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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疯叟之死

柔和的阳光照在大地上,紧倚着山脚处,一条道路曲曲弯弯绕出去不知多远,道路左方沿着种植了好些植物,阳光照在树梢,荫影洒盖路面。

道路转角处,这时慢慢走出一群人来,三前三后,一共是六个人,这六个人中有老有少,衣衫打扮都是破破碎碎的,当先的一个大汉魁梧健壮,假若这时有武林中人经过,不会不认识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丐帮帮主蓝文侯。

和蓝文侯并排走的是董其心和穆中原,不用说,后面三人正是雷二侠、齐天心及西北的英雄马回回。

他们六人自从巧逢之后,一路而行,为了找寻那两个老人,这两个老人的功力,蓝文侯和齐天心乃是亲眼目睹,任是齐天心天性狂傲,也不敢丝毫托大。

尤其是齐天心自从被这两个老人所擒,那古怪的黄妈似乎要说出一件辛秘和自己一生有密切的关连,心中更急于找着那两个老人。

而蓝文侯当时在黑暗之中听到黄妈提及自己神秘失踪的恩师“九州神拳”叶公桥和这件辛秘有关,自也想找那两个古怪的老人问个明白。

齐天心又加那一次被金南道打下深谷,在谷中巧逢怪老人说及这一武林秘史,他心中已隐隐约约猜到,这一件故事,不但与他本人有关,与他一家人有关,就是对于全武林,也有重大的关连。

六人一路行来,心情都相当沉重,尤其是其心从蓝文侯的述说中,猜知两个老人,竟有一个可能是天座三星之首──天魁,那天座三星之名在武林之中流传历久不衰,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人人不知不觉间都怀有一种畏惧之心,雷以惇、穆中原、马回回虽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但也不免有些紧张的感觉。

且说六人走了一阵,蓝文侯忽问道:“以小兄弟推测,那两个老人之一,怕是天座三星之首,这一点我十分赞成,不说他功力如何,便是那外表一股气质,便可慑人心魄。”

齐天心点点首:“那日蓝大哥还没有来时,那黄妈在那姓郭的少年手中抢去一个小方盒跳入山洞形成对峙局面,那天魁似乎很重视黄妈及方盒,另外一老人连催他干脆下手硬夺,夺不到也就拉倒,他却始终不出手……”

蓝文侯嗯了一声道:“我伏在暗中听着黄妈说及恩师,可再也忍不住,便想悄悄过去,无巧不巧,一掠身忽然发现左侧有一个小洞,正好容一人蹲身,才一蹲入,发觉这小洞正和黄妈所在之洞相连。”

齐天心道:“他们两个老人似乎早知洞内地势极险,以他们的身手,尚无把握能在黄妈连人带方盒一起跳下深崖之前得手──”

蓝文侯颔首又道:“当时黄妈正不住的说着,我摸索着爬到洞内,和她低声说话,她当时极为吃惊,登时住口不说,过了一会外面那老人似乎生疑,我急忙打手势叫她一边说,我在她耳边交代,叫她等我潜到先前藏身之处,陡发怪音,制造混乱。

“当时急忙之间,我也忘了告诉她,我和恩师的关连,她只知我要出手相救齐老弟,心中似乎也急乱不知所措,并未相问。”

董其心忽插口道:“大哥你说后来你回到树丛之中,黄妈陡然惨呼一声,局势一乱,你立刻飞身救了齐兄?”

蓝文侯颔首道:“黄妈惨叫声起,那两个老人万不料有人已先潜入洞中布置,身形一闪直掠向山洞,想来是要抢救那方盒儿不要随便随黄妈坠入深渊。

“我当时立刻出手抢救,那仍站在齐老弟身边姓郭的少年,也绝料不到陡生此变,不由呆了一呆。

“我一掌拍活了齐老弟的穴道,但他一时气血灵活不开,真力提之不上,只是可施展轻功逃身。

“姓郭的少年在身后大吼出掌相阻,我当时心知,如在这一掌下,不能脱出身去,那两个老人只要一回身,的是插翅难逃。

“是以我鼓足全力,点出一指,那姓郭的少年可能仓促之间提力不纯,竟被我一指击出三丈之外!”

他说到这里,马回回忍不住赞道:“蓝兄七指竹震动武林,几时有福能开开眼界──”

蓝文侯微微一笑又道:“但就这么一瞬间的耽搁,齐老弟和我才起步,那两个老人已回过身来。

“我心中暗叫一声糟了,却见那两个老人见了我一指发出,竟呆立当地,口中似乎喃喃呼道:‘七指竹……七指竹又现世了。’

“我当时不暇多想,就乘这绝佳时机全力奔了出去,现在想起这一句话来,更可见那两个老人必和恩师有很深的渊源了。”

众人都嗯了一声,蓝文侯道:“后来齐老弟告诉我,他在谷中遇到一个老人,疯疯癫癫地,说是曾亲见恩师的墓石,竟和当年奇人董老先生的墓石并立秘谷,唉,这其中秘上加秘,似乎又牵引上多年三大奇人奇叟南天、神尼无忧,及董老先生的恩怨……”

齐天心嘴角动了一动,却又忍下话儿,唉地叹了一口气道:“不论如何,只要找着那两个老人。只要找着他们,事情大概就可以弄明白了……”

蓝文侯颔首道:“那黄妈在洞中曾提了一句,说那两个老人在将齐兄擒捉之前,曾计划要到终南山去,咱们到终南山去碰碰运气,却不一定会找得着哩。”

其余五人均未出声,他们也知终南山绵亘遥远,希望的是不大,好在大伙都没有什么急事,随便走走寻寻也不碍事。

其心近来身负奇冤,但是这几个人都深深相信他,他自己也明白,虽未将整个事情相告,但就凭他轻描淡写否认了一句,大伙儿就释然于怀,他心中甚是感动,好几次都想托盘相告,但想想这等大事还是不说为妙,好在事情不久便会揭露。

这一日,六人已来到终南山区,先找了一家客栈歇了下来。

一连赶了好几天的远路,大家都免不了有些累疲,纷纷上床休息,只其心心中烦杂,迟迟不能入睡,便干脆起身静坐。

他心中思潮起伏,想起自己出生入死,整日用尽心计,对于江湖上险恶恶卑都已厌怠,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雄心似已全失。

人家说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其心小小年纪,却识尽人间,已像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锋棱全圆,能低头处便低头,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出手与人冲突,这种性情却真也是百年难见。

也不知坐了多久,房门轻响,走入一个人来。

其心招头一看,只见正是自己堂兄弟齐天心,这几日来,两人感情十分亲密,其心笑道:“齐兄还未睡吗?”

齐天心摇摇头道:“难以入眠,董兄,咱们到外面走走如何?”

其心笑道:“坐在屋中也确是太闷,现在时辰还早,镇中定仍热闹非凡,咱们这就走吧。”

两人一齐走出客栈,镇上灯火辉煌,两人走到热闹地区,转了两个圈,忽然齐天心用肘轻轻触了触其心,低声道:“董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瞧,那边那个少年就是那姓郭的……”

其心斜目一看,心中微震道:“郭庭君!果然是天座三星……”

齐天心道:“咱们要不要过去?”

