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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翠湖旧事

月影偏西,寒蛰悲泣,夜色被一股森凉阴黯的气氛笼罩着。

抬轿已然去远,赵子原忡忡望着手上的白色包袱出神,只觉脑中思虑纷杂,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但他仍旧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不断思索这一连串匪可思夷的遭遇,却始终整理不出一丁点头绪。

正自忖思间,突闻宅院后园响起了一阵足步声,赵子原意识到有人走到后院来了,此刻他立身的巷路,最易暴露目标,连忙闪身掠到石墙边侧,贴壁而立,那步音由远而近,由朦胧而清晰。

赵子原凝神谛听,察觉出足音甚是零乱,而且轻重不一,显然有二人以上同时走了过来。

一个沙哑的嗓声从高墙后面飘至:“老李,时候到了没有?”

另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道:“急什么?堡主是怎样吩咐的,你没听到么?他要咱们在半个时辰后才将这物事推出大厅去,迟上一刻或快一些都不行,否则,嘿嘿,小心你我的脑袋。”

那沙哑的嗓音道:“喝,你要甭拿这话来唬我,不说别的,单就这一宗事儿,便够使人摸不着端倪了,真他妈的不晓得堡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老李低叱道:“别乱嚷嚷了,留心声音太大传到前面厅中,堡主行事一向没岔儿,还有咱们操心的余地么?到时候尽管听命动手就是啦。”

那沙哑的声音道:“咱王山从来都是听你的,但目下你说这话,却不能令我信服。”

那老李道:“有话直说,别拉花门儿了。”那王山道:“你说堡主行事没岔儿,那么昨晚的事又该如何解释?咱太昭堡银衣队倾师而出,围歼香川圣女,却教几十个娘儿们打得兵败如山倒,吃了这个败仗,日后大昭堡这块金字招牌,在江湖上还能混得开么?”

那老李道:“当时局面演变,实为意外,这是堡主过于低估圣女的实力,才会有此失着,此外武啸秋及那白袍人突然出现,亦是堡主始料所未及……”

语声微歇,复道:“其实也难怪老弟你泄气,那姓武的和白袍人乃是武林天字号的人物,且撇开不谈,便是后来那姓赵的毛头小子仗剑闯入,都构成了咱们莫大的威胁,目睹他那一套神乎其明的剑法,才知道我们这几十年的功夫算是白练的了。”

那王山道:“那小子的剑术果然霸道非常,老三、老六及老七都叫他给放倒了,依咱瞧,他的长剑路数似是……”

语犹未毕,突闻一道轻微的异响自近处亮起,那王山似乎有所警觉,立刻中止了话声。

王山低喝道:“谁?砌个万儿!”

一道娇脆的女子口音道:“虎头抱四六,弓把儿,华字行的,线上的朋友听过么?”

那王山呐呐道:“姑娘,你——”

那女子口音打断道:“合字莫要呱呱噪叫,你们且躺下歇一歇吧!”

那王山来不及再发惊叫,但听得接连两道闷哼响处,接着又是砰砰二响,墙外的赵子原心知他们二人业已被摆平了。

赵子原心中微凛,暗忖:“这女子是谁?听她语声倒颇为娇柔,怎地却是满口黑话?”

他满心惊讶,堪堪拔足跃过墙头,入眼处,一条窈窕黑色人影在天井中一闪而过,瞧那淡淡的一抹背影,分明是个女子。

跃落实地,只见两个身着银色大氅的彪形大汉横躺在地上,早已吃吃人点上了哑穴。

赵子原立即就认出二人乃是太昭堡的银衣队员,只不知他俩躲藏在此计议些什么?那出手点倒这两人的女子又是谁?

他来不及转念多想,纵身绕过天井,回到原来藏身的地方,刻前香川圣女所托交的包袱仍在原处。

眼下他手头已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白布包,而且都必须在同一时间将它掷进厅中,纵然他疑团满腹,却也不好背着人家打开包袱瞧个究竟。

从透着昏黄色灯光的窗隙望进去,那老态龙钟的掌柜老头首先映入赵子原的眼帘——

那店掌柜断续的声音道:“……要等到真相大白,委实渺茫得紧,况且我这老头一大把年纪,还有多少年好活?你们知道老夫是当年目击者之一,想来亦不会让我安安静静度过余生……”

他说话时,眼睛眉毛都挤在一起,额上及眼角的皱纹条条可数,流露出一种难言的苍老意味。

甄定远冷笑道:“你有此自知之明最好。”

店掌柜默默忖思一下,视线落到司马迁武身上,道:“这少年乃司马道元之后,当年那一桩公案,他虽则浑然不晓,将来若与姓谢的敌对时,极有可能与你等站在同一阵线上,现在你可以先让他走吧?”

