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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飞花江上香满船

火势仍在持续着。

轰隆声响里,整栋房屋俱都倒塌下来。四下里火舌乱飞,如舞流星。整个草舍尽焚于眼前,再无片瓦只柱复存。

只是比起母亲的猝死,老友爱子的受擒,这把无情的祝融之火,毕竟又微不足道了。

火光时明又暗,映照着现场每一个人,特别是已呈面对的崔平与那个风采独艳的蒙面女子。

“飘香楼应是言而有信……却竟然玩此鬼蜮伎俩……齿冷之至……”

崔平已无能再保持平静,说话时整个身子都似微微颤抖,眼睛里目光如鹰似隼,锐利得可怕。他却也知道敌人的厉害,特别面前这个神姿清澈,如琼林琪树的蒙面女子,更是个中佼佼,万不可掉以轻心。

所谓的一楼、二堂、三坛、四门、七十二舵,指的是万花飘香此一庞大黑道势力的组织结构。对方女子,身为一堂之主,俨然已是飘香楼主人以次的第二号人物,属下所从,数以万计,遍布海内八方,一呼万喏,该是何等声威!

她既感服万众,当然绝不会是一个简单人物。

飘香楼主人柳蝶衣,固不待言。

眼前的这个飞花堂主时美娇,即使较之柳蝶衣也不含糊。传说中,万花飘香在武林江湖之所以有今日庞大势力,时美娇居功至伟,就是毋庸争议。

时美娇却又常与时美人称呼相联结,因此不难揣测出她的艳姿天生,绝世芳容。或许便是因此,外出时候,她总喜欢在脸上悬以轻纱,意在不使惊俗,带来无谓困扰,倒非她的娇情做作,这一点也是不假。

坏在玉手罗刹这个响亮的绰号上……

正因为对她了解得如此清楚,老剑客崔平才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一再地警戒自己,迟迟不与出手。比较起来,时美娇似乎轻松多了。

“老夫人为桑门主施展本门独特闭穴手法点了穴道,其实不必惊慌,顶多一个时辰,穴路自解,只可惜你自恃高明,不察究竟,贸然以内功顶撞,乃至不可收拾,却又怨得谁来?”

口气轻松愉快,并无丝毫遗憾,仿佛崔老夫人活该死了,她却问心无愧。

崔平陡然由梦中惊醒,意识到多言何益?

“那就连我也一并成全了吧!”

看了一下空着的手,崔平冷冷一笑……火起时,走得匆忙,竟不及带出自己心爱的宝剑。大敌当前,何以为应?

“崔先生的剑呢?”

四下里瞅了一眼。人影倏闪,立即有人飞身而前,把一口杏黄穗,黛绿鞘式的长剑,双手奉前。

崔平怔了一怔,伸手接过。看了一眼,正是自己数十年仗以成名的月下秋露。

便自一声不吭地抽剑出鞘。

“很好!”时美娇缓缓说道,“你老人家的剑法,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北秦南崔,秦太乙的剑法我早已领教,无非徒具虚名,今天倒要见识一下你这个南崔,看看是不是高明?”

说话之时玉剑书生崔平,已经自正侧方变换了一个角度,那一日月下秋露轻轻搭在左腕之上,眼睛里的湛湛目神,却是讳莫如深。对于眼前的这个飞花堂主,他不得不聚精会神,全力以赴。

时美娇轻轻哼了一声:“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现在回心转意,可以立刻离开了。

万花飘香可以对你网开一面,不再追究,要不然……悔之晚矣……”

玉剑书生崔平聆听之下,全然没有表情,他正在运神筹思,以期在出手之间,即予时美娇以致命的一剑。

时美娇冷冷地道:“好吧,那我就只有见识了。”

话声出口,身边的那个长身女侍,已来到近前,把一口长剑双手奉上。

时美娇一只手缓缓拿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瞬也不瞬地看向对方。

蓦地她身子向左侧方一个快闪。

却在这一霎玉剑书生崔平的身子,有似飞云一片,已临其上。

乍起,即落,随着他挥出的右手,月下秋露闪出了一抹残虹,扇面儿那般,略呈弧度的,直向着时美娇身上挥落下来,剑法运施到如此地步,堪称千辟万灌,已具超然之势,眼前一招,更似孤云白鹤,翔舞天辰。

