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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是一袭轻纱,淡淡地笼罩着。

准此而观,这片山岗,以及山岗下的几户人家,都像着了一层雾,有一种朦胧的意态之感!

站在草廊檐下,前眺那片荒芜了的水田,田里的水都结成了冰,那未曾着冰之处,也都冻得龟裂出来,整个的大地,都在忍受着岁末的隆冬奇寒!人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在咀嚼着砭骨的奇寒,目睹着岁尽凋零的凄凉之后,憧憬着来年之春,更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就如同人们在饱尝痛苦、仇恨、窒息的感觉之后,迫切希望着复仇之后的快感,回复到那种永无拘束、心情开怀的日子一样。

薄薄的一抹残阳,在浓重的寒雾里,称得上很不开朗。倒是悬挂在廊檐下的那一溜冰枝子,被映衬得像是着了五颜六色的彩笔,一支支都散发着奇光异彩,煞是好看!恼人的黑老鸹,总是在这时候吵噪不去,叫嚣低飞着,夜色也就越快地即将来临。

残阳还照着这块破招牌——“福寿居”,别瞧它买卖不大,可是附近百里内唯一的一处客栈,舍此再无别家。

尹剑平是“午”时前后到的,打尖用膳,耽误了个把时辰,原想着准备一份干粮,即刻起程,可是听店里人说,前道有大风雪,坍了桥,行旅受阻,正由地方出力在抢修之中,预计最快也要两天才能通行,要是今明两天再下雪,还保不住又要延下去。

无奈,他只得留了下来。

那抹残阳,很快地就为暮色寒雾所吞食,天光立刻就黯了下来,尹剑平转过身子来,发觉到伙房里已亮了灯。

两三个伙计挤在火灶旁边,火光在炉灶里明灭着,大火上蒸着几笼馒头,大师傅正在起笼,白腾腾的热气浓雾似地由那里散飘出来!尹剑平仿佛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伙计看见了他,龇着牙笑道:“客人肚子饿了吧,先吃两个热馒头吧!”

尹剑平答应着,走进去,他拿过一个馒头,才吃了两口,可就听见一个沙哑口音道:

“喂!给我也来几个热的,挂上账,一总算。”

小伙计答应着,就去拣馒头。

这当儿,尹剑平才侧过脸,注意到了这个人。

像是一道闪电,忽然击中了他,就在他目睹这人的一刹那,他几乎像石头人似地呆住了。

“老天!竟会是他?”

简直难以想象出他此刻惊异的心情,透过大片的蒸雾,他看见了那个哑喉咙的人——尖白脸,吊客眉,一身红衣服,活僵尸似的一副表情。

“阮行!”

就是烧成了灰,他也不会不认识他这副尊容。

姓阮的把一盘热腾腾的馒头端在了手里,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瞪着递馒头给他的那个小伙计:“前道上的路通了没有?”

声音非但是哑,而且生就的是左嗓子,那个味儿简直就像是踩着了鸡脖子,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不自在。

“还没有。”那个伙计答着:“哪能这么快?客人你是不知道,桥都断了,光接上那个桥,没有两三天的时间恐怕不行。”

红衣人阮行蹙着他那一双搭拉吊客眉,不甚乐意的样子道:“什么桥这么难修?不能绕着走吗。”

另一个伙计笑着搭腔说道:“客人您说外行话了,别的桥,可以绕着走,这个桥却是不行。”

“怎么个不行?”

姓阮的瞪着他那双三角眼,样子像是要跟人吵架似的。

那个伙计嘻嘻笑道:“你客人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您准是外来的了。”

“你管我外来的,还是本地的,”阮行直着眼睛道:“我只问你为什么不能绕着走?”

那个伙计“噗哧”一笑,道:“那是一座飞索吊桥呀,两边是千仞高峰,下面是万丈悬崖,客人您说怎么个绕法?”

红衣人阮行一愕,冷冷笑道:“那么,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伙计道:“有当然是有,只是那么一来,最少要多上七天的脚程,太划不来了。”

阮行那张尖白脸,气得雪白,怪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真是!”

一个伙计叹道:“没法子的事罗,十几年第一回,有什么办法咧!我们比你客人更急,路要是再不通,我们恐怕连吃的都没有了。”

阮行又怔了一怔,大概他生相木讷怪异,是以略有表情即会十分显著。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子来。

想是临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子来,道:“噢,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一个伙计忙道:“准备好了,炉子和药罐都是现成的,客人把药拿过来,我们给你煎就是了。”

尹剑平听到这里,心中怦然一动!

他在红衣人阮行方一出现的那一刹,心里着实吃惊,可是略定之后,也就想到了这番紧张纯系多余,因为对方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这么一想,他也就把情绪缓和了下来。

听了那个伙计的话,阮行不乐意地摇着头道:“用不着你们多事,这个药我自己来煎,等一会你送到我房里就行了。”

那个伙计答应了一声,却好心地问:“那位姑娘病好点了没有?要不要找个郎中瞧瞧,离此二十里有个焦先生,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夫,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阮行早已转身走了。

说话的伙计呆了一呆,摇摇头道:“真是个怪人!”

