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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悠悠众口

杜良笠见庄玲痴痴望着那姓齐的少年,他老经世故,便知道小姐对那姓齐的颇有好感,脸上不由露出神秘笑意,庄玲见齐天心渐渐走远,心中仿佛失落了一样顶关切的东西,她回头一瞧,杜公公笑意未泯,心下不由得十分羞愧,她乃是娇纵已惯之人,当下嗔道:“杜公公,你笑什么?”

杜良笠支吾道:“这姓胡的几代横霸口北已百十年,想不到被这少年像丧家之犬一般夹尾而逃,真是天网恢恢,恶有恶报了。”

庄玲道:“这皮货堆集如山,价值何止千万,一刻之间,均变成无主之物,杜公公你说一个人要这许多钱干么?”

杜良笠叹口气道:“财富权势迷人心窍,世上又有几人能勘瞧得透,小姐你年纪太轻,不说也罢。”

庄玲一嘟嘴道:“又是说年纪太轻,杜公公,我要长得多大了,才能不算是小孩子?”

杜良笠含笑不语,半晌才道:“小姐你来此不是要选购一件皮裘么?目下这无主之货,任你随手取拿便是。”

这时院中人声喧杂,那些伙计见东家被人赶走,平日饱受东家刻薄,此刻反有喜悦之感,只求赶快将所经营之皮货脱手,捞上一大笔也好另寻生计,是以不管皮货品质,纷纷以二十两银子一件出售,那远道而来的皮货商人,眼前如此便宜可图,都拼命抢购,是以秩序大乱。

庄玲皱皱眉道:“这些都是凡品,要是有那银灰狐裘,倒可以弄上一件。”

杜良笠一眼看中一件墨色狐背拼成之外裘,他一摸囊中取出一锭大银,足足有五十两重,随手丢在柜桌之上,取下那皮裘,扶着庄玲从人丛中挤出。

杜良笠心道:“小姐人白如玉,穿上这墨色衣襟,更显得明艳。”

口中却不停的道:“穿件皮裘御寒也是好的,这皮裘如按常价,只怕在五百两左右哩!”

他目光极是犀利,这皮裘标值正是五百六十两白银,庄玲嚷道:“杜公公,你真啰嗦,你这样拾破烂一样拣了便宜货,哪个要穿才怪哩!”

杜良笠含笑道:“小姐,咱们漂泊在外,一切都得将就些。”

庄玲气道:“这也将就,那也将就,上次在北京城外,那几个无赖官家少年欺侮到我头上来,你不但不出手教训他们,反而向那些坏蛋赔礼,这种便宜货,也当宝似的要我穿,我……这我可受不下了。”

杜良笠不知她又为何突然发脾气,只好柔声道:“好,好,小姐不穿就不穿,等以后有机会碰上那姓齐的少年,问问他身上那银裘是哪里买来,老奴拼着老命也替小姐弄上一件来。”

庄玲也不知为什么会突然发火,她恼怒那姓齐的少年粗心大意,又觉得自己衣上寒酸不能和别人相比,不由乱使性子,将一肚子火发泄在杜公公身上。

她瞟了杜公公一眼,只见他白发萧萧,面上皱纹深刻,仆仆风尘,心中忽感不忍,对于适才使气也觉甚是渐愧,但她是做惯了大小姐,要想说一句表示歉意的话,竟是难比登天,只有嗔笑道:“这儿没有什么热闹可瞧的了,咱们这就去罢。”

杜良笠心中一松,望着庄玲又喜又嗔的模样,心中一震,多年前那熟悉的影子又浮在眼前,依稀间有几分和庄玲一样。

两人漫步走出胡家老店,杜良笠忽道:“那姓齐的少年不知究竟是何路数,瞧他手面阔绰,就是王孙公子也是望尘莫及,偏他武功又深不可测,真令人猜不透了。”

庄玲漫声道:“杜公公,那姓胡的恶霸看样子极是精悍,他会这么一走了之么?”

杜良笠沉思半晌道:“这事只怕不会如此简单,好在那姓齐的武功高强,别人也奈何他不得。”

庄玲不语,暗中放心不少,两人走回客店,吃过了饭,休息一会,杜良笠道:“咱们既要定居张家口,先得找幢房子才成,目下闲着无事,小姐好生休息,待老奴去瞧瞧。”

庄玲道:“我不累,我也要去。”

杜良笠无奈,只得依她,才一走出门,只见街道上两人疾奔而来,杜良笠眼快,他拖着庄玲闪向暗处,自言自语低声道:“那两个主儿又来了,真是怪事,明明往中原跑,怎的又折转了回来,难不成……”

他心中一凛,耳畔庄玲低声道:“又是董其心那小贼和姓蓝的叫化头么?”

杜良笠点点头,庄玲道:“我要去问一问这小贼,咱们见他可怜,好生生的收留他,他却为什么要害爹爹。”

杜良笠压低嗓子道:“小姐千万莫鲁莽,报仇之事不急于此时。”

这时董其心、蓝文侯已走进客店,蓝文侯道:“小兄弟,那人机智已极,咱们一路上跟踪而来,竟吃他走脱,今晚就是搜遍这张家口,好歹也要将那厮寻出。”

董其心道:“大哥身有急事,为小弟私事又来回奔波,小弟何能心安,那厮手脚虽是贼滑,但小弟自认尚能对付,大哥你还是快赶回开封去处理正事为妥。”

蓝文侯哈哈笑道:“小兄弟你怎么扭扭捏捏起来了,大哥怎会和你讲客气,你追赶那人,可看清他面孔没有?”

董其心道:“虽未看清他面孔,但是他身形小弟再怎么也不会认错,大哥,这人与小弟心中之秘,只怕大有关系,小弟知他姓秦,与另一姓梁的两人蒙了面在庄人仪的家中作客,那个姓梁的已经死了……奇的是这姓秦的独臂我分明看见他已死在瞽目神睛的金针下了,怎么又复活了。”

蓝文侯久走江湖,并不追问其心的身世秘密,两人虽则结伴千里,成了披肝沥胆的义气朋友,但蓝文侯对这神秘出奇的小兄弟,仍然觉得是一个谜。

蓝文侯沉吟片刻道:“适才天黑在城外我追赶他时,在月光下总算看清他的面孔,这事实在太奇,倒教大哥不敢相信了。”

董其心道:“大哥有什么发现?”

蓝文侯道:“此人竟和昔年江湖上人人闻之丧胆的一个人物长得极为相似,如果真正是他,不是大哥泄气,小兄弟你武功虽比大哥高明数倍,但绝不是那人敌手。”

董其心紧张问道:“大哥你说的是谁?”