看到这里,即站一旁的简昆仑,也不禁为之动容。

崔平这一剑,如就剑势而论,实已无懈可击,妙在从思念到行动,宛若一体,那么快速的身法,简直防不胜防的。

但是他所面对的敌人玉手罗刹时美娇,显然诡异莫测,极是不可捉摸。崔平那么快速的起落,竟然扑了个空。

这一着,其实原也在崔平意料之中。紧接着他反身如弓,第二次的出剑,才是他致胜的实力所在。叮!双剑交锋,颇似剑尖的一触。

虽只是轻轻的一触,却已有了胜负。

崔平像是神色一变,陡然腾身而起。却是慢了一步,时美娇的剑锋,正是由他腾起的身势下方垂直升起,剑势乍扬,如长虹贯日。

崔平乍起的身势,微微一顿,紧接着已自飘落一边。一连打了两个闪,才把身子站住了。

“姑娘好剑法……”

说时面色惨变,清癯的脸上一霎间浮现出大片汗珠。

却也没有忘记向简昆仑做最后一瞥。

也只是冷漠绝望的一瞥而已,接下来的如潮怒血,却把一双裤脚都染红了。

风平浪静,橹声欸乃。

辽阔的江面上,大船缓缓前进。

有人弄着琵琶,歌喉婉转,如新莺出谷,一曲高歌,唱的是——

昨夜雨疏风聚,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

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湘帘卷处,时美娇现身门前。一袭淡妆,娉婷玉立,即使她仍然悬着那方面纱,却不失其清澈神姿,自有慑人心魄之势。

简昆仑闲倚锦绣,不自禁地抬起头来。

舱房里金雕玉砌,绣槛文窗,琳琅满目,布置得极其华丽。两盏仿唐的六角琉璃宫灯,长曳打转,迎以朝阳闪闪晶晶,一如佳人的明眸,在启发着你的灵思妙想……那声声琵琶,婉转娇喉,不啻早已告诉了你:且把长剑束高阁,今夕只应风月……

却是简昆仑心血起伏,对于因己而死的崔氏母子,耿耿不能去怀,直到现在,他脑子里始终为崔平的死而充斥,尤其忘不了对方临死之前望向自己那种遗憾复无助的一瞥,便自撒手而去……

可痛心的是,自己竟然也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而已。

便是这种深刻的自谴,痛裂心肺的内疚啃噬着他,度过了昨晚漫漫长夜。

那却也是急不来的,特别是在他目睹过对方飞花堂主时美娇的罕世身手及深奥剑招之后,内心更不禁兴起了这个转急为缓的念头,特别是自己此刻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还在对方手上的时候。

当一把剑架在你的颈项或是比在你的喉咙上的时候,最糊涂的人和最聪明的人,最自私的人和最无私的人所能想到的,应是非常接近。谁也不能忽略一个人生最重要的问题——自己的生存问题……

简昆仑正是在这个问题里,变得苏醒与开朗。是以,这一霎在他目睹着时美娇的忽然闯入,来到眼前,表情尚称平静,并不吃惊。

“昨夜睡得可好?”

点头。

“早饭吃得好?”

点头。

“其它呢?”

还是点头。

“很好”。

时美娇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在一张铺有百雀绒的舒适靠椅上坐了下来。

“我希望你对于我们旅途上的这样接待,多多包涵……这是一条很长的路,我想大概还要走两天的时间,就可以到了!”

她的一双大眼睛,闪闪地向他睇视着:“除了你身上的穴道,我们暂时不能为你解开以外,其它的,你尽可要求,只要我们能力所及,一定为你办到……我的意思是,尽量希望你旅途愉快,不寂寞!”

简昆仑抬起眼睛来,向她看了一眼。

“谢谢你!”说了这三个字,他随即缓缓地闭上眼睛。只是一霎间,他又睁开来。

“有几个问题请教姑娘,还请赐告!”

时美娇点点头:“请问!”

“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这……”时美娇略似犹豫,即道:“对不起,这第一个问题,恕我不便回答。但是你应该想到,万花飘香是个规模极大的组织,到处都有分坛堂口,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是去其中之一而已。”

简昆仑点点头说:“这也罢了。你们既擒住了我,为什么还留着我?”微微笑了一下,他冷冷地说:“还是想屈辱我之后再置我以死?”

