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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他原是江南世家子弟,只因幼年丧父,母亲改嫁他乡,因不容于继父而弃文习剑,先入行意门,后转冀北马家攻习刀法,又因不容于马氏二子而远走边荒。凄离的身世,有如一根根锋锐的芒刺在刺痛着他,叠印在他眼前的,是一幕幕朦胧的往事--

乍然一惊之后的现实,却是陈列在一隅的那个黑漆大棺材,他陡然惊立而起,哑然发出了一声长叹,兴出了人生如梦的感觉。“睡吧!”他对自己说,随即脱下了身上的长衣。

就在这袭长衣脱下的一瞬,他忽然发觉到系在颈项上的那个水晶瓶,从而使他滋生出一种绮丽的温馨感觉。在灯下,他由不住地细细的观望着这只晶瓶,洞悉着深嵌于瓶内的那个绝世美女郭彩绫。谁知道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使得他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然一响,半身发麻--晶瓶内那个美丽的少女,竟然和日间所见的那位玉小姐极其相似。

岂止相似,如果把两张脸叠印起来,简直就是一个人。眼睛、鼻子、嘴,甚至于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神采,和她那牵引上弯的嘴角弧度,都极其彷佛,如果说两者有相异之处,也就是衣着方面的差异。

把晶瓶又拿近了些,再仔细的看了一阵,脑子里追想着日间那位玉小姐的音容,再和瓶中少女互一印证,两者显然正是一人。“天啊!”他心里面叫了一声,禁不住发起呆来。

“玉小姐?”他在想,“为什么人们这么称她?一个姓玉,一个姓郭,怎会牵扯在一块!不行,这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他匆匆穿上长衣,开门步出。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各个房子里的灯都熄了,穿过第二进院子,才看见柜房里现着灯光。寇英杰走过去,见房子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帐房先生,正在核对帐目,算盘珠子拨的劈拍乱响。另外的一个是盖三,正坐在板凳上打着呵欠。

盖三也发现了他,忙不迭的由凳子上站起来:“咦,这不是寇爷么?怎么这么晚了,你老还没睡?有什么事么?”帐房先生的算盘也停了下来,奇怪的打量着他。

寇英杰点点头,含笑道:“是有点事想找你问问!”

“什么事?”

“是关于白天那位玉小姐--”

“啊!”盖三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道:“我知道寇爷你会想明白的,本来嘛,十万两银子呀!”

寇英杰微微一笑,说道:“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了。”

盖三顿时一怔。

寇英杰道:“我找你不是想来卖马的,只是有些事想问问你!”

盖三脸上立时现出了失望的表情,意兴索然的又坐了下来。

寇英杰道:“白天来的那位玉小姐,她是从那里来的?”

“从那里来的?”盖三脸上显现很奇怪的神情道:“玉小姐从那里来的,寇爷你还会不知道?嘿嘿--看样子,寇爷你对玉小姐,真的还不认识!”

“所以我就来问你!”顿了一下,寇英杰才继续问道:“玉小姐真的是姓玉?”

盖三又是一怔,遂即咧嘴笑道:“这个地方,不知道玉小姐的人,还没听说过,玉小姐是人们这么称呼她的,她本来姓郭,郭子仪的郭。”

寇英杰登时为之木然。

盖三一怔道:“寇爷怎么了?”

“没有什么--”寇英杰说道:“你说下去!”

盖三呐呐的道:“这位玉小姐家在皋兰,家里有的是钱,她老太爷是这地方有名的金大王,郭老财主。”

寇英杰苦笑了一下,点点头。

盖三说:“玉小姐是因为她那个外号玉观音才得来的!大家都这么叫开了,反倒是她的本姓倒没有人提起来了!”

寇英杰发了一阵子呆,才道:“我知道了。这位玉小姐来到秦州是专为赛马来的?”

“当然,”盖三说:“今年赛马会人可是来得多了,卓小太岁,虬九爷和蒙古郡王的女儿丹鲁丝这些个人都来了,嘿!可是热闹着呢!”

寇英杰怔了一下道:“你是说因为有了这些人,王小姐就不能准跑第一了,是不是?”

“谁说不是?”盖三说:“我刚才说的那些人,每人都有一匹马,玉小姐的那匹火雷红原是不差的,可是和这些人的马比起来,可就不一定能胜得过他们,所以才想到要周江周爷为她找一匹更好的马,这样周爷才瞧上了你老的那匹黑水仙!”

寇英杰苦笑了一下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位玉小姐在秦州下榻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不知道。”盖三摇着头,说道:“不但是我不知道,恐怕没有人知道,除了周江以外,没有人知道!”“周江呢?”

“这个--他住在那里,我也不清楚!”说了这一句,盖三很奇怪的看着他道:“寇爷找玉小姐有事?”

寇英杰点点头,失意的叹息了一声。

盖三道:“天这么晚了,又不知道玉小姐住在那里,怎么找呀。我看这样吧,明天上午寇爷你早点起来,先到马场里去等着,到时候玉小姐一定会去,不是就见着她了吗!”

“马场在那里?”

“在城南,寇爷你一到就知道了。这几天扎着排楼,热闹极了,早点去一定能见着她,要是去晚了,人多了怕就挤不进去了!”

一灯如豆,寇英杰久久不能成眠。他不住的在炕上辗转着,满脑子都是那位玉小姐的影子,心里说不出的喜悦,又是忧虑与遗憾。喜悦的是想不到这么容易的就找到了她,自己正可将恩师郭老人后事托付,也可以略微脱卸仔肩,把一颗久悬的心放松下来。遗憾的是,自己白天的行为,很可能已经触怒了对方,一上来在对方心里留下了敌视的印象,再见面岂非是大为尴尬?而且这位小姐的娇宠任性,师父深深告诫,事实证明,真难以想像再见之后,她将是以何种姿态来对付自己。然而,无论如何,这总是一剂兴奋剂!

他脑子里反覆的思索着一些见面之后的说话,以及因此而将要产生的后果,心里百感交集,直到天交四鼓,才沉沉睡去。

好像是没有多久的事情,一阵剧烈的撞门声,把他由睡梦中惊醒。寇英杰一个骨碌由炕头上翻身坐起来、只觉得天光大亮,阳光刺目,心里一惊,暗叫了声糟糕,赶快下地去开了门。

盖三站在门外,乍然见到他,奇怪的翻着眼睛道:“我的爷!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要去马场见玉小姐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

寇英杰呆了一下道:“我这就去,你快去给我套上马去!”

盖三道:“马已经套好了,我要是没看见这匹马,还以为寇爷你已经走了呢!快吧,去晚了就挤不上了!”

寇英杰匆匆告了谢,就进屋去换衣裳,盆子里还剩半盆隔夜的清水,他匆匆的洗漱了一下,也顾不得吃些什么,就赶到栈房门外。

盖三正牵着他的那匹马,跟几个闲人说话,寇英杰接过马来,翻身上了马鞍子。

“寇爷你往那边走。”盖三指着一个方向道:“快去吧!”

寇英杰又告了谢,这才忙不迭的朝着那个方向,一路疾奔下去。

这匹黑水仙的脚程自是不容置疑,转瞬间己奔驰了数里远近,在马上向前张望,可就看见四面八方朝着一个方向拥挤的人潮。男男女女,形形色色,各样的人都有,骑马的,走路的,坐车的,扶老携幼。

寇英杰紧了一下马缰,加速的奔驰下去。使他惊奇的是,想不到这个地方竟会有这么多的人,用万人空巷这句话来形容,一点都不算过份。由各人的服饰上看去,更是汉、回、蒙、藏各族杂处,林林总总,一时蔚为奇观。

出行约五里左右,可就看见了赛马会场外高扎的五彩排楼,人潮更为拥挤。也是难怪,这个地方一年难得有这么一次的机会,赛马会和本地的庙会安排在同一天,确实精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更具有吸引力,给人以双重娱乐的感受,莫怪乎连日来使得远近数百里内外的居民都出动了。

寇英杰心中急切,急急的策着马,偏偏马速因为人潮的过于拥挤不得不慢下来。费了半天的劲儿,他总算挤开了一条路,就看见了插有五颜六色的三角旗帜的马场。

马场两侧早已挤满了人,是不是已经开始比赛了不得而知,总之人声鼎沸,这其间更穿杂着推车叫卖的小贩,大人嚷小孩哭,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寇英杰总算挤到了马场边,他还是第一次看赛马,照理说当有一番兴奋的心情,只是他内心却充满着焦虑与急躁!

横在眼前的是平坦的一片草原,草原一边迤逦着长长的一道流水,天空是晴朗的,阳光照着湿润翠草,温暖了草原,也温暖了数以万计人们的心。

大家情绪高涨,热血沸腾。草原上插着旗帜,立着五颜六色的标竿,就在这片大草原上,将要举行一年一度的大赛马。

寇英杰不得不骑在马背上,因为前面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渴望着马上找到郭彩绫,把那个不幸的凶讯告诉她。

人实在太多了,黑压压的一大片,由各人的表情上看来,显然赛马还没有开始,人群最拥挤的地方,必然是马程的起点。

寇英杰骑在马背上,略一张望,立刻发觉到左侧方不足半箭远的地方搭着一片席棚,那里拴着几匹马,排列着一些坐椅,坐着一些鲜衣彩帽的体面人物。那片地方显然不是任何人可以进出的,站有数人负责把守,来往进出的都须持有马场主人的邀请函件,每人更可享受瓜果茶水的特殊招待。

寇英杰心里正自盘算着应该怎么样混进去,就在这个时候,他身侧人群里起了一阵子骚动。

有人极其兴奋的在招呼着!“卓小太岁来了!”“卓小太岁!”“卓小太岁--”

四周连带着也都起了反应,汇集成了一片欢呼声潮,随着寇英杰目光看处,即见一个猿背蜂腰,身材魁梧的伟昂汉子,正自大步向前走来。“卓小太岁!卓小太岁!”人声不停的欢呼着。那汉子偶尔抬一下手,像是对欢呼人群的答谢,面上不惊不喜,俨然大家之风!

