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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貌假情真

只听得那黑漆漆的深洞中,姓姜的道:“瞽目神睛唐大先生请恕姜某被锁深窟,不能上来见礼。”

唐君棣道:“姜六侠何出此言,唐某人毕生敬佩的便是贵帮十侠这等热血汉子,姜六侠昔年断指全信的故事曾叫唐某热血为之沸腾,咱们虽乏一面之缘,却是神交久矣。”

地洞中传出一声叹息!

“唉,只是姜某这一生是完了——”

唐君棣岔开道:“姜六侠,你可知道贵帮金八侠已经过世了么?”

深洞中姜六侠一声嘶然惨呼:“什么?唐兄你说……”

唐君棣道:“日前在扬子江上,金眼雕金八侠临终叫唐某将一物交给姜六侠——”

洞中姜六侠道:“唐兄为敝帮之事奔波,姜某在这里代蓝帮主谢了……”

唐君棣道:“姜兄何必言谢,倒是金八侠交给在下之物,在下依金八侠之言寻访到此院附近之时,忽然被五侠七剑中的蓝白黄三人阻拦,唐某不才,激战中遭暗算,被毁了一条胳膊,那……金八侠所托之物亦被夺了去……”

他说到这里,洞中姜六侠道:“唐兄义薄云天,竟为咱们之事遭人暗算,废了一条手臂,姜某真肝脑涂地无以为报,他……他日若是——”

他原想说“他日若是碰着蓝白黄三人必要报仇”,但是忽然想到自己被困于此,如何能出得去,是以说到这里便猛然顿住了。

唐君棣慨然叹道:“只是唐某未能达成金八侠临终所托,实是惭愧不已——”

姜六侠道:“唐兄若是再说这话,叫我姜某何颜偷生,今生此世,只要姜某人能有脱难之日,唐兄有事姜某便是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

唐君棣道:“唐某虽失了金八侠所托之物,但是此时天赐良机,正好藉此机会助姜兄脱险——”

洞中姜六侠长叹了一声,那声音宛如一个垂死的叹息,在黑暗中显得好不凄凉,只听得他道:“唐兄美意可感,只是——只是——”

唐君棣急道:“只是怎么?”

姜六侠道:“只是在下被紫金锁链穿了琵琶骨,眼下只是一个废人了!”

唐君棣听了这话,全身不禁一紧,凡是练武的人听到被穿了琵琶骨便如同听到被判死刑一般,唐君棣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姜六侠也没有说话,于是立刻沉寂了下来。

过了一会,唐君棣忽然道:“姜兄,敢问贵帮金弓萧五爷如今侠踪在何方?”

姜六侠道:“萧五哥么——你到山西临汾……”

他话声还没有说完,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唐君棣的身后响起:“好个山西临汾,你们还没有谈够么?”

唐君棣是四川唐家仅存世上的高手,他双目全瞎,却有“瞽目神睛”的别号,那完全是赞誉他耳力之佳,几乎可以完全代替双目,这时他虽一面与姜六侠交谈,其实耳听四方,便是落叶掉针之声,亦不能逃过他的耳朵,此时被人潜到十步之内,居然没有感觉,这一下可把他惊得几乎要失声而出了。

唐君棣身法如电,他是侠义本性,立刻伸手先抓其心,要想把他藏妥安全之地,但是令他吃惊的是他一把抓了个空,其心竟然无声无息地不在原地了。

唐君棣低呼一声:“小兄弟——”

却是无人回答,唐君棣猛然向后一个翻身,他双足不见转动,身形却如一只鼓风而上的纸鸢一般,扶摇而上。

黑暗中一个人飞快地窜了出来,他脚下穿着软橡皮的快靴,真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只听他大喝一声:“站住!”

紧接着便是虚空一掌飞出,掌风强劲,呼呼作响,唐君棣身在空中,反手一掌拍下,只听得轰然震响,唐君棣身若游龙,如同一个弹丸一般飞起五丈之高,一个翻身,便到了高墙之外。

黑暗中那人一个快步赶到,向着深洞中喝道:“姓姜的,方才那人是谁?”

洞中姜六侠冷冷地哼了一声,不作答复,那人厉声道:“姓姜的,老夫劝你放明白一些,快告诉老夫那厮是谁?”

姜六侠沉声道:“杜良笠,你逞的是哪一码子威风?方才那位仁义大英雄的姓名怎能告诉你听?怕你脏耳听了去玷辱了人家的英雄名声!”

微光之下,那人银须根根可数,正是那杜老公,他怒哼了一声,狠狠地道:“姓姜的,你别以为老夫不知道那人是谁,嘿嘿,老夫从他身法上看不出是谁么?”

姜六侠哈哈大笑道:“你既知道何必问我?”

杜老公一顿脚,不再言语,他关好了地洞,转身走了出来,暗暗赞道:“姓姜的委实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唉,看不出一个叫化儿帮会,却全是如此英雄人物!”

这时,人声传来,几个大汉跑了过来,叫道:“杜老,出事了么?”

杜老公道:“没有,没有,你们快回去,各自留神!”

这时候,董其心的睡房里,其心在黑暗中摸上了床,他暗暗自语道:“好险呀好险,方才我若是招呼唐瞎子一道逃走,那就一定会被杜老公发现了,希望唐瞎子能逃走……”

他把被子扯了一扯,睡在床上,这时,门外有人走过,他听见那个浓重鼻音的声音:“杜老,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老公的声音:“我发现的时候,有一人正在和姓姜的谈话,他们谈什么就没有听真了。”

那鼻音道:“是丐帮的么?”

杜老公道:“那就难以断定了。”

那鼻音道:“那厮跑了?”

杜老公轻嗯了一声。

屋内,其心也轻轻吁了一口气。

小玲觉得生活愈来愈是无聊,她每天练练轻功,遍山漫野的跑来跑去,在主人离家前,曾经再三吩咐杜公公要好好服侍这娇女,可是小玲怎会听这老人的话,尽管杜公公再三向她说好话,请她别乱跑,免得晒黑了,回来主人大发脾气,小玲仍然我行我素,不理杜公公近乎哀求的劝说。

这日她从山中回来,手中提了两只雉鸡,一进门看到董其心正在园中除草,她瞧着其心便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以为其心定会上来看看自己的猎物,因为那野雉毛色五彩缤纷,委实漂亮,谁知其心只漠然的瞥了一眼,又一心一意的拔草。

她心中大不高兴,走近其心道:“喂,你看这雉鸡有几斤重?”

其心站起身道:“小姐您好!”

小玲噘嘴道:“你这人耳朵聋了是不是,我问你这只鸡有多重?”

其心瞧了瞧道:“总有五六斤吧!”他说完又蹲下身来拔草,小玲点点头道:“算你还有几分眼色,喂,拔草是很有趣的么?”

其心未答,小玲忽然气道:“好啊,你既然这等爱拔草,明天把我后院的野草全给清理干净,如果我发觉有一根未拔,你可小心了。”

其心抬头看看小玲道:“是,小姐!”