蓝文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道:“小兄弟你可听过地煞董无公。”

董其心心中大震,那在暗处的杜良笠也是一凛,身子不由微微打颤。

董其心略一沉吟,不觉恍然大悟,他纵声笑道:“这人平常总是蒙面,这只怕不是他的真面孔哩!”

蓝文侯哦了声道:“这样说来,他是伪装了。”

董其心忖道:“这姓梁的好好在庄人仪庄院中,忽然失了踪迹,只怕是偷了一具面具,想要实行什么阴谋。”

蓝文侯又道:“如果真是如此,大哥倒有段事亲身目睹,与今日之事颇是相似。”

他两人说着说着,不由走进客店,蓝文侯向掌柜要了一间房子,和董其心走了进去,杜良笠向庄玲施施眼色,两人便偷偷溜了出去。

蓝文侯坐下来道:“江湖上人人传说地煞董无公性子疯癫,嗜杀若狂,其实人言传说,却也未必令人全信。”

董其心见他谈论到父亲之事,不由聚精会神,倾耳而听,蓝文侯道:“那年我丐帮刚刚在无锡开完三年一次的大会,我这个叫花头儿交待完了众人诸事,乐得清闲数日,游历一下这天下第二大湖。这是放舟碧波,忽见远远风驰电疾行来了一条小舟,才一眨眼,便由一个小黑点划到近前,上面坐着一个青年儒生和一位秀丽姑娘。”

蓝文侯歇了歇又道:“我仔细一瞧,原来那划来的却是一个木盆,那青年儒生用剑拨水,却是行走如飞,瞧他神气安定好不潇洒,我正看得出神,暗想天下之大,真是能人辈出,忽然一声暴喝,湖面上出现八九条大船,直往这儒生追来,我一瞧那旗帜,竟是在太湖称王的太湖龙王李发发的船队,我当时心中不服,暗忖这么多人追赶别人一条小船,实在太不英雄,便想打抱不平,心想以我丐帮声威,或者可以使李龙王卖个面子,放过那儒生,正在盘算亮出万儿,只见那青年儒生施剑一拨,那木盆端正停在湖上,湖波如涛,那木盆似钉在水上,一动也不动。”

其心天资敏悟,已然听出几分,他为人最是沉着,并不打断蓝文侯讲述,蓝文侯接着道:“那太湖船队部众在船头叫道:‘只须放下那娘们,便可饶你一条小命。’”

“那青年儒生不慌不忙,闻言不动声色,仰目望天,竟然丝毫不瞧对方在眼内,我当时着急,心想你本事虽高,怎能抵挡这数百水贼,那青年缓缓道:‘李发发,久闻你盗有道行,平日劫富济贫,念你尚无太大恶行,你们快快回去吧!’”

“李发发一声狂笑叫道:‘我李发发一生连天地鬼神都不卖账,倒要听你这后生教训,哈哈,好一个后生可畏。’”

“那青年不再说话,只漫不经意四下张望,李发发一声令下,那船队纷纷转舵,形成包围之势,我看看形势已急,伸指一弹,弹出我丐帮令信,那钢箭令深深没入大船主桅,李发发高声叫道:‘丐帮哪一位英雄来临,在下有失远迎,真是失礼已极。’”

“我朗声道:‘在下蓝文侯,幸见太湖龙王。’”

“那时丐帮威名正盛,李发发也知丐帮不好惹,当下客客气气接待我上了大船,我这人不善言辞,开口便道:‘这位朋友和在下有缘,就请龙王高抬贵手。’”

“我原以为他会卖一个面子,只因当时大江大河都是我丐帮地盘,端的不可轻视,谁知他脸色一变道:‘别的都可依了蓝帮主,这个可是不成。’”

“我当时年轻气盛,马上就要发作,后来一想我今日人孤势弱,这场架是打不成的了,不若过几天约上雷老二萧老五他们再来瞧瞧颜色,那李发发盛气凌人,下令将那两人活捉,船上跳下十数壮汉,向那小木盆游去,那青年一手托着女子,双足一展,就如一头大鹰,凌空跃到我们身旁。”

“他一言不发伸手一按主桅,只听波的一声,我那丐帮钢箭令像活了一般激跳而出,落在他掌内。”

“我心中大惊,心想这人年纪也不过和我相若,功力怎么如此深厚,他这逼物使劲,内力已到收发自如地步,我一年到头行走江湖,这等高手倒是没有见过。”

董其心道:“上次那姓齐的在酒店露的一手,也和这个差不多。”

蓝文侯点头道:“李发发脸色大变,作势便想要围殴,我蓝老大可就看不惯了,那青年儒生向我笑了笑,飞身又带着那个女子到了另一条船,也在主桅按了按,又跃到第三条船上,众人只觉眼睛一花,也来不及阻拦,那青年又跃上别船,只片刻工夫,他洒然又立在李发发身前。”

“他沉声道:‘李发发,你劫财便不该劫人,我本不想管你们这些人闲事,可是既叫我撞上了可就算你们倒霉,如果不服气,有如船桅。’”

“他伸手连挥,每一只船上粗可合抱的主桅,竟然纷纷齐腰而折,我当时惊得合不拢嘴,又是佩服,又是惭愧,李发发脸色铁青,蓦然右手一挥,只见船舱之下跃出了二十名大汉,各执硬弓一言未发便向那青年书生射去,李发发一拖我一按桌上暗门,双双落到舱下。”

“我当时心中担心不已,那青年武功再高,这船上太狭,二十支硬弩真可把他射成箭猬,正待破舱援救,忽然咔嚓一声,那青年竟然打破厚逾五寸甲板,也落身舱内,一出手便点中李发发穴道,扬长而去,待我走出舱来,只见那二十名弓箭手都呆呆立在甲板上,就如木雕泥塑一般,我心中对那青年已是佩若天神,也不知他用什么身法,能在间不容发中闪过箭雨,还弄倒这二十名壮汉,他适才立身船壁上已是密密麻麻钉满长箭,放目远眺,那小木盆已然远去,又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董其心已隐约猜到蓝文侯所说的多半就是父亲昔年英雄事迹,他见蓝文侯眉飞色舞,心中也不禁雀跃不已,但脸上仍是淡然,蓝文侯接着道:“我回到舱下替李发发去解穴道,可是拍了半天,并不见效,那二十名壮汉也是受了独门点穴手法,我竟无法解救,心想如果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解穴,血脉阻塞,这帮人只怕便得落个残废,那青年武功高极,手段却是太过一点,那太湖帮众见太湖龙王被制,一时之间也失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焦急之时,忽然远远湖上洞箫声起,朗朗极是悦耳,不一会那小木盆划来,船上立着的正是那俊雅儒生,只见他全身白衫,夕阳初照,真如神仙中人,他见我还在船上,不由神色微诧,又向我笑笑,跃过船来,伸手便解了众人穴道,李发发满脸萎靡之色,那青年似不忍,停了片刻才道:‘如果你知道今日败给谁,你便不会如此丧气了。’”

