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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

谢金印徐徐将剑子自那名中年美妇的小腹抽将出来,剑尖淌下滴滴鲜血,他端详了尸身一下,冷冷自语道:“敢情连杀人都厌倦了?方才面对这风姿绰约的妇人,我几乎下不了手……”

他抖剑一弹,“呛”地一声脆响亮起,一绺黄色的剑穗迎着自舱门吹进的夜风微微飘动。

一灯如豆,依稀可见谢金印面部的轮廓,他年纪约莫在四旬左右,惨白的脸色却也无法掩去眼角经无情韶华所留下的鱼纹。

他举步在船舱中绕行一匝,足步过处,血渍斑斑,昏黄色的灯光照着十数具死状各异的尸体,构成了一幅恐怖凄惨的图画。

“司马道元一门十八口的人命都在这里了,嘿嘿,解决这些人倒是颇费了一番手脚呢。”

他边哼边行,顷刻已自东角落走到了西边近门处,蓦然之间,感到背后一阵劲风压体,谢金印像闪电一般地回过身子,单剑横在胸前。

朦胧中,只见一个华服老者自死尸堆中挣扎撑起,殷红的血泊不断地从他按在小腹上的指缝渗出,在谢金印的身子欲转未转时,他已疾起一掌拍了出去。

“嗤!”

谢金印右腕一抖,寒光绕体而出,华服老者一掌尚未递实,剑子已在他的胸膛穿了个窟窿。

华服老者惨号一声,断断续续道:“你,你……原来是职业剑手!……”

话犹未完便仰身倒下,胸前血如泉涌,死亡的形象旋即弥漫在他的脸上;五尺之外,谢金印仍抱剑而立,一种难以言喻的森寒杀气自剑上直逼而出!

须臾,谢金印才哈腰下去,用手掌去探了探华服老者的鼻息,再凑耳听他的呼吸,无可置疑的,老者是早已断气了。

森寒的杀气渐渐淡薄下去,谢金印运剑入匣,低声道:“真是邪门得紧,近来我杀人老是不能做到干净俐落的地步,方才若不是我的剑子够快够准,倒下去的怕不是司马道元而是我了……”

他杀人之后,神态反而变得无精打采,生像是刚刚做过极为无聊事一般,身上仅存的那么一点劲儿也早已荡然无存。

视线从华服老者的身上收回时,谢金印不禁浩叹:“姓司马的名垂江湖近三十年,名下倒非尽虚,他中了我谢金印桑柳一剑,不死已是奇迹,居然还能运掌偷袭,嘿,难怪那主儿此番不吝于出如此高的代价。”

除了谢金印不时低喃自语外,船舱中是死一样的静寂,匹练似的月光从窗口射进来,洒了一舱的水银。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舱外忽然传来一道橹桨摇水之声!

“欸乃”声音声音虽然细小,但谢金印却听得清晰分明,他身子震了一震,心道:“是午夜了,这时候还有谁会在这荒僻的湖上泛舟?”

他略一晃身,人已掠到了舱外,立在船舱上游目四顾,只见右舷边正有一艘帆船慢慢驶近!

那帆船还未驶到,一阵铮铮的琴音已随风飘至,间而夹杂着清脆的女音:“琴声咽,秦娥梦断翠湖月。翠湖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霜落虫鸣满竹舟,烟云漠漠音尘绝。音尘绝,哀鸿为伴,清唱此阙。”

歌声甚是委婉,漾出篷舟,漾在冰寒的湖上。

顾盼间,那只小舟已紧傍着画舫停了下来,站在船头上的榜人挥起竹篙朝画舫上一点,船头偏侧了过去。

画舫上的谢金印喝道:“冒黑撑舟,是谁?”