小玲呆了一会,怏怏而去,走了很远,跨过花园圆门,又回头看了其心一眼,只觉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样子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再也想不到他会是这么一个大笨童。

小玲把雉鸡往厨房里一放道:“晚上我自己来烤,把鸡毛替我好好拔下留着。”

她说完便回到房中,心中忽然无聊起来,怔怔出了一会神,不由又想到其心那专心一致的模样,她心中忽生奇想,忖道:“他年纪比我还小些,怎么一点也不爱玩,我觉得好玩的事他竟无一点兴趣,真是一个怪物。”

她转念又想道:“我三番四次寻他霉气,他并不生气,好像一个木偶似的,哼,他又敢怎样,我告爹爹他可受不了,一个小佣人有什么稀罕,要他走路他便得走。”

她想到爹爹快要回来了,又高兴起来,她大声叫道:“老五,把烤架放在后院里,我可要好好烤这两只鸡,真肥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新月初上,小玲在熊熊的一堆柴火前烤着她的鸡,老五不时添柴驱烟,生怕熏呛了这娇养小娘娘,过了一会,鸡肉渐渐烤熟了,透出阵阵甜香,老五笑口大开,那满布皱纹的脸更深刻了,他不停的说:“小姐真好本事,老五就是十里之外,也能闻得这香味,垂涎不已,赶来求食。”

小玲虽顽皮好动,可是这烹饪之术却极高明,她也以此自豪,当下笑道:“谁像你这馋鬼,好像几十年没吃过东西一样。”

这时候其心已跑到后院拔草了,那鸡香扑鼻,惹人食欲,其心心中忖道:“香是够香了,可是火功太急,如果用酱和姜再抹上几次,把火弄小些,肉一定更酥些。”

他瞧瞧小玲,火光映得她圆圆小脸一半通红,一半阴暗,神采极是生动,正在此时小玲烤好了鸡,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和他相接,只见他还在拔草,小玲想起刚才的命令,心中有一丝歉意,可是见其心那毫无怨尤的平静脸色,她又觉得气往上冲,很不开心,她暗自忖道:“你别以为什么都不在乎,我偏偏要你在乎。”

其心低着头,再也没向这边看一眼,小玲觉得无味,她见老五和杜公公都眼睁睁望着那烤熟之鸡,便用手拉开,将一大半掷给两人,自己只留下一只鸡腿,杜公公老五连忙躬身谢赐。

小玲吃了两口,便不想再吃,她本来兴致极高,可是忽然之间,只觉意兴阑珊,那两个老人狼吞虎咽,吃得不亦乐乎。

她把剩下的鸡腿随手抛在火中,忽然嗅到小花衫上有股油腻味,便回屋去洗浴换衣。

月亮渐渐上升,微风清凉,小玲推开窗子,她换上了一袭淡绿色行衫,十分合身贴切,她年纪虽然幼小,可是自幼练武,身材长得极为均匀,迎面晚风吹动裙带,婷婷玉立。

她见院里远处还有一个黑影,她心念一动便施展轻功走了过去,那个小佣人董其心还在拔野草,她站在其心身后很近,见其心丝毫没有发觉,不禁甚是得意,她正待大喝一声吓他一跳,忽然听见其心自言自语道:“今天差不多了,明天一定能清理干净,免得被小姐责骂,说不定会被辞退。”

他用步子量着剩下的面积,走到院中假石山后,小玲听得真不知是何滋味,她心中想:“我真是这么凶恶的女孩么,这姓董的小笨人真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能够如此忍气吞声的倒数他第一,如果是我呀,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偏他相貌堂堂,却一点男子气都没有,可怜可怜。”

她虽这么想,可是内心毕竟有些不安,忽然一股甜香从假石山后透出,小玲暗忖道:“小笨人不知在烧什么?味道倒怪不错的。”

她闲着无聊又轻手轻脚的闪在石山旁,只见小笨人捧着一个烤好的红薯,正津津有味的吃着,脸上露出无比的安详和满足,那样子比一个大人还要沉默。

小玲想道:“他真容易满足,瞧他自得其乐也有趣得紧。”

她见其心兴高采烈吃着,不禁也感到那烤红薯是美味食物,她又不好意思向小笨人讨来吃,她灵机一动,沉着脸走了出来,冲着其心道:“喂,你哪里偷来的红薯。”

其心转过身来,并无半点惊慌之色,他说道:“上次老五把他种的红薯给小姐,小姐嫌它不甜便把那一袋不要了,小的见丢了可惜,这便收了起来。”

小玲冷冷道:“谁说我不要了,哇,你胆子不小啦,竟敢偷吃我的东西了。”

她口中说得极是严峻,心里却正相反,她不住观看其心脸色,其心装得胆怯地道:“小的以为小姐不要,这才敢拿来吃。”

小玲摇手道:“算了算了,下次再拿我的东西可不饶你。”

其心垂头不语,他把另外几个烤好的红薯双手捧给小玲,站起身来装得满面羞愧一言不发的走了。

小玲怔怔捧着烤红薯,忽觉自己被人羞辱一般难堪,她怒声叫道:“给我站住。”

其心转身站住,小玲气得满脸涨红,可是也说不出任何理由来责骂其心,其心结结巴巴地道:“小姐,你……你……有什么吩咐?”

小玲瞪着大眼,半晌才骂道:“喂,小笨人,你敢生我的气么?”

其心惶然道:“小的怎敢。”

小玲道:“那你怎么把这红薯都给我?”

其心答不出话来,他想了半天道:“小的已经吃饱了,是以还给小姐。”

小玲跳脚骂道:“好啊,原来是你吃剩下不要的了,你的谁稀罕啊!”

她边骂边就把好的山薯用力摔在石山上,摔得稀烂,其心眼中神色微变,只一刻间,又恢复没事的样子,悄悄地走了。

小玲气犹未消,她摔完了红薯,发现其心已走得无影无踪,她忽觉气愤大消,好像是做错了一件事一样,不知何时眼睛一热,流下眼泪来,但她口中还喃喃道:“小笨人敢欺侮我,明天就叫他滚蛋。”

她站了很久很久,觉得心身交瘁,便回房睡觉,第二天又是个好天气,枝头鸟语花香,她被黄莺儿啼声唤醒,精神焕发,昨晚上不愉快的事已经忘得干净。

她吃过早饭,对杜老公道:“我今天要去打猎,要几个人替我提猎物去,杜公公,你陪我去。”

杜老公道:“小姐,你就歇歇好吗,明儿主人就要回来,老奴还有很多事要做,不然一定陪小姐去。”

小玲不悦道:“什么大不得的事,难道比我打猎还重要。”

杜老公对这小姐可没办法,他赔笑道:“就叫老五跟你去提猎物好了。”

小玲摇头道:“老五笨手笨脚,那怎么成,我一跑快他便跟不上。”

杜老公神秘一笑道:“老五真的如此笨么!小姐你走慢一点不就得啦!”

