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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当前一座高大殿影,金碧辉煌,极是壮观,绕着殿身四周,层层玉栏,密密叠起,却有一道宽有十丈的白石敞道,高高将大殿衬起,形成惟我独尊之势,东、西、南、北,各有长圆形拱门数座,形成四通八达之势。紧连着这高大殿影之后,另有两座望之略小,气势却一般雄伟的方形殿阁,各间着十五六丈距离,耸峙现场,一色的黄琉璃瓦,衬以画栋雕梁,真个气象万千。

二人一阵飞驰,已达殿前,在一只巨大金狮前站住身子。

眼前地势开阔,入夜已深,尤其地当前殿,更不见一个人影,可以放心说话,不虑人知。

苗人俊看了一阵,转向君无忌道:“咱们走错了,这里像是前殿,看来是传说中的三大殿,得转入后宫才行。”

原来这里的宫殿,固不若即将完成的北京皇城那般气势宏伟,却也自有雄姿,当前的这个三大殿,依次为“太和”、“中和”、“保和”,俱与北京新建相仿,只是规模远不如后者之大而已。

君无忌取出事先备好之草图,参阅一回,断定眼前三座大殿,正是所谓的“三大殿”,如此,皇帝所居住的内廷宫殿,便在此三殿之后了。

二人对看一眼,打了个手势,各自隐身暗处,施展身法,直向后面抄去。

抄过了三座大殿,一片广场,即见正北面耸立着一座宫门。大片灯光,自此外泄,将此百丈内外,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敢情是到了要紧所在。

二人远远掩身站定,打量着那座宫门,气势非凡,百千盏六角宫灯,悬满了门廊两檐,金缸、金狮相对排列,足有数十尊之多,却在每一尊狮座前,站立着一名高冠鲜衣的御林卫士。再看两侧,沿着宫墙一路下去,俱有人严加把守。

二人不觉对看了一眼,心里已不似先前轻松,毫无疑问,皇帝和他的一干内眷,便住在这里面了,外面把守的这些御林侍卫,事实上都经过严格训练更有为数极多的锦衣卫混身其中,这类人本身已是千中挑一的技击好手,或为江湖武林中人,复一个个都能独当一面,狠厉兼具,勇猛万分。

君无忌瞧在眼里,心中正自盘算,身边上却传过来苗人俊的声音道:“我们来错了方向,这里把守严谨,得绕一面才行。”说完,乃向君无忌比了个手式,指了一下西侧面,身形轻晃,已自闪向暗处。

君无忌正有此意,亦跟踪过去。二人身手超绝,轻功更是大有可观,即使当着眼前众多卫士,亦不虞为其察觉,好在宫院至广,处处皆可用以藏身,片刻之间,已遁身百十丈外,来到了一片牡丹花圃当前。这里另有一个通向内廷的门户,立着白玉牌坊,门上抹金大字,书写着“月华门”三个大字,有侍卫把守,一如前状。

君无忌一声不吭地又转了半个圈子,来到一只巨鼎前,苗人俊随即跟着来到,“哼!这群猴儿崽子以多为胜,就能吓唬得了人,我偏要试试看,他们有些什么能耐?”说时他身子略矮,蓄势以待,像是欲有发作。

君无忌道:“等一会儿。”摇摇头说:“这里不行。”身形略转,己遁出数丈。

松影交错。这一面看来像是安静多了。透过眼前松枝,可见当面宫墙较前为高,足有三数丈高下,上面覆着琉璃瓦,映着月华,闪闪生光,墙脚下伫立着两个锦衣卫士,每人一口腰刀,高冠长服,状至从容。

“就这里了!”苗人俊冷冷一笑道:“我先把这两个收拾。”

君无忌点头说好。苗人俊却伺机打出了一粒石子,“叭”一声,落在了院墙一角,二卫士立刻循声回望,其中一人就手提起了一盏桶状长灯,脚下飞快赶了过去。

苗人俊却于这时,快速闪身而前,人到手到,骈指如飞,直向这人背上点去。这人身手不弱,惜乎苗人俊的来势过快,有些措手不及,身子向前一个抢步,就势拧身“呼!”地纵了出去。

这一霎时机迫切,稍纵即失。君无忌早已蓄势以侍,脚下一个猛扑,已到了宫墙之下,紧接着一个长身,施出了轻功中极难一见的“九转提昇”秘功,随着他高举的双手,一股轻烟般,已自拔飞直起,翩如夜鸟旋空,呼地已落宫墙之端。时机紧迫,不容他片刻逗留,身子方自在墙端一沾,紧接着一个疾滚,已飘身院墙之内。饶是二卫士技艺高超,却不曾窥出半点疑端。

君无忌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身入禁宫,身后事暂且交付苗人俊,不再过问,即向当今皇帝寝宫逼进。他早有一探内廷深宫的意图,也作了一番详尽的事先准备,无如身入禁宫,两相对照之下,才发觉自己所绘的一幅草图过于草率,一点用也没有。

这里便是皇帝等一干内眷所居住的后宫所在,观其气势,较之前殿又自不同,除了有两座高大的宫殿,极具气势之外,更有式样不一的各式殿阁,星罗棋布般散置眼前。君无忌打量了一阵、终是弄不清楚,想像中皇帝下榻之处,定是最华丽巨大的宫殿,事实是否如此,可就令人费解。

心里盘算着,不自觉地已向着那座高大的宫殿移步过去。他身法至为巧妙,几个起落,已距离大殿不远,眼前有两座方形殿阁对面而立,中间的过道,洁白平滑,皆为同色大理石所铺,阶上石栏,晶莹剔透,竟是上好白玉所雕,其上图饰,尽为各式各样的龙,在无数盏长灯的映照之下,各有生态,栩栩如生。

君无忌由侧面绕上来,站立在一座巨大的玉炉前,打量着当前殿阁上的楠木巨匾--“懋勤殿”,再看对面殿阁上的悬匾是“端凝殿”。他随即明白了,前者“懋勤殿”是专为皇帝贮放图书翰墨,供其政余读书之处,后者“端凝殿”便是皇上所有衣物袍带贮存之处。这两座宫殿既在此处发现,当是距离皇帝住处不远了。

他这里正自左右打量,仔细思忖,耳边上却听见一阵沙沙脚步声,自远方传来,即见一行人影,打着纱灯,直向正前那座高大宫殿行进。

君无忌心里一动,绕了半个圈子,连连向前切进,总算看清了来人举止的一个大概--敢情一行人是专为送膳点的小太监,各人提着朱漆彩饰的漂亮食盒,由一个“尚膳”的主管太监头里领着。

原来宫里太监人数既多,各有其职,除去一般所谓的“内十二监”各有所司之外,另外还有“惜薪”、“宝钞”等等四司以及“兵仗”、“浣衣”等等八局,加起来总称为“二十四衙门”。至于另外为宫女所设的六局,每局另设四司,这么一算下来,光只是内监、宫女的人数,已在数万之谱,如此众多人数,所服侍的只是皇帝一人及其家族,尚不论为数近万的御林军、锦衣卫--加起来该是一笔何等巨大开销?皇帝及其所宠的一干家人其穷奢极侈的生活,当是可以想知一个大概了。

君无忌静寂地打量着这行人影,正是向当前巨大宫殿投进,随即断定,朱棣皇帝必是下榻这里。

猜想中,即见一行送膳的太监来至殿前侧门停下,却由大殿里走出来几个鲜衣高冠的卫士,逐次一个个对送膳的太监,以及所携带的食物,都加以核对盘查,最后才挥手放行。

原来朱棣自夺得大位,内心却对至今下落不明的前朝建文帝放心不下,生恐宫廷中有其心腹死党,企图对己不利,这些年汰旧布新,不遗余力,日常起居更是小心有加,一干琐碎,悉数由近身侍卫先盘查认可后方可接近。

君无忌眼看着一行小太监进入之后,算了算光只是出来盘查的卫士,已有十数名之多,以此推想,里面的侍卫,更不知多少。

这座皇帝所下榻的寝宫,规模极大,除了正中一处巍峨巨门之外,每一面都有一处侧门,俱都有御林军数人把守,想要由任何一门从容进出,都不可能,唯一的方法,便只有由高处进出了。这条路也极不容易。宫殿建筑格式与一般民居大有不同,雕梁巨栋,飞檐倒卷,无不高大雄伟,其间距离,大异常规,高深不易攀着,即使有君无忌这般身手,也得事先有一番斟酌盘算才宜行动。

