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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雨夜传薪

杏儿所居住之处,房门深锁,也没有灯光。

潘栋因以猜测,她必然已经睡着了,也就没有惊动她,同着雁先生悄悄回到了自己房里。

开了旁门,拨亮了灯光。

雁先生默默落座,向他打量着道:“我当日曾经警告过你这两个兄弟不是好惹的……章小庄还较为厚重,他哥哥却是度量狹窄、睚眦必报,必定是当日你与他结下了梁子,今夜才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看来你的肩伤不轻,来,我给你瞧瞧!”

潘栋略窘地笑笑,摇摇头道:“不要紧——”

雁先生已然站起,走过来,仔细向他右臂负伤之处看了看,问知经过,脸色深沉地道:“好险,这一手‘白骨飞爪’,也是他们紫流江派的绝技之一,又称‘九阴白骨手’,出手之处,皆为对方要害,一经中人十九不活,哼哼,看来这个章小康原来是取向你臂项间血道要害,却为你侥幸闪开,只伤了皮面——”

说时,他把灯盏移近,揭开潘栋几已凝结的一片血衣,才自发觉到伤处地方,有一道指痕,深及白骨,只在方寸之间,便兼及骨节大筋,实属万幸。

雁先生“哼”了一声:“这个章小康年纪轻轻,动辄以毒手伤人,将来必自食恶果,你右臂伤势无妨,小心用真气调养,有个三天,也差不多了。”他随身带有独家伤科秘药,取出来与潘栋敷好,又施展妙手,以一贯真气透过指尖,循着潘栋伤处附近脉络缓缓划过,顷刻间,筋活脉畅,即使伤处疼痛,亦为之大见轻松。

潘栋领受之余,再一次向雁先生含笑点头,表示感激之意。

经此一劫,让他感受到,自己武功实不足以自恃,不要说较之“神眼鬼见愁”晏春风难以并论,即使对方弟子小康小庄也不足取胜。

这个忽然的触念,使他感觉到了来日之艰,一时心情沮丧,不由得看着几上灯盏发起呆来。

雁先生已重新落座,见状一笑道:“你在想什么?”

潘栋方自转过念来,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雁先生说:“是觉得自己比别人不行,有些泄气?”

潘栋脸上一红,道:“先生真聪明,一猜就被你猜到了。”

雁先生莞尔笑道:“你是个要强的孩子……能觉着不如人家,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若是只想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便少能有所进步了。”

潘栋窘笑了一下,脑子里这一霎所想到的,却是与章氏兄弟方才所交手时的各样出手剑招——

尤其是章小康那一式诡异的出手——反手出剑,以及交臂而过之一霎,所施展“白骨飞爪”的诡异,确是前所未见,防不胜防。

雁先生深湛的眼睛,瞬也不瞬直向他盯着。

“你觉着章小康那一手‘白骨飞爪’施展得如何?”

这一问显然是正问在了他的心里。

潘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我心里正在想这件事,他这一手实在太诡异奇妙,如果现在再向我猝然施展,肯定我仍然无法逃过。”

雁先生道:“那也难说,当时情况,你是否还记得?”

“记得!”潘栋痛心地道:“一辈子也忘不了!”

“说给我听听!”

雁先生微似含笑地向他盯着,目光含蓄着几许神秘。

“好!”

潘栋随即站起,比划着把当时与章小康动手情况演了一遍。

“我明白了!”

雁先生一笑进身道:“注意了!”

话声未已,已与潘栋交臂而过——潘栋忙自向后一闪,闪势未已,已为对方猝然翻起来的左手,搭在了右面肩头。

“啊——”潘栋只觉得肩上一软,已为对方三个指头轻轻拿住。那般姿态较之章小康唯妙唯肖,却似更为巧妙。

“是这样么?”

雁先生一笑松指而退,展动之际,翻若夜蝙,斗室内扇动起大股劲风,灯光摇摇欲熄。

再看,雁先生的长躯,已自立向案头,却是一脚微企,仅仅以脚尖部位,站立在案头一角——如此一来,与桌面的接触,仅不过细若弹丸之一点。

——便自在那细小的一点接触“点”上,雁先生身躯微微下塌,动也不动一下。这等轻功、定力,直使得潘栋打心跟儿里为之折服。

紧接着雁先生身子微弹,双袖乍启,开合之间,噗噜噜风声疾响,已自落身当前。

潘栋好生羡慕,直似看花了眼。

雁先生道:“武技这玩艺儿,其实全在功力,一通百通,说穿了真的没有什么,只要你肯运用智慧,灵思妙想,未尝不能创新。”

顿了一顿,他于是又自说道:“章小康的那一式白骨手所运用的无非是个快字,对付类似像这样快的出手,有两种方法,第一是沉着镇定,以窥其门径,第二便应是以快制快。”

潘栋抱拳道:“请先生指教!”

