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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谭啸目睹老人如此狂态,一时为之愕然,他不敢轻易动他,因老人有言在先。可是却也不放心他一人睡此绝峰,遂在老人身边坐下,彻夜地守着他,运行了一会儿气功之后,天已微微亮了。

老人兀自鼾声如雷地熟睡着,晨风吹拂着他那满头乱草似的头发,天下狂人虽多,可是似他如此颠狂者,谭啸却是生平仅见。

经过这一夜相处之后,谭啸对老人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

他默默站在老人身前,心中生出无限怜惜之心,自忖道:“这是什么力量,使得他如此?可怜的老人!”

想着,他轻轻弯下身子,手指方一触及他的衣衫,老人倏地双目齐张,这种突然举动,不禁令谭啸怔了一下。

老人目光一转,欠身而起,他顾视了一下左右,瞠目道:“我怎会睡在此地?你……”

谭啸微微一笑道:“老前辈,你莫非把昨夜之事忘了?”

老人忽地挺身而起,神色黯然地道:“这么说,我昨夜是喝醉了……”

谭啸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是的!你老人家醉了。”

雪山老人倏地反手,扣住了谭啸手腕,厉声道:“说!我昨夜都做了些什么?”

谭啸只觉得老人抓握处,如同上了一道铁箍,当时挣了一下,紧张地道:“你老真的都忘了?”

老人怪笑了一声:“说!我做了些什么?”

谭啸想了想,遂点头讷讷道:“你老饮酒唱歌……”

老人咧口大笑道:“老夫素所喜为也!”

谭啸顿了顿,又接口道:“然后,传了弟子一套功夫。”

老人毗目变色道:“什么功夫?”

“黑……鹰掌……”谭啸打了一个寒颤。雪山老人闻言,倏地面上一白,谭啸清晰地看见,由他两鬓沁出了汗珠,他不禁吓了一跳,嚅嚅问道:“老前辈,有什么不妥么?”

雪山老人紧紧咬着牙,发狠地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如丧考妣似的,直向茅屋踽踽行去。

谭啸慢慢跟在他的身后,老人推门入内,他也跟了进去,痴痴地道:“老先生,你请放心,弟子定不辜负你造就的这一番苦心,这一套黑鹰掌,我今生绝不传第二人。”

老人回过身来,苦笑了笑说:“功夫已是你的了,一切你看着办吧!”

说着又长叹了一声,眨着一双细目,看着谭啸,灰心地说道:“自我一见你之后,就发现你是一个危险的人物,果然……”

他分了一下双袖,苦笑了笑,又点头说:“少年,你坐下。”

谭啸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似乎有些强人所难的感觉,闻老人言,忙坐了下来。

“我想对你了解一下。”老人慢吞吞地说:“因为,现在你已自我身上,得到了武林中数百年未曾一现的绝技。”

谭啸尴尬地一笑道:“小可姓谭名啸,是湖南人氏!”

老人哼了一声:“说下去。”

谭啸窘笑了笑,翻着眸子。老人点了点头:“我叫你继续说下去,譬如说你的亲友仇人……”

他这么一说,谭啸不禁怔了一下,当时苦笑了笑,目光中泛着异彩道:“老先生,我是一个身世凄惨的人,你不听也罢!”

雪山老人怔了一下道:“你慢慢说一说。”

谭啸剑眉微轩道:“我二岁丧父,三岁丧母,受祖父养育,不幸四岁时先祖也弃养大行!”

老人不禁神色一变,喃喃自语道:“的确可怜。”

他目注着谭啸,遂问:“那你是依附何人成长至今的呢?你这身功夫又是何人所传授?不在中原安居,飘零大漠异域又是为何?”

谭啸长叹了一声道:“老前辈,一言难尽啊!”

雪山老人着急地道:“你快说,不要咬文嚼字。”

谭啸慨然长叹了一声,遂把半生经历,一一吐诉出来,雪山老人本是一个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之人,可是听了谭啸这番经历之后,也不禁连连摇头,叹息不已,最后冷冷一笑道:“不必伤心,把心沉下来,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他目光向谭啸瞥了一下,沉声道:“我本来还想,你学会了我这种功夫,只怕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倒是不用发愁了。”

他眯着一双小眼,冷笑着说:“剑芒老尼,俗名叫费亮君,她的大师兄一苇僧南空上人,和我还有数面之缘。那时候剑芒还是一个小尼姑,南空上人传授她本事时,我也时常在一边指点,想不到她也……依我看,这个人倒不是什么坏人。”

他一只手摸着下巴,又说;

“当然,你这杀祖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能叫你不报;不过,到时候对此人,要留一些分寸,你能答应我么?”

谭啸不由怔了一下,一时讷讷答覆不出,因为那四个老人,在他心目中,已是十恶不赦的大仇人,他决心不留其中任何一人活命。想到老人竟会有此一说,一时不禁深深感到为难起来。

老人见状,面现不快地哼了一声道:“怎么,莫非这一点请求,你都不能答应我么?”

谭啸紧咬着牙,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老前辈,你要原谅我,我实在不能答应你,我……办不到!”

雪山老人长叹了一声道:“一切都随你吧!每一件事情,每一个时刻,都在改变之中,少年人,我希望你不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你的敌人,都是极为厉害的人物,你要慎重小心!”

谭啸战战兢兢地道:“谢谢你老人家的关怀,弟子此刻脑中只想着复仇,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老人面上闪过一个微笑,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这孩子,我应该好好成全他一番。”

他这么说着,忽然朗声道:“小戚!”

小跛子在外面答应了一声,一拐一拐地走到窗前,探头进来,口中“咦”了一声:“相公你怎么……”

谭啸含笑不语,雪山老人很高兴地看着小跛子道:“你去买点好菜,打一葫芦好酒,今天给谭相公饯行。”

小跛子怔了一下,弯腰道了声“是”,又看了谭啸一眼就下去了。

谭啸脸色有些讪讪,心中怪不得劲。因为老人言下之意,已等于在下逐客令了。他暗想道:“我有什么地方开罪他了么?”

想着目光转视向老人,却见这老头儿这时脸色十分兴奋,并不似有任何怒气模样。他伸出一只手,在谭啸肩上拍了拍道:“来!你跟我来!”

谭啸心中疑惑地跟着他。老人用手推开了一扇门,含笑入内,谭啸跟着走了进来。这是一间十分杂乱的书房,书桌上堆放着散乱的书,四壁上悬挂着的全是老人自己画的写的书画,笔砚也是零乱地放着,房内除有一张坐椅之外,尚有一个大蒲团。

老人笑道:“你先坐下,我马上来。”

谭啸心中奇怪地坐了下来,暗想莫非他又要教我诗词才学不成?

不料老人却走出室外,须臾又含笑走回,双手捧着一具木制的四方匣子,把它递给谭啸道:“午饭时我来收回,现在,你一个人在这里吧,我不打扰你了!”

谭啸好奇地接了过来,只觉得入手并不沉重。这时老人含笑走了出去,并把房门关了过来。

谭啸慢慢坐了下来,好奇地观赏着手中木匣,只觉这木匣外表制作得十分精巧,一色漆黑,四角用发亮的铁皮包着,很像收放珠宝用的八音盒子。

奇怪的是,这木匣两侧有十来个木钮,谭啸在没有弄清这是什么玩意以前,不敢乱动,生怕有什么不测!

他反覆地看了半天,最后才拿得远远地,一只手一按匣前的机钮,匣盖突地跳开,“叮咚”响了一阵,果真是一个八音盒子。

谭啸拿近一看,只见匣内空空的,只有一对小木头人。

这双小木人,制作得更是巧具匠心,四肢五官,简直和常人一般无二,可称得上“维妙维肖”。二人一立一蹲,各据木匣一端,面对面地相对着,最奇的是,二人手中都拿着一支极小的木剑,彷佛是对敌的模样。

谭啸心中一动,暗想道:“莫非这小木人身上,也有什么奇特招式不成?