甄定远犹未作答,那黑衣人已自摇头道:“不行。”

店掌柜道:“谢金印有意替司马一门留下这个后人,难道你倒要赶尽杀绝么?”

黑衣人阴阴道:“正因姓谢的是有意留下这个活口,老夫才要将他留下。”

司马迁武插口道:“未将事情始末弄个明白之前,区区亦决计不走,阁下大可放心。”

黑衣人嘿然冷笑一声,未尝置答。

店掌柜道:“看来今夜尔等就不会放过我了,是也不是?”

甄定远道:“嘿嘿,你自问能与咱们三人相抗么?”

店掌柜哈哈大笑道:“二十年前在翠湖堤岸,甄堡主当着谢金印面前,说的也正是这句话,想不到姓谢的倒还是个人物,当场就回敬了尊驾一句,你可还记得?”

甄定远道:“你的记性太好了,记性太好跟指甲过长一样,有时会惹麻烦的,老头你枉活一辈子,竟不能省得这个道理,老夫真为你惋惜。”

店掌柜直若未闻,淡淡道:“姓谢的一字一语的说:‘天下若有人能与你们三个相抗,那就只有谢金印一人了!’哈哈,我引述得不错吧?可惜我没有他那等豪气,自然也没有他的实力……”

黑衣人道:“你还是爽快些将所见所闻,全都说出来吧——”

店掌柜脸色变得沉重无比,仰首望着屋顶,负起双手在厅中来回踱着方步,似乎在有心回忆一件往事。

末了,他停下足步缓缓说道:“这是一件绝世秘密,其中牵涉甚广,若全部抖露,只怕天下武林情势,甚至国事都将为之改观,而且今世上也只有老夫洞悉此中最大阴谋……”

窗外的赵子原听他说得如斯严重,心中不觉一阵狂跳。

店掌柜道:“老夫一生为此事,曾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北出塞外,远适异国,为的便是要查访真相,将其公诸天下——”

说时情绪甚为激动,好一会才逐渐恢复平静。黑衣人冷笑道:“如今你终于如愿以偿,死也可以瞑目了吧?”

店掌柜不答,迳道:“那时职业剑手谢金印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人人对他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老夫更不耻他的为人,一日,我因事星夜路过翠湖,不期瞧见湖中一只画舫上,掠起一条人影……”

他顿了顿,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接道:“那人几个起落便纵到湖边堤岸,老夫与他打了个照面,脱口叫道:“‘麦大侠!’

“此人正是枪法独步天下,望重一时的金翎十字枪麦炘,他神色颇为仓惶,只对老夫拱了拱手,一语不发绕了过去。

“这时天空闪电交击,老夫一眼瞥见他怀中抱着一个稚龄婴儿,正自错愕间,忽闻一道沉重有力的声音传至:‘呔!那厮慢走一步!’

“麦炘闻声头也不回,蓦地解下背上所系的十字枪,拾起枪尖往怀抱中的婴孩刺去——

“老夫目睹他居然向一个无知幼儿下此毒,一怔之下,忍不住冲口大吼一声,说道:“‘麦大侠,你——你作什么?’

“我一步跃前,手起掌落,麦炘为了招架老夫一掌,枪势缓了一缓,这会子,一人如飞赶将过来,麦炘匆匆将婴儿往地上一放,往西堤直奔而去……”

赵子原听到这里,渐起狐疑之念,暗忖:“这事怎地把麦炘也扯进去,如店掌柜所言属实,麦炘定必是个问题人物无疑。”

黑衣人冷笑道:“你生性喜欢多管闲事,终必要自尝其恶果。”

店掌柜没有答理,续道:“是时我尚不知那后来出现之人便是谢金印,他打量了老夫一眼,道:“‘有烦足下代为照顾这婴儿……’

