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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神秘篷车

狄一飞沉声道:“和尚你度德量力,能够代姓顾的出头么?”

一梦禅师正容道:“施主足踏佛寺,行为跋扈之极,显是未将老衲放在眼里——”

狄一飞仰首大笑道:“狄某何尝将什么人放在眼里过,大师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一梦双目一张喝道:“住口!”

狄一飞忍不住道:“看来咱们先得干上一场了,你吃我一掌。”

单掌自左而右划了个圆弧,徐徐推出。

他出掌毫无半点声音,像似劲道不足,一梦禅师神色却陡地一变,双方这一掌虚实难分,的确令他大为吃惊。

尤有进者,狄一飞一掌尚未击实,空出的一手居胸一冲,虎虎又发出了五招,速度之疾委实无以伦比。一梦禅师并未出掌封接,他足踩九官方位,待得对方五招发尽,适好踏回到原位。

他步法轻灵已极,就恍如立在原地未动一般。

狄一飞冷冷道:“和尚你何庸以虚避实,不敢与狄某正面敌对么?”

一梦禅师道:“老衲如不出手,施主想也不省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了!”

他双眉陡然轩飞,双掌一合,平推而出。

狄一飞道:“这还像话些。”

左掌一横,右手一颤,斜斜反击而上,讵料一梦禅师掌至中途骤然变招,那招式之奇,力道之重,直是神来之作。

狄一飞一个措手不及,连忙撤掌避开。

一梦禅师道:“如何?”

狄一飞哂道:“和尚你先别得意,狄某避你一掌,下面犹有杀手尚未使出呢。”

一梦禅师道:“那你还等什么?”

狄一飞冷笑一声,挥掌就要击出,蓦然间,顾迁武一步跨了上来,道:“禅师且请退下,此人既是冲着小可而来,由小可与他单独解决便了。”

狄一飞道:“如此倒省得狄某多费手脚。”

他回首朝身后立着的六名银衣汉发号施令道:“侯广、闻声平,你俩分别把守庙殿左右,提防姓顾的打不过便行逸走……”

当首两名银衣汉子喏应一声,分别往左右跃开,立身在大殿两侧,其余四名汉子则一字排开,挡在殿门当口。

顾迁武朝右侧一名银衣汉子道:“闻声平,你还认得顾某么?”

那银衣汉子面无表情道:“当然认得,从前你是咱们银衣总领,目下则是甄堡主所欲缉拿的人犯!……”

顾迁武道:“顾某不愿长久滞留于太昭堡,是以留笺向甄堡主辞卸银衣队总领就迳行离开,不料竟招致他的猜忌,甄堡主为人阴险残暴,劝你还是步顾某之后尘早早离去,否则迟早必有不豫之祸加身。”

那闻声平微微动容,立刻又道:“日前甄堡主尝言,你于五年前来到太昭堡受聘为银衣队总领,与姓赵的小子一样,为的也是卧底而来——”语声顿了顿,复道:“堡主既有命令下来,咱们只好对你得罪了。”

顾迁武道:“闻声平你未加入太昭堡银衣队前,在江南武林亦是有头有脸,称雄一隅的人物,缘何却甘心蛰伏人下?此外侯广、熊经年都是……”

狄一飞自旁打断道:“姓顾的,你废话说够了没有?”

顾迁武沉道:“你等不及要动手了么?”

狄一飞更不打话,双掌并举而起,掌心逐渐泛青!

顾迁武一瞥之下猛然向后倒退一步,失声呼道:“青纹掌?”

狄一飞狂笑道:“你自作了结吧。”顾迁武双目一扬,道:“青纹掌也算不得什么?”

一旁的一梦大师神情却已变得沉重,心中忖道:“青纹掌?……青纹掌?……然则眼前这姓狄的是来自漠北了,不知他和漠北那功力高不可测的第一人岚法王有何关连?”

这时候,大漠怪客狄一飞对着顾迁武发出了“青纹掌”!

只见他身形腾空而起,双掌下切,一股阴风寒气由那泛着不正常颜色的掌心丝丝透出,有似丝螺回绕,更像水起涟漪,涌出一圈一圈青纹,那寒气每涌出一圈,便往敌手移近一分。

到了涌出第五大圈后,一掌已逼近顾迁武身前不及三尺,成了混沌一片,青气蒙蒙吞吐不止。

赵子原睹状,情不自禁惊呼出声,他知那狄一飞一身功夫甚是出奇,却不想会出奇霸道一至于此。

青纹掌力迅即涌至,顾迁武毫无考虑的余地,甚至连缓一缓,拖一拖都绝无可能,他开声吐气大喝一声:“嘿!”