其心一沉吟道:“说不定他也早已发现咱们,咱们等等故意跟他一程探探虚实。”

齐天心嗯了一声,正在这时,郭庭君转了身,缓缓走向一个地摊。

其心微一皱眉道:“他想摆脱咱们。”

齐天心心中一急,足尖微用力,身形一闪,到那郭庭君身后不及三尺,冷冷道:“姓郭的──”

董其心正待相拦,却已不及,一转念身形一转,混在人群之中。

这时灯火闪闪,人影幢幢,一混入人堆就很难寻找,那边郭庭君停下步来缓缓转身。

齐天心剑眉一轩道:“姓郭的,你还认识我吗?”

他含怒相问,声调自然不免稍大,登时身边人都发觉他们两人僵持,爱看热闹的人已慢慢聚集过来。

郭庭君冷冷一笑道:“脱网之鱼,郭某记得!”

齐天心怒道:“你师叔师父也来了吗?”

郭庭君似乎眼色微微一变,冷冷道:“你管得着吗?”

齐天心大怒,正待发话,忽然瞥见郭庭君眼中凶光一掠,他近日经历大进,心中一动,一口真气已提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郭庭君右手一探,一式“毒蛇出洞”,竟点向齐天心双目。

他出手好不快捷,而且力道威猛,手臂一抬,竟挟了一股丝丝破空之声。

齐天心身形陡然向后一倒而下,双足钉立,一式“铁板桥”翻在地上。

郭庭君不待招式用老,好快的变式,左手一振,铁掌猛向齐天心小腹之处拍下。

郭庭君乃是天魁的得意弟子,他为人阴猾狡诈,他早料到齐天心翻身相避,这一式好不阴狠。

倘若齐天心没有及早生了警惕之心,这一下偷袭,很可能便可成功,只见郭庭君左手一拍,齐天心身形倒翻,陡然大吼一声,右手一横,猛可平平击出一掌。

“啪”一声,两掌相交,内力泉涌而出,齐天心身形倒翻,一阵颤动,而那郭庭君可万万不料对方竟有防备,这样一个是蓄力而发,一个是轻灵出招,内力一触而分。

“呼”的一声,郭庭君身形一仰,后退一步,但他却身形一侧,借一震之力,竟不再出招,一闪而入人群之中。

齐天心腰间微一用力,直起身来,这一剎时郭庭君竟已混入人堆。

他不料郭庭君偷袭一招不成,转身便走,可见定有什么秘密不愿和自己多夹缠,心中越发想找着他弄个明白,但却见人潮杂乱,急切间再也找不着。

却说那郭庭君混入人群,左闪右闪,已走出二十多丈,忽然迎面一个人拦着去路。

他急切间身形一游,向左闪去,那人影全身纹风不动,足下却轻轻一掠,又正正拦在他身前。

他心中一震,仰头一看,只见一张俊美的脸,正是董其心。

他早就看见董、齐两人,方才齐天心一人上前,他没有注意到董其心到什么地方去了,却不知其心先他一步,已混入人堆,自己算计落后一步,心中一横,怒道:“好啊,姓董的,咱们又遇上了。”

其心冷哂道:“姓郭的,你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小啦?”

郭庭君怒道:“你说什么?”

其心道:“只敢偷袭一招吗?”

郭庭君脸上微微一红,这时人群一分,他回首一看,只见齐天心已找了过来,心中暗急,却冷冷道:“姓董的别狂,咱们倒要瞧瞧到底是谁的功夫高强!”

其心冷冷道:“舍命相陪。”

这时又有一群人挤了过来,挤在其心身后,郭庭君仰头一瞧,突然吸了一口气,后退三步。

其心心知郭庭君的功力的确不弱,也不敢托大,凝神注意。

忽然之间,在人堆之中挤出一个人来,对准其心的背心发了一掌。

“呼”一声,那人发掌之处距其心不过半丈,其心急切之间反手倒拍,内力随掌,疾涌而出,只闻“呜”的一声,那人身形陡然腾空,大吼道:“郭庭君,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其心只觉身形一震,周身竟然一寒,他来不及吃惊之际,郭庭君的身形已然腾空而起,一跃之下,凌空越过三丈,直飞过自己头顶。

其心只觉怒气上冲,猛吸一口真气,劈空发出一拳。

这一拳其心乃是全力施为,只闻呜呜怪响大作,郭庭君身形在凌空一窒,闷哼一声落在地上足步都有点儿踉跄。

齐天心在一边目睹巨变,他料不到对方也有一个同伴混在人群中,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下变化太快,他一怔之下,那两人已身形起落,远在二十丈之外。

他猛吼一声,身形一掠便待向前追去,其心开口道:“别追了!”

齐天心一怔,只见其心缓缓走过来,一手搭在自己肩头,低低说道:“我……我受了暗算!”

齐天心猛吃一惊,其心又道:“咱们就这样走,快走开这些人群,你扶持点……”

齐天心面色一变,身形一掠,不理周遭嘈杂的人声,闪了两闪,便落在黑暗之处。

停下身来,轻轻扶着其心急道:“你……你受了伤?”

其心暗暗吸一口气道:“还好,是白骨幽风的掌毒……”

齐天心吃了一惊道:“白骨幽风,那个暗算你的人是谁?”

其心微叹了一口气道:“罗之林,怪鸟客罗之林。”

齐天心呆了一呆,其心又道:“咱们先回客店吧。”

齐天心持着其心一条胳膊,走回客栈,进入其心房内,灯光之下,只见其心面上阵红阵白,他方才亲见其心凌空发掌,那内力造诣简直已不可思议,却在一对掌之际吃了大亏,心中不由暗惊。

其心盘膝坐在床上,暗暗运功一周,缓缓睁开双目道:“真气尚差三脉,齐兄请助我一臂。”

齐天心伸手搭在他背心上,缓吐内力,两种雄浑的内力在其心体内运行一周,其心一跃而起。

齐天心仍不放心问道:“没事了吗?”

其心点了点头,叹口气道:“那怪鸟客果真阴险毒辣,好在我方才反手出劲时并未托大,生生将他幽风毒功逼开不少,中毒未深,方才运功三转,已逼了出来。”

齐天心哼了一声道:“那天魁天禽教出来的弟子可真是死不要脸……”

其心微微一笑道:“可是咱们也不得不佩服他们应变之快,手段之巧,你我两人先后出手,竟不但未打探出他们的下落,还带了点伤……”

齐天心哼道:“那倒不见得,那郭庭君分明被你内力所伤……”

其心道:“他可能未料到我能凌空吐力,那一掌可真打的不轻,他的内伤至少也得调养十天半月。”

两人说了一会,其心道:“现下已可断定,那两个老人是天魁与天禽,而且他们一行四人确是来到终南山区。”

齐天心点首道:“你先休息,咱们明晨开始好好寻找,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们。”

次日,其心将昨夜的经过告诉其他四人,四人听了都不由心惊。

蓝文侯听完后说道:“照这样说来,他们的实力又多了两人?”

其心嗯了一声道:“郭庭君一时怕是复原不了,但天魁天禽两人联手,已足够横行天下,再加上怪鸟客,咱们确实不可丝毫大意。”

蓝文侯点点首道:“那么咱们便到山区去找吧。”

六个人一起出了客栈,向终南山区行去。

他们心中都不由暗暗紧张,齐天心和董其心走在最后,董其心低声道:“齐兄,等会儿若是果真遇到他们三人,这可是生死关头,他们的手段你是亲自见过,可不须再和他们讲什么光明正大。”

齐天心哼道:“尤其是那怪鸟客,等会我一上手便出杀手,好歹叫他知道个厉害!”