卓小太岁这个名字,寇英杰早已不止一次听说过了,现在乍然闻得来人就是,自然不免也投以注意。来人约在二十七八的年岁,剑眉星目,仪表非凡。身上穿着一袭湖青色的缎质长衣,那袭长衣为迎面清风飘扬揭起,显露出他内着的那套红色劲装,一头长发又黑又浓,他把它盘扎成儿臂粗细的一条发辫,辫梢儿随便的甩向前肩。他手里拿着一根藤制的马鞭,不时的就空挥着,全身上下,彷佛都充满了劲力,说不出一股子的豪迈劲儿。紧随着这人身后,是一个年方十五六岁的漂亮马童,穿着大红的衣裳,手里牵着一匹骏马。众人谈论的话题,由卓小太岁这个人,转移到了他的这匹马,对于这匹向有“八荒第一神驹”之称的紫毛青,无不赞誉备至。

那是一匹全身紫毛,有点似绵羊般鬈曲的高瘦骏马,从外表上看过去,大异一般常驹,最大的特点是这匹马的首尾两端,都显着的往下垂着,背脊部位,却又像一张弓也似的往上面弓着。由于在马市上混了许多年,天天与马为伍,寇英杰无疑已是马道中的高手,只须一眼就可断定出一匹马的优劣。是以,当他的目光一经接触到对方这匹紫毛青时。顿时就看出这匹马的不凡。所谓“英雄相惜马相怜”,就在寇英杰惊异着对方的一人一马时,他的那匹黑水仙似乎对于眼前的这匹异种名驹,也有了反应,倏地颠踣四蹄,发出了一声长嘶。卓小太岁的那匹紫毛青登时也发觉到了这匹黑水仙,立刻抖擞精神,回嘶以应,并似有趋前候教的意思,一时显得颇不安宁。

这番情形,使得现场观者大哗。那个牵马的红衣童子,想系一时难以控制住那匹紫毛青,显得十分慌张,即为那匹紫毛青大马一仰长颈给摔了出去。红衣马童被摔得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连声啊哟着,龇牙咧嘴,紫毛青乃得挣脱马缰,直向着那匹黑水仙身前奔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匹紫毛青大马嘶叫着,眼看已将奔向寇英杰身前的一刹那,即听得卓小太岁一声断喝:“好畜生。”三个字方一出,当空红影一闪,衬着“呼噜噜”一阵衣袂荡风之声,卓小太岁伟岸的身躯,有如神兵天降,极其潇洒利落的已经降落在了他那匹紫毛大马的马首前侧。

这个人果然不愧是养马世家出身,然而仅仅懂得伏马之术,如无杰出身手,万万是制不住这匹异种名驹的泼辣个性,卓小太岁却是两者兼具。只见他身子甫一落下的当儿,身形侧转,左掌疾出,只一掌,拍在了那匹紫毛青的前额之上,顿时就止住了这匹马的待发性情。同时间,卓小太岁右掌横出,看是抚摸,其势绝快,“噗”一掌,又抚在了马颈之上,由是向下一推一按,那匹紫毛青,立时温顺如昔。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休要小瞧了他这两手,内行人如寇英杰的眼睛里,那可是绝不简单!那直拍马额的一掌,叫做“定马术“,顺抚的一掌,叫“驯马功“,一拍一顺看是容易,如无上乘内功相配合,万难奏功。他不禁对于面前的这位卓小太岁大为心生敬仰。卓小太岁想系因为这匹紫毛青而注意到了那匹黑水仙,他的表情顿时一惊。须知道一个爱马的人,一旦发觉到了好马,那种内心的冲动是必然的现象,他的眼睛顿时被寇英杰胯下的这匹黑水仙所吸引住。由于这匹马,从而接触到了寇英杰的这个人。四只眼睛乍一交接,寇英杰顿时体会出对方眸子里那种内蕴神采极为烁人,从而也就可以想知,对方这个人必然是一个身负奇技的杰出人物了。寇英杰还来不及向对方抱拳施礼,卓小太岁却已把眼睛移向别处,他似乎有些不大习惯被众人盯视,随即移步前行。那个穿着红衣的马童追了上去,由他手里接过了马,继续向着前面席棚走进。人群里,显然又起了一阵子骚动。有人说:“嗳唷!那不是西郡王的公主丹鲁丝吗!”

还有人叫着说:“那个矮胖子是谁呀?”

寇英杰赶忙回过头来,就看见一个身着蒙族彩衣,额悬明珠的少女,跨坐在一匹雪白的长鬃壮马上,她身侧另有一个年在三旬五六,生得又矮又胖的矮汉子,与她并列前进。

这个矮汉子神态轩昂,留有满腮虬髯,显然也是个不凡的人物!只见他跨坐在一匹黄鬃瘦马上,那匹黄毛马,立时被寇英杰认出来,是一匹难得一见的上好伊犁马。矮汉子显然也是来参加赛马的高手之一,而且他必然也是一个武林人物。关于这一点,可以由他身侧右边佩着一对银鞘双刀上看出。

在场众人,自然不乏高明之士,立刻就有人认出来这个矮汉子,正是陕北的虬九。其本人姓苗,叫苗飞,他所骑的那匹伊犁马,曾是脍炙人口的一时之骏,有个外号,叫做“快哉风”。

至于与虬九爷并骑前进的蒙族公主丹鲁丝,人们当然不会对她陌生。这位公主看上去虽然肤色略黑,只是眉目五官都生得很是俏丽,尤其是那对乌油油的眼睛珠子极其灵活,顾盼间,风姿绰约。

丹鲁丝穿着蒙族的马服,头上青丝结着双股发辫,绾结在脑后,那颗悬垂在前额上的一颗明珠,约莫有蚕荳大小,晃动时晶光四射,珠光八面,相互增色。

男女二人骑在马上,各有雍容,皆由一名红衣马童拉马前进。

寇英杰有了前次的经验,生恐胯下黑马再生事端,忙自下马扣缰,警惕着它再有异动。还算好,这匹马似乎对于眼前的黄白二马都没有十分的兴趣,就在这个时候,四周人群爆出了一阵子喝采声。

一匹全身红鬃的高脚骏马,适于此刻由对面马道岔入,人们的掌声,紧接着喝采声后,爆雷也似的传出--“瞧,玉小姐!”

“玉观音!”

“玉小姐来啦!”

大人嚷嚷小孩叫,姑娘们挥舞着双手,跳着,喊着,笑着,简直像是疯狂了一般。

人人叫着玉观音,玉小姐,玉千金,万声齐出,万头耸动。你推我挤,争先恐后的向着前面挪动着,掀起了再次的人潮。果真是那位玉小姐来了!

骑坐在她的那匹火雷红驹上,面上现着浅浅的一抹笑容,透着那袭遮面的轻纱,梦般的神秘,雾似的美。

天造的美人儿!美就是美,你无须要品评她美在那里。

任何人,不论你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只要你的眸子接触到她时,都会情不自禁的被她的美所深深吸引住,你会由衷的赞上一声。

窈窕的身材,细细的腰,一阵风过来,飘扬着披拂在她身后的秀发,更似起了云般的瑰丽,那抹笑容更似万种风情的起点,自此散发出如痴如醉的馥郁芬芳,有如诡谲的云海,刹那间给人们以无穷的迷幻感觉。

人们如痴如醉,寇英杰也为之瞠目结舌,他的勇气忽然间为之消失了。

面前的这个姑娘,那里再是一个人?她是一个神,简直是一个下凡的仙女,人不可能被人这般的崇拜,人也不会这么的美!总之,这一刹那,寇英杰所看见的这个人,似乎已非昨天所见的那位小姐了。

虽然明明两者就是一个人,然而在这般万民鼓掌,欢呼,如同疯狂痴迷的场面下,人已经被神圣化了。

人家笑,他也笑,人家看,他也看。心里是说不出兴奋、惊喜--也像是万民一般的盲从,跟着鼓起掌来。

玉小姐的坐骑缓缓的已来到了面前。

叫声、笑声、掌声、呐喊声,已乱成了一团,这似乎有些出乎玉小姐的意外。她那双隐藏在浅浅薄纱面罩内的一双秀眉,微微皱了皱,小声的关照了一下,那个红衣马童立刻加快带马。

就在这一刹那,玉小姐的那双剪水瞳子却无意的接触到了寇英杰--那实在是无意的一瞬。

寇英杰正在鼓掌,也许他内心的感触,更较任何人来得深切,融合着旁人无从体会的喜悦与悲伤,激烈的情绪火般的焚烧着,使得他星目里聚满了泪水。

玉小姐显然呆了下,她陡然勒住了前带的马缰,眼睛直直的向着寇英杰脸上逼视过来。

四周的欢呼声忽然静止。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千万道目光,也都随着玉小姐的目光,同时向着寇英杰身上集中过来。所谓千目所视,无疾而终,足见群众所加诸的精神威胁是何等的严重。

当然这里所谓的视是非友谊的亲视,而是含有敌意的视,就算不是敌视,却也谈不上友谊的亲视。总之,这么多双眼睛集中之下,寇英杰大大的感觉出不是一种滋味,他几乎难以自处。所幸这种尴尬的场面,并没有继续下去。

含着一丝淡淡的冷笑,那个美丽的天使玉小姐把眼睛移开之后,人群的注意力随即跟着转移。

寇英杰这才感觉得忽然心情一松。伊人已去,只剩下她婀娜娉婷的背影。

寇英杰一时忽然感觉到像是又失落了些什么似的,他不自觉的低下头,心里的情绪无论如何再也难以平息下来。铁般的意志,海样的心胸,曾经洒脱得一如鸥鸟般的自在,来去自如,心瓣上永远像浪花似的洁白,不染纤尘,套句俗话那是:“提得起,放得下”,今天是怎么了?