“这个问题,却要等待柳先生来回答你了!”时美娇眨了一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我只是就近奉令行事,听候他的差遣罢了。”

“你是说飘香楼主人,柳蝶衣?”

“对……他是叫这个名字!”

“那么,我明白了!”简昆仑伸展了一下半躺着的长躯,然后坐正了,“我们现在便是去你的飞花堂了!”

时美娇颇是有些意外地扬动了一下眉毛:“你很聪明,我只说了一句就近奉命,你立刻就联想到了这些,看来柳先生对你的重视,并非无因……”

简昆仑沉默了一下:“有个问题,我一直困扰着,此次我路见不平,解救了朱先生的一时之难,如果说因而与万花飘香结仇,倒也不悖情理,只是对待崔平老剑客,他的全家下场如此……”

“一点也不奇怪!”

时美娇仿佛笑吟吟地说:“万花飘香对付敌人的手段一惯都是如此,我们不轻易结敌,一旦结上了,必然对敌人不会丝毫留情,崔老先生也是一样……”

“不一样!”简昆仑说,“你们要找的是我,崔老先生他事先并不知情。”

“我们是在找你,可是也在找他!”

简昆仑瞳子里一时散发着奇异的光采。

“我们已经找了他很久……”时美娇口气平静地说,“只能说这次发现他有些意外而已,他的死,一点也不值得奇怪。”

“那么,她的母亲呢?”

“一样……”时美娇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对于敌人我们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简昆仑深深地吸了口气,虽说如此,若非是自己的一时失察,引祸入门,崔平母子如今还是好生生地活着。一时心情大为沉重。而对面的这个姑娘,却似并无恻隐之心。

“虽然如此,我们却也给了他一线最后生机!”时美娇说,“自然,他母亲的死,全然是在我们的意料之中,而他的死,却有一半是他自己找的……”

简昆仑不由向她注视了一眼:“你的意思是,你们早已料到崔老伯母会死在她自己儿子的手里?”

“不错……”时美娇说,“但是我们却并没有亲自动手杀她啊……”

“我明白,只是借刀杀人而已……”

虽然间隔着一袭面纱,简昆仑却能感觉出,这个姑娘在微微地笑。美丽的大眼睛里,含蓄着狡黠、睿智,更多的是讳莫如深……

“有个冒昧的请求!”简昆仑极力压制着心里的激动,“是不是可以请你揭下脸上的面纱,让我看看?”

时美娇说:“我的脸,不是给人看的……”微微一笑,她又说,“但是我明白你的用心……就不让你失望吧!”

皓腕轻抬,已自把脸上面纱揭下。

一张姣好、颇具情趣的少女面额,顿现眼前。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时美娇微微偏过头来,唇角轻牵:“看清楚了?”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看清楚了!”

时美娇微微一笑:“对于自己最喜爱,或是最恨的人,都要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大概是属于后者,你已经比别人幸运多了!”

“为什么?”

“因为,大多数的人,即使在临死之前,也不能看见我的脸,当然也就谈不上报仇……”她侃侃地说,“就像崔先生,我想在他临死之前,一定是不无遗憾的,然而,你却看见了!”

说话时,她眼睛里闪烁着湛湛目光,浓黑细长的眉毛,时而遄起,交织着一种对人世的戏嘲,便形成了一种令人不能退视的冷艳孤芳气势。

这一切看在简昆仑眼里,不禁顿生警惕,陡然体会到,对方姑娘的千般凌厉,真正难以应付了。

“还有……”他讷讷说道,“刚才我听见了琵琶声,以及有人高歌易安居士的《如梦令》,敢问可是姑娘……”

时美娇一笑:“除了我谁敢这么放肆?这是我的座船……你喜欢?”

简昆仑说:“琵琶弹得好……唱得更好……”微微叹息一声,他由衷地赞赏道,“只是令人惊讶而已。”

“你的话中有话!”时美娇纤手支颐,“说话别卖关子!”

“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那是同样的两只手……”

“怎么呢?”