其心嗯了一声道:“咱们虽然人多势众,实力极强,但较之对方天魁天禽两人都毫无把握,等会儿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六人说说行行,不一会便来到山脚,沿着山道爬上去,山道崎岖,好在六人脚程极佳,并不吃力。

走了好一会,突然来到一个分岔山道路口,六个人停了下来,齐天心道:“咱们不如分成两批搜过去。”

雷以惇点点首道:“这两条路都走过,右方一条远,左方的近,大约在三里之外又可相交,咱们不如分为二组,在三里之外相会,如有什么发现,立刻长啸招呼。”

他是老江湖,大家自无异议,蓝文侯道:“那么,我和马兄、穆十弟走右方这一条路,小兄弟,齐兄和雷二弟,你们走左边。”

六人招呼一声,各自走入分道。

其心和齐天心、雷以惇匆匆地向左走去,雷以惇是名满天下的拳剑高手,他和其心、天心所不同的是没有他们两人那先天练武背景,他的每招每式都是从拼斗之中领悟出来的,那其中实用精妙之处,与其心、齐天心那种名门高手相较,又是一种不同的威力。

这时他们施展了轻身功夫,雷以惇的姿势看来似乎没有其心及齐天心轻灵美妙,但是加上了许多古怪的小动作,使速度大为增快,其心看了,不禁大是佩服。

齐天心道:“从前人说:‘昔人已乘黄鹤去’,雷二侠这手轻功真如骑在巨鹤背上飞行一般,真是在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雷以惇淡淡一笑道:“雷某这套杜撰的粗浅功夫经过高手一赞,真要身价百倍了。”

其心想起昔年在庄人仪的庄院中雷以惇和穆中原抢救姜六侠的往事,雷二侠掌剑齐施的雄风英姿一幕幕生动地浮上了他的眼前,他偷眼打量了雷二侠一眼,英雄虽健,毕竟岁月催人老了。

他们飞身攀过一座小山,林木苍苍,仅有的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伸展下去。

忽然,雷以惇叫道:“你们瞧,那只死鹰──”

其心循他手指处望去,只见丈外树上一只死了的大鹰翅羽挂在树枝上,其心走近去把那死鹰取了下来,只见那鹰比寻常老鹰大了几乎一倍,头上一圈黄毛,闪闪发光,他仔细一看,大鹰全身完好,只有鹰脑上嵌着一粒细小的白石子。

其心指着那白石子道:“这分明是用手指弹射而发的,好厉害的准头!”

雷以惇却是一皱眉,沉声道:“看来咱们是走对路啦!”

齐天心道:“何以见得?”

雷以惇道:“这种鹰不比寻常,经常都是飞在十丈高空之上,专门擒食空中飞鸟,极少低空盘回,这白石子轻若无物,竟能射杀十数丈高的巨鹰,那弹发石子的人指上的功力简直是不可思议了!”

其心道:“你是说──天魁?”

雷以惇道:“极有可能!”

齐天心道:“这鹰尸尚未腐,如果咱们猜得是,只怕距离已经不远了……”

他们小心的前行,然而走了许久,再没有一点发现,除了雷以惇外,其心和齐天心都渐渐有些松懈了。

穿过那一大片丛林,轻风徐徐地飘拂着,三人都不由得抬头望了望高朗的天空。

齐天心在心中默默想着,他和董其心目下成了并肩作战的盟友,两人上一代血淋淋的深仇真不知该如何了结,如果父亲看到了目下这情形,他会作什么想法?

董其心只是默默地走着,到了西方凌月国一行以后,他出生入死几次,真是几世为人,那些生死存亡间的经历使他更加显得郁郁寡言了。

突然,雷以惇又轻声地道:“慢走──”

其心和齐天心同时停下脚步来,只见雷以惇面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正凝视着地上。

其心道:“怎么?”

雷以惇指了指地上,路边草丛上出现了一件怪事──

只见一大片平坦如茵的绿草上,竟然有如被人用火烧过的一般,显出几个光脚印来。

其心和齐天心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升上一阵寒意,雷以惇抬起头来,脸上的神色很阴沉,其心道:“雷二哥,你说怎样?”

雷以惇皱着眉道:“难道说是天魁碰上了大高手?”

齐天心仔细看了草地上的脚印,那几个光脚印上光秃秃的,不但寸草不留,而且连地上的黄土都被烧焦了,他默默走到草地上,双腿微弯,低喝道:“董兄,咱们来试一掌──”

其心怔了一怔,他立刻明白了齐天心的意思,但是他仍迟疑了一下,他和齐天心可谓是武林中青年高手中的一时瑜亮,虽然从一开始起其心就拼命地隐藏自己,甚至躲到庄人仪的秘居地去做一个小厮,但是他愈是隐藏,反而声名愈是大震武林,他对齐天心在张家口相碰时怀着戒意,继而在洛阳相逢时带着微微的敌意,这一次的相聚却抑不住先天的亲情和他相亲起来,但是他们两人始终不曾真正地探出对方的高低深浅,这时其心被他一叫,心中不禁转了好几转──

齐天心却是并没想到这许多,他只是大叫道:“董兄,快呀!”

其心望着他没有机心的脸,不禁暗暗觉到惭愧,他伸出手来与齐天心的双掌一对。

齐天心叫道:“董兄留神,我发劲啦!”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立刻一股浑厚无比的劲道直逼了过来,其心一丝也不敢大意,把十成功力聚集在双掌之上。

董家的神功自从天剑地煞的突隐而绝迹武林,由于天心其心的出现而重振雄风,这又是一次由两个姓董的人用这神功相对。

其心只觉对方内力如惊涛击岸一般汹涌而至,强大深厚的地方犹自超过他的估计,他奋起全力阻挡了一阵子,渐渐觉得有些吃力了。

齐天心的头顶上冒出一丝蒸气,他用全力攻过去,却见其心彷佛是若无其事的承受了下来,他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起来。

这只是其心的涵养功夫高而已,事实上,其心也早把功力提到十二成了,只见齐天心猛喝一声,双脚猛可一沉,同时之间,四只手掌一分,好像没有任何力道一般轻松,但是过了半刻,两人之间才发出一阵呜呜怪鸣的暴风!

雷以惇忍不住大叫道:“好掌!”

齐天心退开两步,只见草地上也如被烧过一般显出两个脚印来。

他低首细看,只见那两个脚印都是寸草不存,但是脚印的四周依然有一两根的半焦断草,他抬起头来,黯然地道:“这光脚之人功力远在你我之上,但是──绝不是天魁!”

雷以惇点首道:“不错,天魁怎会打着赤脚?”

其心道:“依小弟猜测,必是这光脚之人与天魁拼斗的痕迹。”

齐天心道:“一点不错,天魁只怕就在附近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轻叹了一口气道:“董兄,你好深的功力!”

其心摇了摇头道:“齐大哥的功力真是深不可测。”

他这句话全是由衷之言,但是齐天心却觉得他是说客气话,心中不禁有些不悦,雷以惇道:“咱们的行动得要小心了。”

其心想了想忽然问道:“齐大哥,以小弟的看法,在这世上青年的高手有你这种惊天动地般的功力是难再找出第二个了──”

齐天心扬了扬眉毛道:“董兄何必太谦?……”

其心打断他道:“你必须相信我这话,武林中传说的一些不可一世的青年高手我全会过,小弟说句厚颜的话,只怕没有一人能敌得住齐兄的攻势,小弟只是仗着熟知董家内功的诀要,依着齐兄的势子守御,自然占了便宜──”

齐天心却没想到这一点,他是个直肠子的人,一听之下也就释然了,雷以惇在一旁观看,他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一眼便看清其心这话乃是最妥当的解释,他心中不禁暗赞道:“好厉害的少年。”

齐天心道:“只是这光脚的高手会是什么人呢?”