他想着随意地以手在两边许多机钮中选其一,任意按了一下。

立时,眼前出现了奇迹:

机钮一动,只见那原本蹲着的小人,倏地腾身而起,那是借力于他头顶上一根极细的线。

这小人跳起后,掌中剑竟由胯下掣出,直向对面另一木人面上点去。

那站着的木人,也同时有了动作,只见他左脚向前微伸,身子向后一吸,挺剑上拨奔面门而来的剑尖!

招式到此为止,只听“卡”的一声,两具木人,全部停止住了。

谭啸不由又惊又喜,想不到这小小木匣之中,竟会有如此奇特装置。

他又按了一下第二个机钮,只见那第二具木人忽地一个侧身,扭腰提足,简直和活人一般无二;然后背后以“孔雀剔羽”出剑,和另一木人的“大鹏单展翅”相映成趣,可是二木人,一人拱背,一人转身,轻而易举地把这两招都让了过去。

谭啸在一边不禁看得呆了,他默默想道:好奇的招式,自己要是二木人其中之一,这种剑招,简直是无法招架;可是它们却如此从容地躲了过去。

当时福至心灵的弯下腰来,轻轻用手把木人胳膊腿拔起来看了看,研究了一下它们的动作,自己顺手拿了一管戒尺,学样比划着。

他并不是只学其中之一,而是两个小木人的动作一齐学。

这房内只有他一个人,门又关着,他可以放心无虑地任意摹仿。

这种学法自然是容易多了,因为有正确模型摆在眼前,一次看不懂再按一下,可再来一次,直到他学会为止。

他想到老人说过,午饭时就要收回,自然不敢延迟,一个人在书房里蹦蹦跳跳,掌中戒尺指南打北,时高时低,舞个不住。

那匣边机钮共为十五个,以每具木人十五招算,二木人共发不同招式三十招。

虽然三十招并不多,可是要知道,这三十个招式,无不是诡异绝伦,为谭啸见所未见,记起来自不如一般招式容易。

等到他把这三十招强记熟练之后,仍怕时候久了有所遗忘。忽然,他看见老人桌上有纸有笔,心中不禁一动!

他本是一绝佳的丹青妙手,当时以极为简练的线条动作,把每一招式画成爽目的图案,不消半个时辰,三十个动作全都跃然纸上。谭啸禁不住内心狂喜,他这里才把画纸揣好,却听见门外老人的声音道:“吃饭了,把我的八音盒子还给我!”

谭啸面带微笑,忙把盒盖关上,双手捧着转过身来,雪山老人含笑而入,端详着谭啸的脸色,颔首道:“这小小盒子及其内部机关,费了我数年时间才得造就,可是你却在短短的一个上午,窥通了个中微妙,想一想这个便宜划不划算?”

谭啸躬身行了一礼,感激地道:“多谢老前辈玉成,弟子有生之日,铭感五内。”

老人喟然一声长叹,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后生可畏!谭啸,来!咱们共谋一醉吧!然后你走你的,我睡我的。”

谭啸想到昨夜老人那种喝法,真有些不寒而栗,可是老人这种热情,却令他无法推却。在老人的邀请之下,他进了前室,那里摆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站着,雪山老人坐下道:“快来!快来!我是见酒不要命的,今日有酒今日醉!来,来!”

他说着持壶满了一杯,递向谭啸,自己又满了一杯,端起杯子道:“干!”

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谭啸也仰首把杯中酒喝下。席间,老人连番劝饮,谭啸也感于盛情,一连喝了十来杯。他素日不擅饮酒,十数杯后,已差不多足量;可是雪山老人却是不饮则已,一饮必是一醉方休。

一席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老人推桌而起,步履踉跄,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我今欲眠君且去!老弟,前途珍重!”

谭啸一时忍不住热泪滚滚流下,他是一个不轻易落泪的人,可是这时,不知为何,他的泪竟是忍不住了。他紧紧握住老人一只手,激动地道:“老前辈,请容许弟子叫你一声恩师!”

老人一只手连连挥着:“去吧!去吧!”

谭啸后退了几步,紧紧咬牙道:“有朝一日弟子得雪大仇,当首先来此为你老人家问安!受艺之恩,弟子没齿不忘!”

说话之间,老人已倒在一张靠背椅上,醉得一塌糊涂,口中喃喃地念着:“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

且喜无拘无碍……”

谭啸望着这形容颓唐已极的老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就像是一个为人群所抛弃的老人,不!应该是他抛弃了人群。

望着他,谭啸不禁有些恻然,他知道老人憧憬着一种至高的人生境地,这是永远也不会达到的;于是,他只能这么摧残自己!

“我走了!离开他吧!因为我在他身前,彷佛太渺小了!”

想着,谭啸含着热泪,伏地向老人深深一拜,然后站起来转身而去。

当他踌蹰的脚步,行抵门口时,老人口中尚在吐露着豪放的词句:“……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这显然又是朱希真的句子,谭啸口中追寻着这首“西江月”,一时也不禁恻然!

他加快了足步,行抵岭前,却见小跛子戚道易正蹲在一边,见他走来忙站了起来,咧着嘴笑道:“相公,你回去啦?是去北京不是?”

谭啸站住脚,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不一定,也许要去!怎么你有事么?”

小跛子笑了笑说:“事是没什么大事,我听说北京城达仁堂的膏药很有名,你下次来,想着给我捎几帖回来。”

谭啸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的腿,心中很是同情,在身上摸出了一个小药瓶,倒了几粒药给他道:“这虽不是什么灵药,可是能止痛化瘀,你留着以后用吧!”

小跛子戚道易咧口笑着,连声道:“谢谢!谢谢!相公你真是一个好人。”

谭啸微微一笑,转身扬长而去。在他来说,此行不虚,甚至收获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功夫。他极其轻松潇洒地往岭下走着,山风飘起了他身上的直裰,他感到有一种多日来未曾领略过的快感!

可是这种轻松的情绪,转眼之间就消失了。

他忘不了负在他身上的仇恨,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因素,当你不想它时,和常人一般无二;可是只要一想及,即如芒刺在背,血液怒张。

如今的谭啸,却非“当年吴下阿蒙”了,虽只是半个多月的时间,却也应上了那句“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的俗语。谁也不会想到,他如今是一个身负绝顶奇技的奇人了,在阿克苏客店里,他找到了他的爱马,又好好地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是一个春风拂面的日子,年轻的侠士又上路了。

在阿克苏,他买了一顶大草帽,戴在头上,风把帽沿吹得像荷叶一般的卷了起来,胸前短剑的剑穗也飘扬着,这般崭新不常见的人物,在阿克苏是很少见的,难怪那些参加“八棚”盛会的姑娘们,目光都往这边溜!

马过天山边道时,谭啸立在马鞍上往山谷里眺望着,他彷佛看到了建筑在峰谷里的茅屋,淙淙的流水之声,如泣如诉,可是马行过时,那水声却似鸣金击玉一般,直震得谭啸耳鼓发麻。

天山,这伟大、神秘,充满圣灵的地方,在你没见它之前,是猜测、幻想;当你见到它之后,你会瞠目、惊吓,连声地赞叹。因为它远比你猜测的更神秘、幻想的更壮观,它如一面千里万仞的大屏障,横断在整个西北道上,把西域这块大地方,一分为二,雪为它聚集,风因它而生。雪长年的眷恋着它,雷电是它的权杖,咆哮时万峰齐鸣,柔顺时风和日丽,数以千万计的牲畜,在它的羽翼之下成长着,我们怎能不歌颂它呢?