“我心想这青年甚是天真,想来涉世未深,哪有对敌人如此解释的,明明一片好心,倒被别人误会成有意藐视,李发发沉脸不理,那青年又道:‘在下姓董草字无公。’”

其心听到这里,心中猛跳不已,他明知这事的结果定是如此,可是从蓝大哥口中说出,瞧着蓝大哥那坚毅的脸型,其心恍若他已替父亲洗清了冤枉一般高兴。

蓝文侯见其心脸色激动,双目放光,他知道这个小兄弟平常深沉沉着,心中不由暗暗称奇,蓝文侯又道:“那青年一出此言,不说李发发面无人色,就是我这自命见识多广的丐帮帮主也是大惊失色,要知董无公名噪湖海,是江湖上人人见而丧胆的魔头,想不到竟是如此一个清秀青年。”

“李发发沉吟半天才颤声道:‘望阁下手下留情,只要留下我兄弟性命,这……这太湖基业和我李发发只管由阁下发落。’”

“董无公一怔,随即哈哈笑道:‘我遍行天下,岂在乎你这区区太湖,李发发,自古豪杰往往败在色字一关,你可要小心了。’”

“他说完便走,过了半天,湖上飘来呜呜的箫声,交杂着几句歌声,那歌词我还记得:‘是非本无定,但求我心安,皎比明月,那悠悠众口,难道黑白。’”

“那声音愈来愈远,愈来愈是低沉,突然洞箫之声一断,湖面上静悄悄的,我和李发发面面相觑,那太湖龙王平日何等威风,此时恍若噩梦初醒,又若死里逃生,好半晌才安定下来,我便告辞而去。”

其心心中默默念道:“但求我心安,皎比明月,皎比明月。”

一时之间,他忽然觉得父亲受人冤枉一世,却是默默忍受,心中真如沸腾,几乎放声大哭。

其心心细无比,他忽然想起一个念头,暗自忖道:“上次在秦岭,蓝大哥和爹爹照了面,蓝大哥怎会认不得父亲?”

他心中狐疑不解,蓝文侯又道:“这事一了,我才走出太湖的头一天,忽然接到报信,丐帮江南大舵被人整个给拔了,四十九名分舵主都被剑剑斩绝,来人竟自称为赫赫大名的地煞董无公,我再一盘问那报信的帮众,那事发之时却正是董无公在太湖上泛舟之时,此人难道还有分身之术不成?”

其心心中思索蓝文侯为什么见了父亲之面竟不能识得,忽而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道:“爹爹最近几年苍老得很快,简直和我小时候变了一个人似的,蓝大哥看见父亲时只怕是三十年以前之事了,他骤然见到苍老的父亲,自然一时认不出来,何况他上次身中南中五毒,神智已不太清楚。”

其心转念又想道:“就是庄人仪他们制的父亲面具,也是照爹爹壮盛时容颜所模,难怪我见那面具虽然制得惟妙惟肖,总觉和爹爹有点不同,原来就在神态年龄上有差,蓝大哥一看那姓秦的戴上面具,自然便会想起爹爹了。”

他疑念一释,又专心听蓝文侯道:“后来我仔细沉思,便断定一定有人冒地煞董无公之名,可是那湖上所见之青年,功力之高是我平生未见,除了地煞又有何人具此功力,那么血洗丐帮江南大舵之人,一定就是冒牌的了,可是能一手摧毁四十余名武林高手,那人功力也是骇人听闻的了,这事一直没有结果,丐帮从此退出江南,可是我心中还是以为那湖上所见青年才是地煞董无公本人。”

其心好生感激,他正色问道:“蓝大哥,如果天下人都说他是该杀之人,而你又明知他是正直善人,你却将怎样?”

蓝文侯不假思索的道:“只要为了正义,就是抛头颅也是小事,何惧天下之人?”

其心恳切地道:“蓝大哥,你真是血性汉子。”

他伸手紧紧握着蓝文侯,只觉蓝文侯那又宽又大的手,传出股股热流,暖哄哄地流过心中。

蓝文侯道:“后来我将此事告诉周石灵道长,咱两个在多年以后,琢磨了许久,得到一个共同结论:那冒充地煞董无公之人,也是一个绝代高手,滥杀无辜,不顾道义,都是此人杰作,然后嫁祸地煞董无公,此人积虑处心,一定包藏着一个极大祸心。”

董其心暗忖道:“爹爹功力丧失,定与这冒他之人有关,我住在庄人仪庄中,他们有爹爹面孔的面具,但这些人武功毕竟有限,冒充爹爹也只能骗倒一般江湖中人,难道……难道他们后面另有主使之人?”

他想到此,心中不由一寒,对那姓秦的更起疑心。

两人商量一会,蓝文侯突然一掌灭了桌上油灯,其心推开窗子飞身而出,只见两条人影一闪而逝,其心还待去追,蓝文侯道:“小兄弟,这两人走远了,追也追不上,咱们不如分途去寻寻你要找的人,只要此人还在张家口,总不怕他跑到天上去。”

两人一纵而去,原来蓝文侯和董其心昨日出了张家口,夜里其心遇上了庄人仪家中蒙面神秘的姓秦的汉子,他心知庄人仪家中每个宾客都和父亲之事有关,他想父亲匆匆又赶到昆仑山去,不知是何事故,这姓秦的行动古怪,自己倒要探探,便跟踪而来,蓝文侯终觉不放心这个小兄弟,也陪他重折而回。

且说杜良笠和庄玲在外转了半夜,却找不到出售之房屋,回到店中经过前院,只隐隐约约听到蓝文侯和其心正在畅谈,便偷偷凑近去听,才一走近便被蓝文侯发觉,两人连忙溜走,才一进了独院,只见屋内灯火全暗,杜良笠蹑步走近,正待上前开门,忽然一个低声音道:“杜总管,你瞧是谁来了?”