“我是要想!”简昆仑说,“弹琵琶是这双手,拿握宝剑也是这一双手,前者产生的是美的旋律,后者却是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

时美娇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晴,忽然睁大了,却又微微一笑。

“你对我总算有了认识,虽然只是一点点……却又何必?”她神秘地笑着,“让我提醒你一声,你如今是阶下之囚……未来的这条命,是不是能保得住?连我都不知道,而你……”

“我却是豁达依旧!”简昆仑注视着当前的美人,“除非你现在便动手杀了我,否则你和那位爱花的主人,都终将后悔。因为我一定会设法逃走!”冷冷一笑,他才继续说下去,“至于逃走以后的事,就只有天知道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时美娇含着笑说,“你是要报仇,为已死的崔氏母子?还是令尊大人?或是你自己?”

简昆仑心里大是吃惊,原来自己父亲结仇于飘香楼主人的既往经过,对方并非昧于无知,倒是自己知道得太少了。然而,他却无意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内心,包括这一霎自己心中所想,都不欲让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太聪明了。

也只是微微地笑着——无论什么问题,微笑都是最好的回答。

时美娇默默地看着他,点了一下头,却也暂不说破。缓缓地由位子上站起来,一丝笑靥,轻轻挂在她脸上,更增加了一些神秘的感觉。

欸乃的桨声,配合微有起伏的大船前进,有些飘浮的虚幻,却是实在的。

时美娇不再说话,咿呀声里,轻轻推开了濒水的两扇窗户,一片波光,倒映过来,舱房里这时显现出一些生动的气息。

面对着浩瀚的江水,时而有水鸟掠波飞过,那么细小的啁嗽脆鸣声音,真让人爱怜频生。

时美娇的眼睛缓缓由江面览过,自然地注意到,其它四艘大船,两前两后,拱护着正中自己的座舟缓缓前进。

无庸置疑,万花飘香这个庞大的黑道权势力量,眼前在自己飞花堂主的驱使领导之下,已正式向江湖有所昭示。

简昆仑的手到擒来,玉剑书生崔平的赐死,只是她此一行的牛刀小试,她还有更大的任务……

而眼前,这个原本并不会为自己所十分重视的少年,显然已逐渐在自己心里加重了他的分量。且莫要小瞧了他。于是,她施施然又自回过头来。

简昆仑湛湛目神,正自瞬也不瞬地盯视着她。她虽心细灵巧,这一霎却也无能看出对方眼神里的喜憎,抑或仇恨!

“桑弧曾经告诉我,你的剑法奇妙通神,很遗憾,昨天我却不能拜赏……眼前倒要向你请教一下,不知可肯指教一二,嗯……”

说时她已缓缓转过身来,成了与简昆仑正面相对之势。

很奇怪的,先时的轻松说笑,一旦转移了话题,提到了剑的请教,表情顿时有所迥异。气氛、情势也跟着变了。在一连串的琉璃吊灯打转里,舱房里立刻有了某种气机的充斥。

时美娇依然笑靥可人,可是那种笑却似别有用心,涵蓄着一触即发的突变……

简昆仑没有想到对方突然竟会有此一请,一惊之下,立刻趋于镇定。

“姑娘意思?”

“这里地势狭小,展动不开,而且,你的身子也不大方便吧……”

时美娇微微吟思着,却又含笑道:“只是对你来说,都不应构成问题,因为我所要领教的,不是你的功力,而是剑的技巧!”

原来简昆仑被她以一种奇妙而独特的手法,点了身上穴道,这种手法的微妙,在于不碍行动,却有碍功力,特别是内功的施展。

简昆仑原以为她会在一时即兴之下,解开自己的穴道,那时在放手一搏之后,正可伺机脱逃。听她这么一说,显然对方早已注意到了。

这种比试,倒也别致。他于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就依姑娘是了。”

“很好!”

说时眼睛四下里逡巡,已为她选中一物。身形略闪,进身长案一角。

文房四宝,井然罗陈。却有几束五彩斑谰的孔雀长翎,落插在古意盎然的竹节筒里。

时美娇信手拿起一支,在手里比了一比,眼睛向着简昆仑瞟道:“你看这个可好?”

简昆仑微微一笑:“只怕对我来说,不太合适!”