他再次抬起头来,这一次连玉姑娘的背影也看不见了。“我这是怎么了?”他再次的问自己说。答案,却是一张白纸。

忽然他想到了自己此行的任务,禁不住急出了一身汗来,此行目的,正是为了要找寻这位姑娘,何以对方由面前经过,甚至于驻马对视,而自己竟一无反应?他怔了一下,忽然翻身上了马背,就想立刻驱马向着比赛的起点马棚驰去。

然而此举却是要有相当的勇气,再者他又想起了那位姑娘临去前的那抹无情的冷笑,他又踌躇了。

棚子里已有了举动,赛马的人排成了一列,一共是十匹马。黑的、白的、红的、黄的、花的--似乎每种颜色的马都有。

马主人来自各方,都有极高的马上造诣。现在,这些人陆续都出现了,鲜衣彩披,鞭丝帽影,纷纷跨上了属于自己的爱马,玉女红颜相映生辉!土炮的炮衣已经褪了下来,炮手举着火把,只须一亮着了火招子,大赛马可就开始了。

万口无声,四野萧然,和煦的春风轻轻抚爱着草原,骄阳炫染出一天的碧绿。

人们的兴头,已经达到了饱和点。沉默的尽头,即将要爆发雷样的欢腾,人人的一颗心都提在了嗓子眼,等待那要命的一声呼叫。

寇英杰顺着最前面的那一匹花马往下面找着。第三匹马上的人是那位蒙古郡王的公主丹鲁丝,第五匹是陕北的虬九爷,第七匹是卓小太岁,第十匹--第十匹--他的眼睛直了!那匹红鬃骏马上,坐着的那个人不就是玉姑娘吗!

面纱已经由她脸上摘了下来,秀发上结着红绳,一身的大红,也同她那匹火雷红的骏马一般的红,一般的耀目。寇英杰内心忽然起了一阵冲动,他不愿再失去这个机会,脑子里只想现在就去找她,可是没有细想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地。凭着这股子热情劲儿,他倏地一带手中马缰,用力的一磕马腹,胯下的黑水仙,倏地直跃而出,跨进了跑道,群众大哗!

就在这弹指间,火炮点着了,“轰”的一声大响,扬起了大片的白烟,赛马开始了。

十匹骏马同时拨动四蹄,疾若脱免般的冲了出来。

人声爆雷般的嚷着!

寇英杰一股血性的冲马直出,这才知道乱了章法,然而已是势成骑虎,他张惶的策着黑水仙,箭矢般的横越过草原,去追逐玉小姐的那匹火雷红。

然而他的马却碍着了最先脱颖而出的一匹马,黄毛的伊犁马--快哉风。骑在这匹马上的那个矮汉子虬九爷,可是发了火儿,嘴里骂了一句:“妈的,混小子!”一抬手,“刷”的一鞭子,搂头盖顶的直朝着寇英杰脸上抽了下来。

虬九的黄马绕了出去,可是这么一慢,却落在了丹鲁丝的后面了,他不得不努力追上去,一面回过头来,向着寇英杰用陕西话咒骂不已。

寇英杰这一鞭挨得不轻,可是一点也不冤枉,所幸在其他的马还没有奔上来之前,他已来到了第十匹马,也就是玉小姐的火雷红坐马面前。

火雷红上的玉小姐见状大吃一惊,不得不力带马缰,两匹马差一点撞在了一块。

寇英杰未及勒马,匆匆忙忙地嚷道:“玉姑娘!”才唤了一声,只听见头顶上“呼”的一阵疾风,一团红影掠过去,敢情是那位姑娘连人带马的由他头上过去了。

“玉姑娘!”他慌不迭的又追了上去。

那匹黑水仙是何等的脚程,岂甘落在人后?不待寇英杰策使,已主动的奔驰开来。

玉小姐的那匹火雷红,是出了名的快马,可是一跟黑水仙比起来,显然就慢多了。

刹那间,黑马已追到了红马之后,二马首尾相衔。

寇英杰急声嚷道:“玉姑娘,玉姑娘,你等等!”

马上的玉观音倏地回过头来,只见她蛾眉一挑,刷的一鞭抽了过来,这一鞭自然不会落空,又打中了。

“郭小姐,郭彩绫!”寇英杰忍着疼兀自唤着。

他的黑马已跑得与她的红马并在了一块,甚至于领先了这匹火雷红有一个头的距离。

玉观音显然为此娇性大发,她一向最讨厌人家呼唤自己的名字,况且这个人一再阻碍着自己的前进,而他的那匹大黑马,却正在超越自己。这些事集在了一块,可就激起了她的大小姐脾气:“你这个人--讨厌!”嘴里娇声叱着,手上的那根马鞭子有如雨点般的向着寇英杰全身落去,“叭!叭!叭!叭!”狠狠的抽在寇英杰的身上、脸上。

寇英杰不得不抬起胳膊来挡着对方的鞭梢,然而这位姑娘的手法,称得上高明二字,无论寇英杰如何的躲避挡护,她抽出的鞭子绝不落空,几鞭子下来,寇英杰早已皮开肉绽,连身上的衣服都抽破了。

四下里爆出了雷也似的喝采声。

“打死他!”

“打死这个混蛋!”

“打--”

鼎沸的人声,汇成了一天的怒潮,大家对于寇英杰的孟浪深恶痛绝,认为他存心阻碍玉小姐的马速前进,简直罪大恶极,是一种绝对不可以原谅的行为。

寇英杰终于难抗众怒,玉小姐的鞭下更不留情,就在玉小姐最后猛力的一抽之下,他由马背上翻了下来,人群里爆出了一阵冲天大笑,人人鼓掌称快。

玉小姐翻然掉身,疾速的催马而前,可是经过这么一耽误,她已经落后了。卓小太岁、虬九,两骑快马,已超过了她的马身。玉观音娇叱着,在马背上拳起了双脚,火雷红在她全力驱驰之下,加速前进,她绝不甘心屈居人后。她身前的卓小太岁不知是存心相让,或者是别有用心,不知怎么回事,他的那匹紫毛青忽然慢了下来。

是以虬九爷的那匹快哉风很快的就追上了他。这两个人昔日原是认识的。

卓小太岁叫道:“苗矮子--干嘛这么卖命呀!”嘴里说着。卓小太岁手上的那根马鞭子有意无意的向前一撩,无巧不巧的正好撩在了虬九爷那匹伊犁马的马尾上。

卓小太岁手上的那根马鞭子鞭梢甚长,这么一撩,可就跟虬九爷的那匹伊犁马的马尾纠缠在了一块。这么一来,那匹伊犁马的速度,不得不猝然的为之慢了下来。

伊犁马上的虬九爷顿时大怒,霍地回头怒声道:“姓卓的,你这是干什么?”

卓小太岁大声道:“啊!对不起,对不起。”

两匹马仍在奔驰着,可是那匹伊犁马快哉风的速度可就慢多了。两匹马就在现场不停的打着转儿。这么一来,玉观音的火雷红可就趁机追了上来,以极其快捷的速度超越了过去。

虬九怒吼了一声,顾不得爱马负痛,倏地催骑前进,那匹快哉风怒嘶一声,力挣之下,竟然把马尾拉下了一束。

卓小太岁一面收鞭,笑呼了声:“得罪!”继续策马疾奔。

赛马的行程早经注定,马程甚远,必须跑到草原的尽头,然后绕过这道哈马脱河继续回奔,绕上一个圈子,终点仍是在开始起步的原来地方。这段距离足足有十里远近,各人大可放开身手全力一争。

目前的情形是丹鲁丝的那一匹一朵云遥遥领先,然而玉观音的那匹火雷红却是紧追不舍,再下面是虬九爷的快哉风,而卓小太岁的那匹紫毛青却是点缀着,使得虬九爷心分两处,他生怕卓小太岁又重施故技,却又不得不努力前赴,是以显得很是狼狈,不时的瞻前顾后。

反之,卓小太岁的神态可就显得轻松多了。卓小太岁的脸上,自从与虬九的一段接触之后,始终带着一抹微笑,他似乎胸有成竹,又像是很有自信的样子,胯下的那匹紫毛青看来有足够的潜力,足可与在场的任何强者一较长短。

两侧观众爆出了如雷的呼唤声,有人挥着衣裳,跳着,叫着,模样儿近乎疯狂。

现场情势略有转变,玉观音的那匹火雷红以雷霆万钧之势,已接近了蒙古公主丹鲁丝的一朵云,一朵云不过只领先火雷红一头的距离。

丹鲁丝显得大为紧张,猛力的抽打着她的爱马,甚至于还大声用蒙古话向玉观音叱着,然而这样并不能扭转眼前的颓势。就在接近那条哈马脱河的源头之前,玉观音的火雷红终于超过了她,丹鲁丝屈于下风。她的另一个劲敌卓小太岁的那匹紫毛青这时却追了上来,与她跑了个并列。

虬九爷一面用陕西话大骂卓小太岁,一面由左翼疾追上来,如此一来,丹鲁丝大为紧张,有左右应敌的威胁,紧张的神态,非笔墨所能形容。

几万只眼睛始终追逐着领先的这几匹快马,谁也不曾注意那几匹落后的,落后的就是失败,失败的人谁也不会去同情。

谁也不曾看到,也不曾想到,就在那已被认定为失败的马群里面,爆出了一匹冷门的黑马--黑水仙。

天知道,寇英杰何尝是来参加赛马的?他只是放不下那位玉小姐,一定要追上她,告诉她关于她父亲的重要消息,告诉她父亲的尸体灵枢就停在客栈里--

他内心压着这般的悲楚,才会不计一切,甘冒万民之愤怒咒骂,紧追着那位人们心目中的天仙偶像。他是这么的不智,不智到去与群众争宠。

那匹黑水仙不愧是上都马王,它的身价早在它还是一匹上都野马时,就已被识者所认定,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就在它放蹄奔驰之初,已连续的超越过四匹健马,接着是第五匹,第六匹。