雁先生笑:“既然你是我的记名弟子,我的这身本事不传授你又传给哪个?来!小伙子,打起精神来,趁着今天夜里我的兴致很好,错过了又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他接着说:“章小康的那一招白骨飞爪手,其实不难闪躲,关键在于一个‘弹’字,你须巧妙运用身上的骨节与肌肉,见机而行,他便无能得逞!”

说时右肩霍地向下一沉,随着上躯的向后一收,猛可里错开了半尺有余,极是灵巧活动。却只是片刻间,紧接着雁先生的身躯一振,又自犹复原状。关键处便只在收弹动静之间。

潘栋早已由先时雁先生对敌小康小庄兄弟时有所体会,其微妙正同于眼前,即是他似乎特别擅于运用本身筋骨肌肉,许多极厉害的出手杀着,往往只在他骨节肌肉收放之间,便自从容化解,当时看在眼里,潘栋便曾极是心仪,想不到雁先生竟主动提起,以此相授,自是极感兴奋。

雁先生说:“这门功夫完全得力于心情的放松,说简单也是简单,说难却也难了,关键在于这个人的灵性与慧心运用。”

又是“灵”性。

潘栋不觉心里一怔,有些失望。

雁先生一笑说:“你怎么了?”

潘栋摇摇头,苦笑道:“前辈这么一说……我却又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福份能够学会了。”

雁先生微微一笑:“且不要自己泄气,对你来说,这不应该是件难事。”

潘栋奇怪地道:“为什么?”

“因为我这么认为!”雁先生说:“人为万物之灵,其实说起来,每一个人都有一份属于他自己的灵性,只看你是否能够擅于运用而已,当然灵性也有高低之分,这就有所不同了!”

说话之间,外面萧萧地刮起了一阵风,地面上的沙子尘土扫打在窗户上,发出了一阵子沙沙声音。

雁先生走过去,推开窗户,向外面看了看,只觉着天色异常昏暗,已不复先时的星皎云净,深沉的夜空堆集着重重浓云,那样子竟像是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

雁先生回眸笑:“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一个人的境遇,穷通变达,尤其难测……你的武功底子甚厚,竟似学过‘神鹰门’的‘长筋提吸’内功,是么?”

潘栋大感惊异道:“咦——您怎么知道?”

雁先生笑态可掬道:“这么说我所料不差了?”

“先生说的不错!”潘栋道:“当年入神鹰门年纪甚轻,蔡老师说我体质太杂,传了我这门‘长筋提吸’功夫,每日早晚练习,至今十年不辍……”

“这就难怪了!”

雁先生甚是欣慰地道:“你我见面之初,我已由你眼内光泽看出,方才以真力透指通你脉络时,才知你各处穴脉有真气运行,便断定你习过内家气血功夫,再因先时见你与晏春风对敌时之临场镇定,以及在敌对章小康的若干手法上判断,看出了你必然学有‘神鹰门’内家心法——”

说到这里,不由得点头微笑,又道:“你也许还不知道,神鹰门也许在武林中,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门派,历代掌门人,包括蔡无极在内,也都没有什么杰出身手,但是若讲到内气筑基功夫一项,嘿嘿……武林各派还没有一门能出其右,这一点你大概还不知道!”

潘栋真的不知道。不觉一怔。

由于雁先生所谈,触及到他过去师门的一些隐秘,不由得大大提高了他的兴趣、注意力。

“因此……你自然也就不知道,这十年的‘长筋提吸’功夫,为你打下了多么扎实的内功根柢?”

雁先生侃侃含笑道:“你当然也不知道,因为你本人巳经具有如此深厚的内家根基,将使你今后在学习别家任何一派功力之时,都将是轻而易举,触类旁通……这一点,回头你就知道了!”