小玲道:“他嘴太多,跟在后面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这个我可受不了。”

杜老公好生为难,他想了想道:“小姐你怕啰嗦,小人现倒有一个人跟去是最适合,就是小姐老是和他生气,这也不妥。”

小玲心知杜公公所说的是小笨人,她心中忽发奇想,如果和小笨人一块到深山去,那时猛兽多得很,小笨人一定怕得不得了,再也不能保持平常那副气人尊容,她想到此,不由怦然心动,对杜老公道:“好啦,即然没有人跟去,便叫小笨人去算了。”

杜老公叫过其心,吩咐道:“好好服侍小姐,免得老奴挂心。”

其心茫然答应,小玲非常高兴,她向其心招手道:“喂,快点准备,咱们这就动身。”

其心点点头,飞快从室中取来小姐的弹弓和箭袋,又牵过一只大狗,小玲见他做事伶巧,心中竟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其心跟在小玲身后往山上翻去,小玲不敢放快脚步,怕将其心拉下,其心背着箭袋,身子挺直,颇是神气,山径上遍是野花,空气很是新鲜,其心只觉精神大振。

小玲道:“再走不远就是狐狸出没之地,你紧跟着我,不要被狐狸伤了。”

她伸手要过弓箭弹弓,放出大狗前行搜索。

走了一会,山势渐渐陡险,两边石壁如刀,脚下是松散的沙砾,两人愈爬愈高,回首来路,已在白云之中,小玲怕其心失足跌下,她回头道:“喂,你看清楚我踏脚的地方再上,石头松得紧。”

其心点点头,小玲又继续往上翻,其心始终跟在后面,她不禁暗暗忖道:“这小笨人看来文弱不堪,其实脚程倒还不错。”

忽然那大狗从斜径远处奔向前,汪汪大叫,小玲喜形于色叫道:“老黄发现狐狸了。”

她两脚一点,身形已拔了起来,落在一块突起大石上,唰的一声抽出一支长箭,扣在弦上,其心手足并用也爬向大石,离顶还有数尺,他正待运劲撑上,忽见一只又白又嫩的小手伸了过来,他抬头一看小姐面色和悦的望着他,示意要他抓住手拉他上来,其心心念一动,已经用力翻上大石,小玲见他不要自己拉,心里很不高兴,忖道:“别神气,待会碰到猛兽,瞧你是不是吓个半死,抱住我不放,要我救你。”

她想到这,脸一红,但闻犬声愈来愈近,斜径上沙尘滚滚,她定眼一瞧,数只狐狸被老黄在后赶得飞奔,她略一比试,唰的一箭射过去,当先一只大狐狸应声倒地,其心到底童心未泯,心中一乐,忍不住拍掌叫好。

小玲大是得意,侧身又是一箭,又射倒一只,其心暗暗忖道:“这女子虽然骄傲自大,可是也颇有几分真才实学。”

这时阿黄已把一只狐狸边咬边拖弄了过来,其心道:“这狐狸皮色不错,倒可做件皮裘。”

小玲见他喜上眉梢,自己也跟着愉快了,她从未见过小笨人其心如此开朗过,便笑道:“喂,你喜欢这狐皮,回去叫老五他们剥下送给你,也好过冬。”

其心道:“小人怎敢穿如此贵重之物,如果小姐穿起,一定很是……很是……”

他忽然想到自己和小姐身分有别,一句话又缩了回去。

小玲追问道:“你说我穿了会怎样,像一个野人是么?”

其心嗫嗫答道:“小姐穿起来,一定……更加……更加好看……好看了!”

小玲笑道:“你也知道什么叫好看,我只知你呆头笨脑什么也不懂,每天那副样子,好像别人都欺侮你似的。”

她听其心赞她,本来很是高兴,但一瞧他那生怕说错话的样子,不禁觉得他可怜可笑,但他是称赞自己美丽,又不便发作。

其心爬下山石,把两只死狐狸绑在一堆,拔出柴刀想砍一根枯枝挑起,小玲道:“就放在这里,等回去时再叫杜公公派人来抬,这两只狐狸总有百十斤重,你能成么?”

其心回首望了她一眼,便将两只狐狸藏在石缝隐密之处,小玲道:“今天运气很不错,才一进山就猎到两头野狐,再往前走走,打些野兔回家吃。”

其心道:“小姐,现在日已过午了,小的看小姐最好不要走远,不然天黑之前可赶不回哩!”

小玲白了他一眼道:“如果不是你这小笨虫跟着累赘,我只消一个时辰便可赶回家去。”

其心羞愧不语,小玲心想他一定饿极才会说出这话,心中一软便道:“好,吃过东西便回去。”

其心连忙打开干粮包,里面鸡肉鱼蛋十分丰盛,他将一盒盒食物放在小玲面前,竟然有十来盒之多。

其心拣了两个馒头,退到一边啃食,小玲叫道:“喂,你怎么不吃菜?”

其心道:“小的怎敢与小姐同席。”

小玲忽气道:“哼!嘴上说得好听,你心里捣鬼,别当我不知道,你心里一定在说‘这样小气的小姐,又凶又恶,我才不和她一起吃哩!’是也不是?”

这句话正说到其心心坎中,他暗暗想:“你既知道便好,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女子,很难得到别人好感。”

小玲见他神色不变,简直就好像给她一个默认,她大发脾气,把食盒一个个踢翻着道:“你不吃我也不吃,这下又称你的心了吧。”

其心将没有沾灰的菜肴慢慢拣回食盒,他轻轻叹息道:“这样的好菜,丢掉不嫌可惜么?”

小玲跳脚哭道:“你气我还嫌不够……不够?我要丢什么就丢什么!”

她抬脚又将食盒踢翻,她此刻已忘了小姐的身份,竟像对一个伴侣撒娇放赖,无理取闹。

其心这人天生城府极深,算计深沉,就是见不得女人落泪,他收起食盒,口中安慰道:“好,好,小姐不吃便不吃啦!”

小玲取帕擦干眼泪,沉着脸道:“再往前走。”

她气其心不过,她人天真,以为如此其心定会害怕赔罪,其心站起身来,背起背包,并无为难怯苦之色。

小玲成心与其心过不去,展开轻功往前便赶,其心在后面跑步赶着,但小玲家学渊源,轻功不弱,不一会便把其心抛在后面。

其心神秘一笑,忖道:“小姐脾气真大,将来谁要做了她的丈夫,这一生一世可有苦头吃了,我还须要忍耐下去,等这次主人回来,再慢慢打听那事。”

小玲跳跃了一阵,心中气愤略平,停步回首一望原路,其心还未跟上,她暗自得意忖道:“这下小笨人可苦了,一路上再走出个什么野兽的,哈,小笨人不吓得大喊小姐救命才怪哩!”

她等了半天,还不见其心到来,又有点担心起来,小笨人手无缚鸡之力,如果真的遇上野兽,那可准糟,她仰首来路,正待跃高观看,忽见小笨人吃力万分的向这边跑来。

小玲心一放又有些不忍,其实她以小姐之尊,其心只有唯诺听命,可是其心愈是对她恭顺听命,她愈觉得不高兴。

其心气喘喘道:“小姐走得真快,小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小姐影子也瞧不清。”

小玲哼了声,本想说道:“谁像你这笨童。”但一见其心唇红齿白,脸上热得通红,实在不惹人厌,便住口不说了。

其心歇了会又道:“小姐,还要往前走么?”

小玲吓唬他道:“何只往前走,还要翻过这山头哩!”

其心默然,并无求情之意,小玲长身一拔,正想立足一个突出的石块上,忽听其心大叫道:“小姐,那石下是虚的沙土,快别落脚。”

说时迟,那时快,小玲已一脚踏在石上,只觉脚一软,身子下垂,下面是万丈深渊,茫茫不能见底。

小玲身子一偏,双手往崖边另外数块突出之石抓去,可是差了半尺,她低头一看,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这时才感到真正害怕,她紧闭住眼,连呼救都呼不出。

蓦然,她觉得身子一实,她睁眼一瞧,不知何时其心已把她紧紧抱住,她一怔,忽见其心彷佛受力过大,站不稳身,两人一起滚到地下。

她惊魂甫定,只见其心面色惨白,似乎极是害怕,她心里本在奇怪小笨人怎有这么大能耐,将下垂如箭的自己一把救了上来,可是一见他那惨相,不由暗叫侥幸不已,她忖道:“定是命不该绝,鬼差神使被这小笨人捞着了。”

她想到其心定是不顾性命的救自己,不禁感激的望了其心一眼,其心似乎神智未清,还紧紧抱着她两肩。

小玲道:“喂,多谢你啦,救了我性命。”

其心仿若从梦中惊醒,他忙道:“哪……哪里……小姐你没事吧!”