在一天的午后,谭啸终于到了吐鲁番,他内心怀着说不出的兴奋和辛酸。对于依梨华这个姑娘,他始终感到有些歉疚,因为他感到负她的太多了。那美丽的姑娘可爱的家,几乎可以说完全毁在自己手中。

他本来是决定一个人远去中原的,等到复仇之后再来接她。可是不行,这多少天以来,他只要一闭眼,那姑娘亭亭玉立的影子,就会浮上眼帘,真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儿。

一想到依梨华,他顿时精神抖擞。胯下马如神龙一般地飞驰着,现在他又看到了那平坦的田地,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子,那条曾与依梨华并马驰过的小路,伸伸屈屈地展现在眼前,谭啸对它的印象很是清楚。

他的马就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经过几座土井,见又有几个姑娘在打着水,其中有不少前次见过他的,一个个都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谭啸微笑道,在马上欠身向她们打着招呼。

那几个姑娘却互相交头接耳地在谈论着,不时投过几个惊奇的眼波。

谭啸不擅与姑娘打交道,一个人默默地向前行着。他下了马,因为不远处,就是依梨华的家了。他记得十分清楚,因为在她家门口,有一个南瓜架子,开着大朵的黄花。

谭啸牵马行了十来步,耳闻得身后人声嘈杂,不由吃了一惊,忙回过身来,却见方才打水的姑娘,大概有八九个,一个个都提着桶,光着脚,在后面跟着他。谭啸一回身,她们又都站住了。口中叽叽喳喳地说着,有一个姑娘摇着手,用汉语说:“她……不在,不在!”

谭啸怔了一下,当时顾不得理她,回身加快走了几步,来到依梨华的门口,却见大门紧紧地闭着。他走上前,用手在门上叩了两下。

这时,那几个姑娘又偎上了几步,仍是先前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忸怩着说:“先生……她不在……”

“先生”两个字,由这姑娘口中吐出时,把谭啸带到了一个很远的回忆之中,那是在肃州第一次和依梨华见面时,依梨华的口音,和这姑娘此时的口音,竟是一模一样。

可是这时候,他却没有心情去领略这些了,他张大了眸子,吃惊地道:“依梨华走了?不会吧!”

“先生!她不在了……她母亲……”

才说到此,另一个姑娘在她背后拉了她一下,这姑娘立时把话吞住了。

谭啸已经觉出些不妙了,他只觉得一阵头晕,当时也顾不得再问她们什么,一抬腿,“喀嚓”一声,把木门踹开,闪身而入。

他立刻为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住了。

他所看到的,是两串白布做的素花,在门框的两边垂挂下来,微风摇晃着它们,有些阴森森的感觉。厅门敞开着,一张白木的供桌,迎门摆置着,上面还有供着的菜,只是布满了尘土,一看就知道放了不少的日子了。

看到此,他只觉心口一阵紧缩,不由大叫了声:“依梨华……”

猛地扑了进去,一连端开了两扇门,却是空空的没有一个人,他的泪再也忍不住淌了下来。

当时踉跄着又跑到了外面堂屋,他想冲出门口问一个清楚,可是他的腿竟忽然软得失去了力量,跑了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啊……华妹妹……好姑娘……你可不能……可不能死!”

他目光四处地搜索着,还想能发现一个奇迹,可是四壁空空,并无一人,他再也忍不住了,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室外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挤了进来,站了满满的一堂屋。

谭啸一个大男人,在这么多陌生的大姑娘面前,这么放声大哭,当然是极不好意思的事情。可是他怎么能忍得住内心的悲怆呢?他勉强地爬起来,眼泪就像两串小珠子似地淌下来。这时,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上前一步,讷讷道:“她说她要去找你……先生……”

谭啸不禁怔了一下,忙抹了一下脸上的泪,道:“你说……什么?谁去找我?”

“咦……就是她呀!依梨华。”

这姑娘一面说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在谭啸脸上转着,她身后的几个姑娘,看见他这种样子,忍不住低声笑着。

谭啸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站起来道:“那么是谁死了呢?”

那个会说汉语的好心姑娘噗地一笑,一只手掠了一下头发,笑着说:“哎呀!你弄错了呀!是她母亲死了呀!不是她,她说她去找你去了呀!”

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说:“先生……你快不要哭了吧!”

谭啸退了一步,紧紧咬着下唇,低下头,心内轻轻地说道:“可怜的姑娘……你竟如此的苦命!”

他轻轻叹了一声,抬起头,看了这群姑娘一眼,苦笑了笑道:“她母亲不是很好么?怎会……”

他实在不忍心提这个“死”字,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不幸的字眼;尤其是用在依梨华的家人身上,更是一个可怕的字眼。

那个姑娘回头用本地话问了几句,才回过身来,一只手在脸上摸着:“是热……先生……是热病呀!”

谭啸只觉鼻子一酸,又想掉泪。可是这么多姑娘看着他,他连哭也不能随心所欲了。当时眨了几下眼睛,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怔了一会儿,叹了一声道:“那么依梨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这个姑娘口中低低念着:“离开……离开……”她脸色微红道:“先生!什么是离开……”

谭啸皱了皱眉,解释道:“就是走,去找我。”

这么解释着,大家都明白了,于是七言八语地互相解说着,那姑娘比了三个手指,说:“有三天了,先生!她等了你很久哩!”

又一个姑娘在后面加了一句道:“她哭……哭啊!”

“天天哭……先生,她好可怜哟!”

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又道:“她说等你来,可是你一直没有再来,她呀……”

这姑娘轻轻扇着一只手说:“不出来和我们玩,不睡觉……只是哭啊!眼睛都哭肿了!”

谭啸直想掉泪,他拚命地眨着眼皮,心中连连道:“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好姑娘!”

他忍着内心的难受,慢慢地道:“可是,我说过要回来的呀!”

那个哈萨克姑娘摇了摇头:“可是她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们都和她说,你一定会回来,可她不听!”

谭啸剑眉微轩,心说她一个人上哪去呢?她到哪里去找我?忽然他跺了一下脚道:“哎呀!不好!”

那几个姑娘被吓了一跳,谭啸脸色微微一红,对她们苦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唉!我有些惊慌失态,你们谁知道她上哪去了?”

几个姑娘叽叽呱呱了一番,仍由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讷讷地道:“大概是去沙漠了吧!有人看见她骑着马往沙漠里……走的。先生,你还是在这里等她吧!她大概会回来的。”

谭啸摇了摇头,往外行着,说道:“不行,她不会回来的,我找她去。”

他的马正在一棵树下吃草,虽是春末的季节,可是这地方却是热得够受了。此地居民,多有地下室,穷人也都挖有地洞,每逢炎夏之日,居民大多都到地下去了。大富巨户人家,已陆续往天山北麓迁移,也有往哈密跑的。

说来奇怪,哈密距此不过六七日的行程,可是在气温上来说,却是有大大的差别,所以每年由吐鲁番逃到那边去避暑的人很多。

谭啸怀着极度兴奋的心情而来,却带着破碎伤感的心情而去。

他伸出手,在爱马的颈上摸了摸,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和那可爱的姑娘,由不住喟然长叹了一声,回头挥了挥手,苦笑道:“谢谢你们,我走了!”

说着他翻身上了马,徐徐策马,顺着这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往下直行了下去。

那群哈萨克姑娘一直目送着他离去,这个陌生英俊的汉人,在她们羞涩处女的感觉里,是风尘仆仆而来,孤独失意而去;可是在每个人心内,却都印上了他深刻的影子。是的,每个女孩子都是重感情的。

天空有两行雁影,由远处苇沼里飞起来,从谭啸头上掠过,它们排着一个“人”字形,灰白色的羽毛,在夕阳的光辉里徐徐地向前移动着。

“灰色……”

他抬头看着它们,口中喃喃地说着,内心也浮上了一团灰色的阴影。

如果说“孤独”对于一个人,是必要的伴侣的话,那么,他已经很对得起这个伴侣了。

离开了这个小村落,他再也看不到一张可爱的脸,到处都是吐鲁番人的面孔,他们构成一支强大的劲旅,在整个天山南麓滋扰着。西侵天竺,南噬甘肃,软弱的明室朝廷对他们莫可奈何。

在几处部落里,谭啸看见他们纵马习射,聚众欢啸,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昔日汉唐之盛,大将军卫青、霍去病、薛仁贵等名将的光辉,在他们的心灵上,早已是一个淡淡的影子了。

国仇家恨,像一团烈火塞填在谭啸的心内,他喟然长叹着,喃喃念着辛稼轩豪迈的词句,以发泄激情愤怒:“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

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

雳弦惊……”

方念到此,忽听身后蹄声得得,未容他回身看清,只见一骑骆驼,由他身边飞驰而过。

驼背上一个矮小的背影,马连波的大草帽,被风吹得卷起了一半,这人用苍老的声音,接吟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接着他哈哈大笑道:“好句子,好句子!”