其心道:“咱们先在这附近找一找,雷二哥你瞧怎么样?”

雷以惇点首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三人沿着林子向左奔去,这时三人全施展开了轻身功夫,当真是疾逾奔马,有如三条黑烟一般。

忽然之间,其心停了身来,于是其他的两人也停了下来,其心低声道:“听……”

静静的山野,只是风摇树梢的声音,沙沙作响,过了一会,一阵怪异的笑声传了过来,三人互望了一眼,一齐向那怪笑声方向奔去。

过了一会,轻风又送来较清晰的声音,雷以惇道:“方向不错了,咱们快!”

三人如流星赶月一般飞奔而前,渐渐,已能听到断续的声音:“……王八蛋……老王八蛋……”

齐天心跑在最前面,他不禁回头问道:“是天魁的声音吗?”

其心和雷以惇都摇首道:“不像……不像……”

过了一会,声音更清楚了,仍是那两句:“王八蛋……老王八蛋……”

齐天心忽然叫道:“咦──”

却不料其心同时咦了一声,他两人几乎是同时道:“奇怪,这声音好生耳熟呢。”

雷以惇道:“不要奇怪了,快追上去看就一切明白啦。”

这时,他们转过了一个山弯,怪叫的声陡然响亮起来:“……老王八,王八蛋……”

齐天心听得几乎要笑了出来,他们飞身跃过一道山沟,转出林子,只见两个人正在十丈之外一起一落地拼斗着。

齐天心叫道:“是他!”

董其心低沉地道:“天魁!”

然后两人一齐向另一人望去,只见一个破烂褴褛的老人,光着脚板正在与那天下第一名手的天魁殊死大战,两人齐声惊叫起来:“是他,原来是他!”

雷以惇脑中一转,问齐天心道:“是你在死谷中所遇的那老头?”

齐天心道:“谁说不是。”

雷以惇又问其心道:“你也见过他?”

其心点点头,他忽然然大叫道:“你们看──”

只见十丈之外,两个人忽然都像是疯了一般地抢攻起来,那天魁在忽然之间彷佛化成了千百个人一般,满天都是他的影子,而那个疯老儿更是不成话儿,只见他手舞足蹈,完全不成章法,本来那尊容已经够难看的了,这时更不成样子,口中又不干不净地骂起话来:“老王八……臭老儿,臭老儿。”

彷佛他自己挺香挺年轻似的。其心暗暗皱眉道:“天魁那雷霆万钧般的攻势怎么竟攻不进他那乱无章法的拳脚中去?”

齐天心道:“咱们下去瞧瞧吧──”

就在这时,全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听得场中一声炸药般的暴震,接着又是一股狂飙直扑过来,三人的衣襟呜呜作响,眼睛都要睁不开来,接着,他们发现场中站着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怪老人倒了下去,其心和齐天心是一齐飞跃而下,其心大叫道:“天魁,你瞧瞧是谁来了?”

天魁眼都不抬地冷笑道:“小子,你还没有死吗?”

其心和齐天心落在他身前五步之处,采取了犄角之势,其心冷笑道:“莫说是你,就连凌月国主那只老狐狸也都以为我死啦,嘿嘿,偏偏我就没死。”

天魁嘿然冷笑两声,没有答话,齐天心道:“天魁,你怎么不呼救求援呢?”

天魁仍然冷笑不语,齐天心缓缓向倒在地上的老人走去,天魁微一抬掌,齐天心悚然止步,凝神以备,天魁忽然微笑道:“不用看啦,已经报销了。”

齐天心说不出话来,其心道:“你以为你的诡计不错吗?嘿嘿,可怜呀可怜──”

天魁知他又要耍花样,索性装着很感兴趣的模样道:“什么可怜?”

其心道:“你以为凌月国主与你一般的心思吗?哈哈,那只老狐狸真是个少见的奇才,你天魁论武学么,算得上天下第一人,若说斗智,那就免提了,在下只警告你老先生一句话,先贤有云:‘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先生要留神啊。”

他信口胡址一番,说得天魁好像是凌月国的走狗一般,天魁虽是老奸巨猾,也忍不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冷笑数声,不再理睬其心。

其心道:“所以我说呀……”

他还待说下去,忽然之间,天魁对着齐天心猛冲过去,齐天心大喝一声,举掌便是一封,他心存警惕之心,一出手便是平生绝学,只听一声闷哼,天魁借着他的掌力飘出十尺,地上却留下一长串点点滴滴的血迹!

雷以惇和其心叫道:“好掌!”

齐天心茫然摇了摇头道:“天魁原来已经被怪老头打伤了。”

他们三人连忙奔向倒在地上的老人,其心伸手一摸脉门,脉膊已经停止了。

他心中一惨,说不出话来,雷以惇也是一摸,黯然叹了一口气,齐天心叫道:“怎么?还有救吗?”

雷以惇道:“死了。”

齐天心呆住了,他毕生中只会把这个疯怪的老人当做恩人,想不到第二次见面时,老人家已经去了。

其心想到这疯老人可能是自己上代恩怨中的一个关键人物,这一来又如石沉海底了。

三个人呆立在那里,半天不知所云,齐天心想着那死谷中的各种情景,忍不住长叹出声,喃喃地道:“想不到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其心道:“雷二哥,咱们下一步到那里去?”

雷以惇仰首望天,没有回答,齐天心喃喃道:“你真是个奇人,神秘的奇人,从此那些神秘,都将随着你的尸体长埋地下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忽然一个沙哑低微的声音响起:“谁说……我死了?……”

三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对望了一眼,其心再摸老人的脉门,仍然是冷僵静止的,然而他们立刻又听见低微的声音费力地说:“……谁说……我……死了?……”

凉风一过,三人都不禁毛骨悚然──

冬日苦短,寒日西坠,黄土的官道上一片凄凉。

蹄声得得,一骑缓缓而来,斜阳淡影,拖得长长的身影,那马上人轻蹙薄愁,姿态甚是纤弱,却是眉清目秀,俊雅非常的美少年。

他衣着旧敞,西北黄土区域道上沙土漫天,更显得仆仆风尘,那少年脸上手上都蒙上一层尘土,坐在马上,两眼只是望着前方。那马也愈走愈慢了,想是见着主人慵懒,也乘机歇口气儿。

那少年走着走着,望望日落天边,寒风渐凛,轻轻叹口气吟道:“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春衫着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他反复吟着,那声音极是缠绵,似乎沉醉其中不能自已,忽然背后一个清越的声音接口道:“好词!好词!”

那少年吃了一惊,蓦然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一个三旬左右青年儒生,骑在马上含笑颔首为礼。

那少年一惊之下忖道:“我真是神不守舍,别人骑马跟在我后面这许久,我竟然没有发觉,如果是敌人岂不完了?”