下面那榜人将竹篙偏放在船头,应道:“这位爷台,咱送芷兰过来了。”

谢金印心念一动,眼瞧那舟帘一掀,一个黄裳女子怀抱着一只木琴,施施步将出来。

银白色的月光照着那婷婷的身影,荷叶袄、石榴裙,都是黄里镶红,白皙的脸上挑着两匹柳叶眉,盈盈的双眼宛如一对水蜜桃,秀发长垂到肩上,让那姣好的面孔更添了几分清新秀气。

谢金印只瞧得心魂不定,暗道:“这娘儿是够美,也够成熟了。”

那黄裳女子朝榜人道:“和谁在拉聒?还不送我上去。”

那榜人唯唯,正要助她攀上画舫,谢金印心头一转,一拨手,将挂在船舷的软梯放下,高声道:“打从这儿上。”

黄裳女子沿着软梯攀上了画舫,谢金印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凭着他丰富的阅人经验,已大致可以测知对方的年龄当在二十五六之间。

她,被谢金印瞧久了,垂着粉脸,扭着纤纤的腰儿,露齿一笑:“还未谢过大爷。”

谢金印嗯了一声,道:“姑娘是个唱工?”

黄裳女子颔首道:“贱妾芷兰,大爷请多关照。”

谢金印再仔细端详了面前这女子一番,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推究起来,这感觉似乎就是一种无可言喻的“杀气”!

须知像他这等武人,对周遭的人物往往相当敏感,因此他乍一接近这女子,那种奇异的感觉便凛然而生,暗忖:“我自己就是经常使人感到‘杀气’的人,只是这芷兰只不过是一介女流,竟也带有如此逼人的‘杀气’,就像草丛之中猛然冲出一条毒蛇来时予人的感觉一样,就令人费解了……”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谢金印已经有了戒心。

谢金印道:“是什么人打发姑娘到此?”

黄裳女子芷兰道:“司……司马官人先时吩咐舟子,接我到舫上唱支曲儿……”

是卖唱的么?似乎不太像。谢金印有这个直觉。但无论如何,黄裳女子身上的那股杀气,很使谢金印感到兴趣。他伸手一指船舱,说道:“姑娘所说的司马官人就在舱中,请跟我进来。”

谢金印当先举步,推开舱门,同时身躯一转,把芷兰让了进去。芷兰怀抱木琴,轻移莲步而入,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味迎面扑至,她柳眉微皱,停步在舱门上趔趄不前。

目光转处,但见布设华丽的船舱里面一片惨象,桌倒椅翻,血迹处处,十数人横七竖八的倒卧血泊之中,显然早已气绝多时!

谢金印一直注意观察芷兰面上的神情,却见她没有尖叫,没有叹息,没有一分一毫受惊的表示。

他指了指躺卧在舱内一角的华服老者,道:“司马道元就躺在那儿,如果姑娘能用歌声将他送上极乐世界,那真是功德无量了。”

他说着笑着,眼前这芷兰面对惨绝人寰的死亡景象,所表现的竟是出奇的冷静,谢金印再度感到兴致盎然。

芷兰淡淡道:“舱里的人,都是大爷你杀的?”

谢金印点头道:“不错。”

芷兰道:“那么我的曲儿是唱不成了。”

谢金印道:“我很佩服姑娘的冷静。”

芷兰拍拍怀中木琴,道:“为什么?大爷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谢金印笑笑不答,芷兰复道:“仇恨?纠葛?这就是大爷杀人的动机?”

谢金印摇摇头,道:“不是仇恨,也不是纠葛。”

芷兰道:“那么大爷你是——”

谢金印微显不耐,说道:“一言以蔽之:某家是受雇杀人!”

芷兰“哦”了一声,道:“受雇杀人?很新鲜的词句。不知那雇大爷的主儿付出多少报酬?”

她竟不追问那幕后的主儿是谁,反倒问起无关紧要的酬金来,谢金印不由一怔,道:“五千封银子。”

芷兰道:“数目虽不可谓不大,但大爷换用另一个方法,譬如去偷去抢,还不是一样可以取到银两。”

谢金印哂道:“偷抢是下三滥贼子的勾当,某家不屑为之!”

芷兰道:“大爷不屑偷抢,却宁愿杀人,想来必定以杀人为乐事了……”

谢金印恚道:“胡说!某家是不得已而为之,姑娘信口雌黄,当真可恶!”

