里忙外地调度着,在他的指派之下,埋伏了厉害的火枪。

战阵里,朱翠长发披散,汗流满身,身上多处已见了伤,虽然已有些气力不继,却也余勇可贾。

她当然知道这样打法于自己大是不利,只是对方这几个大内武士,确是不易对付,这一套交相替换的打法更是早经预习,时间越长对自己越是不妙,她不得不急谋脱困。

她这里心念才转,一名留着小胡子的卫士已揉身贴近,手中双刀斜刺里直擦着朱翠左腿劈了下来。这一招当真惊险到了极点。

朱翠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值此千钧一发的当儿,另一个施镔铁拐黑胖子,亦乘机抢步上前,镔铁拐指中门挂两肩,好不厉害。

这一霎,朱翠稍一失策,便难免受伤,心里一急,一狠心,拼着受正面黑胖子一拐,也得脱身重围。

黑胖子手中镔铁拐虽是劲沉力猛,但是如非直接命中头部要害,其他各处着它一下,显然还要不了命,是以就在胖子拐势之下,朱翠仅仅闪开了头,却拼着受伤,把左面肩头让给了对方。

这群大内卫士虽然出手狠毒,那是因为朱翠太过扎手的缘故,不得不全力以赴,其实他们所负的使命是活捉对方,非万不得已不想伤害对方。

眼前这个黑胖子进招过猛,容到发觉手中镔铁杖已将招呼到对方的刹那之间,心里一阵子发慌。那是因为对方虽然是钦命要犯,到底是贵为千金的公主身分,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尤其是朱翠紧紧逼视着对方的那双眼睛,十足的有“逼人”之势。

黑胖子的镔铁拐眼看已将落下,忽然为对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逼,便不禁陡地自心底生出了一片寒意,空中的镔铁拐顿时为之缓慢了半拍。

须知动手过招,要紧的诀窍乃在乎一个“快”字。

黑胖子这一迟缓,便不啻失了制敌的先机。

朱翠自不会放弃这一刻良机,一声清叱,手中链子枪的尺半铁链已力扫而出。“叭!”一声,正挥中在黑胖子的胖脸上。

显然朱翠对他留了一些厚道,没有用枪尖而用枪链,否则只这一下,黑胖子就休想活命了,虽然这样,对方却也受不住。

这个人嘴里怪叫了一声,随着朱翠的链子挥处,整个身子一溜子踉跄,向左面跄出,脸上鲜血立刻迸出,只疼得他“啊唷唷!”连声怪叫了起来。

把握着这一霎良机,朱翠蓦地腾身而起,纵出三四丈外,落向一条甬道。

是时灯火大作,渲染得这片地方宛若白昼一般,无数官兵捕役一个个持刀仗剑,严阵以待。

朱翠这般忽然自空而降,众人一阵大乱。

两名捕役猛地挥动钢刀就向朱翠身子扑过来,被朱翠挥起链子枪当场扎倒了一人。

这时的朱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脱困的兽,随着那名捕役的跌倒,朱翠已再一次地拔身而起。

就在她身子起自半空的这一霎,一人怒声喝道:“放!”紧接着,只听见“轰”的一声大响,一阵子黄烟起处,爆溅出无数铁砂子儿,直向空中射来。

现场情形相当错综复杂。

按说在这种火器抬枪之下,朱翠万难全身而退,但她还不该死,就在那名抬枪手扬枪待放的一刹那间,猛地斜刺里传出来一股沉厚的掌力,将这名抬枪手身子击得一个踉跄,枪虽然是放了,却是大大失去了准头。

朱翠侥幸没有被火枪打中,却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原意还想着一不做二不休,闯进后殿搜出常氏父子,当场给他们一个了断,这声枪响算是惊醒了她的如意梦,当下不能再有所逗留,随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庙外翻出。她虽然逃出庙外,可是身后仍传出大片喊杀声;惊慌中不及回看,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阴魂不舍的人在后面追赶,只觉得脚步声十分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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