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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为恶多情累美人

简昆仑略现犹豫,已是时机不再。

时美桥已似飞花一片,自船上纵起,落向彼岸。即使负伤之下,她的身法亦算可观,起落间有似燕子般的轻巧,惊鸿一瞥,投身于姹紫嫣红的无尽红叶。

时美娇以轻灵超异身法,逃得性命,与她随行而来的六名红衣刺客,却是没有她那般幸运。

先者,即在简、方二人大战时美娇的同时,翻天鹞子柳飞扬以及所率领的前船一干武士,早已作了必要支援,刹那间回船包抄,已与来者六人战作一团。

来者六人,仅是时美娇所属飞花堂甄选而出的一时之健,功力皆非寻常,若是单打独斗,柳飞扬等一行,万非其敌,但是后者却占了人数众多的光,再加上地利之便,自予来人心理以极大打击,一经交手,顿感不支,更何况时美娇的临阵败逃,这便一败而不可收拾。

霎时间,六人之中,已有半数为就地解决,其余三人也都负伤不轻。

适当时美娇负伤遁逃,方天星乃得加入阵营,如此一来,更似如虎添翼,即在方天星投入战斗的同时,又有两人当场被劈落倒下,死于非命。

剩下的这个红衣人,右肩已然挂彩,面临着敌人的大举围攻,早已不图活命之想,犹自在作困兽之争。

这人貌相奇特,长颈若鹿。肤色黑黧,身材极是瘦长。所用兵刃竟是一只独脚铜人。

人既奇特,兵刃又怪,他的手脚皆长,一经舞动起来,虎虎生风,整个丈许方圆内外,休想侵入。

只是这般困兽之战的打法,又能持久几何?

猛可里,方天星自空而降,加入战局。长剑挑动之间,铮然作响里,已贴在了对方手中独脚铜人之上。

这人肩上既已挂彩,一径狠力蛮战之后,早已力尽身疲,忽然为方天星长剑贴上,大吃一惊,待要抡动独脚铜人,其势已是不及。

方天星功力何等了得?眼前这一式贴剑,看似无奇,却是妙极。蕴无比劲道于剑势之中,显然具有四两拨千斤之能。

耳听得嗡然一声巨响,对方手上独脚铜人已霍地反崩而起。

力道极是强大,以至于全然无能把持,一时虎口破裂手中独脚铜人脱手而出,呼地直飞冲天而起,扑通坠入池水之中。

红衣人一惊之下,不禁为之一愣。方天星却不容他稍缓须臾,长剑乍翻,闪若疾电,只一下已比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这人啊了一声,自付必死无疑,却不知方天星原无杀他之意,长剑猝收,左掌已伺机送出,噗地拍在了对方左面肩上。

这一掌功力不弱,却是无意取他性命。

红衣人只觉得肩上一麻,整个半面身子已为之动弹不得,身子一歪,扑通倒在地上。

一伙人刀剑齐下,待将取他性命,却为方天星长剑架住道:“且慢!”

柳飞扬顿时悟彻,明白了方天星的意思,随即发令道:“绑上!”

众人一外而上,绑了个结实。

虽说是打了个大胜仗,却因为白鹤潭地处绝密的这个机密已为万花飘香所识破,间以时美娇的脱逃,不啻为未来形势之发展,蒙上了一片阴影。

永历皇帝为此极是沮丧,先时的一番游兴,顿时荡然无存,接下来的小白鹤也就不玩了。悔不该没有听从简昆仑的前番暗示警告,差一点性命不保。

经此一来,永历帝乃得进一步悟及当前形势之万般险恶,也了解到,除去清军的兵分多路、大军压境之外,另有一派鬼神不测的神秘江湖黑道组织,时时在自己身边窥伺,亟欲对自己兄妹形成不利,唯乎此,简、方二人的适时来归,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对于时美娇来说,真正是有生以来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非但自己破例身上挂彩,而且所随行的六名手下,竟然全军覆没,没有一个能够生还……

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岂止是痛心而已,简直很不欲生。

她的出发,乃是受命柳蝶衣的当面口谕。多年以来,从不曾辱命,想不到这一次……

简昆仑的这一剑,虽不曾当场要了她的性命,却使她认清了眼前事实——那即是,永历帝虽然已穷途末路,却也不可轻视。且他身边的一干勇士侠客,俱对他有效死之心,即以简昆仑、方天星而论,自己便不易取胜,首次交接,便险些丧了性命,日后怕是更难接近。脑子里这么想着,时美娇脚下毫不迟疑,连续十来个飞纵,已转向一座幽谷。