芷兰变颜道:“是贱妾一时口快,不过大爷你既然要杀了我,也就不须再行道歉了。”

谢金印一愕,诧道:“杀了姑娘?此话从何说起?”

芷兰道:“画舫命案已落在贱妾眼中,大爷你当然须得杀我灭口。”

谢金印哈哈笑道:“某家向来只是受雇杀人,凡是不为银钱就动刀动剑,那是多么愚蠢的事!”

芷兰道:“难道大爷没有顾虑到我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谢金印仰天大笑,道:“纵天下人知晓此事,以某家为敌,某家又何惧哉!”

芷兰道:“大爷口发豪语,令人欣羡不已,只是大爷必须注意到:那司马官人在江湖中交游颇广,人缘亦佳,大爷虽然无惧,但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亦将令大爷防不胜防……”

谢金印脸色一沉,道:“武林之事,姑娘怎生知道得这么清楚?”

芷兰一时答不上话,良久始道:“贱妾卖唱之久,经常与武林人物接触,耳闻目染,自是略有所知……”

谢金印沉吟不语,暗道:芷兰是一个奇异的女人,到目下为止,自己还是不清楚她的身分,但好歹总要将她的海底摸出来。

芷兰转身走到舷边,忽又顿足,回首道:“司马官人已不可能听到贱妾唱曲,不知大爷你可有这等兴致?”

谢金印道:“姑娘的意思是:要为某家唱只曲儿?”

芷兰颔首道:“如果大爷乐意听的话。”

无疑,芷兰身上的确负着某种任务,虽然不知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是冲着谢金印而来的!至于什么应司马道元之邀到此唱曲,那不过是托词罢了。

谢金印虽然心里有数,但因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很重,是以不加深究。

当下道:“就在这儿?”

芷兰锁眉道:“画舫上一片血腥,与死人相处总是不太惬意,不如就请移驾到贱妾的小舟上吧——”

谢金印几乎要冲口喝问:“某家明白你是冲着我谢金印而来,到底你的心里有什么鬼主意?”

但他生性特有的那股不在乎劲儿,又使他将话咽了回去。眼望芷兰已沿软梯攀下小舟,谢金印稍事踌躇,终忍不住好奇心所驱使,身子一拧,凌空飞落。

操舟的榜人回头瞥见,吃惊的“啊”了一声,声音未歇,谢金印已稳稳落在船头榜人身旁,小舟只微微下沉了少许,若是大意时,连这少许的晃动也不能察觉。

那榜人脱口赞道:“这位爷台好一身轻功!”

谢金印哼哈一声,走过榜人身侧时,偶尔注意到他头上的青竹笠压得很低,差不多将大半个脸孔都掩住了。

谢金印心念微动,侧身问道:“阁下真是榜人没错?”

那榜人身子一震,右手紧紧地拈住头上竹笠,呐呐道:“小人在翠湖操……操舟多年,爷台何以有此……此一问?”

谢金印动了要掀对方头上竹笠的心,欲一睹这榜人的庐山面目,他欺身递手一晃,那榜人蹬步后退,孰料谢金印手臂忽地暴长急伸,手掌五指齐张,一下子已捏住对方竹笠边缘!

陡闻芷兰在后面叫道:“大爷你怎么了?”

谢金印心神一分,捏住竹笠的手略松,那榜人乘机将上身微仰,双足向后舒徐弯曲,便已退到了两步之外。

芷兰白了那榜人一眼,道:“你说,你倒如何惹上大爷的?”

