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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为友为仇疑未释 是魔是侠事难明

南霁云心念方动,忽听得外面又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马铃声响,南霁云只想到安禄山这一方面,想道:“连宇文通都已败阵而逃,他们还能派出什么能人?纵使再多来几个,也绝对不是皇甫嵩的对手。咳,上了年纪的人,大约说话就不免啰唆,我已见识过你的武功,还何劳你再三嘱咐?”

马铃声越来越近,皇甫嵩盘膝坐在地上,脸上的神情非常奇怪,好像在焦急之中又带着几分愁苦。南霁云已听出只是一人一骑,不禁大为诧异,心道:“皇甫嵩仅仅一招,就打发了宇文通,还有什么人能令他惊骇。”

南霁云正在猜疑,忽觉眼睛一亮,只见一个白衣少女走入门来!南霁云一直以为来者定然是个雄赳赳的武夫,哪知却是个美艳如花的娉婷少女,当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进入庙门,游目四顾,见有一个重伤的人躺在地上,两个浑身染血的人正在打坐,亦是好生诡异,但显然她的目标不是段珪璋,只见她扫了一眼之后,眼光就转注到皇甫嵩的身上,一声喝道:“皇甫老贼,今日是你的死期到了,还不快起来领死!”

皇甫嵩抬起头来,看了那少女一眼,缓缓说道:“你是夏姑娘吗?我早预料到你要来找我的了,只是我素来与你无冤无仇,现在才是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定要杀我?”

那少女按剑斥道:“奸邪淫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定需要你我之间有冤仇吗?”

此言一出,南霁云虽然正在运功收息的时候,也不禁大吃一惊。要知皇甫嵩虽然有时行径怪僻,但在江湖上却是誉多于毁,即在南霁云的心目中也把他当作侠义道的人物,而这少女却骂他是奸邪淫恶之徒,南霁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侠义道中的人物,被人骂为“奸邪淫恶”,那简直是最大的侮辱,南霁云以为皇甫嵩定要暴怒如雷,哪知又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只听得皇甫嵩淡淡说道:“对你说这样话的是什么人?”那少女道:“你管不着!你臭名远播,难道我没有耳朵吗?”皇甫嵩道:“你不说,大约我也猜得到几分。我再问你,说这话的,是不是一个你最相信他的人?”那少女怒道:“我来不是听你盘问的,哼,哼,你想套出我的话来,然后去暗杀说这话的人是不是,你别做梦啦,今天我就要你丧命在我剑下。”

皇甫嵩又问道:“要把我杀掉,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听别人指使的?”那少女似乎很不耐烦,斥道:“你还想花言巧语、拖延时候么?”皇甫嵩道:“不,我只是不愿做个不明不白的冤鬼罢了。你要杀我,也该让我死得甘心呀!”那少女忍着气道:“是我自己的意思怎么样?是听别人指使的又怎么样?”皇甫嵩道:“若是你自己的意思,你应该有足够的证据将我的罪恶数出来,这才能叫我心服。”

这也正是南霁云在心里想说的话,但见那少女怔了一怔,似乎她也数不出皇甫嵩有什么真凭实据的罪恶。皇甫嵩又接着说道:“若是别人要你杀我的,你就回去对那人说吧,世上有许多事情往往是难分真假的,叫他忍耐些时,自有水落石出之时,我皇甫嵩一生也许曾做过坏事,但‘奸淫邪恶’这顶帽子,却绝对套不上我的头上!”

那少女怒道:“我不相信你的鬼话!我只知道你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哼,哼,你这魔头居然也会怕死么?你再巧言辩解也没有用,还不快起来领死!”

皇甫嵩笑道:“我若怕死,也不会约你到这里来了。”那少女道:“那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是不是还要等多几个帮手?”皇甫嵩道:“我平生从未要过帮手!”那少女道:“好,你有帮手也好,没有帮手也好,我只凭这口剑与你决一死生!”

皇甫嵩道:“你要杀便杀吧,我是绝不与你动手的。”那少女呆了一呆,道:“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赶快拿起你这根拐杖吧!”皇甫嵩道:“我说过不动手便不动手,要杀嘛你就杀,你若不杀我就走!”那少女显然是要照江湖规矩与他过招,然后将他杀掉的,现在皇甫嵩拒绝和她动手,倒令她一时之间失了主意。

皇甫嵩又缓缓说道:“现在我已确知你的来历,也知道要你杀我的是什么人了。我失了性命,若能平息那人的一口怨气,也是一件好事。好了,话尽于此,你再不杀我,我老叫化可要走啦!”