窗外一次次地亮着闪电,三两声郁雷,咕噜噜由头顶上滚过。

闪电加深了夜的恐怖,却也扬起了人的警觉——

潘栋仿佛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在这时候都是张开着。

面对着当前雁先生这个旷世奇人的一霎,耳听着他的声音,恰似一根根尖锐的针,那么犀利地刺激着他。

闪电明灭。

房子里一次次爆射出奇亮的银光。

忽然,雁先生走近到他的面前,两者对面而立,间隔距离竟是如此之近,近到目光互接,亦似“心脉”相通。

雁先生的眸子精光闪烁,这一霎尤其有着极深的震撼力量。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希明白,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

随着对方的两句真言,一霎间,触发起潘栋无限清凉,但只觉得灵台空明,通体上下一尘不沾。

雁先生一笑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潘栋接道:“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雁先生道:“其意在神,其用在体,吾道一气贯之——你可明白?”

潘栋喃喃说道:“明白了!”

“既然如此,提吸起来——”

潘栋应了声:“是!”便自跨桩立马,将习自“神鹰门”的长筋提吸之术,大肆运行起来。

闪电明灭,雷声隆隆。

小小客房里几有飞沙走石之势,观其立马呼吸,亦不禁有风雷之象,极是大气磅礴。

“是了!”雁先生说:“闪电风雷,自然之天籁也!一等一的武功造就,亦当取法于天,鸢飞于天,鱼跃于渊,亦自然之活泼也,你这呼吸佳是佳矣,失之于过于死板,当归于自然,则大佳矣!”

话声一顿,右手二指打了个“响儿”,顿时吸住了潘栋的目光——

遂只见他这一只手振振如落鹰之起,翩翩如蝶之舞,飞上翻下,极其曼妙,如实似幻唯妙唯肖,不知觉间,潘栋已是忘我。

雁先生不觉笑道:“对了,这就是了!”

随即念出了两句真言——

“气回丹田,坎离交配,自下腾上,普及全躯。真常应物,应物不迷,自性常住,故气自回。”

言罢抽身一隅,用着极是欣慰的眼光,静静向潘栋望着,后者已似心领神会,闻言而笑,融汇于全派自然之中。

雁先生点头而笑:“是了,是了……你看先时你还自以无能,片刻间便自灵性贯通,得了心法,真真难能可贵,一通百通,日久自有其妙!”

潘栋心里只是盘算着前此两句真言,一经领会,妙用无穷但觉着通体生泰,大气游虹,真仿佛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俱是开着,先时的磅礴气势,顷刻间已化为无形,全身上下,千万毛孔俱在呼吸,自是通体欢畅,大见轻松。

闪电再起,猛可里响了个焦雷。

一霎间,大雨顷盆而落。

便在这时,雁先生已自腾起了躯体,有似鸿毛一片,飞窗而出,落向了对面瓦脊。

——电光里,照见着他极是曼妙的身姿,在大雨甫落的一霎,闪了一闪便自无踪。

这一阵提吸气功,足足有一个更次之久,潘栋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感觉着舒服极了。

雷声隆隆,雨势已微。

明亮的闪电,仍自闪个不息。

此时此刻,夜仍深沉。房子里灯焰早已熄灭,由于窗户开着,飞溅了一地的雨水。

潘栋讶然而觉,慌不迭找来块破布,把各处雨水抹擦干净。

雁先生已然去了,自是无处寻找。

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方才见面时,竟自忘了他此行落脚之处,飘乎来去,失之交臂,遗憾之至。

再想,方才得他教诲,虽不过是两句真言,却自有“醍醐灌顶”之妙,顷刻间使自己茅塞顿开,大有十年功力,功成一旦之感,受益之大,无以伦比。潘栋心里的感激、喜悦之情,简直难以言宣,真恨不能对方就在眼前,好将此一番感受,向他吐露,再自从旁指点,以广教益。

原是该歇息了,却因为先时之呼息气功,大为受益,这霎精神抖擞,并不思睡,方待过去把窗子关上——

却在这一霎,闪电明灭。

银光猝闪里,似有人影一闪而过,紧接着忽悠悠拔起来一条身影。

潘栋站立窗前,正待关窗,这般景象看得极是清晰,不觉为之一惊。慌不迭闪向窗侧,紧接着闪电再起,照见着对方瘦长的身子,一缕轻烟般,再一次拔起,夜风里极见潇洒利落地已飘向对檐廊下。