远远观察了一番,君无忌愈感为难,不禁暗自叫起苦来,不自觉地便向前偎近了一些。猛可里背后一人冷叱道:“什么人?”话声里,一道孔明灯光,已自劈面射来。

君无忌一惊之下,顾不得再心存忠厚,正图以“巨灵金刚掌”力,猝然向对方出手,立毙对方于掌下,免生后患,却是不知,他这里手势方起,对方持灯卫士忽然“吭”了一声,一头直栽下来,手里罩灯未及坠地,却巧妙地操在了身后一人手里。君无忌方自认出后来的那人是苗人俊,后者已迅速地将灯光熄灭。

眼前出手,虽说巧快轻灵,却也保不住不为外人发觉。苗人俊甫一现身,向着君无忌打了个手势,即速隐身暗处。君无忌把握着此一瞬时机,陡地腾身直起,落向一棵巨松,借着松枝一弹之力,第二次拔起的身子,宛若一只巨大的编幅,已扑上了高大的殿阁之巅。

这一手轻功施展,极其不易,两次飞身,总在七八丈之间,妙在没有带出一点声音,落脚处皆在事先观察之点,手、眼、身、步配合得恰到好处,一点差错也出不得。君无忌身子一经落下,立时向下一缩,紧接着一个骨碌,已翻出丈许开外。手触处一片光滑冰凉,敢情躺身在一色光滑的琉璃殿瓦之上,他却稍安勿躁,又过了一会,才自翻身坐起。

这里风势甚大,呼呼夜风,飘动着他的一身长衣,尽管岁当三伏,却也颇有寒意。

稍事凝思,他随即运动手脚,活似一条大守宫般,缓缓向着檐边移近,身边上传来清脆的叮叮铃声,原来深宫广厦屋脊檐头,都装有“惊鸟铃”,风引铃鸣,可以惊飞意在栖息其上的鸟雀,免为其粪便所污染。

君无忌一迳游到了檐边,偷偷向下打量了一眼,附近殿阁或高或矮,星罗棋布散置眼前,自己所栖身巨殿,无异是后宫最高大的一座了。

这类巨殿,建筑雄厚,一柱一石无不硕大宏伟,伸展迂回,别具匠心,几乎处处皆可用以掩身,不虞为人察觉。君无忌由是轻而易举地便得潜身楼阁。

那是一排绣楹文窗,透过隐约的灯光,依稀地可以听见里面的谈话声,声音不大,却听得十分清晰。

君无忌左右打量一眼,宽敞的楼廊,仅悬着两盏“万”字宫灯,光度不强,隐约映照着清一色的白玉盆景,另有一排式样考究的鸟笼子,却都下着笼衣,宫帘高卷,俱未下落。

身子向前轻轻一耸,君无忌至为轻灵地已偎近窗前。俟到他待将点破纱窗时,才发觉到一排轩窗间,竟有两扇原本是敞开着的。君无忌取了一个角度,轻易地已把室内一切窥之眼底。敢情这是一间太监的候差房,长案上置着文房四宝,四面排着四个床,屋里亮着纱灯,却有两个太监盘坐床上,手里扇着扇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闲聊着话儿。二太览,一个年岁较长,约在六十开外,一个尚在中年,看来也在四旬之间,雄势既去,脸上瞧不见一根胡子,尤其是那个年岁大的,腮帮子都像是塌了下去,嘴里又少了几个牙,衬以花白了的头发,说话有气无力,简直像是一个老婆婆。想是暂时当完了差,俱都脱下了长衣服,坐在床上闲喝茶,等候主子随时的差遣。

“老爷子这一开了兴,可蘑菇啦!”老太监苦着一张黄脸说:“咱们三班轮着使唤,不到下半夜谁也甭想歇着,不信你瞧吧!”

中年太监“吱吱”有声的由盖碗里吸着茶,出了口大气儿,笑眯眯地说:“你要是累了,就先歇着吧,反正是侯六儿那一班当差,暂时还没咱们的事儿--”“嗤!”歪着头,他笑了一声,想是回味着刚才所见,眯着两只眼笑嘻嘻地接道:“万岁今儿个是一箭双雕,没瞧那个小的,顶多不过十四岁,姐儿俩瞧起来简直是一个模样--”

老的一个“嘘”了一声说:“轻着点儿--”

“怕啥呀!这儿也没有闲人?”

“那也难说!”老太监拿眼往窗外一瞅:“可留神儿那帮『蕃子』呵,神出鬼没,一个听见了,你就留神你那条小命吧!”

中年太监哼了一声,不服气地眨着两只眼,却也真的不敢再说什么。

老太监搁下扇子,套上了一双凉鞋,找了个盆说:“你给我招呼着点儿,我去抹个澡去,一会儿就来!”

中年太监说:“不碍事儿,去你的吧!”

老太监开门走了,这屋里暂时就只剩下了中年太监一个人。君无忌便紧接着老太监前脚出去,后脚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屋里。

中年太监刚自弯腰拿起了桌上茶碗,不经意地一抬头,发觉到君无忌霍然伫立眼前,由不住为之大吃了一惊,却于此时,寒光闪处。持在对方手里的一口长剑已比在了他的咽喉部位。

随着剑芒吐处,中年太监只觉得喉头上一阵子发紧,忍不住一连呛咳了几声。登时全身发麻,动弹不得。

“别害怕,只要你告诉我实话,我就饶了你。”

君无忌冷峻的口音,倒真是把这个太监给镇住了,聆听之下一个劲儿地连连点头不已。紧接着喉头一松,对方已收回长剑。

“我问你,皇帝现在那里?”

君无忌压低了声音问他,目光不怒自威。那口明晃晃的宝剑,紧紧握在他手里,中年太监颇有自知之明,心知略有所动,对方举下之间,自己即刻将毙命剑下,一时吓得脸上青黄不定。“这--万岁爷在--楼下--”

“楼下什么地方?”

“在--承乾阁--在--”

“那就麻烦你带一趟路了。”长剑微吐,再一次比向对方脸上。中年太监打心眼儿里发颤,却是不敢不依,哆嗦着两条腿。抖颤颤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好汉爷--你老饶命吧,奴婢有几个胆子,敢冒犯皇--皇上,你老就饶过了我吧!”说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直向着君无忌连连叩头不已。

打量着他这副德行,君无忌不禁放弃了要他陪同下楼的念头。当下冷笑道:“好吧,你只把皇上在那里,仔细地告诉我就得了。”

“在承乾阁--喝酒--”他一面说一面指手划脚地把“承乾阁”在楼下的地方说明白了。

君无忌料他不是说谎,想起一事,却又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皇上一箭双雕,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中年太监聆听之下,只吓得“哎哟”了一声,才知道这一次可真的是“祸从口出”了,可真没料到隔了一层窗户,竟叫人给听了去。对方这人看来虽不属专门揭人阴私的“蕃子”,也不像什么“锦衣卫”一类人物,可像是比他们更厉害得多,深更半夜拿着宝剑,来到皇帝的禁宫,难道他意在行刺不成?这么一想,直把他吓了个面无人色,“好--好汉爷,你可千万使--使不得,抓着了,这可是灭--九族的罪呀!”

君无忌一笑道:“你想拧了,我找皇上,只是说几句话,说完就走,并不想惹事生非,你用不着替我害怕。”

中年太监似信非信地瞅着他,心里真个纳闷儿,怎么也想不出,对方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朝鲜新近贡来了两位公主,皇上--”

这么一说,君无忌当然也就知道了,不等他说完,即冷笑道:“我明白了,你还是睡一会吧!”

