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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夕阳将下时的一抹余晖,最称醉人。

残阳像是整个的被云气所吞噬了,只剩下了一轮边儿,是那种透明的“红”。“琥珀”的红,“玛瑙”的红,深的、浅的……大幅“泼墨”画儿似的,将整个西半边天都染满了。

“人”形的雁列,缓缓地移动着,那么轻微舒徐的扇着翅膀,整个雁列都沉醉在瑰丽的一天红光里,形像潇洒、悠闲,诗情画意……却涵盖着庄严与执着,是那种“可看而不可及”,仰之弥高,令人衷心倾慕的“高超”境界,相形之下,“人”反倒似渺小了,其间差别,真似“判若云泥”。

搁下了最后一个“白”子,这局残棋总算结束了。

苗人俊微微一笑道:“你是我所遇见过两个棋弈最高明者之一,看来我短时间内是难望胜过你了。”

君无忌摇摇头道:“也不见得,纵观全局,你始终是退守不攻,后来杀出的五子,如果提早半局,此番胜败可就难说了。”

“但,毕竟我还是落败了。”苗人俊凄凉地笑笑:“败军之将是不可言勇的。”

接着他平手指向眼前波谲云诡的大片云海:“战云密集,形像己十分显明,这一次昏君对瓦剌用兵,其实未卜已知,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大军所至,劳民财伤,却又何苦?所为何来?”

君无忌其实早已发觉到了,每一次只要提到当今的“永乐”皇帝,苗人俊必以“昏君”称之,他本人的看法容或稍有不同,却也懒得与他争论,就任他一路“昏君”下去吧!

苗人俊神采至为飞扬,即使他身染宿疾,却赖以神奇的药物维持,除了病发的那一霎,余下的任何时间,都无异常人,既无碍他的行动,更无碍于他的用武,即使那一张过“黄”颜色的脸,在醉人绚丽的夕阳感染下,也似一如常态若无异样。

“你与朱高煦最近可曾见过?”苗人俊的灼灼眼神,直直地向他盯视着。

“有必要么?”君无忌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等着瞧吧,无论如何他是放不过你的!”

“你真的这么以为?”

“错不了的!”苗人俊哈哈笑着:“他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上一次的行动,绝非偶然,既然已对你萌生怀疑,终必会嫁祸于你,切莫心存大意,要十分小心才好。”

“这么说,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君无忌神秘地笑了笑,接道:“你以为我会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在任何事情没有发生以前,光凭臆测到底有欠实际,上一次的事,我曾怀疑到是大内那一批鹰爪子动的手脚,但是也只能怀疑而已,到底没有真凭实据,却不能就此认定。”

“那是错不了的!”苗人俊冷冷笑着:“你只一说,我就猜出来是他们,我曾与他们打过交道,很明白他们的手下作风。”微微一顿,喃喃又道:“你曾说过其中那个身手不凡的蒙面人,倒是有些令人费解,莫非他就是……”

“谁?”

“纪纲!”

君无忌呆了一呆:“会是他?”

纪纲是当今大内“锦衣卫”的指挥使,由于有一身高超异能,手下卫士多为罗致风尘武林中人,是以名重江湖,武林中无论黑白两道,谈起此人,并不陌生,只是见过这个人的,却是寥寥无几。

“你以前见过他?”

“没有!”君无忌冷冷地说:“但却久仰他的大名,你呢?”

“我也没见过,不过却知道一些有关他的传说!”他脸色颇为凝重地道:“如果真是他找上了你,却要留心一二。”

“真有这么严重?”君无忌道:“如果那个领头的蒙面人真的是他,他的那一身功夫我已经见识了,虽说不错,却未见得就能对我构成威胁。”

“他诡计多端,常会两面为人,令人防不胜防,这一点远比他的武功可怕。而且,”苗人俊语重心长的道:“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还不在这里,倒是在隐藏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实堪顾虑,令人担忧?”

这倒是君无忌所不知道的,不觉大感惊异。

提起了这个人,一向自负的苗人俊,脸上也不禁现出了沉重表情。

看了君无忌一眼,他颇似凄凉地道:“说一句气馁的话,你我的武功,已是当今罕见,只是若与传说中的这个怪人比起来,只怕还有不及。”

“这个人是谁?”

“盖九幽!”

“九幽居士?”君无忌显然吃了一惊。

真正是一个神秘的消息。如果不是苗人俊提起来,他几乎已经淡忘了,传说中的这个“九幽居士”,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异能,介身黑白两道之间,我行我素,为一极其自负任性之人,生平虽无显着恶迹,但却绝非正道中人。由于其禀性怪异,刚愎自用,再加上一身出神入化的身手,简直无人敢与招惹,无不敬鬼神而远避之。盖九幽这个人纵横江湖,应该是属于二十几年以前的事了,那个年代里,在场的君无忌和苗人俊都还没有出生,或属襁褓稚龄,自是无从记忆,然而,他们两个人对于这个传说中的武林怪客过去行径,却都并不陌生。以此推判,“九幽居士”,这个人的份量,也就可以想知。

在一番凝神倾思之后,君无忌终于记起了来自师门的对盖九幽这个奇人的若干传说。

“据说,那一年‘平原之会’之后,盖九幽负伤极重,有人甚至于相信,他早已死了,详细情形又是如何?”

“真的情况是,他并没有死!”苗人俊冷冷地笑道:“不过负了极重的伤,倒是那一次平原之战后,他便自退离江湖,永不复出。据说,他已经残废了,但是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却并没有消失。”

君无忌心里略自奇怪,这个苗人俊看来与自己年岁相彷佛,却似无所不知。这一切或许皆为来自其师门“摇光殿”独家消息!其实“摇光殿”本身这个组织又何尝不一样是充满了神秘?

只有神秘人才会去留意比他们更神秘的人,或许便是基于这个原因,那个“九幽居士”才会在神秘的“摇光殿”密切注意之下而无所遁形,果真如此,这个摇光殿的用心,也就颇堪令人玩味了。

君无忌其实对于“九幽居士”这个人所知有限,难得苗人俊知悉甚多,这种独家秘闻,对于一个行走江湖、仗义执剑的武林中人来说,极为重要,惟其如此才能在未来的接触里,领着先机,把握较多的胜算。

“那么,这个盖九幽又怎么会与朝廷中的锦衣卫搭上了关系?”