谭啸不由心中一怔,因见那骆驼跑得很快,忙催动坐骑,猛追了下去,口中大声喊道:“喂!前面可是老猴王西风么?”

那人怪笑了一声,仍是催骑如飞的向前疾驰着,可是任他骆驼再快,也不如谭啸胯下神驹,跑了一阵,已被谭啸追上了。

驼背上的老者,忽地怪笑了一声,倏地把骆驼打一个转儿,掉过头来,和谭啸飞驰过来的马,差一点撞了一个迎头。

那匹马猛地立起前蹄,唏聿聿一声长啸,险些把谭啸掀于马下。全仗谭啸双腿紧夹马腹,才算是没有栽下去,惊魂之下,但听那驼背上人哈哈笑赞道:“好骑术!”

当马站定后,他才看清,那骆驼背上的老人,果真是初入沙漠时,雷雨中所遇见的老人西风,也就是闻名大戈壁的老猴王。谭啸本是一肚子怒火,可是一看是他,倒不好发作了,便微微笑道:“果然是你,我看背影就知道是你。”

老猴王西风倒真像个老猴儿似的,在骆驼背上一缩脖子,一翻眼珠,嘻嘻笑道:“小朋友,你可是真够朋友,我还没有谢谢你呢!”

谭啸见他言下颇有挖苦的意思,不由呆了一下,剑眉微轩道:“为什么……谢我呢?”

西风撇了一下嘴:“我为什么不谢你?你给我挣了大脸,我还不该谢你?”

谭啸莫名其妙地皱了一下眉:“给你挣了脸?没有呀!”

老猴王气得脸色一变,哼了一声,很不自然地道:“没有?你再想想,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谭啸不由“哦”了一声,笑道:“我想起来了,说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呢!幸亏你送我的这串铃铛,要不然那一群马贼,还真不知要怎么样呢!”

西风怔了一下,皱了一下眉毛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呀?谁说是这回事!我是说……”

他冷笑了一声,晃了一下肩膀道:“你现在攀上好朋友了,还认识我?倒真是难得。”

谭啸不由俊脸一红,笑了笑道:“我知道啦!你是说的袁大哥……袁菊辰是不是?”

西风脸上一阵青,冷哼了一声:“袁大哥?喝!好亲密的称呼。老弟,你可真够交情!”

谭啸不由苦笑了笑:“老哥,我看你如此气势,是存心来找我理论是吧?”

西风冷笑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马上溜着。谭啸不待他开口,忙道:“袁兄与我已定了生死之交,他对我恩重如山,并蒙赠马送剑之恩。如果你为此生气,我也无可奈何,老兄,你的脾气未免太大了一点儿吧!”

老猴王西风头上青筋一阵暴涨,但马上又恢复了原状,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该和你翻脸;可我倒是不愿意因为这点事,损害了我们的友情。我们慢慢再谈,你现在是上哪儿去呀?”

谭啸笑了笑,手指远方道:“沙漠!”

西风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皮,左右看了看,又笑了笑,问:“那个姑娘呢?我记得你们是两个人呀!”

谭啸伤感地点了点头,说道:“她先去沙漠了,我就是去找她。”

西风口中吆喝着,胯下老骆驼慢慢往前行着,谭啸正愁旅途寂寞,想不到竟会遇见他,心情略为开朗,当时策马和他并行着。西风脸上的黄胡子,被风吹到了一边,他眯着眼,笑着说:“小伙子,你遇见我,可是得了不少方便,我是沙漠通。”谭啸心中惦念着依梨华的安危,恨不能插翅飞向沙漠,此刻闻言,不由大喜道:“好!老哥哥,那我们就同行一程如何?”

西风哼了一声,瞟了他一眼,又干笑了笑,说道:“行!只要你愿意!”

天空又刮起了风,几片白云被吹得像是疾奔的绵羊。西风真像一个老沙漠似的,他抬头看了看,又耸着鼻子到处一阵闻,然后皱着眉说:“我们得快走,这鬼地方每天这时候都有一阵雨。”

说着,抖动骆驼放快了脚步;谭啸自然得听他的。这一驼一马在路上行着,引得不少人注意;可是老猴王一点也不在乎,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来到一个本地人开的小食店前,西风拉住了骆驼,回头笑道:“来!老弟,先弄饱了肚子,等这阵雨过去之后,咱们再走。”

谭啸点了点头,西风下了骆驼,谭啸也下了马;然后老猴王西风用很熟练的本地话关照了一番,店里的人出来小心地把马和骆驼牵到一边去上料。

谭啸心中很羡慕他的口才,暗忖和他一路,倒真是方便了不少。

西风点了几样菜,伙计捧来了一个瓦盆子,里面是清水,二人先净了手,因为这地方是食“抓饭”的。说起来这种饭做起来也很简单,就是把米和牛肉丝、红萝卜、番茄等混合煮熟,以盘盛之,吃时以手抓之。

西风要了两盘抓饭,又点了两样本地的菜,一样是无头鳝,一样是牛尾羹,当然较诸内地各省的作法大异,腥膻之味犹重。谭啸勉强吃了几口,实难下咽;可是老猴王西风,却颇能食得其味。

他还要了一壶马乳酒,独斟自饮着。

这时,外面果然雷声隆隆地下起雨来了。

西风喝了几口酒之后,脸有些红,他夹了一节牛尾递过来道:“来!老弟,吃一块!”

谭啸不便推辞,持盘去接,口中含笑道:“你何必客气,我自己来吧!”

谁知他手中碟子,方一触及西风筷尖,忽觉由对方手上贯来了一股极大的内力,把手中碟子压得霍然往下一沉,差一点把持不住。谭啸不由一怔,本能地贯足内力,向上一挺!

只听见“喳”一声,西风手中竹筷,竟自一折为二,这突然的举动,一时令二人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西风脸色一阵红,哈哈大笑道:“这筷子太不结实了!”

谭啸只当他是试试自己功夫,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也不多说。可是老猴王西风这一霎时,脸色十分难看,他目光凝视着窗外,发了一会儿怔。谭啸知他内力并不比自己高,见他如此,只当他是有些内愧,更没有想到其他方面。

老猴王西风发了一会儿怔,点了点头,龇牙一笑:“老弟,想不到你有这么好的功夫!”

谭啸尴尬地笑了笑道:“你太夸赞了!在沙漠里,一提起你老猴王来,谁不知道?可是我谭啸,却是默默无名。”

西风伸大拇指抹了一下鼻子,不得劲地笑了笑,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似乎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念头,所谈的话令谭啸感到有些“不知所云”。

西北道上的雨本是罕见的,这几天有些反常,可以想见,这种雨是下不长久的。天上响了几声雷,雨点也就像老天爷掉下的几滴眼泪一样,反正是把地打湿了。人们仰头看看当空聚集着的黑云,渴盼着大雨一场,可是那乌浓的云,却为疾风吹开了,现出了火轮似的太阳。

二人走出了食店,伙计牵出了牲口,老猴王招呼着把骆驼背上的大水囊灌满了水,时间已是黄昏时刻了;可是气温仍是炎热蒸人,“火州”之感,毕竟有异一般。

他们催骑上路,一路之上,他们只是默默地行着,谁也没跟谁说话,谭啸脑中在想依梨华,老猴王却在想着另一件心事。

不过一点,却有些令谭啸奇怪,那就是老猴王西风的神色,本来他是很豪迈无话不谈的;可是这时,却显得极为不安。他不时在驼背上侧目偷窥着谭啸的脸色,谭啸一看他,他却又马上回过脸,强作出一派自然的样子。

谭啸心中微微动了一下,暗想道:这人我与他并无深交,只是一面之缘,看他这种神色,莫非尚有所图么?