那榜人期期艾艾道:“小……小人该死!……”

谢金印心中冷笑道:“装得倒挺像,只可惜我谢金印天生就有揭破他人装假的能力,今夜事情发展下去似乎是愈来愈有趣了。”

他口上说道:“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进篷去吧。”

芷兰引着谢金印走进篷中,将木琴往香桌上一放,她那白皙的脸孔在灯光下更增几分妩媚。

两人默默相对而坐,篷外桨声荡漾,篷中灯火时明时灭,竟是别有一番情致。

良久,芷兰低声道:“翠湖水月,须教丝竹和鸣,贱妾若唱得不好,请多多耽待则个。”

她摆好木琴,调弄几下,幽幽的便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郎君同舟。

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郎君,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声音甚是凄伤,琴声犹自飘荡舟上,谢金印听着听着,不由英雄气短,大起怜惜之心,不忍立时便去了。

谢金印击掌道:“姑娘唱奏俱佳,某家委实钦佩得紧。”

芷兰垂首道:“大爷谬赞了。”

她娇躯向谢金印移近,阵阵香气随风传袭,谢金印嗅着嗅着,竟觉微醺,真不知是人间还是天上。

这会子榜人掀帘走了进来,将酒壶和玉觥置在桌上,他敢情发觉篷里的光景有异,赶快退身出去。

芷兰道:“翠湖佳酿,大爷请尝尝——”

她倒了满满的两杯酒,谢金印待芷兰喝过了,才擎起面前的酒觥,仰脸一饮而尽。

芷兰赞道:“大爷好酒力。”

说着,芷兰突然向谢金印扑去,碰倒了酒壶,酒把船板都弄湿了。

一股浓郁幽香自芷兰身上传出,她伸出玉手把灯蕊捻熄了,谢金印不自觉地和她做出那没有真爱的禽兽行为。

夜渐阑,月影偏斜,银光悄悄地自篷窗洒了进来。

芷兰蓬散着秀发,生似要把谢金印捏死似的,在下面咬他的肩膀,扼住他的颈子,谢金印喘息着,呻吟着,好像一个即将在水里溺死的人。

芷兰双手拢着谢金印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篷里洋溢着一种生死搏斗的气氛。

在那混合着快乐与痛苦的重压下,另有一股令人战栗的压力阵阵逼至。

谢金印忽然感觉到一种紧迫而来的危险——这是他天生潜在的敏锐察觉本能——他一把推开芷兰,从她的身上横跨过去,抓住放在桌上的长剑!

“呛”!

谢金印剑子迅即出匣,黑暗中闪过一道剑光,布帘平空掀起,一个汉子慌忙往外面退了出去。

谢金印迅速将衣服披好,一拧身,随后追出,只见船头端端立着那榜人!

榜人此际已摘去头上竹笠,露出一张粗犷的面孔,但见他年约三旬,面上髭须横生,左眉角有刀疤,手里持着一只长达四尺的木桨。

谢金印冷冷道:“嘿,果然是你!”

那“榜人”道:“是我!姓谢的,咱们在王屋有过一面之缘。”

谢金印沉声道:“乔如山,你号称关中第一剑手,某家却记不得与你有何过节,你为何要偷袭某家?”

那乔如山道:“阁下与乔某倒说不上有什么过节,但与芷兰嘛……哼哼……”

谢金印怦然心动,道:“说下去——”

乔如山道:“还记得太昭堡主赵飞星么?他年毙命在你的剑下,芷兰就是赵堡主的千金!……”

芷兰!赵芷兰!他早该想到的。谢金印并不健忘,他在去春确曾杀死赵飞星——不用说,当然也是受雇杀的!

当下遂道:“不错,赵堡主确是被某家所杀,但乔如山你凭什么代他出头?”

乔如山一字一字道:“阁下要知道原因么?芷兰便是乔某的内人!”

谢金印霍然一惊,蹬地倒退三步,呐呐道:“什么?芷兰是你姓乔的夫人?!而你……你竟在篷外,眼睁睁的瞧着某家和芷兰做那……”

乔如山沉声道:“这是一项重大的赌注——芷兰决定牺牲她的身体,为了父仇,也为了我!”

谢金印不知不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道:“是以你就乘某家欲仙欲死之际施出偷袭?敢情你们两人早经计画,不择手段来算计某家了?”