时美娇才似想起,一笑点头道:“我几乎忘了,你眼下是着不得力的……好吧!”

玉铃轻摇,其音清脆。即有一长身女侍,应声掀帘步入。

简昆仑认得她,正是昨天火焚草舍时,捧剑侍立于时美娇身边的女侍。见她肤色略黑,单眉杏眼,却有一双宽阔肩头,举步无声,若非是突然的闻召而来,简昆仑决计不会想到。

以此而判,对方这个女侍,功力亦是不弱,却也不能小看了她。心中微存警惕,不觉向她多看了几眼。

时美娇含笑道:“你看着她眼熟么?其实你弄错了。”说时,指向简昆仑道,“这位简先生,他的剑术精湛,昨天未能施展,上去见个礼吧!”

长身女诗聆听下点了点头,向着简昆仑行了个万福,退侍一边,一双大眼,只是在简昆仑身上转动不已。

时美娇说:“她叫无音,昨天你看见的那个是无言,不是她,二人是一双孪生姐妹,乍看之下,只当一人,其实还是有分别的。”

遂向无音道:“去把昨天取自崔老先生的那口宝剑拿来!”

无音立刻转身而去。须臾回来,手上已多了一口长剑。

简昆仑接过一看,正是崔平视为拱璧,毕生珍视的那一口月下秋露,不觉心头一震,顿时悲从中来……轻抚长剑,很是感慨系之。

时美娇冷眼旁观,淡淡一笑:“心里难受!”摇摇头,“你难道不觉得,人的生和死,其实早已注定,尤其是我们寄身风尘,拿刀动剑的人,在第一天拿起宝剑的时候,便应该想到自己最后的下场,这位崔老先生显然不智得很!”

简昆仑缓缓抬起了头。

时美娇秀眉微剔,冷冷接道:“他的最大错误是不敢面对现实,以为结庐深山便可以躲过这步劫难,他太天真了。”

简昆仑看了她一眼,随即抽出长剑。

剑气冷森,浸入肌扶,果然是一口罕见的稀世宝刃。

时美娇道:“这把剑只能暂时借你一用,我还要收回来,现在就向你请教吧!”

话声甫落,手里的孔雀长翎,向着简昆仑平胸直指,看似随便的一动作,却立刻形成了剑的气势。陡然间简昆仑即感觉出一丝剑气的侵袭,直指当胸,透衣而入。

这种感觉,似乎也只有当日与父亲印证剑法时,才感觉到——便是所谓的剑魄了。

玉剑书生崔平,固然亦是此中健者,较之眼前的时美娇,却大有逊色,不然也不会死在她的剑下,应是不争的事实。

简昆仑得乃父一力造就,功力深湛,况乎宝剑在手,大可放手与对方一搏,但是身上被她奇异手法点了穴道,内力不能施展,也只能象征性地略做比划而已。

雀翎轻颤,气满迂回。

整个舱房里,顿时兴起了一丝冷飕飕的感觉。虽然只是一根雀翎,透过时美娇的那只纤纤细手,所传出来的森森剑气,较诸一口锋利的剑,却是绝无二致。

所谓剑以气使,一个不懂得运气的人,根本不配使剑,上乘的剑术,几乎全以气使,再加上变化灵活的技巧,便是所谓的剑术了。

眼前,在时美娇内气功力的运施之下,眼看着手中雀翎由曲而伸,渐渐变成了笔直,翎上细纤,随着她前指的势子,整齐划一的齐向前指,连同着时美娇的眼神,成了一个姿势。

简昆仑原可以剑气相抗衡,但是功力受阻,便只得以剑招与对方见个高下。说时迟,那时快,时美娇脚尖轻轻一点,宛若飘风般已来到近前,掌中孔雀长翎,陡地直向他前心就扎。虽是雀翎,却当它是剑,万不可掉以轻心。

简昆仑深知对方剑术高明,虽是内力所阻,却也不能让她小看了自己。

剑锋轻偏,现了一手反太极的诡异剑式,却是不及出手,时美娇已翩若惊鸿地闪了开来。一丝惊宅喜悦现在她脸上。却是不说一句话,第二次揉身而近,手上雀翎直向他当头挥落下来。

