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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大漠深宵逢旧识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大出李逸的意料之外,正自惊愕,忽听得长孙泰叫道:“李公子,刚才我错怪你了,原来你并不是他们一伙,怪不得几次三番救我,现在又杀了这两个奸贼。”

李逸犹如坠入了五里雾中,诧道:“什么?这两人不是你的同伴杀的吗?”俯身察看,在程达苏与南宫尚的脉门、顶门、背心百会三处穴道一探,说道:“咦,这更奇怪了,他们还没有死,是给人用梅花针打了穴道。”试想程达苏乃是江湖上公认的第一点穴高手,竟被来人无声无息的打了穴道,这人的武功之强,岂非是不可思议!

长孙泰更是惊奇,说道:“我只道是你干的,怎么不是你吗?”李逸道:“你刚才说还有高手,随后就来,那,那……”长孙泰笑道:“那是假的。我是故意吓一吓这个老贼的,和我同来的只有白元化一人。”

李逸急忙走出帐篷,草原上杳无人影,连白元化也不见了。白元化被程达苏用独门手法点了穴道,断不能走动,分明是有高手将他救去了。李逸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想道:“这人用梅花针点了程达苏的穴道,又将白元化救走,却何以不肯露面,他不是长孙泰一路的人,又何以暗中助他?”

李逸疑团塞胸,走回篷帐,解开长孙泰的束缚,说道:“今晚咱们都是邀天之幸,得以死里逃生,这位异人不肯露面,只有他日再图报答了。泰兄,想不到你我在此相逢,我正有话要和你说。”

李逸正待把他和长孙璧成婚的经过告诉长孙泰,长孙泰急不及待,已抢先说道:“我也正有话要和你说,我是受了一个人的郑重嘱咐,来找你的。”

李逸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你的来意,你是奉了武则天之命,要找我回去的吗?我若肯投顺她,当年也不至于万里迢迢,投到塞外来了。人各有志,我实是不愿在武则天的手下做官,请你不要勉强!”

哪知长孙泰也摇了摇头,笑道:“你猜错了,我不是奉天后之命来找你的,是你的一位青梅竹马的朋友,而又是最懂得你心事的人,托我来找你的。”李逸颤声问道:“谁?”长孙泰极不自然答道:“是上官婉儿!”

李逸心头一沉,喃喃说道:“是上官婉儿?是上官婉儿!”心道:“这么多年了,原来她还没有忘记我。可是她怎会托长孙泰来呢?”只听得长孙泰继续说道:“婉儿她知道你是不会回去的,可是为了她的原故,她希望你能够回去一次,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她向你保证,天后绝不会勉强你做官的,你到了长安,愿留便留,不愿留便走。婉儿她所盼望的,只是要见你一面。”

李逸问道:“婉儿是武则天的记室(按:相当于今之秘书),身处深宫,你能够和她时常见面吗?”长孙泰道:“虽不经常,每个月也能见她两三次。我现在是天后的大内宿卫。”李逸苦笑说道:“这可真令我想像不到,武则天会信任你。而你也居然会做了护卫武则天的人。”长孙泰道:“这样的变化,连我也是始料不及。你还记得八年之前的一晚,你入宫行刺天后,我和爹爹妹妹在骊山山脚接应你的事吗?”李逸道:“我怎么会不记得?听璧妹说你那晚受了重伤,我们真为你担心,幸而咱们都平安无事,如今竟然还能重见。”

长孙泰听李逸提起他妹妹的时候,口气甚是亲热,有点诧异,却不便问他,继续说道:“不错,我那晚被恶行者打了一掌,又中了毒观音的透穴神针,自己也以为是必死无疑,哪知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舒服的床上,室中的布置装饰都不是普通人家有的,更奇怪的是婉儿侍在我的身边。”李逸道:“那是婉儿将你救入宫中了。”长孙泰道:“她本来要救你的,不想却救了我,天后派她最高明的御医给我医治,其中有一个金针国手夏侯坚的弟子,得了他师父五年的功夫,给我医了三年,我才完全恢复。”李逸道:“你感激武则天医治你的恩德,所以做了她的护卫?”长孙泰道:“不是。我是听了婉儿的话,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真相;同时在那三年之中,耳闻目睹,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天后的为人,所以在病好之后,我才自愿做她的卫士。”李逸心中暗暗叹息,想道:“武则天竟能令到她的仇敌为她效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我想恢复唐室,看来那是无望的了,只怕要太宗皇帝重生,才是她的对手。”