中年太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即见对方长剑抡起,一股冷森森的剑气直由剑尖上透出,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麻,登时就倒了下去,紧接着呼呼有声地竟然睡着了。

君无忌透过长剑,以内力点中了对方麻昏睡穴,这一睡料将五六个时辰不得醒转。

当下他随即动手,把他抬上床睡好,一眼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太监长衣,心里一动,匆匆找了一件换好穿上,倒也勉强合适,再把帽子一戴,简直换了个人,若是白天,凭他轩昂气势,自是大异于太监造型,此刻深夜,灯光之下,那里能辨别清楚。当时将长剑压低肩头,闪身来到了室外。

皇帝下榻的寝宫“乾清宫”,占地极大,里面的厅堂殿阁,各有名号,上上下下,总有几十个称呼。此刻皇帝在“承乾阁”夜宴,即使是随兴小宴,也很可观,不怕找他不着,何况那中年太监己说得十分清楚。

思索中已步上楼廊,呵!好大气派!简直像是行到了五彩缤纷的华丽衢道,一色的白玉楼阁,花岗石地面,在无数盏四角宫灯的照耀下,渲染出莹莹彩光,金鼎、银鹤、珊瑚树、琉璃屏--所在多是,满目琳琅。却在四面阶梯入口处,分别侍立着一个手持拂尘的长衣太监,以及手捧金盂的窈窕宫女,却不见持刀抡剑的纠纠武士。

君无忌心中正自彷徨,恰见两个宫女打侧面步出,各人捧着一个银盘,盖着同色的镂花银质宝盖,敢情是奉命为二位远来的丽人赐食“龙凤紫金汤”来了。

君无忌灵机一动,抢先一步,迎上道:“才来么!皇爷正等着呢!”

两名宫女神色一凛,心里害怕,也就没有多口。

君无忌便老实不客气地走在了二女前头,一路行来,俟到梯前,瞧也不瞧立在左右侍立的太监宫女一眼,径自领着二女步下楼阶。

原来“乾清宫”太监,皆是皇帝近身所用,虽同样为“御用监”派发,却在每人的蓝色缎质长衣上,特别加滚了一圈黄色的缎边,用以标示不同于别处。君无忌所穿即是这式长衣,加以他举止从容,谁也不会多疑。就这样让他大大方方地连过三关,直向皇帝夜宴的“承乾阁”来。

“承乾阁”搭着一座漂亮的五彩琉璃“卧灯”,一式龙形,通体描绘着片片金鳞,中空处安置着百零八盏灯芯,燃点起来,通体似火,衬以张牙舞爪的龙态,确实生动壮观之极。十八名太监、宫女,分左右雁翅般排开,分捧着玉如意、紫金盂、沉香宝盒。人数甚多,却连一个大声咳嗽的都没有,独独由翠玉屏风后,传过来声声脆皮腰鼓及怪样的吹竹声,间和着若断若续的女子清唱,声色很嫩,却别有韵律,宛若新莺出谷,十分动听。

原来皇帝此刻兴致很好,酒足饭馆之余,指明了要听朝鲜小调,二位公主便只有勉为其难了,好在昔日在国,也曾受过这类训练,两个侍女在一旁引笛而吹,她们姐妹人各一鼓,便自边唱边舞起来。

君无忌进来的正是时候,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的目光全在白玉舞池内的异国佳人身上,谁又会去注意一个送饭的太监?

朱棣帝今年五十七岁了,比起他父亲太祖皇帝来,他的相貌应该是无所挑剔。几次出征,大漠风沙,把他身子锻链得十分结实,燕地本就与关外衔接,自为燕王时,他就闲不住,操兵演战,事必躬亲,练就了一身好筋骨。古铜色的脸膛,满面飞金,既为天子,总有那般相称的极盛运势笼罩着。长眉出鬓,目有威,狮子鼻,四字口,一部短须沿着下颔生满了,其色苍苍,同他的眉毛是一个颜色,两鬓飞霜,不只是胡子,头发也半白了。

归入侍列之后,君无忌的一双眼睛,始终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座上“天子”。这一霎,他的心情是激动的。面前的这个人,正是他自幼离别,从不曾谋面的亲生父亲。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段秘密,当年在舅舅家时,“老福庆”不只一次地淌着眼泪告诉过他。然而总是似是而非的那般空洞,不着边际,往后的环境变迁,以及自己从艰苦中历经长成,更像是与“传说中”的自己出身,距离得益加遥远,那是风马牛,一点边儿也沾不上了。多年来,他一直是在那种“没有根”的日子里成长变大的,这个谜团给他带来的痛苦,随着他的智域开扩而日形扩大,正是那种“人为万物之灵”的自命不凡作祟,才逼迫着他认真地去重视它,进而寻根揭底地探索追寻。

这一切,似乎就在这一霎间,得到了有力的证实。这一霎,就在他面对着朱棣皇帝的一霎,一切的疑雾谜团,都不再滋生,一种出于先天的父子天性,几乎就在此刹那瞬息之间加以认定。

皇帝的那双眉眼,不容置疑的,正是他眉目的特写化身,这一点,即使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在认真比较之下,也能加以认定。

那是一种霎间通电的感触。君无忌在一番对座上皇帝的逼视认定之后,连带着一身血脉都为之激湍起来,为了平息心里难以抑制的激动,不得不暂时把目光转向别处。

其时,场内的歌舞正酣。

一双朝鲜公主,姐姐李晚十六岁,妹妹李夕十四岁,细皮白肉,却都生就的好模样,比起以往进贡的该国美女,这双姐妹公主算是像样多了,却仍然免不了遗传的方阁圆面,算是唯一美中不足,只是在清歌曼舞美的旋律之中,却是只见其美,谁也不会再心存挑剔。

况乎皇帝已有了酒意,透过了迷离的醉眼,朱棣所看见的是一双月里嫦娥,白玉丹墀的舞池,正是想像中的广寒玉宫,他本人也似化身广寒,效诸传说中的唐朝玄宗皇帝与嫦娥月里相会,便自那般风流的成就好事了。

皇帝脸上显示着色情,不怀好意的笑,每当他摊开左手,往空虚延。就表示要喝酒了,即有一位身着白绫的体面太监,双手恭持玉杯,把满满一盅酒呈上去,朱棣看也不看地接在手里,常常是延迟下咽,因为他的注意力,已全被舞池里的一双姐妹吸引住,再也无暇兼顾其它,直到忽然感觉到手中有物时,才下意识地举杯近唇,即使这样,也常常会有一番逗留,直到下一次的忽然清醒时,才会一饮而尽。

这几天他心情好,是有原因的。北征凯旋之便,就近到了一趟北京,那里的宫殿建筑顺利,规模大极了,除了二十万征调自各省的百姓,作全天的义务劳动之外,他还抽调了十万亲军,参加协助工作,一切的建筑木材,都是由四川、贵州、广西、湖南、云南等遥远地方采伐专运来的,其间艰难困苦,诚然一笔血泪史,罄竹难书。然而观诸在皇帝眼睛里的,却只是美丽的成品,以及工程建筑的浩大。他满意极了,对于建筑贡献最大的匠工蒯氏父子一家人(蒯福、蒯祥、蒯义、蒯纲)特别打赏了许多银钱,立为工人表率。

接着三保太监郑和回来,带来了各小国的许多贡物,还活捉了一个苏门答腊的“叛贼”首领“苏干拉”。这一切满足了他天国皇帝好大喜功的虚荣心,高兴极了。

对于朝鲜女子发生兴趣,还是近几年的事,也许是年岁渐渐大了,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作祟,使得他有此转变,竟然对于年未成年之朝鲜女子特别有兴趣,屡已见诸发向朝鲜的诏书,是以贡来的女人。也就越来年岁越轻,停是眼前的李氏姐妹,妹妹李夕,今年才不过十四岁。

五十七岁还能率军北征,扬威沙场,闲居宫廷,每使佳人雌伏,并不曾明显的现出什么老态,他对他目前的健康情况很是满意。今夜的宴舞,只不过是一时的即兴而已,真正的乐趣,应在讌会之后,对于这双来自朝鲜的稚龄公主,他无意厚此薄彼,打算雨露均沾,看来势将通宵夜战了,想到了奇妙之处,飞金透紫的两颊,禁不住叠起了重重笑纹。