杜良笠一听那声音,心中又惊又喜道:“秦叔奚,原来是你。”

屋里那人把灯一亮,正是庄人仪庄中那姓秦的独臂蒙面人,他躲避其心的追踪,无意之间发现杜公公行踪,便偷近屋中等待,蓝文侯虽是老江湖,却又没想到追踪之人居然大胆无比,就在眼前。

姓秦的怎么会死而复生?这是一个大关键,他关系着其心后来的一生。

那姓秦的蒙面人打量庄玲一下道:“几年不见,小姐愈发秀丽了,杜兄这几年可好?”

庄玲抢着说:“秦……秦大叔,这些年来咱们可吃了不少苦头,秦大叔,你一向在哪里呀?”

秦叔奚黯然道:“这些日子,我哪一天不在想替庄主报仇,可是想来想去,那姓董的小厮武功高强,后面一定又有人指使,千万鲁莽不得。”

杜良笠道:“秦兄千里赶来,难道有甚大事发现不成?”

秦叔奚道:“咱们报庄主之仇时机已至,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不仅能够把那姓董的小贼除去,就是丐帮那些家伙也可一网打尽。”

杜良笠沉声道:“此话当真?”

秦叔奚缓缓道:“西域凌月国主亲自到了洛阳。”

杜良笠大震道:“凌月国主,那么中原武林岂不要遭殃?”

秦叔奚道:“他带了九个徒弟,一路进入中原,杀了不少高手,凌月国主三十年前到了中原一次,和中原群雄争斗,结果和你们庄主结下了一段交情。”

杜良笠点点头道:“你的意思要我们到洛阳去求他出手报仇?”

秦叔奚道:“正是此意。”

杜良笠沉吟半晌,他向庄玲望了望,庄玲道:“只要报了爹爹妈妈的仇,我们辛苦一点也算不了什么?”

杜良笠道:“小姐好志气。”

庄玲心中忖道:“董其心,你骄傲心狠,总有人能制住你。”

她不由又想起董其心那洒脱可爱的面孔,她连忙把那面孔排开眼前,她暗暗道:“父仇不共戴天,我一定不能心软。”忽然齐天心那张漂亮面孔又浮了上来,她只觉心中一乱。

秦叔奚道:“杜兄最好明日就启程,小弟避开蓝叫化和姓董那小厮,再相机在洛阳会合。”

他说完便从窗口出去,杜公公喃喃道:“庄主夫人阴灵不远,助老奴一臂之力。”

庄玲眼圈一红,看看天色不早,便进了寝房,杜良笠凝视着那闪闪的灯火,默默地盘算着……

次晨一早,杜良笠雇妥了车子,便又兼程赶回去,他两人一路跋涉而来,又原路而回,庄玲对旅途生活枯燥,十分不耐。

马车踏着黄沙滚滚的道路,不一会走进一个林子,朝阳初升,林中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杜良笠抬眼一看,脸色大变道:“谁在这林中杀人?”

庄玲一瞧,前面草丛中果然血迹斑斑,那赶车的人心惊胆颤,勒马不敢前行,杜良笠庄玲下车走去,才走了数十步,那血腥之味愈来愈重,忽然眼前一暗,树木甚是密茂,两人拨开小树,只见不远之处几株冲天古木,上面悬了七八具尸首,每具都是全身伤迹,惨不忍睹。

杜良笠皱皱眉沉吟道:“这口外之地怎的也这么不安宁?”

庄玲闭上了眼不敢再看,她忽然想起一事,叫道:“杜公公,那不是昨天卖狐裘给你的人吗?”

杜良笠照她所指一瞧,正是那胡家老店中的伙计,他略一考虑,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叹口气道:“这些都是胡家店伙计,他们纷纷席卷而逃,却是逃不过胡君璞手掌,人为财死,此言看来真是不诬。”

庄玲道:“你说是那姓胡的回来下的手么?好毒的手段,那……那……那真是可怕。”

杜良笠知她心意,忙道:“那姓齐的一定走了,胡君璞才敢回来下手,其实,就是十个胡君璞,也不是他的对手。”

庄玲大为放心,突然林中蹄声大作,杜良笠闪身护在庄玲前面,只见树丛深处,一骑一人如飞而至。

庄玲借着晨光,看清楚来人,她心中狂跳不已,原来那来人却是齐天心,他背上背着一个汉子,气息全无,想是死去多时,赫然正是那胡君璞。

庄玲匆匆赶回中原,早上竟忘了着男装,齐天心瞧见了她,连忙下马将胡君璞抛在地下,凝目看了庄玲一眼,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杜良笠道:“这厮定是以为阁下走远,便想回来重振威风,先下手杀人,立个下马威,想不到毕竟逃不过阁下手中。”

齐天心点头道:“我一时疏忽,倒叫这几人白白送死,真是叫人不安。”

杜公公道:“生死有命,这也怪不了谁!”

齐天心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他忽然失声道:“庄姑娘,你……你就是……你扮装那姓张的男子,我竟被你骗过了。”

庄玲见他这时才发觉,心想你这人粗心大意得很可以了,她抿嘴道:“我姓庄,谁又装什么大男人了,真是奇怪。”

齐天心见着了她,心中甚是喜欢,忙说道:“庄姑娘,你们怎么也千里迢迢跑到塞外来?真是凑巧,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们。”

庄玲粉脸一红,这正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远来张家口,固然是为了避仇,但少女芳心,却另外暗藏了一份心思,庄玲好像秘密吃人拆穿,又是羞涩又是恼怒,好半天才道:“我们到处受人欺侮,只好东逃西躲了。”

她半真半假,但想起身世楚楚可怜,不禁真的悲从中来,眼内珠光闪烁。

齐天心道:“谁敢欺侮你,我替你出气。”

他激动之下,冲口而说,庄玲听得甚是受用,她幽幽道:“像你这么高的武功,自然没有人敢与你作对了,可是你可知道,我……我们……别人看我们一老一小,好像是天生该被欺侮似的。”

齐天心叫道:“到底是谁欺侮你,你告诉我个姓名总可以。”

庄玲道:“我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来,总之有很多人便是了,喂,你……你……真愿和我们作朋友么?”

庄玲四下一看,杜公公已经走开,她大胆瞪了齐天心一眼,只见他朗朗丰采,实在潇洒之极,脸上一片坦诚,和那冷漠深沉得像石头一般的董其心,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齐天心点点头,庄玲道:“如果我们是坏人,很坏很坏的人,你也愿意和我们作朋友?”

齐天心一怔,口中茫然道:“你怎会是坏人?你怎会是坏人?”

庄玲心中一喜,不觉笑靥如花,齐天心结结巴巴地道:“你……庄姑娘现下又要到何处去?”