客舍间一片漆黑。设非是间以闪电,简直无能窥清。双方间隔距离,少说也在三丈高下,长瘦老者竟然一蹴而几,以此而判,这等轻功,实是非常了得。

眼前“天河小栈”约摸着只有十来间客房,楼分二层,占地不大,由于滨着天河、巢湖而设,地利人和,生意一直不错,房间时常客满。

得力于电光一观,对方无所遁形。

潘栋站在窗边暗影里,自是看得十分清晰——来人像是个白发皤皤的老者,一身油光水亮,穿着件油绸子雨衣,背负笠帽,仿佛一副乡间老农模样,却是身法轻灵,落地无声。

连番涉险,潘栋早已是惊弓之鸟。对方老者的忽然显像,大大引起了他的惊觉。

虽然是眼前老者的看似陌生,却也并不排除对方为已而来的可能。

须知他一路而行,开罪了敌人无数,以此而判定对方是来自“红云”帮派的健者,志在寻已为仇,完全可能。

一念之警,大大使他震惊。

当下不愿深思,慌不迭将长衣下摆捞起,塞向腰际,拿起了桌上长剑,乘着对方转身前进的当儿,一个快闪越窗而出。

不远处有一堵矮墙,潘栋身子一经扑出,即速掩身其下。

这一霎,眼看着对方老人,燕子也似地已自廊下抄起,飕然作势,落身于对面楼阁。

一个念头忽然升起——

莫非对方老人原就是住在这里的客人?

既是如此,又何必故作鬼祟?

隔着半堵矮墙,潘栋原巳把对方一切看得甚是清楚,只是此刻对方老人跃身楼上,碍着一面楼栏,可就看不甚清。

虽说是事不关已,却也自止无能。

潘栋想了想,决计看个究竞,看看对方这个神秘老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心里这么想着,潘栋随即大胆地跃身而起,踏上瓦脊,起伏之间,已潜身对面阁楼。

却是这面楼廊空空如也。

静夜里,只见着悬在廊下的一个黄纸灯笼,昏黯灯光,映衬着廊外的小雨霏霏,真个无限凄凉,哪里有什么人的踪影?

记得刚才明明看见对方老人来到这里,何以转动之间便自失了他的踪影?

潘栋越加的大胆,不觉现身而前。

四面打量一眼,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却是,再经他细心观察——地上有一些清晰的水渍足印,这就证明先时确是有人来过。

何以这个老人,在自己潜赴来此的一刹那之间,又自消失无踪?

潘栋心里正自纳闷,却为着斜面纸窗上的那一点朦胧灯光而惊醒。

是了——

必是那老头已然进屋子去了,这灯光不用说便是他返房屋之后点起来的。

事已至此,自不能就此自去,总得要看个水落石出,其实老者与他何干?终是多事自忧而已。

纸窗半掩——

里面也是空的。

竹塌上放着一床蚊帐,夏布帐子说厚也不厚,却是无能看清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室内各处甚是凌乱,地上也有水渍,这就证明刚才确实有人进出过……。

潘栋不觉有些厌了。

再看下去就有些逾越常理了,总不能涉身潜人,撩起帐子看人家睡觉不成?

想想不觉付之一笑,随即转身自去。

悄悄来到楼道廊边,打算施展轻功,抄向对面瓦脊,回返自己房中。

却在此时不自觉地又自回过头来,向着那间房子看了一眼。

这一眼,有端倪。

却是先时映自纸窗的那一盏灯熄灭了。

“啊——”

“这老头儿莫非已是发现了我?与我玩起了捉迷藏来了?”

果真这样,事情却又是大不简单了!

回头盘算的当儿,耳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悬在楼廊子里的那一霎黄纸灯笼,忽然间为之熄灭。