其实他心里在想:“刚刚要不是故意跌了一跤,这鬼灵精的小姐一定看穿我了。”

小玲听他第一句话便问自己的安危,心中大受感动,她低声道:“喂,你舍命救我,你一点武功都不会,难道不害怕么?”

其心想了想不知如何回答,小玲知他口齿笨拙,又柔声道:“你……你……因为看着我危险,就不顾一切的救……救……我么?我……我真不知怎样感激你。”

她双眼迫着其心,她用问语说出自己的希望,其心见她面带羞涩,神色却是迫切希望,他茫茫点头。

小玲面带喜色道:“我……我一定要……要好好报答你,我叫爸爸升你作小管家可好?”

其心摇摇头,小玲见他脸色冷淡,她急道:“我知道你很是……很是讨厌我,我真不应该常常欺侮你,其实……其实呀……我……”

其心冷冷道:“小的是仆人,怎敢生小姐气。”

小玲心内一寒,声音已有哭音,她说道:“喂,你是……你是永远不肯原谅我了!”

其心这人虽则深沉,可是小玲步步逼着,他年纪到底太小,对应付这种情感之事,一时之间还是不知所措,他喃喃道:“世界上难道有永远不能原谅的事么?”

小玲喜道:“那你是原谅我了,我……我常常捣乱,只是……只是想和你好好地谈谈天,和你好好的玩一下,你……你……你却装……得什么也不懂,你……你当我是真的给你气受么?”

其心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小玲脸色羞涩嫣红,她年事虽然尚幼,可是向一个男孩要好,一种天性害羞使她头低得下下的。

其心缓缓道:“天色不早了,小姐,咱们回去吧!”

小玲默默忖道:“我只想吓唬他,看看他的真心,想不到差点送了命,我难道是真想吓他么,其心,其心,你太不知我心了。”

她脸红得像盛开鲜花,这时候,阳光正斜斜洒在她秀发上,金色迷人。

天刚破晓,旭日好像一轮熊熊火球被万朵祥云托了上来。

其心拉开了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在穿衣,忽然他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

那像是杜老公的声音:“这位先生,你说话可得要仔细些呀——”

一个宏亮的声音道:“老夫在林子里白转了七八圈儿,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你不让老夫进去么?”

杜老公道:“这就奇了,咱们这儿一不是酒家,二不是客栈,你老先生怕是喝醉了酒吧——”

那宏亮的声音道:“你们别斜着眼打量我这条断胳膊,莫说老夫还有一条臂膀,便是两条臂膀都没有了,凭你们么——嘿嘿——”

其心听到“一条臂膀”四个字,惊得一翻身爬了起来,匆匆穿好了衣服,用手捧起一手冷水往脸上一浇,便算是洗了脸,他飞快地跑出房屋,拿起一个竹扫帚便跑到大门边上去打扫草地。

他心中以为是唐君棣来了,岂料跑到门边偷偷一瞧,原来竟是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儒生,一条袖子系在腰带间,分明是个断臂。

其心不禁怔了一怔,只见杜老公摸了摸颔下白髯,居然并未发作,只是和平地道:“先生若是要投宿,对不起,咱们这儿没有空房屋。”

那老儒生仰天笑道:“老实地告诉你吧,老夫来此,问你要一个人——”

杜老公道:“什么?”

那老儒生一字一字地道:“老夫问你要一个姓姜的人!”

杜老公面色阴阴如常,干咳一声道:“先生弄错了,咱们这里哪有姓姜的人?”

那老儒生走进一步,说道:“是么?”

杜老公脸上丝毫没有表情,生像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也不知他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忽然他挥了挥手道:“先生既是没有地方住宿,咱们设法腾出一间房子给先生将就着歇歇罢,请,请。”

那儒生居然毫不客气,大踏步走了进来,杜老公领着他走到院中。

忽然,又是一阵嘈杂声从门口传来,杜老公不禁双眉一皱,停身回头——

只听见一个雄浑的声音吼道:“你们这些奴才都与我滚开——”

杜老公走向门口,只见一个虬髯大汉立在门口,背上斜插了两柄长剑。

杜老公大步走上前去,只见一个庄中的大汉上前喝道:“哪里来的疯汉,快快滚开——”

说罢便一伸手,猛可疾如闪电地点向那虬髯大汉的腰眼,这庄院中的大汉身着布衣,完全是一副仆奴的模样,然而此时却是出招如电,指尖划空宛如铁笔,显然是个点穴的名家。

那虬髯大汉体似铁塔,可是闪动之快令人乍舌,他一缩骨,欺身跨步,单掌微微一翻,五指已搭在那人腕上——

“啪”的一声,两人竟是各自迅速分开,虬髯大汉缓缓退了一步,低目一看,虎口上一道青紫色,他抬头大笑道:“哈哈哈,大名鼎鼎的‘言门铁指’什么时候做起别人的看门奴才来啦?”

那庄中汉子面色由红而白,由白复红,这才敢开口道:“阁下好掌!”

杜老公道:“若是老朽老眼无花,阁下可是姓熊?”

虬髯大汉仰首大笑道:“不错,在下熊竞飞!”

大门旁少说有十来个汉子,一听到“熊竞飞”三个字,每个人都露出惊色,可见得这十多个庄汉竟然全都是武林人物。

杜老公拱手道:“失敬,失敬,熊大侠红花剑乃是武林中剑术宗师,侠驾舍下,真乃寒舍无上荣幸,快快请进。”

熊竞飞拱手道:“阁下尊姓?”

杜老公道:“老朽姓杜——”

熊竞飞双目凝注杜老公,缓缓走上两步,蓦然一个欺身,飞快地向杜老公腹下按到——

这一招事起突然,熊竞飞是剑术名家,那出招之快委实令人乍舌,杜老公惊呼一声,猛可飞起一脚。

熊竞飞退了三步,拱手道:“二十年前誉遍江南的杜良笠原来躲在这里,呵呵,自古道:‘良禽择木而栖’,杜老先生选了这么个好所在,替人当起护院来了,呵呵……”

杜老公夷然微笑,淡淡地道:“熊大侠豪气令人心折。”

熊竞飞道:“日前在下在三十里外的森林中碰上了‘瞽目神睛’唐君棣,他碰上在下便瞎头瞎脑讽刺了在下一大顿,熊某好比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弄了好半天方才明白原来唐君棣被五侠七剑里的蓝白黄三人偷袭废去了一条手臂,熊某问他在哪里受的伏,他说便在这附近,熊某转了八九个圈了方始寻到这里,哈哈,快叫蓝白黄三人出来见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继续道:“敢问黄蓝白三位也在此地替啥看人么?哈哈哈……”

杜老公双眉一扬,朗声道:“熊大侠,你是弄错了,咱们这里哪里会有五侠七剑中的大人物?你当真是弄错啦……”

就在此时,忽然门外又走来两个人,那两人却是长得十分秀俊的书生。

两个书生走到门口,左面的道:“小生想要请问一句——”

杜老公道:“不敢,相公有话请问。”

那书生道:“听说丐帮的金眼雕在扬子江上死在唐门毒药暗器上,而瞽目神睛唐君棣又在贵庄上让人毁了一条胳膊,可有这么一回事么?”