正是她日前苦思殚虑所寻觅进出白鹤潭的一条小径,想不到这一霎却作为自己逃命之用了。

两旁峭壁高耸,红叶缤纷,翘首上看,齐天一线,落红纷纷,竟像是下了一天红雨,端的是诗情画意。

自然,这时的时美娇却是无心及此。跑了一程,才自觉出伤处附近一片粘湿,一袭鹅黄素衫,一半已为红血沾满,情况之惨,不忍猝视。

时美娇一看之下,吓得啊了一声。

敢情是刚才只顾逃命,无暇点穴止血,发足力奔之下,怒血四溢,眼前一经念及,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眼前金星乱冒,简直要昏了过去。当下略自镇定,即在面前一方巨石坐定。

简昆仑的这一剑饶是伤得不轻,左肩胛下方,紧挨着肋骨处,实实地着了一剑,差之毫厘即可能伤及肺腑,好险!

时美娇右手反点,先自止住流血,手触处粘湿一片,内心之沉痛,简直无以复加。

眼下无人,倒也不必顾忌,匆匆脱下了上身素衫,把随身所带的半瓶飘香楼秘制灵药,悉数敷在伤处,一时凉沁沁的,痛楚大力减轻。

随身既不曾带有布条,只好将长裙一角撕下一条,用以包扎,倒也合用。

却是如此弄了一手的血,身上各处更是黏糊糊好不难受。

时美娇生性极是爱洁,身上血污,粘兮兮万难忍受,极欲清洗而后快。

思念之中,随即听见了淙淙流水之声。

倒也巧了,即在眼前不远山脚下,有一道小小流水,一路蜿蜒起伏而下,水势不大,上面更覆满了红叶,若非是先闻其声,简直看不清。

时美娇不暇多思,随即上前,自忖着如此荒僻地方,万不会有外人闯入,当即将身上裙裤尽数解脱,就着脚下流水,匆匆洗擦一遍,染血的衣裙也洗干净。

丝丝凉风,吹拂着她赤裸的胴体,好冷啊……警觉的一瞬,已起了一身的鸡皮粟儿。

印象里,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赤身露体前所未见,即使地处极僻,四野无人,一经着念,也羞得心里发慌。

娇躯扭转,待得抬起晒在石上的衣裤,不期然却瞧见了投落水面的自己倒影……雪肌玉肤,粉面玉股,一经波光倒映,真个我见犹怜。

她原意取衣着体,不期然瞧见了自己的赤裸胴体,心里怦然一动,竟自呆在了当场。

多年来拿刀动剑,出生入死,由于自己所担当的飞花堂堂主任务,在万花飘香最是工作吃重,事无巨细都惹她烦心,加上她自己的要强好胜,事必躬亲,日复一日的下来,何曾有机会定下心来为自己想想。这一霎的意外触及,讶然而惊。竟然使得她悟彻了些什么……那便是流逝了的无情岁月,年华如水,俱似在刀光剑影里度过。

卿本佳人,何以自贱……一霎间,那只伸出去的手,竟是再也收不回来。

“但见楼头杨柳绿,悔教夫婿觅封侯”……那是形容古来女子的自伤身世,叹惋年华的无情飞逝,青春的一去不返。

时美娇的感伤却毋宁较前者更为深刻,更为刺痛,一惊之后,四大皆空,简直有不尽茫茫之感。真个的,自己这般出生入死,任青春之如水流逝,所为何来?为的是什么?

等的又是什么?

只为了那个年岁较自己父亲还大的男人柳蝶衣?自己与他,最后的结局又是什么?

一念之惊,由不住激伶伶打了个冷战。仿佛是万把飞针,一股脑齐扎心头……在一阵惊天动地的震惊之后,复而衍生出无尽的空虚惆怅……

恍恍然前行了几步,就着面前淤集的一脉流水,她缓缓地蹲下身子,即在那水面倒影里,摸索着自己的影子,逝去的年华,一霎间,淌出了伤心的眼泪。

她哭了。像个小女孩子样地哭泣起来……落下来的眼泪,点点滴滴跌向水里,看似无声,却在她平静的心潮,激发起无比的滔天巨浪……

那样的无助、自伤……既为着流逝的既往,更复是无尽的未来,其实俱是灰色的一片,毫无生气希望,焉能不令人为之心碎?