君无忌对于自己父亲的观察,极为小心谨慎。

事实上即使宴乐之中。他的安全亦在两旁卫士、近身护从的严密防范之中,那是丝毫也大意不得的。护卫在他蟠龙金漆座椅左右两侧,是六名锦衣侍卫,却有一个高脚长颈,头顶微秃的中年瘦子,紧紧侍立座椅一角。这个人使君无忌对之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久闻皇帝近边有个能人“高先生”,想必就是此人了。

今夜侍宴的人不多,两个着一品官服的近臣,各据一案,都有坐位,一个是吏部尚书蹇义,一个是武安侯郑亨。两个官位较低,却为皇上宠信、无话不谈的人,一个是胡广,一个是黄淮,他们的官位约在四五品之间,现职是“文渊阁”的左右庶子,其实这几个人不过是今夜的陪客而已,主客是才由西洋回来的三保太监郑和,郑正使。皇帝要蹇义、郑亨作陪,主要是听听郑和此一行的文经武略,至于胡广、黄淮早已是随传随到的近身游宴之土,算不得特殊人物。

郑和虽然如今官拜“正使”,并兼领了“总兵”的武职,手下统率着近三万官军的船队,但是他本人却是从很小时候,就在“燕王”身边当小太监出身的,连他的这个“郑”姓,都是当日燕王所赐给他的,对于皇帝的知遇隆恩,衷心万分感戴,一点也不敢心存居功,皇帝特别赐了他个坐位,就在自己身边,算是对他劳苦功高的特别优宠。

“承乾阁”一片歌舞昇平,早在李氏姐妹表演之先,皇上己传过了两班歌舞。这类用为余兴的宴乐,自不比朝廷大典时的所谓“中和韶乐”,歌舞声艺都活泼轻松得多,一点也不严肃,形式上更无拘束,只是除了皇上本人之外,谁又敢放浪形骸?连大声笑笑也是不敢,在一旁恭谨侍陪,尤其是这么晚了,累了一天,还得努力打点精神,真有点活受罪。只是在别人眼里,还当是特殊的荣耀恩宠呢!

君无忌侍立在左侧一行内侍的最边首。距离皇帝仍然还有一大段距离。把眼前这番景象看在眼里,君无忌特别留意到那些出没在暗中的戒备,知道想要靠近皇上,确是万难,更不要说父亲身边的几个极精武术的侍卫,以及那个传说中的奇人高先生了。

他却不甘心就此而去,唯一之图,便只有陪着耗下去。俟到皇帝归寝时候,企图着能够近身,与他说上话儿,虽然破坏了父亲的“好事”,却也说不得了。

两位朝鲜公主的宫阗舞曲,总算告一段落,乐声一停,双双趋前,跪地谢安。

朱棣笑嘻嘻地赞了声好,颁了厚赏,却在近身的一个太监头儿身边说了几句,那位太监总管,随即叩头领命,不容二位公主稍事休息,便自趋前传旨,带着她们去了。

“乾清宫”各殿堂宫室之间,皆有通道门户相连。李氏姐妹其实并未远离,即由承值太监带入“承乾阁”后室,那里的“承乾小殿”才是皇帝今夜归息之所,照例在侍寝之前,还有“兰汤赐浴”等一番净身、香体工作,这么一来,敬事房、混堂司的承值太监、宫女都有的忙了。

两位公主悄悄不动一色地被带走之后,皇帝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嘴里说了句什么。身边的承宣太监,才代主宣旨道:“万岁有旨,天晚了,各位大人这就回去吧!郑正使今夜留宿宫里,不用回去了!”

各人慌不迭一番跪安辞谢。皇帝却不待他们离升,先自站起来走了。

随着皇上的移驾。自有一干扈从紧随其后,君无忌不动声色地便自殿了后,一迳向铺有鲜丽藏毡、六角形的阁门踱进。这便是今夜皇上息驾的“承乾小殿”所在了。

紧紧跟在朱棣身后的侍卫,除了那个高颈长脚的高先生之外,另有八名大内卫士,再就是两列男女内侍宫娥,君无忌一俟进了“承乾小殿”的六角阁门,便警惕着不便再跟下去了。

果然走在前面的太监之一,忽然定下脚步,回身向他打量了一眼,君无忌不待他表示质疑,自个便停下了脚步,紧接着转了个弯儿,停在了雕有龙饰的玉柱当前。那名回身太监,便不再说什么,继续转身前进。

即便停步不前,这里也不尽安全,“承乾小殿”既为皇帝下榻之处,戒备自当尤其严谨,不过所有的防范皆注重宫阁外围,里面反倒疏忽了。

一行锦衣卫士穿过了假山耸峙、花开如锦的乾清宫御花园,正向“承乾阁”走来,可能是按时的布防,打量着一行人数,约在三十名左右。

君无忌饶是武技过人,却也不欲以身犯众,如果容这些人布好了岗位,自己怕是寸步难行了。

定了定神,心里正自盘算,即见一名穿着似己的太监,手里捧着一个长方形的漆匣,匆匆向里面走来,君无忌灵机一动,上前道:“喂,站住!”

来人是个年岁甚轻的小太监,被君无忌这么出声一喝,吓得登时止住了脚步。“咦?”小太监扬了一下手上的匣子,怪不服气地说:“连我也拦着?我是小八顺子,你没听说过?”一面说。这个叫“小八顺子”的小太监,一双黑油油的大眼睛,只管上上下下往君无忌身上转着。对于君无忌这个身材魁梧,阳刚十足的陌生同行,确是感觉十分新鲜,“这位哥哥你是--”

君无忌岔口道:“手里拿的什么?”

小八顺子一笑说:“这叫抹香香,怎么,你也要看看才叫过去么?”一面说,随即揭开了手上的漂亮木匣,里面是红缎子衬底,却摆着大小不同花饰的十来个瓷瓶儿。一阵桂麝香气,传自匣内,敢情是女子沐浴后用以香身的讲究物什。

小八顺子斜着眼角瞅着君无忌,多少涵蓄着那种邪气的笑。特意地把脸凑近了:“说是朝鲜女人身上有味儿,非搽这个不可--”一边说,他特意地张动胳膊,显示那“味儿”是打腋下出来的。敢情宫里这帮子太监,嘴都刻薄极了,私下里蜚短流长,什么话都说,谁要是招恼了他们,准能把你“损”个够呛,守着天子眼皮儿底下,尚且如此,其它各处也就更可想知。

小八顺子想是瞅着君无忌这个“同行”十分顺眼,这时显出了他的“好感”,十分亲络的样子。“我可是第一回瞅见你,新来的吧?在哪『监』当差?”

君无忌实在不惯跟太监打交道,尤其眼前这个。娘娘腔得厉害,要是头发再长一点,换上件女人衣裳,准保当他是大姑娘家。心里甚是别扭,无如眼前非得借重他不可,聆听之下,哼了一声,没说话。

小八顺子人小鬼大,偏偏自作聪明,见对方不答腔,自个耸了一下肩膀:“得!我知道这里规矩大,我们那儿就松得多,是陆公公叫你来的?”

君无忌又点了一下头,即由小八顺子手里,接过了那个盛放香瓶的匣子:“交给我吧!”

“好吧!”小八顺子笑瞅着他:“回头用完了想着给我送回来,咱们哥儿俩得好好聊聊。”

“错不了。”含糊地应了一声,君无忌头也不回地向里面去了。

一迳的走进了六角阁门,正是皇上今宵息驾的“承乾小殿”,一面是扑鼻花香的御花园,一面是绘有精工彩画的半壁回廊,沿着回廊右侧,却垂挂着杏黄色的一式软玉流苏。制作精巧的六角纱灯,宛若一串天星明亮其间。看上去确是诗情画意,美极了。

君无忌手持木匣一路前进,却是拿不准该往那里去?心里正在盘算,即见一名年轻宫女装束的少女,正自站在一处月亮洞门前向自己点首相招,料将是招呼自己的了,君无忌硬着头皮地走了过去。

年轻宫女看了他一眼:“是送抹香香来的吧?小八哥呢!”

“他有事,托我送过来。”

刚才那个小太监说是叫“小八顺子”,眼前宫女嘴里的“小八哥”料是称呼他了。

年轻宫女接过香盒子打开来看看,点点头说:“不错,二位公主正等着用呢!”