“详细情形,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不过,锦衣卫的头子纪纲,暗中仰仗盖九幽的支持,却是事实,要不然,纪纲绝不敢如此视天下武林如无物,胆敢公然与武林正道为敌。”

忽然他打住话锋,目光湛湛地注视着君无忌:“像江南的柳一鹤,云南的‘神刀’陆云龙,还有南湘的雷氏兄弟,这些人在当今江湖正道上来说,都有相当的声望,只因为不齿纪纲所为暗中策应抵抗,就此纷纷都遭了毒手。这些事你可有过耳闻?”

“我知道。”君无忌缓缓说道:“这些人的死,情况好像很复杂,但是却不像是出自大内之所为。”

“本来就不是大内里面人干的!”

“那是……”

“盖九幽!”苗人俊沉郁的目光多少含蓄着一些神秘:“我所获得的消息,绝对可靠,这些人即使不是死在这个老怪物的亲自出手,也必与他的策划有关,纪纲绝对没有这个本事。”

“只是,”君无忌沉默了一下:“盖九幽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又对他本人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也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苗人俊十分冷静的样子:“表面上看起来,好像盖九幽不应该做这种傻事,仔细想起来,他这么做却也有他的道理,据说这个盖九幽复出之后,在‘雷门郡’成立了一个叫‘雷门堡’的组织,专为朝廷短期训练干练的杀手。”

这都是君无忌闻所未闻的事情,聆听之下,不禁暗吃一惊。如果苗人俊的这个说法属实,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再好怀疑的了。

“我明白了!”君无忌冷冷地说:“这些经九幽居士短期之内指点速成的江湖人物,也就是锦衣卫生生不息的卫士,盖九幽也必将因此而收受朝廷为数可观的大笔津贴与长时供奉,而有了盖九幽这个人做为强大靠山之后,纪纲也就越加的无所忌惮,为所欲为。他们可真是相得益彰。”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说:“你猜想得完全不错,这就是他们目前合作的一个大致经纬,在这个方式之下,武林中无论正邪两派,鲜有能独立自主,敢于不听从他们召唤的,这个矛头有一天也终将会指向你我,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君无忌微笑着道:“因为很可能这个矛头已经指着我了。”

苗人俊剑眉微耸道:“这件事已在摇光殿的严密注视之中,九幽居士尽管目无余子,只是如果一旦招恼了摇光殿主人,未来胜负可就难以预测,我相信这一点盖九幽应该心里比谁都清楚。”

君无忌道:“这么说,摇光殿主人与盖九幽之间,曾经结过梁子了?”

“也许是吧!详细情形似乎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对于“摇光殿”这个神秘的武林门户,君无忌所知道的实在有限,不过如此而已。他当然知道苗人俊本人正是出身摇光殿,正因为这样,有些话反倒不便多问了。他虽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摇光殿”主人是个何等样的人物,然而种种迹象却已显示出,这个人必将是一个行为怪癖,身负有惊人绝技的一代武学宗师人物,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却让自己无意之间给得罪了。

另一面,看来汉王高煦,似乎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如果上一次有人暗袭竹舍,在舍内大肆搜索的事,果真是纪纲所为,那么它所显示的意义,可就不单纯了。

“又是为了什么?”他自问,“莫非高煦竟然已怀疑到了我的出身?还是……”

不知何时天色已变得十分昏黯,西边天际已失去了那种醉人的胭脂颜色,附近鸟雀俱已归巢,再也听不见一声鸟鸣。“山静猿宿,水凉鸟飞”,一种突然的萧索感触,加深着君无忌此刻的思绪。

不经意的,他却又接触到了苗人俊那双沉郁复深邃的眼睛,陡然使得他为之怦然一惊。这个人其实又何尝不神秘?一个人真正地要去了解另外一个人,该是何等的不易,基于这个因素,人实在不能轻易的便相信另外一个人,所谓“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这种复杂虚伪的人际来往关系,无疑阻挠了正常纯洁的友谊发展,对于正常的人性,该是一种讽刺,多么庸俗、卑鄙!

其实君无忌本人又何尝不一样?也许在苗人俊的眼睛里,他更神秘,也许正是基于这个因素,苗人俊才与他“虚与委蛇”,俾能进一步刺探出他的本来面目。

君无忌真正索然了。一霎间,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黯黑,再也看不见一棵树、一片云、一个人影。

今夜无云,却有那灿烂的一天星群。

由孙二掌柜的酒坊出来,四下里已是一片黝黑,却只是“流花酒坊”四个字的棉纸灯笼,在风势里滴滴溜溜打着转儿。明明是芙蓉三春的时令,却给人有冬的肃杀感觉,倒是流花河的哗哗流水声,多少带回了一些生气儿,让人感觉到,生命有时候仍是可爱而值得留恋的。

“君爷你好走,拿着灯笼小心别让狼给招着喽。”二掌柜的送上了老油纸灯笼,一个劲儿的拱手作揖,小心翼翼地送走了这位财神爷。

说到“狼”,可真就传过来阵阵凄厉的狼嗥声。一时远呼近应,怪吓人的。

这里走夜路的,除了火把以外,都不会忘记另外还得带着一件家伙,像什么镰刀斧子之类的,一旦遇着了狼,也好用以防身。像眼前君无忌这般潇洒的只拿着一只灯笼,长衣飘飘的人还真不多见。

空野狼嗥声中,君无忌沿着流花河岸,缓缓地向前走着,难得的像是今夜的这般心情,他居然兴起了“踏月”的一番雅兴。

扬起的灯光,晃动着水面上光彩璀璨的金色鳞片,那么耀眼刺目的光彩,每一点小小星光,都像是神秘的化身,冥冥中有所启示,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君无忌只觉得身上无比的燠热,才想到刚才在酒坊,经不起孙二掌柜的怂恿,多喝了几觥酒,敢情是酒兴风发,有些发作了!

虽然如此,对于他来说毕竟也是新鲜的。以他之精湛内功,几觥水酒岂能作祟?真是不可思议。

话虽如此,那起自丹田的无比燠热,一阵阵地向上窜着,在在显示着此番的发作,非比寻常。

何以同样的酒,今夜所显示的却份外刚烈?还是自己身体有了意外病兆!