那少女咬了咬牙,拿起了地上那根拐杖,喝道:“起来,接拐!”皇甫嵩拿了拐杖,却又丢过一边,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想,你也不欢喜别人强迫你做你所不愿意做的事吧!”那少女再咬了咬牙,一抖剑锋,喝道:“好,你想用撒赖的方法逃命。我偏不中你的计,我非杀你不可!”这次似是的确下了决心,但见她长剑一展,唰的一声,立即向皇甫嵩的胸膛刺去!

眼看皇甫嵩就要命丧剑下,忽见一道匹练似的白光,疾卷过来,“当”的一声,格开了少女的长剑。

皇甫嵩叹口气道:“南大侠何必多事?”南霁云却向那少女喝道:“姑娘,你杀人也得有个道理,你指斥皇甫先辈是奸邪淫恶之徒,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姓南的听了先不服气。”

那少女收了长剑,只见剑锋已损了一个缺口,少女勃然大怒,喝道:“你帮这魔头说话,料你也不是个好人!好呀,你不服气,我先把你杀了再说!”

那少女只当南霁云是皇甫嵩的党羽,下手绝不留情,但见她剑锋一颤,倏地飞起三朵剑花,竟然在一招之内,连袭南霁云三处大穴。南霁云这时也动了火,横刀疾劈,想一下就把她的长剑削断,这少女已知他手中是把宝刀,避免和他硬碰,南霁云一刀劈出,正要喝个“着”字,那少女的剑势忽然改变了方向,来得奇幻无比,南霁云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幸而他招数未曾使老,急忙一个盘龙绕步,回刀护身,但听得“嗤”的一声,南霁云的衣角已被她的剑锋穿过!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女一剑得手,第二剑第三剑紧接而来,宛如暴风骤雨!

南霁云这时已完全恢复了功力,但在那少女凌厉的攻势下,急切之间,也只有招架的份儿。但他守得沉稳异常,那少女也攻不进去。

铁摩勒得皇甫嵩之助,真气已纳入丹田,这时功力亦已恢复了七八分,便守护在段珪璋的身边,凝神观战。但见那少女出手迅若雷霆,奇招妙着,层出不穷,铁摩勒年纪虽小,却是见过上乘剑法的人,这时看了,也不禁有点惊心,心中想道:“单以剑术而论,只怕这少女的剑术也不在我的段叔叔和精精儿之下。”

南霁云展开一套游身八卦刀法,身法步法紧守着“八门”、“五步”的方位,丝毫不乱。战到分际,他对少女的剑术路数,已渐渐有些熟悉,忽地大喝一声,刀光暴起,有如千丈洪波,溃围而出!那少女给他逼得连连后退,铁摩勒看得眉飞色舞,禁不住又失声叫道:“妙啊,妙啊!”这时他已做完了吐纳的功夫,不怕真气再走歪了。但皇甫嵩仍然瞪了他一眼。

就在铁摩勒失声叫好的当儿,那少女的身法剑法,也突然一变,但见她衣袂飘飘,在刀光剑影之下,俨似穿花蝴蝶,和南霁云对抢攻势,当真是:一招一式,毫不放松,分寸之间,互争先手。激烈无比!

那少女见南霁云意态轩昂,武功超卓,暗暗称奇,忽地虚晃一剑,锐声问道:“你是何人?具有如此身手,为何甘心做老贼的爪牙?”

南霁云一声长啸,横刀封住门户,朗声答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魏州南霁云是也!请问姑娘尊姓大名?为何要杀皇甫先生?”

那少女似乎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便是魏州南八么?”南霁云道:“正是在下,姑娘有何见教?”

那少女现出一派惶惑的神情,原来自段珪璋销声匿迹之后,这十年来江湖上最著名的游侠便是南霁云,这少女也早已闻得他的大名,却想不到他仅是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那少女想了一想,说道:“南大侠,你少管这闲事吧!”南霁云道:“杀人是件大事,岂可当作等闲,你要杀人,须得说出个道理来,否则南某不能不管!”

那少女满面涨红,厉声说道:“南霁云你空有大侠之名,却分不清是非黑白,你当这老贼是何等样人?”南霁云道:“皇甫先生是侠义中人,谁不知晓?你辱骂前辈,却又说不出个道理来,先就不该!”

