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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洛川溶溶

洛水缓缓的流着,初夏正是发水的时节,河面自然宽了许多,白茫茫的一片,一直连到纵横的阡陌的那一头。

岸旁新茁的杨柳枝渐渐长了,静静地垂下来离水面还有数寸,风吹起,轻点着水面,涟漪顿生,太阳淡淡地洒在原野上,天空偶而飘浮几朵薄薄的白云,好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

这天河面上静悄悄的不见一条舟舫,平日此时,河上画舫穿梭如织,那些舟子原是打渔为生,可是在这春夏之交,一个个将船漆得一新,载渡红男绿女游河,赚上一笔外快。

才一过午,游人渐渐多了起来,可是河上仍不见一条船来兜生意,众人之中,有些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大声叱喝,喧嚷不已,有些谨慎胆小的,已看见情势大异于常,偷偷开溜去了。

这河上舟子何止百条,平日争夺生意唯恐不及,想不到突然之间踪迹全无,不知藏到何处,整个河面上只有潺潺河水,东流不返。

突然人群中来了三个大汉,黑粗粗的如凶神下凡,那其中年纪较大的看了看四周,浓眉一皱,低声道:“老二,下水的家伙带来没有?”

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道:“老大,点子吃死走不脱,何必着急,天气怪冷的,咱们等等瞧,难不成这洛川百十船户都死光了不成?”

那年长的老大道:“老二,此事万万耽误不得,点子一过开封,便是秦老虎的地盘啦,咱们虽是不怕那厮,但和他硬碰硬却是不划算。”

三人低声说了一阵,仍不见船只出现,那其中年纪最轻的叫骂道:“胡老八吃了狗熊豹子胆,爷们要过河,他却带着那群龟子龟孙他妈的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大哥,俺看一定是有人主使,和咱们作对,不然早也在晚也在,偏生这当儿连鬼影子也见不到一个。”

那老大道:“老三小声,这里人多众杂,咱们还是到渡口去,这里把路水面,难道还瞧在咱们三人眼内么?”

他三人不再言语,大步往上源而去,才一离开,人群中有一人窃窃私语道:“这三个正是河南境内三个凶神,黄河水面上的霸王河洛三英。”

另一人惊道:“原来就是河洛三英,咱家乡吓唬小孩啼哭,只要一说出河洛三英来了,连小儿也噤口不哭,今日撞着这三个凶神没有出事,真是千幸万幸。”

众人原来都是趁兴致来游河,这时知道是这三个凶神来了,都吓得心惊胆颤,纷纷离去。

众人走得尽了,不久又来了一个老者,他背后插着双刀,神色穆然走到河边,口中高声叫道:“舟子,舟子!”

恰巧此时远远划来了一条小船,那老者心中大喜,只道是船家听到自己叫唤划了过来。

那小舟顺流而下,划行极是迅速,不一刻已到跟前,老者手一招道:“老夫身有急事,船老大只须渡过老夫,船费一定加倍给。”

那操舟的也是个老头子,他淡然道:“客官,今天可是不能渡人。”

那背刀老者怒道:“你是怕老夫给不出钱么?”

他伸手怀中,一抖手抛出一个五两重的银元宝,砰的一声,落在船上。

那操舟的老者道:“非是小老儿不愿意渡客官,咱们胡老八胡老哥传下令来,今日河中大小船只一律舶在南湾之内,不得他的命令不能外出,小老儿因为老妻生病,这才告假先回家去瞧瞧。”

他口中说着,小船顺水而下,又行了很远,那背刀老者在岸上双脚微动,又赶到船边。

背刀的老者道:“原来你是胡老八的帮众,老夫实有急事,也无暇和胡老八说去,你只管渡我过河,将来胡老八怪起来,你就说我孙帆扬……”

他话尚未说完,那操舟的老者立刻改容相待,满脸惊佩之色道:“原来是孙老爷子,便请快上船吧!”

孙帆扬纵身上船,那操舟的老者道:“小老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孙老爷子不但是咱们胡老爷子的救命恩人,也是这洛川上上下下几百个渔伙的救命恩人。”

孙帆扬脸色沉凛,他缓缓道:“那也算不得什么。”

那操舟的老者又道:“去年冬天一股冷流突然流过洛水,这周围数十里的水面的鱼都统统冻死,要不是孙老爷子拿出两万两银子来,这一年咱们靠什么吃?”

孙帆扬沉吟不语,去年洛阳那个采药老道,出售成形灵芝,孙帆扬原已准备好银子去买,就是为了胡老八一句话,便将银子借给洛川渔民。

孙帆扬忽问道:“胡老八可好?老夫近来琐务缠身,真是一步也离不开镖局。”

那老者道:“胡老爷子很好,孙老爷子你看怪不怪?”

孙帆扬道:“什么?”

那老者道:“今天你老猜猜为什么河面上不见一船?”

孙帆扬摇摇头,那老者道:“有一个年青公子带了女眷游河,他怕其他人游河扰了清兴,就把咱们河里所有的船全给包下了。”

孙帆扬心念一动道:“这个公子可是生得俊俏已极?”

那老者道:“这个小老儿倒是不知。”

两人言谈之间,小船已然渡过河面,孙帆扬一纵上岸,挥挥手头也不回大步而去,耳后听到那老者叫道:“孙爷的银子咱可不敢要。”

他心中想着另一件事,才走了两步,忽然背后风声一起,回身一揽,袖中卷起一物,他定眼一看,正是适才作为船资的银两。

他抬头一看,那小舟已然行远,他身有急事,无暇再赶上去,心中却暗忖道:“胡老八手下大有能人,这老头手劲又准又足,难怪河洛三英横行黄河,对胡老八还是忌惮不已。”

他边走边想,心中渐渐紧张起来,背后那柄长刀上的金环当当交撞,响个不停。

他愈走愈远,渐渐地消失在平原的尽头,忽然河上一片清香,一艘华丽已极的三层大船,缓缓划了过来。

那船张着一片小帆,迎风而进,船头上坐着一对少年男女,那少女生得如花似玉,白得透明的皮肤,时时露出一片红晕,正在呜呜吹着洞箫。

她身旁那少年真如临风玉树,朗朗丰神,正凝目而坐,目中放出光芒。

忽然箫声一停,那少女娇嗔道:“喂,齐……齐大哥,你……你在想什么心事呀?”

那少年一惊忙道:“玲姑娘,你吹得真是好听,我……我听得入迷了。”

少女正是庄玲,她病中齐天心每天都跑去殷勤照顾,病好了两人已经厮混得很是熟悉,这天风和日丽,杜公公见这对少年男女,真是珠联璧合,美不胜收,他心中老早就有意撮合,便出主意要他两人游河。

齐天心是公子哥儿脾气,他一生之中第一次和一个少女单独出游,自然要落得面子十足,光辉异常,他推说怕游人众多,扰了游河清兴,便用一千多两银子包下所有河船,整个一条洛川,就只剩下他一条大船行走,他自觉光采十分,其实他心地善良,这种动作无非是表示他一种优越感,却也无可厚非了。

庄玲嘴一扁道:“你别骗鬼了,我箫声停了半天,你还不知道哩,还说什么听得入迷?好,你不爱听,我可不要吹了。”

她愈说愈是气愤,砰的一声,竟将那竹制长箫击断,齐天心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他只反来覆去的道:“怎么好生生的又生气了,怎么好好的又生气了?”

庄玲嗔然不语,齐天心道:“玲姑娘,古人说余音袅袅,绕梁三月,你虽停止吹箫,可是我耳畔尚有余音,是以呆呆地不觉得哩!”