这么想着,内心不禁有些费解,遂又想自己孤身一人,身无长物,他图财的可能性很小,别的还有什么呢?我和他无仇无恨,总不会……

想着不由把思索依梨华的心情暂时搁开,剑眉皱了一下,含笑道:“老兄,你去沙漠有事情么?”

老猴王摇了摇头,接着哈哈一笑道:“沙漠就是我的家,谈不到有没有事,老弟你既要去沙漠,我就乐得有个伴,省得一天到晚,像个孤魂似的,到处飘游。”

他说着眼角挤出了鱼鳞纹,端着肩膀笑了笑道:“老弟!你打算怎么个走法呢?”

谭啸想了想道:“我们直去托克逊,经和硕焉耆,沿着雀河……”

才说到此,西风摇手笑道:“这么走就太远了,老弟!不是我说你,在沙漠里你还嫩得很。”

谭啸怔道:“那你说怎么走呢?”

西风晃了一下身子:“咱们先到尉黎,在雀河坐小划子,到阿哈雅;然后直接坐木船由塔里木河入沙漠,一直就可横过去了,那多快当!”

谭啸想了想,点头道:“如果有船可坐,自是方便多了,只是这么走法,我倒还没听说过。”

老猴王哈哈大笑道:“所以你是嫩呀!得!就这么着,你听我的话,保险没错。”

谭啸点头道好,二人催骑并行,踏着月色,紧赶了一阵。只觉冷风扑面,白日酷热,入夜全消,待到第二日黎明,已到了一个小山镇,这地方围聚着百十户人家,名叫“库木什”。在一个当地人开的旅店停了下来,好在西风是个老内行,这附近差不多的人他还都认识,二人就在这里停下来。西风叫人弄了两缸水,好好地洗了个澡,在炕上睡了一觉。

他们白天睡觉,夜晚赶路,三天之后,已来到“尉黎”。这倒是个大地方,地濒雀河,是一个茶木转运的水口,所以很热闹。在江边上,二人牵着马和骆驼,望着过往的皮筏和小船。

这种内陆河流,不像长江黄河那么水势急湍,江水平静地移动着,水色黄浊不清。西风望着江面,笑问谭啸道:“老弟!你会水不会?”

谭啸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自幼在江南长大的,怎能不识水呢?”

西风笑了笑,又问:“在水中功夫如何?”

谭啸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老猴王立刻解释道:“因为这条水道上礁岩很多,不得不防。”

谭啸这才明白,点头道:“你大可放心,在水里泡个两三天,大概还淹不死我,尤其是……”

说着他嘻嘻一笑,手指江面道:“像这种江面,更不用谈了!”

老猴王口中“唔”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挤了挤眼睛,慢吞吞地道:“那就没问题了,来!咱们上船吧!”

这时正有一具大松木筏,靠在岸边,撑船的撑着篙四面张望着,老猴王西风用本地话和他搭讪上了,几经争执,算是讲定了价钱。

那撑船的上来帮他们拉马,拉骆驼。人马都上了,还空着不少地方,显得很宽敞,随着起锚顺水而下。走了一程,水面加宽,航行渐快。谭啸坐了下来,老猴王西风走过来坐在谭啸身边。

木筏上一马一驼,都系在木筏另一头,谭啸望着江边林树,心情较为开阔。老猴王西风却不时观注水面,他站起来前后低头走着,似乎怀有满腹心事,船行约有半个时辰,天可就黑了。

撑船的在筏中木桅杆上,加了一盏羊角灯,淡黄的灯影,映在水面上,变成百十道金光,随着波流左右闪烁,顿生奇趣。

岸边稀落的人家,点缀着几点星火,十分冷清,水面上仅三五小舟,也都间隔很远。

谭啸坐累了,站起身来,行到筏边,老猴王西风这时也慢慢走过来。

他指着黑沉沉的水面,微笑道:“这地方水流较急,很容易出事。”

谭啸微微一笑说:“你也太过小心了……”

谁知他口中话尚未说完,忽听西风口中大叫了声:“哎呀!不好……”

谭啸心中方自一惊,就觉足下所立的那根木头柱子,忽地往下一沉,“喀嚓”一声,竟和木筏脱了节。他和西风二人的身子,整个往前方水面上栽了下去。谭啸不由吃了一惊,当时正想旋身点足跃起,谁知他身侧的西风,却向他这边倒过来,口中大喊道:“啊!糟……糟糕!”

谭啸闪避不及,被他扑了个满怀,只听见“扑通”一声,一时水花飞溅,二人同时落入水中。

这是雀河水面最宽最深的一段,二人这一落水,把那撑船的吓了一大跳,不由怪声叫了起来,无奈水势急湍,不多时已把他的木筏飘出了数丈之外。这撑船人忙把锚链抛了下去,一面以篙撑着,怪声地招呼着。

水面上辟哩啪啦地响着。谭啸露出了头,他因擅水性,倒不太惊慌,谁知一收腿,才知不妙,原来整个下身,全被西风紧紧抱住;非但不能展动游泳,反顺着西风往下牵拉的大力,直向水底沉去。

他这一急,不禁吓了个不轻,事出仓促,连憋气也来不及,咕噜噜连灌了好几口冷水。待谭啸以内力正想把水由口中吐出时,他整个人,早已没入到水中去了。

这是一个可以想知的惊险场面,水中二人各自挣扎着,使谭啸感到惊怕不明的是,西风始终紧紧地抱着他。水中游泳最忌的就是这样,哪怕你水里功夫再好,要是有人胡乱拉着你,你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等死。

谭啸本以为西风会水,谁知这么看来,他竟是一点儿也不会,有几次谭啸已挣扎着露出了头,却又被他用力地给拉了回去。

十几口水之后,谭啸只觉得脑门子发昏,双眼直冒金星,他知道再来几口,自己这条命可就危险了。

奈何水中的西风,竟跟疯了似的,只管抱住谭啸,死也不松手。谭啸虽用力挣扎,却也挣他不开,江水急浪中,二人乍沉乍浮。瞬息之间已流下了数丈以外,这时只见水面上递来一支长篙,谭啸忙分左手去抓,不想手才递出,忽听身后的西风口中吐着水大叫:“啊!啊!救命!救命!”

谭啸眼看抓着了,却又被他拖了下去。差一点儿又喝了水,西风紧抱着他腰的一双手,忽地用力往中一紧,谭啸只觉得两处“气海穴”上一麻,不由大吃了一惊,当时猛地运气往两处穴道上一逼,口中怒吼了声:“你……”

他用全力一分双手,把西风抱住自己的双臂分了开来,惊险之中,但见那只木筏正在眼前,撑筏之人口中怪叫着又伸篙过来。

这一次谭啸倏地伸出手,抓住了来篙,抢回左手,抓住了正往下飘流的老猴王西风领口,撑船的拚命收竿子,把二人拉到了筏边,几经费力,才算把二人弄了上来。

谭啸一上木筏,立刻弯腰,由口中吐出了几口清水,他顾不得自己休息,忙把死猪似的西风翻了个身子,叫他头朝下躺着,自己分出一腿垫在他腹下;然后用力在他背上按了按,就见由他口中吐出了几口黄水,只是数量不如谭啸想像的多。他皱了皱眉,慢慢把他放平了,藉着木筏上的羊角灯,就见西风一双黄焦焦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七上八下的几根黄胡子上也沾满了水珠,他脸色本来就黄,这时看着更不好看了。

那撑船的端着灯照着他,口中叽哩呱啦地说着,又要用手去抱他。谭啸摆手制止了他,低低地叫道:“老哥!老哥!”