尹剑平打量着阮行前行的背影,见他手端着那盘馒头迈着生硬僵直的步子,活像个僵尸似地跨进西跨院里去。那里围着一圈竹篱笆,茅屋三间,栽着许多竹子,微风袭过,竹影婆娑!的确是个雅致的住处。尹剑平一直以为是客栈主人住家之处,想不到也是供客人住宿的。

一个伙计嘿嘿笑道:“这地方还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只可惜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另一个伙计粗声骂道:“妈的,你小子不要胡说好不好,人家是主仆之分!”

前说话的伙计怔了一下道:“主仆之分?不是夫妇?”

“夫你娘的头!”那个伙计笑骂着道:“干你的活儿吧,别乱说话了。”

尹剑平恰于这时走过来,闻听之下,搭腔道:“借问……”

那伙计道:“不敢,客人有话请说!”

尹剑平道:“原来你们那边院子,也是客房?”

“可不是,”那个伙计道:“总共三间,却叫先前那个穿红衣服的客人都包下来了。”

尹剑平装糊涂地道:“他一个人怎么住得下三间房子,可否让一间给我?”

那伙计笑着摇手道:“行不通,行不通,三间房里都住的有人”

另一个伙计在一旁搭腔道:“他们一共是四个人,一个漂亮的姑娘,两个轿夫,还有就是刚才来拿馒头的那个听差的。”

“啊。”尹剑平装傻道:“这么说,倒是一个官家小姐了?”

前说话的那个伙计点着头道:“我看着也像,别是府台大人的千金吧!”

尹剑平道:“谁又病了呢?”

那个伙计听他这么说,不禁有点疑心地翻着眼睛看着他。

尹剑平心里一动,忙笑道:“你不用多疑,我是刚才看见那位红衣差爷在谈到要煎药什么的,是我薄通医术,想到……”

那个伙计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道:“我明白了,客人你精医术,是想在这位官家小姐身上赚一笔外快,是不是?”

尹剑平连声答应着:“咳,是是是,我就是这个意思,怎么样,能帮上这个忙吗?”

那个伙计脸上立刻现出了不屑,冷笑道:“这个,恐怕不行。”

尹剑平道:“为什么?”

“你没看见吗?”这个伙计道:“刚才我要推荐这地方的一个最有名的大夫人家都不要,人家会要你?”

尹剑平立时作出一副失望的样子,呐呐道:“啊,是是……这个姑娘又得的是什么病呢?”

这个伙计撇撇嘴,有点不屑与他说话的样子。

另一个伙计道:“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好像来的时候还看不出怎么来,今天一整天也没看见她出门一步,那两个轿夫出去探路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尹剑平心中有数,也不想再与他们多说,他吃完了手上的馒头,又要了一碗热米汤喝下去,算是把一顿晚饭打发了。

这一刹,他的心情乱极了。

就在他刚想要转身返回房中的一刹,忽然他看见西跨院那扇竹篱笆门,又敞开了!

刚才方自转回的那个阮行,又从门内走了出来。依然是那袭鲜红的衣服,只是头上却多了一顶帽子,那副样子,像是要出门。尹剑平心中一动,注视着他,就见他直直的身材,一直顺着这道草廊,步出栈外。

把这些看在眼里,尹剑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暗中咬牙忖道: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心里一阵子激动,转身步出伙房。他一径地返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关上了房门,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那么厉害。那是因为他一向仁厚待人,严格律己,从来也不曾动过杀人的念头。此刻,杀机一起,心血沸腾如怒潮澎湃,一时无法自己!

把这件事很快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得到了三点结论:

第一:甘十九妹目下正在这里养伤。

第二:随行三人,可能都不在眼前。

第三:如果要报仇,眼前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时机稍纵即逝,若是再有迟疑,很可能中途生变,一待对方离开这里,或是甘十九妹伤势养好,情势又将不同,那时将是后悔不及!

一念之兴,尹剑平杀机顿起!

他把随身的一个包裹,会同那个内盛岳阳秘芨的铁匣子,以及那口玉龙剑背在背后,外面罩上一袭长披,遂即闪身外出。

室外已是沉沉夜色!

一个伙计,正把一个书写着“福寿居”三个红字的白纸灯笼插在门住上!

寒风飕飕地吹着,天上没有月亮,也不见一颗星。

等到那个插灯笼的伙计把灯插好,退回去以后,这偌大的院落里,就再也没有一个闲人了。

尹剑平暗暗地咬了一下牙,心里发着狠,把身子向着墙边上一贴,快捷的几个转身,己闪到了壁角。由此前瞻西跨院那三间草舍,不足半箭,当中还衍生着一行竹子,正好借以掩饰他前进的身子。

尹剑平抖开了一块丝中,紧紧地扎向颈后,遮住了脸。他考虑到万一事机败露,怕被对方认清了脸,以后,再想接近她可就麻烦了。对方甘十九妹,虽说是可能受伤了,但是,到底受伤没有?伤到如何地步?还是未知之数。如果她真的已经伤了,自是下手良机,否则,尹剑平的贸然近身,可就是自寻死路!