君无忌说:“小八哥说用完了,还请给捎回去。”

年轻宫女一笑,白着他说:“小气巴拉的,回头我去招呼一声,就许留下来用,不送回去啦。”边说,已回身迈腿,待要步人,却又回过身来,打量着君无忌道:“咦,你是--”“我是才调过来,服侍皇上的,万岁爷这会子又在那里歇着?”

年轻宫女一笑,“啊”了一声,向着侧面努了一下嘴:“努,还能在那里?”又上下瞅了他两眼,才抱着盒子进去了。

说话时,即见四名大内武士一路执戈而来。君无忌若是退回,便一定会遭到他们询问,这回好不容易混了进来,岂非前功尽弃?情急智生,不退反迎,大大方方向着四名武士面前走来,站住道:“万岁有旨,夜巡卫士今夜暂退殿外,不得擅入。”

四武士聆听之下,自各躬身道:“遵旨!”彼此对看了一眼,随即转身步出。

君无忌把握住此一霎,不敢迟疑,一连三四个起伏纵落,已扑向对面阁门,潜身进入。

陡地面前闪出一人道:“站住!”来人身着黑丝长衣,腰上扎着根杏黄丝绦,正是侍护皇上驾前最得力的二十七名“神鹰卫士”之一,一声喝叱之后,这人已快步向君无忌走来,一面说道:“谁叫你来的,有什么事?”

君无忌图穷匕现,情知这一霎是非出手不可了,偷眼一瞧,眼前幸无外人,乃将无限真力,陡地自丹田提起,瞬息间运之两掌,一面却佯装着向对方抱拳施礼道:“东宫太子有急事要面谒皇爷!”

黑衣武士怔了一下说:“太子?这么晚了?”

君无忌早已窥清了一切,其时功力内蕴,务期一经出手,即能将对方制伏掌下。当下从容说道:“太子现在承乾阁候旨,说是有紧急事不能耽搁。”

这么一说,眼前黑衣卫士也拿不准主意了。原来皇上驾寝,照例任何人不能惊动,只是来人既是东宫太子所派,碍在他们父子间的关系,那个又能拦阻?黑衣卫士略一迟疑,说了声:“候着!”正待转过身子。

君无忌上前一步:“太子有东西要呈给皇上!”一面说,双手前捧,直向对方眼前递到,黑衣卫士怎么也想不到其中有诈,待将仔细观看,其势已是不及。

君无忌其时内力早聚,黑衣卫士再一趋附,更是正中下怀,猛可里,君无忌的两只手,倏地向两下分了开来。随着君无忌分开的双手,电光石火般的快捷,黑衣卫士简直不容作出反应,已被这双手拍中颈项两胛,登时“吭”了一声,面条儿般地软瘫下来。

按说朱棣身边二十七名神鹰卫士,皆为锦衣卫中一时之选,功力皆有可观,断断不至于如此不济,无如事出仓卒,防不胜防,对于这名神鹰武士来说,万万不会想到,眼前一个青衣太监,竟然会对自己猝然出手,而且功力又是如此之高?容得黑衣卫士乍惊不妙,已是无能为力。

君无忌智力兼施,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举手之间制伏了这名卫士,由于出手部位,事先早经认定,简直没有任何困难,当下弯身把这名卫士倒地的身子匆匆提起,掩向假山石后。思忖着这卫士经此一击,少说也得昏上两三个时辰,才能醒转,大可无虞。

时不我予,眼下迟疑不得。君无忌把心一横,一连两个快闪,已潜入眼前一间敞轩之内,在铺有龙凤锦饰花纹的鲜丽地毯上,排列有玉几翠屏,另有龙凤双座,室内摆设,琳琅满目,中西杂陈,正中的一幅裸体女子图画,画中美人,竟是碧眼华发的外族少女,相信应与历次下西洋沟通文化交流各藩属征奇进贡有关。

这便是皇上今夜驾寝逗留之处了。眼前华轩其实是朱棣赏心坐息之所,鲜艳的地毯上,陈设着一组乐器,举凡笙管萧笛、金钟、玉磬,无不具备,以供其兴来时的征色选舞。却在其右侧面大幅软玉流苏垂下的月亮洞门里,才是他色欲销魂的“龙榻”所在。

此刻,偌大华轩,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淡淡白烟,袅袅发自玉质“喷香兽”仰起的兽吻,便是那种淡淡的异香,引人情欲,终至两情缱绻,一发而不可收拾。

君无忌把这一切打量在眼睛里,已是心里有数,正自盘算如何藏身,耳边上却听见了一行脚步声,正向这里走来,心里一急,慌不迭闪身一侧,掩身于大幅翡翠画屏之后。

身子方自掩好,琤琮声里,入口处珠帘高卷,皇帝高大的人影,已自走了进来。

像是才洗过澡,朱棣穿着一袭肥大的镂花丝质单衣,手脚皆是赤裸,陪同侍浴的竟是四名年轻宫女,在一名白衣太监打起的珠帘里,分别走了进来。

“哎呀,今天好热!”嘴里说着,朱棣竟自在一张锦绣铺陈的卧椅上倒了下来,四名宫女左右各二的蹲下身子,轻起玉腕,在他身上拿捏起来。

白衣太监径自过去,敞开了两面轩窗,室内立时传过来习习凉风。

朱棣舒服地吁了口气,向着白衣太监道:“朕的药呢?”

“启禀万岁,已煎好了,姜太医正在鉴尝,随时可以呈上。”

“好,你们都下去吧!朕要小睡一会儿。”

一听皇帝要小睡片刻,四名宫女忙即请安站起,立时告退。

朱棣颇似有些倦意地看了她们一眼,含糊地道:“两位公主暂时候传,朕醒了再传她们,你们都下去吧!”

各人应了一声,待将退出的一霎,却忘不了再一次回头叩安,才自退了下去,虽说返了下去,却也不敢远离,就在这附近的“听宣阁”内等候着随时玉磬鸣响的召唤,那是一点差错也出不得的。

原来皇帝虽说正当壮年,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多年来统兵作战,事必躬亲,已是精力尽耗,却又性喜渔色,几至夜夜春宵。如此昼奔夜伐,即使铁肌钢骨,也吃受不住,是以多年前,己听受“太医”姜必治进功,每日早晚饮用一种特别调制的十全大补药剂,名唤“金龙上液”。据说药效十分灵验。饮用之后,精力抖擞,十分受用。浴后小睡,饮药而后纵情色欲,可以历久不疲。

这类生活方式,除了征战在外,已是他每日惯行,他的无尽岁月,原是这般打发了的。俄顷间两鬓飞星,而视茫茫,眼看着老去不远,犹自眷此不疲。其实古往今来的皇帝,都是如此这般,几无例外,他们一般的寿命,远较常人为短,多是盛年而终,想想应是其来有自了。

小风徐徐,揭动着长可曳地的大幅纱幔,室内光华适度,皇帝他已经睡着了。虽说贵为“天子”,到底他还是个“人”,甚至于较诸一般常人,更为欠缺修养,是个标准自大的狂夫。这一霎,这个自大狂夫,操权万里,统治着亿万生民,生死予夺绝对大仅的独夫,竟自睡着了,像是一般草野村夫那样的发出了鼾声,声震四座,煞是惊人。

像是一幢鬼影般的轻灵,君无忌已自翠屏后闪身而出。这一霎,他大可从容进退,不愁为人发觉。眼前这所华丽的宫室之内,除了他们“父子”之外,决计不会有第二个外人。

伫立在皇帝的睡椅当前,君无忌静静地向父亲注视着,内心感触,真个难以言宣。

他所以这么个厌其烦的一再向他注视,那是因为确知眼前这个人,正是他生身之父,二十余年的生离,一朝来到了父亲身边,目睹着父亲的健在,容或是值得欣慰之事,他却并没有丝毫快慰的感觉。只是激动与悲怀。

眼前父亲的健在。使他想到了至今生死不明的母亲。以及母子昔年所身受的种种迫害--幼年时的艰苦求生,其惨如“血”,历历由眼前惨白的记忆深处滋生出现。

如是,当对面前的父亲怀恨才是。却又并非如此,罪恶的根源乃是发之宫廷的积秽,其来有因,那是自有帝制以来,便已形成的罪恶阴影。权力欲的扩展之下,人很少能保持着原有的理性和良知的。