那少女冷笑道:“皇甫老贼欺世盗名,其实是暗中作恶的魔头,你枉称大侠,却给他骗了!”南霁云道:“你说他作恶多端,有何凭证?”那少女双眉一竖,好像本来不想说的,现在始下了决心,毅然说道:“我母亲就是证人!她说的话我不能不信!她曾亲眼看见这个老贼杀了人家的丈夫,夺了人家的妻子,我骂他是奸邪淫恶之徒,难道骂错了吗?我是奉了母命来除奸的,南霁云,你素有侠义之名,今晚我不必要你助我除奸,但你最少也该袖手旁观,不应拦阻。”

南霁云大吃一惊,不由得把眼光向皇甫嵩瞥去,只见皇甫嵩在微微叹息,南霁云心头一震,暗自想道:“难道他果真做过这少女所说的坏事?”再留神看时,皇甫嵩却并没有显出些微愧怍的神色,他的叹息似乎只是一种怜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南霁云久历江湖,眼光何等锐利,心里不禁疑云大起,想道:“瞧这神情,皇甫嵩定是受冤枉的,但他为什么不分辩?为什么甘心让那少女所杀?看来这里面定然有更复杂的原因,皇甫嵩不愿为外人道!”

那少女见南霁云仍然横刀挡住她的去路,柳眉一竖,怒声说道:“我已说得清清楚楚,你还要拦阻我吗?”南霁云道:“我听来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你说皇甫前辈曾干过杀夫夺妻的恶行,那对夫妻究竟姓甚名谁?另外有何人证物证?当时的经过情形怎样……”那少女怒道:“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母亲说的决不会是假话,还何须什么另外的人证物证?”

南霁云心道:“看来只怕她母亲也还瞒着一些事情,未曾对她说得一清二楚。”当下将宝刀一挥,架着了少女攻过来的长剑,沉声说道:“你相信你的母亲,我却相信皇甫前辈。有我在此,你今晚想要杀人那是万万不行!依我说,你不如暂且罢手,留下姓名住址给我,待我办完一桩事情之后,至迟在三个月之内,必定登门造访,面见令堂,说个明白。”

那少女大怒道:“你既不相信我的母亲,你还见她做什么?哼,你别以为你有点声名,我母亲也还未必肯见你呢!哼,你让不让开?你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了!”剑法一展,登时又是暴风骤雨般的强攻过去。

南霁云当然不肯退让,这时他对少女的剑法已略为熟悉,虽然未能取胜,却已稍稍占了上风。但在他心里,却也暗自叫了一声:“惭愧!”想道:“要是我不仗着这把宝刀,只怕当真不是她的对手。”

其实南霁云的功力也要比那少女略胜一筹,那少女强攻不下,额头已经见汗,而南霁云则仍是神色自如。那少女自知不敌,愤然说道:“你为什么拼了死命要护这个老贼?”

南霁云道:“一来我相信皇甫前辈不是坏人,二来他于我又有救命之恩,你要杀他,我焉能不管?”那少女怔了一怔,说道:“什么救命之恩?”

恰在这时,段珪璋忽然又在梦中叫道:“史大哥,史大哥!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还认得我段珪璋么?”

那少女忽地大叫一声,倏的向段珪璋所躺的方向掠去,铁摩勒守护在段珪璋身旁,见她突如其来,大吃一惊,急忙举起宝剑便削,大声喝道:“好狠的女贼,我段叔叔已伤成这个模样,你还要侵害他么?”

那少女将长剑一引,使了一个“粘字诀”,将铁摩勒的宝剑引开,反手一招,又把南霁云的攻势解去,喝道:“且慢动手,他是谁人?”南霁云道:“幽州大侠段珪璋,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那少女陡然一震,急忙问道:“他果然就是段珪璋么,那么还有一个叫做史逸如的人呢?”

南霁云也是陡然一震,急忙问道:“姑娘,你认得史逸如的么?”那少女道:“你别问我,你只说史逸如他现在怎么样了?”

南霁云道:“史逸如么?他已被安禄山逼得自尽了!”那少女面色一沉,再问道:“那么段大侠是否在安禄山家里受的伤?”南霁云失声叫道:“姑娘,你敢情是知道他们这桩事情的?不错,段大侠正是为了要救他这位姓史的朋友,在安贼家中以寡敌众,因而受了重伤的。幸亏遇到皇甫前辈,给他急救,要不然只怕他早已没命了。”

南霁云顿了一顿,接续道:“我们昨晚也是在安贼家中厮杀过来,可惜我们到迟了一步,救不了史逸如……”那少女插口道:“嗯,我明白了,也幸亏你们,所以段大侠才不至落在安贼手中,是么?”