生死攸关,他焉得不为之悬心?

略微定了一下神,他遂即展开身法,身子向前平纵而出,借着落下的势子,他一只手在一竿修竹上微微一按,遂即像怪鸟也似地腾空而起,起落之间,已落身在那所跨院之内。强敌在先,他哪能不心存仔细,落下的身子,不曾带出一点点声息。

西跨院里积满了竹叶,夜风吹过来,簌簌有声地在地上转动着,这么一来,尹剑平倒是放心了。他原先还怕被甘十九妹听出了什么,现有竹叶飘动婆娑之声,正可加以掩饰。

这爿小小院落里,很明显的就只有这三间房子,除了一片竹子以外,还栽着两棵梅花,这个时令里,梅花倒是开了,阵阵梅香,随着夜风散播在院子里,除了风吹叶响,这里再也听不见另外声音。

尹剑平蹑足向前跨迸了几步,仔细地打量着正面三间草舍,透过纸窗,发觉到其中一间房里,亮有灯光。为了慎重起见,他先来到第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门扉半敞,借着微敞的空隙,他向房子里窥探了一下,黑黝黝的不见人迹。

第二间房子里也是一样。

他思忖着这两间房子必然是那个红衣跟班阮行与两个轿夫的住处了,同时,他发现那乘红顶翠帘的小轿就停在一边檐下。已经不需要再费思忖,即可以断定甘十九妹必定就住在那一间——最后的那间房子里。

尹剑平气悬五衷,身躯轻转,疾若飘风般地已闪向了这间房前。

这间房子,显然也是三间房子里最大最讲究的一间,房门没有关,却下着一片细竹编就的帘子。

隔着帘子,隐约可见房中一切。

尹剑平因知室内甘十九妹厉害,足下更不敢带出一点点声息。那扇帘子虽是下垂着,却有一半搭在一张椅子上,留下了下摆二尺五六寸的一段空隙,尹剑平打量着这片空隙,自问己可从容进出。

他身子再向前欺进一步,已把室内情景一窥无遗。

房间内布置得一片素洁,显然是经过一番重新的装饰,就连床单椅垫也似重新换过,换成了一色的鹅黄,就在那个看上去铺设得异常干净舒适的床面上,端正地坐着一个少女的背影。

那女子显然就是甘十九妹了!

长长的秀发披散肩后,小蛮腰窄窄地拉下去,衬托着弯出来而呈弧度的臀部。不需要再看正面,只是这背影所显示出的身材,已再美也不过了。

她身上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衣,那长衣虽很宽大,但是配合着她修长的身材,剪裁得十分合适!这时,她看来像是正在闭目运功调息,两只手交合在前面腹下,全身纹丝不动,她整个的人,包括这间房子里的一切,一眼看去都给人以无比的舒适之感!一盏高脚的银质古灯盏,当然绝非是客栈原有之物,散放着洁白而略含青色的光华,把那个坐在床上姑娘的亭亭身影,斜映在墙面上,轻轻地摇曳着,更显示出一种无比宁静的静态美!

尹剑平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剑把,却又松开来,他忽然想到了主剑出鞘可能带出的声音,因此他不敢大意而改向腰际探出了一口尺半匕首。冷森森的匕首拿在了掌心里,一切的杂念顿时冰消。尹剑平右足向前跨进,一弯腰,身子已进入房内。

他自信不曾带出一点声音来,身子方一迈进,顿时鼻子里微微感觉出一种桂子花香的味道!眼光一飘,遂即发现矮几上放置的一个青色瓷瓶却有极为淡薄的一片轻烟,由瓶口内向外袅袅散出,那味淡淡的桂子花香味,正是由此传出。顿时他吃了一惊:“毒!”“七步断肠红!”怪不得这姑娘如此胆大,竟然敢敞开着门扉,不惧外敌的入侵,原来早已布好了毒阵。尹剑平不禁深深地为自己庆幸,如非是“一鸥子”冼冰赠送给自己的这块“辟毒玉玫”,只怕他在初一踏房门,不待潜身进入时,也已经中毒倒地了。想到这里,不禁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青瓷毒瓶放置得甚是技巧,那抹淡淡的毒烟,由于风吹之故,只是向门外微微传送着,却不曾波及室内各处。当然即使散播全室,对于甘十九妹,甚至于她的那个红衣跟班阮行来说,也绝不会构成伤害,因为他们身上早已有了免疫于此种剧毒的抗力!即使其他手下各人,也可惜药物排除毒害。

尹剑平有见于此,暗自庆幸不已,心中正自盘算着,如何向对方出手。

却听得床上甘十九妹微微叹息道:“你虽然放轻了脚步,我还是听见了。”

尹剑平大吃一惊,一时木然!

甘十九妹微微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没有事不要来吵我,你怎么又来了?”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我的药,抓来了吗?”