庄玲道:“我们又要回洛阳去。”

齐天心面露喜色道:“我在此地还有点事要办办,我日后也要到洛阳去,那时咱们又可相见。”

他坦然而言,神色甚是诚挚,庄玲又羞又喜,只见齐天心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情意,她正待开口说两句好听的话,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

齐天心这人心中所感,完全流露在面上,庄玲见他脸上颇有留恋之色,心中也突感凄凉不已。

齐天心道:“姑娘路上珍重,我……我这就去了。”

庄玲黯然低下头去,待她抬起头来,齐天心已放马而行,她招招手,齐天心又走了过来,庄玲柔声道:“我脾气不好,你别见怪。”

齐天心虽有满腔情意,但却说不出来,他只点点头道:“你脾气很好,很好,就是你生了气,我……我也不去怪你。”

庄玲道:“你永远不怪我?我乱发脾气你也和我作朋友?”

齐天心道:“永远不。”

庄玲只觉眼角一酸,流下两行眼泪,她忙挥袖揩去,她轻叹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好……你……你走吧!”

她呆呆看到齐天心影子消失在来路上,这时杜公公也叫赶车的把车赶了过来,马鞭一抖走过了林子,又是漫漫黄沙,一片大地。

杜公公忽道:“如果那蓝文侯和董其心赶回,又碰上咱们,咱们可要装得使他们不起丝毫疑念。”

庄玲道:“他难道认不出我?”

杜公公道:“小姐这三年模样大变,已是个如花少女,那厮一定认不出来,我老儿戴上人皮面具就可以了。”

庄玲道:“那咱们也改了称呼姓名,他便不会怀疑了,好,杜公公,咱们就父女相称。”

杜公公大惊道:“这个折杀老夫了。”

庄玲道:“你就依了我。”杜公公望着她,对于这个娇惯了的小女孩,他可是没作手脚处。

他们走远了,过了半天,这路上来了两人,正是蓝文侯和董其心。

董其心道:“蓝大哥,咱们既然追丢了那独臂人,此处也不必多留,咱们快走吧!”

蓝文侯道:“小兄弟,我知你的意思,但你的事也很重要,咱们分道扬镳如何?”

董其心道:“那么我再送大哥一程。”

其心陪着蓝文侯再走出了张家口,漫长的黄土道上,寂静地就只有他们两个行者。

蓝文侯抬眼望了望四周,风沙在空中飞舞着,他叹了一口气:“小兄弟,送人千里,终须一别,你到此为止吧!”

其心道:“大哥你这就到开封去么?”

蓝文侯道:“是啊,我得日夜兼程,而且全走小路间道,定要在那三个异服狂人之前赶到开封……”

其心皱了皱眉头,有一个问题他一直藏放在心里,到了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他问道:“蓝大哥,不知那三个家伙是一齐赶到开封还是分头行事?”

蓝文侯道:“据我猜想,他们必然是一齐先到开封作案……”

其心想了想道:“开封城有雷二侠在,再加上大哥你,那三个异服狂人虽然厉害,但要想在开封城里杀人作案,只怕便没有那么安稳了,我担心的是……”

蓝文侯道:“你担心什么?”

其心道:“如果那三个家伙不先到开封去呢?他们先到洛阳……或是长安,那边无论是穆十侠和萧五侠,或是白三侠与古四侠,只怕……都非那三人敌手!”

蓝文侯叹了口气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咱们摸不准他们究竟先到哪里,咱们只好如此分配了——”

其心道:“若是他们先跑到洛阳,白三侠和古四侠两人怎能敌住?以他们两人的性子,必是一拼了之,那岂不要糟?”

蓝文侯呆了半晌,长叹道:“中原武林高手如云,若不是个个挟技藏诸名山,管天下事的大担子,又怎会落到我蓝文侯这等不成才的身上来?罢了罢了,一拼罢了,我不管谁又来管?”

武林中身怀绝技的高手不乏其人,但是不是关在庙宇道观里面念经,就是躲在深山茅屋之中,修身养性,蓝文侯终生栖栖惶惶,吃自己的粗茶淡饭,管天下的不平之事,到头来丐帮还让人给拆散了,就没听见哪个武林高手出来为他抱不平的,他虽然是英雄肝胆,这时仍是忍不住大发牢骚了。

其心默默想了一想,忽然道:“大哥,你到开封去,我到洛阳去吧!”

蓝文侯一把抓住了其心的肩膀,激动地叫道:“小兄弟……小兄弟,我早就知道你是满腔热血的!”

其心是个城府颇深的少年,他尽量使自己冷得像是一块冰,好像世上没有一件事能够使他的热血沸腾,但是有一件事是无法改变的,那便是——他是地煞董无公的骨肉,他的血脉中流着的仍是董无公那热情的热血!

此刻其心终于无法再冷静了,他曾不只一次告诉自己,只管自己的事才是最聪明的人,世上不平的事太多了,要管也管不完,无法阻止所有的不平事,只有躲避它算了,但是其心愈是冷静,愈是躲避,结果却是逼着他一步步地步入世上的不平事中。

蓝文侯兴奋地握着其心的手道:“那么小兄弟,咱们立刻就各奔目的地,洛阳城中悦来老客栈是丐帮会合之地,剩下一个长安,那……那就碰碰运气了!”

其心不知怎的心中有一些乱,他笑了笑拱手道:“大哥珍重。”

目送着蓝文侯魁梧的背影远去,其心耸了耸肩,自己对自己说:“既然答应了,就放手去做罢。”

于是,他向右边的一条路走了下去。

晨曦像黄金般地灿烂,在北国的平原上更显得那么辉煌。

其心睁开了眼,他把蒙盖在头上的衣服掀开,昨夜,他就这么睡在荒野的大树下的。

去冬的枯草梗戳着他的背,左脚也有些麻木,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流浪的时光,他微微笑了一笑,坐了起来。

他眼前一亮,使他惊诧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睡觉的坡向下看去,不及三丈之远停着一辆带篷的马车。

他想了想,昨夜睡觉的时候分明是一片荒野,想来这辆马车必是半夜停到这里来的了。

他暗道:“唉,昨夜睡得真和死人一样了。”