那三旬左右青年一揖,道:“小可非有意跟踪兄台,只因黄直翁这‘青玉案’一名词,小可听了也不知几百几千遍,从未如兄台这般神韵俱全,令人心神俱醉。”

那少年听别人捧他,心中很是受用,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皓白牙齿,莹莹似玉,少年沉声道:“兄台过奖了。”

那三旬左右青年道:“词自是绝妙,兄台体会之深,历历就如其境,小可折服之极,只是小可有一事不解,倒要请兄台教益。”

那少年笑容敛处,眉间掠过一丝凄凉之色,缓缓道:“兄台高论,在下洗耳恭听。”

那青年儒生道:“直翁此词以景喻情,笔下原是春日江南,寂寞心怀,此处原野迢迢,山高水阔,兄台此景此情吟玩此词,似乎有所不妥。”

那少年见他谈吐不俗,正自沉吟不语,那青年儒生又道:“小可直言,兄台莫罪。”

那少年不发一语,望望前尘低声喃喃道:“再过十里,便是天水城了。”

那青年儒生忽道:“兄台俊雅人,府上定是山明水秀江南之乡,西去恶山险水,一片黄尘,简直无甚可瞧,与其跋涉风尘,不如直北而上,以免他日失望。”

那少年道:“多谢兄台关照,小可自幼最爱游历,这西北地势雄伟,山峰起伏皆在天上,就如猛将云集,气魄极是不凡,小可爱极此间山水,兄台赶路,便请自便。”

那青年儒生漂眼打量了少年一眼,只觉他眉目似画,却是忧容不展,心中微微诧异,暗自沉吟此人路数。

那少年默然不语,青年儒生心中忖道:“甘兰道上剎日间便是烽火连天,此人年青若斯,看那样子虽会武功,可是失魂落魄,总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那青年儒生正是甘青总督府中第一谋士李百超,他心细之极,虽负极重任务,匆匆赶路之间,却觉得这少年行迹可疑,是以上前塔讪想要探探口风,这时发觉对方只是个失意少年,不觉对自己多疑暗暗的好笑。

那少年抬头只见李百超仍然未去,他双眉微皱,涩声道:“兄台只管请便!”

李百超忖道:“这少年聪明,不知何事失意,瞧他神魂颠倒,十成倒有八成是情场失意,我既和他相逢,终不免劝他一劝。”

李百超道:“兄台似有重忧,大丈夫当驰中原,封公封侯,些许忧愁患难,正是砥砺自我,何必效女儿之能郁郁不展?”

那少年哼了一声,李百超道:“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他引用宋理宗时大词人刘克庄勉励一个友人之句,那少年诗词娴熟于胸,自知他激励之意,正待相答,李百超道声珍重,已纵马疾驰而去。

李百超纵马奔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不禁哑然失笑忖道:“那少年分明是女扮男装,不然世上那有如此秀丽男子,亏我李百超还自命心细,竟是雌雄莫辨,我以男儿壮志相激,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那少年仍是慢马前行,又走了一个时辰,已是新月初上,满天星斗,这才走到天水城,只见门禁森严,军士都是披甲带盔,一派紧张气氛。

他投了宿,漫步走到城中,他虽穿着破旧,可是一向阔绰已惯,不由又走上一家最大酒楼,那伙计可是只看衣冠不看人,这时正当晚饭时刻,酒肆中客人极多,笑语喧哗,与先前进城那种森严气氛大不相衬。

那少年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前来招呼,心中大是有气,堪堪就待发作,又硬生生忍了下来,恰巧一个伙计脸色死板板上来招呼,那少年道:“下碗面点儿,快点快点!”

那伙计懒洋洋不屑地道:“爷们就只要碗面条吗?”

那少年强忍着气,正在此时,忽然楼中一静,一个年青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白衫轻裘,明艳已极,众人都觉眼前一花,自然肃静下来。

那少女落落大方,向众人微微点头,一种高贵气质流露无遗,那方才招呼少年的小二,也忘了向厨房吆喝,便自上去打拱作揖献殷勤,那少年再也忍耐不住,伸手用筷子一夹伙计手臂低声道:“先替我端上面来。”

那伙计用力伸臂,只觉右臂有如一箍铁环套住,休想移动半分,那少年微微一运劲,伙计痛得冷汗直流,这时正当酒客高朋满座之时,他再痛也不敢高声呼叫,口中急得结结巴巴地道:“爷们放……放手,小的……小的……马上送面……送面上来。”

那少年手一松,伙计再也不敢逗留,向厨房走去了,口中却是嘀咕不清,边走边骂:“你小子真横,明儿生个大痔疮,包管满地乱爬,爷爷亲娘乱叫。”

那少女似乎瞧见这少年露了一手,向少年看了两眼,那少年眼圈一红,偷偷别过头去。

那少年独自吃面,口中淡然没有一点味儿,忽然街上蹄声大作,一队铁甲兵士拥着一个将军来到酒楼之前。

酒楼掌柜脸色大变,不知犯了何罪,他颤然站起,正待迎将下去,那将军飞身下马,身手甚是矫捷,直上酒楼楼梯。

众酒客虽感诧异,倒是绝不惊慌,要知西方自甘青总督安靖原镇守以来,吏治清明,政通民和,官民之间,极是相洽,是以众人虽见铁甲入楼,却是问心无愧,并未惶恐。

那少女秀眉一皱,悄悄地走到一处最不惹人注目的位子坐下,那铁甲将军甚是精明,他上楼来一眼扫去,只见角落处一人伏桌而睡,阴影将整脸整头遮住,当下大踏步走向角落,恭身道:“卑职天水将军史大刚,恭请小姐返回督爷府。”

那伏案假寐的正是先前上楼的轻裘少女,她见隐藏不住,只得扳起脸道:“史将军,是谁叫你来找我回去的?”

那铁甲将军恭恭敬敬地道:“督爷不放心小姐,李军师发下紧急军令,务催小姐返回兰州府。”

那少女嘟着嘴很不乐意,口中喃喃道:“偏偏李大哥多事,我跑出来散散心也要小题大作。”

她转身对天水将军道:“好啦!好啦!史大将军,小女子束手待擒,就请你缚着我双手,作为第一件功吧。”

那天水将军史大刚为人恭谨多礼,明明知道总督小姐是在说笑话,口中仍不自禁的道:“卑将该死,请小姐恕罪。”

那少女正是安明儿,她因其心突然不告而别,心中总觉放心不下,不由又私自行走江湖,想要打听消息,却不知西北各地战火立至,甘青总督因欲奇袭取胜,是以将此事极端保密,安大人得知女儿又独自离家,如是平时,他知爱女武艺不弱,保身大是有余,可是此刻一个失闪,那可是遗恨终身,是以李百超发了紧急军令,克令各地官府相助寻找安明儿。

安明儿似笑非笑的看着天水将军,众人见这掌管兵符的将军,被一个女孩子弄得没作手脚处,都不禁暗暗好笑。

安明儿无奈,只有怏怏跟着史将军而去,众酒客见那少女原来就是威镇西陲的安总督独生爱女,心中都暗道难怪如此高贵。

那少年却若未睹,吃了半碗面,摸出了一两银子,顺手抛在桌上,扬长而去,众伙计暗暗称奇,想不到这人穿得破蔽,出手倒是不小。

那少年走回旅舍,才一转角,便见那队甲士在客舍门前,他心中忖道:“难不成还有总督千金什么的在客舍中?”

他迈步进了门坎,走到所居院落,忽闻方才在酒楼上那少女道:“史将军,你寸步不离,简直把我比犯人还看得紧,我想休息一晚,等明儿一早走都不成,好,好,算你成,咱们这就起程,免得你大将军替我一个小女子守卫,折杀死我了。”

那史将军道:“小姐要休息只管休息,卑职明日亲自陪小姐回去。”

安明儿道:“你说得怪好听,你大将军喽,还有什么参将先锋喽,都守住这客舍,我一个人劳动这许多人,你瞧我能心安吗?”