片片红叶,打空中凋零而下,映上天光,红彤彤的毫无声息地俱落向流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生一场,包容着的是如此多的无奈!思前想后,毫无生趣,无尽伤怀都化作涓涓红泪,也同于空中红叶,片片落红,俱飘向无情流水。

这般经历,前所未见。

一个人伏在石头上,声声抽搐,泣到伤心时,仿佛整个身子都酥了。

却在这时,一个人的影子,居高临下,叠落在眼前的水面上。一动也不动,只是向她漠漠地注视着。

徐徐山风,飘动着这个人的一袭杏色长衣,甚而他头上的棕色长发,也不时扬起—

—背山的红叶,映衬着他居高的站姿,仿佛是一只凌空的巨鸟,含蓄着几许出世的高超意味。

紧接着这个人由站立之处,投身而下,一如燕子的随风翩跹。黄衣一片,依然是不着一些儿声息……

却是有一种奇异的微妙感触,使得正在哭泣的时美娇忽地止住了泣声,抬起头来。

“啊……”

一霎间,她吓得呆住了。

“柳……先生……是你……你……”

简直难以置信,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竟然会是柳蝶衣,他却怎么会戏剧性地出现在这里?

一惊之下,时美娇简直要昏了过去。本能地警觉出自己的一丝不挂——霍地抢前一步,急忙拿起来晒着的衣裙。不及着体的一霎,她却又望着对方伫立面前的身子呆住了……

这个震惊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会才想到他,他竟然就出现了?微妙的心理感触,竟然使得她一时忘记了赤身露体的羞窘,便自这般痴痴地直望着对方发起呆来。

面前的这个人,果然正是柳蝶衣。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这位飘香楼的主人,亦不免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潮。以他那般素养定力,在面对着时美娇一身赤裸,宛若羊脂白玉的惹火胴体时,竟然也显出了一种亢奋,甚不自在。

一霎间,他眸子里爆射出灼灼光彩,情不自禁地竟向着她裸露的身子浏览不已。

时美娇呀的一声,这才警觉了,慌不迭拿起衫裤,匆匆着穿,哪里穿得上?湿衣湿裤,揉作一团,分也分不开……偏偏在这般要紧场合,出丑是出定的了,心里一急,简直要哭了出来。

若是换成第二个人,她早也羞极而恼,说不得出手赏他一掌,或是怒颜以向,却是眼前的这个人,万万不能。

连惊带吓,又羞又急,越急越穿它不上,打湿的衣裤,简直就像是条绳子,哪里穿得上身?

“你……你……”身子一歪,几乎倒在了水里。

便在这时,柳蝶衣已翩然来到她的身边。

时美娇一挣未已,鬼使神差地竟自倒向他的怀里,倒在了柳蝶衣张开的双臂。

“你……不……柳先生……柳先生……”那样娇荏无力,推扯不清……忽然,在柳蝶衣的摩挲里静止不动。

像是一只横陈砧板行将去鳞的鱼,她整个身子都颤颤地微动着,眼睛里交织着乞怜的目光,小可怜的模样儿,却也不无媚态。毕竟是眼前的邂逅太称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柳蝶衣把她抱在了臂弯里,他素日的养性功深,虽不至一上来就色授魂销,却也霞飞两鬓,星目闪烁,有难能克制之苦。

像是浏览着一片上好的美玉,他的眼神儿时时在时美娇赤裸的身子上逡巡……时美娇不胜娇羞,恨不能眼前有个地洞,让自己钻了进去。

“不……先生……柳先生……”虽说两者早已超过主从的关系,也曾有过呢喃的燕好时光,但是他在她的心目里,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是个神。是以,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刻,她仍然不能忘怀尊称他为先生。