对于面前的父亲,他只是痛心。却少有怀恨的感觉。

皇帝睡着了,鼾声如雷。这个可能是当今人世统率着最多人民、权力最大的皇帝,即使是睡眠之中,也颇有雄姿。紫金的脸颊,红通通的,充满了血色,花白胡须,刺蝟似的绕口滋生,那么大动作地呼吸着,每吐一口气,都有如“长鲸喷水”般的劲道,一出一吸,距离遥远,给人的感觉直似沉入深渊,已然窒息,突地又自复出那般模样,鼾声之下,直似整个的宫室,都为之震动,真个其势惊人。

皇帝的龙座之上,照例都垂有圆球状的“轩辕宝镜”,据说功能辟邪,妖魔不侵。只看眼前这位的这个睡相、架式,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敢与接近,空中宝镜分明是多余的了。

君无忌原可在现身之初,即以内功真气逼之体外,使之熟睡的皇帝,立刻惊醒,他却计不出此,只是侍立在朱棣身边,一再地向他仔细注视观察着。

也许是与皇帝距离太近了,或是彼此间的体气感染--总之,正在熟睡中的皇帝,倏地止住震耳的鼾声,像是有所警觉,忽然“哼”了一声,耸然作状,竟欲坐起,却又倒下来,向侧面转过了身子。仰倒之间,戴在他头上的一顶镂金发网便帽滑落下来,现出了他更形苍白的一头乱发。

君无忌怔了一怔,弯下身子拾起了那顶便帽,迟疑了一下,又为他悄悄戴上去。

就在他手指方自接触皇帝发梢的一霎,猛然间寝阁里像是起了一阵风,一条人影极其轻飘地闪了进来。气氛的感染,非言语所能形容其实。

君无忌本能地立时有所体会。惊惶地抬起了头,恰与进来的这个人目光接触。彼此皆似吃了一惊,俱都怔住了。比较起来。来人所显示的惊异、骇绝,犹在君无忌之上,总之,四只眼睛对视之下,由于这一霎的意外惊恐,俱都怔住了。

其时,君无忌手上帽子甚至于仍然还贴在皇帝发上,或许便是因为如此,才使得这人大感惊惶恐惧。

一身蓝色丝质长衣,高腰白袜,腰上扎着同色一根短绦,来人是个中年,肤色白皙的瘦子。特征是高脚长颈,顶发稀落,四目对看之下,君无忌立刻便自想到了,来人正是皇上跟前传说中的那个异人“高先生”,方才在“承乾阁”已经暗中观察过他的形像,是以眼前一看即知。

对于“高先生”来说,那种无与伦比的惊恐,应是可以理解,他是负责皇帝安全最为得力,也是唯一可以在必要时候,随时接近的人,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侵入到了皇帝的寝宫,来到了主子睡榻之边,尤其是眼前的一霎,老天!他真吓得要昏了过去。

这一霎,其实包罗万险。高先生既不敢出声喝止,那么一来,惊醒了熟睡中的皇帝,使之目睹眼前而惊吓已是其罪不小。若因此促使对方猝然对皇上施出杀手,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关键在于,即使像高先生这般身手的奇人异士,也无能阻止眼前君无忌意图对皇上的出手,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君无忌的手,分明已挨在了皇帝的头上,这样情况之下,高先生简直不能作出任何反应,泥人儿也似地塑立当场。他的一双眼睛,由于过度的惊吓,睁得极大,却已不再凌厉,目光里甚至于显现着一种悲哀,又似有所乞怜,企冀着君无忌的手下留情。

君无忌固然吃惊不小,只是一惊之后。立刻回复了原有的镇定。随即上就明白对方用心良苦。他随即缓缓站正了身子,松开了那只为皇上戴帽子的手。

高先生目光里的惊吓表情,略以为之梢缓,只是依然不便出声,或是移动。随着高先生嚅动的两片嘴皮,一丝语音响自君无忌耳边:“好大胆子!还不给我立刻退了下去?”

“高先生”果然功力精湛,居然也能施展“传音入秘”。这两句话,一经他用功施展,便自形同蚊蚋般在君无忌耳畔响起。或许在高先生眼里,对方只不过是个新来而不知举止轻重的太监,一句话就能把他给吓回去。当然,一出寝阁之后,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偏偏他想左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监”,却是根本就没有离开的意思,观诸在他眼神里的那种倔强。竟似有恃无恐。紧接着这个“太监”居然也以“传音入秘”同样的神秘声音回敬过来:“你大概就是高先生吧?久仰,久仰。”

高先生倏然一惊:“你是谁?”

“这个--不劳动问!”君无忌目光里陡然射出精芒,显示了他内蕴的卓然功力。

“你--你想干什么?”高先生眼睛里再一次显示出近乎于“恐惧”的表情,那是因为在他确知对方身怀惊人功力之后,情不自禁地又自为皇上安危,本能兴出了忧虑。

“我只是私下里想跟皇上说几句话,不干你的事。你快退下去!”

“你是疯了--”高先生眼睛简直像是要喷出火来。

君无忌吏不示弱,往前跨进一步,运施内功向外逼出,一霎间大股风力,猝然向高先生面前逼近。室内珠帘,琤琮起舞,颇有飞砂走石之势。

高先生展动身躯,猝然飘开一边。他确是吃了一惊,形势的发展,促使他警觉到,不能再保持镇定,非得向对方出手了。借助于挪身之便,高先生猝然间身形一个旋回,直向着君无忌侧面切身过来。

皇帝就在一边睡着,兀自鼾声大作。所谓的“咫尺天威”,高先生内心的惊恐惊吓,诚然是可以想知。这意思也就是说,高先生务必要在不惊动皇帝熟睡的情况之下,把眼前一番惊险消弭于无形之间,是以他的出手,也就充满了狠厉的杀招。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左手挥处,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弧度圈子,直向着君无忌胸侧劈落直下。高先生内功惊人,已达到了一定水平。这一式“凌空划羽”,其实已用其极,手势未到。先有一股尖锐劲风,配合着他落下的掌势,有如一把利刃破空直落,传说为他掌势劈中,便是指尖沾着一些,也当皮开肉绽,吃受不起。

君无忌自然知道厉害,却是“勇者不惧”,事实上他早已蓄劲待发,目睹着高先生的来掌,不避反迎,掌式吞吐之间,已与他迎了个正着。虽是侧面接触,力道却也大有可观。殿阁内像是猝然着了重物那般地震动了一下,两个人乍合又分,陡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

君无忌先已盘算好了,身子一经下落,立刻腾身而起,紧紧擦着寝阁的“金龙藻井”(作者注:宫殿内天花板中央向上凹入成井形,饰以木雕装饰,名叫“藻井”)飘了过去。

室内虽说地方够大,到底不比外面空旷,两个人这么一展开身子,顿时形成了狂大气势,纱幔飞扬,纸屑纷飞,沉睡中的朱棣再也不得安宁,猛地似有所警,止住了鼾声。

对于高先生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多年以来他侍奉皇上,早已熟悉了皇上的一切习性,即使对于朱棣的沉重鼾声,也耳熟能详。这时的忽然中止,代之随后的一声长吟,正是说明了他即将醒转的明显象征。

高先生聆听之下,大吃一惊,其实君无忌已如影附形的来到了身边,随着他进身的势子,排山运掌,一双手掌直向着高先生当胸推来。

殿阁内再一次发出了震动,强大的力道,有如是一面迎击而来的钢板,高先生若非全力施展,尚难在如此巨大力道之下,得能幸免,若是全力施展,寝阁内怕不为之天翻地覆,圣驾安危,可就万万难以顾及。

时机一瞬,简直不容许他稍缓须臾,急切间,力贯双臂,正思以一式“拿”字诀,试锁对方腕脉间的一双穴道。无如君无忌手势更巧,看看一双手掌已临向对方身边,倏地海燕分波向两下分开来,反向高先生腰间儿挤了过去。

高先生这才猝然警觉到对方的确不是好相与,身子倏地向后一坐,蓦地旋身而起,呼--寝阁内回荡起大股疾风。饶是如此,高先生由于顾忌多方,已势难保持住从容体态,身子晃了一晃,通通通,一连向后退了几步,才自站稳。

寝阁内的四盏宫灯,吃不住双方如此劲道,秋千也似地回荡直起,像是空中流星,形成一片灿然流光,其势非同小可。

君无忌、高先生己自作好了再度交手的准备,却在这一霎,睡椅上的皇帝朱棣,忽地欠身坐起,由梦中醒转:“大胆!”一声喝叱之下,朱棣自己先已为眼前气势镇住,简直莫名其妙,不知是怎么回事。

君无忌、高先生眼看着二度交接,由于朱棣的一声喝叱,情不自禁地双双分开,各自退后,转向朱棣看去。

睡椅上的朱棣,显然吃惊不小,圆睁着双眼,频频向二人打量不已。

高先生在对方目光注视之下,早已当受不住,趋前一步,直直地跪了下来,“卑职罪该万死,皇爷万安。”双手去冠,一连磕了三个头,跪伏地上不敢作声。

皇帝的一双眼睛,缓缓转向一旁的君无忌,后者略微犹豫了一下,竟自屈一足,也跪了下来。

“你--是谁?谁叫你来的?”