灯光起动,照见了近在咫尺,紧伏着地面的一只大灰狼,白森森的獠牙龇露着,一面缓缓地向后面退着。动物的习性,常常是深奥不可理解的,就像是眼前这只大灰狼,看似畏缩不前,很可能下一个动作即为出击,扑人而噬。然而君无忌却只当未见,正眼也不瞧它一眼。

冷风习习,依然是那种透人骨髓的冷。君无忌却只是身上阵阵发热,那种深入内脏的燠热,极短的一霎间,已是大汗淋漓。

渐渐地他明白了。“姓孙的,你好大的胆子,弄的好手脚!”一面气压丹田,不使真气流散,却将一袭长衫脱下系向腰间。

却在这一霎,瞧见了件希罕事儿。那是一艘平头双桅的官式大船,静悄悄停泊在岸,两盏官灯,特意的加上布笼,将散发的灯光,掩饰到最低限度。江舟夜泊,很可能内里的官人已安歇了,偌大的一号官船,不见一些异态,听不见一点点人声,却只有冲激船板的浪花,一次次翻涌着白色的泡沫,发出间歇性的哗哗水响声。景象舒徐,显示着“夜”的单调与宁静。

这艘官船其实并无任何可疑之处,只是这一霎在君无忌目睹之下,在其内心却显示出一种震撼,直彷佛其中包藏有十分凶险,千万甲兵,下意识里令他产生出高度警惕。

大船上其实亮有灯光,只是为重重帏帐所掩遮,外面一时看不出来而已。也只有君无忌这般锐利的目神,才能察知。看到这里,他忽然有所警觉,霍地向后退了一步。

身侧传过来凌厉的一声狼嗥,疾风袭项里,显示着巨大狼影的一双前爪,直向着他的肩上搭来。敢情这畜生,选择了这一霎出击。

皎皎月色里,大灰狼一双眼睛,有如两点流星,张开着的巨大狼嘴,直似一口就能咬断敌人的喉管。然而,这一次它却是找错了对象,碰见了君无忌这个厉害的对头。

随着君无忌下伏的身子,看来不缓不疾,偏偏就闪过了大灰狼锐利的前爪,连带着这畜生整个的身子都扑了空,“呼……”疾风声中,直擦着君无忌头顶发梢滑了过去。

狼性多狡,自不会就此甘休,况乎是一只饥饿的狼。大灰狼一扑不中,不容身子坠地,就空一个疾翻,回头照着君无忌喉上就咬,狼嘴未开,即为君无忌手起一掌,劈中面颊,悲嗥一声,腾飞出丈许开外,当场昏了过去。

这一掌君无忌不过只用了三成力道,忖量着大灰狼不致因此丧命。原来他为人心存忠厚,即使与敌人动手过招,亦每存慈爱,除非是极恶大凶之辈,多不忍废其性命。眼前这只恶狼,固是择人而噬,他却能独独体谅出它为饥饿所迫。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原是造物者的刻意安排,本乎此,兽性之恶亦可谅矣。

不过是举手之间,即行将恶狼制伏掌下。

战云微启,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灰狼无知,正好作了上阵的先锋。

君无忌一掌递出,耳听得身后冷叱一声,即有尖风一缕,猛袭而至。夜月下,一缕银光,夹带着刺耳的一缕尖风,像是发自船头,直取君无忌后脑,暗器本身劲道十足,竟是一支江湖上不常见的“蛇头白羽箭”。

这类暗器的发射,多视出手者本身内力劲道而定,如能配合着手指上的独特劲道,以“阴指”发射,更能发挥箭上威力。蛇形的暗器尖端,设置十分精巧,内藏有两根倒刺,一经入肉,即能自行跳开,中者如想拔出,势将大费周章,非得要把箭身四周的大块血肉生生挖出不可。

眼前这支蛇形白羽箭,显然劲道十足,流光一线,出手平直,只此一端即可见出手人的功力不凡。

也亏了君无忌早年所身受严格的“暗器听风”训练,各类暗器,无需目察,只闻其风,即能判出是何家数。眼前情形,却也并不例外。他的身手,微妙到几乎无需回身,即能判知暗器的来路,反手一抄,即行抓住了箭上白羽,足下力点,纵出了丈许开外,这才就势转过了身来。迎接他目光的,竟是有如飞燕的一双人影。

这双人影,显然起自船头,轻功料是不差。一经纵起,状如剪空飞燕,交叉而过,“噗噜噜”衣袂荡风声里,已是临近眼前,却是一左一右,双双落身当面,却将君无忌暗钳于中,取了个攻守咸宜的势子,随即不再移动。

紧接着冷笑声中,一个人却自踏着月色,由一旁林内徐徐走出,不偏不倚,就着先时二人钳形站势居中的那块空地站定下来。

银灰色的一身锦袍,在月色里闪闪发光,个头儿不高不矮,举止从容不迫,望之不失斯文。

除此之外,便自别无所见了。

映入君无忌眼帘,颇不陌生的,竟是这人紧系在脸上的一袭黑巾。

君无忌当不会健忘,这个人的一身穿着打扮,甚至于脸上面巾,与他都“似曾相识”,如果他没有猜错,便是那一日领头来到自己竹舍,打劫搜索,随后神秘失踪的同一个人。

至于来人的身分,简直已是昭然若揭。

“幸会幸会,咱们今夜可又见面了!”语音沉着,像是有意的压低了,只是掩不住那宛若儿音的清脆。

一面说时,这人缓缓抬起了一只白手,反手攀向背后,紧紧握住了露出颈后的一截剑把子,手腕微振,已把一口尺半短剑掣在手上。

“姓君的,今天晚上只怕你是插翅难飞了!”话声未顿,只听见嗖嗖嗖一连几声,大船上人影连连起动,不及交睫的当儿,身侧四周已站满了人影,有高有矮,远近相间,黑夜里固然是难以看清这些人的面影,却独独能体会出那一双双含有狰狞敌视的眸子。

蒙面人狠狠地道:“姓君的,光棍一点就透,识相一点,我劝你还是打消了动手的意思,跟我们走一趟!”这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缓缓地道:“只要阁下你点头答应,我保证绝对不难为你,怎么样,你就给句干脆的话吧!”