却是与这位先生的一段旧日之情,早已冷却,不再继续,何以这一霎间……

真是太离奇了。

她好怕、好怨、好委屈。

原打算与他之间,自此一刀两断,划定鸿沟,却是在突然面对他的这一霎间,竟然无以抗拒。

可怜的女人……便是那么幽然无助地流下了眼泪。

此刻,她正用浸满了眼泪的眸子,无言地向他默默注视着……

像是又回复到了昔日初次定情时的那种细致甜蜜……

在散满了红叶的石穴洞室,打量着一天的悠蓝,人的感触只是懒散和陶醉。

便是这样的死了也好……时美娇仍然还是赤裸着身子,却已不再害羞。

那么疯狂地,跌落在满地的红叶堆上恣情缱绻,真正前所未见,连做梦也不曾梦过……她却是真切切的亲身经历过了,滋味欲仙欲死……妙不尽言……

是以,这一霎,当她用流泪的眼睛再一次轻怜蜜意地向他注视时,以往的怨恨、委屈,早已不复存在——飘扬得无影无踪……

唉!这个人……

这犹是敌人的阵营之中,却没有一些儿牵挂悬心。

那是因为,她深深地相信他的无所不能,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哪怕是刀山剑树,只要有他——柳蝶衣在身边,便无可担忧。

这个爱花的人,飘香楼的主人就有那么一种魅力,令他属下所有追随他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都能矢志效忠,毫无怨尤,死心塌地地寄以信任。

想想看,如果连柳先生也罩不住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混的?还有什么人好寄以信任?即使聪明美丽,兰心蕙质的时美娇,也不免这般认为,其它各人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柳蝶衣——这个中年男人,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竟然具有如此魅力。

他如此细致,体贴入微。

当他多情的目光,含有无限怜惜地向着时美娇伤处注视时,后者确实感触微妙,直似他温柔的手在加以抚爱……

“对不起……我受伤了……”。

只此一言,已道尽柳氏的无上威严。自己受伤了,尚还要向他人乞罪,真正岂有此理。

柳蝶衣只是一声不吭地向她看着,确实很关心她的伤,看得很仔细。

“是谁伤了你?”

“是……”话到唇边,却又临时吞住。

简昆仑三个字,其实已呼之欲出,只是她不忍吐露而已。

因为她知道,一经说出,简昆仑便将万无活理,柳蝶衣如果真正衔恨一个人,意欲置其于死地,那么这个人便是有八条命,也是凶多吉少。

至于为什么她要袒护这个加害她的人——简昆仑?却是一时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或许是不忍置他于死地吧!

却是她的用心白费了。

柳蝶衣已经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简昆仑,是不是?”

在他的目光追问之下,时美娇终至无能说谎,微微点了一下头。

柳蝶衣目睹之下,脸色微现惊异,紧接着现出一丝怒容。

“想不到几个月不见,他的剑术功力又精进了!”

“是……么?”

“当然!”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一剑异常险要,危险万分,我很了解你,以你剑上功力,万不致松懈到这样地步,连此要害部位也不能防阻,这不像你!”

时美娇点了一下头,眼皮徐徐低下,甚至于不敢再向他注视。

当时情况她已不复记忆,至于自己何以如柳先生所言,有此疏忽松懈,确实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认定,那就是当时自己果真全力以赴,并无承让,反倒是简昆仑不为已甚,对自己网开一面,不曾进而置自己于死地而已。

柳蝶衣轻轻拿起她的一只膀臂,让她把赤裸的身子缓缓偏过。如此一来,那一处清晰的剑伤就看得更清楚了。

“好险……”

再一次他说好险,看来真正是险到万分了。

时美娇轻轻地哼了一声,有一点撒娇的意味,这样的全身赤裸,一再地任人摆布、注视,却是前所未曾,怪不自在……

柳蝶衣看着看着,微微闭起了眼睛。

似乎是在憧憬着当时一霎的战况,摹拟想象着当时出剑之招,竟然出奇的逼真。

“当时情况大概是这样吧!”他说,“我虽然不在现场,却能臆测八九……”

时美娇怯怯地点了一下头,这一点她毫不怀疑,因为有剑神之称的他,确实具有此等能力。

接着柳蝶衣已把当时战况,用惊人的臆测感觉摹拟眼前。

“你当时过于惊慌了,是因为遭遇到了生平罕见的大敌……可能敌人不止是简昆仑一个人……还有谁?”

“对……一点也不错……”时美娇说,“还有个姓方的!”

“方天星?”

“是!就是他!”

柳蝶衣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他脸上一点表情也看不出,确是讳莫如深。

“这就难怪了!”柳蝶衣继续他惊人逼真的摹拟神思,“他二人联手以剑气相逼,你左右逢敌,当时……空间不大,啊——莫非是在窄室之内?或是动荡的船舱……”

“是船舱……里……”时美娇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倾慕,这个人的超人才华一直便是她对他致迷之因。

“这就是了!”柳蝶衣微微点了一下头,当时情况,了若指掌。

“必然是你期功过甚,才自如此涉险,其实你大可不必……大概当时朱由榔也在船上吧?”