大股剑风,劈顶直下,感受里已不是一口剑,像是一支钢杵或是一柄铁锤,那么大的力道,猝然加诸人体,真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简昆仑慌不迭向左方踏出了一步,对方雀翎,如影附形,似化整为零,刷地斜劈直下,一霎间,这支雀翎,幻化成了三支,正是上乘剑术中的分光化影手法。

如是一口真的宝剑,情势当更见凌厉。

虽是一支雀翎,简昆仑却宁可当它是一口真的宝剑,随着对方进身的势子,他的前心、上咽、右肩,顿时都有了吃紧的感觉。

时美娇竟似绝不留情,这一手分光化影暗蕴着子母分心的诡异剑招。论及此一番出手,正是已用其极,看来势在逼使对方非要现出救命绝招不可。

简昆仑心头一惊,眼下刻不容缓,长剑高扯,闪出了一道刺目奇光。

叮叮两声脆响,已与对方翎梢接触。

随着时美娇一个翻起的身势,简昆仑慌不迭收剑退身,彩翎斜飞,飕然作响声中,已自他左面肩头扫过。顿时皮开肉裂,现出了两寸来长的一道血口。

只消再深半寸,便要伤了筋骨。

顷刻间,热血四溢,染红了他整个肩头。

简昆仑这一霎,真有拼一时之痛,反手出剑的冲动。父亲以身喂招,所传授的剑式之中,正有那么一手,大可反败为胜,只是一来,内功受制,大大减弱了剑上的威力。

二来剑招一出,不啻明显暴露了自己剑术实力,落在对方有心人眼里,便有了防范先机,于今后的敌对大是不利。

正是有了这层顾虑,他才掩忍不发,突地后退一步,一时嗒然无言,只管愣愣向对方看着。

时美娇颇似一惊地收住了手,用着奇异的目光,向他看了一眼,点头道:“你的剑法果然高明,若非受制于内力的不便施展,实力当不止如此,那时我是否还能胜得过你,可就大有疑问。”说完转向一旁女侍无音,嘴皮略有所动,却不闻其声,想是以传音入秘功力向对方指示什么,随即向简昆仑点头道:“失陪了!”径自转身而去。

简昆仑领略了对方剑上功力,大感钦佩,一时颇觉面上无光,看看手里月下秋露,虽是寒芒刺眼,却不禁内心凄楚。原来他禀性最是要强好胜,十数年来,在父亲刻意指点之下,练功极勤,临行之前,父亲嘉其壮志,告以当世已罕有其匹,言犹在耳,便遇见了眼前的这个时美娇。对方以少女弱质,竟然还能胜过自己,观其出手,松疏淡远,纯守天趣。味满迂回,实已达登峰造极地步,自己即使没有受制于内功的不能施展,要想胜她也是不易。心里有了这番感伤,确是欲振乏力。恍恍然倚案而立,垂下了手上长剑。

眼前人影倏闪,无音已来到面前。

简昆仑一惊抬头。

无音睇着他微微一笑,指了一下他手里的剑,意在收回。

简昆仑将长剑交过,无音接过来,还入剑鞘,置于案上,指了一下他肩上的伤,忽地出手,指点间,已为他封了肩上穴道,暂时止了流血。

妙在一番动作,只在举手之间,力道、指法,配合得恰到好处,裁云缝月,堪称妙手,实已大家身手,强将手下无弱兵,观其出手,实已在九尾桑弧之上,而论及身分,不过时美娇身边女婢之一,以此而推,当是越接近上峰所属,越是能人辈出。料想飘香楼主人柳蝶衣身边,当是更无等闲人物了。

无音一面止住了肩上的流血,一面自身侧拿出一个扁形瓷瓶,由里面倒出了一些淡红药末,撒向他肩上的伤口,顿时即有一股凉凉感受,掩住了先时痛楚,甚是受用。

仔细地在他肩上看了看,无音才自后退,拿起了桌上长剑,转身自去。

自其现身前后,一言不发,名副其实一个无音,连同前见的那个无言,一双孪生姐妹,莫非竟都是哑巴?

