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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飘零琴剑泪痕多

谷深苔滑,婉儿急步前行,好几次险些滑倒,武玄霜伸出手去,轻轻扶着她走,悄声说道:“婉妹,你定一定神。”要知婉儿轻功本来不弱,只因心中慌乱,气散神摇,脚步也就飘浮不稳了。

走了一会,忽闻得有一股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秦湛叫道:“这里有一具死尸!”上官婉儿好像头顶上打了一个焦雷,震得五脏六腑一齐翻转,武玄霜紧紧抱着她,听得秦湛又嚷道:“咦,这是一个披发头陀!”

上官婉儿定一定神,只见秦湛已亮起了火把,武玄霜定睛一看,失声叫道:“这是恶行者。”俯腰察视,但见恶行者身上中了五六处剑伤,均非要害,只有肩头的一处伤口颇深,却不似剑伤,伤口边有几道齿印,竟似是给人咬伤的。武玄霜大为奇怪,心道:“若是高手比斗,断没有用口咬人的道理,那是谁将恶行者杀了呢?”

上官婉儿道:“恶行者和毒观音出入相偕,留心毒观音受伤未死,藏匿暗处,她的透骨穴针无影无踪。”秦湛挥舞旗子,小心翼翼的向前搜查,走不多远,又发觉了一具尸体,秦湛嚷道:“又是一个男的,是一个身材粗壮的少年!”

上官婉儿一想,李逸是个文弱书生,身材并不粗壮,刚刚松了一口气,忽听得武玄霜嚷道:“婉妹,你快来看,他,他,他是不是叫做长孙泰的那个少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官婉儿一瞧之下,直吓得魂飞魄散,这尸体仰面朝天,浓眉大眼,正是与她一同长大,情如兄妹的长孙泰。上官婉儿尖叫一声,好半晌哭不出来。但见秦湛把这少年扶起,武玄霜撕下了一幅衣襟,执他手腕,道:“脉息还未完全断绝。”随即撕下了他的上衣道:“中了两枚毒针,另外中了一掌。”拔出宝剑,刺开皮肉,将那两枚毒针挑出,长孙泰竟似毫无知觉,哼也不哼一声。

上官婉儿颤声问道:“还有救么?”武玄霜重重的在他腰胁上一戳,所点的部位乃是任督二脉交会的“血海穴”,即算受了很重的内伤,这一戳也能暂时化开瘀血。长孙泰喉头咯咯作响,“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带着瘀血的浓痰,双眼微张,见到上官婉儿在他面前。眉毛一动,带着一丝笑意,随即眼睛又瞌上了。

武玄霜道:“秦湛,你把他带回宫去,快请太医诊视。”要知长孙泰的内功远远不及李逸,李逸以前中了毒针,武玄霜可以带他到邛崃山求夏侯坚医治,长孙泰绝不能支持这许多时日,何况从长安到邛崃山也要比以前李逸所走的路程远得多。上官婉儿深知毒观音的毒针厉害,如今将长孙泰委之太医,那只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只有听天由命了。

秦湛背起了长孙泰,走上山坡,婉儿目送他的背影在树木丛中消失,想起长孙均量的深恩,想起他们兄妹的情谊,不禁潸然泪下,随即想到:“恶行者的尸体既然在这里发现,泰哥中的又是毒观音的透穴神针,那么李逸哥想必也会碰上这两个魔头了。”心头打了一个寒颤,只怕凶多吉少。

武玄霜和她继续搜寻,直到日上三竿,搜遍了整个山谷,兀是不见李逸的影子,武玄霜颓然说道:“找不见了,咱们回去吧。”上官婉儿道:“他没有出什么事吗?姐姐,你怎么会想到在这山谷之中寻他,听他昨晚的口气,他不是说要从此远走高飞,永不回来么?”武玄霜黯然说道:“但愿他走的越远越好!”武玄霜极力抑制住自己的伤心,不敢将李逸跳崖的事情告诉婉儿,不愿加重她心头的痛苦。她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希望李逸被人救走,然而在百丈高崖跳下,不死亦受重伤,难道真有那么巧法,刚刚给人接着?这希望也未免太渺茫了。

武玄霜意料不到,当真就有那么巧法,这倒不是李逸跳下之时,刚好给人接着,而是被岩石中横生出来的虬松挡了一下,习武之人,骤然遇上危险,挣扎乃是出于本能,他触着松树,深厚的内功自然而然的被激发出来,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就这样的缓和了他下坠之势。不过,虽然如此,他摔落地时,也被那高空跌下的震荡之力,震得昏迷过去。

这一昏迷,就是整整的一天,李逸本身当然并不知道。他好像做了一个恶梦,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叹息,定一定神,又听到车轮辘辘之声,身子也似随着车轮起伏。武玄霜以前救他的情景倏地浮在心头,也是在骡车之上,眼前同样有一个少女的影子,李逸尚未完全清醒,就不禁失声叫道:“玄霜,玄霜!”骤然间,发现那少女的脸型不似玄霜,他双眼一张,转口叫道:“婉儿,婉儿!”在李逸的心目之中,以为救他的人若然不是武玄霜,就必定是上官婉儿无疑。