“话未说完,人已走得不见踪影,老夫穷极一生,几曾见过这等高明的轻功,不觉俯首沉思此人的来历,忽然近处又是一阵轻风吹起,一抹黑影在眼前一掠而逝,那身形快得简直使人无丝毫捉摸的余地。

“老夫大惊之余,顺手推出一掌,孰料掌劲却有若泥牛入海,全无动静,再一定眼瞧时,只见地上空荡荡的,那犹在襁褓中的婴儿,竟于顾盼之间,自老夫眼前消失了……

“一连串的变故,登时使我惊得呆了,老夫在周围转了数转,始终未再见到那婴儿的踪迹。

“天色黑如浓墨,老夫满腹疑虑往前疾奔,突然一阵马嘶声响起,回首一望,一辆篷车直驰近来,车头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肩上披着一件大氅的驾车人,两道冷电般的眸子正紧紧盯在老夫身上。

“我骇讶交集,暗道这辆篷车彷佛自天而降,车厢四周紧扣着的灰色篷布,透个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可怖气氛!

“那驾车人一扬马鞭,冷冷道:“‘老儿,你在湖边盘桓不去,莫非在寻找什么?’

“老夫呆了一呆,道:“‘老朽找一个稚龄婴儿——’

“那车夫冷笑道:“‘很好,你试着到阴间地府去找寻吧!’

“老夫听他语气不怀善意,正自提神戒备,车帘不知何时已掀起一角,露出一张披散着长发,幽灵似的苍白面庞!

“这是一张惨白毫无血色,只有在梦中才能出现的面孔,老夫一瞥之下,立时为之倒抽一口寒气——

“那幽灵似的脸庞开口道:“‘万老,你下去对付此人如何?’车厢中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时候紧迫,老夫行动不便,还是你下手吧。’

“那幽灵般的女子叹一口气,道:“‘女人的心肠是最软的,我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弄死,怎能亲自动手?’

“她自怀中掏出一条罗绢,轻轻抖了抖,一股异样的香气扑鼻而至,老夫察觉有异,厉声吼道:“‘你——你竟然用毒?!’

“才喊出这么一句,我已直挺挺躺在地上,其实那罗帕所散发的香粉虽然有毒,我依旧了然无事,只因我早年曾误服蝎血,已成百毒不侵之躯,但当时情势却迫得我不得不如许装作。

“老夫闭目装死,耳闻足步声起,一人走到切近。

“女子的声音道:‘婴孩除去了没有?’

“一道沙哑的嗓子支吾道:“‘老夫不及下手,姓谢的已追了上来,奇怪,姓谢的剑下连杀十七人,却留下了这个活口,真不知用意何在?’

“先时那低沉的声音道:“‘谢金印一生杀人无数,总不会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吧?此举岂非大是有违职业剑手的本性?’

“那沙哑的嗓子道:“‘天色黑沉,眼看大雨将倾盆而降,形势对咱们颇为有利,饶有姓谢的功力盖世,势必落在网中,嘿,他刚杀了十数人,绝对料不到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那女子道:“‘那金日、繁星、寒月三把剑,你可都带了?’

“那沙哑的嗓子道:“‘三支宝剑都在我身上,麦某这就设法上前将姓谢引到西岸,他一生在剑尖打滚,这三把剑子正好让他送终。’

“那女子道:“‘事不宜迟,你得抄小径走在谢金印前头才行,按照预订计画,甄定远和武啸秋也该等在那里了,此外还有一人……’

“话说到中途,突听那车夫高声道:“‘这老头是在诈死!’

“原来老夫窃听他们谈话,心中凛骇,不禁形诸于色,如此一来可大露出破绽,那车夫喝声才出,老夫猛可躬身弹起,拼命向右边竹林掠去,等到对方数人发觉时,我已奔出十丈有奇。

“老夫情知对方绝非易与之辈,既然让我得晓他们的阴谋,势必要杀我灭口,遂一味狂奔,只望能进入前方竹林,或有一线生机。

“耳旁车声辚辚,那车夫竟驾着马车直追上来,眼看逃进竹林无望,只得沿着湖岸奔掠,最后篷车追近,索性投身路旁湖中,我原来深谙水性,这一入水,但觉冰凉沁骨,身子直沉湖底……

“也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朦胧中彷佛有根竹篙在我身上移动,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叶小舟上。

“一个唱工打扮的女人婷婷立在老夫和身旁,那唱工姣美宛如天仙,但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幽怨与凄哀。

“那唱工见老夫醒来,启齿道:“‘不妨事了,老丈是如何跌落湖心的?’