“我姓君,君无忌!”

聆听至此,跪伏地上的高先生,不啻暗吃一惊,禁不住偷眼向君无忌瞧了一眼,据他所知,从来还没有一个人,胆敢用这种语气向皇帝说话,而且君无忌的单膝下跪,更是于尊敬之中显示着他的倔强,在参见皇帝的廷仪来说,简直荒唐失仪,那是“大不敬”的。即使是当朝一品大臣,在面谒皇上时,也不敢向皇帝直眼视看,除非是皇帝的口谕特许,连头也不能抬起。

眼前的君无忌显然对这一切都忽略而不加重视,若非是已经确定彼此之间的“父子”关系,他的那一条腿也不会轻易屈膝跪下。

双方目光互视之下,朱棣显然为对方的磅薄气势,以及炯炯目光吃了一惊,“君--无--忌?”忽然皇帝由睡椅上站了起来,大惑不解地向他看着:“你不是这里的太监?你是--”

“当然不是。”说时君无忌已自脱下了身上太监长衣,丢下了帽子,现出了原有衣着,甚至于背后的一口长剑,也昭然在眼。

朱棣“噢”了一声,吃惊地后退一步。

这一霎,伏在地上的高先生已万难保持镇定,怒叱一声:“狂徒!大胆!”倏地跃身站起,待将向君无忌扑身过去,却为皇帝出声喝住。

“住手!”

高先生倏地收住身子,面向朱棣抱拳一躬及地,依然不敢正目直视,“皇上圣明,这个狂徒,竟敢冒穿太监衣帽,混身内廷禁宫,请示御旨,容卑职将他拿下,千刀万剐,以昭大戒。”一面说,不住地频频后退,显示出他万难掩捺的惊惊惶恐。

圆睁虎目的朱棣皇帝,一直都没有忘记向君无忌继续观察,在对方英挺正直的脸上,除了慑人的义气之外,并不曾令他感到一些威胁及自己生命的恐惧。

他的天下是“打”出来的,多年来领兵打仗,身先士卒,自有其胆识策略,乍惊之后,倒不曾为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吓住,反倒滋生出无比的好奇,对方的出现,实在使他由衷的感觉出好奇。

“既不是这里的人,夜入楚宫,难道你想对朕图谋不利?还是别有居心?”一面说,他转过来身子,随即在金漆蟠龙的宝座上坐了下来,立刻他又感觉到,自己贵为天子,是权高位极的皇帝了。

君无忌摇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请陛下息疑,今夜冒死来见,一来请安问好,再就是向皇上打听一人,尚祈陛下惠允成全。”

“啊?”朱棣微似一怔,冷笑道:“你的胆子可真是不小,问人问到朕头上来了,说吧!你要问的人是谁?”

说时皇帝的两只手,己分别握向雕刻着一双金龙座柄的把手。这是有作用的。金龙椅柄早经专人设计,藏有精巧机关,左边椅柄龙口内设有钢簧强弩,能发毒钉一蓬。右边椅柄龙头,拔出来是一口功能切金断玉的二尺短剑,朱棣本人其实并非想像中的无能,曾从术士袁琪之处学会了一手障眼迷术,以及护身的三式精巧剑招,两者配合施展,即使身怀绝技之人,若上来昧于无知,亦难免不受其害。

他亦曾以此试探,两名卫士,都无能幸免于难。先后死在了他毒钉短剑之下。眼前这个君无忌,虽说功力不凡,终是年轻识浅、如何识得厉害?猝然出手,万无不成之理。心里这么盘算着,朱棣顿时稍压惊心,遂自有了主意。

君无忌这一霎心情却是错综复杂,想到了自幼离失的母亲。以及眼前虽已相见,却不相识的父亲,真个回肠九转。气势低沉。

朱棣颇似奇异地向他注视着,犹自在等候着他的回答。几度目光交接,他越觉眼前少年,仪表堂堂,气势轩昂,尤其是光彩灼灼的一双眸子,神色慑人,连带他整个的脸上神情,都似与自己第二个儿子高煦颇有“虎贲中郎”之似。

他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去想,其实眼前的君无忌更酷似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早已不再为他忆起,差不多已经完全淡忘。

“你不是有话要问朕么?怎么不说话?”皇帝脸上颇似不解。多少有些疑惑。

君无忌的情绪,却已酝酿成熟,眼前应该到了与父亲说话的时候了,却是碍于外人在场,一双眼睛灼灼有神地直向一旁高先生逼视过去。

朱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高起潜,你退出去!”

“遵旨。”叩安站起的当儿,高先生目光里满是惶恐,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粗心大意到这个地步。居然意欲单独与居心叵测的陌生人独处会谈,只是皇帝既然已经这么吩咐,万无不遵之理。狠狠向君无忌看了一眼,便待退下。

当然。他心里却是有数。此番惊驾。自己职责所在,已是罪不可逭,万一自己退出之后,皇上再有所失闪,便真正是“落头”的大罪。心念微转,却又忽然明白过来,很可能这是皇上的一步棋子,故意要自己下去部署一切,以待对方离开时。一举而将之成擒。

心里这么想着。高起潜不禁举目向皇上看去,果然皇帝眼神颇似有异,像是有所暗示。高起潜领会了皇帝的心意。便自不再疑惑,“皇上请放宽心,卑职就在寝阁候旨。这人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了,卑职叩退!”又跪下去叩了个头。才自转身去了。

寝阁内顿时只剩下父子二人。君无忌仍不放心,身形微闪,来到门边,撩开垂下的软玉流苏向外看了一眼,长廊静寂,叠落首高起潜渐去的背影,御苑花香,再不见一个闲人,这里无异是最重要的深宫禁苑,却又是最宁静无人干扰之所,一切的防守,固然以此为中心,却又咫尺天涯,像是摒之在外。立身于花叶扶疏的御花园,你会感觉到这一霎距离世俗是如何遥远,那里闻得着一些儿兵争气息?

自然,这些感触对于眼前的君无忌来说,那是丝毫没有意义的。

御座上的皇帝,显示着出奇的镇定,那也只是表面的样子而已,至于内心是不是一样的宁静就不得而知了。

“你的功夫不错。”皇帝不自禁地向他点头称许着,“如果你肯留下在朕身边效力,应该有一份很不错的差事,你可愿意?”

君无忌摇摇头:“在下无意功名,有辱陛下抬爱,尚请恕罪!”

朱棣“呵呵”有声地笑了,闪烁的眼睛,再一次在对方身上转着,两手把握着椅柄更紧。

擅于观人的君无忌,立时心里一动。每个人都有一张笑脸,只是那张脸如果是“笑里藏刀”的话,你却要切切提防注意了。目睹着朱棣的笑脸,却也不曾疏忽了对方眼神里的凌厉杀机,正是那凌厉的杀机,猝然间使得君无忌大生戒心,紧接着也就看出了破绽。

“君无忌,你不是说要向朕打听一个人么?这个人究竟是谁?”说时皇帝湛湛的目神,瞬也不瞬的直向他“盯”视着,只等着对方再走近几步,即可向他发出手边暗器。

“在下这里有一张人像刺绣,恭请陛下过目一阅,便知在下所要打听的这个人是谁了?”