就在这时,李逸但觉一颗冰冷的泪珠滴在他的脸上,李逸怔了一怔,双眼大张,这时才看个清楚,原来眼前的少女,既不是武玄霜,也不是上官婉儿,而是长孙璧。但听得长孙璧幽幽说道:“逸哥,你仍是这样的想念她们吗?”随即伸出一只软绵绵的手掌握着他的手心,说道:“你醒醒吧,嗯,还好,还好你没有受到重伤。”

李逸又惊又喜,既惶惑,亦惭愧,霍地坐了起来,问道:“璧妹,你是怎么来的?”眼光一瞥,但见长孙璧颜容憔悴,脸上泪痕未干,好像刚刚经过了一场极伤痛的事情。

长孙璧揭开了前面的车帘,咽着眼泪说道:“我是和爹爹来的。”车帘前座一个老人回过头来,微笑说道:“殿下还认得老臣吗?”笑中带泪,含着无限凄凉,这老人正是长孙璧的父亲长孙均量。

李逸道:“想不到我能见到伯伯,多谢伯伯救命之恩,恕小侄在车上不能行礼了。”他生还之后,第一个便见到大唐的忠臣,当真是比见到亲人还要欢喜。忽地想起是长孙均量在夏侯坚处疗伤,想来武功尚未恢复,却怎的冒险入京,而且还将自己救了。正欲发问,长孙均量那颤抖的声音已急着问道:“你见到了婉儿吗?”

李逸心头剧痛,低声说道:“见到啦。”长孙均量道:“她在宫中做什么?”李逸道:“在宫中替武则天草拟文告,陪她做做诗,写写书。”长孙均量道:“这么说,婉儿真的做了武则天的女官?她忘记了她的祖父、她的父亲、甚至她还在生的母亲了?”李逸道:“我看她把什么人都忘记啦!”长孙均量道:“你见到她时,她正在做什么?”李逸道:“她正在读骆宾王那篇讨武氏檄文。”长孙均量道:“读给谁听?”李逸道:“读给武则天听。”长孙璧“咦”了一声,李逸道:“是武则天自己叫她读的。”

长孙均量突然纵声大笑,好像要把胸中的郁积都散发出来,说道:“好,好!她居然有胆量读,武则天也居然有胆量听!她听了怎么样?”李逸道:“武则天听了满不在乎。”长孙均量诧道:“满不在乎?她说了什么没有?”要知骆宾王当时写了这篇檄文,立即众口传诵,唐朝的旧臣,和一些反对武则天的士大夫,人人听了都是眉飞色舞,感到痛快淋漓。依长孙均量想来,武则天听了最少也得气个半死,岂知她却满不在乎。

李逸道:“她听了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责备宰相不善用人。”长孙均量点点头道:“骆宾王本来是个人才。嗯,还有什么,你都说给我听。”李逸道:“她说这是一篇好文章,但不是有力量的檄文,她将这篇檄文驳得体无完肤。”长孙均量一路听他说下去,笑容尽敛,脸色越来越变得苍白,本来是神气勃勃的,倏然间变得老态龙钟,突然插口问道:“她说徐敬业已被包围,最多不出半个月,就要被完全消灭么?”李逸道:“只怕这是真的。”长孙均量道:“殿下,你呢?你今后怎么样?”李逸垂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正想请伯伯指点迷津。”

长孙均量忽地长叹一声,说道:“这样说来,她委实是个极厉害的敌人,老臣今生,只怕再也不能见到唐室重光了。”突然尖声叫道:“婉儿,婉儿,你好,你好!”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时从车上跌了下去!

要知长孙均量最大的心愿乃是中兴唐室,以及重振家声,而今他已感到完全绝望,而且更令他伤心的是,他一手抚养大的上官婉儿,他爱护她胜过亲生,他指望她去刺杀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如今竟成了武则天的亲信。病体未痊的风烛残年,怎禁得这许多心灵折磨?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便即倒地不起。

李逸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跳下车来,扶起长孙均量,但见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低声说道:“我已失掉了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了。殿下,我死了之后,你肯替我照顾她么?”长孙璧眼泪迸流,紧紧握着她父亲的手叫道:“爹爹,你不会死,你不能死,你养好伤之后,咱们再去寻访哥哥。”长孙均量苦笑道:“还能捱得那么长的时候么?你,你……”话声微弱,细不可闻,李逸测他脉膊,忽粗忽细,忽而急跳,忽而静止,李逸虽然不懂医术,也略具一些常识,见此脉像,知道他五脏六腑,已都易位,生机颓败,纵有妙手神医,也难医治,更何况夏侯坚离此甚远,长孙均量还怎能捱得起路上的奔波?

长孙璧一双失神无助的眼睛转问李逸,好像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了,李逸忙施展闭穴手法,先把长孙均量的“天枢”“将台”“灵府”三处大穴封闭,使他暂时失去知觉,免受痛苦,并使他体中毒血,不至即时涌入心房。长孙璧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在这荒僻的地方,怎地去请一个医生?”李逸向前面一望,说道:“前面山麓,有座寺院,咱们且先到寺中借一间静室,将伯伯安顿下来,徐图后计。”长孙璧失了主张,一切都只有听从李逸的了。