时美娇又点了一下头——她真的也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柳蝶衣微微一笑:“他们为主子效力,如何会容你把人带走?这一剑多半是在你惊慌欲退,去留之间,才着了他的道儿。”

渐渐的柳蝶衣脸上笑容为之消失。“姓简的小辈大概是以身剑合一的凌厉气势,乃能进身,这一剑……”

他微微偏身,探出右手做持剑状,稍一比画,点头道:“好精明的剑招!只是……

这一剑……大别于他简家的惯常手法,难道他短短数月,竟然还会有了什么奇遇不成?”

这么一提,时美娇也有些糊涂了。

她已经够聪明了,柳蝶衣比她更聪明。却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简昆仑的一番所谓奇遇,竟是应在了他的那个宝贝兄弟二先生的身上,一着失虑,贻患无穷,真正始料非及。

时美娇亦不得不承认道:“他确是功力大进,比以前要更高明得多。”

“但却对你手下留情!”

柳蝶衣看似静滞的目光,直直向她逼视着:“为什么?”

时美娇心里一惊,摇摇头:“对我手下留情?怎么会呢?”

“以他当时出剑情况,大可置你于死地,他却白白放过了,任你从容而逃……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就令时美桥不便置答了,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红晕。

只当柳蝶衣将为此大生妒意,情形却是不然。

他这样经历的人,尤其是感情的一面,当应不再如此肤浅。

唇角轻启,竟自微微地笑了!

一切俱在不言之中,何必说穿!

“算是万幸,服了本门的保命金丹,以你功力,应在十天之内可以复原,只是十天之内,这半面身子不便着力,你要记住,否则气走玄关,苦头可就要吃大了。”

柳蝶衣缓缓站起身子来。洁白的一袭丝质长衣,上面绣有一枝寒梅,衬托着他修长的身躯,披散的棕色长发,加上他本身的那种特有气质,看上去很有几分灵秀的仙气。

向着洞外满布红叶的崖上望着,他有很深的心事,今日所面临的一切,在在让他烦心,似乎已失去了昔日的凡事洒脱。

时美娇翻身坐起,找着了自己的衣裳,匆匆穿好,简直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先生……”停了一停她像是才忽然想起,“您怎么会亲自来了?”

“我不放心……”柳蝶衣继续向洞外望着,“你们都没有能把我所交代的事情办好,我只好自己来了!”

时美娇一时脸上讪讪,低下头两只手整理着发皱的衣服。

柳蝶衣一哂道:“这都是我当日一念之仁,没有立刻杀死他,才致留下今天的许多祸害,这一次我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了。”

时美娇嚅嚅地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感触,每一次当她想到柳蝶衣欲向简昆仑毒手加害时,心里总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悸,更似不忍。却是,再回头细想与简昆仑昔日的一段情因,不过只是那么淡淡的一点,淡到无从捉摸——便是这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淡情因,竟使她对简昆仑心存姑息,却是未免不值……

想到简昆仑身边的那个九公主,先时船上的一幕,不觉映入眼帘——那一声简哥哥,或许是言者无心,时美娇却听者有意,此刻回想起来,一颗心无论如何竟是难以持平。

美丽的脸上,竟而情不自禁地着染了妒火。

不经意,柳蝶衣的一双眸子直直地向她望着。

时美娇怦然一惊,真像是为人戳破了心事似的,心里嗵嗵跳动不已。

这就更加强了柳蝶衣必欲杀害简昆仑的心意,他只是不进一步说明而已。

时美娇打量着石洞内外,对于这个奇妙的藏身之处充满了好奇。

一泓流泉蜿蜒如蛇,打洞前缓缓流过,一面是对山的峭壁拔立,一面是湛蓝青天,天上甚至连一丝浮云也没有。

洞室像是天然形成,是那种上好的花岗石质,里面陈设有四个蒲团,尽管有了年月,蒲团质地仍称良好,不知以往何年何月,竟有前人在此修真,留下来的遗迹,却意外地成了今日的一场功德。