他天资敏悟,这番话说得极是得体,其实也有几分真情,他平日何等高傲,只是高高在上发令施舍,从未说过这等圆满应付之词,这番说出,更显得诚恳无比,庄玲果然心花怒放,耸耸鼻子道:“偏你会说话,我可说不过你。”

齐天心忽道:“这洛川水势缓慢,虽是河面宽敞,但总觉不够雄壮,倒是两岸平原万里,一望无际,令人心开不少。”

庄玲道:“我可爱这种山明水秀,那种急湍恶水有什么好看?”

齐天心道:“古人说黄河之水天上来,一登龙门,便觉天下之水皆是地下流出。”

庄玲道:“我可不跟你抬杠来着,齐……齐大哥,杜公公说你本事通天,你年纪也不比我大几岁,怎么会练出这高功夫?”

齐天心支吾道:“我武功也不比你高许多。”

庄玲道:“你又在哄我啦!杜公公的武功我是知道的,可是他说在你手下走不过三招,你上次出手救人家,人家又不是没有看见过。”

齐天心道:“我的武功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有一个人年纪比我还小,可是本事绝不在我之下。”

庄玲急问道:“那是谁?我可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功夫高过你的少年人。”

齐天心心中一甜,他平日别人对他都是又捧又拍,可是此时竟觉得庄玲赞他受用无比,比起别人赞他,那分量可重得太多了。

齐天心道:“那人叫董其心,是个盖世奇才。”

庄玲脸色突然苍白,齐天心奇道:“你认识他?”

庄玲一惊摇摇头,齐天心道:“其实如果我出尽全力,还是有得胜之机。”

庄玲喜道:“齐大哥,我相信你,你……没有人能和你比的……”

齐天心受用无比,庄玲柔声道:“齐大哥,你……你喜欢听我唱歌么?”

齐天心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点头道:“这个真是……真是求之不得。”

庄玲嫣然一笑,开口唱了起来,声音有如黄莺初啼,又娇又脆,好听已极。

齐天心迷迷糊糊,他万想不到这自己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姑娘,竟会对自己这等好法,他怔怔的听着,只见庄玲肌肤赛雪,明艳无邪,心中不由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又像是自卑,又像是自傲。

这狂傲的公子哥儿,在他纵横四海的岁月里,这时第一次心中有了感激的感觉。

歌唱完了,庄玲自然地又挨近一点,这时河风吹来,一阵阵吹气若兰,齐天心真不知是真是幻,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庄玲道:“时候不早了,咱们靠岸回去吧!”

齐天心心中一万个不同意,口中却说不出来,他喃喃道:“你唱得真好听!”

庄玲忽道:“只要你爱听,我……我……唉,以后的日子还长哩,谁都没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

她自以为这已是很明显的暗示,不由俊脸羞红,齐天心却未曾理会得,庄玲心中发恼,头一偏去看两岸景色。

齐天心忽道:“庄……庄姑娘!”

庄玲心中更加不喜,她嗯了一声也不言语,齐天心又道:“如果庄姑娘不介意的话,我……我在洛阳城西买了一座大院,我过数日……过数日便要离开洛阳,姑娘你和杜公公可以搬进去住。”

庄玲心中气道:“人家一个女孩子喊你大哥长大哥短,你还姑娘姑娘的叫,真是呆得紧。”

她心中一有气,身子渐渐坐开,齐天心粗心大意,也没有感觉得到,庄玲没好气地道:“谁稀罕什么大院子,我知道你有的是钱,告诉你咱们是穷人,穷人住不惯大房子啰。”

她尖刻的讥刺,想起从前父亲庄上的雄壮风光,不禁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齐天心被她一顿抢白,真是莫名其妙,若依他平日性子,早就拂袖而去,可是此刻见庄玲楚楚可怜,竟是不忍离去,他柔声道:“好,不住便不住,我……我也是说着玩的。”

庄玲如何不知这位公子脾气傲得紧,她适才无理取闹,此刻心中甚是歉意,她听到齐天心柔声劝慰,看见他俊目含忧,心中又是爱怜又是羞愧,泪水像雨一般不断流下来。

齐天心叹口气道:“庄姑娘,我……在下……在下实是无心,你……你别气哭,你讨厌在下,我……我就去了。”

庄玲睁开泪眼,哭叫道:“齐……齐大哥,你……你别走。”

齐天心漫声应道:“只要你不哭便好了,便好了。”

庄玲哭了一阵,心中大感舒适,她原是一个娇贵少女,这数年来和杜公公埋名隐居,东西飘泊,一些小姐的脾气不得已收藏起来,这时碰到眼前这个知己少年,不由又流露出撒娇放刁的少女天性,她听齐天心说得愈是亲切,心中愈是悲喜交加,泪水潮涌。

过了半晌,庄玲收泪道:“齐……齐大哥,我脾气太坏,我是一个坏姑娘,不配和你作朋友,你……你走吧!”

齐天心结结巴巴道:“哪里……哪里,你并不……并不坏……你心是……很好很好的。”

他原想称赞庄玲一大段话,可是要他当面奉承一个人,却是从无此经验,是以结结巴巴,不知所云。

庄玲叹口气道:“我脾气不好,我知道管不住自己,齐……齐大哥,你不会生我气吧!”

齐天心摇摇头,庄玲又道:“齐大哥,我真是不好,老是和你斗气,咱们该好好谈谈!”

她嘴角含笑,容光焕发,齐天心暗忖道:“对,这才是个好姑娘!”

庄玲问道:“咱们相识这么久,关于你的事我还一点点也不知道,大哥,你愿意告诉我么?”

她满脸恳求之色,齐天心忖道:“瞧你这可怜巴巴的样子,谁也不能拒绝。”

他沉吟片刻道:“我的身世很隐密,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生下后便和爹爹在一起长大,一年到晚不是念书便是练武。”

庄玲问道:“那你武功是跟你爹爹学的啰!”

齐天心点点头,庄玲又道:“能教出你这等高手,你爹爹定是本事通天的高手了,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姓齐的绝代高手。”

她脸上全是惊疑之色,齐天心几乎忍不住要告诉她:“我不是姓齐,我是姓董,我爹爹是普天下第一高手,从来没有人能打败他。”

可是他毕竟年事较长了,心知父亲隐名改姓,关系一个武林极大密秘,是以几次说到口边,又硬硬吞了回去。

庄玲道:“你爹爹一定是个富可敌国的富人了。”

齐天心道:“那也未必,我爹爹一年到头一缕轻袍,真是两袖清风。”

庄玲不乐道:“你又在骗我,这几天洛阳城内哪个不在窃窃私语,说是城内来了一个财神爷,杜公公还说你一出手便是数十万两,数十万两,好怕人的数目哟。”

齐天心道:“我爹爹虽是身无长物,可是却得到了天下藏宝总图,这是前朝地舆祖师林国源老先生所绘,他堪察地舆,足迹遍于天下,临死之前,将全国历代藏宝之处绘了一张大图,此图绘得极是怪异,数十年来无人了解其中之意,爹爹参悟了十年,这才通悟图意。”

难怪他侃侃而谈,庄玲好生羡慕,她接口道:“难怪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随手取来皆是金银珠宝了。”

齐天心为人极是爽快,他心中喜欢庄玲,这等隐密之事也告诉她,如果传到江湖上,一定会惹起一场极大风波,一来他也是仗着功夫高强,怀宝不惧。

庄玲是少女心性,她听齐天心说得精采,脸上神情也不由有声有色,彷佛眼前就是金山银山,珠落玉盘,神采极是生动,要知女子天性爱财,庄玲虽则生于大富之家,可是与齐天心用钱若沙,而且顺手取来,永不竭尽,也不由心折不已。

齐天心道:“其实金银珠宝又算得什么?那林国源跑遍全国,竭尽心智推敲,这才画下这地图,原想发掘宝藏,成为天下巨富,可是却因运脑过度,倒毙在一处荒郊,他一生精研地舆,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藏龙卧虎之福地,可是倒毙之处却是一处极为险恶黑霉之地,后世子孙世世代代永远不得发迹。”