长孙璧将父亲抱入车中,让李逸驾驶骡车,一路上向李逸断断续续的泣诉,李逸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原来在李逸从夏侯坚家中出走的第二天,谷神翁与长孙泰,已将长孙均量接到,谷神翁心灰意冷,将老朋友送到夏侯坚家后,便即走了。长孙均量听得李逸独上长安,大为心急,无论如何,也要上长安找他,他的理由是,他在京中还有一些官居要职的旧日同僚,若是李逸不幸被捕,他也许还可以设法搭救。可是他的武功要一年之后方能恢复,夏侯坚如何肯放他走,争论再三,拗他不过,夏侯坚只好想出一个办法,一面叫长孙泰兄妹陪他前去,一面给他一付奇药,这药乃是一种强烈的兴奋剂,服下之后,可以暂时恢复武功,但后患甚大,药力消失之后,本来可以一年恢复的病体就要三年了。因此,临走之时,夏侯坚千叮万嘱,要长孙均量小心,若非遇到高手,迫不得已非动手不可的话,千万不可服药。

长孙均量到了长安之后不久,意外的探听到了李逸的消息。原来与李逸同时入神武营的那个虬须汉子南宫尚,乃是长孙均量的世侄。长孙均量在太宗皇帝(李世民)之时,曾做过殿前检点,南宫尚的父亲正是他最得力的部下。

李逸虽然改容易貌,并假冒了张之奇的名字,可是蛛丝马迹实在可疑,都看在南宫尚的眼里,就在李逸被差遣押解“刺客”入宫的那日,南宫尚碰到了长孙均量,一说起来,料想这个“张之奇”必是李逸无疑,也料想到李逸被差遣入宫,其中必有诡计,众人大大吃惊,商议结果,便由南宫尚潜入内宫行刺,乘机掩护李逸逃走,而长孙均量一家三口,则在骊山后面接应。

无巧不成书,他们在山谷之中,便碰到了恶行者与毒观音,长孙均量无奈,只好服下了夏侯坚给他的奇药,暂时恢复了武功和那两大魔头作了一场恶斗。长孙泰舍身救父,扑上去抱着恶行者,咬伤了他的琵琶骨,与恶行者同归于尽,毒观音连中了长孙均量七处剑伤,也逃走了。李逸跌下山谷之时,正值他们打得最激烈的时候,长孙璧将李逸救起,待长孙均量将毒观音赶跑,他们已听得山上武玄霜的声音,他们恐防武玄霜率领大内卫士前来追捕,迫不及待的背起李逸便即逃生,长孙泰是死是伤,他们已无暇去照顾了。不过长孙均量亲眼见到长孙泰中了恶行者的毒掌,又被毒观音打了一蓬透穴针,料想凶多吉少,在他的心目中,自是把这个儿子当做死了。

长孙璧断断续续的把这段经过说完,眼泪早已湿透了罗衣,李逸心中也是伤痛之极,想起长孙均量为了自己,失了儿子,这一分深恩,真不知如何报答。

不久骡车到了前面山脚,李逸将长孙均量背上山,长孙璧默默无言的跟在后面,他们都知道长孙均量这条性命已是弱似游丝,随时都可能随风而逝。李逸的心头上好像压了一座大山,感到沉重之极,好几次避开了长孙璧的眼光,怕答不出她的问话。

山麓的那座寺院乃是一座多年失修的石庙,庙中有一个须眉皆白的主持,和一个烧火的小和尚。老主持为人很好,听说有人在路上得了急病,前来投宿,立即接纳,让出禅房给他们住宿,并且叫小和尚给他们烧热汤,招待得很周到。

长孙璧将老父安顿在禅房中仅有的一张床上,一探他的脉息,比起刚才更微弱了,李逸解开了他被封闭的穴道,试用本身功力助他恢复精神,过了半晌,长孙均量张开眼睛,低声唤道:“璧儿,你过来,你替我向殿下叩头!”李逸吃了一惊,不知所措,急忙将长孙璧扶起。

只听得长孙均量嘶声说道:“我如今只剩下了这个女儿,我要将她的终身拜托给你照顾了,殿下,你愿意给我挑起这付担子吗?”这是他第二次将女儿交托给李逸了,这次说得更露骨,更明白,说是托他照顾,实际是要将女儿的终身许配给他。

李逸心情激动,纷如乱丝,这刹那间,上官婉儿的影子与武玄霜的影子相继出现,婉儿是和他性情最相近的人,武玄霜则是他心底最佩服的人,这两个人都对他有一片深情,满怀期待,然而又有许多恩怨纠缠,纵有并州利剪,也是剪不断,理还乱!李逸本来打算从此飘泊江湖,孤零终老,心如槁木,意似寒灰,再也不沾情惹爱的了,然而他做梦也料想不到,长孙均量竟然在临死之前,要把女儿郑重的交托给他!

长孙璧对他的一片深情,不在婉儿与武玄霜之下,而最令他为难的,则是怎忍拂逆一个临死的老人的嘱托。这个老人救了他的性命,为了他牺牲了自己唯一的爱儿,而且这个老人又是毕生效忠于他李姓皇朝的大忠臣!