说话时,这人手上的一口短剑,映着天上星月,蛇也似地颤着,以此而现诸剑身的光华,其亮刺目。君无忌无异在剑术上有着极其杰出的造诣,正因为这样,他才在一望之下。即能辨出对方持剑的这个蒙面人,剑上功力已颇具气候。

所谓“剑以气使”,一个能以真气驾御剑身的人,与只以力量挥剑的人,无论在功力意境上说,都显然有着极大的差异。

蒙面人只不过手握剑身,还没有施出一招半式,他所形诸于剑上的功力,早已显露无遗,特别是落在了君无忌这等“行家”的眼里,便自对他有了一个初步的审度认定。

“足下功力不弱,其实不必以多为胜。”君无忌面色平和地缓缓打量着他:“如果我没有猜错,我们见过,是不是?”

蒙面人嘻嘻笑道:“是么?”

“那一夜承阁下深夜造访,只可惜我这忝为主人的人不在,晚到了一步,以至于没有好好接待,实在罪过,足下这样故示神秘,自欺欺人,未免贻笑大方,也太小家子气了。”

一面说,左手启动,已把悬挂在右手小小竿梢上的那只白纸灯笼摘下,托在掌上,却把空出来的三尺竹竿,往前面比划了一下。

随着他踏出的脚步,立刻形成了颇具威力的一个剑势。先时站立在他身前左右的两个锦衣卫士,立刻格于凌人的形势,双双被逼得向后退了一步。

正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虽说不过是一支竹竿,一经内力布施,亦有长剑气势。

蒙面人早已领教过他的功力,当知其身手不凡,此时见状,亦不禁吃惊不小。

“如果我的记忆不差,足下曾到我设馆教书的山神小庙来过,并承捐赠了不少书物,那时的你。一派斯文,俨然地方善士,曾几何时,摇身一变,又成了今日这番嘴脸,真正是变化万千,纪纲,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看你真是庸人自扰,枉费了一片心机!”

话声方住,蒙面人早已按捺不住,冷哼一声:“小辈,你纳命来!”他早已蓄势以待,脚下快踏一步,掌中短剑分心就扎,这一剑其快如电,直向君无忌前心刺来。

君无忌门户大开,看来似无防范,只是极为沉着从容。这种“悠悠难量”的神采,不啻已入上乘剑术堂奥,落在蒙面人这个也称“行家”人士的眼中,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势,他反倒不敢造次了。

眼前这一剑似乎已是十拿十稳,他却偏偏在临终的一霎间改了初衷,短剑霍地向后一吞,采左右分花之势,刷刷!一连向左右劈出两剑。

两剑一气呵成,刺目白光里,君无忌两侧皆在照顾之中,他只要稍微移动分毫,皆难免伤在对方剑势之中。

这又是蒙面人心机过人了。他假想着对方敌人在自己迫人的凌厉剑势里,不可能不有所移动,只要移动少许,万万逃不过自己的连环双剑。

无如君无忌这个大行家,偏偏看穿了他的诡计。脚下自若磐石,硬是丝毫不动。

蒙面人一番心机,竟然又是白费了。“刷刷”两剑,各自卖了空招,双双擦着君无忌左右衣边挥落下去。

君无忌轻轻哼了一声,掌中竹竿就在这一刹那,霍地扬起,直循着对方前胸力刺了过去。

虽不过是一支小小竹竿,透诸于其上的力道,却是十足惊人。蒙面人暗吃了一惊,端的不敢掉以轻心,怒哼一声,整个身子霍地往后一仰,一倒一旋,“刷”地已飞身两丈开外。

这一手“蜉游戏水”施展得极具功力,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双手平伸,活似平沙雁落,长衣飘风,呼噜噜带出了大片疾风,看来极其轻巧、自然,这般身法绝非易与,与此而判定蒙面人身手,也足以十分惊人了。

君无忌心存着“拿蛇拿头”的念头,暗忖着只要把这个猜是纪纲的人制伏手下,便不愁不能全身而退。一经动念,正待施展“彩蝶恋花”身法,紧紧把身子依附过去,不意却在这一刹那,两条人影,分左右同时切身而进。

来者二人,正是先时站在左右的两名锦衣卫士。每人手中一口“太极剑”,脚下一经踏进,不约而同地双双挺剑刺到,其势极快,简直不容稍缓须臾。

这么一来,无异阻止了君无忌欲向蒙面人出手的意图,二人剑势严谨,出手极快,倒也不可轻视。

君无忌冷笑一声,手中竹竿霍地向外挥出,“嗖嗖”两声,左右同出,幻成一片杖影,“叮当”声响里,已把对方二人手中的长剑格开。

这一招看似轻便,只是如无有极精湛的内家功力,万难奏功。否则一经交接之下,竹竿便已先行折断,其中奥秘,端视发招人本身之功力如何,以实情而论,持杖人当已有了所谓的“内气”,一鼓灌注,才得能化腐朽为神奇,虽锐利金钢亦不能摧了。

这一杖,不但格开了二人的长剑,透过杖梢两端的劲风,更像是无坚不摧,迫使得两个大内卫士双双向后退开,情势并非仅此而已,更厉害、更奇妙的杀招,紧跟着向二人攻到。

原来君无忌早已度忖好进攻的空间架式,动手过招的当儿,常常是一发千钧,寸许之间的进退,即能决定胜负。这一刹那,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两名大内卫士其时败相已显,君无忌眼前这一步踏进,看似无奇,其所加诸在二人内心的无比压力,却有如石破天惊,极具威胁之能事。

这一刹那快到了极点。对于身侧众多的大内卫士来说,几乎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随着君无忌挥出的杖影,一发而收,虽然看来与二人距离尚远,然而透诸杖梢的内家力道,却已双双点中了二人前胸穴道。两名大内卫士,动态不一,一个反腰拧身,一个作势下伏,随着君无忌挥出的杖影,一时有如泥塑木雕,双双都呆立当场,俱都动弹不得。

君无忌以奇快手法,精湛内家元气,一举手之间,制伏了两名大内卫士,看似余勇可贾。紧接着一个虎扑之势,更似汹涌的怒涛,蓦地直向着蒙面人身前扑到,掌中竹竿灌足了真力,一招拨风盘打,直向蒙面人当头力挥下来。随着君无忌的出手,地面上卷起了一股狂风,小小一根竹竿,竟似汇集了一天杖影,泰山压顶般,直向着蒙面人当头力压下来。

蒙面人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异,在君无忌泰山压顶的攻势里,不得不再一次后退,脚下点劲,勉强地退出了三尺开外。他有十分的自信……君无忌终将受制于神奇的药性,后力不继。