杜老公心中暗暗惊骇,他口中却道:“哪里有这等事情,咱们主人是隐退的朝庭大员,哪懂得什么金眼雕瞽目神睛什么江湖汉子的事情?”

那书生道:“是么?”

两个书生互相打个眼色,便站在门边不再言语,却也不肯离去,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杜老公心中犯了疑,正要说话,忽然不远处又走来了两个人,只见那两人羽扇长衫,举步如飞,竟是两个青年道人。

两个道人走到门前,一眼便望见了熊竞飞,两人怔了一怔,稽首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熊大侠,咱们又碰上啦。”

熊竞飞哈哈一声道:“两位道长远巴巴地从武当赶来,莫非有意在追踪熊某么?”

左面的道人道:“熊大侠又没有拿咱们武当的东西,干么要怀疑咱们追踪?”

熊竞飞附掌大笑道:“哈哈,熊某说你不过。”

那道人拱手道:“敢问一声,唐门的‘瞽目神睛’可是死在贵庄上?”

杜老公暗怒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看来是越说越不像话了,方才那书生还说唐瞎子伤在咱庄上,这回儿这道士干脆说唐瞎子死在咱们这儿了……哼——”

他冲口道:“道长怎生称呼?”

左面的道:“贫道张千岗。”

右面的稽首道:“贫道曲万流。”

杜老公身边那与熊竞飞斗了一掌的汉子忍不住了:“闻说武当周道长那年与昆仑掌教之战又是平手而归,天下英雄没有一人有福目睹,不知此说确也不确?”

张千岗道:“武当昆仑掌教之战,结果一如往年。”

这时那门边站着不肯走的两个书生一齐冷笑一声,斜望了杜老公一眼,敢情方才杜老公说他们是隐士之家,不懂江湖武林,现在这庄汉却是满口武林掌故,岂不自相矛盾?

这时间里,其心悄悄背过脸去,躲到一棵大树下拔草,他怕让张千岗和曲万流认了出来。

杜老头对着两个道长微微一笑道:“道长们言语好生令人费解——”

曲万流道:“咱们只问问唐君棣可是死在贵庄里?”

杜老儿心中火了起来,他冷笑道:“莫说没有道长所说的事,便是有,又与两位出家人有什么相干?”

曲万流哑然一怔,说不出话来,张千岗干笑一声接道:“怎么没有相干?咱们要寻着唐先生的尸身,为他……为他……嘿,为他做几天道场,嘿嘿,做几天道场……”

两个书生险些笑了出来,这个道人信口搪塞,胡说八道,也亏他扯得出来,瞧他束发道袍,道貌俨然,但听他口舌,却简直成了一张贼口了。

杜老公气得打结,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张千岗大概也觉得自己胡扯得太明显了一点,尴尬地干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杜老公正待发言,忽然蹄声得得响起,霎时,尘埃飞扬,两匹骏马如风而至。

马上一左一右坐着个蒙面人,右面的一个又是只有一条胳膊。

董其心暗暗吃惊,心想怎么有那么多断了一条手臂的人都到此地来了?

杜老公见到两个蒙面人到来,似乎颇是高兴,他连忙一扬手道:“梁兄,来得正是时候。”

左面的一人道:“杜老头,到底是什么事情?叫咱们连夜兼程赶来?”

杜老公道:“梁兄我先问你,洪家那两位来没有?”

蒙面人道:“一路上没碰见呀,老头子回来了么?”

杜老公道:“咱主人说是今天回来,却是至今未见影踪。”

其心听他们的对话,心中纳闷已极,却是不敢走出瞧个仔细,那武当的两个道士负手站在门内,张千岗向曲万流打了一个眼色,似是要他留神注意听,其心躲在树后,不敢探首。

红花剑客熊竞飞背对着门,伸出一只手来摸着自己的大胡子,仰首望着天空悠悠白云,那神情甚是悠闲。

这时杜老头对几个人望了一眼,又向那两个蒙面人打了个眼色,道:“梁兄秦兄,一路辛苦,请里面歇吧!”

两个蒙面人跳下马来,左面那只有一条手臂的猛一抬头,忽然惊道:“杜老……那……那是什么?”

杜老公回头一看,只见正堂屋檐上钉着一柄通体透亮的小剑,杜老头面色大变,他一幌身躯,如一支劲矢一般直冲而起,轻飘飘地就飞起三丈,一伸手把那柄小剑拔在手中,落了下来。

他伸开手心,那柄小剑似是水晶雕成,剑身闪闪发光,美丽之极,只是杜老头的脸上却似蒙上了一层死灰。

那蒙面人道:“天剑令?”

杜老公颤声道:“不错,这是第二柄了!”

那两个蒙面人也骇然退了两步,众人听得愣然,这庄院中分明暗藏高手,却不知天剑令是什么东西,竟把他们吓成这般模样?

熊竞飞喃喃地道:“天剑令?……天剑令?……”

杜老公走到门口,向外面远处眺望,门内门外还站了六七个行迹离奇的武林高手,但是此时他似无暇顾及这些了,只见他满面焦急之色,眺望远方。

忽然他招手叫道:“梁兄秦兄快看——”

他这一叫,所有的人都向门外望去,只见远远草原尽头出现了一条人影。

那人身形之快令人乍舌,只见几个呼吸之间,身形已大了一倍,但是面貌仍看不清楚。

杜老公面露失望之色,回首对那两个蒙面人道:“是个陌生人!”

远处那人飞奔宛如天马行空,姿态优美已极,使每个人的心中都产生骇然之感。

霎时之间,那人已到了面前,只见他洒然一收身形,轻飘飘地立在庄院门前,气定神闲。

那人站定身形,竟然是个青年和尚,只是身上一袭僧袍却是百结褛褴,仅能蔽体。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这青年和尚的身上,这和尚却是潇洒地一笑,合什道:“列位施主请了。”

杜老头已恢复了镇定,他拱手还礼道:“大师赶路辛苦了,可要喝杯茶再上路?”

青年和尚双眉一扬,摇首缓缓道:“谢了谢了,贫僧只向施主打听一人——”

杜老头心中一震,脱口道:“打听什么人?”

青年和尚忽然脸色一沉,朗声道:“那人姓姜!”

杜老公骇然惊退半步,那两个蒙面人忽然一声冷笑,同时欺身向那青年和尚伸手抓来,蓦地里站在一旁的红花剑熊竞飞哈哈笑道:“慢来慢来,要打架一个一个上呀!”

他猛一扬掌,向那独臂的蒙面人阻去,那独臂蒙面人单掌一圈,妙入毫厘地拍向熊竞飞华盖要穴——

熊竞飞吃了一惊,蒙面人这一掌变化好不神妙,他五指暴伸,疾抓下来,“碰”的一声,两人各退一步。

熊竞飞虬髯根根竖起,他只觉方才那一碰之下,对方掌力之强,平生未遇,霎时之间,红花剑客不由怔住了。

而那边紧接着也是轰然一震,只见另一个蒙面人却被那青年和尚举手一掌震退了三步!