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居然到这般田地?谢金印悚然了。他下意识的回头望去,见赵芷兰仍然静静地坐在篷里。

乔如山道:“不想阁下在那极端兴奋之际,犹能保持高度的警觉,乔某偷袭不成,但却服了你啦。”

谢金印道:“也亏你姓乔的见机得早,一击罔效,立刻退出,否则某家一剑不只在你的衣袂上穿个小洞,而是扎进你的小腹了!”

乔如山俯首下望,果见自己的短襟下方,已被剑气洞穿了一个米粒般的小孔,霎时之间,冷汗涔涔而落。

他惊羞成怒道:“今日你我之间,必有一人毙命于此!”

语声方歇,举起手中橹桨,望准谢金印天灵盖一斫而下。

谢金印身子一侧,向左闪出二步之外,“刷”一响,对方一橹自他右臂擦扫而过。

但闻他喝道:“慢着!”

乔如山不耐道:“还有什么事夹缠不清?”

谢金印道:“适才某家听你说了一句:芷兰献上她的身体,不仅是为了报却父仇,也为她的夫君你,某家不省得此中之意?”

乔如山冷笑道:“还用说明么?乔某若是偷袭成功,将阁下杀了,就不只是替芷兰报了父仇,同时乔某也代你而取得了职业剑手的资格了。”

谢金印吃惊道:“你,你是说:芷兰为了父仇,更为了丈夫的职业竟而不惜牺牲贞操?”

他说罢不禁摇头苦笑,暗忖:“芷兰的想法是多么的可怖!为了报父仇而杀我,犹有话可说,至于借此取得谋生之道,就令人不敢苟同了……”

乔如山阴沉沉地道:“芷兰的名节已坏,身为她夫君的我,自然必须杀你而后已!”

谢金印道:“某家除了受雇之外,向不杀人。”

乔如山厉声道:“咱们已是欲罢不能了!看招!”

他木橹居空一挥,平平削出。

谢金印足步一错,仰身后退,只差数寸,乔如山一橹便完全削空。

谢金印右腕一扶,“呛啷”一声,长剑一弹而出,杀时满天寒光飞驰,剑气纵横,隐隐透出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乔如山心神一震,足下不知不觉为对方那股凌人阴寒的盛气,迫得连连倒退,二步、三步、四步……一忽他已退到了船尾边缘!

“呜”地一声怪响亮起,谢金印手中剑子推出,剑身颤抖不歇,剑尖却始终不离一点固定的位置。

乔如山面色霍变,他长吸一口真气,木橹徐徐封出。

谢金印却剑走偏宫,陡然一沉一挑,剑犹未到,剑风已呼啸涌去;乔如山衣袂飘拂不已,在对方剑尖行将及体之际,不退反进,陡出奇招,木橹一晃一削,突破中线,递向谢金印的“玄机”大穴!

这一橹攻出,招数极为神奇严密,谢金印心中微凛,不得不撤剑自救,闪身侧避而过。

乔如山好不容易抢得先机,一口气攻出三招,涌出重重橹影,困住敌方。

谢金印似是胸有成竹,任对方一味抢攻,到了第四招上,他猛地跨步欺身,力贯于臂,奋力自死角攻出一剑,去势疾若雷霆,乔如山木桨一窒,再也递不进分毫。

乔如山木桨攻势稍顿,谢金印并未乘机进袭,他冷冷一哼道:“关中第一剑,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乔如山哂道:“乔某听去,阁下话中多少带有讽刺之意味,莫非阁下认为乔某不够资格与你为敌?”

谢金印道:“非也!某家出道四十余年,历经大小千百战,姓乔的你允为某家生平仅遇劲敌!”