庄玲听得极是出神,齐天心大是得意,他装得甚是沉重,叹口气道:“爹爹常说常人庸庸碌碌一生,只是为名为利,就算名利双收,死后也不过数尺方圆,青冢一垒,倒不如逍遥自在,我行我素。”

他口中虽然如此说来,其实心中满不是这回事,他事事如意,怎会有这种遁世消极观念,不过是要在庄玲面前卖弄,表示自己是个成熟的大人,便顺口胡凑,还加上了爹爹的名义。

庄玲道:“咱们不愁吃穿,自然有这种想法,若是一年到头都为忙着填肚子而营生,岂会想到这许多。”

她自觉这番话说得甚是得体,齐天心道:“庄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你的身世。”

庄玲黯然道:“我爹爹妈妈不管我,都先我而去了,我从小就跟着杜公公。”

齐天心见眼里又将她引得悲哀起来,连忙噤口不再言语,庄玲瞧在眼里,芳心大感甜意。

两人沉默半晌,大船在河上行得又平又稳,和风吹来,扑面生春,这宽大的河面,静悄悄地只有他两人,庄玲心中无限宁穆,她内伤新愈,身子还有些弱,眼帘低垂,只觉睡意大浓。

齐天心心中也充满着柔情密意,他见庄玲久不说话,不由微微抬头去看,只见庄玲呼吸均匀,已经睡去了。

齐天心轻轻替她盖上一件轻裘,他这动作甚是自然,瞧着庄玲那又白又红的小脸儿,他心中突然有一种突起的念头,竟想去亲一下。

他呆呆站在那里,一阵风过,他全身一爽,暗暗责骂自己道:“齐天心,齐天心,你怎可有这种卑鄙想法,这姑娘何等高贵,岂是低三下四的人?”

一时之间,他只觉无地自容,他瞧瞧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人,心中略为安定,这时庄玲身子微转,轻裘掉在地上,齐天心又轻手轻脚替她盖上,生怕惊醒了她,这时如果熟悉他的人瞧见了,一定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豪气冲霄,目空四海的少年,在这舟上一次次为一个女孩子盖被,而且目光是那么温柔多情。

齐天心无意间触着庄玲露出衣襟之手臂,只觉冰凉凉的又滑又嫩,他如避蛇蝎似的连忙缩手回来,上次他为庄玲疗伤,虽在她前胸后背要穴按摩,可是却是心情紧张,并无异样感觉,此时河中波光荡漾,和风不断吹来,齐天心只觉柔情蜜意,心醉不已。

他凝视着庄玲,心中弥漫着全是情爱,他心中喃喃忖道:“你永远不会想象得到,庄姑娘,你在我心目中的分量,那情感比我最亲的人还要重得多。”

这时候薄暮冥冥,河上一片轻雾,过了许久忽然远远传来一阵乐音,飘荡在微风之中,庄玲翻身立起,她揉揉眼道:“呀!我怎么一下便睡着了,这一觉只怕过了一个时辰了吧!”

齐天心含笑不语,庄玲自觉有些不好意思,她倾声听去,那声音甚是悠扬,她听了一会,和韵口中轻唱道: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心不起故园情。”

她唱了两篇,忽然音乐一断,河面上又是一片寂静,她意兴阑珊地道:“曲终人散,咱们也该走啦!”

齐天心正待答话,突然远远岸边传来一个尖嫩的嗓音,因为距离太远,庄玲听了一会,却没听清一句话,齐天心却道:“有人想要渡河有急事要办,咱们横直无事,载她一程如何?”

庄玲点点头,齐天心将帆一收,那船侧面受风,立刻偏过头来,直往岸边驰去,岸上站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叫道:“船上的大叔行过方便,小女子渡过河去一定重谢。”

说话之时,那大船已然靠岸,齐天心只觉那少女面熟已极,他瞧了几眼蓦然想起,原来正是柔云剑客的小表妹,小萍姑娘。

小萍一上船,便认出齐天心,她笑吟吟道:“齐家大哥哥,想不到又碰上你啦,真是好。”

齐天心道:“你表哥王雄呢?”

小萍道:“他接到什么武当翠羽令,连夜赶回武当去了,他要我也赶到湖北去。”

齐天心心中一凛,奇道:“你这样赶去,路可不对哪,一南一北可是愈去愈远了。”

小萍嫣然一笑道:“齐家大哥哥,你真是细心,不像雄哥哥,一天到晚脑袋里也不知想些什么,从来就不会替我安排妥当一件事儿。”

若说齐天心这人武功盖世,倜傥潇洒原本不假,如说他心细多思,那倒是奇闻了,其实柔云剑客心细如丝,他老就将小萍去路讲得清清楚楚,还怕她忘了,又替她密密麻麻写了一大段路上应注意之点,小萍心中气愤表兄一刻不留的赶走,是以心下颇为不快。

齐天心笑道:“说了半天,原来你是赌气不去湖北武当了。”

小萍笑道:“那也不是,我这次要远远离开家乡,我须要给爹爹妈妈辞过行哪,说不定三年两年不再回来了,没有人陪他俩个哪。”

齐天心从王雄处早知小萍父母双亡,他心中大感奇怪,小萍黯然道:“我替爹爹妈妈作了许多他们爱吃的东西,希望这一路赶走,不要坏了才好。”

她像是喃喃自语,齐天心心中一怔,立刻明白这姑娘原来是去祭坟的,他这人为人心肠极是热忱,便脱口道:“小萍姑娘,你这一过河,便立刻雇辆马车,快马赶回去岂不是好?”

小萍脸一红,默然不语,她原本也是小康之家女儿,从来不知盘算省钱,可是自从家遭变故,父母双亡,流浪江湖,对这金钱便有了深刻的认识,柔云剑客也甚穷困,他替小萍治病,又花了不少银子,是以大感困难,他给小萍留下盘川不丰,小萍路上只得节省,不敢乱花。

齐天心是聪明人,当下灵机一转道:“上次我手头不便,还欠下王雄兄一百两银子,现在也该还了。”

小萍一忖,随即道:“雄哥哥说,我们欠下齐大哥一辈子的债,今生今世是报不完的了,齐家大哥,你怎会欠阿雄钱,你别骗我啊!”

齐天心脸色凝重,从怀中取出一张百两银票道:“你信不信由你,我欠下别人的钱可不能不还,就托你带给王兄吧!”

小萍见他说得认真,倒是半信半疑,齐天心道:“你这一路上雇马车快马赶去,又省时又省力,你一个人行走江湖,你表兄难道放心得下?”

小萍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齐天心一看原来是武当门人出师时师父所赐短剑,他心中忖道:“武当弟子遍行天下,只要有这令信,旁人是不敢轻惹的。”

他点点头道:“有这短剑,坏人果然不敢欺侮你了,你此去越快越好。”

小萍心中一震道:“齐家大哥,难道阿雄有什么危险么?”

齐天心道:“中原武林谁敢冒犯武当,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忽然想起了小萍对江湖中事一窍不懂,便住口不说了,他心中却暗自忖道:“武当自那三丰祖师开派以来,历代掌门人用翠羽令召集门人应付大事的,不过只有两次,周石灵道长不知遇到什么大事,可惜我不能赶去见识见识。”

他两人又说又谈,齐天心这人粗枝大叶,竟忘了替庄玲介绍,庄玲见小萍生得大是清丽,见她和齐天心有说有笑,极是亲热熟悉,心中更加不喜。

她不停的瞟着小萍,只觉小萍越看越经看,她平日自视甚高,此时只见小萍肌肤赛雪,心中不能不承认这眼前的姑娘也是一个少见的美丽女子。

大凡一个漂亮女子看另外一个漂亮女子,心中先就存几分不快,此乃人之常情不足为奇,庄玲只觉小萍大不顺眼,她见两人一问一答,像没说个完,脸色一寒,冷冷道:“齐大哥,你只顾讲话,忘记把船掉头啦,你看看船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齐天心突见庄玲脸色不喜,心中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连忙将右侧巨帆扬起,大船破浪直往对岸驰去。

小萍道:“这位姐姐不知高姓大名?”