长孙泰道:“那些打着旗号,说要恢复唐室的人,其实十之八九,都是各有各的野心,像裴炎他就是自己想做皇帝的,你知道吗?”李逸道:“我早已知道,所以我现在亦已心灰意冷。嗯,咱们不谈这些争权夺位的事情,我只想听听婉儿的消息。”

长孙泰极力压抑自己,但仍然不免显露出一点痛苦的神情,歇了一会,继续道:“你是知道的,婉儿她七岁之时来到我家,十四岁离开,我看着她长大,我一直是将她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的。”李逸道:“我听婉儿说过,她对你也很尊敬,当如兄长一般。”长孙泰道:“我做了天后的卫士,又与她相处了八年。我发现她心中爱慕的另有其人,那就是你。”李逸苦笑道:“是我?”其实这也是他早已知道的了。长孙泰说道:“她说你是一个有本领的人,她天天在盼望你回去。她还想听你的琴音,读你的诗句。”李逸又苦笑道:“她知道我是不会回去的。”长孙泰道:“可是为了她的终身着想,我劝你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见她一面。”

李逸脸色苍白,颤声道:“不,不,泰兄,你听我说,我不、不……”他隐忍不住,正要向长孙泰吐露,他已与长孙璧成婚,不可能与上官婉儿结合了。长孙泰却抢着说道:“请你别先拒绝,先让我说!”声音突然提高,显见甚为激动,李逸怔了一怔,只听得长孙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实在是喜欢婉儿的,但因为她做了武则天的记室,你又恨极了她。”李逸摇摇头道:“不,不是。”他最初确是恨婉儿的,但经过了这么多年,这怨恨也的确消减了。长孙泰道:“我不是劝你娶她,但你要知道她是在等着你。你看,这是她托我捎给你的一封信,她说她有一首诗是你以前很喜欢念的,她现在亲笔再写给你,问你还记得吗?”

李逸打开了信,轻轻念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贪封蓟北诗。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他当然记得,这是他和婉儿在江湖上重逢之后,婉儿曾经给他念过的那一首诗,这些年来,他一直压在心底,即在无人之处,也不敢拿来背诵。如今重读,回忆前情,禁不住一片怅惘。这一首诗是上官婉儿以前写来怀念他的,现在读来,更觉切合。“但怅久离居”!是的,分离之后,不知不觉之间,一晃就八年了呵!

长孙泰缓缓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她一直在等着你呵!她若得不到你确实的消息,她是不会再嫁人的。纵算你不能与她结合,也该让她知道,好死了这条心。你永世不回去见她,那不是累了她的终身吗?”长孙泰性情坦率,想到什么就毫无顾忌的说了出来。李逸心中一动,他以前听上官婉儿说过,隐约知道长孙泰对婉儿情有所钟,心道:“原来他自愿请求武则天派他出塞,不但是为了婉儿,也是为他自己。”于是说道:“我不会回长安去了,你回去告诉她吧,她若是有了合适的人,我也盼望她早日终身有托。你说,她有要紧的事情找我,就是要等我为她决定吗?好吧,那你就告诉她,早在八年之前,我就祷告苍天,保佑她能够找到另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了!”

长孙泰一片迷茫,叫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她那样渴望见你,为什么你不愿见她?我也不知道她说的要紧事情是指什么,但我知道的是她一天比一天憔悴!”

李逸喃喃说道:“为什么我不愿见她,为什么我不愿见她?”忽地跨上一步,紧握着长孙泰的双手,说道:“有一件事你未知道,我们以前又不知道你的音讯,没法禀告。我和璧妹成为夫妇,至今已有八年了!”长孙泰身躯一颤,道:“什么,你和璧妹早已成亲了?”李逸道:“不错,我们是禀承令尊大人的遗命,不待服满,便成亲的,现在我们的孩子也已有七岁了!”

长孙泰惊喜交杂,却又有点难以为情,心道:“我只道他喜欢婉儿,原来早已是我的妹夫。”当下重新见过郎舅之礼,彼此祝贺。

李逸笑道:“你与婉儿相处的日子比我长得多,你当然知道得比我清楚,她确实是个好姑娘。我愿望你们也成为夫妇。”长孙泰有点尴尬,说道:“不瞒你说,我是喜欢她的,只怕配不上她。大约在半年之前,有一次我见她的神情忧郁,曾悄悄去问过武郡主,就是你认识的那位武玄霜姑娘,问婉儿到底为了何事,郁郁寡欢?她笑说女儿大了,当然会想到终身的问题,她心中委决不下,正自烦恼,你不要惹她。”