李逸的心好像给利刃划过,割的片片碎裂。这婚事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长孙均量在看着他,长孙璧转头过一边。但李逸发现她那含羞带愧,而又深情脉脉的眼光也正在偷看着他,李逸呆了一呆,忽地在病榻之前跪倒,叩了三个响头,低声道:“老伯不嫌弃的话,我愿意,愿意做你的儿子,对待璧妹就像亲生妹妹一般。”长孙均量摇摇头,眼光中充满失望,临终者绝望,最是令人心碎,李逸忍受不了他那绝望的眼光。“难道我就忍心令他死不瞑目吗?”瞬时间心意已决,不待长孙均量出声,接着道:“我要将璧妹当作妹妹,若她不嫌弃我的话,我更愿她做我的爱妻。”长孙均量双眼一张,道:“璧儿,你怎么样?”长孙璧默然不语,泪痕满面,半晌说道:“我听凭爹爹。”长孙均量道:“好,那我就将璧儿交给你了。她脾气不好,你多多包涵。”李逸再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唤了一声:“岳父!”长孙均量现出一丝笑意,双眼徐徐闭上。长孙璧哭道:“爹爹!”上来将他抱着,只听得长孙均量低声说道:“你们不要恨婉儿,你们要相互扶持,白头偕老。”这是他最后的两句遗言了,从他前一句遗言,可见对上官婉儿的爱,至少也和他对待儿女一样;从后一句遗言,可见他对这门婚事还有忧疑。李逸伏到他的胸前,含泪说道:“岳父,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看待璧妹。”说完了这一句话,长孙均量双眼全闭,面带笑容,双脚一伸,气息断绝。长孙璧放声大哭,紧紧握着李逸双手。

过了半晌,长孙璧抽噎说道:“我爹爹的后事,都要倚靠你来料理了。你对我爹爹的好意,我一生都会感激。”李逸说道:“这是哪里话来。咱们如今已是一家人了,你说这样的话,将我当作什么人了呢?”长孙璧低声道:“李逸哥哥,你不要瞒我,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为了我爹爹去得安心,这才违背了你自己的心愿,要我作你妻子的。李逸哥哥,你放心吧,我不会将这件事情当真的。但求你把我爹爹的遗体掩埋,从今之后,我就不会再拖累你了。”李逸握着她的双手,但觉她的手心炽热,脉象不宁,双颊火红,病容显露,李逸心情激动,深深觉得对不起她,不由自已的将她搂入怀中,说道:“璧妹,你切莫胡思乱想,今生今世,咱们已是同命相依,纵是地覆天翻,咱们也不会分开的了。你要自己保重,不可令岳父在九泉之下,还要为你我担心。”这几句话乃是出于他的至诚,长孙璧以袖拭泪,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庙中的主持古道热肠,听说客人病死了,进来慰问,帮着李逸收殓,并差遣那个烧火和尚,到附近的小镇去买棺材。并且自愿替长孙均量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老主持临走时问起死者的姓名,准备做法事的时候给他念“往生咒”,李逸方自踌躇,长孙璧已先说了。李逸一想,这老和尚相貌慈祥,而且他也未必知道长孙均量是什么人,既已说出,也就算了。

谁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长孙均量的遗体未曾收殓,长孙璧就病起来,那老和尚将自己做功课的、寺中唯一的一间静室,也让了出来,给病人住。李逸感激得很,签了一百两银子的“香油”,老主持恐怕他们在旅途中不够用,不肯收受,迫得李逸说出身上还有余钱,他才肯收下。

小镇距离山脚不过十多里路,那烧火和尚直到傍晚时分才把棺材搬回寺中,李逸收殓完毕,最后瞻仰了一下遗容,把棺盖慢慢盖上,心中悲痛无限,想起她们两父女的生死恩情,自己也只有死心塌地的爱护长孙璧才能够报答了。

李逸回转静室,长孙璧还在昏昏迷迷,不断的发出梦语,叫了两声“爹爹”,跟着又叫李逸的名字。李逸坐在她的身边,低声说道:“璧妹,我就在你的身边,你放心吧。”长孙璧道:“是谁来了?”李逸道:“是我啊!”房外忽然也有人接声应道:“是我啊!”李逸怔了一怔,只见那个烧火和尚,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茶,揭帘而入。原来李逸全心全意放在长孙璧身上,反而是长孙璧先听到那小和尚的脚步声。

那小和尚端着茶碗道:“这是培元健脾的香草甘露茶,病人喝了可以宁神静气,好人喝了可以增长精神,两位贵客光临小寺,咱们什么都没有招待,很是过意不去。师父说请你们先喝了这碗甘露茶,明儿赶早再请一位大夫给这位姑娘看病。”李逸觉得这个小和尚有点油嘴滑舌,和老和尚的朴直不大相同,但以为这是性情使然,却也不以为意,当下说道:“多谢两位师傅盛情。在下感激得很。”正想伸手接那碗药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老和尚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劈头骂道:“孽畜,你在这里干什么?”长袖一拂,当的一声,茶碗坠地,裂为四片。那小和尚大叫一声,忽地一招“陆地行舟”,双掌平出,向那老和尚推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到李逸大吃一惊,更想不到的是这小和尚居然懂得武功,而且这一招“陆地行舟”的掌法,竟然是陕北伏虎帮的镇帮掌法,伏虎帮的帮主是一个极厉害的大盗,他的掌法只传本帮弟子,绝不会传及外人,难道这小和尚竟是盗帮中人?