陡然他全身衣袍呼地鼓涨起来,真气沉凝不散。

顾迁武不退反进,身形亦自疾冲而起,几乎在同一忽里,他单掌当胸一切,一招“六丁开山”横推过去。

他这一掌“六丁开山”无异推出了一记千斤之杵,对方掌力微微窒了一窒,霎时又涌了上来,顾迁武在空中跨行数步,身形冉冉下降,双掌连挥一路打将下来,直到落地为止。

在这短暂的片刻间,他已和“青纹掌”正面碰上十余掌了,着地之后他身躯依然稳立有若磐石!

赵子原在一旁看得呆了,忽闻一梦禅师低声道:“阿弥陀佛,武林中又多了一个青年不世高手了!”

狄一飞怔怔立在当地,似乎想不通自己的“青纹掌”怎会一击罔效?蓦地他仰天大吼一声,掉头牵马出寺而去。

六名银衣汉子面面相觑了好一忽,也相继牵马退出,顾不得外头那倾盆大雨,纵马如飞驰去。

一梦禅师低呼一声,道:“小施主好厉害的六丁开山。”

顾迁武不在意地笑一笑,道:“好险,好险!”

赵子原道:“顾兄武功原来如是高明,以前可把小弟骗惨了。”

顾迁武尴尬地笑笑,道:“小弟着实有难言之隐,在太昭堡里不得不收敛锋芒,装做不甚会武,以免启人疑窦。”

赵子原心道:“难言之隐?我自己又何尝没有难言之隐,看来人与人相处,欲剖心互视,推诚相见,是很难很难了。”于是不再发问。顾迁武道:“方才那姓狄的其实并未落败,只是他自以为可胜的青纹掌被我破去,一时难堪无颜,是以才匆匆退走……”

一梦禅师颔首道:“事实如此,狄姓施主武功怪异非常,过后只怕还会再来。”

赵子原忽然想起一事,喃喃自语道:“奇事,天下那有如此奇事?”

顾迁武错愕道:“兄弟你怎么了?”

赵子原道:“那狄一飞生像与甄定远关系非浅,曾为甄堡主奔波收罗三把断剑,复受聘为太昭堡银衣队总领,但小弟又亲眼见到他与留香院武啸秋暗通声息,欲谋不利于甄定远,此人骑墙左右,两面讨好,其中定有什么奇特阴谋!”

当下遂将自己在荒野茅屋内的所见所闻,一一具述出来。

三人商讨一番,料定狄一飞必然再来,而且甄定远既察知顾迁武潜居此寺,焉能轻易甘休,顾、赵二人乃与一梦禅师辞别,离开广灵寺。

顾迁武与赵子原冒雨走了一程,因两人去路各异,遂分手而行……

这一路雨点下得更大,烟雨蒙蒙压住半天边角,顺着荡荡的风势来得排山倒海,风雨没停,而黑夜是愈来愈晏了。

灰云飘过来,一阵猛密的雨粒刷辣辣地打在赵子原身上,风雨遮住天,弥住地,使人觉得周遭除了惨黯之外再也没有旁的。

赵子原一身已遭雨水淋成了一只落汤之鸡,他望了望迷茫的远方,迷茫的雾山云树,喃喃自语道:“雨太猛了,北方的天气就是这么阴晴不定,适才我原该在庙里避避风雨再行赶路的……”

又走了一晌时,雨势略为收敛了些,风也不像飞霜降雹般的刺骨贬肤了。

就在这片昏晦里,赵子原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格格轧轧的车轮声,耳畔一道冷冰的声音道:“快闪开,你作死么?”

赵子原回头望去,只见道一辆篷车直驰近来,车头端坐着一名御车者,两道冷电般的眸子正紧紧盯在赵子原身上!

赵子原霍然一惊,暗道此辆篷车彷佛自天而降,到了背后自己犹未发觉,虽说雨声喧哗,但车马驰行怎会连一丁点声音也未发出?

那坐在车头驾马之人斗笠罩去大半,只露出前额与一对明晃晃的眼睛。

错身之际,那人上拉缰辔,篷车在赵子原身侧停了下来。

那人冷冷道:“小子你大雨夜失魂落魄地在路上闲荡,这条路可教你买下了么?篷车不用通过啦!”