齐天心道:“她姓庄名玲,是我一个……一个好朋友。”

庄玲爱理不理,重重的哼了一声,齐天心大感尴尬,一张俊脸再也放不下来,小萍玉雪聪明,见到这情形心中雪亮,不由暗暗好笑忖道:“谁稀罕你齐家哥哥了,阿雄除了穷一些,哪一点比不上他,你自己小器,好像生怕别人抢夺似的,你疑神疑鬼,日子可真不好过。”

她转念又想道:“你自己把他当宝一样,其实别人未必见得都是如此,倒是齐大哥好心肠,遇到你这小器姑娘,这一生一世可有苦头吃的了。”

庄玲心中却想:“瞧你那一副样子,笑得不正经,分明是个迷人的小妖精。”

庄玲横了小萍一眼,一副挑战的神色,小萍笑笑不语,这船上气氛很是不洽,好在船行迅速,不一会便到了对岸,齐天心将银票塞小萍包裹中,口中叮咛道:“如果碰到坏人,你就说是齐天心的好朋友。”

小萍谢了下船,她挥挥手前走,那弱小身形消失在暮色苍苍的原野中。

齐天心立在船头,想到柔云剑客和他表妹小萍姑娘,两人相亲相爱,同经患难,不由十分神往,直到小萍的影子看不见了,这才回转身来。

庄玲冷冷地道:“喂!你怎么不跟她走呀!快快,你轻功俊极了,现在赶去还来得及呀!”

齐天心见她面寒如冰,心知她一定怀疑自己和小萍之间关系,他心想这姑娘实在太是多心,简直拿她无法,不禁微微有气不语。

庄玲又道:“快去呀!不然两地相思,可不是好受的。”

齐天心正色道:“人家是……”

他尚未说完,庄玲抢着插口道:“人家是名门闺秀,你就去高攀吧!”

齐天心心想庄玲这人不可理喻,便讪讪走开,庄玲站起身来,逼到齐天心身旁尖声道:“你别愁眉苦脸,也犯不着一见我便是这副怪样子,你快去追赶呀,不然我走便是了。”

齐天心急道:“你……你这是……这真是从何说起,她是……她是……”

他又急又怒,竟然不能说完,庄玲冷冷接口道:“你救了她,别人舍身相报,这是名正言顺的啦,真是一段佳话,一段佳话。”

她不断讽刺,齐天心怒气勃生,他从来我行我素,别人冤枉他称赞他,他都是视若耳边轻风,此时庄玲又是嘲讽,又是冷言冷语,他竟忍耐不住。

庄玲见他不发一语,心中不由更是有气,她叫道:“喂,才一离别就害相思病了,哼!真是多情,真是多情。”

齐天心手一运劲,那大帆偏转,顺流而下,庄玲大声叫道:“我要下船,快停船。”

齐天心冷冷道:“现在船行河中心,你心急也没有用。”

庄玲怒道:“什么?”

齐天心道:“现在船外是茫茫洪水,你要下船也得耐下性子,等船靠了岸才行。”

庄玲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非在你这破船上任你摆布么?”

她说完大步走到船头,齐天心还没想到,她已一跃下河,砰然一声,水花四溅。

她水性极好,泅水向岸,就像一支箭一般迅速,激起一道白浪。

齐天心心中大急,他再也不能矜持,高声叫道:“庄姑娘,这河水冰凉,你病体受不了的。”

庄玲理也不理,只往前泅,齐天心手抛出三片木板,那三片木板随着出手先后不同,可是却同时落水,在河面上起伏不已。

此时时已黄昏,河面上风势转疾,波涛渐渐汹涌,齐天心长身一纵,踏在第一块木块上,一吸真气落在第三块快板上。他伸手一抓,已抓住庄玲后襟,双臂一振,脚下已踏到第二块木板上。

他清啸一声,已经跃回船上,他这几招抛木、跃身、救人,真是一气呵成,美妙无比,待他回到船上,只有鞋尖略湿。

庄玲叫道:“齐天心,你敢!”

齐天心放下庄玲,忽然右手一痛,食指被咬了一口,鲜血汩汩流下。

齐天心道:“你快去换换衣服吧,天色晚了,风也大了。”

庄玲一言不发,又往船边跑去,齐天心一长身拦在前面,他口中不住地道:“庄姑娘有话好说,只要你讲出来,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你不要投水,什么都行。”

庄玲凝视着他,只见他额角青筋微暴,汗水直流,一脸忧急无比的模样,那样子就如他上次运功相救,她悠然醒来第一眼所见的一样,她心中一软,火气全消,双脚立不住坐倒地上。

齐天心道:“庄姑娘,你快去换衣服吧,舱里我有两件外衫放着的。”

庄玲低头一看,自己衣服贴在身上十分不雅,她不由脸色一红,走进舱中。

过了一会,庄玲儒巾长衫,含嗔带俏走了出来,她上次装扮男子行到张家口,是以对于男子举止行动颇为熟悉,齐天心见她三步一顾,真如一个翩翩书生,心中一阵轻松气也消了几分。

两人谁都不好意思开口,只放舟河中,越行越远,齐天心心中忖道:“这恐怕是我跟这姑娘最后一次游玩了。”

他想到此,不由心内发痛,可是自觉心中光明磊落,并无半点对不起这位姑娘,再怎样也放不下脸来。

又过了一会,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那船顺水而下,也不知到底流了多远,突然前面兵刃之声大作,齐天心心中一凛,身子一拔立在巨桅之上,远远望去,只见远远岸上两个汉子正在生死相搏。

他偷瞧庄玲一眼,见她并无反对之色,便把船前开去,渐渐的行近那两人,抛锚停船,齐天心大感意外,原来正在相拼的竟是帆扬镖局总镖头孙帆扬,另一人却是北方第一名捕生死判官顾绍文。

两人正在以上乘武功相拼,一招一式都是间不容发,此时天色已暗,两人聚精会神不敢半点疏忽,是以并未发觉大船。

齐天心见孙帆扬出招凌厉,长短金刀漫天洒来,那顾绍文执双判,脸色沉重,紧封门户,守而不攻。

这时新月初上,星光闪烁,两人兵刃不时相交,发出龙吟之声,齐天心忖道:“这两人兵器均非凡品。”

蓦然两人齐喝一声,双双转了个身,孙帆扬白发萧萧,脸上却是正气凛然。

齐天心忖道:“这姓孙的阴阳刀一施出,姓顾的便得败走,只是他为什么不施阴阳刀?”