铁摩勒嚷道:“对啦,你猜得一点不错。再告诉你吧:南大侠和我所受的伤也是这位皇甫前辈治好的,皇甫前辈还给我们打退安禄山的追兵,你怎能说他是个坏人?”

那少女现出一派迷惘的神色,似乎对皇甫嵩的敌意已减了几分,想了一想,忽地又问道:“那么史逸如的妻女呢?”

南霁云怔了一怔,道:“我不知道。”那少女道:“糊涂!你怎能不知道?”她哪里知道,段珪璋根本就未曾将这件事告诉南霁云,铁摩勒拉南霁云去救段珪璋之时,虽然约略说了一些却也没有提到史逸如的妻女。

铁摩勒虽然不高兴这位少女的态度,但见她这样关心段、史二家之事,料想她也不是一个坏人,便答道:“那位姓史的妻女我们没有见到,多半还是被囚在安禄山那儿,你想知道她们的消息,有胆的话,可以找安禄山问去!”

那少女被铁摩勒一激,面色陡变,忽地长剑一指,对皇甫嵩道:“看在你救段大侠的份上,今晚暂且饶你不死,不过,以后我若是再查到你的恶行的话,我还是要和你算帐。”皇甫嵩苦笑一声,似乎想说话却又忍着不说,那少女倏地一个转身,跃出庙门,跨上马背,扬声叫道:“我叫夏凌霜,我的名字你可以说给段大侠知道。”马铃叮当,待她这几句话说完,铃声亦已渐远渐寂了。

铁摩勒满腹狐疑,问道:“皇甫前辈,这姓夏的女子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能胜过宇文通多少,你可以轻易的打发宇文通,她绝不是你的对手,你却怎么这样怕她?”

皇甫嵩苦笑道:“叫化子受气受骂,那是很平常的事情,算不了什么。唉,老叫化倒愿丧生在她的剑下,省得她去另外杀人。”铁摩勒听他说得奇怪,正想再问,皇甫嵩又道:“老叫化已经说得多了,这件事实是不愿再提。南大侠,你要是信得过老叫化的话,这件事请你也不必再管了。”

南霁云知他有难言之隐,心中想道:“听他说来,似是代人受过。但‘奸邪淫恶’这个罪名是何等重大,若是代人受过,别样事情犹自可说,却怎能背上这个恶名?”但皇甫嵩话已至此,南霁云和铁摩勒虽然疑团塞胸,却也不便再问了。

皇甫嵩道:“天已亮了,老叫化还有旁的事情,可要先走一步了。段大侠大约再过两个时辰,就可以醒来。这里有一瓶药丸,你每天给他服食三次,每次一粒,吃完了这瓶药丸,大约他也可以恢复如初了。”

南霁云接过瓶子,瓶子里有二十粒药丸,照每天三粒来算,不出七天,段珪璋便可恢复武功。南霁云道:“老前辈再生之德,我们不知该如何报答,老前辈不知有什么话要留给段大侠么?”

皇甫嵩笑道:“老叫化时常受别人的恩惠,要说报答,哪报得了这许多?何况,你刚才救了我的一条性命,也算报答过了。”顿了一顿,又说道:“段大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醒来之后,你不要说这药是老叫化给的,免得他挂在心上。”铁摩勒道:“这可不成,他若问起是谁救他性命,我们总不能不告诉他。”皇甫嵩道:“这样好了,止血疗伤的事情可以告诉他,这药丸嘛,就当作是南大侠随身携带的好了,凡是习武的人,谁都有秘制的膏丹丸散,不过效力不同罢了。若说是老叫化送的,反而不好。”南霁云见他说得甚为郑重,不禁又起了一重疑云;铁摩勒却笑道:“给他止血疗伤的也是你,他知道了,岂不是也要挂在心上吗?”皇甫嵩想了一想,道:“好吧,那么我也向他请托一件事情,算是谁也不沾谁的恩惠。”南霁云道:“什么事情?”皇甫嵩除下了一枚铁指环,套在段珪璋的指上,说道:“拜托你们向段大侠求情,日后要是他遇见一个人,那个人带有一式一样的铁指环的话,请他看在我的份上,给那个人留点情面。”