这一串疑问倏地从李逸心中掠过,说时迟,那时快,那小和尚的双掌已推到了他师父的胸前,李逸何等武功,焉能让这老和尚给他打中,他心念一动,手腕一翻,一招“弯月射虎”,掌势后发先至,“砰”的一声,将那小和尚震得翻了一个筋斗,那小和尚趁势一个“金鲤穿波”,一个筋斗翻出门外,哼也不哼一声,跳起来就走了。李逸这掌虽然只用了五成力道,武功平常之士已是绝对接受不起,这小和尚居然没有受伤,而且还能够如飞逃走,显见武功造诣已是相当不弱。

那老和尚面色大变,连骂了两声“孽畜”,跟着说道:“居士快走了吧,我这孽徒贼性不改,只怕还要再来伤害你们。”李逸道:“这是怎么回事?”那老和尚叹了口气,说道:“五年前的一个雪夜,我听得寺外有呻吟之声,开门一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卧在雪地上,身上还受了伤,是我将他救了起来,给他调治。他自己说是途中遇盗,父母双亡,我怜悯他是个孤儿,就将他收为徒弟,让他留在寺中做个烧火和尚。后来我出去打听,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客商在途中遇害,回来再盘问他,他这才说出实话。原来他自己才是盗帮中人,他那一党以前劫镖,曾杀了晋阳镖局的大镖头,大镖头的家人请了一位极有本领的人出来追捕他们,将他这个盗帮弟子杀了十之七八,他好在逃得快,幸得不死。我见他肯说实话,而且发誓改过自新,心念度化恶人,乃是佛门要义。因此仍然将他收留下来,哪知经过五年的熏陶,他仍是贼性不改。好在老僧发觉得早,要不然就害了你们了。居士,时机紧迫,你们还是先逃开吧。”

李逸道:“我等与令徒无冤无仇,不知他何故加害?若他还要回来,那是最好不过,我正想问他呢!”那老和尚似乎甚是怕事,不想李逸再留,说道:“死的是你的老丈人吗?”李逸道:“不错。”那老和尚道:“我替令岳念往生咒,他听到令岳的名字,曾问我道:这人是不是做过大官的那个长孙均量?我说我不知道,他嘀咕了一阵,便往镇上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可能他以为是做过大官的人,必有钱财遗下,故此想要谋财害命。只怕他还要串同盗党再来,你们还是先逃吧。”

李逸心头一震,想道:“只是想抢劫钱财,倒还不惧,但他知道了我岳父的身份,若然惊动了官府中人,却是麻烦。”长孙璧在病榻上翻转身子,低声说道:“逸哥哥,咱们还是走开的好,免得连累了寺中的主持。”李逸沉吟半晌,那老和尚猜到他的心意,说道:“居士是怕孽徒回来,加害老僧么?老僧对他有几年养育之恩,谅他还不敢下毒手。若是在寺中闹出命案,那却是、却是有些不便!老僧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保护居士,请居士走开,实是惭愧得很。”那老和尚坦白的说出心中顾虑,李逸一想果然,即使自己守在寺中,等那些盗党来时,杀尽他们,那时自己一走了之,这老和尚却要见官面府,而且事情揭发,人人知道他的徒弟乃是强盗,纵然免受株连,也会败坏名声。

李逸考虑再三,终于接受了主持的劝告,先把棺材抬上骡车,再把长孙璧在车厢安顿好了,然后向老和尚道谢,便即驱车夜走。

这时已是三更时分,一弯冷月,数点寒星,李逸仓皇奔命,无限辛酸。他倒不是怕盗徒拦劫,而是怕长孙璧的病加重。走了一程,但听得长孙璧时不时发出呻吟之声,摸摸她的额角,烫得怕人,李逸毫无办法,身伴灵柩,独对病人,缅怀身世,飘零无依,但觉平生遭遇之惨,莫此为甚。

山路崎岖,骡车动荡,长孙璧侧转身子,哽咽说道:“逸哥哥,我拖累你了。”李逸紧抱着她,说道:“咱们同命鸳鸯,生死与共,你千万不可胡思乱想。”长孙璧丧父丧兄,身在病中,却还处处以他为念,李逸极为感动。对长孙璧的爱意,不觉油然而生,这时婉儿和武玄霜的影子都在长孙璧的泪光中溶化了。李逸但盼快快天明,好去求取茶水,并让病人歇息。

漫漫长夜,好不容易等到东方发白,这时大约走了三十多里,到了一个林子旁边,李逸刚刚吁了一口气,忽听得林中一声呐喊,跳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便是那个和尚。

李逸恐防扰及病人,不待他们走近,立即从骡车上飞身跃起,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的落在那两个大汉面前,那两个大汉见他轻功超卓,微微吃惊!当前的那个豹子头粗豪汉子说道:“你是长孙均量的什么人?是他的儿子,还是他的门人?”李逸抱拳说道:“这位可是伏虎帮的程少帮主么?我护送岳父灵车回故里,不知有什么事情得罪了贵帮?”这豹子头粗豪汉子拿着的是一对点穴镢,武林中有句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各派点穴名家,所用的点穴镢最多不过是二尺一寸,这是因为用作点穴的兵器,越短就越显得功夫的高强;只有伏虎帮所用的点穴镢,却是长达三尺六寸,他们说的是:“一寸长,一寸强。”所用的点穴镢两边锋利,还可以当作五行剑使,打造样式,也与各家各派大不相同。伏虎帮的老帮主程达苏今已六十多岁,李逸一见这个粗豪汉子所用的点穴镢长达三尺六寸,便知道他是伏虎帮的高手,故此出言试探,问他是否伏虎帮的少帮主。