两个蒙面人分明功力绝高,却不料这个年纪较轻的青年和尚举掌便震退了蒙面人。

杜老公面沉如铁地道:“好厉害的达摩神功,失敬,大师原来是少林来的高人!”

那青年和尚伸手自腰间拿起一个酒壶仰颈便灌,酒香扑鼻,他哈哈笑道:“不敢不敢,小道是被少林方丈赶出了庙门的野和尚。”

杜老公瞿然而惊,他凝视着青年和尚胸腹之间的一块紫色补钉,沉声道:“原来是丐帮的么侠穆中原到了,穆兄少年英雄,名不虚传!”

丐帮十侠中最后的第十侠便是这“醉里神拳”穆中原了,他自十三岁方始进入少林,十九岁便因酗酒被逐出了少林门墙,然而短短六年之间,他已尽得少林奇功精髓,只怕当今少林弟子中无一能及,实是少林寺近数十年未有之奇才,少林方丈不死和尚在逐出穆中原后,曾在大雄宝殿之前拍案浩叹,老泪双流,然而少林门规森严,也万难从轻发落。

穆中原出了少林,恢复了本来姓名,短短数年之间,便已成了丐帮十侠中最出名的人物,他虽名排第十,却已是帮中数一数二的大高手!

杜老公的话方才讲完,只听得一个宏亮的声音响起:“穆十弟,别来无恙?”

穆中原一闻此语,霎时宛如巨雷轰顶,他仰首叫道:“雷二哥,雷二哥……”

只见那第一个来“投宿”的断臂老儒生从其心睡房隔壁大步走了出来,穆中原颤声道:“雷二哥,你……你的手臂……”

杜老公以手加额,喃喃自责:“唉,糊涂,糊涂,这断臂老儒胸腹之间不是一大块橙色补钉?糊涂糊涂,这老儿正是丐帮的雷二当家呀……”

只听得雷二侠仰天大笑道:“手臂么?断了便算啦,十弟,那日居庸关一战,没把你小命丧了么?可怜咱们那蓝老大怕是完了!”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已由笑声变成了嘶声,穆中原知道雷二哥的性子,他此时虽是仰首大笑,实则是血泪暗吞,他连忙岔开笑道:“小弟脚底贼滑,溜得其快无比,是以没有送掉小命……”

雷二侠道:“见着了你三哥他们么?”

穆中原道:“没有见着。”

雷二侠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穆中原道:“小弟日前碰着四川唐家的瞽目神睛,是他叫小弟到这里来的……”

他尚未说完,那杜老头仰天冷笑道:“嘿,嘿,那唐君棣也真是个狠角色,老朽猜想各位都是被他唤来的对么?”

众人每人心中都有数,那两个书生暗道:“原来对咱们说唐瞎子已经伤在这庄里的那人就是唐君棣本人,咱们怎么没有瞧见他是个瞎子?”

雷二侠对杜老儿道:“老兄你不承认姜老六在这庄里,那也就罢了,反正——咱们后天晚上来要人!”

他说得斩钉截铁,伸手拉住穆中原的手臂大步而出,两边的人他们瞧都不瞧一眼。

雷二侠走到门口,庄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瘦汉子忽然沉声道:“慢走!”

只见寒光一闪,那人挥手一剑已送到雷二侠胁下,竟然疾如闪电,雷二侠独臂一扬,单掌如戏水游龙般一操而入,他背对那人,手如长眼一般三指挟住了剑身,“啪”的一声,长剑应声而折!

雷二侠头也不回,冷冷地道:“‘金鹏折翅’,你是魏陵长的子弟吧!”

那人不禁呆了,把众人都看得痴了,那庄汉正是江东剑王魏陵长的弟子,魏家剑术誉满江湖,却被雷二侠伸手破了,武林中人传说丐帮雷老二在剑术上已通神人,如此瞧来,此言是不虚了。

隔了好半晌,红花剑熊竞飞才脱口赞道:“好剑道!”

丐帮两大高手离去,身形方始消失,忽然之间,怪事又发生了——

只见朱色的大门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大白纸,颤颤然钉在门板之上!

白纸上大红色书了一个大“豹”字。

只这一个“豹”字,霎时之间,周遭的空气似乎整个冻结住了,杜老公和那两个蒙面人的眼睛中都露出恐怖之色,武当两位道长神色大变,熊竞飞亦是虬髯直竖,那两个书生面色苍白。

杜老公走上前去,一步一步,生像是那张白纸便是索命符一般,只见那“豹”字下面,写着一行小字:“五日之期”。

杜老儿退了三步,喃喃道:“豹人……南海豹人……这疯子五日之内要到这里来……”

众人一言不发,气氛紧张之极,不知过了多久,张千岗道:“咱们走了吧!”

曲万流沉声道:“正是。”

他们走出庄门,仍是一片沉静,居然没有人嘲笑他们,那两个书生道:“咱们犯不着和豹人这疯子碰,走吧——”

两个书生反身便走,杜老公冷笑道:“二位还是留个姓名走吧——”

左边的书生道:“小生姓温。”

杜老公讽刺道:“原来是铁剑秀才和金笛书生,多承两位不趁火打劫美意,老朽谢了。”

两个书生也冷哼了一声,大步而去,熊竞飞冷眼望着那个“豹”字,歪着嘴角道:“一个人斗你这疯子不过,到华山去把老哈找来,咱们斗斗看吧。”

他摸了摸双剑的穗丝,也大迈步而出。

霎时之间,庄门清静下来,董其心从树后走了出来,杜老公望着那张白纸,长叹道:“怎么这个疯子会跑到咱们这儿来?又是这个时候——”

他望了望手中那柄光亮闪闪的小剑,心中直寒上来。

夜又深了。

“竹篁小宅”在庄院中南方孤立着,其心紧张地摸了摸怦然的心跳,他正探听着一桩新的秘密。

其心匍伏在竹丛中,竹叶覆在他的额上,又痒又刺,他左等右等,慢慢地焦躁了起来。

月光射在竹枝上,地面添了杂乱的黑影。

忽然,竹林沙沙地响着,董其心屏住气,双眼紧盯住响声起处,他不能自制地有股莫名的兴奋。

于是,两个人的侧影投在地上,董其心在黑暗中几乎不能分辨出他们来,那两个人默默地而且迅速地走入了屋子中。

董其心不声不响地也绕到窗子下。

那是一间竹屋,处于竹林之中,门上悬有一个匾额,上面写着“竹篁小宅”,或许是天热的缘故,那扇窗子洞开着,这倒方便了董其心的窥探,董其心要微微低伏,才正好眼与窗齐。

“竹篁小宅”是庄内一个清静的所在,只有一间宽敞的房间,壁上挂了几幅山水字画,可见屋主人倒也颇知风雅。

室内点着几支碗口粗的蜡烛,虽是如此,光线仍是十分暗淡,董其心身子贴住墙壁,屏气静听室中动静。

室中两人,背窗而坐,离窗五尺许,两人都是具有深厚功力之人,所以中气骤而不散,董其心自然听得清楚。

只听其中一人道:“还是不够像他,倒像他的弟弟多些。”

另一人道:“他们兄弟俩面貌究竟有何差别?”