她敢情是把他当成了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了。

在她第二次说话的时候,尹剑平已听出了她的错觉,当时更不丝毫迟疑,气提丹田,飘若干虚地己来到了床前,手起刀落。

这一刀按理说,该是何等的快绝利落!手起刀落,鲜血飞溅!

然而,情形偏偏不是如此。

就在这日短刀将下未下之际,一个念头,电也似由他的脑中闲过!

大丈夫作事,理当光明磊落,何得背后出刀?

第二个念头,紧接着兴起!

她此刻负伤在床,我岂能乘人之危?

不!这么做太卑鄙了!

虽说是两个念头先后兴起,然而在时间上却如电光火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举起刀,无力地垂了下来。

然而……另一个念头再次兴起:莫非就这般算了不成?我又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后一个念头,不禁又使得他杀机猝起!

想到了加集在他身上的弥天大恨,想到了那些数不清的血债……断断不能就此罢休。

“甘明珠!”他忍不住出声招呼道:“我找你纳命来了!”

窈窕的情影,在甫一听到招呼自己的名字时,显然打了一个急颤,紧接着转过头来。就在这一刹,尹剑平掌中匕首已电闪似地向她当头落下来。

绝难想象出,床上佳人甘十九妹的手法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出平常情,难以想象!

就在那口刀的刀尖,几乎已经刺中她面颊的一刹那,姑娘那只白皙的纤纤玉手,已经及时翻起来。尹剑平只觉得刀身一震!一股奇大的劲力,借由刀身,迅速地传了过来,几乎使尹剑平这口刀一时把持不住,用力一挣,“当”的一声脆响!

一口精钢打铸的匕首,从中一折为二。

力道的余劲,使得尹剑平足下踉跄着向后退出了两步,甘十九妹却已岸然立身站起。

她的惊异可以由那双失神的瞳子里表露无遗。

“你?你是谁?”

尹剑平只觉得那只握刀的手,齐着腕脉酸痛不已,刀是断了,却也不能就此罢手。打量着甘十九妹那张清艳姣好的面颊,尹剑平忽然生出了一片气馁。天晓得,他绝非是生性好色之人,然而不可否认的,这个女孩子……这张清艳绝俗的面颊,不可否认的,却是他生平所见最美丽的一张脸了。

举手去杀一个美丽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

尹剑平总算还不曾忘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使命:复仇!

任何情况下,这个使命都不容许他有所变更脱卸!宁可让自己失去理智,宁可让自己感情麻木,这个仇却不容他不报。怒啸一声,他欺身而进,右手猝然向上提起,施出了一招“按脐力”,吐气开声,直向着甘十九妹当胸推出。

他的功力毕竟不可轻视!

掌力一吐,整个的房舍都为之震动起来,窗榻子克克一阵子乱响,这一掌真有雷霆万钩之势!甘十九妹苍白的脸上微现惊异!然而象她这般出身造就,身负不世奇技的女子,似乎对于任何突如其来的事故,都能从容应付。面迎着尹剑平双掌推击过来的轩然力道,甘十九妹右腕霍地向外一扬,那只肥大的衣袖发出了“噗噜”的一声。两股力道,显然一触之下,彼此对消化解于无形之间,然而在当事者二人来说,却是绝不轻松。

尹剑平身子向左面,甘十九妹向右面。显然,两个人都已经事先防止到了一旦功力对消之后的反弹余波。果然,就在他们双方身子方自闪开的一刹,一股尖锐劲厉的力道,有如劈风直下的刀锋,飕然响着从双方身边擦过去。

尹剑平惊幸于自己的及时脱身,甘十九妹也不免大为惊心。她倒不是惊于那股比刀更疾劲的回旋风力,而是有感于对方这个陌生蒙面人的见解与武功。不可否认,这个人的功力,远远超出她此行出道江湖所遇见的每一个敌人,足可与晏春雷相伯仲。

这一个突然的感触,忽然使她想到了来人可能的身分。

“你就是岳阳门漏网的那个弟子,依剑平吧?”

尹剑平呆了一呆,有点奇怪对方何以会把“尹”读作“依”,当然他并不知道这项错误的形成是由于“坎离上人”米如烟的口齿不清所以致之。

“姓依的!”甘十九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身上转着:“我猜得对不对?”

尹剑平所以蒙面,正是不愿意让对方看清了自己面貌,所以不出声,是不愿意让对方听清了自己的声音。在他没有杀死甘十九妹之前,他要完全保持着足以制胜对方的机会。是以,任何一点点细小的疏忽,都可能为他日后的复仇工作带来阻碍与不幸!

甘十九妹顿了一下,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尹剑平仍然是一声不响。

他身子向左面斜出了两步。甘十九妹立刻就窥出了他的用心,莲步轻移,把身子半横了过来。

尹剑平顿时被格于形势之外。

高手对招,常常不需要真刀真枪,“大风起于蘋末”,每每可以洞悉于先,对方如是透剔之人,摆上一个姿态,也就足够了。

“我知道了。”甘十九妹注视着他道:“你所以蒙面是怕我认出了你的脸。”

她冷笑了一下,接道:“所以不说话,是怕我听出了你的声音!对不对?”