赵子原见对方口气不善,心中不禁有气,道:“区区分明行在路旁,这条路不是区区买下的就不能走么?”

那人不屑地冷笑道:“恁地?你阻身于道中犹要强词夺理?”

赵子原道:“到底是谁强词夺理,咱们心里有数。”

那人尖声道:“小子你嘴底下硬得很,我倒要称称你有多少斤两。”

言讫,轻轻一挥手臂,破空三点寒星疾如闪电般直袭赵子原咽喉。

这下变生仓促,赵子原万万料不到对方会在三言两语间向自己突施暗袭,抑且下手又如斯狠毒,双方距离既近,三点寒星来得又突兀无比,令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赵子原情急智生,双手猛可往后一屈一甩,同时间身子一下子便摔到地面,贴地仰卧——

“嗤”“嗤”“嗤”,三支细如牛毛的钢针正好好自他肚皮上飞闪而过,落于路左道上。

那人一怔,道:“小子,原来你也不简单啊。”

赵子原脸色一沉,道:“尊驾竟敢暗箭伤人……”

他下意识凝目一望落在地上的三点寒星,见钢针虽是细小,针头上却是乌墨无光,显然喂有剧毒。

赵子原凛然一惊,忖道:“这啐毒针与那残肢红衣人口里所吹,使人防不胜防的毒针完全一模一样,莫非针头上喂的也是马兰之毒?”

旋又暗忖:“但是马兰之毒据说是水泊绿屋独有的毒药,眼前这驾车人为何也便用此类毒针?……”

正忖间,车篷里面忽然亮起一道慵倦的女人声音:“马骥,你又与人冲突了么?”

那赶车人应道:“启禀主上,此人行走道中挡住篷车去路,分明存心冒犯……”

那慵倦的女人声音打断道:“我瞧得很清楚,要么,你就快点儿出手把他打发,要么,就干脆不要打理他,赶路要紧。”

赵子原暗暗拿眼观察那辆篷车,见车身较通常马车犹要大上五尺有奇,前后左右都扣着灰色篷布,但在前面靠车台的一块篷布上却穿有两个圆形小洞,非经仔细观看,绝不容易发觉。

他恍然悟到,那篷车内的女子所以说她瞧得非常清楚,敢情正因从篷布上两圆形小洞可以看清外边物事的缘故。

那赶车人马骥道:“属下可不可以使用漆砂毒刀?”

“漆砂毒刀”四字一出,赵子原心子又是一震,暗想:师父当时曾经对自己说过,“漆砂毒刀”是水泊绿屋独门擅使的毒刀,常人若吃此刀划破肌肤,剧毒立即侵入体内发生肿裂现象,较之死罪还要难受,是以他听到“漆砂毒刀”四字,便情不自禁战栗了一下。

篷车里那慵倦的女人声音道:“好罢,但你必须在三招之内,削去他一臂一足,让他吃点苦头,可不要将他杀死。”

赵子原在心中咒道:“好狠毒的女人!削去一臂一足还只是吃点苦头而已,那隐在车篷后面的一张脸孔,心定是满带凶煞之气的母夜叉!”

赶车人马骥冲着赵子原阴笑一声,道:“嘿嘿,小子你认命吧。”

边说边自怀中抽出一只白惨惨的短刀,迎着赵子原面门晃了一晃,但是他身子却一直坐在车台上未曾移动,赵子原不觉纳闷于心,不知对方等下将要如何动手?

马骥手持短刀,慢条斯理地虚空一划,赵子原但觉一股炙热飙风居然随着那一划之势直逼而来,这一惊诚然非同小可,当下慌忙手足齐蹬,“刷”地仰身退开数步之遥。

马骥面露得色,方欲纵身下车,篷车中那女子的声音适时响起:“马骥且慢动手,道旁隐伏有人——”

语声方落,道左草丛中一阵窸窣声起,缓缓步出一人!