他见庄玲也在聚精会神观看,心中不禁好笑,孙帆扬刀法已然通悟,招招俱是佳作,那长又重的厚背金刀,在他手中,每招必走偏锋,刀尖指穴,更是又准又狠。

齐天心见他每招都是顺理成章,透露出一片正大光明之气,丝毫没有半点阴狠之气,齐天心武学已是炉火纯青,也不禁为这巧妙刀法心折不已。要知江湖上施刀的人原多,而高手更是寥若晨星,这子母金刀孙帆扬在刀上的功夫,真可谓得天独厚,超人一等了。

砰的一声巨响,两人兵刃而交击了一招,身形自然一转,齐天心只见顾绍文脸色愈变阴鸷,他双手兵器一挫,展开他生平成名绝艺“鬼愁十二判”。

当年生死判官顾绍文和丐帮交恶,就凭十二式和古老四血战,结果两败俱伤,古四侠在河洛已是首屈一指的好汉,竟然奈他不何,可见这十二式之威力了,从此顾绍文声名大噪。

子母金刀孙帆扬见对方招式突变,他倒退两步,招式也是一变,两刀一划,长刀直刺,短刀横崩,一套江湖上绝无仅有的刀法施了出来。

齐天心忖道:“这阴阳刀是失传绝艺,顾绍文又岂识得。”

顾绍文只见对方招式越来越怪,那长刀疾如暴雨,声势煞是吓人,短刀却是招招砍向要害,间不容发,一时之间,对方抢尽先机。

他“鬼愁十二式”才施了一半,身形已被逼得倒退六步,蓦然他暴吼一声,身形又倒窜一丈。

齐天心虽知这趟怪刀法,可是并未见过,此时见孙帆扬一招招施出,真是妙到巅毫,不由心醉不已,他正凛神瞧着,忽然耳边一个轻轻的声音道:“喂,这是什么刀法?”

齐天心回头一看,庄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齐天心见她肯和自己讲话,那就是表示和好如初,他大喜道:“这是阴阳刀。”

他接着便把这刀法来历很仔细说给庄玲听,庄玲听得出神。

这时场中形势早变,孙帆扬占尽先机,那顾绍文不愧高手,他每至危境,都能发出救命绝招,逃出刀圈之外,两人边打边走,不由走近河边。

顾绍文忽然右臂一振,挑开孙帆扬长刀,他飞快将右判交到左手,蓦的飞起一脚交踢孙帆扬左胁。

孙帆扬身子一滞,顾绍文倒窜三步,伸手摸出一个圆筒,口中狞笑道:“姓孙的,今日就是你末日到了,老顾放你生路不走,你却偏要往死路投来。”

齐天心见顾绍文满面得意,心想那圆形铁筒不知是个什么厉害之物,顾绍文好像稳操胜算。

孙帆扬略一沉吟,双肩一抖往前逼去,顾绍文哈哈狂笑,一按筒上机簧——

蓦然漫天银光,直罩孙帆扬头上,齐天心失声叫道:“七巧银针!七巧银针!”

他目不转瞬瞧着孙帆扬,心想孙帆扬纵有通天彻地之术,只怕也难逃此厄运。

庄玲也闭上了眼不忍看下去,她虽不识两人,但见孙帆扬正气凛凛,心下早就希望他赢。

忽然孙帆扬全身长衫鼓起,长刀缓缓划出,在头顶不停的划着圈子,短刀舞起一道白光,护住全身。

齐天心只听见嗤嗤之声大作,那漫天银针如石沉大海,不是被短刀削去,便是被长刀吸住。

孙帆扬一吐气,长刀上掉下无数寸许小针,针上乌黑,分明是喂了剧毒。

齐天心喝采道:“好一招‘万流归宗’呀!”

孙帆扬一挺身,刀势直奔而上,顾绍文只觉眼前刀光闪闪,他知身临绝地,只是不住倒退,对方一刀直削面门,他闪无可闪,只有闭目待毙,忽然对方刀锋一偏,他只觉两耳一凉,鲜血流了下来。

他为人阴鹫,虽在此时犹是沉着不乱,他见对方刀锋一偏,知道对方手下留情,他凝神瞧着一招破绽,双判直攻直入。

孙帆扬刀势一偏,右胁自然露空,他见顾绍文临危一击,知道非同小可,眼看闪避不及,反而迎身而上,长刀一回,仿若自刎,当的一声,顺势架开双判。

齐天心心中暗忖道:“少林失传的玄玄刀孙帆扬也学上了,大河南北只怕以此人为第一高手啦!”

顾绍文心知多留无益,连忙抱头鼠窜,孙帆扬哈哈大笑,朝齐天心船上叫道:“齐公子,在下尚有要事,公子大恩,孙帆扬今生不能报完,来生……”

他尚未说完,齐天心接口道:“好说,好说,孙大侠仗义助人,我老早便听江湖上传遍了啦,孙大侠有事只管快去,咱们后会有期。”

孙帆扬向齐天心恭身一揖,从树后拖出一只木筏,推下水中,扬波而去。

庄玲道:“这人英雄气概,瞧他为人又极正派,他连受对手暗算,并不赶尽杀绝。”

齐天心心道:“那姓顾的手段卑鄙,上次逼迫孙帆扬走头无路,这次定是姓孙的找他算账,顾绍文是公门内第一高手,他受了削耳之仇,怎能忍下这口恶气,常言道民不与官斗,孙帆扬干脆把他做了可不干净利落?”

庄玲道:“那姓孙的本事真高强,姓顾的就是再去找他,也未必能占什么便宜。”

齐天心道:“他开镖局做生意,如果官家一味找麻烦,可也够他受的,哪天有便,由我出面去警告他一下,谅他也不敢再为难孙帆扬。”

庄玲笑道:“你好威风哟!”

齐天心道:“小可在江湖上薄有小名,像姓顾的那等人,只稍吓他一下便可镇住了。”

他半开玩笑的说着,其实此事倒真不假,齐天心这三年来在江湖上闯下极大万儿。

庄玲道:“齐大侠,啊!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真是冒犯虎威,请大侠饶命,饶我一条小命。”

她又说又笑,那模样就如盛开鲜花,齐天心不由看得痴了,他心中忖道:“别人说少女的心意如黄梅天气,变幻无穷,刚才还凶霸霸的要死要活,现在又笑得这样开心。”

庄玲忽道:“喂……齐大哥,你刚才是不是答应我什么事都听我的?”

齐天心不善打诳,只有点点头,心想这姑娘不知又有何主意,庄玲道:“你只要依得我一件事,我永远不向你发脾气。”

齐天心想这事一定非同小可,可是事到如此,只有硬着头皮问道:“什么事?”

庄玲正色道:“你永远不要再见那什么小萍姑娘。”

齐天心忖道:“我和柔云剑客不过是萍水之交,我看不顺眼别人欺侮他,这才出手助他,那小萍姑娘更说不上什么交情了,日后咱们天南地北,想要见面也不容易,我答应庄姑娘却又何妨?”

庄玲见他沉吟不语,脸色一寒,正待反唇相讥,齐天心道:“这个有何困难?”

庄玲喜道:“你说话可不能不算数。”

齐天心道:“这个自然,我不去找他们,怎会见着她,除非在路上遇上了。”

庄玲道:“在路上遇到也不准理她。”

齐天心好生为难,但见庄玲俏脸板起,便道:“一切都依你。”

庄玲大喜,她柔声道:“齐大哥,我老早就告诉你我脾气不好,刚才对不住啦!”

齐天心只觉受宠若惊,庄玲又道:“齐大哥,我如再向你使气,便是顶坏顶坏的人,你也别再理我了。”

她说得十分口甜,一时之间态度大为改变,不停讨好齐天心,只要是齐天心所说,她不管懂是不懂,都先捧上两句,她拍马之术极是高明,不露痕迹,齐天心只觉受用无比,句句话都说到他心田里,不由大起知己之感。

这时天色已是全黑,齐天心放舟回行,庄玲忽道:“齐大哥,你再过几天便要走,是不是?”

齐天心点点头道:“明日我便要离此北行。”

庄玲道:“不行,至少还要陪……陪我们三天。”

她原本是说陪我三天,可是话到口边,只觉太过明显,便改口了,齐天心道:“好,三天就三天。”

庄玲道:“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看我们?”