现在它已接近到第七匹马的身侧,第七匹马现在是那位蒙古公主丹鲁丝。由于她一连被玉观音,卓小太岁,虬九等人所超越过去,内心早已积满了怒火,现在忽然又有一匹马来超她了,使她无从忍耐。尤其不能忍耐的是,这个人根本不是来参加赛马的选手,也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这么一个楞小子。丹鲁丝不禁娇性大发,尖声的用蒙古话向寇英杰骂着,倏地抬起右腿,用她尖硬的靴子,直向寇英杰那匹爱马黑水仙肚子上踢过去。

第一脚没有踢中,第二脚踢中了马腹,黑水仙发出了一声短嘶,窜跳了一下。丹鲁丝还想再踢第三脚,奈何对方这匹黑马的速度太快了,她的脚还来不及踢,黑水仙已经超出了她。

紧接着她之后受到威胁的是陕北的虬九,虬九其时早已怒火万丈,那是因为他又吃了卓小太岁的暗亏,屈居第三,忽然他发现到寇英杰,更不禁怒火中烧。他绝不甘心再落人后,“混小子,老子杀了你!”嘴里叱着,虬九倏地一抡右手,竟把悬在鞍前的银鞘双刀拔出了一口。

刀光乍吐,划出了一圈弧光,这口刀夹着一缕尖风,直向寇英杰肩头上落了下来。

两侧观众看到这里,俱都由不住哗然大乱,看赛马已够刺激了,外带着打架杀人,实在是过瘾之至!

寇英杰一心一意的只是追上玉观音,其他的一切毫不在意,待到他霍然觉出不妙时,虬九的那口雪花刀己距离他肩头不及半尺。此时此刻,人在马上,论攻防皆是不及,惊惶中他倏起左手,用掌背施出“玄鸟划沙”的一招,去挡开对方的刀锋。

这一招算是用对了。刀也被挡开了,却不经意,被刀尖在手腕上划过去,拉开了有三寸长短的一道血口子。鲜红的血,立时洒落下来。

虬九一刀不逞,二次再运刀时,黑水仙已经超过了他,全场大哗。

众人虽是一直对寇英杰的介入不满,可是虬九这种动刀杀人的作风,实在也太过份了些,有些人情不自禁的发出了嘘声。再者大家对于寇英杰这匹黑水仙的超然神速,无不心生激赏。当然,他们还是认为寇英杰是无论如何不能超过玉观音,任何的马要是不知趣到要超过玉观音,都不是他们所欢迎的。是以,大家在欢叫,激赏之余,也都警惕着寇英杰,衷心希望玉小姐一马当先,永远不要被寇英杰的这匹马所超过。

偏偏寇英杰就是要追上玉观音,是以人丛里立刻爆出了嘘叫之声,很多人站起来用力的挥着衣服,表示出他们内心的愤怒。

看着两者的距离已是不远,前奔的玉观音固是紧张,两侧的观众更是为之疯狂,人人皆自怒吼,汇成一片狂涛。

寇英杰快速的策着马,他那副模样看上去狼狈极了,头发披散着,衣服好几处都破了,脸上还带着伤,胡子原本就好几天没刮过了,衬着他服丧时的憔悴面容,真是一副怪模样!

看看两者距离已经很近,“玉姑娘!玉姑娘!”他大声的叫喊着。

马上的玉观音倏地回头怒看着他,对于这个不识进退汉子的纠缠,她厌恶极了,真恨不能当时就停下马来,好好的教训他一顿。当然眼前这个情形却不容许她真的这样做。她只得忍着心里的这团怒火,继续的策马奔驰。

寇英杰自是不会放松,两匹马只差着一丈左右就要挨在了一块。

蓦地,由侧方飞来了一截鞭梢,不偏不倚的正好缠在了他的右腕上。

发鞭人--卓小太岁,俨然是个高明人物,眼力准,手法妙,而且力道奇大。那根鞭子在他手劲之下扯得笔直,猝然加诸的力道,差一点把寇英杰由马上扯落下来。

寇英杰这才发觉到由于自己的快速策马,已然超过了卓小太岁的那匹紫毛青。他蓦然侧首,看到卓小太岁的表情,显然不若虬九那等的恶劣,然而那双眸子里的光采却也并不友善。卓小太岁一言不发,只是用力的扯着他手里的长梢马鞭子,寇英杰用力的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你干什么?快松开!”寇英杰反过手来,就去夺他的马鞭子。

卓小太岁一松鞭梢,却又改向他另一只手的手腕上缠了个准。寇英杰反手抄住了鞭梢,两个人一前一后可就较起了力道。

只听见“”的一声,那条双股皮筋编制的马鞭鞭身,竟然从手中断为两截。

卓小太岁眉头一皱,寇英杰胯下的那匹黑水仙早已怒嘶一声,驮着他箭矢也似的窜了出去。

人声雷鸣般的欢呼着,玉观音的火雷红,距离着终点不足两丈的距离。

人人脸上展着狂喜,大声的吼叫着,有帽子的挥帽子,没帽子的舞着衣服,他们以极其兴奋激动的心情,来欢迎他们衷心所喜爱的这位玉小姐再度蝉联冠军。

玉小姐脸上终于也现出了笑容。

然而,然而天下事每每意外。就在这弹指的一刹那,玉小姐身后的那匹黑水仙,竟然雄性大发,这匹一向以王者自居的上都马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甘心居人之后,只见它一双后足倏地向后一弹,整个身子跃空而起,“呼!”像是狂风里的一片乌云,飕然掠空直起。

玉观音的那匹火雷红距离着终点已在咫尺之间,却被黑水仙自身后超越了过去。

负责评判的几个职司人员惊悸着赶上来,眼睛都直了。

依着先后的顺序是寇英杰第一,玉小姐第二,卓小太岁第三,虬九第四,丹鲁丝第五--其他各骑,还远远在后。

人们疯狂了。叫声,骂声,喊打声,乱成了一片。

愤怒的人群叫嚣着,几乎要冲进席棚。

寇英杰竟似全然未觉,他心里只想着追上了这位玉姑娘,带着无限渴望的表情,他由马背上飞跃下来,直向玉观音身边跑去。

玉观音面色如纸,一声不响的站在她的那匹火雷红的跟前,她表情沉着,显然心中充满了怒火。

寇英杰气吁吁的跑上来道:“玉姑娘,郭小姐,我--我--”

倏地,面前的玉小姐柳眉一竖,手上的马鞭子,已用力的抽了出去。

“叭!叭!叭!叭--”无情的鞭梢,像骤雨般的遍落在寇英杰的全身各处,较诸先前马上的那顿鞭子更不知重了多少。

寇英杰踉跄的跌坐在地上。

玉小姐似乎仍然未能够发泄她心中的怒火:“你这个人--无聊!”她痛声骂道:“无耻,干什么你老追着我,缠着我!你--”眼睛忽然一红,明珠似的泪珠,滚腮直下,她霍地举起了手上的鞭子还想再抽下去。

“算了,姑娘。”说话的是卓小太岁。他用炯炯明亮,含有正直却又有情的眸子盯向玉观音:“打得够重了!你就手下留情吧!”

玉小姐嗔道:“要你多管!”

卓小太岁一笑,躬身道:“在下卓君明,久仰姑娘大名,就请赏在下一个薄脸,感激不尽!”

玉小姐鼻子里“哼”了一声,恨恨的丢下手上的鞭子,倏地反身翻上了马背,一带马颈,火雷红长嘶一声,夺道疾驰而出。

寇英杰怀着无限的痛楚在地上站起来,责任在身,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郭姑--娘--你慢走!”他踉跄着还想上马追上去,却被卓小太岁一把拉住。

“朋友,你也太不识相了!”卓君明铁冷着脸说道:“足下看起来,不像登徒之流,身上还戴着孝,干嘛硬要追着人家姑娘不放?”

一旁的虬九大怒的骂着:“他妈的,天底下还有这种人,要不是他捣乱,老子非跑第一不可!”说着身子向前一跃,霍地拔刀出鞘,就想向寇英杰身上出手。

卓君明忽然以手架住他,冷笑道:“苗矮子算了吧!你的那匹快哉风,其实并不怎么样,不要说比这位朋友的黑水仙差远了,就是比起卓某的这匹紫毛青,甚至于玉姑娘的那匹火雷红来,都还要差上一筹--”他冷冷一笑,接着又道:“能跑第四你一点也不冤枉!”

虬九大怒道:“胡说,姓卓的你太不够朋友了,我们还有笔帐好算。不过,这个人太可恶!”说着愤愤的用力指向寇英杰道:“你小子报个万儿吧!”

寇英杰一心只在那位玉观音玉小姐身上,那里有心情再应付外人,闻言之后尚未答话。

虬九大声喝骂道:“小子,你是聋子呀!”

卓小太岁忽然笑道:“算了,算了,何必欺侮人家一个孝子,刚才那一顿鞭子已经够他受的了,说实在的,这个人虽然讨厌,但他的这匹马,却是真不含糊,比起你我的这两匹牲口来,实在是强多了!”

虬九冷笑道:“我就是不服气,哼哼!卓君明,我倒要问问你,你中途跑不过我,为什么捣蛋?莫非以为你们卓家的人没人敢惹是不是?嘿嘿,告诉你,姓苗的第一个就不含糊呢!”

“那就好办了,”卓小太岁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你是不含糊我的人,还是不含糊我的马?”

“人和马我都不含糊!”

四周的人原本心情激愤,这时看见卓小太岁与虬九爷苗飞斗上了,一时俱都大乐,群众的心理俱是一般,真恨不能他们双方马上干起来才过瘾。

虬九说完话,后退一步,左手一翻,“呛!”一声,把另一口雪花刀也抽在了手里。他双刀在手,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来吧,姓卓的,你既然要为这个人担待,就接着我的双刀,来,拔你的剑吧!”