李逸突然从长孙泰的口中听到“武玄霜”的名字,不觉又是心头一震,要知武玄霜是和他有过恩怨纠缠,而又是他最佩服的一个女子,当年他曾经想过在婉儿与武玄霜之中选择一人,那时,他的心上压根儿还未有长孙璧的影子呢,长孙璧后来突然闯入,实是他始料之所不及。虽然他现在很爱妻子,但有时也会暗中自问,是不是当年因为自己委决不下,而这两个人又都没有和自己结合的可能,为了摆脱烦恼,这才心灰意冷,遂和长孙璧结了婚呢?而并不是单单为了她父亲临死嘱托的原故?每当想到这个问题,他就觉得有点愧对妻子。

幸而他不知道武玄霜也到了塞外,要不他恐怕更要心绪不宁了。当下定了定神,说道:“那么,听这位武姑娘的话,婉儿她已在思量她的婚嫁问题了,虽然委决不下,倒底是件好事,你正应该欢喜呢!”长孙泰的心思不如李逸灵敏,想了一会,方始明白他话中的含意,心道:“不错。婉儿既在为婚事思量,而又委决不下,那么,纵使她仍然欢喜李逸,最少心中也有我。”他一厢情愿,以为婉儿定是要在李逸与他之中选择一人,现在李逸既已成亲,那当然非他莫属,这样一想,心上愁云尽去,不觉喜上眉梢。

李逸问道:“那位武姑娘怎么样,结了婚没有?”他本来是怕提起武玄霜的,却又禁不住不问,长孙泰道:“未听说过,大约未曾结婚吧。她在外面的时候多,虽是天后的侄女,一年却难得有几次进宫。”李逸不觉又是心头一震,想道:“玄霜的年纪比婉儿还要大好几年,尚未结婚,难道,难道,她也是像婉儿那样在等待我吗?”

长孙泰道:“我听婉儿说,天后已有意思在百年之后,将帝位传给卢陵王,仍然是你们李家的天下,你可以回去了吧?”这个消息虽然颇出李逸意外,但他想了一想,仍然说道:“还是不回去的好。”

长孙泰道:“你不回去,我也不敢勉强你。但你为什么与这个程老贼一道,难道也是想去投奔突厥么?”

李逸道:“我虽反对伪周武氏,却还不至于投奔突厥。我和程达苏他们一道,乃是想借助他们之力,潜入突厥王廷!”长孙泰道:“这却为何?”李逸道:“这是为了你外甥的原故。”当下,将武士掳走他的儿子,威胁他投顺突厥大汗等事情对长孙泰说了。长孙泰心中想道:“怪不得婉儿会欢喜他,原来他与婉儿,除了性情相投之外,对于大是大非,也还分得清楚。”

长孙泰说道:“这次突厥准备兴兵入寇,天后早已得知了风声,边关防卫森严,可以无虑。所可虑者,有一班武林败类,和一些不明大义的皇唐大臣,也纷纷投奔突厥,却是不可不防。我这次就是奉了天后之命,专为缉捕程达苏与南宫尚来的,现在你既然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我就让他们多活一时吧。”李逸说道:“听你刚才所说,天恶道人和灭度神君等人,也都投到突厥来了,据我所知,这些人的武功实是不可小觑,只怕武则天神武营中那三大高手,也还比不上他们。”长孙泰道:“天后是否另外派有能人,我不知道。和我同来的则只有白元化一人。”李逸本来是想从侧面打听一下,问问武玄霜是否会来,见长孙泰并不知情,不便再问下去。

长孙泰道:“璧妹呢?”李逸道:“我不愿意令她冒险,所以让她留在天山。”长孙泰问了一些他八年来的生活情形,又问了他一些关于妹子的情况,从李逸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他们夫妇之间甚为恩爱,长孙泰也就放下了心。

天将破晓,早起觅食的兀鹰,已在帐幕上空振翼飞腾,飞过之时,带起一股风声,草原上的人家,听到这种声音,就像中原的人家听到鸡鸣一样,知道黑夜将逝了。长孙泰道:“时候不早,我该走啦。”李逸道:“你今后行止如何?”长孙泰道:“我先要找到白元化,然后也许会到突厥王廷。若是事情已了,我也愿到天山探望你们。”

两郎舅拱手道别,李逸将他送出帐外,陪他在周围察看一番,并未发见陌生人的足印,白元化的影子也依然不见。李逸心中想道:“这位异人只救走了白元化,却不理会长孙泰,难道他已知道长孙泰与我的关系,也知道我有话要和长孙泰细说么?”