原来酒中有物,名为“七步摧魂散”,寻常人哪怕只饮上半杯,也当于七步之内,命丧黄泉,七窍流血而亡。君无忌以无比内力,将之拘于下腹丹田,以他功力只消定下心神,以混元气功,化毒成气,即可克日将之排除体外,并不能对他生命构成任何威胁,无如眼前大意运功,真气乍泄,即有少许毒气攻心直上,待到他发觉不妙时,已难收回。

君无忌第二次待将向蒙面人扑身袭上时,倏地觉察出小腹间一阵绞痛,整个身子一阵发麻,脚下一连两个踉跄,差一点坐倒在地,慌不迭拿桩站定,眉心之间已是冷汗淋漓。

有此一觉,他才知道厉害,勉强拿定心神,将一腔真气固守心经,不令毒息上窜,以他内元真力固可霎时见功,只是再想分心对敌,却是万难。

这番景象自是逃不过蒙面人观察之微,目睹之下,登时心里有数,由不住微微笑了。

“君探花,你此番休矣!”一面说时,随见他扬动了一下手上短剑,片刻之间,四下里已各亮起了一片灯海,将此河畔左右渲染得一派通明。

君无忌原本就已知道,对方定有埋伏,只是黑暗之中到底难以看清,这时灯光既明,才霍然发觉到,敢情四下里竟然埋伏着如此众多杀手。

说是“杀手”一点也不为过之,这些大内卫士,一个个身着劲服,头扎黑巾,灯光闪烁里,照亮着状如新月的一口口短剑,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惯以搏杀的厉害角色。

这一切看在君无忌眼睛里,顿时让他记起了那日与苗人俊之一番对答,看来这些锦衣卫士所充当的杀手,很可能即为那个可怕人物“九幽居士”盖九幽所调教,果真如此,自己今夜可得十二万分的仔细小心了。

如果在往常以君无忌之盖世身手,虽说是面对如此杀招,亦是大可不必过于担心,无如此番在误饮毒酒,毒性乍发之下,是否仍能从容应付,可就大成疑问,只是这一切眼前已无能多思,君无忌所能做到的,便只有竭尽所能,以死相拼。

耳边上再一次响起了蒙面人阴森森的冷笑之声。似乎是认定了对方插翅难飞,再也难以逃生,也就无需再对自己加以掩饰,他随即探手揭下了脸上的面巾,顿时那一张略似有喜,带有三分童稚的“老少年”面颊,随即现了出来。正是那一日登山拜馆,伪作赠书善举的“吴波”。

对于君无忌来说,对方显现的真面目,并不使他感觉出任何意外,只是“证实”了他的臆测而已。“纪纲,果然是你!”说话时,君无忌一连向前踏进了三步,三步错综,有如蝴蝶穿花,名为“三步登莲”,乃是对阵互搏时的上乘身法。

纪纲见闻丰硕,自无不识之理,登时为之一愣,惊觉到自己的一时大意,为对方抢了先机。

原来君无忌有见于对方之强大阵势,自己暂时受制于剧烈毒性,不能全力以赴,便只得挖空心思,不求克敌亦当自保,这“三步登莲”步法,即为一着急就章,可以暂保一时之安。

武林中谓及各门身法,可真是洋洋大观,无边浩瀚,其间之错综复杂,各有巧妙不同,简直泾渭难分,惟身具奇才,学兼百家之长,广泛涉猎者,才能得窥其间堂奥,于敌对搏时占尽先机。

君无忌这“三步登莲”身法,看似无奇,其实却包涵着深奥的先天易理在内,若在昔时,加上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简直便已立于不倒之地,破敌斩将,易如反掌,即使敌人颇非易与,也可以运用智巧,各个分别击破,得收全功。

只可惜,今夜他已力不从心。随着他踏进的步子,只觉得一阵子天旋地转,眼前红紫光错,金星四射,差一点把持不住,勉强拿桩站定,已是一身大汗淋漓,襦衫尽湿。原来身法之取巧,可暂领先,犹要充实之内在为后盾,两者相生,互为辅佐,才得占尽先机,否则即使能领先一时,在敌方强大实力压迫之下,终将溃败,原形毕露。君无忌自然了解这一点,只是观诸眼前,实难两全,也只有拼一时是一时了。

他这里身形方自站好,眼前的纪纲已飕然纵身当前,掌中剑“秋水长天”,已临面前。

纪纲身手了得,这一剑真力内聚,璀璨如银河倒泻,挥洒而出的剑气,汇结成一天剑雨,兜头盖顶,直向君无忌当头罩落。

君无忌眼前虽功力不足,但睿智不减,手中既无兵刃,只得徒手以对。双手一正一反,巧施“摘星拿月”之妙手,一曲一舒,霍地向外一送,直似劈手将对方手中短剑夺落。

纪纲空怀一腔雠仇愤恚,亦不免栗然而惊,猛地夺身而退。来得快退得更快,一时羞愤难当,圆瞪着双眼,直恨不能将对方生吞下肚的模样。

“好个小辈,看你还能威风几时?”一人掌中短剑作势挥落,倏地自空而坠,大星天陨般,直空而坠。这人端的好身手,显然经过名家调教训练,出手即非寻常,猝落疾下的身势,紧跟着一式滚翻,一如搏兔之鹰,将及未下的当儿,掌中一口弧形剑,已自劈风直下,直取君无忌顶门。

观诸眼前情势,对方这般拼命三郎般的打杀方式,已非智能所能却敌,非得即时以实力搏之不得取胜。

君无忌身形半转,脚下却不离方寸之地。仰首、弓背,状如望月。闪错之间,已躲开了对方凌厉呼啸的一剑。

那人一剑落空,已是先机尽失,再想回身那里还来得及?耳边上响起了一股尖风,简直来不及转身,已为君无忌一双手指,实实插中颈项。

君无忌无疑是全力以施,双指如戟,一经插落,怒血飞溅,那人吭了一声,即行向前直直倒了下来。

设非是认定了对方的顽劣大恶,君无忌万万不会这般毒手加害,虽然碍于毒势的发展,功力大感不足,只是对方却也万难逃得活命,在君无忌一双铁指下。当场横尸而亡。

君无忌实在是了解到眼前的情势凶险,不得不如此施展,意图杀鸡镇猴,双指一撤,虚势亦显,足下一连踉跄两下,才自站定。却也没有忘记就手一抄,将对方手上一口弧形短剑抢在手中,就只是这个动作,已使他力有未逮,眼前金星乱冒,慌不迭再一次拿桩站定,强自将真力灌注下腹,一双眸子瞬也不瞬的直向当前的纪纲盯视过去。