“老夫一是时答不上口,只有信口撒了个小谎:“‘我,我在湖边漫步,不慎失足坠湖,真是人老不中用了,适才是姑娘救起老朽的么?’

“那唱工缓缓道:“‘贱妾所瞧见的情景却非如此,老丈沿湖狂奔,后面紧追着一辆篷车,后来只听得噗通一声,你已跃身入水,那车夫驻马观望了一阵子,大约以为老丈已沉入湖底,掉转车头而去,贱妾遂摇舟过来,将你捞起……’

“老夫试着爬将起来,道:“‘老朽投水并非被逼处此,其实老朽与那追赶之人动起手来,胜负犹未可知呢,一心想脱离他们的视线,想不到反而因此几乎送掉一条老命,有谢姑娘搭救……’

“那唱工美目中忽然簌簌流下眼泪,道:“‘我能够救得你的性命,却无法使外子死而复生。’

“老朽望着她双目泪光莹然,不由怔了一怔,直到此际我才注意到船板上仰躺着一人,周遭血渍斑斑,怵目心惊。

“那人僵直地躺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分明死去多时。

“我视线掠过死者的脸孔,失声道:“‘这个人不是号称关中第一剑手的乔如山?他是你的夫君?’

“那唱工无言点一点头,移步坐到死者身旁,只是不断地用着抖颤的玉手,轻轻爱抚着乔如山冰冷僵硬的脸颊。

“乔如山双目虽然圆睁着,但他自然再也不会有任何知觉感受了。

“老夫呐道:“‘江湖盛传乔如山与前太昭堡主赵飞星爱女芷兰结为连理,然则姑娘竟是赵堡主的千金了?令夫君怎会被杀于此?’

“那唱工芳容惨变,喃喃自语道:“‘如山不会死的……没有人能够杀……杀死他……如若他要取得职业剑手的资格,还有谁……能够阻……’

“老夫直听得有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当对方身遭惨变,哀恸过度,故此会语无伦次。

“赵芷兰面向我厉声又道:“‘老丈你可见过这么一个人,他刻薄寡情,喜怒哀乐丝毫不形于色,既不懂得什么是人性,也不知晓什么是感情,他杀人之后无精打采,只因他是为了银两杀人,认为那是无聊的事,而不是因为有任何感受或者悲哀,这种人你可见过?’

“我摇摇头,道:“‘姑娘刺激过甚,还是休歇一会再说话罢。’

“赵芷兰默然不语,老朽见她脸色可怕,不知如何出口慰藉,当下不再作声,两人就这样面默默坐着,中间横躺着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对老夫在而言,此等遭遇真真奇特不过。不顷,赵芷兰美目一转,低道:“‘那辆篷车又转回头了,老丈若欲避开他们耳目,暂且进船舱里头躲一躲吧——’

“老朽不暇多虑,快步走进舱中,将灯光吹熄。

“芷兰抱起木琴,调弄几下,纤指一拨一弹,叮叮声起,她随着悠扬的琴音,低低的唱出一段慢板:“‘伤感似昭君思汉主,哀怨似作歌露哭田横,凄怆惟和半夜楚歌声,悲切似唱三叠阳关令……’

“夜风在湖上呼啸,琴音在舟中缭绕,芷兰口中唱出的歌声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凄凉。

“琴声戛然而止,寂静了片刻,她继续用着一种悲怨已极的低音唱道:“‘……不比那雕梁燕语,不比那绵树莺啼……郎君离妾远去,知他在何处愁呼?……’

“唱完这一段,早已哽咽不能成声。

“半晌过后,琴声又‘叮咚’地响起来,音调却是愈发低沉,老朽听着听着,一颗心子彷佛也随之沉了下去。

“我心中想道:“‘这位赵姑娘对她的夫君一片痴情,什么人竟将乔如山击杀于此,下手末免太狠了!’