铁摩勒心道:“这老叫化不知弄什么玄虚?”这时亦暗暗起疑,但他是在黑道中长大的孩子,深知江湖避忌,当下不敢再问,恭恭敬敬地答道:“老前辈放心,这几句话我一定给你转达。”

皇甫嵩拿起拐杖,正要走出庙门,忽又停住,回头对南霁云道:“我几乎忘记了一件事情,上月我在涿县曾碰见你的师父。”南霁云问道:“他老人家可有什么话说?”皇甫嵩道:“他说他本要到睢阳去的,因为有旁的事情,行期要延至下月中旬了。他和我谈起了你,说你这几年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行为,他都知道,甚感欣慰。他问我认不认识你,我说名字早已知道,人还未见过面。他告诉我,你在这几天可能要到睢阳,并对我说道:‘睢阳太守张巡是当今一个人物,老叫化你要是没有旁的事情,不妨到睢阳走走。我知道你素来欢喜后辈,顺便也可以见见我那个徒儿。要是见着他的话,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他若是在五原那边另有事情的话,就不必在睢阳等我了。’哈哈,想不到我未到睢阳,却在这个破庙里和你们巧遇。”

南霁云这才想起,他们踏进这庙门的时候,皇甫嵩对他似乎特别留意,心道:“怪不得他未问我们的来历,就肯替我疗伤,敢情是师父早已将我的相貌告诉他了。”

南霁云本来正在担着一重心事:段珪璋重伤未愈,铁摩勒当然要护送他前往窦家,铁摩勒虽然精明能干,武功在后辈中也是少有的人物,但究竟还是个大孩子,叫南霁云怎放心得下?现在听说师父要下月中旬才去睢阳,南霁云便也改变了主意。

皇甫嵩去后,南霁云说道:“摩勒,我不去睢阳了,陪你到窦家寨走一走吧。安顿了段大侠之后,要是你没有旁的事情,我再和你到睢阳会见我的师父。”铁摩勒大喜道:“这敢情好!不过,郭子仪不是有一封信要你带给张巡么?你护送我们,会不会误了你的事情?”南霁云道:“那封信迟一个月也不打紧,那是郭令公托我便中带去,与张太守相约,准备万一祸患起时,彼此好有个照应。其实他们二人彼此仰慕,即算没有这封信,有事之时,也必然是患难与共,同心为国的。”

铁摩勒道:“趁这天色尚未大亮,且待我去先取两件替换的衣裳。”南霁云知他要去施展神偷妙手,笑道:“你这小贼可得当心,别给人家捉住了。”铁摩勒满神气地答道:“那是绝对不会有的事情。”

哪知铁摩勒一去就去了半个时辰,南霁云忐忑不安,心道:“莫非真应了我的话儿?”正自心焦,忽听得门外车声辘辘,南霁云一瞧,心头大石放下,原来是铁摩勒驾着一辆驴车回来了。

南霁云道:“你怎么将驴车也偷回来了?”铁摩勒道:“驴车不是偷的,是用一个金元宝换来的。”南霁云笑道:“哈,你倒阔气,随身还带有金元宝呢!”铁摩勒道:“那金元宝不是我的,是一个富户的。我到他家里偷了几件衣裳,顺手牵羊,又拿了几个金元宝,再赶到车行,天刚曚亮,我等不及将他们唤醒,扔下了一个金元宝,套了驴车便走。这头驴子不听使唤,我赶它出门时,它大声嘶叫,这一下才把那些人吵醒了。他们起初也是纷纷叫喊‘捉贼’,我在车上向他们扬手道:‘我不是贼,我是财神。’这时他们大约已发现了那个金元宝了,于是骂声登时变作欢呼,也没有人再赶来了。”说罢哈哈大笑。笑罢,说道:“其实贼还是贼,不过,我是专偷富户,不偷穷家罢了。一锭金元宝够买十辆驴车,那班脚夫,赔了一辆驴车给车行主人,还可以发点小财。”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铁摩勒早就换了干净的衣裳,南霁云在他说话的时候,也将衣裳换了,两人将段珪璋抬上驴车。这辆驴车是铁摩勒拣的车行中最好的驴车,车内铺有软垫,正好给段珪璋躺着。