尹剑平惊出了一身冷汗,仍是闭嘴不吐只字。

“其实这都是多余的,”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因为自从你的脚步一踏进了这间屋子,就已经注定了你必死的命运!”

她虽是在病弱之中,但傲气丝毫不减!

嘴角轻轻地拉动着,现出了编贝似的一排玉齿,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有制胜对方的绝对把握。

“不信,你就试试看!”她自信他说道:“我可以断定,你在我手里,逃不过五招之内!”

话声方落,尹剑平已点足而前。

甘十九妹顿时体会出对方身上所加附的强劲力道,忽然她感觉到自己受骗了,因为对方自一开始起,分明掩饰了他的武功门路,那一手“按脐力”纯系“气血之功”!这样很自然地使甘十九妹相信他走的是气血门这一类武功门路,这门功力和“以柔制刚”或极具弹韧的内家功力,是截然不同大异其趣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甘十九妹忽然发觉到对方的突如其来,不免吃了一惊!

其实,她原有极深湛的护身游潜,只须上来调息丹田,即可以阻止住对方猛厉的攻势,然而此刻,即使她猝然提及应敌,也嫌得慢了一步。

慢一步,总比全然没有准备的好。

就在她强劲的护身潜力,还不及瞬息密防的当儿,尹剑平在护体罡锋猛力冲刺之下,已接近到对方身前。他侥幸进身自不会轻易放弃出手良机,右掌霍然向下一沉,点波跃空般地已向甘十九妹咽喉间戳了过去。

甘十九妹再也不敢轻视来人,她在动手过招上来说,极少失算,忽然发觉上了对方的当,心里既惊又忿,但眼前已是短兵相接,不容再施花样。她恨透了这个人,决心要给他一个厉害,是以就在对方手掌方一递到的当儿,遂即施展掌盘功向外封出。她虽是功力极高,可是在动手过招上来说,不能不谓之失了先机,尹剑平攻势又是这等之猛!

一股疾劲风力挺刺直进,迫使得甘十九妹身躯大大地摇动了一下,尤其是咽喉部位,更像是着了一把钢叉般的酸痛,由不住发出了一声骤咳。

如果尹剑平这一式杀手能够提前一刹那进攻,或是他的身形再强向前欺近半寸,那么所得到的结果,甘十九妹是否将因此而丧生,可就不得而知了。可是现在,他仅仅只能给甘十九妹从容还手良机。而就功力方面来说,甘十九妹却是远远驾乎于他之上。

两只手掌“啪”的一声迎在了一块。

十只手指上聚结的力道,紧紧地扭拧在一块,发出了紧密的一阵子骨结响声。

尹剑平原有十分的信心,在他想象中认为,只要容许自己攻进到她身边,猝然施展杀手,必可将对方一举成歼!

他所以如此自信,当然是因为对方甘十九妹目下身体负有内伤,功力自然较前大见逊色之故。然而,在他一招失手,与对方手掌相接触之下,才忽然发觉到自己的估计错了。他发觉到甘十九妹即使在有内伤的情况之下,功力兀自大得惊人!

一念之间,使得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甘十九妹以非常之技出入江湖,一出道旗开得胜,连战皆捷、各方武林人物,无不相互传告,望风披靡,因此养成了她极为自负的性情。加以她自负丽姿,在动手过招上来说,绝不容许敌人近身,常常在寻丈之内,即可使敌人溅血剑掌之下,像现在这般与敌人手掌贴握的情况,是前此绝未有之事,莫怪乎她一时面现娇忿,引为大羞了!

两个人像麻花卷儿般的,一连扭了七八个转儿。

尹剑平终于感觉出内在功力的不足与对方抗衡,就在他意图翻身挣扎开的当儿,突然被甘十九妹反手扣住了胳膊。这一手招式,甘十九妹施展得极为利落,在她反手扣压尹剑平于掌下时,更发挥了她高妙的技能,熔功力与技巧于一炉,使得尹剑平不得不束手就擒。

尹剑平固然是功力未曾丧失,然而除非他甘心雌服,否则一经力挣,这只胳膊可就休想保存。强劲的内力互搏,使得他频频喘息,脸上也现出了汗珠。反之,甘十九妹却还比他镇定多了。只是她的情形,也并非很轻松,老实说能赢下这一仗,对她绝不轻松!

“姓依的,你可服输了?”

尹剑平一面喘息着,心里却疾电般地转着念头!

他怎能就此服输?

怎能服输?

服输不仅代表“耻辱”,更代表了“死亡”,他还不想死,更不能死。

“你还不说话?”

尹剑平脑子里飞转着如何脱困的念头,故意地挣了一下,当然对于他来说,这种动作的结果,只有自讨苦吃。果然甘十九妹手上着力,把他不甘雌伏的身子按了下去。然而,她虽是极为精细缜密之人,亦不免又再度地上了尹剑平一次当。

天下哪里有自讨苦吃的道理。尹剑平所以自讨苦吃,是有用意的,因为他已经由痛苦的情况里,体验出对方功力的着重之点,也体会到自己那只胳膊主要受压的部位。根据以上的结论,他遂即很快地作了一番新的检讨,以备必要时的出手脱困。

甘十九妹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打量着他,冷冷地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略似费解地又道:“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误当你是我手下的那个跟班儿阮行,你已经接近到我身后,那时候你明明可以出刀杀我,以你功力来说,那是极其简单轻而易举之事,但是你却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顿了一下她冷冷地又道:“是你不愿意背后出刀?抑或是有别的原因?”