潘栋心里一惊,暗道了声:“不好!!”随即飞身而起,向对面瓦脊落去。

便在这一霎,一股尖锐的劲道,直拢向他的后面颈项。

凭着他的素日经验,立刻觉察出有一种尖锐的细小暗器,袭向自己脑后要害。

潘栋一经觉查,身子霍地向前一个伏身,动作之快,无与伦比。

饶是这般之快,还几乎受害。

只觉着头皮一紧,那物什竟自擦着了自己头皮滑了过去,“嗞!”穿破屋瓦,而至无所现形。

便在这一瞬,一条人影,宛若深宵巨鹤般地掠了起来——

施展的是“八步凌波”轻功绝技,起落之间,已来到了潘栋顶头之上。

一袭黑亮油绸子雨衣,身影异常高大,衬着头上的皤皤白发,不用说正是先时现身一瞥,故弄玄虚的那个老人。

这一霎似乎是不欲潘栋的就势逃开,而至突地现身而出。

人到,手到。

随着老人一起即落的身势,右手探处,“夜叉探海”,箕开的五指,直向着潘栋背抓拍下来。

潘栋方自躲过了暗器,老人的掌势又到,这一掌若为他打上,保不住骨折筋摧。

双方应是初次邂近,毫无恩怨仇恨之可言,何以一上来竟至施展如此厉害杀手?这老头儿未免太过强梁霸道了吧?

瓦面之上,滑不留足,自非较量场所。

潘栋一经接触到对方如此劲道,头也不回,当下脚尖用力,猛力一蹬,箭矢也似地穿身直出——“哧!!”落身于楼下回廊。

老头儿“哼”了一声,再一次拔身而起,紧蹑着潘栋身后追到。

两个人走马灯似的,一霎间已是数度打转。

猛可里,潘栋登上了院墙。

老头儿不甘示弱,施了个虎扑势,“呼!”地扑身而前,用“双撞掌”的功力,直向潘栋身上扑去。

潘栋气他不过,决计硬接他一掌。

四只手掌“噗!”地迎在一块,霎时间,这力挺撞,这类发自本身的内家真力,最是可观。

感觉着,对方老人的内气力道,极是了得,若是往常,潘栋万万吃受不住,却是不知自从昨夜他为雁先生真力灌注,力开茅塞之后,复得两句内家真言所悟,一夕之间,几有脱胎换骨之能。

总是因为他十年内功筑基,扎得极是牢靠,一朝融会贯通,乃至全面发功,妙在他自己竟是不知。

眼下为对方高大老人真力一引,不知觉间潘栋竟为之引发了本身劲道。

是以,四只手掌交接之下。

——却只见双方身子俱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在此剧力震动之下,双方身子竟有似分飞劳燕般的霍地散了开来。

惊在老人以本身内气之功,非但未震伤了对方,却由于发自对方少年本身力道的回应,差一点竟使得自身为之受创。

一惊之下,老头儿锐气大失。

双方分开的身子,乍然一分之下,俱都落向墙外。

外面是片稻田,水稻将熟,晃动着大片结实累累的稻穗。

两个人身子一经落下,相继隐身不见。

细雨如丝,天色更黑。

四下里鼓噪着聒耳的蛙鸣声,那声音听在耳朵里,真个让人烦躁,却也掩饰了一些不欲为人所知的声音。

两只脚践踏在方为大雨所湿的田畦里,四周围全是稻子,稻穗儿刺在身上,既麻又痒,真个难受透顶。

左右打量一眼,一片朦胧乌黑。

潘栋心里寻思盘算,方才与老人对掌分身之所,依照常情判断,老头儿身子应是在自己左侧——那边也是一片田畦。

不用说,他必然也同自己一般,藏匿在丛丛稻穗之间了。

真正是好没来由。

双方既无仇恨,又不相识,何至于甫一见面,竟自互殴起来,更至毒手相加。

蛙声鼓噪,势若千军万马。

潘栋在稻田里趟着,脚下尽是烂泥,手上脸上又麻又痒,还有些疼痛,很多地方都刮破了,记忆里还不曾这么狼藉过。

正因为脚下沾了烂泥,施展轻功甚是累赘,便自一脚深一脚浅向那边趟来。

心里想起双方原无仇恨,见了面把话说开也就没有事了。

却不知找了一歇,硬是看不见老头儿的踪迹。

想了想,干脆站住脚步,用长剑分开眼前稻子,大声招呼道:“老先生你在哪里?”

叫了两次无人应声,刚一抬步,只觉着脚踝处一紧,像是绊着了一根树藤之类东西。

却是那物什,一经着足,瞬息间为之收紧,竟自深陷于足踝。

潘栋“啊!”地一惊,才知不妙。

敢情是为人所陷,中了对方的机关。

可真是没有想到,对方老小子还有这一手?急切间为人所乘,想着摆脱,谈何容易?