南霁云驱车疾走,一个时辰,已到了临潼县境,后面并无追兵,这才松了口气。南霁云是个成名的侠士,铁摩勒则是绿林世家,两人谈论江湖佚事,谈得津津有味。南霁云笑道:“你小小的年纪,就练成了这副神偷妙手,将来那还了得!只怕没有人敢再开镖行了。”

铁摩勒笑道:“我还差得远呢!你知道天下第一神偷是谁?”南霁云问道:“是三手神丐车迟吗?”铁摩勒道:“不,三手神丐早已给人比下去了。现在天下第一神偷是空空儿,他曾和三手神丐打赌,三手神丐偷了宁王一枝玉箫,他却从三手神丐的手上,将那枝玉箫再偷出来,而且这还不算,他偷了再还,还了再偷,接连三次,令得三手神丐五体投地,只好让他将那枝玉箫交回宁王领赏。现在‘妙手空空’这四个字,黑道上几乎是无人不知!”

南霁云说道:“我也早听得空空儿大名,但只知道他的剑法高强,可惜还未会过。”铁摩勒笑道:“你这次到我义父的家中,说不定可以碰见空空儿,就是见不着空空儿,他的师弟精精儿你是一定可以见到的。”南霁云觉得奇怪,正要问他是何原故,忽听得段珪璋“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南霁云道:“好了,他已知道疼痛了。”过了片刻,段珪璋张开眼睛,“咦”了一声道:“南兄弟,怎么是你?我的史大哥呢?这是什么地方?我是在做梦么?”他重伤之后,昏迷了半夜,现在虽然开始苏醒,却显然还在混乱之中。

南霁云道:“段大哥,咱们脱险了,这里已是临潼县的地界了。”段珪璋渐渐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对安禄山的痛骂、和宇文通的激战、史逸如的自尽、南霁云的冲进重围 ……最后浮起的景象是宇文通的那枝判官笔正向他的胸前插下;而南霁云也正向着他奔来,以后就不知道了。一幕一幕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过,这是真的?还是一场恶梦?

驴车正在山道上奔驰,颠簸异常,段珪璋突然被抛了起来,牵动伤口,感到十分疼痛,段珪璋明白了,他刚才所想起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并不是梦!

南霁云紧紧抱着他,只见他面色灰白,两眼无神,一片茫然的神色,过了片刻,忽地喃喃道:“史大哥,你死得好惨啊!都是做兄弟的害了你!”声音低沉,并非大叫大嚷,眼中也没有滴下眼泪,但那声调、那神情,却令人心头颤震,在他说话的时候,空气都好似冷得要凝结了似的,实是比大叫大嚷、痛哭流涕更要沉痛百倍!

南霁云低声说道:“段大哥,你要保重身体,给史义士报仇要紧!”段珪璋瞿然一省,耳朵边响起了史逸如临死的说话:“段大哥,与其留我报仇,不如留你报仇!我先走一步了,你为我保存身子,拼命杀出去吧。”又想起了史逸如的妻子卢氏夫人和她初生的女孩还陷身虎口,段珪璋咬了咬牙,忍着了眼泪,似是向史逸如的在天之灵发誓道:“对,史大哥,我要听你的吩咐!”接着又道:“南兄弟,难为你了,为我冒这样大的危险!摩勒,你这好孩子,你虽然不听我的话,现在我也不责怪你了。”

南、铁二人见他渐渐安定下来,这才稍稍放心。段珪璋试行运气,但觉四肢麻木,浑身乏力,一口气怎么也提不起来,不禁叹口气道:“原来我竟然伤得这么重了!几时才报得了仇?”铁摩勒道:“姑丈,你放心,皇甫嵩老前辈说,过了七天之后,你就可以恢复如初。”段珪璋怔了一怔,忽地问道:“皇甫嵩?是江湖七怪之一的西岳神龙皇甫嵩吗?”问话的语气和脸上的神情都显得有几分异样!

铁摩勒道:“正是,我们的伤都是他老人家治好的。”段珪璋道:“这么说,敢情我这条命也是他救活的了?”铁摩勒道:“是呀,当时你流血不止,内伤又重,是他给你闭穴止血,然后给你推血过宫,又灌了你半葫芦的药酒。”段珪璋面色铁青,过了一会,始叹口气道:“想不到我竟然糊里糊涂的受了他的救命之恩,欠下这笔人情,令我好生难受!”