卓小太岁摇摇头道:“这又何必,既然是你我二人的事情,何必要外人旁观?”

虬九冷笑道:“那你说怎么办吧!”

卓小太岁道:“今夜子时,在太阳坡,我等着你,咱们先赛马后比武,怎么样?”

“好。”虬九大声道:“一言为定!”说完他翻身上马,把双刀回鞘,却向左右抱拳道:“各位都听见了,姓卓的给我苗某人划了道儿,今夜子时在太阳坡,先赛马后比武,大家要是有兴趣的话,欢迎到时候来看这场热闹!”

大家伙爆雷似的叫了起来。

虬九苗飞冷冷笑着,径自带过马头,一迳的去了。

这时,后面的几匹赛马,才陆续的抵达进棚。

负责赛马大会的主人--秦场主,怒冲冲的也来到面前。

这个人在秦州说得上是个大名人,非但秦州一地,就在整个甘凉地面上,也是大大有名,有个外号,人称“马王爷”,姓秦名雷,开了数处马场,从事本地马匹买卖批发的生意,很发了些财。生着一张长脸,一对招风耳,小眼睛,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很难说话的主儿。他是冲着大闹赛马场的寇英杰来的。

秦雷身后还带着四个人,一见面不容分说,一指寇英杰道:“把这小子给我押下去!”四个大汉一拥而上,就要当场擒拿寇英杰。

卓小太岁却横身道:“慢着!”

四汉子闻声止步。

秦雷见是卓小太岁,不得不抱拳拱了一下,强作笑容道:“卓少君也在么!幸会。”

卓君明抱拳一拱,道:“不敢,秦场主,请卖在下一个薄面,暂且宽恕这位朋友可好?”

秦雷顿时面色一沉,怒视向寇英杰,后者这时一副伤心失望之态,只是垂头不语,似乎身侧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一样。

“这个--”秦场主满脸怒容的道:“卓少君关照,按说秦某不容不遵,只是这太不像话了,好好一个赛马盛会,被他一个人搅得乱七八糟,还开罪了玉小姐,秦某对这等不法之徒,责无旁贷,还请少君示惠,把这个人交下,秦某秉公处理,绝不宽容!”

这番话,极得四周众人支持。一时间人人喊打,形成一片混乱。如果这些愤怒的群众搅了进来,情势必将不了,寇英杰又将是一个什么下场,就实在难以猜测了。

卓君明并不为此改变初衷,他看着马场主人秦雷微微一笑。道:“这位仁兄孟浪之处实在是有的,只是他的这匹黑水仙确实比任何一匹马跑得快也是事实。老兄既然举办的是赛马会,就算他中途得讯,来参加赛马也不为过之,况且,他已经被玉小姐打够了,秦老兄也就网开一面算了!”

秦雷心中虽然万分不满,只是他知道这位卓小太岁,无论家世,财富,以及他个人本身的武功造诣,都不容轻视,自己实在开罪不起。只是,他却别有为难之处。皱了一下眉,秦雷才又道:“卓少君既然如此关照,在下如果再不遵从,也太矫情。只是,这次马赛的冠军,却不能给他!”

“这个--”卓君明一笑道:“那么秦兄的意思是--”

秦雷道:“按理,当然应该是玉小姐第一名!玉小姐已经蝉联了两届冠军,这一次也不应该例外!”

卓君明转向寇英杰道:“怎么样,你自己倒是也该说句话呀!”

寇英杰长长的叹了一声,只是苦笑的轻轻摇着头,他的手还在流着血。

卓君明皱了一下眉,连忙抓起他的手来,看了一下道:“你受伤了,这是谁下的手?”

“不碍事。”寇英杰把手用力的抽出来。他像是忽然才恢复了理智,当下向着卓君明抱拳苦笑道:“多谢卓兄古道热肠,寇某不智,怨不得旁人,在下眼前还有大事,一待事情办完,当专程造访卓兄,重申谢忱,告辞!”

说完,回身就去拉他的马。

卓君明横身而前道:“寇兄弟你先慢走一步!”

寇英杰站住道:“卓兄有何关照?”

卓君明眸子在他身上一转,道:“你就住在本地么?”

寇英杰点点头,他的表情很沮丧。

“好吧!”卓君明说:“你的鞭伤很重,回去好好歇着吧,一半日内我再去看你。”说罢闪身让开。

寇英杰抱拳环场一礼,带过他的马,由席棚内道拉马自去。

马王爷秦雷追上去道:“喂喂!”

卓小太岁拦住他道:“算了,算了,这个人看来是个老实人,让他去吧!”

秦雷叹了一声,道:“好好的一个盛会,让他搅得乌烟瘴气,这家伙实在可恶。好吧,冲着卓少君,这件事就算完了。只是玉小姐那边--”

卓君明一笑道:“秦兄如果怕玉姑娘生气,何不到她下榻的梅园去赔个小心?只是她是不是会见你可就不一定了!”

秦雷皱着眉道:“也只好这样了!”说罢拱了拱手径自离开。

卓君明随即唤过他随身的小厮,带过他的那匹紫毛青,翻身上马亦自离开。

群众的热情,自然而然的因为几个主要人物的离开而冷却下来,也就纷纷散开自去。

说不出的懊丧、惆怅、心灰意冷,寇英杰返回到了客栈里。

默默的,回到了他自己的房中,在书写着“先师,郭公之灵位”的供桌前。他一声不吭的坐下来只是发着呆。灵前白烛的光蕊不停的摇曳着,照着他茕茕孤单的身子,自己低头看看,由不住兴出了一声叹息。

身上的衣服都破了,几处鞭伤也都肿起来,现出了条条的痕迹,最厉害的是手上的那处刀伤,还在不停的淌着血,血迹把衣服都染红了。寇英杰忍着痛,匆匆把伤处止血,换上了药,包扎了一下,连衣服也都懒得换,就倒在了床上。

“这是何苦?”自己想着也是无聊。脑子里这么想着,可就情不自禁的又浮起了那个玉姑娘的影子。该是千娇百媚的一个俏丽佳人,称得上国色天香的美妙姿容,然而,他却是领教了!

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会是这么不讲理的一个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一想到她那般凶煞挥鞭的模样,似乎恨不能要用鞭子把自己抽死的样子,寇英杰禁不住由脚心潜生出一股凉气来。

然而,寇英杰思忖着,自己的行为也是太孟浪了些,好好的一个赛马盛会,全因为自己而弄糟了。师父郭白云倒是真没有说错,他这个女儿实在是太任性了,这般蛮横不讲理法儿,日后何以相处?想到这里,又不禁暗恨自己办事莽撞,武功不济,假使有一身好本事,又何致于会吃这个亏?

不要说比起那位玉小姐的武功来差了一大截,试观卓小太岁其人,又何尝不高出了自己许多?这样又使他想到了卓小太岁。这个人不失为一个见义勇为的侠士,今天的事要不是他,自己只怕结局更惨,即使不被那位玉小姐的鞭子当场抽死,也难以逃开那批愤怒的群众之手。

他内心不禁对于卓小太岁这个人油然的生出了敬意,暗里责怪自己真是胡涂,居然不曾问一下对方的名字与住处,就这样胡里胡涂的走了,简直是太也失礼。

心里正自懊丧不已,却听得有人叩门。

“寇先生请开门!”

是店里伙计盖三的声音,门敲得很急促。

寇英杰含糊的应了一声,开开门道:“什么事?”

盖三咧口笑着道:“玉小姐那边,打发人来看你老来了,在前面柜房里,等你老回话呢!”

寇英杰顿时精神一振,道:“玉小姐本人来了没有?”

盖三摇着头道:“没有,是她那个小跟班儿毛七来了。还带来好些东西,说是要面见你老本人!”

寇英杰心里很不是个滋昧,想了一下,遂点点头,匆匆返回换了件外衣,锁上房门,这才同着盖三往前院里走过去。二人进了柜房,就看见刘掌柜的正陪着玉小姐跟前当差的那个毛七在说话。

上午在马场毛七见过他,是以不待招呼就站起来抱了一下拳道:“寇相公么--失敬,失敬!”

刘掌柜像是对毛七很巴结的样子,忙为寇英杰介绍道:“这位是毛管家,玉小姐跟前的红人。”

寇英杰微微点头,坐下来。

毛七一笑道:“早上赛马场的事,我们小姐回去以后觉得很过意不去,特别打发小的来看看相公,另外送点东西,表示点歉意。”说着走到桌前,打开一个包裹,由里面取出一包银子,道:“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嘻嘻一笑他又取过一个小小玉瓶道:“这里面是我家小姐家独门收藏的上好伤药,小姐怕相公鞭伤过重,伤了筋脉,嘱小的关照相公日服三次,一半日就可见效!另外--”毛七笑着又指了另外一个包着漂亮红纸包道:“这是马场秦场主送去的奖金和奖品,我家小姐说真正跑第一的该是寇相公,她不能收,所以一并的叫小的给相公你送过来!”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取过纸笔,送到冠英杰面前,哈哈笑道:“东西全都在这里,请赏在下个收条儿,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寇英杰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他才摇了一下头道:“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毛七一怔道:“不能收?”

寇英杰冷笑道:“你们小姐真是这么关照你的?”

毛七连连点头道:“是呀,是她这么关照我的,寇相公,有什么不对?”

寇英杰道:“你们小姐人呢?”