潘栋叫了一声,想要举足挣开,哪里还来得及?——只觉着足踝间一阵生疼,似已受制于对方索套绳圈之内。

紧接着对方的绳索收动之下,力道至猛。

仓卒间,潘栋再也站立不住,身子一晃,噗通!倒在了田里。

接下来一阵大乱。

潘栋情知不妙,却已无能为力,滚翻转动之间,非但是没有挣开对方绳索,却由于这么一滚,全身各处多为绳索死缠,再想挣脱,更加不易。真正是狼狈透顶,糟糕极了。

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掠身而出。

身子既轻,动作又快。

潘栋陷身于泥淖绳索苦战之中,自是无能再行兼顾。

老头儿动作一如飘风,身子一落,“噗!”地一脚,已践踏在潘栋身上。

他手里拿着截树枝样的东西,脚下既已踏实,手上更不客气,长枝轻探,便自点在了潘栋咽喉要害之处。

“小子,要死要活?”

声音怪异,直是听不出哪里口音。

潘栋待要分说,只觉着老人目光如鹰,极是狰狞,不由为之一懔,便自不再吭声。

虽是星月无光,却也能辨出老人一头白发欺霜胜雪,更似在当顶之处有一个习见的道髻,以此猜测,对方莫非是个道人?

“嘿嘿!”老头儿连声冷笑着道:“我早知道你小子来了,凭着你这点年岁、道行,还敢跟我作对?今天没说的,落在我老道手里,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想要逃命,万万不能!!”

面说当胸一把,已把潘栋自田里抓起,同时间左手翻动,手上木棍于极短的一霎,已分别在他身上三处穴位,各点了一下。

潘栋只觉着身上一麻,已知为对方所乘。

眼前老人凌声道:“你这小狗仗着晏老儿传授的一身紫流江功夫,便以为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随便上门欺人不成,嘿嘿却是料想不到,仍然着了老头我的道儿,今天落在我的手里,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嘿嘱,你一身功夫尽管不差,若论到江湖门道,你还差得远呢!”

一面说,丢下了手里棍子,由身上又自抖出了一根绳索,瞬息间把他全身上下捆绑了个结实。

潘栋这才知是怎么回事,心里叫不迭的苦——

敢情是这个老道认错了人,把自己当成了小康、小庄兄弟之一。怪不得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真正是从何说起?

他随即明白过来。

原来章氏兄弟或是其中之一,也下榻在天湖客栈,为眼前这个道人打听知道。却是他们兄弟自在雁先生手下吃足了苦头之后,匆匆铩羽而去,空下了那间住房。无巧不巧,潘栋的突然来到,误打误撞,竟自落在了对方道人手上。阴错阳差,竞被他误作是对方兄弟之一。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偏偏又一上来为这道人点了身上穴道,虽是脑子清醒,却自开口无声,真正急煞人也。

道人一面动手重力捆绑,一面嘴里痛骂不歇——

“妈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来寻老子的霉气?你是老大还是老二?嗯——!?”

说时睁大了一双鹰样的眼睛,狠狠地向潘栋脸上瞪着,却是忘了对方已为自己点了穴道,一连问了两遍,见对方不与置答,火起来“叭!”地一巴掌掴了过去。

“怎么不说话?是哑巴吗!?妈的,不是神气得很吧,小畜生!”

举手又是一巴掌,只打得潘栋眼冒金星。

说时已把对方上上下下捆了个结实,不由分说,当胸一把抓住了对方胸上绳结!已把潘栋硬生生地给提了起来。

老头子火气不小,像是恨极了对方师徒,眼前对方既是落在了自己手里,焉能给他好看?

当下嘴里痛声骂道:“晏老鬼自以为你们紫流江功夫天下无双,可以为所欲为,却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个宝贝徒弟会落在了我的手里,嘿嘿……老子忽然想开了!”

他把潘栋身子举高了。

二人脸对着脸。

老道才又说道:“老子也不杀你,这下子正好与你那个瞎子老鬼师父谈谈斤两,看看他是要你死呢,还是要你活!?”

说时心里得意极了,仰天大笑了几声,气满声足,震动四野。

“来吧,老道带你去个地方,到那里咱们再好好聊聊,你小子要是再给我装聋作哑,看老子不把你给活劈了!”