这粗豪汉子正是伏虎帮的少帮主程建男,见李逸一口道出他的来历,心中一凛,想道:“这少年的眼力真高,不像个初出道的雏儿。”当下抱拳说道:“原来阁下是长孙均量的爱婿,幸会,幸会!”李逸道:“我岳父前半生在朝为官,后半生隐迹山林,与江湖好汉素乏来往,想来不至于与贵帮结有梁子?不知少寨主何以要拦阻灵车?”程建男道:“阁下说得不错,长孙大人确是与敝帮素无仇怨。我们也不敢拦阻他的灵车,不过想向阁下借一件东西,阁下若然肯借,我们还要向老大人的灵车叩头致谢。”李逸道:“敝岳两袖清风,若是各位急需的话,三五百两银子,小可还可以奉送。”程建男哈哈笑道:“我们做的虽是没本钱的生意,却还不至于向阁下借盘缠。阁下未免太小看人了。”李逸道:“那么请问少帮主要借什么?”程建男道:“长孙大人乃是一代的剑术名家,想必遗有拳经剑谱。阁下武功已尽足防身,想来也不需要在江湖上混饭吃,这剑谱嘛,对我们江湖上的人物却是很有用处。”李逸道:“原来诸位想借剑谱来的,敝岳易篑之时,未曾交代,小可实是不知。”程建男冷笑道:“既然如此,请让我们代你搜寻如何?”一迈步便想上车去搜,李逸身形一晃,将他拦住,说道:“我岳父尸骨未寒,可不愿让人惊动。”程建男道:“好呀,你不让搜?说不得只好硬借了。公子可别嫌我们草莽之人不懂礼貌。”话声未了,点穴镢左右一分,双点李逸的“期门穴”,李逸拔出宝剑,立刻和他们拼斗起来。

程建男不但所用的兵器特别,点穴的手法也确实有独到之处,一般的点穴名家,纵然出手迅捷,可以在一招之间,同时点几处穴道,但所点的穴道,却必定是聚在附近的;他所用的点穴镢,因为尺寸特别长,攻击的范围便广阔的多,常常在一招之间,既点手腕的“关元穴”,又点胸部的“璇玑穴”,随着身形步法的变换,有时甚至还点到腿肚的“环跳穴”,上盘、中盘、下盘三处的大穴,在瞬息之间,几乎全部都点到,当真是防不胜防。

李逸凝神应付,在未熟悉对方的点穴手法之前,只守不攻,他的剑法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剑术名家尉迟炯所授,本来就以绵密见长,更兼他的剑乃是大内宝剑,程建男的点穴镢还当真不敢和他硬碰,李逸展开了防身剑法,但见银光护体,紫电飞空,就似在身子周围,砌起了铜墙铁壁一般,程建男的点穴手法虽然奇诡百出,却是无隙可入。

激战中李逸喝声:“着!”突然出手反击,一个“鹞子反身”,双臂“金雕展翅”,宝剑疾削敌人膝盖。程建男急用“梅花落地”式向下扑身,左手的点穴镢当作五行剑使,一招横架金梁,挑起了李逸的宝剑,右手点穴镢便点李逸腿肚的“环跳穴”!李逸这一招突然反击,早已料到他必然要如此出招,提脚一踹,将他的点穴镢踹下,剑光吐处,唰的一声,刺穿了他护肩的软甲,这还是因为李逸不愿与伏虎帮结仇,要不然只要刺低一寸,程建男的琵琶骨便要洞穿,这身武功也要废了。

李逸抱剑说道:“承让一招,少帮主可以让我岳父的灵车过去了吧?”照江湖规矩,程建男既然输了,理该让道,哪知他却全然不理会这一套,冷冷说道:“公子剑法果然精妙,想必是出于长孙大人生前亲授吧?这更令我仰慕了。韩大哥,并肩子上啊!对不住,咱们志在取得剑谱,可不能按武林决斗的规矩,可要倚多为胜了!”

那个使长鞭的汉子应声而上,长鞭一抖,立刻便是“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唰,唰!风声呼响,卷起了一团鞭影,疾扫过来。李逸勃然大怒,大喝道:“好不要脸的强盗!”剑光霍霍,也展开了一派进手的招数。

这姓周的汉子是伏虎帮老帮主程达苏的得意弟子,因他身材魁伟,轻功稍差,不宜学点穴功夫,程达苏改传了他一路“降龙鞭法”,伏虎帮以“降龙鞭法”“伏虎掌法”与“长镢点穴法”并称武林三绝,这姓周的汉子鞭长力大,降龙鞭法使将开来,隐隐挟有风雷之声,威力奇大。李逸以一敌二,虽然不至落败,却也甚感吃力。

就在这时,那个烧火和尚也扑上来了,不过他不是扑向李逸,而是扑向骡车。

这烧火和尚名叫“去孽”,乃是寺中的老主持知道他的来历之后,替他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就是要他去恶从善,消除过去的罪孽。岂知他恶性未改,前孽未除,又多一孽。他以前在伏虎帮中,因为聪明伶俐,甚得帮主喜爱,这几年被老主持迫他在寺中清修,本已十分难耐,无巧不巧,少帮主程建男刚好在他到小镇买棺材的时候,路过此地,碰见了他,一听说是长孙均量病殁他的寺中,登时起了抢夺剑谱,劫掠遗物之意,授计叫他用蒙汗药迷倒李逸和长孙璧,却不料被老和尚撞破。去孽逃了出来,报知程建男,说道李逸的武功十分厉害,程建男也有点顾忌,因此再去邀了他们帮中姓周的这个汉子来,直到天明时分,才赶到来拦截骡车。