她虽是不满之词,可是话音却丝毫不见凌厉,倒有七分像顽皮的小女孩向年老的祖父无理撒娇似的,那史大刚行武出身,要他攻坚破城,那是内行之极,如说要和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斗口,却大大不成,当下只道:“卑职叫他们都退下去,小姐好好休息。”

安明儿道:“史将军,您也好好歇歇吧!我答应你明早回去便回去,我安明儿从不说谎,谁叫我倒霉被你捉住了呢?”

史大刚低声道:“小姐明鉴,西北数省,近日便有大变,是以李军师焦急小姐离府他去。”

安明儿嗯了一声道:“有什么大变,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史大刚脸有难色,安明儿何等聪明,知他有难言之隐,便住口不说了,忽然想起一事,急道:“这天水城防是史将军你的部下防守了。”

史大刚点点头,安明儿又道:“请你替我打听一个人,我骑了青骢快马一路赶来找他,却是不见人影,这青骢马日行千里,只怕早就赶过了头,这人一定会东去中原的。”

史大刚道:“这个容易,天水为东西必经之地,只要小姐说出此人形貌姓名,小将一定不辱所命。”

安明儿喜道:“那真好极了,此人是个……是个……”

她忽然想到,自己要托史将军寻找的是个少年男子,一时之间,竟是沉吟难言,玉颊上泛起淡淡红晕,那史将军道:“此人姓甚名谁?”

安明儿鼓起勇气道:“这人是我一个……一个……亲戚……很亲的亲戚,是个……是个很……很标致的少年,他……他姓董,名其心。”

她很快的说着,好像是在交差一般,她第一次向别人吐露心上人的名字,心中又是快乐又是羞涩。

这人虽是她父亲部属,对她心事又是半点不知,可是她少女心性,竟是作贼心虚,大感不好意思。

那院中少年原本正想回房,听她说出董其心的名字,真是如雷轰顶,再也不能走开。

偏偏那史大刚没有听清,又自问了一遍,安明儿没好气的道:“董就是千里草那个董。”

史大刚应了,转身外出,那院中少年躲在墙角阴暗之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半晌作声不得。

黑暗中,他心中不住忖道:“董其心那里会有这等大官亲戚,这倒奇了,那总督小姐听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儿,难道是……是爱上了他不成?”

他心中激动沸腾,几乎不能自持,想破窗而入问个究竟,他呆呆站在墙角,也不知站了有多久,一阵北风,这才清醒过来,举步走向后院房中。

他内心感到恐惶不已,他曾发誓不再想董其心这个可恨的少年,可是一点也没办法,他心中想:“我这次单身跋涉几千里,我每天都提醒自己,要打听齐公子齐天心的音讯,可是我心底下不也渴望见见那薄情忘恩的人吗?江湖上人都说他作了卖国汉奸,真是千夫所指,我不是每夜都在替他担心吗?庄玲啊!庄玲!就是你不顾父仇原谅于他,他和人家千金小姐作了朋友,还能眼里有你这苦命孤儿吗?”

原来这少年正是庄玲,她乔装男子为了行走方便,她原为打听齐天心生死音讯而便离开北京,后来听说董其心投降凌月国,成了江湖上公敌,人人得而诛之,她竟不能自持,就这样迷迷糊糊来到西北,骑马西行,又想见着其心问个明白,又想永远不再见这负心仇人,心中这样反复交战,每天就如行尸走肉一般骑在马上,一路向西。

那齐天心公子,容貌高华俊雅是不用说的了,就是武功也不在董其心之下,而且诚挚坦坦,富可敌国,条件比起董其心胜过实多,庄玲昔日在洛阳和他交游,就如沐浴春风,亲切喜欢,她也曾暗下对自己说过,齐天心是最好的侣伴,可是少女初恋之情,却是深植难除,她又是痴情任性的脾气,若是平时无事,倒还分不出孰重孰轻,但若同时听到两人危难,不由自主对其心关怀得多些,可怜的齐天心,如果他知道自己全心全意第一次喜爱的一个少女,对另一人关心还比对他来得多,真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庄玲坐在床上,心中伤痛得什么也不能想,一种报仇的怒火从心中直冒上来,她血液中原有父亲庄人仪的阴鸷,只是本性还很善良,如果善心增长,自能将此恶根铲除,但如恶念陡生,却是如虎添翼,当下她悲痛之情一消,恼怒嫉恨之心大增,一时之间,头脑倒冷静下来。

她心中想道:“我总得想个法儿将这贱人除掉,好让董其心痛苦一辈子,可是瞧那贱人模样,武功不弱,要想个好计较下手。”

她心中转了几个转,忽然灵机一动,悄然走到前院,就在安明儿屋前窗外不远喃喃道:“唉!已经是正月初五日了,董大哥怎么还不来,岂不叫人心焦么,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她一边说一边耳目并用,注意四面八方,果然安明儿房内一阵窸窣,她知安明儿已听见她自言自语,当下又道:“这几天老是作噩梦,董大哥武艺虽高,可是他仇人遍布天下,尤其在这甘兰道上,董大哥说他有一个仇人,本事比他强得多,如果遇上了,真是不堪设想,唉!年前我劝他快回中原,他偏偏说什么要到兰州看一个姓……姓安的小姑娘,董大哥孤零零一个人,从来都是我行我素,这次竟会去看一个小女孩家,姓安的姑娘只怕万般惹人爱怜。”

室内安明儿听得甜美无比,安明儿心中忖道:“她所说的董大哥自然是董其心大哥了,那安姑娘岂不是我?原来他是专诚瞧我来着,董大哥,董大哥,你虽面嫩不好意思说出,这番心意我安明儿可是理会了的。”

她心中欢畅已极,几乎忍不住发出欢声,已听见窗外那人又自言自语道:“董大哥明明说好初二在此会面,我天天望穿门槛,却是人影全无,我们在腊月分手,到今儿已是半个月了,唉!如果他被仇人联手攻击,实在叫人担心,他虽想去瞧那安姑娘,人家知道他这番心意吗?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教我怎生得了?”

庄玲忧心忡忡的说着,彷佛其心危机重重,安明儿再也忍耐不住,一跃跳出窗子叫道:“你是董……董其心的朋友吗?你放心,我……我前几天还和他在一块玩。”

庄玲从墙角走了出来,安明儿一怔道:“你……你刚才不是在酒楼上作弄那酒保的人?”

庄玲微笑点头,她将头上方巾一拉,露出一头青丝来,月光下,庄玲虽是略具憔悴,可掩不住天生美丽,安明儿一惊之下,竟自呆了。

庄玲奇道:“小姐,你……你也认得我董大哥?”

安明儿满脸疑惑,她见目前这人是个女子,看来和董其心很有交情,心中虽然不悦,可是她到底是名门千金,岂可失了仪态,当下点头不语。

庄玲喜道:“小姐真的几天前和董大哥在一起儿?”

安明儿点点头道:“请问你是谁?”

庄玲笑道:“小女子是董……董其心表妹,姓庄名玲。”

安明儿道:“董公子与你约好在此相会吗?”

庄玲见她神色焦急不安,知她怀疑自己,想来其心定和她很是不错,庄玲心中一痛,强自镇静道:“小女子自幼父母双亡,我那表兄虽比小女子大不了几岁,可是自幼一直照顾小女子,真是无微不至,还胜亲生父母。”

庄玲见安明儿神色愈来愈是不善,她心中甚感得意,暗自忖道:“我先气气她再说。”

庄玲道:“我和表兄自幼未曾离开过,此次一别已是半月,我真是放心不下。”

安明儿心中道:“虽是至亲表兄妹,可是男女有别,这女子生得虽然不错,可是不识礼数,这种话说出,不怕人笑话?”