纪纲心里有数,他那”七步摧魂散”,乃是独家秘授,掺人酒中,其性更烈更速,常人服下万无活理,眼前的君探花无疑已具有“炼气化集”的功力,恐怕是不易,不过无论如何,暂时使之麻痹,动弹不得,却是可以认定,但君无忌偏偏挣扎不倒,颇使他大感诧异,由此当可测出对方功力之深,确是一极为强悍的劲敌。有此一念,也就更加强了他必除对方的决心。

君无忌抱剑在胸,甚知不妙。他此时一面抱元守一,不使真力扩散,一面更得防范着随时乘虚待发的毒性,尤有甚者,还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随时随刻小心着恶毒的敌人进攻,如此情况,自是大感狼狈,尽管这样,表面上犹要保持一派从容镇定,不使敌人看出。

他的苦心显然白费了。

老奸巨猾的纪纲,早已洞悉其虚,“君探花,你还能逞狠几时?当真要狠拼到底?”

君无忌怒视不语,耳边上却已留意到树梢上的沙沙作响。偶尔接触到纪纲有异的眼神,顿时心里有数。他自知此刻体力有限,以有限之精力,对付无限之劲敌,其成败毋庸细想亦可判知。

君无忌诚然无限悲哀!以他为人,一向仔细,想不到临头仍为奸小所乘,十数年勤奋,坚此百忍,才得练成罕世绝功,方待展舒壮志,有所作为,想不到一朝为奸人所乘,理想抱负,顿俱成空,真正令人太息,憾恨交集,却是无可奈何,奈何!

一霎时间,他眸子里凝结了热泪,转瞬间将此无限悲哀化为雠仇,打量着眼前阵仗,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用剑,以期把时间拖长,或得能有一线生机。

有此一念,他随即定下心来,甚至于不再浪费唇舌,与对方多说一句话。好在他这“三步登莲”的站立姿态,已使他在眼前搏杀场面,尽占先机。

“君探花,你还是束手就绑吧,莫非你还不知,你身上所中奇毒,是用不得力的,怎么样?只要你存心归顺,我当可保全你的一条性命,即使在王爷驾前,有我纪纲的话,亦可一言九鼎。你是聪明人,想必能明白这番道理,还用得着我多说么?”

言多必失,以纪纲之老谋深算,亦不免大意失言,这番话,无意之中暴露了一个不欲人知的极大隐秘,即是他的此番行动,乃是受命于汉王高煦。

君无忌心头一震,冷笑不语。其时,他耳中早已测知,上方两侧皆有敌人蹑足切进,目光一扫,已预先测知敌人即将出手的部位,心里盘算着出手的招法,务期一举歼敌。

果然,他这里方自定念,左侧上方,树叶子刷然作响声中,一条人影,疾似流星般,已自飞天而坠,挥出的剑身,宛若电闪星驰,略呈弧度地直向着君无忌脑门劈到。

君无忌犹自镇定如初,他知道紧接着右侧方的敌人即将下袭,此时此刻,只消稍微分神,即使处决了左面来敌,也必然难当右面猝然加诸的杀招。是以,这一霎时的临危镇定,至为重要。

他的猜测完全不错。

就在左面这人杀招甫现的一霎时间,右上方疾风猝起,强劲的疾风坠势里,弧形剑影,卷起了一片强光,劈空啸声里,直向君无忌连臂带肩斜劈了过来。

观诸眼前二人的出手,称得上既快又狠,显然出自高明者事先指点,只是偏偏遇着了君无忌这个厉害敌人,竟然在未出手之先,先已把他们摸得十分清楚,以至于苦心白费,连带着断送了一双性命。

君无忌的剑锋,是在最后的一霎间才挥出去的,其间惊险,简直不容毫发。这一剑由下而上,迤逦而出,宛如戏空之龙。妙在剑锋迂回的走势,恰恰避过了对方二人挥落而下的剑锋,剑势呼啸过处,闪烁出一个半圆形的圈子,两个人恰恰处身其内。剑光曳处,怒血四溅。一人破腹,一人开喉,随着君无忌挥出的剑光,双双摔落出去,登时横尸当场。

空气里这时充斥了腥膻的血气,夜风迂回着,只是团团打转。

君无忌这一剑称得上绝顶高明,雷霆万钧,冰雪一片,一出乍收,好不利落。

紧接着他那一双凌厉的眼睛,重新又盯落在眼前大敌纪纲的身上,等待着对方再一次的杀招。

纪纲心里原本就是与对方打的消耗战,拼着自己方面损兵折将,也必将对方拖垮为止。只是没有料到,对方出手这般高明,不过一招,竟将自己手下二名健将,双双毙之剑下,真正是悚目惊心。乍然目睹下,既惊又愤,冷叱一声,飞身直袭而上。

纪纲身手,极见高明,以他目下身分,以及无比自负,设非怒到极点,万不会亲自出手。

人影倏乎间,夹杂着他手上雪亮的剑锋,人到剑到,分心就刺。

这一剑力道十足,剑锋未至,先就有极称凌厉的一股剑气,劈风破空直下。

君无忌心知此人用心之恶毒,料将不施全力,便难以抵挡,无奈中,劈出了一剑。

双剑交锋,呛啷脆响声中,纪纲身势,恰似滚空绣球,倏乎来去,随即飘出丈许以外。

这一剑,纪纲用力极猛,毫无取巧,君无忌便只得以实力还击,这么一来,体内顿现空虚,一剑挥出,已是强弩之末,再想力持镇定,已是万难,身子一连闪了两闪,几乎坐了下来。

这番景象落在了纪纲眼中,心里更加笃定,冷笑一声,身形一个快闪,疾若飘风般,再一次欺身而近,“再接一招!”话声出口,掌中短剑分心就扎,却把那一只空出的左手,直向对方肩头攀来。

敢情纪纲乃是自幼净身的宦官出身,生平自是不近女色,乃承异人指点,练成一门绝世罕见的厉害功夫……“三阴绝户童子功”,一经施展,受者五脏俱摧,白骨为朽,万无活命之理。