乔如山仰天大笑道:“好说,好说,咱们不论谁强谁弱,兵刃上一试便知——”

两人面对面峙视了好一会,蓦地同时发动攻势,乔如山那粗犷的身形,衬住一身短打,矫健神速地抡桨抢攻。

谢金印面上含怒,也是力攻敌人,可是动作优雅,身形在桨影中满船流走,予人感到舒徐的风度。

乔如山橹桨挥动间,气势雄厚,不住地吐气开声,叱吒湖面,更加添了这场厮杀的声势。

一个浪头打来,舟身颠簸了一下。

乔如山、谢金印短兵相接,交换了一招之后,身形又恢复原来的形态,对峙于五步内外。

只见卓立在船头的谢金印,身子似枪一般的垂直,剑尖微微下垂。对面的乔如山手中木桨平举,双眼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对方。

在篷中,赵芷兰仍然平静地坐着,平静地望着篷外两人作生死之搏,连她也无从知悉自己心中到底有什么感触。

倏地,乔如山吼一声,率先发桨,桨桨不离谢金印全身要害,招式之快之狠,气势之厉之厚,确已够得上“炉火纯青”这四个字了。

似这等凌厉的攻势,谢金印还是第一次碰到,急切间他不暇多虑,身形一扭,倏忽之间,竟在那弹丸之地连闪了十五闪,有若斜风下动荡的轻烟,令人观之油然而生模糊之感。

乔如山一步踏前,紧跟着一连击出十五桨,那桨面如同长了眼睛般紧跟着对方的身形而移动,陡然一股奇异的怪风响起,谢金印身子忽地一个倒窜,整个人与船面摆成平行,避过了对方的木桨范围。

谢金印喘了口气,说道:“乔如山,你那一手‘无常剑式’,用在桨上已臻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乔如山沉声道:“岂敢,乔某有自知之明,方才阁下好一式轻身挪腾功夫,乔某见所未见,自叹弗如……”

谢金印正待说话,乔如山复道:“乔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谢金印诧然道:“请讲?”

乔如山咬紧牙关道:“今日乔某若不幸落败身死,请阁下念在与芷兰有一段露水恩情——放过她!”

谢金印默然不语,乔如山面色一变,身形陡地凌空腾起,足足跃起二丈多高,木桨一横,直劈而下。

谢金印面上汗珠陡现,大喝道:“好一招拦江截斗!”他当机立断,右手长剑向后一甩,同时借腿腰之力向后纵退。

那乔如山孤注一掷,在空中连换三式,木桨吞吐间已戳出十余桨之多,那种速度即强如谢金印也不禁触目心惊。

只闻“呼”地一响,谢金印竟在这间不容发中,疾向左一个转身,双足凌空虚点,避过桨网,紧接着剑于一抖一挑,剑光霍霍,有如长浪裂岸而涌,这一刻他已施出了独步天下“扶风剑法”威力最大的三天式之一“金光涣散”!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尖啸之声陡然亮起,紧接着呜呜一片阴寒的杀气盛起,谢金印一剑自斜刺里一递而出——

但见剑气方盛又敛,谢金印抱剑停立船头,而三步之外,乔如山喉结突地喷起一道血泉,绵绵不绝——

月华忽暗,湖面夜风拂起,惊鸟惊啼一声,展翅而飞。

沉寂,谢金印手中横着长剑,走近颓然倒卧在船板上的乔如山,低喃道:“天下没有人能在这一招‘金光涣散’下全身而退,乔如山你死得并不冤!”

舟上渍滩了一堆血水,染成狼藉的红色图案。

谢金印步履阑珊地走进篷中,但见赵芷兰依然一动也不动的坐着,脸色由灰白而转成铁青。

移时,芷兰梦呓似地道:“他,如山死了?”

谢金印懒慵慵的点了一下头,杀了人之后,他反而又显得无精打采起来。

他掣剑入匣,说道:“不为报酬而杀人,在某家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赵芷兰咬紧银牙道:“可恨,如山和我所布下的周密计画,竟在你那恐怖剑法之下,全告失败了。”

谢金印再度感到眼前这女人身上所透出的逼人“杀气”,他恍然悟到,虽然自己也是常常会使人感觉到带有“杀气”的人——尤其是他抽出剑子的时候——但两者之间,终究有所不同。

赵芷兰缓缓阖上眼帘,许久未见有何动静,复行睁开道:“你为什么还不杀死我?”