她愈听愈不是味儿,可是她是闺秀名媛教养,终于忍住不曾发作,庄玲望着天上钩月,自言自语又道:“不知董大哥到了何处,他晚上睡觉总是乱踢被子,唉,现下可没有人替他再三盖上,不知会不会受了风寒?”

安明儿冷冷道:“区区风寒,岂能病倒一个男子汉?”

庄玲故意气她,接口道:“小姐,你可不知道我表哥喽……”

她话未说完,安明儿挥手道:“天色不早,我可要去睡啦!”

庄玲故作一怔,随即道:“小姐不用多心,小女子自幼许配齐家。”

她此言太过露骨,安明儿大羞,心下却是暗喜,庄玲道:“小女子有个猜测,不知对也不对,小姐姓安,我表兄就是瞧小姐去的。”

安明儿这时才将敌意消除,闻言含笑默认,庄玲道:“小姐真如比仙子一般,又是总督千金,难怪我表兄倾倒如此。”

安明儿忖道:“你表兄岂是因为我是总督女儿而来瞧我?董大哥如此高雅,怎么他表妹这等庸俗?”

但听庄玲出言无忌,心中虽不恼怒,可是羞意难泯,一张嫣红嫩脸,一直低在胸前。

安明儿忽道:“我已吩咐天水将军史大刚注意令兄行踪,再令他传讯令兄,你与其在此苦等,不如咱们结伴返回兰州可好?”

庄玲沉吟一会道:“这样也好。”

安明儿便邀庄玲同宿一室,庄玲胸中暗藏阴谋,着意对安明儿奉承,安明儿人虽聪明,到底年青,只觉庄玲十分投缘。

次日一早那天水将军前来客舍,见着安明儿道:“卑将顷接军令,要去接应从关中运来之大军粮草,小姐见谅,小将派吴总兵护送。”

安明儿道:“我有手有脚又有骏马,史将军你军务忙碌,不必分兵送我,此去兰州又没有什么险阻。”

史大刚知这位总督小姐功力十分了得,想了想只得依了安明儿之言,可是依然派了一名军士快马在前,向沿途官府打招呼。

安明儿庄玲两人并马而驰,一路上早有地方官偷偷安排得妥贴,并不要安明儿费点心,行了数日,两人愈谈愈是融洽,庄玲心中却愈是阴沉,只待机会下手。

这日两人投宿,晚餐后两人谈论唐诗宋词,十分高兴,安明儿只觉庄玲见地甚是不凡,都和自己不约而同,不禁大起知己之感。

谈到中夜,安明儿疲倦睡去,庄玲抬头推窗一望,天空中半个明月,夜寒似冰,她在窗前倚立一阵,只感到无限空虚,想起前人词中“独自莫凭栏”的句子,心中真是哀伤悲凉。

那安明儿生于大贵之家,那曾有什么牵挂,这数日被庄玲花言巧语相骗,只道心上人其心对自己也是一片真情,但觉世间玩乐,人间并无憾事,容颜也更是焕发。

庄玲转身见安明儿睡得十分安详,嘴角还挂着轻笑,想来她睡前一定是心情愉快,多半是又想起与董其心这魔头共游之事,庄玲愈想心中大为嫉怒。

她用计和安明儿结识,便是要在安明儿不备中杀害,这几日和安明儿同宿同行,只觉安明儿实在不讨人厌,虽是颇多良机,总是往后推,自思机会尚多,何必急于一时。

忽然安明儿翻了个身,口中喃喃梦语道:“董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只要你有这个心,就是我死了也是愿意。”

庄玲听她梦中犹念念于其心,知她对其心钟情已深,那语气柔情密意,极尽相思缠绵,庄玲一咬牙,心中恶念陡生,抓出短剑,一步步走近安明儿。

她嫉恨之下,理智早失,一剑刺向安明儿胸前,才刺出一半,心中忽然想道:“这贱人正和董其心梦中相会,我这样杀了她,她倒甜甜蜜蜜死去,并无半点遗憾,我……我可不能便宜她,啊,对了,对了!我在她脸上划个十字,破了她如花似玉的容颜,让董其心这魔鬼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她心中恶毒异常,要知她这数年,长日里心中尽是爱恨交织,纠缠不清,也不知尝了多少愁苦,暗暗流了多少回泪,一个孤孤零零,真是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如今发现自己每日想上千百遍的董其心,竟然移情别恋,心中如何不恨?

她一剑向安明儿玉颊划去,忽然安明儿又转了个身,庄玲心中一震,只道安明儿已然醒转,慌忙将短剑塞入袖中。

安明儿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又是放心又是欢愉,庄玲松了口气,正待再度出手,安明儿蓦然叫道:“董大哥慢走,我跟你到江湖上去。”

庄玲一怔,只见安明儿双手乱舞,神色极是焦急,像是纵马赶前,过了一会,安明儿悠悠惊醒,她一睁睡眼,只见庄玲坐在床前,劈口便问道:“董大哥呢?”

庄玲知道今夜是不能下手的了,她心中气愤,口中漫然道:“小姐,你在梦中吧!”

安明儿这才从梦境中转了过来,心中只是“人去楼空”之感,她见庄玲目光灼灼望着自己,不由甚是羞愧。

庄玲道:“小姐成天尽想我那表兄,如果他回了中原,这场相思却又如何了得?”

安明儿道:“谁相思了?谁相思了?姐姐,你……你别乱讲成不成?”

庄玲见她羞容惭面,慵态大是动人,心中更是不乐,当下便道:“小姐,我有一个计较儿,保管你想不到的。”

安明儿知她又是取笑自己,便转脸蒙头再睡,庄玲又道:“听不听可由得你,我这个计较啊!可是十全十美之计,端的马上见效,灵验无比。”

安明儿忍不住掀开被角柔声道:“什么计较,倒说来听听看。”

庄玲道:“这个计较巧到极处,就叫‘釜底抽薪’,不对不对!该叫它一举两得比较好些!”

安明儿求道:“好姐姐,不要卖关子啦!”

庄玲一笑道:“小姐既和我表兄心心相印,想必定是早已有所安排了!”

安明儿知她会说到此事,口中连道:“呸!呸!你什么话都说得出,我……我……不爱听啦!”

其实她心中仍是愿意听,庄玲接着道:“我表兄一介寒士,小姐是千金闺秀,如要令堂总督大人答应,真是难上又难,难比登上青天也。”

安明儿忖道:“偏你胡说八道,爹爹对他倾倒已极,怎会不答应了?”

庄玲正色道:“如果私订终身,将来定是好事多乖。”

安明儿低声道:“我岂能做出这种事来,姐姐快别乱说。”

庄玲心中一喜,也不知为了什么,她问道:“那么家表兄也向小姐有所表示?”

安明儿摇摇头,随即想:“那不必的,只要他知我心,我知他心,又何必……何必……”

庄玲见她说得一往情深,心中恼怒忖道:“这就叫心曲相通了,哼,好歹要教你这贱人和那小子知道我手段。”

庄玲笑道:“小姐,我表兄虽是寒士,可是文武都臻上乘,令尊如能拔识他赏个什么官儿,一来可以留在兰州与小姐常见,二来……二来让他成就些事业,令尊自会另眼看待。”

她这话正是安明儿心中之意,此时听她娓娓道来,不觉怦然心动,安明儿忖道:“我心中早有此意,就怕说出来羞辱了他,其实自来英雄总是相识相拔,我爹爹对他岂止赏识,简直就是倾倒备至,上次姆妈在过年家宴中也曾提过,可是他像并不热衷功名似的。”

庄玲又道:“这一举两得之计,小姐你瞧如何?”