赵子原骇讶更甚,心道在风雨交扰之下,那女子身在车篷里望,听觉反应竟犹敏感如此,功力高真是难以想像。

那蒙面之人一足微跛,相貌丑陋万分,他一拐一拐地朝车行来,立身在赵子原右侧。赵子原脱口呼道:“殃神老丑!是你……”

那跛足丑人正是殃神老丑,赵子原曾先后在鬼镇近郊墓地及金翎十字枪麦炘府上,与此人碰过两次面,当时殃神老丑误认赵子原与职业剑手有关,故而对赵子原不乏敌意。

他淡漠地望了赵子原一眼,默然无语。

车篷内那慵倦的女子声音道:“殃神老丑?嗯嗯,我听过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倒是小有名气,嗯嗯……”

殃神老丑乃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人亦正亦邪,黑白两道几乎无人不晓老丑之名,眼下却被一个女人评为小有名气,赵子原忖料老丑必会发作无疑,讵料他却淡然不以为意。老丑面向篷车沉声道:“好说了。”车内那女子道:“老丑你鬼鬼祟祟,藏躲在草丛内做什么?”

殃神老丑沉吟一下,道:“适才老朽路经此地,远远见到仙子的篷车,老朽一时好奇,遂驻足旁观了一会,全然未有其他用意……”

篷车内女子轻噫一声,截口道:“老丑你称呼谁是仙子?”

殃神老丑错愕道:“你——你难道不是香……香川……”

话未说完,蓬布微动,接着被拉起一角,一双白如葱玉的手臂,自蓬布缝隙缓缓伸露而出——

殃神老丑电目一瞥那玉臂手指上所戴的一只绿色戒指,身躯猛可颤一颤,期艾了一阵,竟是一句话也说不了口。

车内那女子将玉臂收回,咯咯娇笑道:“见戒指如见人,老丑你总该知晓我是谁了吧?”

殃神老丑打了个寒颤,道:“老朽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车内那女子道:“殃神老丑,今日既然在此与你不期而遇,我问你一事——”

殃神老丑道:“老朽知无不言。”篷车内那女子冷冷道:“你自己的事还会不知么,不久之前据闻你联合了许多武林同道,包括有丐帮、黑岩三兄弟及朝天尊者等人,同赴毕节为十字枪麦炘声援,以谋对付职业剑手,此事当真?”

殃神老丑讶道:“你,你那里得到的消息?”

篷车内那女子道:“武林中有那一件消息会逃过绿屋主人的耳目,简直废话。”

殃神老丑迟疑一下,道:“事实如此,老朽与麦十字枪相交多年,不得不为友尽点心力。”

那女子冷哼,道:“说得动听,只怕另有存心吧。”

老丑闷声不语,篷车内那女子道:“我只要听取你的证实,现在你可以走了。”

殃神老丑如释重负,一转身飞快走远了。

赵子原望着老丑渐去渐远的背影,恍恍惚惚发了好一会呆,暗忖伸出车来那只雪白手臂的指上所戴的绿色戒指,不知象征何物?

缘何会令有籍籍之名的殃神老丑惧骇一至于斯?

这时豪雨已歇,风势也逐渐转弱,但大地依然是一片黝黑,将近黎明的天色总是最为黑暗了。

一盏茶时间过去……

车内那慵倦的女子声音道:“马骥,那老丑走了有多久?”

赶年人马骥应道:“一刻工夫。”

那女子低声道:“一刻工夫也够了,你赶快策马奔车,在五里之内须得追上殃神老丑……”

马骥愕了一愕,道:“这挡路的小子如何处理?”

他视线一直落在赵子原身上,生像就等车内女子有命下来,立刻要将赵子原生吞活剥似的。

那女子开口说了话,声音是冰冷冷的:“马骥,我命你尽速追赶殃神老丑,有你自作主张的余地么?目下怎有余暇顾得了这毛头小子?”

马骥不敢多言,只是狠狠盯了赵子原一眼,策马欲行。

赵子原思潮电转,喝道:“慢着——”

马骥道:“小子滚你的……”

一挥马鞭,兜头朝赵子原罩至,赵子原纵身一闪,马儿“希聿聿”一声长嘶,篷车如飞驰去……

赵子原神情恍惚,良才清醒过来,他伸手拍去衣袂上沾染的泥泞,动身开始赶路。

夜更阑,雨后的天空没有一丁点月华星光,黑暗使他感觉到沉闷窒息,道上静悄悄地,不闻任何声息。

走了将近一个更次,迎面便是一大片丛林,道路曲回延伸到丛林深处,赵子原前行数步,心子忽然无端一动,一句江湖老话闪入脑际——

“逢林莫入!”