君无忌已有“练气成集”的功力,但要接对方这一掌,却是万难。纪纲这一掌,非仅力道万钧,却于万钧巨力之间,夹有一股阴风,这股阴风,便为功力之极,一经中身筋骨立摧。

君无忌自忖着万难当受,一时眉剔目张,正待拼着毒发攻心,以“巨灵金刚”力出迎,好歹也给对方一个厉害,一只手待抬起的当儿,却听得头顶后方上空,一片尖啸声划空而至。

由于他曾习过严格的“暗器听风”训练,一经入耳,顿时就可测知来袭部位,眼前这批来犯的暗器,却不是奔向自己,是可认定。

有此一念,他立即中止住待发而出的掌力,只觉得头顶上呼啸声过,三口飞刀,并成一排,紧紧擦着头顶,直奔纪纲飞去。

发暗器人堪称个中高手,三口飞刀一经掠过君无忌头顶,倏地下降尺许,直袭向纪纲正面,一正二偏,刷地分开来,这个范围之内,纪纲想要从容闪躲,却是万难了。

发刀人旨在救人,暗器的出手,也就不同一般,纪纲果真还要向君无忌施出重手,便很难逃开眼前疾驰而来的飞刀阵势。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倏地收回了待发的掌力,右手短剑就势向上一撩,当啷声响中,爆出了大片火星,乃将正中的一口飞刀格开来。却自觉出飞刀劲势极大,真力贯注,几乎将手中短剑震落。

发刀人伎俩何止于此!纪纲这里一剑方自将正中飞刀劈落。猛可里左右两翼飞刀,自个儿拐了个弯儿,修地直向他两侧飞来。

这一手化虚为实的飞刀手技,简直微乎其妙,纪纲那等阅历之人,竟然也被瞒过,俟到有所警觉时,一双飞刀,有如剪空双燕,双双自两下里已自挤兑过来,个中惊险,设非是当事人自个儿心里有数,别人万难体会。

纪纲不愧名家身手,一经发觉不妙,倒能沉着应战。右手短剑改撩为劈,全力侧面挥出,当啷声中,这口飞刀化为一道长虹,倏起当空,直曳出数丈开外。

他的那只左手却不敢闲着,巧妙地施出了一式“分花手”,游蜂戏蕊般地已自抡起,一掌劈出,自内侧方劈向刀身,嗡然作响中,直把这口刀击出了七尺开外。

一刹那间,三口飞刀全数落空。

来人偏偏不容他称心如意,就在三口飞刀瞬间落空的一刹那间,一个人鬼影子般现身当前。

纪纲早就料到了此人的现身,虽说是惊魂甫定,他与他最亲切贴身的六名大内卫士,都尚能保持着原来的阵脚,目睹着对方的乍然现身,各人不待招呼,几乎是同时发动,霍地纵身,直向当前包抄过去。

七个人动作划一,像是同起同落。

这人现身甚快,七个人动作却也不慢。以纪纲为首的七人核心阵势,在历年来操演实际对阵之下、早已驾轻就熟,彼此根本无需招呼,仅凭着相互间的默契,如臂使指,堪称熟练之至。

此刻,以纪纲为首的七人阵势,一经发动,身形乍落,立即形成了一式“七星天罡”阵势,七面杀力会合一面,居中直逼向来人。

乍然现身的这个人,无异有惊人之技,只是在猝当纪纲“七星天罡”阵式之际,也不敢掉以轻心,登时为之停步不前。

各方灯火汇集之下,总算看清了来人那一张骇世惊俗的面容,何止是那一张脸?简直全身上下都透着古怪。

这是一个身形十分高大,却又佝偻的驼子。头上戴着半旧的毡帽,身披着一袭像是整张藏毡所剪裁的长衣,这副装着已非时下所习见,偏偏那张脸红中泛紫,凹凸狰狞,看来十分呆板,下巴上翅生而出的一丛胡子,更透着滑稽,给人的感觉是不伦不类,倒有几分像是来自西藏的喇嘛,可又不尽然。

这人面部表情,虽说十分木讷,那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却是极称锐利。似乎是认定了纪纲为此行之首,一经现身,那双光彩夺人的目光,便自集中在他的身上,掌中长剑尤见璀璨,每一挥动,即由剑尖处爆射出尺许长短的光尾,时伸又缩,宛如灵蛇吐信。

驼背人单手持剑,昂然伫立,那副样子简直像煞一尊门神,神态间,颇有“一夫当关”的大将派头。

君无忌现身于他身后丈许左右,尽管是内外交迫,剧毒攻心之际,他犹能伫立不倒,掌中弧形剑,光华闪烁,看在纪纲眼中便自心理有数,确知他余勇可贾,犹自不可轻视。

纪纲用着十分诧异又复震怒的神态,面对着来人,冷森森地笑了一声。“你是什么人?胆敢插手管闲事!想是活腻味了?”

“天下人管天下事,笑话!”驼子扬了一下手上长剑,剑锋上光华更称逼人。紧接着这口长剑的剑尖指向纪纲,语音沉着地道:“姓纪的,我知道你,天高皇帝远,在这里还轮不着你逞威显能!我这朋友,一身能耐,岂是你们这些人所能对付?若非是误酒贪杯,饮下了你所设计的毒酒,便是再多上一倍人马,也是莫奈他何,堂堂锦衣卫指挥,居然也干起了江湖下三流的伎俩,传扬出去,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么?”

一面说时,驼背人身形徐徐摇晃不已,他身躯原本高大,加上那一身肥大衣着,这一摇动起来,立即形成了大片阴影,宛若风中巨树,颇有林叶萧萧之势。

纪纲心知有鬼,竟然一时莫辨其玄虚。俟到他陡然有所警觉时,才自霍然发觉到,敢情对方趁着身形晃动之际,已自巧妙地换了身位。

非只是驼背人一人,他身后的君探花,也似有了转动,二人明为一前一后,其实互有接应,眼前这一手巧移身位,虽然一时难测其妙,想必大有作用。

纪纲心里狐疑,偏偏一时看他不透。对方这个高大驼子,在纪纲眼中,可以断言,绝对陌生。只是口气里,对于纪纲,却是知悉甚清。他此刻的巧移身位,显示了此人的诡异功力,大非等闲,简直可与君无忌作等量齐观,焉得不使纪纲大吃一惊。一个“君探花”已令他大费周章,想不到眼看着大功垂成之际,平空又杀出了这么一个驼子,对于敌方来说,不啻是如虎添翼,真正是始料非及,顿令他大生忧虑,不得不重新检讨此行的损失。

心理盘算着,冷叱一声:“飞蝗侍候!”