号声幽幽长鸣里,洞前秃树杆上落下来一只大鹰,引颈剔翎,怡然自得。

鹰棣绝壑。

可以想知这地方的地处幽静了。

伫立洞外,向左侧方作垂直鸟瞰,白鹤潭像是一面奇大的镜子,直映当空。

景色如画。

数一数,环湖以次参差错落,竟有高低不一的十二座山峰所构成,白鹤潭布居其中,山回路转,峰外有峰,真正当得天险二字,莫怪乎永历帝一朝居此,俾得清军穷于奔命,观气觑象,这白鹤一潭确是不胜深幽,有不能尽窥之机。

时美娇只能看出三成。

柳蝶衣却有七成功力。

之间距离,分野极大。

她说:“一衣带水,山起云生,这是卧龙天子的福地。怪不得永历帝住在这里不走了。”

“你能看出这些,倒也不易,却是此番气势,静中有动,时候一到,这条卧龙便求静不得——想要蛰伏亦是不能!”

柳蝶衣伸手南面一指道:“看见了么?”

一片飞崖,状似长刀,刀锋下闪烁着蜷曲的一泓流水,气势活泼,状若怒腾,有挣扎欲去之苦。

时美娇心里一动,恍然似有所悟,却又不能尽悟其妙。

柳蝶衣白皙的脸上,显示出一丝傲容。

“昔年蔡氏布衣,看尽天下,成书《玉盘天经》。中有‘七十二摇地动’,能够识破的人不多,纵观天下,亦不过数人而已,这卷天经,后随蔡氏第三十一代后人,同葬鹦鹉洲之后,便为失传,我却有幸一窥,识其八九……”

说话间,他的眼睛里交织出一片璀璨、这种识透天机的喜悦之情,却是局外人难以度测。

柳蝶衣这才把话头引到了正题上:“眼前的这个白鹤潭,诚如你说,正是一块福地,只可惜这个朱由榔却不是有福之人,居住这里的人,却要耐得三伏之苦,气势便有不同,要不然便会……”

举手一指,落向那片如刀飞崖。柳蝶衣慨叹一声:“只怕他难当这一刀之苦,险乎哉矣!”

时美娇眨了一下眼睛:“这么说,他还是不动的好……正可为您手到擒来。”

柳蝶衣哼了一声:“他是欲静不能,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亦是一刀……天作成的他这亡国之君应是为我所用。”时美娇一惊道:“您已决定对他出手了?什么时候?”柳蝶衣微微点头一笑:“三天!再等三天吧!”

时美娇不再吭声。

柳蝶衣转过身子,随即在一截枯树上坐下。脸上显现出一种抑悒,以他这般聪明,自命不凡,并能识透几许天机的人,却在本身作为上,并不能畅所欲为,甚而时有被束绑的感觉,却也是无可奈何。

眼前就有他十分头痛的问题,诸如永历皇帝的犹自未能到手,以及本门所遭遇前所未有的诸多危机,人员折损,威信丧失,而他本人,更面临着一种神秘疾病的潜在威胁……诸如此类,在在都使他心情抑郁不开。

他为人极是自负,任何困境,都自求解脱,绝无与人相商,共谋对策的余地,这可就苦了自己,遇有困难时,一个人也帮不了他。

或许是有了什么异样的症状吧。这一霎,他只觉两肩微微发麻,仿佛由眉心部位,隐隐散着冷气,滚出了汗珠。下意识的,他探手入怀,摸出了神医黄孔为他调配的灵药——冷香丸。

“你……怎么啦?”

时美娇吓了一跳,忙自走近到他身边。

“不要紧……过一会也就好了……”

柳蝶衣摇摇头,打开药盒,由其中取出大小如蚕豆状的一粒黄色药片,放于舌下,便自闭目不再吭声。

时美娇正待进一步探询病情,忽然明白过来,一时脸色绯红,神情大窘。

那日柳蝶衣病发,特地请来神医黄孔就近医治,她和雷公公、李七郎等均在跟前,事后黄孔曾约略说明他的致病之因……

说是为花香所染,除了应将飘香楼各样奇花异卉,尽数除去之外,另有一戒——戒之在色。

那一次柳蝶衣病发之因,事后证实,乃是由于李七郎的男色蛊惑,事隔数月,何以便忘怀了?

一惊之下,时美娇直吓得透体发凉……难道他的宿疾再一次地又发作了?

所不同的,这一次却是由于自己……一时间,时美娇吓得可是不轻,她为自己的纵情孟浪,深深感到内疚与不安。

柳蝶衣果然是病发了。

却是不如上次那么严重。

或许说是柳蝶衣的明知故犯吧,也许他是在做一次试探,用以测验自己这一方面的能力,是否仍如往昔?或有改变?