他把那件当被子的厚衣穿上,随手拢了拢头上散乱的头发,便一步步走下坡来。

走到那马车旁,忽然他听到“咦”的一声惊呼,他一回头,只见到一个男人的背影很快地闪入车内,他不禁怔了一怔,只见那篷车后面又走出一个婀娜的少女。

那少女生得面如芙蓉,目如明星,虽是布裙衣衫,但是却遮掩不住她无比的艳丽,令其心惊震的是,这一张脸孔依稀有几分熟悉——

他想了一想,想起来了,这少女的脸孔竟和三年前庄人仪的那个宝贝女儿有几分相似,住在庄家中当小厮的时候,其心对于那个娇纵的小女主人根本不理不睬,那时他除了觉得那个年龄相仿的女娃儿长得很是好看以外,旁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庄玲对他的一片真心情意,他根本毫不在乎,直到他出手击毙了庄人仪之后,他才感到十分抱愧,尤其一当他想到了庄玲,他便觉得十分内疚。

这就是其心先天的唯一弱点,他在外表上是做到了“不动心”的地步了,但是在内心仍会感到内疚,就只为了这个弱点,终于使其心后来陷入了无穷的烦恼。

其心望着那少女不禁呆了半天,那少女被他这么盯着,不禁脸上一红,慢慢低下了头。

其心见她并不认得自己,忍不住问道:“姑娘——”

那少女抬起眼来望了其心一眼,其心被她望得心中微微一慌,他停了一停才鼓起勇气道:“姑娘——可是姓庄?”

那少女低头摇了一摇,没有答他。

其心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本来打算走开,但是忍不住仍站在那儿打量了那姑娘一眼。

那姑娘以为他已经走了,抬起眼来,正碰上其心的眼光,她红着脸背过身子去。

其心呆了一呆,这时篷车里一个人走了出来,看那衣着正是方才见到的那个汉子,其心一看,只见是个年在六旬的老者,脸上皱纹纵横,双目中却射出一种奇怪的光芒,牢牢地盯着其心。

其心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拱了拱手道:“老大请了。”

那老人冷冷点了点头道:“小哥儿打哪儿来?”

其心的心中正在想着别的事,心不在焉地随手向后指了指,那老人道:“这么说来,小哥是要往洛阳去啦?”

其心道:“正是……”

老人的目中又射出一道异光,微微点了点头道:“咱们是同路的了。”

其心心中仍在想着那个熟悉的面容,这时那少女走了过来,对那老人道:“爹,马儿喂好啦……”

那老人指着那少女道:“这是小女——”

其心只好拱拱手道:“老丈,你们坐车,在下这里先行了。”

老丈拱手道:“好,好,咱们前途见。”

其心本对那姑娘总有几分疑惑,但是那少女唤那老人一声“爹”,这就驱散了他的疑惑,他大步向前走了。

他心中暗笑道:“闻说女孩子家长大十八变,若是那庄玲真还在世上的话,只怕就是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就认识呢!”

这一段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其心不自觉地愈走愈快起来,也不知走了多久,背后蹄声得得,他回首一看,只见黄尘起处,那辆马车飞驰而来,其心走到路边上,远远只听见车上的老汉高声叫道:“嗨,小哥儿,你好快的脚程!”

得得得,那马车慢了下来,那老汉道:“小哥儿,瞧不出你斯斯文文的模样,行起路来真比惯走长路的脚夫还行。”

其心笑了笑没有答话,他走到马车边问道:“老丈贵姓?”

老者扬了扬马鞭道:“老汉贱姓易,小哥儿贵姓?”

其心道:“在下姓董。”

老者道:“此去洛阳还有好几天路程,咱们这车子空敞得紧,小哥儿若是不嫌,就一起坐上来如何?”

其心要想快些赶路,只怕坐上车去人家要一路慢慢观赏风景,到时候自己又不好意思,便道:“不,不,谢了,在下还是走走的好……”

那老者率性勒住了马车,诚恳地道:“小哥儿,你可不要客气,常言说得好,出门靠朋友,我老儿最喜结交年轻朋友,你不必推辞。”

其心虽然聪明绝顶,处事冷静深沉无比,但是他的社会经验究竟太少,那等应对交际之词若是没有经验,任你再是聪明,也绝流利不起来,其心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话来推辞,只摇手道:“不,不……贵车上有女眷,在下怎好……”

他话尚未说完,那老者已大笑道:“来,来,来,又不是叫你坐在车里面,你坐在我身边岂不好?这车子原就该是两人驾御的。”

其心觉得再也不好推辞了,只好爬上车去,他心中对这老者的好意十分感谢,只是不便说出自己急于施展轻功赶路。

马车又启动了,车辆在黄土路上埋下优美的痕迹。

午间经过一个镇集,老者只让马匹饱餐休息了一下,自己也在镇上买了些东西便继续赶路,其心暗暗放心,心想大约这老者也是急于赶路到洛阳去,如这般走法,绝不会慢到哪里去。

夜里,他们又在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野外过夜了,其心拿了一条毯子下了车道:“在下在那树下睡一觉便成了。”

他以为那父女二人睡在那篷车中,哪知他方才躺下,那老汉也拿了一条毯子走到树下来,其心道:“易老丈不要客气,在下流浪惯了,露宿野外是经常的事啦……”

老汉笑道:“不不,小女一个人睡,老汉随便睡哪里都是一样的。”

其心也没多说,便闭目睡了。

夜深时,睡在其心身边不远的易老丈轻轻地爬了起来,他几乎是一分一分地缓缓向其心这边移了过来,当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渐渐,他到了其心的身边,只见他的双目射出一股杀气,他轻轻举起掌来,对准其心的正胸,缓缓地下降——

但是他的手掌降落到距其心胸口仅有数尺之时,他忽然停止了下落,只因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若是这一掌打不死董其心呢?

若是这一掌不能送了董其心的命,那么今夜里死的不是董其心,而将是自己和自己的“女儿”两人了。

然而此刻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啊——其心放心地熟睡在面前!

问题只在一掌能不能毙了董其心的命!

他重新把其心的功力估计了一遍,三年前,他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他就一掌击毙了武林中的神秘高手庄人仪,这三年后,董其心的功力该到了什么地步了?

若是趁这机会用毒害他,那该是再好没有的了,可是老者犹记得三年前“南中五毒”对这怪童不生效力的往事,太多的奇迹使得老者左思右虑,不敢贸然下手。

他考虑又考虑,头上的汗珠一颗颗暴了出来。

其心依然呼吸匀静地睡着。

老者犹疑着,迟迟不敢下手,他想道:“这小子只怕是这世上第一个奇人了,也许他的功力已经到微风惊而内力生的地步,那么我这一掌下去,这一辈子便再没有机会报仇了……”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影子,他暗道:“若是我的掌力有那个身穿银狐皮裘的公子哥儿那般强,我便毫不考虑地一掌拍下去——”

想到这里,他缓缓地放了手掌,用连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对自己说:“我不能贸然行事,坏了我的全盘计划,董其心,董其心,你迟早还是得命送我手的!”