铁摩勒给他的脾气吓得呆了,心里奇怪到极,一时之间,不敢说话。南霁云问道:“可有什么不对么?”段珪璋道:“南兄弟,你拼死救我,我感激得很。但你我是同道中人,我受了你的恩,心里坦然,这个皇甫嵩么?我受了他的恩,将来可不知怎么好了?”

南、铁二人大吃一惊,骇然问道:“这位西岳神龙不也是侠义道吗?”段珪璋道:“南兄弟,你出道比我迟了十年,难怪你不知道他的底细,在我那个时候,他也是誉多于毁的。”南霁云急忙问道:“誉多于毁?照你这么说,皇甫嵩岂不是也曾干过坏事的了?为什么我听到的却都是说他好话的呢?甚至我的师父也曾对他下这个评语,说是皇甫嵩这个人行径虽然有点怪僻,却还不失为侠义中人!”

段珪璋道:“想来那是他老人家隐恶扬善的缘故。皇甫嵩这个人的确曾做过许多好事,而且是好的多过坏的,但他做的坏事,却也委实令人发指!”

南霁云面色也全都变了,说道:“段大哥,你可以说几桩来听听吗?”段珪璋道:“好,我先说他所做的几十年来脍炙人口的好事,他曾经劫了卢龙、许州两个节度使的赃款,用来赈济黄河灾民;他曾独力除去燕、赵五霸;他曾给崆峒、燕山两派排难解纷,消弭了武林的一场灾难……”南霁云打断他的话道:“这些事我都已知道了,你说说他所干的恶行听听。”

段珪璋道:“恶行么也有几桩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一年有几个炼丹的修士去天山采雪莲,归途中被他劫杀,只逃出一个人。有一年他庇护一个著名的采花贼绰号叫做赛赤凤的,把少林派的定一禅师打伤了,少林派本来要找他算帐的,不久就发生了他用劫来的巨款救济灾民的事情,少林派念他这件功德,才放过了他,只把赛赤凤除掉。”

说到这里,铁摩勒忽然插口道:“他可曾干过杀人之夫,夺人之妻的坏事么?”段珪璋大为诧异,问道:“你怎么也知道这件事情?”

南霁云这一惊更甚,失声叫道:“当真有这样的事?”段珪璋道:“这件事直到如今还是疑案,不过,据我看来,九成是那皇甫嵩干的!”南霁云定了定神,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段珪璋道:“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之前,当时有一对名闻四方的少年游侠,男的名叫夏声涛,女的名叫冷雪梅,他们联手干了许多侠义的事情,志同道合,两情悦慕,于是订下了白头之约。在他们成婚之日,热闹非常,江湖中人,不论识与不识,都纷纷前来,向他们道贺,谁不羡慕他们是一对武林罕有的佳偶?我和新郎新娘都是稔熟的朋友,当然也在贺客之中。

“岂料这对人人羡慕的新婚夫妇,就在他们洞房花烛之夜,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惨祸。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晚我和几位也是新郎新娘的知己朋友,闹了洞房之后,兴犹未尽,聚在前厅饮酒,大家都已有了几分醉意,忽听得洞房里传出一声尖锐而凄惨的叫声,我的酒意登时醒了,顾不得礼仪,立即便冲进洞房去看,只见新郎已倒在地上,而新娘却不知去向!

“我连忙去扶起新郎,可怜他已受了重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他耳边连问了几声:‘谁是凶手,谁是凶手?’他还认得我是他的知己朋友,望了我一眼,伸出颤抖的手指,蘸了身上的血,在地上歪歪斜斜的划了几下,凶手的名字尚未写得齐全,便断了气!唉,他临死的眼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恳求我替他复仇的眼光!

“我仔细辨认他所写的血字,第一个是‘皇’字,第二个字只有两划,一横一竖,似十字而又不似十字,‘十’字的一横一竖是差不多长短的,而他划的这两划却是横的短,直的长,世上根本没有姓‘皇’的人,不待我出声,便已有人嚷道:‘凶手定然是皇甫嵩。’”

南霁云颤声说道:“只凭这条线索似乎还未能说是证据确凿?”

段珪璋道:“不错,有许多人也和你一样,不敢相信凶手是皇甫嵩,他们猜疑或者这个‘皇’字是指皇帝派来的人呢?因为夏声涛与当时的一个内廷侍卫名叫公孙湛的有点私仇,说不定是公孙湛干的。”铁摩勒低声说道:“唔,这也有点道理。”段珪璋大声道:“不,这完全没有道理!”正是:

聚讼纷纭难破案,刀光血影事堪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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