说着一把把对方手里宝剑抢过来,看了几眼,提在手里,身形腾起,一路兔起鹊落,直向外面纵身而去。

越过了大片田陌,眼前来到一条河水旁边,身听着哗哗流水之声,猜测着大概这便是那一条叫“天河”了。

老道人一只手提着潘栋,沿着江岸撒足狂奔,施展出轻功中上乘的“陆地飞腾”之术,不时地窜高纵矮。

约摸着有三五里光景,来到了一处钟楼,才自停下了脚步。

潘栋心里有数,暗忖着很可能对方道人便住在这里。

果然道人略一端详,随即施展身法,直向眼前钟楼扑身上去。

那钟楼高有十丈,清一色的石块叠成,却只见道人施展身法,一跃而上,一只手提着潘栋,足下芒鞋既踏又点,配合着他上身的前佝,极快的一霎,已猱升数丈。

潘栋心里有数,暗自惊讶着道人好身法,——却只见他左手代足,在凹凸不一的石面上连拍带按,配合着脚下动作,须臾之间,又是几丈,眼前已到了楼顶,再一旋身,便自飘落。

道人满头白发,看来极是高龄,眼前身法手足兼施,却是前所未见,此等功力,武林中断断不似无名之辈,只不知他到底是谁?

思念间,道人携着他已进入楼阁。

原来钟楼顶上,有一小小阁楼,中悬巨钟,与一条木钟撞,钟撞之下连有巨索。每日早晚两次,皆有专人按时抖动长索以作巨鸣。上下衔接,仅为一螺旋转梯,望之奇险,岌岌可危。是以虽可作风雨之栖,一般贫家乞儿,却鲜有胆敢冒死而登临者。道人选中这里,作为栖身之处,倒是别出心裁,也不愁为人所发觉。

进得屋来,重重地把潘栋向地上一摔。

道人随即由两靠里取出了千里火,迎风一晃,呼地亮起了火折子,就中燃点起一盏灯。

一时火光闪烁,照见着眼前阁楼,甚是清晰。

“小子,别给我装孙子,死不了!”

说时伸出大脚一勾,即把潘栋身子平反过来。

这么一来,彼此乃得互相看清。

眼前道人,好奇异魁梧的一副容貌——

皓首白发,目专如鹰隼,非仅此也,道人更生着个鹰钩鼻子,配合着翘起来的下巴,以及两耳以侧蓬松的边髯,真正像煞一只猫头鹰。长脖、拱背、刀骨峨凸,好家伙,这样丑陋奇特的一副模样,真个罕见。

灯光明灭,阁楼内光线阴晦,映照着这样狰狞面相的一个人,真有点鬼气阴森。

老头子看了一阵子,火气仍然不小。

“来吧,小子,吊起来凉快凉快!”

钟楼内到处都是绳子、铁钩,挂上一个人轻而易举得很。

等到把潘栋挂稳了,老头子这才动手把捆在他全身上下的绳索解开来。

“说!”

老道人用手上的剑指着潘栋的脸,大声道:“别给我装孙子,我问你,你们哥儿两个这次来是打的什么鬼主意?想干什么?”

潘栋嘴不能言,心里实在为之气结。一时怒目而凸,那样子真像是要把对方生吞下肚里。

老道人看着眼冒金光,忽然跃身而前——

“小子,你不说,老子先把你这双贼眼给挖出来,看你还硬不硬?”

说时左手抬起,弯指如钩,真个作势向着潘栋眼上挖来。

潘栋自出娘胎以来还不曾吃过如此苦头,偏偏几处穴路为对方所点,一时难以自解,有口难言,鹰面道人又是那种天生霹雳烈火性子的人,想到就干,绝非故意恫吓,虚假做作。

眼前若是真为他一双手指戳上,这双眼睛可就万难保全,心里一急,潘栋简直要昏了过去。

天下事偏偏就是如此奇怪。其不当发生者,往往就是发生不起来。

鹰面道人的一双手指,眼看着已经触及对方眸子的一霎间,耳听得“咭!”的一声,一点细小物什,直由阁楼尖锥形的瓦檐间垂直落下来。

鹰面道人“唔——”了一声。

即见他身子霍地向侧面一个快闪,脚下滑动之际,右手已向着头上物什劈出一掌。

“咭——”