“正忖间,远方岸上一道粗哑的嗓子喝道:“‘冒黑岂可撑舟,姑娘请将小舟靠岸边来——’

“老夫自矮窗望出去,但见那辆灰篷马车停在西岸,喊话者正是那头戴竹笠,态度横蛮的车夫。

“‘唉乃’一声,芷兰点起竹篙,小舟朝湖岸荡去,老夫无法洞测她心中所想,不觉大是紧张。

“靠岸后,那车夫上上下下打量了芷兰好一忽,道:“‘姑娘怀抱木琴,敢情是个唱工,刻前你有无见到一年约半百的老头投身跃入湖中?’

“芷兰轻摇螓首道:“‘没有啊。’

“那车夫视线落到舟上的尸身,皱眉道:“‘这死者是什么人?’

“芷兰低道:“‘先夫才遇害不久,若无他事,我要将船摇开料理丧事去了。’竹篙一点,正待将小舟荡开,那车夫喊道:“‘慢着——’

“他身随声起,双腿一纵,拔离车台直往小舟射来,势子极为迅速,在身子未落到舟里之前,手臂一舒已自疾探而下。

“芷兰抱着木琴急退两步,舟身一阵摇晃。

“那车夫一抓这势全无阻滞,直若苍鹰抓小鸟一般,芷兰一退再退,最后退到船头边缘,手腕已被对方五指牢牢扣住。

“车夫不料自己会如此轻易得手,错愕道:“‘你,你不会武功?’芷兰冷冷道:“‘足下乃堂堂大丈夫,居然向一介弱女下手,传开出去不怕贻人笑柄么?……’

“车夫冷笑一声,道:“‘这话也许难得倒那些自命侠义的人士,可惜我却不吃一套。’

“手上五指一紧,芷兰血脉顿时滞而不畅,似若万蚁啃囓,霎时之时,香汗自额上涔涔浇下。

“芷兰一咬银牙,道:“‘先夫尸骨未寒,你便对贱妾一再欺凌,莫非以为弱室可欺,竟出……’

“车夫截口打断道:“‘姑娘口舌倒是锋利得很,我问你,小舟上一总有多少人?’

“芷兰道:“‘除了贱妾与先夫外,还有谁?’车夫呶呶嘴唇,道:“‘舟舱里呢?没有旁人藏在里头?’

“芷兰镇静如故,道:“‘大爷上舟后,便一再苦苦逼问,将贱妾弄得糊里糊涂,你莫要忘却我只不过是个唱工而已,先夫尸首未收,眼下正愁丧费无着,爷台可愿听贱妾唱只曲子,也好请赏赐几枚子儿……’

“车夫道:“‘瞧来不让姑娘多吃点苦头,你是不会实说的了。’

“说着手底猛一加劲,内力暴发,芷兰娇躯摇颤不已,竭力咬牙忍住痛楚,始终闭目不语。

“老朽在篷内瞧得怒火填膺,一口热血直冲上来,再也不遑顾及其他,当下大吼一声,一步飞跃出舱。

“扑近车夫身侧时,老夫毫不留情出手抢攻,双掌连翻间一口气攻了五招,那车夫功力并不如何了得,掌力连封带打,姿势拙劣,到了第六掌上,被老夫一招‘白驹过隙’轻易将他逼退时足步甚重,舟身晃荡不止。

“老夫戟指怒喝道:“‘好可恶的奴才,竟然狠下心肠,向一个未亡人下此辣手,真是死有余辜了!’

“那车夫得意地笑道:“‘有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嘿嘿,诚然一点不错,鄙上早就料到老头子你若躲在舱里,见到这位姑娘代你受罪,定必不会坐视不救,嘿,果然你现身了……’

“我当场怔住,道:“‘怎地?这是贵上的主意?’

“车夫道:“‘直到现在你才知鄙上之能么?你若妄图与他作对,不啻以卵击石,奉劝你还是束手就缚吧!’

“我故意冷笑道:“‘就凭你那几手也想将老夫留住?舟上地方太小,咱们到岸上放对去。’

“老夫之意乃是惟恐殃及池鱼,出掌不慎致累及姑娘受伤,故不管对方反应,当先纵身岸边。

“那车夫继续跟到,老夫不由分说,举掌当胸朝对方劈去,对方武功平庸,仅能见招拆招,一味退守而无法还击,不到三五招,便被我迫得手忙足乱。

“我无心恋战,一意速战速决,是以出掌更见辛辣,期于数招之内将对方毙于掌下。

“这会子,篷车内忽然传出那慵倦的女子口音:“‘马骥,敌手所走的全是内家路子,你必须施展短程贴身攻扑手法,争取主动,方能化危为安。’

“老夫私心大为震骇,贴身肉搏正是我的弱着,那车中人一语竟能指出关键所在,阅历之丰,显非一般。

“那车夫马骥立刻改变打法,拧身贴向老夫近前,腾挪点打,迫使我掌上威力无法发出,情势随之改观。

“车内那女子续道:“‘这手‘分花拂柳’并非妙着,不如改用‘叶落归根’取敌下盘,下去该是‘繁星点点’,糟老头子就得躺下了!’