这人鼻音甚重,声音颇为奇特,董其心一听便知道是那个怪客——孙大叔了。

那人答道:“他眉间有一颗小红痣,额头比较挺出。”

大叔道:“那也容易,我明早就可以改好了。”

那人笑道:“那么一切就拜托您了,我明晚来取。”

说着,轻轻地拍的一声,放了一件东西在桌上,董其心一瞟眼,只见两人都站了起来,从两人身后望去,依稀可见有一个土制的物品,放在桌上,显然刚才两人就是在讨论此物。

大叔道:“我送你一阵。”

那人谦辞道:“不必了。”

大叔笑道:“月下漫步也好。”

两人走了出去,董其心略一犹疑,轻轻翻身入内。

方才因他在屋外,故看得不算清楚,这时才发现屋中堆满了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有雕刻刀,一堆堆的黏土,一些白色的石头,还有已制好或才作成坏的假面具,这些假面具,真是老少俱备,男女都有,也有狰狞的恶鬼,映在昏黄的烛光中,更是震撼观者的心神。

他深怕那怪客回来,连忙走向那桌子,他轻轻拿起那物一瞧,不由一怔,原来是一个土制的假面具,令人骇然的是却与他父亲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他想:难道他们方才说的便是父亲么?不对不对,因为我没有叔伯,父亲又哪来兄弟呢?难道是个巧合?但是天下哪有这等巧事?

他正在莫名的惊疑之中,忽然听得竹林中沙沙之声又起,他连忙放下面具,疾退而去。

第二天一清早,董其心做完了工作,因为心中有了问题,所以神色自然而然地也沉重了些。

他漫步在花园中走着,那些红红绿绿的花儿,虽然对着他迎风招展,他却连正眼也没瞧上一眼。

忽然,一阵劲风起自身后,他本能地吃了一惊,但百忙中他听出那是一枚小石子,纯以推力,奔向他的右肩,他知道是有人在开他玩笑,他假作不知,仍然漫步向前走着。

那石子噗地一声,击中他的右肩,他惊喊了一声,身子一歪,倒在石板路上,嘴中咿呀咿呀地哼着痛。

身后的桃花丛中,传来的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董其心暗骂了一声:“小丫头!”

小玲在桃树后拍手笑道:“笨死了,连躲都不会躲。”

董其心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反过身来道:“你为什么暗算我?”

小玲听他口气十分严竣,以为他生了气,不禁也有点着急了起来,只见她双目滴溜溜地打了个转道:“东池荷花开满了,真好看,我……我要请你看。”

董其心一昂头道:“我不看。”

小玲忍住大小姐脾气道:“就算我方才对你不起,你去看看可好?”

董其心看她一下子由盛气凌人转为低声下气,虽然暗暗奇怪,不知是为何缘故,但也着实好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玲道:“好了!你答应了。”

说着半跑半跳地走了,董其心见她由挑拨索性变成主动来找自己了心想也没事做,不如去看看荷花,散散心也好,便自动地跟了去。

东池是庄中平时宴会之所在,不但池中遍植荷花,养了五颜六色的金鱼,而且池畔环植垂柳,中间夹着挑花,甚是醉人。

他们两个找了一只小舟,轻轻地荡向荷花堆中,大的荷花高可及人,两人坐在舟中,只觉头上蒞叶覆盖,荷花如冠,水面吸去了热气,荷香更使人清凉。

董其心不由想起了家乡的一切,以前,他总是看着一大堆的小朋友,到溪中去游泳,白浪翻腾,天蓝如青……

于是,他想起了一切,他记得自己是不告而别的,他记得小萍是高兴地去找她妈妈,要求她妈妈答应收留他……

于是,董其心的眸子中,晶然地含着泪珠。

小玲惊呼道:“你哭啦?”

董其心被她的呼声自回忆中唤回,他收敛了心神,勉强地笑道:“没有,我没哭。”

小玲抱歉地道:“是不是我打痛了你?我下次再也不顽皮了。”

董其心是个城府深而自尊自傲的孩子,他被小玲吆喝辱骂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但是他此时被人看见了他脆弱的一面,于是他变得慌乱无以自持了,他要掩饰,于是他假笑嚷道:“不是的,来,让我们高兴一下,我来唱支山歌好不好?”

小舟轻轻地摇荡了一下,小玲惊呼了一声。

董其心抬起头来,信手撕下一片荷叶,嘴中胡乱唱道:

“谁家院子一朵花,眉毛细长眼睛大,

美丽眉梢最动人,美丽的眼睛会说话。”

小玲笑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山歌?”

董其心道:“是西域的!”

小玲吃了一惊道:“你去过西域?”

董其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父亲教我唱的。”

小玲很关心地道:“那么你父亲去过西域了?”

董其心被她问得苦笑了起来道:“他的事情,我很少知道,因为他从不讲给我听。”

小玲低头道:“我爸爸也是这样,常常一出去三五个月,都没有消息,真是让人家担心死了,妈妈就是知道他的事,也从不告诉我的。”

董其心要掩饰自己的激动和软弱,他故意笑道:“我唱过了,你也唱个给我听听。”

小玲犹疑了一下道:“我不唱山歌。”

董其心催促道:“随便唱个什么都可以。”

小玲红着脸,低下头来,轻轻唱道: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

黄叶覆溪桥,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

机心久已忘,何事惊糜鹿?”

这是柳宗元的一首五律,题名叫作“秋晓行南谷经荒村”,端的是诗文如画,但董其心十字中倒有三字不懂,自是没什么兴趣,小玲她渐渐恢复了冷静,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惆怅。

小玲唱完了,犹自低着头,不知是害羞呢?还是在等董其心的赞美?董其心意趣索然,轻摇双桨,口中道:“天色晚了,咱们回屋子里去吧!”

小玲自幼娇生惯养,对董其心已是十分低声下气了,她听得董其心语气中十分冷淡,倒有些不欣赏自己歌喉似的,她哪知道董其心是满腹心事,心中不由地气愤起来,小姐脾气又发作了。

她猛地一抬头道:“你不愿和人家在一起玩,人家也不稀罕你!”

说着双足一顿,身形拔起,莲步而去,只见她身形轻灵,长袖飘飘,端的悦人心目。

小舟吃她这一顿足,猛地一荡,董其心出其不意,哗喇一声,衣衫竟半湿了,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兀自支牙支牙地划舟登岸去了。

月儿懒洋洋地升了起来,大地沐于金黄色的光华之中,竹林中黄黑相杂,一条人影在其中穿行。

董其心在竹丛中穿行着,因为和小玲东池赏荷这一耽搁,他今晚来得比昨晚可要迟了些。

他匆匆地赶着路,忽然,他听得沙沙之声,有人自竹篁小宅的方向走来,那人身着青袍,落脚甚轻,功力显已到达火候,董其心忙止脚不前,伏身于一丛密密的竹子之中。

只见那人,脸容隐在黑暗中,手提一物,飘然自宅中走过,董其心看得仔细,几乎惊叫一声,原来那人所提的,便是昨晚在竹篁小宅中所见的假面具。

见那人行不了数步,忽然身形飞起,也没见他什么样的动作,人已升到竹枝之上。

董其心忽又听得有人自另一方向走来,那人也是内家高手,待得走近,面容虽不是他那身形,不是昨晚与孙大叔在竹篁小宅中密谈的人又是谁?

董其心瞧他去势,像是往竹篁小宅行去,分明是去取那假面具,但是为何,但瞧方才那青袍怪人又先取走了呢?