李逸送走了长孙泰之后,回到帐中,详细在程达苏与南宫尚的身上察看,程达苏是给梅花针打入了“关元穴”,南宫尚则是被打入了“风府穴”,这是一种独特的打穴手法,要替他们解穴,必须先用磁石将梅花针吸出,可是李逸却并不备有磁石,想到程达苏乃是点穴名家,便去检查他那盛暗器的皮囊,果然找到了一块磁石。

李逸拿起磁石,走到程达苏身边,心念忽转,改了主意,将程达苏暂时搁下,先替南宫尚治理。

解开衣裳细看,只见南宫尚的“风府穴”上有两个极细小的针口,想是那个施放暗器的异人,怕一枝梅花针的力量不够,所以用上了两口。李逸将磁石在针口之处轻轻一转,把两枚梅花针吸了出来,趁着南宫尚尚未曾清醒,立刻将他的两个针口弄大,连成一个,随即拈起了一根梅花针,在自己胁下“玉龙穴”一刺,但却故意不刺正穴道,稍稍偏旁了一两分。

李逸先替南宫尚解了穴道,南宫尚睁开眼睛,见李逸在他身旁,而长孙泰则已不见,惊诧之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李逸道:“咱们都受人暗算了,你可瞧见了来人的面貌吗?”南宫尚道:“没有呀。”李逸道:“我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好似觉得有一个人走进来,以后就不醒人事了。”南宫尚有点疑心,说道:“李兄,你的功力比我高得多,我方自觉得有人暗袭,便立即不醒人事了。”他本来有点疑心是李逸暗算,但转念一想,李逸是唐室王孙,他决没有反而帮助敌人之理。

李逸道:“程老帮主一路之上似乎对我有点疑心,但我的身份,未到时候,却又不便向他吐露,你替我遮瞒些儿。”南宫尚道:“这个当然。”他心中暗喜李逸对他的信任,但却也另外起了一个疑团:“莫非是他念在长孙泰父亲的份上,怕程大哥加害于他,故此将我们暗算了,好把长孙泰放走?其实他若有这个主意,尽可以与我明言,我也不一定要害长孙泰的。”

李逸接着替程达苏解穴,程达苏的功力深厚,果然非比寻常,李逸刚刚将插在他“关元穴”上的两枚梅花针吸出来,他便立即醒转,不待李逸替他解穴,便即运气冲开,倏地一个翻身,蓦然跃起,反手一扣,扣着了李逸的脉门。南宫尚大惊失色,叫道:“大哥,你干什么?”要知南宫尚虽然对李逸也暗暗起疑,但他为了前程,究竟是帮着李逸。

以李逸的武功,本来可以挣脱,他却丝毫不加抗拒,故意作出惊恐非常的样子,颤声说道:“大哥,大哥,我是来替你解穴的呀!”

程达苏一声冷笑,撕下他的衣衫,一看看到了他“玉龙穴”旁边的针口,疑心稍减,说道:“哦,原来你也给敌人打了穴道了。”南宫尚道:“的确是有外人偷袭,我在迷迷糊糊中也似曾听到人声。”程达苏心想:“他的本领虽然高出南宫尚许多,但要暗算我,谅他还没有这样本领。”想了一想,将李逸放开,喝道:“南宫尚,你过来!”南宫尚惊道:“大哥,大哥,我也中了敌人的梅花针呀!”

程达苏道:“给我看看。”撕开他的衣襟,点点头道:“不错,是风府穴上中了一枚梅花针,唔,这枚梅花针打得很厉害!”李逸道:“幸好程帮主随身带有磁石,可是我的手法不大熟练,结果还是要剜开少许皮肉,才能够把这口针取出来。”他是怕针口太大,程达苏见了起疑,故此加以解释。程达苏道:“你懂得用磁石吸针,又懂得解穴,也算得是个行家了。”

程达苏在地上捡起四枚梅花针,端详了好一会,问道:“你们瞧见敌人的面貌么?”李逸与南宫尚同声答道:“只听见声音,便立即昏迷了。”程达苏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原来他连敌人的声音都毫无觉察。李逸与南宫尚的武功都与他相差颇远,何以反而是他们听出了敌人的声息,这一点本来足以令程达苏起疑,幸而李逸布置得非常巧妙,程达苏刚一起疑,便立即想到:“敌人进来偷袭,当然首先是要对付我,其次是南宫尚,再其次才是这个上官敏。我先中了两枚梅花针,他们然后各中一枚,上官敏轻功很好,故此打歪了少许。”他凭着数十年的经验,自以为推断不错,于是对李逸的疑心也就因之消除。

当下程达苏笑道:“幸亏这个偷袭的敌人,他用梅花针打穴的功夫,还未到最上乘的境界,打上官兄的那枚梅花针,竟在他的玉龙穴旁边偏开两分,要不然咱们现在还没有人搭救呢。我刚才是为了查察敌人的手法,上官兄,你不要多心。”李逸松了一口气,连道:“不敢。”

其实这是程达苏的自我解嘲,他端详了那四枚梅花针,针长只有七八分,比普通的缝衣针还要幼细得多,有这种份量极轻的梅花针打穴,而且最少是在三丈之外打来(因为若在三丈之内,凭他的本领,定能觉察)。这份功夫,他自问也不能够,他一向以为自己点穴、打穴的功夫是世上无双,人间第一,岂知还有人高出他上,焉能不令他暗暗惊心!