他眼望树林,心底悄悄升起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不觉趔趄不前。

正自踟蹰间,蓦闻一阵急促零乱的足步声音自林中传了过来,刹时赵子原面色沉了下来,双掌错交胸前真气运足,准备遇有不测随时可以出击,树上夜枭咕咕啼了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过度紧张。

足音逾来逾近,只见枝叶一分,跌跌撞撞奔出一人,赵子原定睛一瞧,赫然是跛着一足的殃神老丑!

老丑全身似已脱力,不住呼呼喘着大气,冲到赵子原前数步处,一个踬踣倒在地上!

赵子原失声惊呼道:“老丑……老丑……”

殃神老丑痛苦地在地面扭动,唇皮微微掀动,却无声音透出。

他那奇丑的脸庞此时竟泛出一片墨黑之色,两颊汗珠滚滚而落,揣摩情形似乎中了巨毒。

赵子原不知如何是好,陡闻殃神老丑发出一声怪呼,口中气息咻咻,双手猛烈地在胸前撕抓,登时血肉狼藉,胸衣碎成片片。

赵子原喝道:“你疯了!”

他当机立断,右手骈指疾出,同时点了老丑双臂穴道。

殃神老丑断断续续道:“女娲……我见到了女娲……”

他身躯不停的蠕动,面孔五官拥成一怪状,更显得丑陋无比,俄顷他足跟一蹬,双眼暴突,然后再也不能动弹了。

赵子原听老丑喃喃说了最后几个莫知所云的字,便倒地而亡,一时为这突生的变故震呆,惶然莫知所措。

霎时他胸臆升起一种古怪的感受,默默对自己道:“老丑才走出不到五里便遇害于此,死状又是如此奇特……对了,五里,刚刚那辆篷车内的女子不是指令马骥得在五里以内追上老丑么?巧得很老丑就在五里开外被害身死了……”

想到这里但觉心头沉重,不由得意消沉起来。

抬目一望前方黑压压的丛林,依稀透着一种极为神秘凄厉的气氛,不知不觉的他的心神似乎已为紧张控制住了。

赵子原心想:“杀害殃神老丑的凶手若果仍逗留在林中,我贸然入林不知会不会遭到同一命运?”

他终于克服了心中的寒意,举步进入丛林,足步踏着一径枯叶,发出“沙沙”之声,于林深静处分外显得清晰;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树林,却没有发生任何事,赵子原反而感到相当意外。

当下不再滞顿,一路直奔大荔镇,回到高良酒楼时,已是翌日黄昏,店伙忙着在店门掌起灯笼,摇曳的灯火投下一些晕晕糊糊的幽光,泼洒在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身上。

赵子原在酒楼前面徘徊一阵,回想自己数日所经历的种种奇特遭遇,便像走过了几十百年似的,所幸自己体内的马兰毒素已解,不致于终生受制于人,只不知那残肢红衣人会不会洞悉端倪?

他暗想道:“残肢红衣人让我服下绝毒,在他以为我绝对只有俯首听命,供他驱遣差使了,自然料不到我会鬼使神差的解去了体内之毒,我不如将计就计,继续佯装下去,或可探出一些秘密也未可知。”

一念及此遂拉住一名店伙问道:“堂倌你可知道,一个中年仆人和坐在一只轮椅上身穿红衣的老人,是否仍住在店里?”

那店伙打量了赵子原一眼,道:“客官你和那主仆两人是一道来的吧,前两天小的还瞧见你们老少三个坐在同酒桌上,当时是你……不,不,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失手打碎一只酒杯,你招呼我重来换过一只……”

店伙话匣一开,便唠叨个没完,赵子原苦笑打断道:“我只问你,他们主仆俩离开店里了不?”

店伙道:“没有,他俩住在酒楼后面的客栈已有两天了,生像在等着什么人似的,老的曾吩咐我如若是见辆灰篷马车来到,便得进去向他们通报。”

赵子原闻言心动,举步便行,店伙仍在后头叙说不休:“我说客官,那对主仆俩脾气可真古怪得紧,你若无事还是少进去打扰他们,昨晚我送只茶壶进去,却吃那仆人给吼嚷了出来,喏喏,这种客人,小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咧……”

忽然店里酒客一声吆喝,打断了他的话头:“伙计你甭那儿耍贫嘴了,快与我拿一坛老酒来。”

赵子原啼笑皆非地摇摇头,迳行走过酒楼,来到后院客栈,自东向西数到第三间厢房,推门进去。

乍一进房,触目便见到残肢红衣人那张阴森的面孔,此际他仍蜷缩坐在轮椅上面,中年仆人天风则立于其侧。

天风双眼一翻,道:“小子,你回来了?”