他失败了!

情形虽然已有所改善,却还不及他所预期那样,当此不免大生气馁,好不遗憾……

缓缓睁开了眼睛,打量着面前的时美娇,心里未始没有一丝歉疚,时美娇略似清瘦的美丽面靥,使他恍惚记起对方曾经是头梳丫角,尚在童稚年岁时,便追随着自己,岁月荏苒,一眨眼这已几乎是十五六年以前的往事了。

如今的她,早已年过摽梅,不再是青春少女年华,却犹是小姑独处,待字闺中,无非是在等待着自己的青睐眷顾,可是自己……

然而种情非人,柳蝶衣的眼里,几曾又看见了她的一往情深?何时又为她设想过?

非仅此也,即在他踏入哀乐中年之始,性情大异,几至偏嗜断袖,这才真正伤了她的心。

柳蝶衣几乎不忍再向面前佳人多看一眼。

“我一直都忘了问你……小美子,你今年多大了?”

很久很久,他已经不曾这样称呼过她了——小美子这三个字,包含着当年的多少甜蜜、温香……曾几何时,这些曾为情铸的甜蜜往事,却已在她记忆里褪色消失……一霎间的忽然闻及,莫怪乎她要大吃一惊了。

她用十分震惊的神采,向他注视着……

好半天,才自讷讷说道:“我二……十……七岁了……您问这些……”眼睛一酸,情不自禁淌出了清泪两行。

“噢……二十七了?”他才似恍然有悟:“你已经这么大了……不年轻了……”

“本来不年轻了。”话声出口,才悟及语涉顶撞,她却已无能顾及,颇似幽怨地把脸转向一边。

柳蝶衣长长地吁了口气,神色间不无感伤地道:“应该嫁人了!”

时美娇苦笑了一下。

柳蝶衣说:“你看,燕云青这个人怎么样?”

时美娇忽地站起,走向一旁。

柳蝶衣看着她的背影,呆了一呆,便自不再多说。

却是多说了几句,于眼前病情无益。这病原不曾根治,发作时有赖神医黄孔的特制灵药所暂时抑制,若是有个知心的人,为他前心后背,轻轻抚摸,恰到好处的输以真气,便觉无穷受用。

这种工作,时美娇却是做不来的,勉强而为亦难望搔到痒处。

只是有一个人,才对了他的心思。

李七郎。

若是李七郎在这里就好了!心有所憧,情不自禁地一时便自呼出了他的名字:“七郎……唉……”

时美娇一惊回身道:“您在叫谁?李七郎?”

左右看了一眼,并无此人。

柳蝶衣微微一叹:“我只是在想他……要是他在这里就好了!”

时美娇怔了一怔,笑笑道:“是……么?”

“是的,”柳蝶衣并不讳言他对李七郎的眷念,“只有他最了解我,知道我心里的空……虚……我的病,他也最清楚……而且,毫无疑问的,他也对我最忠心……”

时美娇不由气往上撞,轻轻哼了一声:“您真的这么想?”

“当然……”一时,他用奇怪的眼光向时美娇打量着,目光里不无斥责之意。

时美娇便不再多说。

她很想说出一个真实,即是那日在五华山下,她几乎已将简昆仑擒到手里,便由于李七郎的暗中破坏,而致功败垂成,非仅如此,李七郎更对她施以暗袭,差一点使她受伤蒙害——却是话到嘴边,又复吞住。

紧接着,她随即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李七郎在柳蝶衣心里所占据的位置,远远高过于自己,即使是爱情的一面,也无人可以替代。

忽然间,她才明白过来,便是刚才柳蝶衣劝自己嫁人的一节,也系寓有心机。分明是,他已对自己不再眷爱,视为累赘,才欲转授外人,要自己嫁给燕云青,哼……好卑鄙的念头。

时美娇只觉得遍体冰凉,一瞬间真仿佛有置身冰窖的感觉。先时的绮丽缱绻,早已冰消云散。

眼前的这个人,容或仍具有无上的权力,促使自己为他效命,却已不再是自己心里所钟情的爱人。她心里乱极了,极需要找个冷静地方,摆脱开眼前柳蝶衣的纠缠,独自好好地想想。

她真的转身走了。

甚至于不曾回头向那个曾是刻骨铭心的昔日恋人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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