西风仍是动也不动。谭啸用手试了试他鼻子,出气也很自然,略微放心地坐了下来,只觉得全身阵阵发冷,出着虚汗。当时不敢太大意,忙把湿衣服脱了下来,那船夫不待吩咐,也早把西风扒了个光,用干布为他擦着。谭啸盘膝坐好,运起内功,过了一盏茶时刻,他身上才开始有了些暖意,慢慢睁开眸子。却见西风身上盖着一床棉被,很安详地睡着,木筏早已起碇,在平静的江水上行着。

想到了方才的一幕,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心说好险!

他的目光又视向了老猴王西风,暗道:这人真怪,他口口声声问我会不会水,我只当他是个老行家呢!谁知却是如此一个脓包,要不是自己救他,此刻他焉能还会有命在?一想到方才他死劲抱着自己的那股子劲,若非他不会水,真要怀疑他的居心了。更奇怪的是,他双手竟会错点了自己的穴道,要不是自己机灵,此刻怕随他一起葬身水底了!

谭啸这么想着,不禁有些纳罕,再看西风那副样子,又绝不像是有心陷害自己;可是若从一下水的各种动作上来想,又不得不令自己有些疑心。

他是一个居心仁厚的君子,这些念头,也不过转念之间,他不再深思细想,反倒为西风担忧。当时过去为他全身推拿按摩了一番。西风口中吐出了微微呻吟之声,一连打了两个喷嚏,才睁开了眼睛。

他一双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谭啸脸上转着,忽地翻身坐了起来,晃着头道:“这是怎么回事?”

谭啸苦笑了笑道:“怎么回事?咱们差一点儿都喂了王八!”

西风左右张皇地看着,一个劲地翻着眼皮,那船夫见他醒转过来,连说带比地诉说着,像是很怕他责怪的样子。

西风翻了个身站起来,伸了一下胳膊,像没事似的嘻嘻一笑,看着谭啸道:“我不是一上船就给你说,这水面上常出事么?哈!真想不到会应在了我头上。”

谭啸弯下身子看了着木筏一边,心中甚为奇怪。因见本质甚坚;而且各木之间,连接得都很紧凑,并不是很容易就可分开的;再推想方才出事情形,也不像是触礁模样,那么足下木柱断折得实在是很奇特了。

他不解地问道:“这木柱子好好的怎么会断开了呢?真怪!”

西风也频频皱眉道:“是呀!我也想不通,当时只觉得脚下一沉,嘿嘿!他娘的!就下去了。”

谭啸只有长叹一声,自认晦气,经此一来,他不得不格外小心了,忙招呼着西风往当中凑了凑。

好在这木筏甚大,靠正中还有一个小竹棚子,想是撑船的夜晚睡眠之处。二人就坐于棚下,那船夫也是惊奇不已,到方才二人落水之处看了又看,又用手摸着破损的地方,口中哇哇地直叫。谭啸问西风他说些什么,西风冷冷一笑道:“谁知道!没揍他就是好的了!”

江水吹得谭啸只打冷战,他走到马前,在行李里找出一套干衣服换上了,西风也换了一身干衣服,二人坐下之后,西风只是看着水面发呆。

撑筏子的,是一个久走水面的老手,这一条水路又是他甚为熟悉的,水面上虽有几处礁石突出来,可是他这木筏子穿行其间,极为自然,不一会儿时间,可就到地方了。

在一处分水隘口,木筏停了下来,这里还停着不少小船。西风伸了个懒腰笑道:“好了!可到了地头了,老弟!咱们上去吧!”

二人张罗着牲口上了岸,那撑船的也不敢要钱,只是用眼瞧着二人。依着西风,真不想给他钱,谭啸看不过去,给了他半小袋沙金,这数目反倒超过了原来的船价,那船夫高兴得了不得,千恩万谢不已,西风一路唠叨着嫌他得的太多。

这是一处野渡,走上岸来四处冷清清的,当然天太晚了也是一个原因。

谭啸上了马,叹了一声:“今夜不能再多赶路了,还是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西风在骆驼背上缩着脖,注目着前路,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跟着我走绝错不了!”

走了一片乱石头路,前面是黑密密的森林,风吹得树林叶子哗哗地响,地面上只是数点灯光,天上的星月也很淡,西风伸手指着远处一点灯光道:“咱们到那里歇一夜,明天再走!”

谭啸点了点头,问他道:“那地方是你朋友住家么?”

西风哼了一声,脸色显得很不自然,谭啸只当他方才被水淹的,也就没有多问他。

渐渐地走近了,谭啸注意到,那是一座占地颇大的竹林子,林中有一座砖房,还有围墙围着,内中有灯光泛出来。二人下了坐骑,西风一敲门,里面先是汪汪的狗叫之声,接着有人用汉语问:“谁?”

老猴王高叫道:“西风!”

那人口中“哦”了一声,一面喝叱着狗,一面开了门,一个穿着长衣服半秃顶的矮老头走了出来。西风忙笑着上前小声说了几句,那人似怔了一下,目光立刻转向谭啸,欠身道:“怠慢,怠慢,壮士请进。”

谭啸目光扫向西风,窘笑了笑道:“这是……”

西风哈哈一笑,指了一下那老人道:“老弟别客气,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人称西北虎常明,也是一位练家子。”

谭啸忙欠身道:“失礼!失礼!”

西风又向那人介绍道:“这位少侠,是由中原来的,姓谭名啸,人家手底下可是真不含糊。”

说着耸肩笑了笑。西北虎常明哈腰笑道:“难得难得,这是稀客,快请进!”

当下西风第一个迈步进去,谭啸相跟入内。西北虎常明用大嗓子招呼着下人,为他们拉着马和骆驼,谭啸自己把马鞍上的革囊解下来,用手提着。

西北虎常明目光在谭啸胸前的那口短剑上扫了几眼。

三人绕着一行细草铺着的幽径,走到了厅房,常明拉开了纱门,含笑道:“谭少侠请先和宫老哥在这里坐一会儿,容在下去招呼住的地方。”

谭啸笑道:“太打扰了,老兄请自便吧!”

他说着目光随便一扫,见北屋里还亮着灯。这时西风已拉着他走进了客厅,先前为二人拉牲口的小厮,掌了一盏灯进来。

谭啸把革囊放在身边,随着西风坐了下来,见客厅内摆饰得很朴实,一色的楠木家具,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那小厮又送上了茶,谭啸就口慢慢饮着,藉以驱寒,西风眯着眼笑道:“怎么样老弟?这地方还不赖吧!”

谭啸点了点头,眉头微皱道:“只是太冒失了一点,在路上,你怎么一直没给我提起过这位常兄呢?”

西风只是嘻嘻地笑着,又说:“都是自己人,你用不着客气,等会儿再招呼他弄点吃的来,咱们填饱了肚子好睡觉。”

说话之间,西北虎常明大声咳嗽着进来,对着二人连连揖道:“怠慢,怠慢!二位的住处兄弟已布置好了。天已不早,宫老哥,请你照顾这位小兄弟先歇歇,一会儿再吃些东西。”

谭啸忙站起身来,不自然地道:“多谢常兄,太打扰了。”

常明一推手笑道:“唉!老弟,这算什么?我和宫老哥是半辈子的交情了,足下既是他的好友,就等于兄弟一样。只是地方简陋,还请多包涵一点。”

谭啸心目中倒很欣赏此人的个性洒脱,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客气话,遂站起身来,随着西风和常明走出了厅堂。穿过一条弄堂,来到一间厢房,房内点着灯,隔着纱窗看来很明净。

西北虎常明拉开了门,含笑道:“请,请!”