朱棣不明所以地怔了一怔,频频点头笑着:“好,好,你就呈上来吧!”一面说时,朱棣的左手几乎已将按动掣钮,只盼着对方能上前几步。

他的这个愿望,随即为之实现。君无忌果然踏步向前,眼看着已临近眼前,朱棣的手指就在这一霎,即将按动机关,蓦地,他觉出有一股奇怪的力道忽然由对方前进的身子传了过来。这股力量。随着对方前进的脚步,恰似一个无形的力罩,猝然间将自己罩定,由不住使得他机伶伶为之打了个寒颤。正是这种奇妙却足以使他震撼的感触,使得他即将扳动椅柄机钮的手指,为之忽然停住。

这种惊惶其实只有皇帝自己心里有数,紧接着所接触到的来人目光,更似有无比的吓阻作用。

“陛下稍安勿躁,在下此来,一片赤子之心,绝无恶意,只请陛下垂阅一下这张刺绣当知一切了。”

话声方顿,随着他探出的右手,“波”的一声轻响,一片阴影,发自其手,轻轻飘飘,循着皇帝座处,飘落下来,却是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的膝上。

一霎间的杀机之后,代之而起的是无比的好奇。朱棣微惊之下,竟自暂时忘了向对方的出手,略作迟疑,随即把膝上那一面缎质刺绣拿了起来。

那是一幅石榴红色的湘缎刺绣,约莫二尺见方,朱棣缓缓拿起,迎以座前明灯,画上人物立时清晰在目。

石榴红缎子面早已褪了颜色,只是那精针刺绣的美丽少妇形样,却不曾随着逝去的年月而少见退色,模样儿依然清新,特别是落在“有心人”的眼睛里,其震撼、惊悸,应是可以想知。

画中少妇,显然是属于极品尊隆的朝廷命妇身分,满头珠翠的头饰之外,那一顶“单翅斜飞”的“巧凤金冠”正说明了她的出身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本朝宫廷后妃才能享有的穿戴。

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来人所要打听的人,竟然会是一个女人,一个出身本朝宫廷后妃行列中的女人。皇帝的脸色微似一惊,他以十分奇怪的眼色,向着君无忌看了一眼,随即落目于石榴红的缎质绣像之上。

“噢--”一声悠长的呼叹之后,皇帝的两只手像是微微颤动了一下,紧紧地蹙了一下斑白的长眉,他随即把这帧刺像放远了。就这么一忽儿远,一忽儿近,看了又看,认了又认,终至于不能判定,“这是--是--”

“是一个与陛下相识的女人!”

“噢?”皇帝由龙座站起了身子,两只手拿着这帧绣像,再一次的仔细端详,画中少妇娟秀的脸,一霎间变幻出无数不同的表情,这无数的不同表情,敢情俱都似曾相识,曾是他所熟悉的。

“啊,她是--”几乎已是呼之欲出,却又沉湎于混乱的思潮之中。

敢情是过去的面孔太多了,多到数也数不清,一时间要在如此众多的面容里单独挑出一个人来,叫出她的名字,对他来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这个女人却容或是例外的。

“二十几年以前,陛下其时尚在燕王任上。”君无忌的一声旁白,使得朱棣全身为之一震。

再回过头来垂视于手上刺像,画中少妇的美丽娇容,顿时更见清晰。

“啊,朕知道了,知道了--”一连两次说“知道了”,却仍然还不能呼叫出那个名字。

“陛下原来竟是无情之人!”君无忌忍不住冷笑一声,对于面前贵为“天子”,更是自己生身之父的皇帝,竟然出言讥讽:“这妇人的俗姓是姜--”

“姜”字出口,皇帝全身就像是忽然触了电般地一阵颤抖,却似有一种喜悦之情,闪过他的脸上,“姜贵妃!”朱棣的眼睛一霎间睁得极大:“是姜贵妃--朕的姜妃--”

“陛下终于想起来了--”说了这句,两行泪水终于忍不住,自君无忌眸子里滚落下来。

朱棣吃了一惊,看看面前的无忌,又看看手上的绣像,“姜贵妃”一经呼出认定,便自再也不会消失,昔日种种,一古脑的俱都涌现眼前。

“姜妃--姜妃--飞花--飞花--”

“姜飞花”便是这美丽妇人的真名实姓了,显然这“飞花”名字,连君无忌也是第一次听到,可怜他,对于自己亲生的母亲,所知道的竟是那么的少,以至于皇帝猝然呼出之时,他的反应是那么的惊愕与陌生。

“飞花--谁是飞花?”

朱棣怔了一怔,显然对于对方有此一问感到诧异:“飞花就是姜贵妃的名字,你还不知道?”接着他用十分好奇的眼光,向青年人注视着。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现在我知道了。”然后他轻轻地念着“姜飞花”这个名字,觉得这个名字美极了,是他有生以来所听见过最美的一个名字,一时间脸上呈现出无比向往与依念,对于久别迷恋的母亲,又加深了一番憧憬。

“这张绣像你是从那里来的?”似乎这一霎,皇帝才触及了心里的好奇。

“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君无忌讷讷说道:“我保留它有二十几年了!”

“你又是谁?”皇帝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为什么要留着这绣像?还有--”

君无忌冷冷地插日说:“请陛下先镇定一下,是我向陛下发问,而不是陛下问我!”

朱棣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以为异。他脑子里这一霎充满了太多悬疑,呆了一呆,缓缓点了一下头说:“还有什么你要问的?”

“我要问的是,姜贵妃如今的下落,陛下你可知道?”

“你--”朱棣呆了一呆,微微一笑:“这就是你所要知道的?她已经死了,二十年前已经死了!”

“那只是宫里的传说!”君无忌冷冷地说:“真的她,并没有死,一定还活着!”

“胡说!”皇帝用着不可思议而充满了怒气的眼睛看着对方:“你乱说些什么?--二十年前『春暖阁』着了一把火,姜贵妃是被火烧死的--咦!你到底是谁?忽然跑进朕的寝宫问这些干什么?”

君无忌所听见的,竟是与外面的传说一般无二,如果他真是相信这个传说,他也就不会来了,他所相信的是另外一个传说,那个传说,充满了离奇色彩,说是母亲姜贵妃根本就没有死,“春暖阁”的一把无情之火,其实所烧死的,只是无关的宫女而已。

忽然他吃了一惊,发觉到自己所提出的这个问题,其实再愚蠢也不过,所能证明的无非是传说的“属实”而已,他反倒有一种轻松的宽慰感觉,既然这个传说“存在”属实,那么另外的一个传说也应该是实在的了。

“在下还有个问题,要请教陛下。”微微一顿,他才又继续问道:“如果我所知不差,姜贵妃还为陛下生了一个儿子。”

皇帝怔了一怔,倏地皱起了眉毛,“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他的名字是--”

“朱高槛。”朱棣摇了一下头,无可奈何的样子,笑了笑:“也死了,那个孩子和他母亲一样的命薄--他是病死的!”

君无忌一霎间像是跌进到奇寒彻骨的冰窖里,良久,他才似缓缓复苏过来,“谢谢陛下赐告!”苦笑着他点了一下头:“在下总算知道了一切。”

像是传说一样,自己早在二十几年以前,就已经“病死”,一切皆是出自母亲细心的安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自己能有今日活命,全在母亲的先见之明。

她老人家既能为“儿子”预作安排,当然同样的也能为自己预留退路,故布疑阵,这一点应是毫无疑问可以认定的了。那么,她老人家便是与自己一般,应该是还在人世的了。

君无忌忽然触念及此,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激动,这种激动却是属于兴奋的一面,为着母亲的生存,而遥遥祝福,寄上心香一瓣。不自觉里,两只眼睛已充满了泪水,几乎滚落出来。

朱棣对于这个冒失的青年,越觉好奇。“哼”了一声,注视着他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问这些事情?”

君无忌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陛下不必多问,这帧绣像尚请发还。”

手势略探,已自皇帝手里,把母亲绣像取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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