尹剑平在谛听对方一番道白之后,越加地体会出对方的谨慎机智,更不敢擅自启齿,以防露出了破绽,予对方可趁之机。

甘十九妹经过一番激动之后,此刻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本来吗,像她这等心胸器量,武功造诣之人,是绝少盛气凌人的。现在,尹剑平这个人,已提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反倒不甘心立即把他下手处死了。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算完事了,”她冷笑道:“我偏要你不能趁心如愿!”

手指微移,改向尹剑平腕上脉门。一阵酸麻感觉,起自尹剑平足心,使得他顿时打了一个冷战,全身遂即大大地动荡起来,焚心刻骨般的痛楚,一刹间传遍全身。铁打的英雄,也是难以当受!尹剑平虽是紧咬牙关,强自忍受着,奈何那加在周身的痛苦,有如是万千条附骨的蛆蚁在啃噬着,极短的一刹之间,已使得他通体为汗水所湿透,他万难当受得住,遂即发出了呻吟之声!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你到底出了声音了!”

尹剑平仍然紧咬着牙,只是情非得已地由鼻子里发出呻吟之声。

甘十九妹道:“我有几个问题,你如果据实回答我,情况将会好得多,否则你的罪就受大了。”

尹剑平在万蚁附骨的痛楚里,只是提吸着丹田里的真力,惟恐一旦涣散,那才是真正注定了悲哀的命运!

甘十九妹说出了她心里的疑惑,道:“你怎能无惧于我‘丹凤轩’的剧毒‘七步断肠红’?说。”

尹剑平以一声呻吟,取代了回答。

甘十九妹心念微动,遂即将扣在对方腕脉上的手指,轻轻移开了一些。在她以为这么做,可以减少对方痛苦,便于彼此对答。同时她也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揭动遮在对方脸上的那袭丝巾,倒要看看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哪里想到就在举手移动之间,对方却把握着此一刻异动。尹剑平猛然向左面一闪!这种动作,在甘十九妹看来是极其不智的,因为有拼着折断右手的危险,事实上那只右手,尚在对方倒拧把持之下的。

尹剑平当然不可真的自断右手。

他拼受一时之痛,却在身躯侧闪之中,已把左手翻了起来。只一下,已经搭在了甘十九妹右腕上。这一次他为了争取逃命之机,不得不施展最厉害的手法:“金刚铁腕”之功。

甘十九妹虽说是功力精湛,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曾会想到对方在这般情况下,居然还能施展出救命绝招,她尤其没有想到,对方所施展的竟是极具功力的“金刚铁腕”之功。

一阵刻骨铭心的奇痛,刹时间加在她那只右腕之上,以眼前情形而论,一任她施展如何快速的应付手法,即或是提聚真力以图对抗都太晚了!毫无置疑地她确信如果自己再不松开擒着对方的那只手,那么对方那只胳膊固然是完了,而自己的这只手腕也何能幸免!

只有傻子才甘心与对方玉石俱焚!

事情的发生再快也不过,简直不容你思虑,如果不想“断手”,只有“放手”之一途。

甘十九妹极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松掌退身。

尹剑平目的既达,哪里还敢再在这里多耽搁?他已经尝到了对方姑娘的厉害,并确信对方在对付自己的过程里,根本未尽全力,一旦惹怒了她,即使在她不利的情况下,要想杀害自己这样一个人,也绝非是什么难事。

是以一招得手,再也没有第二个念头。充斥在他脑子里的,却另有一个“逃”字!就在甘十九妹松掌退身的一刹,尹剑平已施展“铁手穿墙”,奋身而起,直向正面紧闭的窗扇扑去。

事情的发展未尽于此!

就在尹剑平身子将起未出之际,蓦地门外人影一闪,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却在这时扑进来。目睹房内这般情形,他不禁大吃了一惊,怪叫一声,右手倏起,打出了他们“丹凤轩”的绝门暗器“丹凤签”。

“哧!”一股尖风,似有红光一闪而逝。

紧接着窗扇子“哗啦”一声碎响,尹剑平全身已飞跃着破窗而出。

慢说是一扇窗,就是一扇门,一堵墙,在尹剑平这般功力之下,也必将破碎无疑。阮行怪啸一声,追向窗前,心里却又记挂着甘十九妹,不知她是否受伤了!只是那么略一迟疑,再扑向窗前,已失去了对方的踪影。阮行怒叫着,正要翻窗掠出。

甘十九妹轻叹一声,唤住他道:“算了,让他去吧,来不及了。”

阮行打量着她,惊吓地道:“姑娘,你可好?”