程达苏恨恨说道:“这个人也算得是个打穴的高手了。只是行动却未免不够光明磊落,可惜不知是谁,我倒想和他好好的较量一番。”南宫尚道:“到了突厥王廷,问问天恶道人和灭度神君,或者他们会知道。”程达苏道:“你说得对,好,咱们现在走吧。”

三人收拾起帐篷,走了一程,忽见草原上有三匹快马驰来,当前两骑已看清楚了乃是汉人,程达苏大怒喝道:“好呀,居然敢一再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扬手便是两颗铁莲子飞去,那两个汉人武士在马背上腾飞起,高声叫道:“程大哥,不认得小弟了吗?”随后那一骑亦已来到,是个突厥军官,程达苏怔了怔,叫道:“咦,你们不是封牧野与祝见章吗?”那两个武士道:“不错,咱们十多年未见,大哥原来还认得我们。”

程达苏睁大了眼睛说道:“听说你们在武承嗣门下很是得意,怎的却也到这里来了?莫非,莫非是你们也来替武则天邀请老夫么?”封牧野笑道:“我是来为突厥大汗迎接你们,与武则天毫无关系。嗯,这位是大汗御前的巴图鲁哈扎儿。大哥,你这两位朋友,小弟好似在哪里见过,请恕我一时眼拙,却记不起来了。”原来封牧野与祝见章二人乃是青城派与万胜门的高手,在武林中颇有名望,十多年前,也曾在江湖上做过独脚大盗,但因他们掩饰得好,知道的人很少,程达苏那时是北五省的绿林领袖,却和他们素有往来。

程达苏是一个江湖经验非常丰富的人,心中一动,想道:“我早已听说他们投到武承嗣门下,但他们若然是武则天所派,断不会与突厥军官同在一起,这其中想必是另有原因。他们问起南宫尚和上官敏这两个人,当然不愿在他面前明说。”当下说道:“这位是我的副帮主南宫尚,这位是我新结识的一位朋友上官敏,是前朝大臣西台侍郎上官仪的侄子。”

南宫尚道:“不错,八年前我在长安神武营中,似曾见过两位一面。那时两位是随武承嗣前来拜访李明之、李大总管的,我就是那个守门的人。”南宫尚那时混入神武营中,本来是准备行刺武则天的,而封祝二人则是武承嗣的亲信,当时各为其主,如今说起,不禁哈哈大笑。

李逸道:“我却记不起在哪儿曾见过两位了。”其实他是见过的,那是十多年前他还未离开长安,而武则天也还未称帝的时候,有一次他们随武承嗣进宫谒见武则天,恰好那时李逸也在宫中,曾和他们打过一个照面,李逸心中暗暗吃惊,想道:“难道他们的眼光真的如此厉害?那时我还未成年,如今我已改容易貌,他们十余年前见过我一次,又未曾交谈,居然还能够认出我来?大约这不过是他们的江湖伎俩,靠撞而已。”

封牧野笑道:“上官兄英风豪气,令人一见,便生钦佩,纵使以前未有见过,如今也不是外人了。小可今日既遇旧识,又结新知,真是快何如之!”

程达苏道:“两位如何知道老朽到来?”祝见章道:“我们在突厥王廷碰见百忧上人的弟子阳太华,听说程老帮主已托他代向默啜太师先容,大驾这两日便到。小弟闻讯,欣喜何似,但望早日拜见吾兄,是以和这位大人赶来迎接。”程达苏道:“太师如此优礼,真是太不敢当了。百忧上人的法驾到了没有?”祝见章道:“听说也是这一两日到来。”李逸内心暗惊,想道:“百忧上人与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合称域外三凶,他的武功更在天恶、灭度之上,他若也投突厥,谁人制得了他?”