毛七一笑说道:“走了。起程回皋兰去了。”

寇英杰呆了一下,苦笑道:“那么很好,就烦毛管家把这些东西原封奉还,就说在下愧不敢受。”

“这又何必呢?”毛七皱着眉道:“我们小姐是一番好心,因为今天早上--总之,我们小姐心里很过意不去。”

“既是过意不去,就应该她自己来。如果以为送点银子就--”说到这里,寇英杰面色一凝,苦笑着道:“就这样吧,毛管家请把这些东西带回去,至于这件奖品,我就更不敢收了。要是你们小姐也不肯收,那就退还给秦场主好了。我日内将起程赴皋兰一行,也许还能见得着你家小姐,我有重要的事要她--”他不得不把话声中辍。

毛七与刘掌柜的也都看出来,这位寇先生脸色苍白,气极了的样子,二人不由得相互对看了一眼。

刘掌柜的干咳了一声道:“寇先生,既然玉小姐特别派毛管家来赔了不是,你先生也就算了吧!”

毛七陪笑道:“是呀,我们小姐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相公要是把这些东西给退回去,岂不是扫了她的面子吗?那时候我们小姐再要动了气,可就--”

寇英杰站起来,笑了笑道:“我已经这么决定了,毛管家另外还有话说没有?”

毛七想了想,才结结巴巴的道:“我们小姐的脾气就是这个样,相公没有事最好不要再去皋兰,免得遇见了不太方便!”

寇英杰忍住心里的怒火,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皋兰我是一定要去,你们小姐也是一定要见,见了面她真要怎么样,也只有由着她了!”说罢,拱了拱手,径自转身步出。

毛七看着他的背影,翻着白眼儿。在他眼睛里,这个人可真是个傻瓜,到手的钱他居然推了出去。

寇英杰来回的在房里走了一圈,实在难以抒出紧压在心里的一腔怨气。

“郭彩绫!你也太小看了我寇英杰这个人了,寇某人毕生服膺于忠义二字,岂是贪图财利的无为小人?我千里送丧,送的是你生身之父,你居然把我当成孟浪登徒之流,打伤了人,自己不来,却派个奴才送银子给我--分明是小瞧于我!”

越想越气,忍不住重重的在桌案上擂了一拳,发出了“碰”的一声,白烛一跳,差一点倒下来。他的眼睛可就情不自禁的接触到了那个黑漆的棺材,由不住喟然发出了一声长叹。

“师父--”他心里暗忖着:“你老人家的一番心意,以爱女终身相托,只怕弟子无能为力,不得不辜负你老生前的一番期盼了!”

刹那间,热泪猝涌,几乎忍禁不住,视觉里的一切俱都变得模糊了,那双白烛的炯炯光蕊,陡然间幻化为栲栳大小的两团金光,就在那两团光影之中,叠印出郭白云生前皤皤白发银髯的一颗人头。

寇英杰唤了一声:“师父!”陡地扑过去,才知是幻影一团。

面对着郭白云的棺木,他不禁兴起了一片伤感。老人的慈晖,恩情,历历过目,使得他感到一种难以排遣,责无旁贷的一种痛苦,一种受知遇而无从答报的痛苦。

眼前的一腔颓唐,万种惆怅,无非皆是由于那个玉观音郭彩绫身上而起。

这一个突然的发现,猝然使得他大吃了一惊。须知“情魔”因“心想”而生,两者互为因果,伤人于无形之间,被害者一入泥淖,即难以自拔脱身。寇英杰眼前正是如此。其实,在他第一次看见玉小姐晶瓶雕像时,是己留下了内在的情因。

这种魔相的滋生,原是极其自然而不着痕迹的,很难被人自省发觉。寇英杰总算是一个智者,在他忽然憧憬出此番感情大变的不同凡响来因时,内心油然的生出了一番警惕。他不禁苦笑了起来。想到恩师郭白云那般奇异武功,具有真知灼见的一个高人,居然也会做出这般的胡涂事情。

他是不该把女儿终身许托与我的!寇英杰心里这么想着,她是天上的一颗星,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寒光;是一道雨后的彩虹,那般的五彩缤纷,绮丽多姿!她该是一只鹤,一只云际翱翔的天鹅!是万人目睹下,永远高高在上,羽衣云裳的九天仙女!

这一切都是虚无飘渺,可望而不可及的,谁要是意图得到她,占有她,该是何等的不自量力,何等的不智与呆痴!

刹那之间,寇英杰把自己看得那般的渺小。郭彩绫愈是高贵出尘,他也就愈加的显得渺小。两者之间的距离,似乎是愈加相差得远了。

终于,他发出了一声喟叹!宛如从梦中惊醒了一般,他得到了暂时的宁静与苏醒,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吧!”

他对自己说:“把师父灵柩送到安葬以后,我就离开皋兰,远远的离开她。”这么想着,心情似乎开朗多了。

身上的鞭伤痛楚也似乎轻得多了,那先时自认为身受的诸多委屈,也都不再计较,觉得无所谓淡多了。他站起来振作了一下,觉得肚子一阵饥饿,这才想到整个大半天时间,自己还未曾吃过一点东西。

对于自己这种失常情形,寇英杰暗中好笑,想不到平素蛮冲直闯,提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胸襟,一着情愫,竟然如斯。他感惭的摇了一下头,随即把身子整理了一下,头发重新梳过,这才步出房外。

多日以来,他坐锁愁云,从不曾到外面走动,今日此刻,在他身受了如此羞辱折磨之后,反倒豁然开朗了。情思之于人,微妙如此,真乃匪夷所思。

眼前来到了一处岔道路口,只见两街商店栉比鳞次,路人来往熙攘,好不热闹!

黄土道上不时有马车经过,扬起阵阵灰沙。由行人服饰上看,居民甚杂。除汉人之外,蒙、藏、回族各色人种俱备。

其时正是秦州一年一度的庙会之期,是以八方荟萃,游人如鲫。寇英杰穿过街道,即见有一处饭庄子,招牌上写着“老秦州”,酒帘儿高挑着,门前十分热闹。

自来到秦州之后,他还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眼前既然来到这里,乐得好好吃上一顿。想着想着,已来到了这处饭店门前。

好讲究的气派,但见八扇朱漆门扉敞开着,七八个伙计在招呼着,拉马的拉马,呼客的呼客,饭堂子里摆设着铺有白布的桌面,进门处的一溜子鸟笼,以及悬挂在四壁的名家字画,简直令人怀疑眼前是京畿盛地。

寇英杰几乎被这番排场吓住了!有心想退回换个去处,却禁不住站在门前的伙计那声“客来”的吆呼,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饭堂里好不热闹,那些讲究的吃客座前俱都围有画屏,由里面不时传出阵阵丝竹或呼卢喝雉之声。

寇英杰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点了吃食,伙计送来了一壶热茶,端在手,才发觉到许多人的眼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那些不友善,甚至于怀有敌意的目光,使得他颇感拘束汗颜,不用说这些人俱还记挂着他扰乱赛马,掠先玉观音而抢了第一的那档子事。

寇英杰也只得装着不见,只是心里十分别扭,却见一个伙计来到自己面前,哈腰施礼道:“四号屏里的贵客,请先生过去谈话!”说时回身指了一下。

原来这些屏隔成的座席,也像房间一样的悬有屏号,寇英杰顺着伙计手指处,瞥看了一下。

伙计恭身应道:“那位贵客关照说,他姓卓。”

寇英杰顿时心中明白,点了点头,随着他来到了所谓的四号屏风面前。

隔着一层低垂的湘帘,闻得里面传出一片丝竹声,即见一只纤纤玉手,就在寇英杰足步方抵门前的同时,恰好把帘子掀开。

一个身着翠袄,薄施脂粉,细眉大眼的姑娘己横身眼前,这女子向着寇英杰送上秋波,微微一笑,随即福了下来,口中并娇声呼道:“相公来了!”

寇英杰一呆道:“不对,错了!”回身再看,那个带他来此的伙计已不知去向。再看那个姑娘,正自看着自己发笑。

寇英杰看看她,她忙自垂下头来,半截粉颈,白酥细嫩,衬以云鬓轻摆,倒是一副好姿色。这突然的场面,倒使得寇英杰一时难以应付,一时间为之大窘。

坐在里面一角的卓小太岁,却已把他看了个清楚,哈哈一笑步下位来:“寇兄弟,你也忒嫩了!错不了,请进来吧!”

寇英杰乍然看见了他,这才松一口气,抱拳道:“卓兄原来在这里,失礼,失礼!”

卓君明笑道:“我一人正自无聊,难得遇见了你,我们真是称得上有缘,来来来,坐下说话!”

寇英杰目光一扫,才发现到除了身边出迎自己的那个细眉大眼的姑娘以外,座上另外还有两个少女。一个高梳螺发,一个乌云披肩,也同那个翠衣姑娘一般,俱都薄施脂粉,亭亭玉立,风姿可人,看上去虽不似闺门淑女,倒也不算轻浮惹厌。

这番情景,诚也大出寇英杰意料。然而,试观卓君明之年少风流,翩翩英姿,加以囊中多金,这类红颜知己自然不在少数,也就不足为怪了。这番思念,只不过在他脑中略闪即逝,想着,随即在外面一张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个先迎他进来的翠衣女子,玉手持壶,浅浅为他斟上了半盅酒。

寇英杰慌不迭起座道:“有劳姑娘!”

翠衣女子粉面微红道:“不敢!”

卓君明笑道:“大家都用不着客气,来,你们三个见过我新交的这位朋友,寇--”

“寇英杰!”寇英杰自报姓名,站起抱拳。

三少女早已盈盈施礼,轻启朱唇同声唤道:“寇相公!”

寇英杰面色微窘,说道:“不敢当!姑娘请坐!”

三少女一笑站起,都把目光转向卓小太岁。

卓君明笑道:“寇相公可是个老实人,你们可别欺侮他,开罪了我的好友,我可是不答应!”

寇英杰红着脸道:“卓兄,何必说这些。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我看我还是先退一步吧!”

说罢方自站起,却被卓君明一把抓住:“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卓君明那张俊脸上,忽然显出了一丝凄凉的表情,可是紧接着,马上又回复了笑容:“你可是看不惯这个调调儿?”

他自嘲般的笑了笑道:“没关系,一生二熟,日子久了,寇兄弟,你也许会发觉到这些妞儿们蛮可爱的!”