手下人应了一声,立时挥动令旗,将命令传了下去。

这“飞蝗”二字,绝非是暗器中的“飞蝗石”,却也代表着一个完整的阵势部署,令旗展处,人影闪烁,极快的一瞬,各人已站好了新的位置,灯光迷离里,各人皆有异动。

君无忌处身极危之境,忽然见到来了救兵,一时宽心大放。

他当然知道这个驼背木面人,正是当日自己所习见苗人俊的乔装,这个隐秘事实上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只要自己代为守口,他也就大可不必顾虑地继续伪装下去。

君无忌生性最是逞强,由于身负奇技,智力过人,对于他来说,再困难的事,再厉害的敌人,也构不成威胁。像今夜这般遭遇,简直是前所未见,私下里不啻被引为奇耻大辱。苗人俊此时的忽然现身,自然解救了他的一时之难,只是他却不欲依赖过甚,明明已无能站立的身子,偏偏却仍恃强好胜地挺立如昔。

苗人俊原有背负他离开的打算,见状也就暂时未予表明,却在暗中一直关注着他,只待其体力不支,真个倒下来时,再予援手,背其离开。

当下他随即用传音入秘功力,向君无忌发话道:“你觉得怎么样?只管运功调息,别的一切都交给我了!”

君尤忌哼了一声,未予置答。

苗人俊又道:“眼前这七人阵势,十分可恶,且先破了,才可如意出入。”

君无忌忍不住道:“这七星大罡阵,重在首尾,要同时拿住首尾,才能制胜。”

苗人俊聆听之下,盱衡当前,点头道:“不错,事不宜迟,你只虚张声势,一切都交给我吧!”

苗人俊早已蓄势以待,话声出口,一口长剑先已劈出,剑势极见功力,一时剑光爆涨,宛若银河倒泻,直向着当前七人阵势之一直劈了过去。

那人冷叱一声,倒也不慌,掌中弧形剑倏地迎出,闪过了正面主锋,改向苗人俊长剑偏锋击去。这一剑显然透着高明。

苗人俊心里一动,长剑迂回着向回里一带,对方弧形剑便自迎了个空。

只是这一霎,对方“七星天罡”阵势已有了变化,在一声凌厉地喝叱声中,七人同时一拥而上,七剑同举,爆出了七点银光,一古脑齐向着苗人俊身上招呼过去。

七人自纪纲以次,皆是精挑细选的一时高手,尤其难能的是,为组合此一“七星天罡”阵势,曾经长期苦练,经过一位极神秘高明的前辈人物分别指点,功力大是可观,一经联手,威力无匹。纪纲把这“七星大罡”一阵,视同最厉害的看家本领,平素除了定期操练演习之外,实际上极少有机会施展,若是搭配着所谓的“飞蝗”联合出于,其威力更是无与伦比,极具杀伤能力。眼前为竟全功,猝当大敌之下,纪纲索性一古脑地全数施展出来。

苗人俊虽然知道“七星天罡”这个阵势变幻莫测,非比寻常,但是以他与君无忌功力,却也不难攻破。他却不知这个阵势,经过那个神秘的幕后高人指点之后,较诸原来功力更不知强大了几许。

眼前七人举剑之势,名为“七星伴月”。七口剑及时递出,爆发出七道长虹,猝然集结成一片光华璀璨的银光剑网,直向着苗人俊当头罩落下来。

苗人俊冷笑一声,长剑挥处,叮当两声存心先把正侧面两口剑势拨开,剑锋接处,才知道对方剑上力道万钧,敢情这“六星伴月”一式经过幕后那位高人指点之后,威力大增。循其因乃在于:原先剑招,虽名之“七星伴月”,只不过是联手发招而已,声势虽大,但功力杰出之人,并不难各个击破。此刻这个剑阵,经过高人指点之后,情形可就大有不同,七人一经联手,凡出剑皆为七人联合之力。

观之外表,七人围成一个残月形的半环形状,右手执剑,左手却按搭在紧邻其侧的同伴肩头,借助于这个形状,各人乃得将其本身内力,灌输与对方。那位高人,果然极具高明,非但汇集了七人之力,成为无坚不摧的巨大力道,却就此演化出另外七式杀着,无不威力万钧,堪称前所未闻。

苗人俊内力该是何等充沛,论以常情,对方二人即使是内功中一流境界的高手,也难以抵挡,定当为苗人俊攻开一隙。眼前情势,却是大有不同。须知对方七人,皆为精于内功之高手,一人已甚可观,更何况联合七人之力,尤其像是纪纲,以其既成之“三阴绝户童子功”,一经灌注,力道之惊人,是可想知。苗人俊固一世之杰,论及实力,却也难望硬拼硬地以一当七。

先者,即在七人半月攻势之初,君无忌已看出了其中颇多微妙,紧接着七人的左手攀邻肩,顿令他悟出了其中玄妙,无如苗人俊竟是计未及此。

目睹之后,君无忌大吃一惊,传音道:“不可……”话声出口,却已是慢了一步。

眼看着苗人俊长剑与对方一双弧形剑交接之下,霎时有如磁石引铁,霍地紧紧贴住不动。苗人俊倏地目凸如珠,全身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奇在那口递出的长剑,却未能立刻收回。

冷眼旁观的君无忌乍然目睹之下,情知不妙,当此一刻,却也顾不了自身安危,脚下滑动,已自抢先而前。

有了先时的片刻冷静观察,君无忌已略悉对方阵势微妙,眼前情急之下,为救苗人俊一时之难,说不得再一次力灌剑锋。

由于他看出了七人力道关键所在,妙在反先天易数中的一个“偶数”,是以这一剑不向出剑的二人挥出,却朝向七人中顺数的第四人当胸挥出。这一手果然厉害,产生了预期的效果。

原来苗人俊看似无恙,其实眼前正自身当七人巨力,由于七人力道,乃系以纪纲为首的“至阴”之性,是以“异”性相吸,猝接之下,已将苗人俊全身紧紧收住。

苗人俊俟到发觉不妙上了当时,其势已是不及,再想抽剑已是万万不能,他虽施展全力,亦难望将剑势拉回一寸,此时此刻即使想丢脱手上剑把,也是不能。

这一霎,无疑生死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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