齐天心道:“我尽量快点便是。”

庄玲想了想道:“齐大哥你对我们好,那是没有话说的了,我……我还有一个请求。”

齐天心双目凝视着她不语,庄玲很不好意思的道:“齐大哥,自从我与你认识以来,都是见你雍容摧敌,散财行侠,其实我知道你是文武全才,文的方面更有惊人成就。”

齐天心被她赞得大感不好意思,庄玲又道:“你琴棋书画一定无所不精,齐大哥,我请你吹一曲十面埋伏如何?”

她从身旁又拿出一管洞箫,齐天心怪道:“你不是击断了吗?我对音韵可是一窍不通。”

庄玲道:“我可不信,你不吹便罢,好,好好,我唱了很多歌给你听,你也该唱一个给我听啦!”

齐天心双手乱摇道:“我什么都不会唱,从来没有学过。”

庄玲道:“过几天你便要走了,齐大哥,我这个要求你都不答应?”

齐天心被她说得没有办法,他搜尽脑中所忆,却还记得儿时在山上听到樵夫的山歌,他满面羞渐的道:“我唱得不好,你别见笑。”

庄玲拍手道:“齐大哥,我爱听你唱,快啊!”

齐天心提起嗓子唱道:

“山高路又险哟,打柴艰又难哟!

穷人生来骨头硬啊!不怕虎与狼哟!”

他唱着唱着,越来越是走了调子,忽见庄玲眼圈一红,泪水直流下来,但心中不解住口不唱了。

庄玲柔声道:“齐大哥,你待我真好,我心里明白。”

这时船已靠岸,齐天心、庄玲双双走到岸上,并肩往城里走去,那通往城里的路又长又直,远远看不到一个尽头,齐天心忽觉得手中一紧,一只又滑又暖的小手紧握着他的右手,顿时他只觉勇气百倍,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这富家的公子,在他心灵深处,还保存着最完美的纯洁的情感。

天上繁星闪烁,这是进城大道的起点,那尽头之处黑压压地没有人能看清楚,在人生的路途中,庄玲、齐天心携手出发,那终点目的地是什么,却也无人知道。

时间倒退十天——

天边一片火红,夕阳西下。

小镇上,逐渐嘈杂起来,来往投店打尖的,人呼马嘶结成一片浑厚的声音。

镇中心唯一的一条道路上来往行人熙熙攘攘,好些屋堂深的人家都已点了灯火,那火红的太阳在云端闪了闪,终于落下去了,立刻一片暮色苍苍。

一阵马蹄声传来,暮色中一骑缓缓驶向小镇,那马儿分明已走了不短的路程,蹄声轻重不匀,口中不断喘气,马上坐着一个大汉,一身灰白衣衫,面上忧苦重重,只是双目炯炯有神。

一人一骑来到镇上,那大汉缓缓跨下马来,走到一家客栈前,犹疑了片刻方才举步踏入。

屋内灯光一照,只见这大汉头上斜斜戴了一顶帽儿,衣衫破烂不堪,但举止之间,却威武凌人。

小伙计上前招呼,那大汉叫了一斤酒和几盘卤菜,一个人据着一张桌子,抱杯独饮。

他似乎满腹心事,不时叹气吁声着,好在这时客栈酒楼之中,人声鼎沸,无人注意他。

他喝了一会闷酒,呆呆沉思一会,忽然一个人流起泪来。

这时,客栈门口忽听辔铃之声一响,两匹骏马猛地收住了蹄势,下来一老一小两个人。

那老年人大约有六十开外,双目之中精光吞吐不定,一手挽着一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孩童,一手拂拂轻袍,招呼伙计道:“可有房间么?”

伙计接下马匹招呼,那一老一少这时走入店中,只见灯光下蒸气弥漫,人声嘈杂,老人不由一皱眉,心中暗道:“人这么多,遇到熟人可不好……”

他心中虽是如此思念,但脚下已走入店内,那男孩拖着老人东望西找,却没有一张空桌座位。

那孩童扯了扯老人衣袖道:“爷爷,没有座位了。”

老人嗯了一声道:“安儿,咱们还是换一家——”

那安儿这时忽然瞥见右方那正在喝闷酒的大汉,他一人斜依在桌沿,那张桌子还可以坐好几个人。

老人随着安儿的目光一看,沉吟了一下,方才说道:“好吧,咱们就坐过去。”

一老一小入得门来,确实惹了不少人注视,老人走到桌边,微咳道:“这位壮士请了——”

那大汉满腹心事,根本未有理会他说些什么,那老人双眉微皱又道:“店中客满,座无虚席,老朽和小孙可否——”

他话未说完,那大汉猛一抬头,双目一扫,看了老人一眼,心中猛然一震,暗暗忖道:“这老儿——这老儿好生面熟——”

他心中一震,面色却是不变,那老者似乎也是一呆,大汉又看了两眼,心中仍记不起这老人是谁,微微一笑道:“老丈别客气,请坐,请坐。”

那老人面上笑容不消,目中却寒光一闪,他心中暗暗忖道:“穆中原,你戴了帽子我就不认识你了么?”

原来那大汉正是丐帮十侠醉里神拳穆中原。

穆中原葬了萧五侠后,一路兼程赶到少林示警,他日夜不停赶了好久,这日已距少林不远,于是便打算歇歇再走。

且说那老者带着安儿坐了下来,穆中原虽想不起那老者是谁,但却已肯定这老者必是武林中有名人物,他身为丐帮十侠之一,江湖经历可说老之又老,表面神色全然不露,心中却生警惕。

这时伙计已端上酒菜,老者亲手斟了两杯酒,举杯一饮而尽道:“敢问壮士贵姓大名?”

穆中原双目一转,他从方才那老人一怔之中,已确定那老人对自己必然也面熟得很,不知是否已认出自己是何人物,这时听他一问,忙举杯饮了一大口酒,微微一笑,说道:“不敢,在下姓穆。”

那老人嗯了一声道:“穆壮士。”

穆中原面上笑笑,心中却也识不透那老人到底是否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他心存警惕,外表却毫不在乎,举杯又饮一大口酒道:“老丈行色匆匆,不知要到哪里去。”

那老者道:“老朽要——”

他话未说完,那安儿抢口说道:“咱们要到嵩山。”

穆中原心中猛吃一惊,神色不由微变,老者神色也是一变,忙举杯掩饰。

穆中原噢了一声又问道:“看来老丈必是武林高人了,到嵩山可是要上少林?”

那老者迟疑了一会道:“不错,穆壮士有何见教?”

穆中原故意叹口气道:“不瞒老丈,在下也要到少林去的!”

老者噢了一声道:“真巧真巧,咱们可同路结伴而行!”

这时店门口忽然传来一声佛号,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僧人当门而立。

和尚化缘本无甚稀奇,老者此时乃当门而坐,一见之下,饶是他涵养甚深,右手不由一颤,叮地一声,酒杯与碗一触。

穆中原心中一动,有意无意地回首一瞥,这一瞥之下,几乎使得穆中原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怔了一怔,忙回过头来,大大喝了一口酒,正想开口掩饰自己失态,却见那老者也是一脸惊色。

穆中原心中猛可一动,脑中登时灵光一闪,他已想起这老者是谁了。

他心中不由大吃一惊,暗暗忖道:“原来是他,原来是他,怪不得这等面熟。”

这时那僧人站立了一会缓缓走开,穆中原强自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忖道:“这胜老儿和三师兄是大对头,他说这次是上少林,显然便是要找三师兄了,怪不得才一见三师兄连忙举杯掩面……”

那中年僧人已走远,老者逐渐恢复神态,穆中原开口问道:“来,老先生,咱们再干一杯。”

老者微微一笑,举杯道:“方才咱们话未说完,请问穆壮士为何上少林寺?”