谢金印有气无力地道:“姑娘又是多此一问了,某家并没有以杀人取乐的习惯,方才击毙令夫君,乃是情非得已,除非——”

赵芷兰接口道:“除非如何?”

谢金印道:“除非姑娘也要出手杀我,但某家看得出你对武艺一点也没造诣。”

赵芷兰道:“那么你去年杀死家父时,怎地不连我也一并杀了!今夜司马道元一门十多口不是都死在你手上么?”

谢金印道:“要杀几多人,全凭雇主之意,去年那托付某家之人,指明只要除去令尊……”

赵芷兰冲口道:“是谁?那雇你杀死家父的人是谁?”

谢金印摇头道:“事关某家之信实,恕某家不能透露。”

赵芷兰长身立起,出篷走到乔如山身侧,伸出抖颤的皓手,轻轻爱抚着他那冰冷的脸颊。

谢金印跟在后头,说道:“适才令先夫尝言,他之所以欲暗袭某家,除却为姑娘报父仇之外,更为取得职业剑手之资格,难道尔等已困厄到须藉杀人谋生的地步?”

赵芷兰道:“自家父仙去,大昭堡便形同废墟,如山与我颠沛流落于江湖,时而瓮餐不继,如山又与你一样,不屑为窃为盗,只有走上职业剑手一途……”

说到此处,她右腕突伸,自谢金印腰间抽出长剑,便往自己颈上抹去!

谢金印不料她走此下策,急切间挥手一击,“啪”地一响正中芷兰腕间,芷兰五指一松,长剑登时挥落船板之上。

他哈腰将剑子拾在手中,冷冷道:“某家从来最反对别人自栽,如果姑娘有勇气去死,便应该有勇气活下去……”

赵芷兰芳容惨变,厉声道:“既不杀我,也不容我死,你……你这人刻薄寡情,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你可懂得什么是人性?什么是感情?……”

谢金印淡淡道:“姑娘说得很是,某家对天底下之事都不在乎,什么人性感情自是不知。”

赵芷兰道:“对凡事都不在乎?敢是你自以为天下已无人能为你敌之故,若是传说中那几个武林高人仍然在世的话……”

谢金印陡然之间,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地敲在心上,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变颜沉声道:“姑娘是——是说灵武四爵,燕宫双后及——摩云手?别胡说,那不过是街谈巷论的话谭罢了!”

赵芷兰冷笑道:“虽是街谈巷论的话,但有谁敢证明这些人当真不在人世?”

谢金印瞠目不能作声,须臾始道:“休说某家不信此邪,便是他们当真存在人世,某家又何惧之有?……”

正说间他眼角偶然一瞥,忽然发现前面画舫上,有一条黑影冲掠而起,直往对岸跃去!

谢金印面色一变,喝道:“呔,那厮——”

他足步顿处,身形划空而起,落在对岸,蹑紧前面那条黑影疾追而去!

赵芷兰望着谢金印的背影逐渐消逝在苍茫的夜色中,这刻她才露出激动的神色,颤声自语道:“万一——万一——我的身上有了他谢金印的儿子……”

烟水渺茫,银光映掩满湖,湖上仍有丝丝的寒意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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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帝惊乍一声,猛然坐起。龙床一旁的两名侍女,吓得连忙跪下,磕头请安:“皇帝爷。”康熙似犹未觉,仍呆呆坐着。他适才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的头被一江湖小子用剑砍下。问他姓名,小子答叫史可法。自大兴“文字狱”以来,康熙就没睡过一个安宁觉,恶梦连连。他不明白,史可法为什么要造自己的反,难道是他死得冤屈,托梦申诉,或者是甚不好的预兆……“皇帝,您……”又是一声娇柔的呼唤,康熙才从冥思中醒来,他从侍女手中接过热热的毛巾,擦拭去身上的虚汗。一个侍女赤脚上了龙床,跪在康熙背后,用纤细小巧的手,轻轻摩挲。康熙似有些烦腻,挥挥手让待女远离,并道:...
  • 江湖一品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