又是一声,紧接着那落下之物,已为道人沉实掌力击飞边,“噗!”地撞向墙壁,当场弃尸地面。

看时,竟是一只蝙蝠。

鹰面道人走过去,用脚尖在地上拨弄了一下,霍地回过头来向潘栋打量着。

望之,眼前这个鹰面道人,虽是面目狰狞,却是个深明事理,讲究机缘、因果各样哲理的人。

眼前之事,看似偶然,不值一哂,若是换在这类心具灵思妙想,基本上就认定“物有始终”、“事必有因”观念的人看来,可就大非寻常。

便是基于这般触发事机的突然一来,打消了鹰面道人无理可喻的一线杀机。

“咦——你这个小子……有点名堂……”

一面说着,脚下移动,缓缓走了过去,只管用那双闪烁着灼灼精光、鹰样的一双眼睛,频频在潘栋脸上转动不已。

“人不该死,五行有救——莫非你这个小子平素为虎作伥,坏事还做的不够多?”

看着看着,嘴里由不住“咦!”了一声,转身把壁角灯盏端起,就近而照,只是频频向对方打量不已。

渐渐地,他随即发党到,对方少年那一张脸,纯厚而端庄,绝少今日少年那类浮华轻妄气质,这已使得他心里大为震惊,再者潘栋那类存于内,而形于外的内家功力,毕竟也无能藏晖,在鹰面老人真灼见知下,一一得窥无遗。

“哦——好小子……”

越看心里越是惊异,陡地探出手掌,一把抓住了潘栋腕上脉门。

一股气机,随即由他掌心逼运出来。

气出如电,极快的一霎,已自在潘栋身上数度打转,紧接着这股发自他本身的内元真力,霍地又收了回来。

“怪了,怪了!”

鹰面道人神色极是奇怪地看着他道:“你学过两极气功么……?”

先时,在鹰面道人内力摧使之下,潘栋身上各处穴路几已呼之欲开,只待他运施内力,与之两下一合,便可冲开先时为对方所点穴路,如此一来,非但可以开口说话,更可运施才刚由雁先生处所习来的收放骨肌之术,脱开两手,甚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法,向对方出手,制住对方,也叫这狂傲老头儿尝尝自己厉害。

却是潘栋的这个打算,竟自在几乎已将实现的一霎,道人却忽然为之中止,收回了内功真力,诚然令人遗憾。

潘栋的感觉,那几处为鹰面道人所点的穴道,将开未开,此时此刻,只待外力的一触,便可接通本身气流使之脉穴大通。

偏偏是在此重要头头,道人收回了气机。

——他似乎已失去了先时的凌厉杀机,对于面前的这个少年,有了重新的检讨与好奇。

“两极气功……?不……你身上更有别家的东西……啊——还有武当的锁阳之功……了不起,真了不起,怪道能够不怕我的掌力……”

接着的一个疑问,使得这个老头儿为之突然一惊——

“咦——你到底是谁?”

便在这时,屋梁上又是“咭!”的一声,再一次落下了同样物什。

不用说,又是一只蝙蝠了。

蝙蝠昼伏夜出,选择眼前这幢钟楼作为栖身之处,完全合乎情理。想是由于先时的雷电交加,大雨倾盘,不能外出捕食已是不耐,现在雨小了,正是出现时候。

随着眼前第二只蝙蝠坠落的一霎,鹰面道人抬头一看之下,大吃了一惊。

嘴里怪叫一声,慌不迭身子一闪,贴向墙。

便在这一霎,千百上万个黑点,直由楼顶梁栋帘面上纷纷散落而下。

其势宛若骤雨狂风。

小小钟楼立刻为这类物什所充满,黑压压大片,没头盖顶直撞而下,灯光首先为之熄灭。黑暗里两个人全身上下,少说也中了千百下这类小生物用以身殉的重击,真有万马奔腾,鬼哭神号之势。

鹰面老人见机抢先,贴身壁角,护住了正面,背上虽着了千百下重击,到底与己无损,潘栋却由于悬身梁上,无能躲闪,便成了众矢之的,一时全身上下,像着了阵暴雨般,各中了千百下。

蝙蝠体积甚小,虽说力道不大,但千百只奋身齐击,却也大有可观。

潘栋只觉着全身上下,一阵麻痒疼痛,俟到回过味儿来时,才自发觉到先时为道人所点的穴道,已然自行解开。

大群蝙蝠,势若狂风暴雨,却也只是顷刻间事,倏忽来去,片刻间消逝无踪,眼前便自又回复了原有的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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