赵子原淡然道:“要活命不回来行么?区区身中巨毒,这一生一世是毫无指望……”

他故意露出意气消沉的模样,避免让对方瞧出破绽。

天风冷哼一声道:“既然你也晓得此中厉害,却是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行为依然故我,足见你未将咱们主人放在眼中。”

赵子原耸一耸肩,道:“那倒不然。”

残肢红衣人转过轮椅,面对赵子原阴声道:“娃儿你服下马兰毒丸后,已成为老夫的仆人,但你却来去自在,丝毫未尽到为仆的本分,前些日子老夫对你的警告,你只当过耳边风是不?”

赵子原尽可能装得毕恭毕敬道:“小可一时糊涂,老爷多耽待。”

残肢人哼一下,道:“尔后如果你稍有逆心,十日毒发老夫不与你解药,五脏六腑立受剧毒侵蚀,全身筋脉寸寸断裂,嘿嘿,天风便曾经目击许多中毒者的死状,或者他可以告诉你,敢于拂逆老夫者的下场。”

赵子原下意识瞧了天风那满露恐惧之色的脸孔一眼,道:“由天风犹带悸意的神情观之,当知老爷并未过甚其词。”

残肢人道:“老夫不想置你于死,你可要小心莫要触老夫之怒。”

他绝口不问赵子原两日来的行踪,赵于原不禁暗暗纳罕。

半晌,残肢人道:“娃儿,现在你开始为老夫卸装——”

赵子原道:“卸装?”

残肢人道:“甭装佯了,多日前于太昭堡你曾隐伏石屋门外,偷窥天风为我卸装,你当老夫未曾发觉么?老夫本待出声喝破,适值姓顾的蒙者黑巾,自窗口闯进屋内欲行刺于我,始被你从容逸去,你不会太过健忘吧?”

赵子原心子颤一大颤,忖道:“残肢人原来早已知晓自己偷窥之事,却一直不动任何声色,这等城府真不可谓不深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当下只有硬着头皮将红衣人连人带椅推至床前。

他迟迟未敢动手,残肢人连声催促道:“还磨菇什么?你先卸下我的左手左足,依次是右手右足,不待天风指点,你该懂得怎么做的。”

赵子原做梦也想不到这桩令人难以置信的工作,会落到自己身上,此刻他欲罢不能,只有惴惴步至轮椅左侧,像肢解活人一般,把残肢红衣人左手左足自齐肩齐腹处卸下——

继而转到轮椅右方,迅速地将他的右手及右足一一卸了下来!

赵子原伸手一按轮椅把柄,“轧”“轧”机声亮起,钢铸椅座徐徐上升,露出一个五尺见方的空匣,他将那一对手脚整齐地放进匣里,再将残肢人自轮椅上抱将起来置于床上,残肢人躺在床上满意地道:“娃儿你的动作倒是相当干净俐落,老夫倒没有选错仆人。”

赵子原不语,残肢人嘿嘿狞笑一声,复道:“老夫四肢残缺已久,知者却少之又少,娃儿你认为老夫事实上与一团肉球并没有分别吧?”

赵子原再度仔细注视眼前这个残肢奇人,但见他双手双脚悉被齐根切掉,伤口结成一块块血肉模糊的肉疣,肋肩及小腹附近肌肤累疬,泛出血漉漉的紫红颜色,厥状惨怖已极。

纵然他是第二次见到此等惊人的景象,依然感到胆战心惊,闭眼不敢再瞧下去。

他长吸一口气,问道:“老爷四肢是如何失去的?”

霎时,残肢人面上露出一种极其古怪而又凄厉的表情,喃喃道:“塌屋……红死的假面具!嘿,肉球、肉球……”

天风惊呼道:“老爷,你……你……”

残肢人恍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儿喃喃道:“塌屋……红死的假面具!嘿,肉球……嘿嘿……”

霎间,他面上神情突然变得凄厉异常,晶瞳里生像蒙上了一团幻雾。

天风惊呼道:“老爷,你,你怎么了?”

残肢人绻着身子,在床上打了两滚,嘶哑地低道:“肉球,一团肉球!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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