这番话,说得三个姑娘家都低头笑了。

“来来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下!”卓君明手指那个翠衣姑娘道:“她叫翠莲!”

那个高梳螺发的叫“海玉”。

云发披肩的叫“蝶儿”。

三个人俱是城北“满翠楼”的“女校书”,女校书就是妓女,这种称呼寇英杰当然是懂得的。

想像中,这类青楼女子全是俗不可耐,倒未曾料到眼前三人俱是出落得如此淡雅。

卓君明道:“她们三个与我已是多年相好,寇兄弟,你却不要以一般青楼凡俗女子来看她们呢!”说着以手中筷指向她们道:“翠莲善琴瑟,能歌小令,海玉画得一手好丹青,蝶儿通晓诗词,并擅洞萧--我们四人常作诗酒之会,往往醉不知归,乐此忘疲!”

寇英杰抱拳一拱,说道:“这么说,就更失敬了!”

翠莲樱唇微启,娇笑道:“相公莫听卓公子夸赞,贱妾等青楼女子,有多大学识?以后还要请相公多指教哩!”

卓小太岁笑道:“好个无情的翠莲,喜新厌旧,只怕这位相公看不上你呢!”

翠莲粉面泛红,却把明眸飘向寇英杰,意含挑逗的扬着眉儿娇笑道:“相公说的,可是真的?”一句话说得举座各人俱都笑了。

寇英杰这时才注意到,卓君明换了一袭雪白色的长衣,长襟两侧,墨丝勾绣着细细的修竹。他人生得原本英俊,衬上这件衣裳,更似有无限风流,万般豪情,端的是风流倜傥,少年英雄,莫怪乎姐儿们俱要为他着迷!

然而,这卓君明岂又是真的自甘作贱的寻常中人!

关于这一点,寇英杰虽不曾与对方谈及,却可断言肯定,他绝非如此。

欢乐场中多薄幸、不肖,倒也是事实,只是严格审核起来,这其中却大有分别。

寇英杰在这方面,说不上有经验,更称不上是什么行家,只是,凭着他理智与直觉的判断,这个卓小太岁,显然是个可爱的朋友。他那两道扬起的眉梢,掩饰着飞采的豪情,秀朗的目神,说明了此人的学识与修养,那郁郁神情,每在眉头开合间暗里聚结。这又似乎说明了,此人亦有黯然神伤的另一面。

初次交往,寇英杰能够观察出这么多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反之,卓君明也把寇英杰这个人看得够清楚了。

一种惺惺相惜的吸引力,使得彼此二人,在这初次交往的场合里,产生了友谊的萌芽。

寇英杰原来也是个不拘小节的豪客,难得遇见卓君明这个直率朋友,再加上三个巧笑倩兮的红粉客,频频劝酒,软语尽温,两个愁肠客,都不禁多喝了几杯。

翠莲乘兴鼓瑟,低歌了一首“蝶恋花”的时调小令,一时宾主尽情。

这餐酒饭,无异是寇英杰近半年来吃得最痛快惬意的一次了。

记得来时是黄昏时分,待到二人思归时,饭堂里已掌起了百盏明灯。

打发了三位漂亮的女校书离开之后,卓君明把剩余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呼了一声:“痛快!”他望着寇英杰道:“寇兄弟,你在秦州还有几天逗留?”

寇英杰道:“就要走了!卓兄呢?”

“我吗--”卓君明随兴的笑着:“想来即来,思去就去,浪迹风尘天涯,有如天上白云一般!”

寇英杰由衷的感叹了一声。

“不要羡慕我。”卓君明忽然苦笑道:“我也有你意想不到的烦恼,你是看不透我的!你这就要走么?”

寇英杰道:“原来想就走的,只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着对方苦笑道:“再等两天吧!”

卓君明会意道:“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我带来有上好的伤药。”伸手在身上摸了一下,道:“不在身上,明天我给你送过去!”

寇英杰道:“这就不敢当,卓兄你下榻那里,明天小弟专程拜访,顺便拿药。”

“用不着客气!”卓君明一笑,说道:“这地方,我一年总要来上几回,兄弟你大概是第一次来,就是路,我也比你熟,你目前往在那里?”

“长兴客栈!”寇英杰期期地道:“卓兄也许还不知道,目下我有事在身,只怕不便待客!”

卓君明一笑道:“这个我也听人说起过,你我虽是初交,但一见投缘,我是不忌讳这些的!今天晚了,明天见面再谈吧!”

说罢离座站起,寇英杰亦有归意。

二人出得屏间,只见四下客座,纷纷站起,向着卓君明施礼甚恭,卓君明一一抱拳还礼。

开发了饭钱,出得门来。

寇英杰道:“卓兄原来交游如此之广,令人佩服!”

卓君明道:“也说不上。总之,人怕出名猪怕肥,这两年我才深深体会‘盛名之累’这句话确有真谛!”

就有一个伙计,赶着到侧面马棚里去为他套马。

卓君明忽然想起来逍:“你的马呢?”

寇英杰道:“拴在栈里。”话声未落,即见三骑快马,风驰电掣的奔至眼前,由于马行快速,行人纷纷避开,形成一片混乱。

就在这老秦州饭庄子前面,三骑快马陡地停住,为首并行的两骑快马方一勒住,即由马背上滚鞍翻下一双黄衣汉子。

紧接着一斑花马随后而至,这匹马陡然勒缰,现出马背上坐着那个蓝色缎衣的拱背矮瘦老者。

店前灯光甚明,照着老者那副尊容:三角眼,扫帚眉,外加上一对招风耳,人是那般矮小,却生有一双远较常人为长的双手。

这个人陡一映入目中,寇英杰登时大吃一惊。

卓君明立刻发觉到他是有异,道:“怎么了?”

寇英杰把身子急转了个方向,避开了所来三人的正面视线。

所幸,来者三人未曾注意,即见几个小伙计迎上去呼客的呼客,拉马的拉马,把老者三人迎了进去。

卓君明在三人初来时,也曾注意到了。这时,他微微一笑道:“寇兄弟原来在江湖上结有大敌,实在不智得很。”

“卓兄你说什么?”

卓君明微笑道:“方才三人,分明是名重江湖的帮会中人,看你神色不妙,莫非与他们有什么过节,你说是也不是?”

寇英杰不擅说谎,听他这么一问,顿时为之一怔。

卓君明见状更是腹内雪然,当时一笑道:“你不要紧张,这件事你不说,我也不会追问,看刚才来人装束,莫非是传说中宇内十二令的人物么?”

这么一问,更是足见高明。

寇英杰不得不点头承认,说道:“卓兄阅历果然丰富,这三个人,正是宇内十二令的!”

这时马号里的小厮,已把卓君明的那匹紫毛青牵到了面前。

卓君明本来还想说什么,碍着有外人在场也就到口忍住。当下翻身上马,在马上微微点头道:“明天见面再谈!”一带马缰,径自策马而去。

寇英杰抱拳作别,匆匆离开现场。他自见三人现身,一颗心早已大乱。

所来三人正是宇内十二令的人。那双黄衣汉子,神态昂然,显系门下佼佼人物,至于后来现身的那个矮小拱背老人,正是宇内十二令中,职掌重权,为总令主铁海棠极为器重的鹰九爷,鹰千里。

这个人的厉害,寇英杰在四郎城时曾经亲眼目睹,当时鹰千里虽为郭老人刀气所伤,不敌败北,但是这个人居然胆敢与郭白云颉颃,虽负伤而余勇可贾,当然绝非寻常人物。

如果不是这个人,郭老人还不致死得这么快。是以,寇英杰对他留有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此刻身负重任,恩师后事未曾交代,如今押棺随行,半途上可是出不得一点纰漏,万一惊了灵柩,或是有些失闪,将何以向那位玉小姐及二位师兄交代?果真追问起来,却是大罪一桩,自己即使百死,也难赎其罪了。这么想着,寇英杰越觉得责任重大,禁不住急出了一身冷汗。

出得饭店,他一路上头也不抬,径自回到了长兴客栈。

不过是一天的工夫,他已出了名,人人都知道秦州城出了这么一个快马怪客。

人们对于寇英杰的传说,不仅仅因为他大闹马场,夺得第一的那档子事,就连他舍万金而重爱马,甚至于上午璧还奖金,奚落玉小姐的这些事,也都在传说之列,一时脍炙人口,人人乐道。很多人,似乎已对他改变了观念,发觉到这个年轻人的诸多可爱处。

传说总是与事实有不少的出入,居然有人说他是个孝子,千里为父送丧,归故里为正丘首。这些传说,立刻又赢得了许多人的赞赏。是以,寇英杰此刻转回客栈时,立刻得到了许多人的青睐。

很多人特别由客房里跑出来看他,寇英杰大是惊诧,为此更惴惴不安。

客栈的刘掌拒的,居然也改变了态度,亲自为他打着灯笼,一直把他送到了后面栈房,又为他开了锁,告了扰,才自行离开。

对于这份特别意外的光彩,寇英杰并不高兴,却使他想到了卓君明所说的那句话--人怕出名猪怕肥。尤其是此时此刻,强敌在侧,掩饰尚恐不及,那里再敢为之渲染?

他悄悄的推门进了屋,风使得灵前白烛的光蕊为之一扬,也使得他更清晰的看见那个黑漆的灵柩,顿时他心胸为之一沉。

关好了门,走到灵柩面前,缅怀着过往与今后,益加的使得他忧心忡忡,不能自已。

忽然,他听见了一声发自身后的叹息,一声女子的叹息。

在万籁俱静,面对灵柩的此刻,这声女子的娇叹声,却有惊心动魄之威。

寇英杰乍惊之下,右足向侧方一滑,刷的一个疾转,同时间右掌推出,朝着发声处,劈出了一掌。

他屡经大敌,所遇之人,无不有杰出超人身手,使得他平添了无限机警。

眼前这一掌,功力十足!一股锐猛的劲风自他掌心里猝然发出,直袭向身后发声之处。然而,暗中人何尝是易与之流?