“老夫愈战愈惊,篷车中那女子所说数招,当真已将上乘武学发挥到了极致,马骥得其指点,居然将我迫得连连倒退,招数完全施展不开,一时之间,主容易势。

“本来我还留有绝着杀手,非至万不得已时不欲使出,等到马骥攻出‘繁星点点’一招时,情势岌岌可危,老夫情知非展绝招不可了,当下大吼一声,右掌陡然自死角翻起,内力尽吐。

“一道冰冷喝声适于此际响起:“‘两位在此吵闹不休,扰人垂钓清兴,真真可哂!’

“话声亮起就在切近,但老夫正与马骤杀得难分难解,怎会就此罢手,说时迟,那时快,陡闻‘嘶’地一声怪响,一条长达五尺的鱼竿居空一抛,成一弧形飞快朝马骥当头落下……

“那竿头银色的钓线上系着一枚小钢钩,竿影未至,小钢钩忽的竟先向马骥的脸上钩到。

“马骥怒骂一声,伸掌便往钢钩挥去,谁料那钢钩去势,突又倒卷回来,钢丝银线恰恰将他的双臂缠住。

“定睛一望,湖岸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头戴笠帽,身着蓑衣,年约六旬,白髯蟠然的老翁!

“那渔翁嘻嘻笑道:“‘钓鱼不着,竟钓到了一只四脚大虫,这一晚垂钓工夫倒也没有白费。’

“马骥满面涨成通红,喝道:“‘钓鱼的!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不快将钓竿收回去!’

“那渔翁道:“‘姜太公钓鱼,愿音上钩,方才叫你住手不听,分明是自愿被钓,我怎能轻易把钓到的猎物放了?’

“说话间仍自嘻笑不已,丝毫不有愠怒之色。

“篷车内慵倦的声音道:“‘东海渔夫乃世外高人,何必与奴才一般见识?’

“那渔翁耸耸肩,道:“‘冲着你家主人这句话,咱老渔夫若再与你计较下去,岂不落得小家气了,去罢——’

“一提钓竿,钢钩平空反绕两圈,那缠住马骥双臂的钢丝微松,马骥一个立足不稳,仰身向后跌一跤。

“马骤恼羞成怒,咆哮道:“‘老渔夫!你不要命了!’

“那渔翁神色一沉,双目之中陡然射出两道精光,直盯住马骥,须臾,突地仰天大笑起来。

“马骥道:“‘你笑什么?’

“那渔翁道:“‘笑你见识太少,笑你阅历太差。’

“马骥哼了一哼,犹未来及开口,那渔翁微微向前跨上一步,伸手指了指站立一侧的老夫,道:“‘你可知晓站在眼前的老人是谁么?’

“马骥斜睨老夫一眼,不屑地笑道:“‘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我可懒得管他到底是何许人。’那渔翁冷冷道:“‘适才你那一招点点繁星高明则高明了,但对方一记“散沙手”如果使出,只怕你纵有令主人在旁指点,亦难以保全双手!’

“马骥惊疑不巡,脱口道:‘散沙手?!他是……他是……’

“霎时他身躯连退三步,满露不能置信之容。

“篷车里那慵倦的女子声音道:“‘东海渔夫,你先瞧向这边来——’

“篷布无风自动,接着被拉起一角,一只白如葱玉的手臂,自篷布缝隙徐徐伸露而出。

“渔夫电目一瞥那手指上所戴的一只绿色戒指。猛地倒抽一口寒气,半晌始又恢复常态。他平静地道:‘这玩意儿倒也吓不退我。’

“车内那女子将臂收回,道:“‘你既然执意要搅此淌浑水,可莫怨我心狠手辣了。’

“此刻前方漆黑的天空倏地升出一朵彩色鲜艳的烟火,那火焰在半空一爆,瞬又熄灭。

“马骥低呼道:“‘西堤发出讯息,点子早该到了,莫非有变故不成?’