这时去孽见李逸已被程周二人缠着,知道车中只有一个卧病的女子,不足畏惧,一想机不可失,便立刻扑向骡车,要想上车搜索。

李逸见此情形,又惊又急,大怒喝道:“小秃贼,你敢惊动车中的病人,我决不饶你性命!”程建男哈哈大笑,说道:“你的性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还敢口出大言,杨钊,不要怕他,上车搜吧!”杨钊乃是去孽的俗家名字,说话之间,他已扑到了骡车的前面,一只脚已经踏上去了。

李逸反手一剑,一招“神龙掉尾”,荡开了程建男的点穴镢,便待夺路奔出,那姓周的汉子一抖长鞭,早已拦腰扫到,鞭风劲急,李逸不得不斜闪避开,说时迟,那时快,程建男的一对点穴镢又已扑到,左点“期门穴”,右点“精白穴”,力猛招快,李逸为势所迫,只得再次斜身侧步,避敌正锋,这样的相互纠缠,招招险绝,李逸仗着精妙的剑法,虽然得以不伤,可是离开骡车却更远了。

去孽攀上骡车,得意之极,想道:“这次若搜到剑谱,我立此大功,回到帮中,最少可以升任一个分舵舵主。”刚刚手揭车帘,忽地“嗖”的一声,斜刺里射来一支冷箭,正中他的手腕,登时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李逸正在情急拼命,他一剑划破了程建男的臂膊,自己的脚踝也中姓周的一鞭,就在此时,便听到了那小和尚惊讶坠地的声音。李逸眼光一瞥,但见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衣少女,疾奔而来,这一瞬间,李逸又惊又喜,如幻如梦,几乎忘记了出招。这个少女正是名叫如意的那个玄霜的小丫环!武玄霜大闹峨嵋山的英雄会时,就曾有她一份。

程建男见来者是个小丫环,略感意外,心中还不以为意,他乘着李逸招数稍缓,点穴镢乘隙即进,一招之间,连点李逸的“神道”“将台”“灵枢”三处大穴。

就在这时,但听得金刃劈风之声,如意的剑尖也已指到了程建男背心的“归藏穴”,程建男是点穴好手,识得厉害,吃了一惊:“一个小丫头居然也有这般本领!”只得分出一支点穴镢挡她这招,李逸压力骤减,宝剑划了一个圆弧,登时把程周二人都迫开了。李逸以一敌二,刚刚可以打成平手,加上了一个如意,自是大占上风,不过数招,但听得“当”的一声,程建男的一支点穴镢给李逸的宝剑削为两段,那姓周的汉子还想败中取胜,连人带鞭急旋回来,一招“神龙抖尾”,鞭梢向如意的下三路急扫,如意功力虽然较弱,轻身的本领却远胜于他,这姓周的汉子若是不冒险求胜,还可以支持一些时候,他这一躁进,上三路空门毕露,如意脚尖一点,使了个“燕子钻云”的身法,长剑凌空削下!这姓周的汉子招数已经使老,急切之间长鞭撤不回来,迫得用手来挡,剑光绕过,五只手指都给齐根削断,扔了长鞭,立刻飞逃。程建男见势不妙,也跟着逃走了。

李逸定了定神,回过头来,想找那个烧火和尚。哪知他却也乖巧,中了如意的一支箭之后,知道今日之事,必败无疑,早已悄悄的溜入林中躲起来了。

敌人都已打退,可是李逸的心情,却比刚才更要惶恐不安,这时朝露未干,朝阳初上,如意站在路旁,不知是因为激战之后还是心情紧张,但见她脸泛红霞,微微喘气,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注视着李逸,眼光中低含责备,更似替主人不平。面前的这个小丫环,在李逸的眼中,忽似变成武玄霜,李逸一片惘然,不敢仰视。

过了半晌,但听得那小丫环淡淡说道:“李公子,你离开长安,走得太匆忙了,有一件东西忘记带,小姐叫我送还给你。”李逸抬起头来,只见如意手中拿着一具古琴,正是他那具凤尾琴。那一晚李逸被李明之差遣入宫,押解刺客,这一具古琴虽然是他心爱之物,当时却不便携带,只好留在神武营中,想不到武玄霜却差遣丫头给他送来了。

李逸心弦颤动,想起与玄霜婉儿的琴韵相酬,弦歌寄意,而今人琴俱在,情义已绝,但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心中想道:“玄霜,玄霜,你何必还给我送这琴来?”对着如意手中的古琴,忽然又似觉得有些遗憾,“从今之后,我远走天涯,琴剑飘零,知音何在?玄霜,玄霜,为什么这次不是你亲自送来?”前后心情,矛盾之极。他哪里知道,武玄霜也曾经长夜无眠,思量再三,深知李逸不会回头,这才叫丫环去寻觅他,并送回古琴,免得自己与他见面,徒惹伤心。这一番情意,直到许多年以后,李逸方始明白。

一抬头,只见那小丫环眼中也隐有泪光,却是冷冷说道:“李公子,你把这琴收了吧,我还要赶回去,向小姐复命呢。”李逸忍着眼泪,轻轻说了一声:“谢谢。”将古琴接了过来,忽见琴弦间插有一方手绢,李逸心中一动,将手绢慢慢展开,但见手绢上绣的是一只离群的孤雁。手绢下方,绣的是四行诗,诗道:

江湖空抱幽兰怨,

岂是离骚屈子心?