无音很快地又回来了。这一次手里拿了一卷洁白布带,原来是意在为简昆仑肩上伤处包扎。

听任她默默无言地为自己包扎。无音真的一句话也没说,简昆仑原指望由她嘴里听些什么,见状也就不存此想。她的动作很是利落,很快地就把工作做完,临了收起剪刀、布条,简昆仑才向她称了一声谢。

无音微微一笑,转身待去,却惊于简昆仑的一声轻轻叹息,不禁转身向他看着。

简昆仑道:“原来你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无音大似不乐地一只手叉在腰上,想要发作,却忍不住笑道:“谁说的?”

简昆仑一笑:“原来你会说话,我只当你真的是个哑巴呢!”

无音皱眉说:“会是会,就是不说!”

“那又为何?”

“为……”无音斜过眼神儿来打量着他,“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难道你不知道?

一个人少说两句话,总是好的!”

简昆仑微微一笑,也就不欲再说。

无音已将转身,却又定住:“简先生,”她缓缓说道,“你的剑法很高明,可是刚才我真替你……”

简昆仑看了她一眼,眼神里表示了疑问。

无音摇摇头说:“你是不应该跟我们堂主比剑的……”

“为什么?”简昆仑颇似一惊。

“因为,她……会杀死你……”

简昆仑一笑说:“谢谢!可是我却还活着!”

无音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忽闻脚步声来近,随即中止,举步待出的当儿,舱帘卷处,一个姑娘已翩然进入,乍看之下,几与眼前无音模样儿一样。正是昨日捧剑侍立时美娇身边的那个无言。

无言与无音是一双孪生姐妹,貌相酷似,简直不易分辨,差在前者身材略微瘦高,后者较为适中而已。

姐妹乍见,进来的无言只说了声:“快”双双退身而出。

舱帘落下,舱门嘭地被大力关上,并闻得下锁之声。

简昆仑正自心里奇怪,即听得舱面上传过来一阵当当钢馨云板之声。

一霎间,整个大船俱似有了异动,散自各处的脚步声十分仓促,船身因而轻有摇动。

这个突然而来的状况,大大提起了简昆仑的兴趣。试了试,舱门果已下锁,但是那扇窗户却是敞开着的。凭窗而望,才明白了此一番骚动原因。

前文述及,除了这艘大船之外,另有四艘同样大小座舟,紧偎前后左右,这一霎,在正中大船当当云板声响起之后,俱都有了警觉。

云板声由疾而缓,却是两快两慢,继而一快两慢,再而三声全慢,无异显示着一种号令。

五艘大船的速度,随即一齐都慢了下来,略呈弧度的在水面上一字排了开来。

这番举动,当然是有原因的,日光照射下,正前方约二十余丈距离之外,铁锁横江般陈列着八艘铁壳战船,由于船身特地装置了铁壳外衣,打磨得十分光滑,阳光下闪烁出一片银光,刺眼难开,各船上站立的战士,钢盔银甲,刀剑出鞘,箭矢在弦。早已严阵以待,俨然如临大敌。这番阵仗,绝非寻常武林帮派狭路斗殴,事实上各船战帜飘扬,猩红的旗面上,斗大的一个吴字,不啻说明了对方来船,乃是出自平西王吴三桂的麾下阵仗,怪不得这般声势惊人。

随着双方的渐渐接近,在一声轰然大响的炮声里,万花飘香一面的五艘大船,陡地停在江心。

炮声响自对方铁甲船阵,砰通!落向江心,哗啦啦大片响里,溅起了一天狂涛,却是差着丈许左右,未能击中来船。

万花飘香一面,却也早已算计好了,即在对方开炮之前的一霎间,纷纷停住,扑通连声,水花四溅,五支大铁锚,齐抛江心,定住了起伏频仍的船身。

铁甲船阵在一名武官的喝令之下,迅速地又开了一阵排炮,轰隆声震耳欲聋,炸爆开的弹丸,引发出如海狂涛,水花四溅,银星万点。

却是与前此一般,仍然差着丈许,未能击中。

江水掀动,起伏如潮,彼此相距,不足七丈,却已是短兵相接的阵势。

简昆仑倚身长窗,不经意却为溅起的水花弄了一身,却闻得舱门锁响,随即启开。

此前方离的无音姑娘又自进来。

“堂主有令,简先生外面有请!”

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无音说完,随即前头带路,转身向外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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