穆中原此时心中已知老者身份,更断定那老者早已明知自己,却听他一再装腔相问,心中暗笑口中却一本正经叹口气道:“唉,穆某原本是少林弟子——”

老者不料穆中原竟以实相告,不由答不出话来。

穆中原心中暗思道:“人称胜老儿千毒翁,我老穆可千万得小心,吃了亏可划不来——”

他心中盘算不定,口中又道:“不瞒老先生,穆某总觉似乎在哪儿见过老先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胜老儿嘿嘿一笑道:“老朽亦有同感。”

他自见了那僧人后,心中忖道:“穆中原分明是与那天凡贼和尚说好在此,不然哪有这等巧事?老夫虽和你姓穆的无怨无仇,但若说你要插上一脚,老夫说不得连你一起干了!”

他误以为穆中原出身少林,与天凡大师乃是同门师兄弟,但却不知穆中原自被赶出少林,从未再涉足少林方圆十里之地,他身为丐帮十侠,叱咤风云,傲啸江湖,却从未与少林有一丝牵连。

却说他们两人心中各怀鬼胎,一个是江湖行家,一个是年老心密,对话之间针锋互逼,正在这时,忽然客栈门口一阵喧哗,一连走入四个少年。

这四个少年走入店来,穆中原面色一变,虽然四人身上穿着平常,但穆中原却立刻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在那洛阳城外追杀萧昆的那异服少年。

穆中原登时只觉一股热血直涌而上,双目一闪,精光暴射而出。

但他到底不比凡人,猛吸一口气强压下仇火,再也顾不得,站身一拱手道:“老先生,在下先行一步。”

那千毒翁心中一怔,但却也不便相问,心中明白必是与这四个少年有关,他沉吟一番,只见那四个少年正在四下寻找座位,心中一动,忖道:“还是让开好。”

他心念一定,牵着安儿,付了酒菜账钱,缓缓走到后面屋舍中去了。

却说穆中原回到房中,满腔热血,不能自止,心中暗暗思索:“想不到这几个家伙来得这样快,我连夜猛赶,只比他们先到片刻,少林寺中此时必然毫无警讯——”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大急,为今之计,只好连夜便独奔少林示警,但他此时乃是弃徒,可否上得了山尚是疑问,必要时只有一闯了之。

想起少林寺,他本是少林高徒,如今却流落江湖,师门难入,饶他是豪迈之人,但心中也不由微痛。

此时他心中甚是烦乱,不由仰天一叹道:“浩浩江湖中,奇人隐士自命清高,对这等武林浩劫,一概不闻不问,唉!凭咱们这一辈,空有一腔热血,能力委实不够啊!”

他叹了一会气,又念及千毒翁也要上少林找岔,心中更乱,忖道:“胜千松那一手毒可确是防不胜防,天凡师兄无知无防——”

他心念忽然一动,忖道:“有了,胜老头一生好胜,那年他一掌之差,败于天凡师兄,十多年来仍念念不忘,我若能激他出手,先他妈下毒去谋那几个家伙,毒一个少一个,我就不信他们能防得住!”

他心念一转,但立刻想道:“唉,穆中原啊,你一生虽不顾名节,但这等暗箭伤人的下流计策,却从不屑一为,怎样想到这一头上来了……”

“但是不如此,凭我一人之力,绝不可能挽救此危局,罢了!罢了,管他下不下流,我老穆索性再想一个诡计骗胜老头上当,要他答允下毒,来个借刀杀人。”

他自嘲似地微微一笑,沉吟了一会,身形轻轻一闪翻出窗外。

窜到千毒翁爷孙住的屋下,穆中原轻轻扣指一弹,呼地一声,将半扇窗户撞开。

千毒翁室内灯火登时一灭,呼一声,一条人影疾掠而出,穆中原闪身屋角,冷冷道:“接招!”

他左掌一晃,右掌遥击而出,这一掌,双肩往外猛然一抖,穆中原在淡淡月光下看得分明,竟是那千毒翁胜千松的孙儿安儿。

安儿身形在空中一折,对准穆中原发掌之处猛推一掌。

穆中原身在暗处,轻轻发掌,猛可背后呼地一声,劲风压体而生。

这一掌来得太过出奇,穆中原再也藏不住身子,他冷笑道:“好功夫,有种的跟我来吧!”

他身形随着那劲风一旋,呼呼掠开五丈开外,黑暗中只见他身形方才落地,背后一条人影已疾跟而至。

穆中原足不点地,身形又再拔起,一连数跃,已在二十丈外。

而身后那人如影随形,只见两条人影一前一后,有如疾风奔马,剎时便奔出镇外。

穆中原来到一个小小林子前,身形陡然一慢,唰地向左一闪,后面那人双掌一扬,整个打在一株大树上,震得枝叶分飞。

穆中原哈哈一笑道:“胜千松胜大侠请!”

那跟随者正是千毒翁,一路上两人奔得快,他辨不清前面那到底是谁,这时一定下身来,心中不由暗暗吃惊忖道:“果然姓穆的要插入其中。”

他口中却冷然一笑道:“我道穆壮士到底是谁这般面熟,敢情是鼎鼎大名的穆十侠!”

穆中原哈哈笑道:“胜大侠算了吧,你可知道我老穆找你做什么?”

胜千松面色一沉道:“老夫正待请教!”

穆中原笑道:“胜大侠要上少林,必是为了天凡和尚吧,哈哈……”

他故意一笑不语,胜千松勃然怒道:“怎么?你要代他出头么?哼哼,老夫——”

穆中原摇了摇手止住他说下去,哈哈道:“胜老,你是我老穆生平所见火气最大的一个!”

胜千松冷哼不语,穆中原又道:“十多年前的事了,败一招就败一招,他妈的你还牢牢记在心中?以我看来……”

胜千松见他胡扯一通,忍不住吼道:“废话少说了,你要是受了那天凡和尚之托……”

穆中原摇手道:“误会了,误会了!”

胜千松一怔,穆中原接口又道:“老穆已被少林赶出门墙,今番找你,乃是有另外要事想请教。”

胜千松见他不似谎言,微诧问道:“什么?你有要事——”

穆中原微笑道:“武林之中,用毒以胜老首屈一指——”

胜千松心中百思不解,连道:“不敢,不敢。”

穆中原又道:“穆某这两月来,巧逢异人相授,获得一项失传已久的技艺……”

胜千松啊了一声道:“恭喜穆十侠,只是——这是什么失传的技艺,可否说给老夫听听,也增进见闻?”

穆中原笑笑道:“这种技艺叫做‘全真’术,是一种防毒的大法……”

他说到这里有意一顿,胜千松面色一沉,但忍住没有出声。

穆中原又道:“穆某自习成此术,却从未试验,是以……是以冒昧想请胜老帮帮忙!”

胜千松生性好胜,此时哪里忍耐得住,冷冷一笑说道:“好说,胜某敢不从命。”

穆中原微笑道:“胜老大概已明白,穆某求胜老在穆某身中下一巨毒,测试穆某防毒之法。倘若这术不灵,当请胜老施药相救,这是我想来想去最安全的一个办法,嘿嘿,但是,我想此失传已久的大法必可成功克毒,嘿嘿,那倒可省却胜老施救的手续了!”

胜千松抑不住地只觉一股怒火直冲上去,他冷冷一笑道:“穆十侠心密计周,老朽佩服佩服。”

穆中原笑笑道:“好说,好说。那么,穆某早知胜老有一绝毒之物,叫做……叫做‘万毒……’……”

他信口胡诌,胜千松忍不住接口道:“叫做‘青鹤液’。”

穆中原笑道:“对,对,‘青鹤液’,就以‘青鹤液’一试……”

胜千松冷冷一笑道:“青鹤液入腹穿肠,随血而走,老朽无法相救!”

穆中原假装惊噢了一声道:“那……那胜老还有一种……一种……”

胜千松接口道:“白腹丸。”

穆中原道:“对,对,这种可有解药?”