谭啸和西风迈足入内,房内摆着两张床和一张八仙桌子,铺着整齐的被褥,别无长物。这房子四壁都是用花岗石建筑而成,看来十分坚固。

西北虎常明搓着手说:“我再招呼人弄一盆火来。”

西风摆手笑道:“不用,不用,我们这位谭老弟内外功夫都到了家,这点冷算什么!”

常明笑瞟了谭啸一眼,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唉!咱们哥儿们可是都老了!”

谭啸被他们恭维得很不得劲,却也不好说什么,遂坐了下来。常明也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双眸子,上上下下在谭啸面上转着,问道:“谭少侠此行何去?”

谭啸欠身微笑道:“此去沙漠先访寻一个朋友,然后预备到中原去一趟。”

常明微微一笑:“谭少侠所访问的人是个女的吧?”

西风以目怒视了他一眼。谭啸不由怔了一下,脸色微红,浅笑道:“兄台何以得知?”

常明呵呵大笑道:“这还用得着说吗!老弟这么俊的人物,若没有几个姑娘缠着,那才叫奇怪呢!”

西风脸色在他这句话之后,才微微和缓了些。

谭啸苦笑了笑,说:“常兄真会说笑话,小弟自身事情尚处置不了,哪还有如此心情?”

西北虎常明不由也呵呵笑了,他站起来说:“好吧!老弟你休息吧,我叫人给送些吃的来,咱们明天见。”

谭啸微笑站起身来,和西风送他至门前。常明忽地转过身来,双手一抱道:“请回!”

他口中这么说着,双掌竟猛地朝谭啸一双肩头上按了下去。谭啸不由大吃了一惊,当时身形一旋,如一阵风似地飘了出去,双脚向那张八仙桌子上一落,案上的灯头微微晃了晃,没有带出一点声音,这种身手看来足够惊人的了。

谭啸身形落定之后,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却见西北虎常明哈哈大笑道:“老弟,真有你的!”

边翘了一下指头道:“好本事!好本事!”

谭啸见他开玩笑,自然不好说什么,遂飘身而下,苦笑道:“常兄好纯厚的鹰爪力!小弟鸡肋,何堪承教?”

常明老脸一红,瞟了西风一眼,嘿嘿笑道:“老弟,你这是骂人了。”

西风冷哼了一下,笑了两声道:“你自己不识抬举,还说什么?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兄弟,不是我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

说着笑了笑,把下面的话混过去了。谭啸红着脸笑道:“老哥哥,你太抬举小弟了!沙漠里,谁不知道你老猴王西风的大名呀!”

老猴王呵呵笑了笑,抖着肩膀道:“小兄弟!咱们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的眼睛里哪会有我这么一号?”

谭啸刚要争辩,西北虎常明又笑道:“好了!二位就别客气了,咱们明天见。”

说着,转身出了门口,却又回头看着谭啸笑了笑道:“这院中养有三四只恶犬,为恐误伤,请老弟夜里最好不要出来,以免……”

谭啸欠身道:“常兄请放心,小弟不出去就是。”

西北虎常明点头笑了笑,道了晚安,又对西风看了一眼,含笑点了点头,才转身走了。

二人送他走后,回身进房,西风笑道:“我这位常兄弟有时候开玩笑不知轻重,老弟你可不要见外。”

谭啸连说:“哪里哪里!”二人各自躺下歇息了一会儿,门外有了声音,就见一个小厮,端着饭菜进来,还有煮好的热汤面片。二人不客气地大吃了一顿。小厮侍候着他们吃完后,收碗的当儿,小声对西风道:“常爷请……请……”

西风脸色微红,口中说:“我知道,你去吧!”

那小厮端着碗走了。西风笑着回头看着谭啸道:“老弟!等一会儿我得出去一趟,常明大概有事关照我,你一个人屈就一会儿!”

谭啸笑道:“你请便,我也该睡了!”

西风笑道:“咱们不用着急,好好睡它一夜,明天晌午走也不迟,你找人光急也不行。”

谭啸点了点头,叹了一声道:“我只担心她一个姑娘,会不会……”

西风摆手笑道:“不会,不会!老弟你只管放心。”

其实,他连谭啸说的什么也不知道,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说到西北虎常明,西风只是含糊地应着。过了一会儿,谭啸有些困了,把外衣脱下来,穿着一袭紧身内衣躺下来。

西风嘻嘻笑道:“你这倒真是枕戈待旦,睡觉脖子上还挂着宝剑,不嫌难受么?”

谭啸笑了笑道:“外出久了习惯了,老兄你有事请吧!”

西风眉头皱了皱,先过去把窗子关上,又要为谭啸放帐子。谭啸连道不用不用,奈何他执意非给他放下来不可,又把灯光拨得极小,才带上门轻轻走了。

他走之后,谭啸闭上眼,想先养养神,等他回来再睡,谁知疲累了一天,眼一闭上就睡着了。

外面风很大,吹得竹林子吱吱地响,谭啸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只见室内昏灯闪闪,他坐起身来看了一眼,见西风那张床上,仍是空空如也,不由皱了皱眉,心说怎么他还没回来,这么晚了还会有什么事呢?

想着又躺下,心想管人家的闲事作什么,我还是睡吧!谁知心中有事,竟是无法入睡,勉强闭了一会儿眼睛,愈发思潮重重,干脆坐起身来,见八仙桌上有茶具,就下床去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把剩茶打开窗子往外一倒。

无意之间,杯子轻轻碰了窗栏一下,发出“当”的一声。谭啸怔了一下,才知那漆着黑漆,看来是木制的窗栏,竟是铁做的。

这小小一点发现,却带给他一些意外的思虑,心想这西北虎常明到底是何许人也,又想到他那些举动,不无可疑之处。尤其是西风和他之间,似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他们何故如此呢?”

这么想着,心中不禁又加了几分疑心,一时睡意全消,当时干脆把外衣穿好,又坐了一会儿,仍不见西风回来,他可就更动了疑心了。

当时轻轻把门扭开尺许,向外望了望,只见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灯光。

谭啸不由一惊,暗想道:“咦!他们都睡了么?”

想着目光在院中扫了扫,四处静静的,俗谓艺高胆大,谭啸心中这一动疑,决心要探察一下虚实,当下把长衣掖了掖,为防院中有狗,先在门口找了一粒石子,轻轻抛出,不见动静,这才纵身而出。只一拧腰,已窜上了屋脊。

这才看清,院中房屋不少,最少也有二十来间,他在瓦面上以“踏雪无痕”的轻功向前跑了几十步,看清北面厢房窗前,透着一些暗暗的灯光。决心一窥真实的谭啸,丝毫也不顾虑地几个起落,已扑临窗前,落地之后,用“缩骨卸肩”之法,刹那间暴缩如童,再往地面上一趴,真和一只狗差不多大小。

这时,他耳中听到室内传来极为轻微的谈话之声,这种声音,若非仔细听,真不易听出来。

谭啸稍微趴伏了一会儿,看清了四周再没有别人时,他才轻轻站了起来,把目光由窗缝边向里面窥视,室内昏暗朦胧,很不易看出些什么。

他稍微定了定神,再仔细地向室内望去,这一次,他可看清一切了,脸色倏地一阵大变,目光离开了窗缝,后退了一步,暗暗叫道:“天哪!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竟会在此!”

他眸子里闪烁着怕人的光,一时由不住全身一阵瑟瑟发抖,一切都像是一个梦一般,老猴王西风原来竟是这么一个人!