“没什么,”甘十九妹缓缓坐下来道:“姓依的!哼……他一定就是那个依剑平。”

阮行道:“依剑平?”

“不错,就是岳阳门内,杀死盛氏兄弟的那个人。”

她冷冷地接着道:“他像是一只隐在暗处的狐狸,随时乘虚而入,将会想尽办法与我们做对。”

阮行先是一愣,遂即冷冷地道:“姑娘大可放心,这一次他无论如何是活不成了。”

甘十九妹道:“你是说……”

阮行肯定地道:“他已中了我的丹凤毒签,只怕性命不保!”

甘十九妹道:“你确定打中了?”

“确定!”阮行道:“伤在他的后胯,万万不会看错。”

甘十九妹聆听之下,脸上现出了一种淡漠的表情,并不曾有丝毫喜悦的神采。

“这么说,他性命休矣!”

她轻轻他说了这么一句,遂即发出了一声叹息。

阮行一怔:“姑娘,莫非你不打算要他即刻就死?”

甘十九妹眼睛迟滞地移向阮行,黯然地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姑娘!”阮行显然大惑不解。

甘十九妹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只是……唉!我只觉得心里很乱!”

说到这里,她显得很气躁地站起来,走到了茶几旁,端起了一只杯子。但是她并非是口渴想喝茶,遂即把拿在手里的杯子又放下来。

阮行惊讶地一直在打量她。

甘十九妹脸上忽然飞起了一片红潮,含着“责怪”意识的眼光,狠狠地盯回过来,阮行吓得忙把眼睛移向别处,可是他仍然解不开心里这个疑团,过不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甘十九妹。

现在甘十九妹已似乎能控制心里激动的情绪了!

“阮行!”她略似责怪地道:“我不是再三关照过你吗,这种丹凤签,要尽量少用,不可轻易出手吗?”

阮行怔了一下,道:“可是……卑职并没有轻易出手,那个姓依的不是几乎还伤了姑娘你吗?”

甘十九妹脸上又微微红了一下。

她为什么脸红,阮行固然不知道,只是他却知道这是她以前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现象,是以越加地感觉到好奇!

“为什么这么盯着我?”甘十九妹气馁地又坐了下来:“我的药可抓来了?”

“都抓来了,”阮行道:“我这就去给您煎去。”

甘十九妹摇头道:“不急,等一会再去煎吧。”

说着她轻叹一声,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你施展丹凤签?”

“这……”阮行喃喃道:“是否因为含有剧毒‘七步断肠红’的关系?”

“那倒不是,”甘十九妹道:“那是因为我出战一向不愿意以暗器取胜对方,再者这丹凤签为我丹风轩最杰出独一无二的暗器,承轩主再三关照,千刀不可轻易施用……如果这个姓依的果真中签,身死荒野倒也罢了,否则一人人下,以此对我们师门有所诋毁作难,却是大大有损‘丹风轩’的威名声望!”

阮行怔了一下,他倒没想到会有这些顾忌,心里不服,却也不能再与争论。

甘十九妹这一刹似乎感情甚深。

“还有……”她断断续续地道:“这个人虽是蒙面进来,但他居心仁厚,不同于一般宵小……”

“这又为什么?”

“你哪里知道,”甘十九妹喃喃道:“他原是可以下手杀死我的,只因为他是个不失仁义忠厚的人。”

当下,她遂即将方才情形说了个大概。

阮行听后苦笑一下,道:“姑娘,你的心怎么忽然又变软了,这人如果真的心存仁厚,也就不会对姑娘出手了。还有,他为什么要蒙面进来?足证明他是个行为诡秘狡黠的人。”

“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上了眼睛,轻叹一声道:“这个人确是一个难以捉摸、飘荡不定的人,只是我实在想不透,他为什么可以不惧‘七步断肠红’的毒香?”

阮行谛听之下,顿时一呆道:“嗯,这倒是一件怪事,卑职也是深深不解。”

甘十九妹道:“虽然如此,并不能证明他也能解开身中暗器上的毒,我看他很可能不治身死!”

阮行喜道:“果真这样,我们岂不去了一个心腹之患,只等姑娘玉体复原,就可上淮上去找那个樊钟秀,杀了他,也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甘十九妹惋惜地道:“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念着这个依剑平、那是因为我一直假想他是我一个劲敌。事实证明,他果然是一个厉害、尤其心智更不在我之下的劲敌。阮行,你可知道,我一直希望着能有这样的一个敌人,可是现在,却由于你的横加插手,使他死于非命,也使我少了足以与我抗衡的敌人。”

言下不胜痛惜!

阮行谛听之下,似懂非懂地只是翻着白眼儿。

甘十九妹遗憾地看着他,喃喃道:“你的功力还差,有一天你的武功如果能达到我的境界时,你就会感觉到该是多么的寂寞……即使在广大的人群里,你也会感到你是多么的孤独!”

阮行以为建了大功,却未曾想到,反倒落了一顿教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以往对于这个姑娘的判断完全错了。以往他一直以为甘十九妹是个冷若冰霜狠心辣手的姑娘,就从来不曾看见过她姑息过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然而对于眼前这个人,她却存有显明的姑息之意!为什么?