胜千松阴笑道:“有是有,只是,很痛苦的。”

穆中原坚定点首道:“没关系,没关系,这种白腹丸想来是丸状之物?”

胜千松冷笑道:“不错,但入口见水立化,专防……嘿嘿,专防一般反哺术,逼脉功。”

穆中原明白他点醒自己如想以吞下去用气功逼住不化,到事后吐出的方法,是不行的,心中不由暗暗好笑,口中却道:“笑话,穆某有技在身,何必用这等反哺、逼脉的通俗手法,胜老未免太小看穆某了,况且,就算技艺失效,胜老也会相救……”

胜千松笑笑道:“说得极是,说得极是。”

穆中原见他满面跃跃欲试的神情,心中不由失笑,口中却说道:“话又说回来了,穆某对自己技艺甚为信赖的!”

他见胜千松仅冷笑不语,又加一句道:“不是穆某狂,胜老,你虽号称千毒翁,但……这是古传秘法……”

胜千松大吼一声道:“笑话!”

穆中原立刻面上无嬉,冷冷道:“胜老如此自信么?”

胜千松道:“不信咱们等会瞧。”

穆中原见他气得颔下白髯簌簌而动,口中又加上一句道:“咱们——咱们不妨赌一赌!”

胜千松一怔,冷冷道:“赌?好极了,你说赌什么吧!”

穆中原笑笑道:“倘若在下吞了白腹丸,安然无事,胜老,你得依我一事——”

胜千松冷冷笑道:“你想说动老夫不找天凡,哼,你聪是聪明,只是你,你输定了。”

穆中原冷冷道:“倘若我败了,愿为胜老之奴三年!”

胜千松微微一怔道:“咱们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穆中原长吸一口气道:“那么,胜老你拿毒丸出来吧!”

胜千松一心以为穆中原存心想说服自己和天凡大师之间仇隙,对穆中原可恨到了极点,他仍含冷笑,缓缓自怀中掏出一粒白色药丸。

穆中原双手掩面,猛地长呼一声,默默走上前去,伸手拈药,轻轻放入口中吞下腹去。

胜千松冷冷道:“白腹之毒,穿肠裂腹!”

黑夜中,穆中原如一缕轻烟般又回到了客栈,他是真的不怕毒丸么?还是另有计谋在?

他从那四个异服汉子“正点儿”的房外走过,但是他却是大吃了一惊——

只因他发现那房中已是空了,不仅空了,而且行李包袱之类之东西也都不在,他脑中一转,难道那四个家伙全走了?自己苦心计划都落了空?当下马不停蹄地立刻奔出了客栈,飞快地向少林寺跑去。

他冲到少林寺时,月亮正从天边云层中探了出来,他放慢了脚步,望着那巍峨的庙宇和墙边一行行的大树,他想起自己方入少林的时候,这些树不多数握,如今已是合围成荫了,他不禁感叹地摇着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轻轻地飘入了寺内,寺内一片和穆安详,月光下望去,庙门前的护守神及石狮子都显得格外宁静,霎时之间,那些习艺修行的往事仿佛一件件全回到了穆中原的眼前,他觉得眼前似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当——”

钟声深沉宏亮地传了出来,穆中原霍然清醒,他飞快地闪到大殿侧后方的小天井,他对少林寺的形势熟悉得无以复加,他知道只要伏在那天井中,不出片刻便会有人从前面走廊走过——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一支短碳条,飞快地在纸上写了数行字。

这时“咿呀”声起,前面走道门启,一个中年和尚走了过来,穆中原伏着上前,伸手轻轻把纸窗弄破,伸指一弹,将一颗小石子弹起“啪”的一声落在对角的地板,那中年和尚猛可一惊,连忙向那边走去,穆中原将那张写好的警告书轻轻丢入。

他反身提气,一个倒觔斗一直翻起三丈有余,一伸手攀住了一枝尖梢,借着一弹一荡之力,有如一只大猿一般翻出了少林寺。

不久,少林寺中传出了警钟,但是穆中原已快回到客栈了。

又是晚上了。

穆中原背着简单的行李,他虽然早就会账离开了客栈,但是他竟然在这山区间道中徘徊了已经整个下午,他已完成了示警的任务,但是他竟不忍就此离开,他明知他如被少林寺僧人见着,那是徒增麻烦而已,当年,当他背着简单的行囊,从少林寺里走出来的时候,那老泪纵横的少林刑堂掌理方丈哽咽着对他以寺规告诫道:“穆中原,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我少林寺的弟子,你终生不可再入我少林禅寺!”

当时他只是感到无比的迷惘,甚至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他只是茫然地道:“弟子遵命。”

就这样,他被赶出了少林寺,此刻他望着山上少林寺的尖顶,满腹的感慨使他再也不能离开,终于他下了决心,又向少林寺而去。

这时,少林寺正在忙碌地准备着,十八个青年高手正在大殿前演练着少林寺镇山之宝的罗汉大阵,在当年,穆中原曾被任命为少林罗汉阵中居中的首要璇玑罗汉,如今虽然他已多年未练,但是对那阵中的变化应接仍是了然于胸。

他凝目望去,只见罗汉阵正在演练第九套阵法,那首要的璇玑罗汉是由一个十分年轻少年和尚担任,场中一十八柄长剑上下飞舞,攻势一招紧接一招,绵绵不绝。

穆中原看了一会,觉得那罗汉阵的是神妙无比,每个细节都能把握得十分得体,他正在赞叹,但是忽然一个宏亮的声音叫道:“好啦,现在开始练第十五套阵法。”

穆中原侧目望去,只见一个龙钟老僧正在指挥着,穆中原喃喃叫道:“慧空师叔……慧空师叔……”

他知道从第十五套阵法起,那三套阵法全要靠功力来推动了,这是十八罗汉阵中最厉害的三套,穆中原暗暗惊奇,难道那担当首要璇玑罗汉的少年和尚如此轻轻年纪,竟能以上乘深厚内力推动这三套阵法?

只见下面罗汉阵飞快地转动起来,演到一半,慧空禅师叫道:“停!”

他走上前去,对那少年和尚道:“天戒,你在那旋身发掌的一剎那,快是够快的了,但是却是力道不够,再试一遍,天戒你要提气旋出达摩神功!”

罗汉阵又运行起来,到了那紧要关头,慧空又叫停了他们,道:“天戒,你提气发劲,却让空隙给露了出来。”

那少年和尚点了点头道:“弟子们再试一遍。”

老和尚点了点头,然而练到那紧要关头的时候,少年和尚总是差了半筹,他停下身来,摇了摇头叹息道:“师叔,弟子功力不逮,总是不成。”

慧空老和尚道:“天凡,你来试试看。”

另一个中年和尚与那少年和尚天戒换了位置,阵法一展开,但是也不见佳,慧空老和尚道:“咱们暂时停止,各自去休息一下,待老衲仔细想想看有无补救之策。”

那些和尚全都行礼退去,只剩下慧空和尚一人,孤独地站在石板地上,他仰首望了望天,摇头叹道:“唉,如果昨夜那投书示警的事是真的,这可真是少林寺空前未有的大劫难哩,掌门师兄不到明夜夜残之际,是绝不能步出藏经阁半步,这两日是他坐关修练的最紧要关头,若是敌人在今夜或明夜来袭,那便如何是好?”

他长吁短叹了一番,忽然喃喃道:“罗汉阵本来万无一失,可惜就差那么一点儿火候,唉……如果‘天若’还在就好了……”

这“天若”两字传入穆中原耳中,他全身猛然一震,只因“天若”正是穆中原昔年的法号,穆中原只觉一口热血直涌上来,他再也不犹疑了,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不走了,我在少林寺旁守护,哪怕送了命我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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