他的目光似要喷出火一般,当时强压着内心无比的震怒,重又蹑足窗边,把目光凑向窗缝,凝神屏息,他要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这是一间布置十分雅洁的房间,壁上挂着琴剑,靠南面壁根,放着一张铜床,床上半靠半坐着一个穿白衣的矮小道人。

这道人鸠首鹤面,银发银眉,一双小三角眼半耷着眼皮,正在和坐在床前的人说话。

看到他,谭啸禁不住血脉怒张,此老不是别人,正是在大漠里被谭啸、袁菊辰、依梨华三人合力击成重伤的白雀翁朱蚕,想不到他竟会藏到这里。

这还不足为奇,更奇怪的是,他竟会和老猴王西风、西北虎常明他们沆瀣一气,看来交情非浅。

在他身前,紧靠床边的两边椅子上,坐着西风和常明,这两个人把身形向前倾着,正在细声地与朱蚕说着什么。

白雀翁朱蚕脸色苍白,气色很坏,一副大病新愈的模样,一双扫帚眉几乎挤在了一块。

他的一只手摸在胸前,有气无力地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这小子你们是不知道,妈的,他滑得很,要是没有十成把握,咱们干脆别动他……”

他喘了一口气,又说:“我现在伤还不见大好,一个不成,可就……”

西北虎常明坐在他左前方,闻言连连点着头,毕恭毕敬地说:“朱老你就不用担心了,这事情我们一定会慎重,这小子刚才我也试了试他,是有两下子。”

朱蚕哼了一声,道:“两下子?他的花头多着呢!别说你们两个,老弟!不是我看不起你们,你们想想,我和晏星寒、裘胡子、剑芒老尼姑,四个人合力,两次下手,都叫他溜了,你们说这事情容不容易吧!”

老猴王压低了嗓子道:“朱老!你老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朱蚕翻着眼皮,冷笑道:“不到两个月,都怪我太大意了,我没想到那小狼崽子居然会帮着他。这笔账,我们是永远也算不清了。”

说着双手交叉着,发出格格的骨节响声。

窗外的谭啸紧咬着牙关,若不是还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真恨不得破窗而入,下手给他一个厉害。

西风听了朱蚕话后,低笑了两声道:“老前辈,你大可放心,那狼崽子已经离开了沙漠,我亲眼看见他护着棺材走的。”

他回头看了窗户一下。谭啸吃了一惊,只当是他发现了自己,不由吓得把头一低。

谁知西风只是作贼心虚,他倒是什么也没发现,这时又回头过去,哑声道:“那狼崽子的功夫,凭良心说,我还能敌他;不过那小子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口好剑,那口剑据说是一口削铁断金的利害玩艺!”

朱蚕口中“哦”了一声。西风接下去又道:“想不到,现在他竟把这口剑赠给了谭啸,我瞧见他挂在脖子上的。我本想就手给他弄下来,可是妈的,那小子真机灵,连睡觉都挂着不解下来。这东西在他手里,还真讨厌!你本事再好,也不敢往他跟前偎。”

朱蚕皱了一下眉,嗯了一声道:“这倒是很讨厌,想法子先弄它过来。”

西风点了点头说:“我再想法子试试看。”

西北虎常明搓着手道:“可是,最主要的是,咱们什么时候下手灭他呢?”

朱蚕耸了一下眉毛道:“这事情不可草率,我们得好好策划一下,不动则已,一动就得把他拿下来才行。”

谭啸心中一惊,遂见西北虎常明皱眉道:“可是他明天天一亮就要上路了呀!”

西风摆了一下手道:“这个,我想办法留住他就是了,问题是朱老住在这里,时候长了,保不住要被他发现了,可是不好。”

常明冷笑道:“发现了又怎么样?咱们两个人还怕他不成?”

西风叹道:“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问题是一打草惊蛇,他跑了,以后再想把他弄来,那可就难了!”

朱蚕垂首道:“西风说得好,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跑了,你们得想法子!”

西北虎常明拍了一下头,忽然笑道:“你看,我都忘了,有这么个地方,我倒没想起来。”

西风忙问其故,常明手指地下笑道:“这下面有个地下室,挺干净的,我看明天朱老就移下去住怎么样?”

朱蚕微微颔首道:“也只好如此了,你们两个千万不可大意,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这小子人单势孤,咱们计划好了,一举手就把他给铲了。你两个先尽量拉拢他,不要露出马脚来。”

西风和常明都点头不语。窗外的谭啸心说:好狠的东西,我们看看谁厉害吧!

这时西风从位子上站起来说:“天不早了,我得回去看看,别等他醒了,动了疑心就不好了!”

朱蚕闭上眼,挥了挥手。常明和西风转过身来,谭啸拧身上了房,踏着瓦脊,回到了住处,轻轻入内,把门带上,把外衣脱下,钻进帐内,又把被子盖好,闭上眼睛。不多时西风便推门而进。

他慢慢关上门,轻轻移步来至谭啸帐前,隔着纱帐向内望了望。谭啸似乎看到他的唇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西风又往前靠了些,谭啸猛地坐起,他这个动作,把西风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了一步,傻笑道:“兄弟怎么啦?”

他脸色很不自然。谭啸装作迷糊道:“啊!我当是谁呢!”

然后又含糊道:“你才回来呀?”

西风点了点头道:“不!回来一会儿了……”

他心中暗暗吃惊这少年灵敏的警觉,即使在睡梦之中,床前站一个人,他都能发觉。看来,要想下手害他,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下不禁微微发起怔来,谭啸揭开帐子,眨着似乎惺忪的睡眼道:“你怎么还不睡呀?咱们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西风嘻嘻一笑。谭啸暗中骂道:“老王八蛋,我看你用什么方法留我?”

果然,西风拉着老脸,半笑道:“走不成啦!兄弟!”

谭啸假装迷糊道:“为什么?”

老猴王西风摸着后脑勺道:“听常明说,这两天大戈壁里有旋风,人马都不能行,没办法,只好在这里多留两天了!”

谭啸心说,好中听的瞎话;可是他表面却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毫不考虑地点头道:“没办法,只好这么了!”

西风想不到他居然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当时不由惊喜不止,频频点首道:“咱们多住几天也好,把精神养足了好上路。”

西风又笑了笑说:“我那位常兄弟对你很是敬仰,他说明天要弄几个菜,好好请请你,尽尽地主之谊。”

谭啸微微一笑:“这就太不敢当了!”

西风目光转向他胸前,张大了眸子道:“老弟!你这口剑看起来可真不赖,借我看看如何?”

谭啸心中一怔,可是他为人十分沉着,心知他即使存有异心,此刻也绝不敢硬夺。当时乐得大方些,遂自颈上解下来,递了过去。

西风想不到他居然如此放心,当时笑着接了过来,先把玩了一番,又抽出鞘来细细观赏着,雪白的剑光,映照着他那充满了羡慕觊觎的面容,他是那么的爱不释手,可是却不得不还给人家。

可是他内心似乎已经决定了,在他把玩着这口剑时,他内心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说:“等着吧!这口剑迟早要属于我的!”

谭啸接过了剑,哂笑道:“这是一口斩铁断金的利刃,它可以削断任何兵刃。如果有人不知自量,想要从我手中夺取它的话……”

他露出白牙笑了笑道:“老哥哥,那他们可是要付出相当的代价的!”

西风闻言,心中打了个冷战,出乎意料地怔了一下。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谭啸这句话,竟是针对他而说的。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当然!当然!”

谭啸一双眸子不住地在他面上转着,他似乎想观察出来,为什么这个人要出卖自己?这一刻他对于人心,感到很是诧异,有些人是为了损人利己;有些人是为了利己而损人,这些都能说得过去。可是眼前这个人,又是为了什么呢?何故要如此?

他努力地追忆着,仍然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他那湛湛有神的目光,看得西风很不得劲。西风伸了一下胳膊,嘻嘻笑道:“老弟!睡吧!”

谭啸茫然点了点头,重新躺到了床上,西风也和衣上床。二人都怀着满腹心事,谁也不能入睡,只听见彼此辗转翻身的声声。

谭啸脑子里在想:“这是一个好机会,我必须要好好把握住,白雀翁看来势单力孤,我如能先把他除了,将来就少了一个强敌……”

好难挨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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