安明儿低头不好意思回答,庄玲话一出口,心中又大为懊恼,心中忖道:“我教她这法儿,毋看她那种心动模样,分明是要依计而行,我……我……岂不是……岂不是和自己为难?”

安明儿问道:“你……你表兄……对……对功名真的感到兴趣吗?”

庄玲笑道:“谁会对功名不感兴趣,那是违心之论,自命清高的假君子。”

安明儿道:“那也不见得,咱们谈天一谈就是好久,姐姐,你也去睡吧!”

庄玲笑笑也睡了。

次日两人愈行愈西,一路上军旅森然,大非平日太平模样,百姓不知是为何事,都暗暗担忧,但对镇西军安靖原一向视为擎天支柱,是以虽乱,市面仍是井井有条。

两人快马疾奔,又过了几天来到兰州府,守城参将见总督小姐安然归来,连忙迎出门来,安明儿带着庄玲往总督府走去,入了府门,庄玲只见总督府中气象雄伟,建筑虽不华丽,可是庄严深沉,也不知到底有多深,饶她自幼生于富家,但草泽之士,比起官家气势,自是大大不如,心中对安明儿又是羡慕,又是嫉恨。

安明儿引庄玲去见母亲,安夫人担心女儿身在外,此时得到通报女儿无恙归来,早就在内厅中等待。

安夫人一见安明儿便扳下脸道:“明儿你好大胆,你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节,偷偷溜到外面去玩,你爹爹要被你气得疯了。”

安明儿吐舌头道:“我出去散散心,怎么要如此兴师动众,一定又是李大哥捣的鬼,他一天到晚小心翼翼,真是,真是,真是……姆妈不是常说你江南家乡有句话‘吃豆腐怕刺’,李大哥正是如此。”

她一路上所见都是振甲雄师,明知有大事发生,可是口头上仍是强辩,安夫人轻叱道:“明儿你胡说什么,你李大哥也是你能说嘴的吗,看你爹爹回来要如何重重罚你一顿。”

安明儿耸耸鼻子道:“还请姆妈多进几句美言,饶过明儿一遭。”

她一脸满不在乎,似乎根本就没把母亲恫吓之言放在心上,安夫人沉脸道:“你爹爹怪我将你宠惯了,这回他脾气发得可真大,我不敢去劝,再说你无法无天离家也不讲一言半语,也实在太不成话,就让你爹爹痛打一顿也是好的。”

她说得严厉,可是掩不住嘴角带笑,安明儿装得很是害怕,连连顿足道:“这便如何是好,妈你得救我一难,不然……不然我只有又逃走了。”

安夫人明知她十分中有九分是在作伪,可是还真怕这宝贝女儿讲得出做得到,当下笑骂道:“你真要有这十分之一的怕你爹爹,那就好了,唉,我真悔不该答应你姑姑教你武艺,你武艺学成了,翅膀也长硬哪!爹爹姆妈那里管得住你?”

安明儿见母亲真的生气,连忙凑过去扶住母亲双肩央求告饶道:“明儿下次再也不敢了!”

安夫人挥手道:“别尽磨人了,你瞧咱娘儿俩尽管说话,冷落了这位姑娘,明儿,这位姑娘是谁呀,你也不向姆妈介绍?”

庄玲在一旁见安明儿向安夫人撒娇使赖,娘儿俩好不亲热,不由得呆了,她母亲早死后,这几年后杜公公伴她生活,一些心中的委屈再无人理会,此时见安夫人雍容慈祥,那是不用说的了,安明儿更玉雪可爱,也难怪母亲如此喜欢。

庄玲原来满是愤恨之心,这时想到自己母亲,心中不由一痛,怔怔然眼圈泛红,安明儿道:“姆妈,你瞧我真是糊涂,这位庄姑娘,是……是……董公子……董公子的至亲表妹。”

安夫人听了一惊,又仔细打量庄玲几眼,只觉她明艳皓洁,比起自己宝贝女儿并不少让,心中沉吟顺口道:“原来是董公子表妹,真是稀客,明儿,你要好好招待她呀!”

安明儿道:“董公子不久也要来的。”

安夫人道:“这样最好,兵荒马乱之中,还是府中比较安全些?”

安明儿道:“姆妈,你说什么?明儿一路来看到的都是大军衔枚疾行,到底为了什么?”

安夫人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你好好在府上陪着庄姑娘便是了。”

安明儿知母亲不肯说出此事只怕当真秘密,心想我要知道还不容易,等爹爹和李大哥相商之时,我偷偷倒挂在窗外偷听,谁也不知道的,要知安明儿武功出自九音神尼亲授,功力颇为不弱,轻功更是一等,在总督府中如论高来高去,只怕真的她为第一人了。

安明儿道:“姆妈你不是要到佛堂去吗?唉呀!快到午时了,姆妈真是对不起,打扰了你十几年的功课。”

她转身对庄玲道:“庄姐姐,我带你到寝室去,那里布置得很是清雅,你定是喜欢。”

她伸手搂住庄玲并肩出厅,安夫人心中忖道:“为了你这丫头,那还管得十几年功课?这姓庄的姑娘是董公子的表妹,人又生得惹人怜爱,明儿天真无邪,心无城府,看来对董公子钟情已深,爱屋及乌,是以和庄姑娘交好。”

她转念又想道:“明儿一生在父祖膝前,世情真是一窍不通,瞧她对庄姑娘亲热要好,没有一点怀疑之意,明儿,明儿,万一庄姑娘是董公子爱侣,唉……”

她愈想愈是担忧,她知女儿生性虽是随和,可是眼界极高,如今一心一意爱上那姓董的少年,如果不能成功,后果真令人不敢想象。

其实她那里知道,庄玲施诡计骗安明儿,表明身份,已释了安明儿之疑,那安明儿虽是天真无邪,可是女子吃醋善疑原是生性,安明儿人是洒脱,却也不能无此天性,她作母亲的永远只把儿女当作几岁的小娃儿看,却也太低瞧安明儿了。

安明儿和庄玲走到后面寝室,安明儿指指前一径一排房子道:“大年初一,你表哥就住在那里。”

庄玲漫声应道:“是吗?”

安明儿道:“你表哥真是了不得的人,又好脾气,唉!从前……从前我初认识他的时候,对他很是不好,他也不生气,倒是我自己不好意思了。”

庄玲道:“他脾气是好,从不发脾气。”

心中却寻思道:“你那里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他脸上永远是那样,你打他、骂他、辱他,他还是这样,你掏心肝给他,他也是这样,只有……唉,只有上次分手,他……竟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当时我再也控制不住,唉……我尽想这些干么?”

安明儿又道:“我对他很凶,他一定以为我是个坏脾气姑娘,可是他……他仍关心我来看我,我知道他很不愿显露武功,可是见我被人欺侮了,却不管一切上前帮我。”

她一直没将心事向人倾诉过,就是母亲也只是讲了几句,这时碰到庄玲,既是心上人之表妹,最重要是已许配别人,是以无丝毫顾忌将心上话向庄玲说出。

庄玲听她说得款款情切,眼前就好像看到董其心正在向安明儿深情凝注,不由嫉妒之心大炽,心中啐道:“他这样是因为你生得美了?还是因为你是有钱有势的千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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