阮行实在想不通这个道理。

顿了一下,他才喃喃道:“姑娘如何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杀死盛家兄弟的那个人?”

甘十九妹道:“错不了,因为他擅施‘金刚铁腕’之功,如今这门功夫,只怕在武林之中已成了绝响,坎离上人一死,除了他以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她忽然想到了坎离上人对这个人的一番介绍,足可证明这个依剑平学兼数家之长,留下来确是自己一个大害,只是一想到他果真这么就死了,心里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之感!

对于尹剑平的生死,她觉得实有一查的必要!

“阮行!”她忽然想起来道:“这附近可有别的乡村市镇没有?”

阮行摇头道:“没有,最近的‘马头沟子’也距离这里有四五十里,况乎前道坍桥,已不能行走……再说姑娘你身体还没有复原,何不在这里多住上几天,等到身体养好了以后再走?”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你会错意了,我是在想这个依剑平可能的去处。”

阮行点头道:“卑职以为……”

甘十九妹道:“我原打算至迟明天就要走的,现在为了他,我们不妨多留两天,如果他没有死,倒要看他下一步的动静如何?”

阮行冷笑道:“姑娘放心,他活不过明天的,我一定把他的尸身找回来。”。

说罢向甘十九妹抱拳告辞,转身步出。

人的“心境”随时都会由于“心情”而有所变迁的。

心情好的时候,鸟语花香,海阔天空,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使人振奋活跃,处处充满了生气!反之,大地狭窄,一切都充满了绝望。情绪的低潮,更像是紧紧握在你喉咙上的两只手,使你喘不过气,有一种被窒息的感觉……

尹剑平就是这样。

当他发觉中在后胯间的那支暗器,竟是出自“丹凤轩”独家秘制的暗器“丹凤签”时,他生命的强烈意志,开始动摇了。

现在,他厮守在这棵松树下面,仰视着穹空里的一钩寒月。沐浴在砭骨的寒风里,心里感受着“死亡”的阴影,更有说不出的感受!除非有“奇迹”出现,他预计着自己的生命,不可能再挨过以后的十二个时辰。

事实上,这类“七步断肠红”的剧毒功效,在以往无数受难者身上所发挥的威力,他已屡见不鲜,自然不会幻想着对自己会有什么意外的不同。然而,有一点,他却可以自信,那就是,这种毒药的强烈效果,由于他本人对它了解得太清楚,而事后又经过有效的控制,使它的毒性发作较为缓慢,这一点,他自信已经做到了。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舍弃奔驰而改为静坐的缘故。

现在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运功之后,他已将下体的剧毒,整个地控制在腰胯间的两处穴道里,并以“镇元功力”,将本身二十七处穴道予以封锁。这么一来,他自信已经尽了能力,而且可以断定,最起码,在天亮以前,不会毒势发作,而倒毙就地!

其实,他之所以能逃出甘十九妹的双手,苟活到现在,已属万幸!由于方才与甘十九妹的徒手相搏,使得他更认清了对方这个姑娘的实力,用“大得惊人”四个字来形容,并不过分!自己竟能全身而脱,实在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幸运”并非是常常跟定一个人而穷追不舍。这就是尹剑平对于眼前的遭遇,而有所悲哀的缘故。

他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以往的岁月,无时无刻都充满惊恐,殚精竭虑地在求生存,在使自己达到生命中更上一层的“强者”地位,这些过去,已足以养成他“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不溃”的磊落胸襟!

徒步二十里,居然不曾看见一户人家。

他发觉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错了路,如果由另一个方向前进,可能情形就不同了,然而现在却不能再回头走,因为那样,保不住在半途,就会毒伤发作,而倒毙中途了。

夜幕深垂下的荒野,看上去一派凄凉!

几声野狗的长吠,几点明灭的磷光鬼火,勾画出一片阴森气息,任何人身处在这个环境里,都会感觉到“死亡”的接近,“生命”的脱离与遥远!

这里的地势,东边是一脉连续延绵的高山,两边是一片草原,看起来都不便于行走。只有南北向,衍生着一片松树,有一条勉强可供车行的荒凉驿道。

尹剑平在长时的冷静分析之后,重新站起来,步向那条荒凉的驿道。

这条路通向何处,他浑然不知,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继续向前盲目地走下去,他不敢放步奔驰,因为那样一来,毒势将会很快地发作,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前进。如此他一直前进了百十丈。这个距离,在平常时候,只需连续十几个纵身即可达到,但是此刻他却走了很久,打量着前面,更不见一户人家。

尹剑平停下来喘息了一阵,伸手摸了一下伤处,湿湿的像是淌了很多血,那伤处附近,手触处一片麻木,丝毫没有知觉,更象为剧毒所感染。他心里微微一惊,知道这是毒伤发作的前奏,以此速度,也许用不了一半个时辰,就可能攻开自己的几处穴道,那时情势可就不堪设想!如果毒气一旦攻入“气海穴”,上染心脉,就算是华佗再世,也休想再能保全住他的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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