程达苏问道:“王城的武士大会什么时候召开?”祝见章道:“已定好了日期,就在三天之后。我还怕大哥赶不及呢。”程达苏笑道:“我老了,此去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他们年少英雄倒可以趁此机会,大显身手,闯个万儿。”“闯个万儿”乃是江湖术语,即是树立名声的意思。

封牧野策马与李逸并肩,说道:“令叔以诗文驰誉,兄台却喜与江湖豪客往来,端的难得。听南宫兄说,兄台的剑术当世少有,不知令师是哪一位?”李逸道:“南宫兄是故意给小弟面上贴金,其实小弟不过是胡乱学了几手剑法,哪敢当此虚誉。”客套一番,封牧野又问道:“上官大人的千金与阁下份属兄妹,这几年来她很得天后宠信,不知兄台可有见过她么?”李逸听他提起上官婉儿,心中一阵绞痛,黯然说道:“我与她虽然份属兄妹,如今却是各走各路,道不同,不相为谋,自从她入宫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李逸这番话出自心中,说来感情甚见激动,封牧野点了点头,说道:“上官姑娘乃是一代才女,可惜她不明大义,改事仇人,难怪你做兄长的伤心。”

一路上封祝屡次用说话向李逸刺探,李逸掩饰得很好,这两人虽是有点怀疑,却也瞧不出什么破绽。傍晚时分,到了喀纱拉尔河下游,封牧野道:“还有日半路程,便可以到突厥王廷,不必急急赶路了。”在河边安下帐幕,吃过晚饭,天色刚黑。

晚上月色很好,草原景色迷人,大家便在草原上漫步闲谈,程达苏与封祝二人一道,李逸与南宫尚一道,渐渐这两批人分开,彼此都看不见了。

李逸道:“这位程老帮主似乎甚是多疑,昨夜他几乎疑心那暗器是我打的呢。”南宫尚道:“他十几年来被武则天派人缉捕,在江湖上几乎无地容身,也难怪他多疑善虑。”心想:“要不是我知道你是唐室王孙,是个与武则天誓不两立的人,连我也会对你怀疑呢。”

谈了一会,南宫尚说道:“时候不早,咱们该回去歇息了吧!”李逸道:“难得如此月色,我倒未有睡意,你累了你先歇吧?”南宫尚笑道:“殿下你是雅人,我却不懂欣赏什么月色,好吧,那我就先回帐篷替你们料理卧具。”

李逸独自在草原散步,心事如潮,越行越远,走到河岸树边,忽听得有人低声说话,有个人道:“程大哥,你有所不知,这里面有个极大的秘密!”正是封牧野的声音。李逸心中一凛,想道:“我且听听他说的是什么秘密。”伏在一个沙丘后面偷听,只听程达苏问道:“什么秘密?”封牧野道:“你道这江山是姓武的还是姓李的?”程达苏道:“怎么,我离开了几年,难道国中又有了什么变化么?”

封牧野道:“武则天接受狄仁杰的劝谏,已内定将帝位传给他的儿子卢陵王李显了。所以这江山现在是姓武的,将来却还是姓李的。”

这消息李逸早听得长孙泰说过,不以为奇,程达苏却怔了一怔,随即冷笑说道:“武则天当真是老糊涂了,她大约以为儿子比侄子好吧?她也不想,她是从李氏手中夺来的江山!这对于李唐王室乃是一个大大的耻辱,而且被她杀害的王孙贵族,先朝大臣,不计其数,她的仇家,将来就不会报复吗?纵使她得以保全首级,武氏子弟只怕难免要被斩草除根!”顿了一顿,问道:“你们两位是不是为了怕靠山将倒,所以想另投明主?”

祝见章笑道:“程大哥,我说一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你大约也不是存心要做李姓的忠臣吧?”程达苏道:“我又没食过唐朝的俸禄,当然不必为它效死尽忠,不过武则天迫得我无路可走,如果让我挑选的话,那我还是拥护姓李的做皇帝。”祝见章道:“这就对啦!总之不管谁做皇帝,姓李也好,姓武也好,只要他不与我们作对便行,若能给我们功名富贵,那更是最妙不过!”程达苏道:“不错,你说到我的心坎上啦。”

封牧野道:“那么,我们不怕对你说了,我们这次,正是奉了魏王之命来的。将来若是突厥大兵打进关中,魏王愿意里应外合!”程达苏道:“此话当真?”封牧野道:“怎么不真?魏王他虽是武则天的侄儿,但他也得为他自己的利害着想呀!武则天传位给她的儿子,他还有什么指望?所以只要突厥大汗答应让他做中国的皇帝,他又何辞大义灭亲?”

李逸打了一个冷战,心道:“这算是什么大义?这简直是猪狗不如!”程达苏哈哈大笑道:“武则天这回可真是众叛亲离了!哈,哈,我真是料想不到,原来你们二人竟是武承嗣的密使呢!”

封牧野道:“现在突厥大汗已经一口答应,就待突厥的大兵打进关中了。你那个副帮主南宫尚是要恢复唐室的,咱们的秘密可不能让他知道。”程达苏道:“南宫尚对我的话从来不敢不依,不过为了稳当起见,也还是瞒着他好。”封牧野道:“还有那个上官敏也很是可疑!”