“车中那女子急促地道:“‘快策马奔车,赶到西堤去……’

“马骥喏了一声,迅速坐回篷车右首的御马位置,一挥马鞭,马儿扬蹄起步,沿着湖岸疾驰而去。

“那渔夫遥望篷车渐去渐远,喃喃道:“‘这伙人退得如此匆遽,还有另一伙……对了,另一伙是从西岸绕过去的,事态是愈来愈复杂了……’

“老夫朝那渔夫躬身一揖,道:“‘阁下拔刀相助,老朽……’

“那渔夫摆摆手,微笑着将头上及身上的青箬笠帽及蓑衣脱掉,露出一件补钉百结鹑衣来。

“我震惊得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道:“‘丐帮,天啊……缘何你又要打扮成如此模样,冒充东海盗夫?……’

“那人将钓竿一丢,道:‘说来话长,我有急事必须先行一步,就此别过——’

“身形一飘,转瞬已掠到十丈之外。

“老夫心头疑云重重,直若坠入五里迷雾之中,只是意识到前面必有惊人大事行将发生,遂不再稍事逗留,别过赵姑娘,展开轻功直奔翠湖西堤。

“我一路疾奔,黝黑的长空压得我透不过气来,雷电闪击不停,天空已自渐渐下起大雨来。

“到了西堤附近时,老夫全身被雨水淋湿,简直成了一只落汤之鸡,只好寻个避雨处歇下来。

“忽然长空电光一闪,大地为之一亮,老夫瞥见不远处赫然站着四五个人,其中一个便是谢金印!

“老夫正待移身上前,无意中一回首,突见一条纤小的女人身影冒雨疾奔而至,烟雨蒙蒙中,依稀可辨来者是赵姑娘……”

店掌柜一口气说到这里,停歇了一下,厅中诸人都听得入神,从头至尾竟无人打岔。

司马迁武情不自禁问道:“老丈,后来呢?”

店掌柜面上神情古怪,久久不语。

甄定远冷笑道:“依老夫瞧,你也不用再叙述下去了,这番叙述压根儿没有一句是真话!……”

店掌柜翻眼道:“老夫凭什么要造假?前面那一段只不过是个楔子而已,故事的关键还在后头——”

甄定远眼色阴晴不定,打着询问的目光望向狄一飞,又回首瞧着内房,面上微露焦急之色,似乎有所等待。

赵子原瞧在眼里,心子微微忖道:“姓甄的神色不定,莫不成是在等待什么?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时辰,我到底要不要将手上这两个白布包掷进大厅呢?”

他心中十二万分愿意谛听店掌柜续说下去,奇怪的是那店掌柜却不再往下续说,抬首之际有意无意地瞥向窗外屋檐。

赵子原恍然若有所悟,默默道:“是了,敢情那店常柜也在等这包袱,揣摩情形我除了将布包掷进之外,是别无选择了。”

厅中那黑衣人转首朝店掌柜道:“你愿不愿将当夜所见所闻说完都没有关系,反正老夫已能确定你是何人,你是瞎子闻臭,离死不远了!”

店掌柜神色阳阳不变,道:“既然阁下认为我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何吝于将真面目示露于人?”

黑衣人未予理睬,迳道:“甄堡主,这老头交给你吧。”

甄定远迟疑一忽道:“掌柜的,此宅注定是你葬身之处,你还要存什么指望么?”

说着露出一种邪毒笑容,方欲发掌出击,那店掌柜却抢着先发制人,倏地一掌击出,发掌之际,毫无风声飙响,似是劲道不足。

甄定远却是个识货行家,他见对手此掌软绵无力,情知必有奥妙,遂侧身让过此掌,紧接着双足微错,迂回自左侧绕到店掌柜身后,右手往对方背宫按去。这一手按出,生似毫无阻滞,店掌柜倾身往前便倒——

甄定远见那店掌柜如此容易便被收拾下来,眼中不由掠过一抹惊疑的神情,阴笑道:“少装作了,你重弹这出老调,老夫岂会受骗……”

话犹未尽,陡闻“砰”一大响亮起,一物自厅外抛进,落在诸人面前,凝目一望,却是一个白色大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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