后来的汉子,匆匆走过,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埋伏在旁,董其心心中纳罕不止,待得那人走远了,竹枝上的青袍怪客轻轻跃下,董其心见他面容长得与父亲一模一样,只是额头高了些,眉间外一颗红痣,不由大吃一惊,他转眼一想,莫非此人已经戴上那副面具,但依稀见他手中仍拿着一个假面具,待要细看,不料那人忽然朝竹篁小宅的方向冷笑了一声,然后转身大步而去。

董其心潜意识地知道,竹篁小宅已发生大事,他知道久留此地无益,不如潜行过去看看也好。

他还没走近竹篁小宅,忽听得林中哗喇喇地一声响,有一人跌跌撞撞地从竹丛中奔出,那人头破血流,面如金纸,正是方才往竹篁小宅行去的人。

董其心大惊。

那人亡命奔来,口中已不能出声,此人功力甚佳,脚下甚是迅捷,尤其是舍命奔逃,更是迅如雷电。

不料黑暗中那个青袍怪客,忽然追来,只见他随意数步,早已追到那人身后,这分明是缩地成寸的最上乘功夫,董其心更是大骇。

青袍怪人嘴中冷哼了一声道:“留你不得!”

说着骈指一点,前面那人似乎浑然不觉追者已至身后,这时吃他一点,脚步登缓,向前冲了三步,呼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青袍怪客抬头凝视明月,嘴中喃喃地道:“竹屋中那人死状,竹屋中那人的死状……”

他的脸容映在月光之中,不禁使董其心惊奇之极,怪人面容与他父亲董无公长得十分相像,只是前额较挺,眉间有一红痣。

青袍怪客又道:“那竹屋中人尸体尚温,凶手定未远遁,待我看看……”

董其心听他说得稀奇,好像凶手与他很熟,而这个青袍怪客一举手一投足都似蕴藏着惊世骇俗的深厚功力……

董其心心中一个寒噤,不敢再往后想下去。

青袍怪客冷笑一声,也迈开步子而去。

董其心略一犹疑,不知是往竹篁小宅中去好,还是尾随青袍怪客好,他想:我还不如往竹篁小宅中去打探一二。

他心念已定,忙向竹篁小宅奔去。

这时竹屋门扉洞开,董其心不敢轻入,绕到屋后窗子私窥,只见屋中陈设仍然如旧,那孙大叔闭目坐在椅中,嘴角兀自挂着笑容。

董其心一怔,只因他见方才情景,还以为孙大叔睡着了,他暗自庆幸没有擅入,他伏在窗角屏住气息。

但他又暗自纳罕,为何方才青袍怪客口口声声说及竹屋中那人的死状?而且孙大叔既然约了将假面具交给被青袍怪客所杀的大汉,却又为何躺在这里?这真使他百思而不得一解。

他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莫非孙大叔已死去了。

他又看了孙大叔一眼,只见他仍闭目微笑,神情了无变化,董其心怕迟则生变,庄中或许有人来此,便暗暗拔了一根头发,轻轻吹入屋内,只因大叔是内家高手,虽轻如落发,在方丈之内,仍然瞒不过他,董其心等了半晌,见孙大叔犹无动静,方才翻窗入内。他蹑起脚步,走到大叔身旁,凑近一瞧,才知道大叔已死去片刻,气息全无了,但见他那样子,却又似乎安然入睡,董其心从未见过如此安静死去的人,怎不使他觉得惊奇万分呢?

董其心迅速检查了孙大叔的躯体,却发现不了一丝伤痕,其人骨肉松匀,更不似点穴所伤,看来看去,实在找不出一丝一毫可疑之处来。

他回目四顾,房中杂物大部如旧,只有放置假面具的墙角,似乎有人移动过的痕迹,想来进屋中的数人都先后来寻找那假面具。

董其心正要抽身而退,忽然,他注意到大叔右手置于桌上,食指与常态不同,他凑近一瞧,才看出原来他食指上套了一枚极小的雕刻刀,本是雕刻面具时,专勾眉眼睫毛等精细地方的工具。

而大叔的工作台,本是精钢制成,坚硬无比,那雕刀却是白金丝渗碎宝石制成,正可以在上面刻字,前面入屋的人未料及此,是以没有发觉。

董其心扳开大叔的手指,只见桌上骇然刻着三个潦草的小字——董无公!

董其心两眼一黑,几乎昏倒,他的心思紊乱已极!

董无公!这是父亲的名字,父亲的名字!难道是自己父亲下的毒手?

为何初次见大叔时,他长得极像父亲,为何后来又变了样子?难道大叔和父亲真的有什么关系?

但是,原先竹枝上那人身形并不像父亲呀!不!那绝不是父亲呀!不!那绝不是父亲,可是——为什么大叔在垂危之际要刻下父亲的名字呢?

一切的一切,对董其心而言,变得扑朔迷离了。

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意志混乱了。

他不曾为了父亲的远离而伤心,因为一年虽长,仍有再见的时候,他也不曾为了远离小萍而动情,因为他会回去的,他更不曾为了被武当逐出而灰心,因为他根本不愿名列武当的门墙。

但是,当他发觉父亲卷身于一件不可告人的疑秘中的时候,他失去了平素特有的镇静了。

他用雕刀刮去了桌上的三个字,钢桌冷冰地贴在他的手指上,就好像他的心一般地冷。

父亲及青袍怪客——眉心有痣的,竹枝上的怪客——也可能就是被误认为父亲的人,还有大叔这神秘的死状,以及青袍怪客那一身神仙般的功夫,还有这神秘的庄子,在他心中构成了一幅神秘的网。

关于上一代的事,他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忽然,他记起了将离武当时,周石灵道长的一句话:“你父亲当年的事,就会水落石出了,请他多自保重。”

于是,他自问着,是什么事呢?值得武当掌门如此关心?同时,他也想到,父亲身怀绝技,为何要在英年埋名江湖?而在隐居多年之后,又为何突然要远行达一年之久呢?

他愈想,问题愈多。

于是,在这一瞬间,他变了,自一个只顾及耳目所闻见的孩子,变为一个涉及武林重大恩怨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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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长安,人人都知道德村古玩店的老板是个精打细算的守财奴,但就在这一天的正午,这古玩店的老板忽然善心大发,在古玩店门外派米赠衣,而且凡是超过五十岁的老人,一律慨赠白银十两。十两白银不算太多,但长安城里超过五十岁的老人却不少。谁也不知道这老板为什么会突发慈悲,人人都是啧啧称奇,甚至有人说:“今天太阳准会从东山掉落下去。”到了黄昏,太阳依旧还是日落西山,而古玩店门外的穷苦老弱却越来越多了。又过了两个时辰,负责派米赠衣的伙计宣布:“都派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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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咛,叮咛。叮咛是一柄剑,剑长三尺三寸,青光流转,隐隐有龙纹,剑鞘痕迹斑剥,已显得很陈旧。剑名叮咛,叮咛什么?此剑禀天地正气,不可轻用。此剑只许锄奸除恶。叮咛兮复叮咛。莽莽江湖,豪杰几许?南宫先生说:“两个半。”一位须发皤然的垂钓老人,一个明眸皓齿的黄衫少女,远处山色如黛,白云飘飘,缭绕在山巅之上。“爹爹,你说啊,”少女问道:“是哪两个半?”“这两个人都很年轻。”老人说:“一个是江左谢东山,一个是淮北郭啸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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