李逸吓了一跳,只听得程达苏问道:“怎么?你看出了什么可疑之处了。”封牧野道:“我看他的神色气度,一点也不像江湖人物,甚至也不像普通的人。上官仪的子侄我大半知道,却不曾听说过有这样的人物。”程达苏道:“南宫尚说这人是他的义兄,难道他骗我不成?”封牧野道:“咱们只是疑心罢了,总之,是要提防些好。”

程达苏和他们谈了一会,忽然问道:“武则天手下有什么高人么?”

封牧野道:“以前本来有所谓神武营三大高手,即是西门霸、秦湛、张挺三人。”程达苏道:“这三个人以前都曾经和我交过手,以西门霸的功夫最强,我给他扫了一鞭,他也给我敲了一记烟斗,算是两不输亏。其他二人虽也不错,嘿,嘿,那不过是和我的副手南宫尚不相上下罢了。”

封牧野道:“现在更不行啦。八年前在骊山一战,张挺给天恶道人打死,西门霸也给打伤,功夫已大不如前了。”程达苏怀疑道:“照你这样说来,难道武则天手下,竟是没有什么能人?”封牧野道:“还有一位神武营的总管李明之,内外功夫都很不错。但他是统兵的将领,不会在江湖行走的。”

程达苏道:“听说武则天有个侄女,叫做武玄霜的,乃是优昙神尼的得意弟子,以前曾在峨嵋金顶捣毁过英雄大会,连谷神翁也曾败在她的手下,委实不可轻视。怎的不见你提起她?”

李逸听到这里,心头跳动,竖起耳朵来听,封牧野道:“武玄霜吗?她现在不在长安,她,她……”程达苏道:“她怎么样?”封牧野道:“这又是一件秘密,我正要与大哥商议。”刚说到这里,忽听得程达苏一声喝道:“谁在外边?”

李逸这一惊非同小可,只道程达苏已发现了他,心想事已如斯,只好挺身出去,心念方动,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大哥,是我!”是南宫尚的声音。

程达苏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南宫尚道:“我在帐中听到了夜行人的声息,追踪下去,不想在这里遇见大哥!”程达苏跳了起来,急忙问道:“向哪个方向走了?”南宫尚指了一指,所指的方向刚好与李逸藏匿的方向相反。

程达苏道:“好,咱们马上去追。”一行人向河上游追去。李逸松了口气,心道:“南宫尚说有夜行人前来,不知是真是假?只怕是他有意将程达苏他们引开的。”

李逸回到帐幕,哪里睡得着觉?翻来覆去,思想封祝二人刚才所说的话,可惜封牧野的话被南宫尚打断,听他口气,他分明就要说出一件有关武玄霜的事情,而且还是一件秘密!只不知是什么秘密?

想起武玄霜,李逸的心头,就像一池静水突然被投下一块石头,动荡不休。随即又想起了武承嗣恶毒的阴谋,“他要做突厥的内应,这件事可是非同小可,若给他成功,称心如意的做了皇帝,中国固然要变成了突厥的藩属,李唐的王室子孙也要被他杀得寸草不留。可以料想得到,他的手段,定然要比武则天更加残酷百倍!”想至此处,李逸怦然心跳,想道:“为了这件事情,我似乎应该回去一次。”

但随即又想到长安乃是他伤心之地,城中有他所不愿见的人,而他也曾经对长孙璧发过誓愿,愿与她终老异国,埋骨天山,永不回去了。但是武承嗣的这件阴谋又实在关系太大,到底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李逸翻来覆去,想来想去,心中难决。

忽听得脚步声响,程达苏他们已经回来,封牧野、祝见章与那个突厥武士巴扎儿同住一个帐幕,程达苏与南宫尚则仍然住原来的帐幕,李逸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走进篷帐,急忙蒙头装睡。

只听得程达苏叽叽咕咕的说道:“来无踪去无迹的,难道又是昨晚的那一个人?”接着又道:“你当真没有瞧错?”南宫尚道:“我的确是瞧见一条黑影向那个方向跑的!”程达苏道:“好,明天再查看他的足迹。哼,上官敏这个小子倒睡得很酣。”

李逸装得呼呼熟睡,心中却在想道:“八成是南宫尚为了替我遮瞒,故意将他们引开的了,程达苏是个老狐狸,听他说话,似已起了疑心,明天若给他查出没有外人的足迹,这怎么办?但程达苏与他们同一帐篷,他又不能够与南宫尚私自商议。”