他又悄悄地爬回原地睡下了。

于是,在冥冥之中,其心又度过了一次生死的关头。

天亮了,曙光划破了黑暗的天空……

其心揉了揉眼,轻轻地爬了起来,他看了看身边不远处易老丈还在打鼾熟睡,他伸了一个懒腰,想要弄点水洗个脸,他想起马车的前座下有一个大水壶,于是他缓缓向马车走去。

天色依然暗得紧,其心半睁着睡眼,迷迷糊糊一直走到马车上,他才发现马车边站着一个人。

他退了一步,道:“呵——易姑娘……你早。”

易姑娘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

其心道:“在下……我是来取水壶的……”

易姑娘伸手在马车上把水壶取了下来,递到其心的手中,她浅笑着道:“我叫易莲儿……”

其心接过水壶,尴尬地道:“我叫董其心,易姑娘……易姑娘与在下认识的一人好生相似,是以在下一见到易姑娘便觉吃惊——”

那易莲儿扬着一边的细眉微笑道:“我和谁相似?”

其心道:“那是我童年时……童年时一个……朋友。”

易莲儿的俏脸上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低声道:“你的朋友么?”

其心只好点了点头,他心中有一言难尽的感觉,易莲儿没有再多问,只是浅笑着望着其心,那光滑的脸颊在曙光下有如透明的一般,乌黑的眸子下是挺直的鼻梁,那模样真美极了。

其心不敢直视,只提着那水壶缓缓地走开了。

天亮时,马车又启程了。

洛阳,终于在望了。

其心抖了抖马缰,车子慢了下来。

易老儿回过头来道:“女儿,咱们到洛阳了。”

车中传来娇弱的回答:“嗯——”

其心驾着车走进这历代帝王建都之地的古城。

进城一直走过去,不到半里路,便看到了“悦来老客栈”五个金字的大招牌,其心连忙望了易老儿询问的一眼,易老儿点了点头。

其心把车停在客栈门口,早有伙计来牵马招呼,其心和易老儿走了进去,那账房堆满了笑容上来道:“客官,一路辛苦啦。”

其心不知这是大客栈里伙计的生意经,只道是人家与他礼貌,连忙拱手道:“还好,还好。”

那账房一看便知是个初出门的娃儿,其实其心十三岁起便到江湖流浪了,只是他从来没正式住过一次旅馆,都是草行露宿罢了。

那账房道:“这两日城里旅客格外多,咱们这儿都已住满客人啦,只剩下一个套房,客官看看还可以吗?”

易老儿听说只有这么一个房间,不禁一皱眉,轻声道:“我们换一个客栈罢……”

其心与蓝文侯说好的在悦来老店与丐帮英雄相会,连忙道:“就这里好,就这里好。”

易老儿听他这么说,心中不由一怔,那账房道:“不瞒客官说,城里其他的客店都没有什么空房了。”

易老儿只得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那账房道:“好,好,伙计,带三位客人去。”

三人到了房里,只见那套房有前后两间隔开,其心把易家的行李都放到里面的房里,自己拿了一条厚毯子铺在外面的长椅上。

易姑娘这时才深深吐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其心却是一点也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回头笑道:“二位先憩一下,我出去走走。”

易老儿点了点头,其心转身走将出去,他在客栈四周仔细瞧了瞧,并没有什么丐帮的讯记,他知道丐帮的兄弟还没有到,便回客店去与易老儿一同用了晚饭。

次日,整天他都在城中转,什么也没碰着,他回到客栈的时候,又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了。

正当他走到悦来客钱的门口,一个人迎面与他撞了一下,他一抬头,几乎叫了出来——

只见与他相碰之人,身高体猛,不是昔日丐帮中的开碑神手白翎又是谁?

其心呼道:“白三侠……”

白翎低声道:“过来一步谈话!”

其心跟着他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白翎道:“董兄弟不远千里赶到洛阳,助我一臂之力,白某这里先谢过了——”

其心见他说得那么自然,仿佛这事是他白翎自己的私事一般,心中不禁大为感动,他感叹世上毕竟有这些热血的汉子,从前他读书读到古燕赵慷慨悲歌之士,为一句话一个字拔刀刎颈,血溅五步之内,他总以为是史家刀笔过实,到了这时,他才相信世上真有这等抛头颅洒热血的铁汉。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道:“白三侠若是不把董某当外人看,便请不必言谢。”

开碑神手白翎道:“兄弟你到了多久?”

其心道:“不过一日——古四侠呢?”

白翎道:“不出半个时辰便到——”

其心道:“不知那三个异服之人究竟先到了哪里?”

白翎的神色一凛,沉声道:“那三个异服之人可是身穿条纹皮衣,双腿上扎着白羊毛球儿?”

其心道:“正是正是,白三侠怎么知——”

白翎点了点头道:“如果这样,那么他们的第一站就是洛阳了!”

其心惊道:“白三侠见到了他们?”

白翎道:“正是,我在城外见到他们,看来也是刚到——”

其心道:“那么他们可能就在今晚下手了。”

白翎点头道:“不错,咱们今晚就出动。”

他说着拿出三支火药箭来交给其心道:“放红的是发现敌踪,黄的是危急求救,绿的是速退城外,董兄弟你就伏在城东那条大街的屋背上罢——”

其心接过了三支信号箭,放在怀里,白翎道:“我先到城外去接古老四!”

其心点了点头,转过角回到悦来客栈。

他走到房前,轻轻推开了门,他原来乱糟糟的“床”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了,易老儿不在房中,易莲儿正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书。

其心走进来,她从书的上面瞥过来一个悄悄的眼波,但是仍然被其心捕捉住了,他发觉那眼波中是温柔,是关怀,却也是幽怨。

月亮慢慢升了上来,照着繁华的洛阳城。

城东街上,忽然一条人影比流星还快地从屋脊上滚过,一直向街头上那一幢大屋飞去。

蓦地里,董其心轻飘飘地出现在屋脊上,拦着那疾奔而来的黑影,低沉地喝道:“是为了一百颗人头而来的么?”

那人猛一停身,轻灵无比地立在原地,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说着手一扬,一只火折子迎风而亮,直飞到其心的头上,把其心的面孔照得清清楚楚。

其心一扬手,一股劲风卷出,把那火折子反卷回去,直送到来人的上方,奇的是火焰连闪都没有闪动一下。

火焰也照亮了那人的面孔,只见那人身着异服,鼻高目凹,但是其心却是一点也不认识。

其心不禁惊得退了一步,反问道:“你是谁?”