楚泽长安难并论,

天涯何苦作行吟?

诗意深远,意思是劝他不要自比屈原,因为古今不同,际遇各异,屈原所处的环境是国弱君庸,自己又被奸臣诽谤,不能见用,因此才忧国伤民,行吟泽畔,感“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抱石自沉,遗哀后世。这是屈原的遭遇。但当今之世,却非屈原的时代所可相比啊,你又何必学屈原一样,飘泊天涯,憔悴行吟呢?

这首诗既对他温柔的劝谏,又对他含有深深的期待。李逸怅怅惘惘,呆了好一会子,叹口气道:“烦你回去告诉小姐,我多谢她的好意,今生今世是不能报答的了!”他说这句话时,像是把面前的如意当作是他要与之诀别的武玄霜,说得真情流露,辛酸凄恻。他忍着眼泪,那小丫环却忍受不住,转身便走,李逸忽地追上两步,低声说道:“上官小姐有什么话留给我吗?”那小丫环道:“没有,什么话也没有了。”歇了一歇,突然间又回头道:“上官小姐和我们小姐意思都是一样。李公子你自己珍重吧,我去了。”

李逸登上了骡车,回头一望,那小丫环已去得远了。揭开车帘,长孙璧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微笑问道:“强盗都打走了吧!”她深知李逸的武功,以为拦路截劫的几个小强盗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虽然在车厢里听得兵器碰磕的声音却也并不挂虑。李逸想道:“你哪知道这场灾难又是武玄霜救的。”不愿对她明言,带着几分愧意,低声说道:“都打走啦!”

长孙璧眼光瞥处,发现他身边那具古琴,有点诧异,又问道:“强盗中有女的么?”李逸道:“没有啊。”长孙璧道:“我刚才好像听得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和你说话。”李逸心头一震,想道:“我既是和她定下了夫妻之份,怎好瞒她?”但又怕她病中诸多感触,想了好久,长孙璧道:“那女的是什么人?逸哥哥,你说吧,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怪你。”李逸道:“那是武玄霜的小丫环,给我送琴来的。”长孙璧面色苍白,轻轻喘气,半晌说道:“逸哥哥,你说实话,你到底后不后悔?”李逸紧紧将她抱住,说道:“璧妹,直到如今还不相信我吗?我有了你,还后悔什么呢?”

长孙璧凄然说道:“武玄霜是你最佩服的女中豪杰,我却是一个平庸的女子。嗯,逸哥哥,你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只要再拖累你几天,待我身体好了,我自会埋葬我父亲的骸骨,你,你就回长安去吧。”李逸俯下头来,眼睛几乎贴到她的脸上,低声道:“璧妹,我不瞒你,我现在对她还是佩服的,就像对武则天一样,你虽然是她的敌人,也不能不佩服她的能干与才华吧?但这一种佩服之情,又怎能冲淡了国仇家恨。我与你的命运已经联在一起,什么也分不开了。”停了一停,又道:“我为什么要再回长安?除非是江山易主,李唐重光。这希望已极渺茫,说实在话,我也早已心灰意冷了。璧妹,你不要怪我,我今后是不打算报仇的了。将来埋葬了你父亲的骸骨,咱们就此飘泊天涯,默默终老吧。你父亲是唐室的大忠臣,他为唐朝尽忠而死,我自知遁迹穷荒,实是愧对于他,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璧妹,你原谅我吗?”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李逸眼中流出来,滴在长孙璧的脸上,长孙璧心中阵阵酸痛,但却也有一份意外的欣慰,李逸说得这样诚挚,这样明白,长孙璧对武玄霜的猜想暂时撇开了,是啊,不管武玄霜是怎样具有绝世武功,她总是武则天的侄女儿,是武则天那边的人,那就万万不能夺走她的李逸哥哥了。长孙璧沉默了半晌,仰面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呢?”李逸道:“我的师父住在天山脚下,我想到天山南路去投靠他。待到你明年孝服满了,就请他替咱们主婚。岳父临终之时,郑重的将你嘱托给我,我体会得他老人家的心意,我想不必遵守古礼,守孝三年再成亲了。”长孙璧又悲又喜,脸上泛起了一片红霞,低声说道:“如今你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切都听你的主意。”含羞一笑,徐徐闭上眼睛,她心中平静下来,不久就在车中睡熟了。

李逸的心可并没有平静,是的,他已下了决心不再去想武玄霜和上官婉儿,更绝了和她们结合的念头了。可是她们的影子还是压不下去,离开长安越远,李逸就更加惆怅,越来越思念她们。

一月之后,他们驱车走出了玉门关,正是凉秋九月,塞外草衰的时候,眼前黄砂漠漠,一片荒凉,李逸忽然想起婉儿送给他的那首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那时,她不知自己的下落,还要给自己寄书,今后只怕再难接到她的片纸只字了。李逸抽出武玄霜那方手绢,悄悄的拭了眼边的泪珠,抚琴悲歌,与长孙璧走出了玉门关,在黄砂漠漠之中,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迎接着未来的命运。将来还有什么变化,谁都难以预料,只有那去国怀乡的旅愁,则是两人都深深感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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