草原的气候变化很大,上半夜那么好的月色,下半夜却刮起风下起雨来了,李逸心中暗喜,想道:“幸好有这场大雨,足迹是再也查不出来的了。”他可没想到,还有一件更出人意料的事情。

一早起来,风雨早已停了,程达苏最先走出篷帐,忽听他一声惊呼,李逸与南宫尚急忙随着奔出,只见封祝二人与突厥武士那座帐幕竟然移到了半里之外,变成了一堆破布,委弃地上,封祝与那个突厥武士睡在泥泞之中,动也不动。

程达苏叫声:“不妙!”试想封祝二人何等武功,焉有被风吹走帐篷仍未觉醒之理?何况昨夜的风声虽大,却也不至于卷走帐幕。程达苏急忙上前查看,这三个人果然是给人点了晕睡穴,程达苏是个点穴的大行家,立即替他们解救,三人醒来,面面相觑,那个突厥武士惊疑不定,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封牧野苦笑说道:“咱们大约是给人暗算了!”那个武士瞧了程达苏一眼,冷冷说道:“暗算?咦,你们却完全没事呀!”程达苏满面通红,他未能发现暗算的人,已是在突厥武士面前大失面子,更糟糕的是,那个暗算的人故意放过他们,突厥武士难免不起疑心。程达苏想起这个神秘的敌人,本领如此之强,既是羞愧,又是惊慌,南宫尚则心中暗喜,想道:“我昨夜胡乱扯了一个谎,想不到果然有夜行人到来。”

幸在程达苏他们到底是投奔突厥大汗的客人,那武士不便追究,而且离王廷不远,不必在路上先闹起来。于是一行人换过衣裳,继续赶路,黄昏时分,到了王城,投到宾馆,自然有人迎接。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瘦长的汉子,淡淡的眉毛,凸出的天庭,相貌甚为特别,在他后面则跟着一个突厥军官,程达苏一见大喜,说道:“阳老弟,早知道你在这里,我也不用这么费事了,直接投奔你就行啦。”那人道:“我不过是叨着师父的光,幸蒙大汗信任,叫我给他办点差事罢了。我听说你早已向默啜太师输诚,太师也曾向大汗说了。大汗知道你是一帮之主,甚为欢喜,加上又有天恶、灭度两位前辈给你说好话,将来是定必重用的了。”程达苏道:“我带了一点薄礼献给太师,还请老弟代为先容。”那瘦长的汉子道:“不必着忙,明天我与你一同去拜见太师便是。”程达苏道了声谢,又问道:“后天是突厥的拔青佳节,听说大汗的武士大会便要在这节日召开,尊师的法驾不知到了没有?”那瘦长的汉子道:“他老人家大约要临到会期方能赶到。”

这个瘦长汉子名叫阳太华,正是百忧上人的首徒,他奉了突厥大汗之命,专门接待中国的武士,暗中负了审查、甄别的任务。

当下阳太华将他们接入宾馆,这间宾馆住的都是从中国投奔来的人,十之八九认得程达苏,但却无一人认得李逸。那些人纷纷上来招呼程达苏,宾馆的大厅闹哄哄的像个市集。

李逸对这些人甚为讨厌,独自躲到一角,忽见阳太华与封牧野说了几句话后,面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向他走来,李逸心中一凛,只见阳太华向他伸出手来,说道:“上官兄,幸会,幸会!”李逸只得伸手与他相握,陡然间忽觉一股热力传了过来,犹如握着了一块炽热的火炭一般,幸而李逸在天山苦练八年,内功已甚有根底,微微一笑,将手缩回,说道:“阳大人,你太客气了。”

阳太华见他神色自如,疑云大起,道:“还未请教上官兄属于何宗何派,尊师是谁?”李逸道:“我只是胡乱学过一些功夫,跟的是家父的护院教师,谈不上是何宗派。”阳太华冷笑道:“吾兄何必过谦,看吾兄这身精纯的内功,似乎是峨嵋的心法,不知长孙老先生与尉迟老先生与吾兄是怎么个称呼?”

李逸大吃一惊,心道:“百忧上人这个徒弟果然厉害,只是与他握一握手,他居然就看出了我的武功家数来。再给他盘问,定然被他识破我的来历。”

就在这时,大厅里忽然鸦雀无声,但仅仅是静了片刻,接着就异口同声的叫道:“谷老盟主,怎么你也来了呀!”李逸定睛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自己阔别了将近十年的谷神翁!

谷神翁乃是十年之前中原的武林盟主,论他的身份,与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同是一辈,论武林的地位,则更在他们之上。如今突然来到此间,事前又没透出半点风声,焉能不令人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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