就在寇英杰掌力方吐的一刹那,那人已经叱了一声,右手倏递,而那只纤纤玉手里,回敬出一股更为疾劲的掌风。

两股掌力猝然接触下,似乎整个房子都为之震动了一下,四扇纸窗“轰”的一响,灵前灯蕊,更不禁长长的吐出了两朵灯花。

寇英杰身子一跄,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动手过招上来说,他显然一上来已落了下风。

面前那个人,秀眉微剔,凤目斜乜,娇滴滴的模样,含蓄着说不出的惹人爱怜之意。

寇英杰是认得她的,正因为如此;才益加的使得他为之大吃一惊。

“你是--”寇英杰期期未能出口,那是因为怕自己认错了人。

来人,那个俏丽的美貌佳人,缓缓的抱着一双胳膊,她微微的眯着那双澄波似的眸子,用着似笑又嗔的神采打量着他:“怎么?不认识我了?”

冷笑了一声,她把头转向一边冷冷的接着又道:“阁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了!”

寇英杰由对方的声音里,证明自己没有认错。他显得很吃惊,后退一步,抱拳道:“请恕冒昧,莫非是铁小薇姑娘么?”

少女闻言微微扬了一下眉毛冷哼道:“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呢,看起来你还有点记性!”杏目一翻,在他身上瞟了一眼,随即在一张位子坐了下来,花样的面颊上,却带出了一副娇嗔。

寇英杰初见她时。想到了对方的身分,只以为她必将出手对自己不利,这时看来,似乎是自己错会了意,对方并没有要与自己动手。

他岂能真的不明白?对方这个姑娘,在以往两次见面的机会里,都似乎对自己手下留情。这个问题,他始终还不曾细想过。眼前,当他第三度的邂逅对方时,忽然想起来,禁不住内心为之大大的震荡了一下。但是无论如何,双方是站在敌我对垒的立场上。

这种心理的影响,使得寇英杰不得不对她保持三分警觉,丝毫也不能大意。他冷笑一声,打量着对方道:“铁姑娘请赐告来意,才好说话!”

“什么来意不来意,哼!”铁小薇翻过眼睛来,在他身上一掠而过,多少带着点不屑的意味。她冷冷的说:“我要是真的想杀你,哼!姓寇的,你呀,再有三个也死定了!”

寇英杰怔了一下,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铁小薇看着他皱了一下眉毛,微微偏过头来:“你是不知道,还是装胡涂?”

她忽然由位子上站起来,扬了一下眉毛道:“别以为你现在那身功夫不错了,要是真的想拿下你,那一天船上,还会让你跑了么?”

寇英杰陡然一惊,昔日金漆大船上那番惊险情景,很快的在他脑子里闪过。

当时那番打斗的情景,是不难想知的,他记得与几名黄衣汉子的忘命对搏,铁小薇出身阻拦,却被自己击了一掌,后来那个姓沈的娘姨现身向自己出手,却被这位铁姑娘拦住--那真是惊险绝伦的一剥那,自己是怎么跃水逃生的,这时想起来,可就模糊不清了。

无论如何,这位铁姑娘当时确是对自己护卫有加,自己却反而报以重掌,就情就理而论,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想到这些,他不禁感到一些赧然。

他脸色微微发窘的抱拳道:“那一天大船脱险,亏了姑娘仗义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一刹那,铁小薇脸上浮起了笑容,却又含有几许伤感,双眼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好个感激不尽,哼!我看你那一掌,真想是要打死我的样子!”

寇英杰愣了一下,羞愧的道:“在下急于脱困,忘了出手轻重,姑娘可曾伤着了?”

铁小薇道:“当时也怪我一时疏忽,未及运功防身,否则你是伤不了我的!”

“这么说姑娘可是受伤了?”

提起了这件事,铁姑娘脸上罩起了薄薄的一层怒嗔,可是当她的目光接触到寇英杰怅然若失的面颊时,却又不禁化悲嗔为祥和。

事情到底已经过去了,更何况对方这个人,自一开始在沙漠初见之时,就在自己心里留下了深刻良好的印象。

好没来由的一番感情消受!

她知道,第一次对这个姓寇的没有狠得下心,以后就不可能翻脸成仇了。轻轻叹息了一声,铁小薇脸上带出了一丝苦笑:“以前的事,都不要说了。”铁小薇打量着他道:“我只问你,现在你都在干些什么?”

说时,她那双眼睛不自禁的瞟向那具停放的灵柩,冷笑着道:“这算是干什么?郭白云也不是你亲人,还管给他送尸,犯得着么?”

一提起这件事,寇英杰大吃一惊,他身子快速的一转,已飘向灵柩面前,还算好,这具棺材没有被人动过,木楔子钉得很牢实,不像是被人起动过的样子。

看见了那副棺材,不由又想到了棺中的恩师郭白云。想到了郭白云,又不禁对宇内十二令中人,兴起了切骨的痛恨。他霍地回过头来,愤愤的道:“这都是你们干的好事,是你父亲一手的杰作,现在你看见了棺材,应该相信他老人家是真的死了,应该满意了吧!”

铁小薇呆了一下,冷笑道:“他与我父亲公平比武,生死之事应该早在念中,万一要是我父亲死了又该如何?”她微微一笑又道:“说到这里,我倒要问你一句,郭白云真是你的师父?”

“这个--”寇英杰微一点头,说道:“是的!”

“是他临死前收你为徒?”

“是。不错!”

铁小薇怔了一下道:“这么说,那两件东西都在你手里了?”

“什么两件--东西?”寇英杰强自镇定道:“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铁小薇冷冷的道:“一个翡翠骆驼,一卷图画。”

寇英杰心里一动,脸上毫不动容:“我不知你说些什么!”

铁小薇微微一笑道:“你也用不着怕,更用不着防我,如果我真要对你有恶意的话,我现在就把你拿下来了!”

寇英杰冷冷一笑,道:“你也未免过于自信了!”

铁小薇一笑道:“不妨一试!”

寇英杰虽知对方武技精湛,但是这种当面激将,实在难以令人消受。

他虽然也曾与她动手相击,但是那一次她却是伤在了自己掌下,如果仅凭对方一句话,就令自己心服,也未免太也不近情理。

铁小薇见他面现沉思,一脸忿忿之色,随即猜知其心意,当下含笑盈盈的自位子站立起来:“怎么,你可是心里不服?”

寇英杰抱拳道:“在下有意与姑娘过手百招,不知可肯赐教!”

“我知道你是不服!”她微微一笑,轻起玉手,把一双宽松的袖口挽了一下,杏目含娇的道:“我看用不了百招就能分出胜负!”

寇英杰怔了一下,冷笑道:“姑娘是说十招之内,就能制服在下?”

铁小薇笑道:“我们只是印证一下手法而已,何必说得这么难听?”

寇英杰道:“这里地方狭窄,姑娘如果有意,离此不远,有块空地--”

“那更用不着了!”铁小薇笑道:“这里足够施展,寇兄,请吧!”

寇英杰面上一红,心里说好个倔强的丫头,寇某即使是武功不济,也不能就在十招之内输给了你。当下冷冷一笑道:“既然这样,寇某开罪了!”

话声一落,气抱中元,拉开了架式。

铁小薇面现微笑,只把一双眼睛,注视着他。

寇英杰内心,越加不服,道了一声:“开罪!”足下一上步,陡然的欺身而进,骈二指向着铁小薇肩井穴上就点。

铁小薇玉掌一翻,用“金丝缠腕”的手法,向着寇英杰手腕子上一搭,寇英杰顿时觉出手上一沉,彷佛一块万斤巨石,直向着手上压了下来。他心中猝然一惊,霍地用力向上一抬,施展出“横架铁门栓”的功力,打算硬接对方这一招。

其实他却是错了!铁小薇并无意硬接他这一掌,两股力道甫一交接的刹那,她已翩若惊鸿的闪在了一边,同时间翠袖乍起,在晃动的袖影间,一只软绵绵的玉手,却改向寇英杰右肋间的三处穴道上击来。

空中“波,波,波!”一连三声轻响,像是变戏法儿似的神奇,在一片雾状的轻烟中,三只掌形的光影,直向着寇英杰身上击过,先有一股凌人的寒气迎先扑袭而至。

寇英杰在陡然接触到这股冷气息时,禁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他彷佛记起武林中曾经传说过一种奇异的武功名叫“拍影”,全系以自己本身内功真力贯注掌上,对敌时只需望空轻拍,即可成为有形掌影,一经中人,即入肌肤,那股无形的内力,却可在敌人体内作祟,轻者可制敌人倒地跌撞不休,重者却能震碎敌人五脏六腑,是一种极其玄奥,莫测高深的武林异功。

这个念头极快的在寇英杰脑子掠过,眼看这三片掌形光影呈品字形的式样,向着寇英杰身上袭到,他一时情急之下,来不及闪身跃开,当下双掌合并着平胸推出,施展出排山运掌的功力。

“呼!”一大股劲风,在他双掌力推之下,排山倒海般的涌了出去。

斗室之内如何当得这等功力?只听得“轰”的一声,四窗齐震。眼看着那三片掌形光影被这等巨力逼得飕然散开。

铁小薇清叱声中,玉手连同翠袖向空中一挥,已把那三片掌形光影收回,同时间她娇躯伸展之间,已如展翅金鹰般的掠身直去。快、绝、妙,三者兼具!

寇英杰身子向右侧方一个急闪,铁小薇已当空直落,双方的势力可都够快的,像是磁石引针般的凑在了一块,凌厉的攻守对招,有如电光石火的快捷。

三五招极其玄诡的招式随攻即破,陡然间寇英杰侧身而进,施展出拿云手法,右手五指似抓又张,五指间控制着全身力道,直向铁小薇肩头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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