那人冷笑道:“正如你说的,是为了那一百颗人头而来的。”

其心道:“你们来了四个?”

那人道:“三个。”

其心想了一想道:“你们一伙的到底有多少了?”

那人嘻嘻笑了起来,指着其心道:“你是说咱们师兄弟么?告诉你也罢,一共是九个!区区是老七!”

其心吃了一惊,暗道:“不好了,原来他们一共有九个人,那么必是开封洛阳长安三处同时下手的了……唉,长安危矣!”

他心中虽惊,口上却是丝毫不乱,冷冷地道:“你要想下手,除非先杀了我。”

他说着手一扬,一支红色的火箭直冲而上,同时间里,城西和城南方向也是一道红光冲起,其心暗道:“白三侠和古四侠全遇上敌人了。”

那异服少年猛一扬掌,对着其心攻了过来,其心举掌一挥,只觉对方手掌重如山岳,他暗暗吃惊,这九个异服怪人个个都有一身出奇的功力,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他一连架了三掌,觉得异服少年掌法又重又快,却是没有丝毫漏洞。

其心暗道:“这九人年纪轻轻,居然个个如此厉害,想来他们必然还有师长,难道世上还有一个不知名的绝顶高手?”

他双掌翻飞,一瞬之间已过了数十招,他觉得这个异服少年的功力较之中原武林任何高手,已无丝毫逊色的了。

蓦地里,西方一朵黄色火箭升起,其心暗叫道:“不好,城西遇危了。”

他急切之间无法把对手击败,便大叫一声道:“喂,你有种跟我走么?”

说罢拔身便起,那个异服少年真是个大草包,居然就骂道:“有什么不敢,老子先宰了你再放手干事。”

骂着飞身赶了过来,其心奔到城西,只见远处一个大镖局,想来异服人是要想冲入镖局去动手杀人。

前面两条人影翻腾着,其心叫道:“是古四侠么?”

“小兄弟,正是古某!”

只见一个异服人双掌连挥,双足连进,直向那镖局冲去,那丐帮四侠古筝锋钉立在地上,一掌接一掌地硬碰硬接,铁胆判官掌上功力非同小可,但是那异服人掌出愈来愈快,掌挥之间,一种尖锐的呼啸之声升了起来。

其心暗惊道:“不好,这厮功力之高,犹在我这对手之上!”

他大步飞纵过去,那边轰然之声连响了二十下,那异服人连进了十步,然而铁胆判官古筝锋却是一步也没有退,是以两人之间,相距只有五步之遥了。

其心大吼道:“古四侠,让他过去!”

那异服人鼓掌一推,古筝锋一丝不让,双掌平封而出,轰然声过,古筝锋依然昂立当地,然而其心已看见他面色异常酡红,知他已受内伤,他连忙飞纵过去,喝道:“古四侠,我替你一阵!”

就在这时,南方天空又是一道黄光飞起,其心在心中大喝一声:“糟!白三侠也遭危了!”

古筝锋强提一口真气喝道:“小兄弟,咱们一块儿向南移,且战且走!”

铁胆判官成名武林已有三四十年,一双铁掌从来不知退缩是何物,他虽已内伤,双掌却是鼓足余力,一丝也不见缓慢。

他们方才移了十数步,猛见南方又是一道绿光冲天而起,其心和古筝锋不约而同,一齐飞身而起,古筝锋大骂道:“王八孙子,敢跟咱们走么?”

那两个异服少年飞身追扑下来,四条人影如流星一般直飞出城廓。

到了城外,立刻瞧见开碑神手白翎正与另一个陌生的异服少年苦斗着,那异服少年招出如风,掌法神奇之极,白翎却是只有一掌挥舞,另一掌垂在身侧。

其心当下飞落,白翎喝道:“这小子无耻暗算,我左臂已无法动弹……”

丐帮的三当家开碑神手天生神力,毕生的功力就在这一双手掌上,他虽只有一只手能动,但是掌法却是稳得出奇,对方攻势在他十倍之上,却是一时攻不进去!

其心一看,古筝锋已经身形踉跄,白翎又伤左臂,他一咬牙飞身过去,硬接了一掌,替下了强弩之末的白翎。

对方三人会齐,十分得意的狂笑道:“便先取了你们三人的头再动手杀别的不迟。”

其心回首看了古白二人一眼,古筝锋咬牙道:“小兄弟,你别管我们了,我古筝锋还撑得住——”

其心默默对自己道:“其心其心,这可不是你要卖弄自己,形势逼得你非出手不可了!”

他抬起头来道:“你们来吧!一齐上啊!”

那三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然而笑声未完,三人猛然一晃身,一齐向前扑来,其势有如长空电闪!

月光下,其心的脸上突现凛然之色,只见他从容的一举掌,闪电般拍出了三掌——

轰!轰!轰!

人影一阵乱窜,那三个异服少年落到五丈之外,三个人都是面色苍白,嘴角渗出鲜血,而其心依然站在那里,一分也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三人齐声问:“震天三式……震天三式……天下有谁会震天三式?……你是谁?……姓什么……”

其心放下了双掌,淡淡的道:“我姓董——”

那三人几乎又是齐声惊问道:“董?……天剑是你什么人?”

其心依然是淡淡地道:“我不认识什么天剑不天剑。”

那三人惊诧地对望了一眼,忽然一齐拔身而起,如飞而去。

月光下,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平静的城廓,平静的草原,平静的其心,只有古筝锋和白翎两人四只眼睛射出惊震而骇然的目光,那像是在无言地问道:“你——原来是地煞董无公的后人!”

他们同时在自责,为什么会那么笨,其心既然姓董,那么天下除了地煞和天剑,还会有第三个人能调教出这等神迹般的功夫么?

山峦重重迭迭,山势雄奇中隐隐现出一片肃杀的气氛,在最翠绿最险要的一块山麓下,郁浓的树林中露出几块褚红的屋宇。

偶尔几声锐急的鸟鸣,但瞬间即远去,生像有什么极其凶残的景象,使得整个山野笼罩着一缕凄惨的荒凉。

“呵!呵!”

一阵令人闻声下泪的猿啼划过长空,为这孤寂的荒野更添一份悲凉,正对着有红屋宇的山峰顶,一条青色的身影在树丛中一闪而没,身形之外再加上青色的混淆,即使一等一的目力,也只是在他越过山峰那么极短的时间内看到一点影儿。

这儿正是受尽武林人士向往的昆仑山,而那被树丛遮蔽了的屋宇,即是昆仑派本门,地位隐秘,再加上门人的不出江湖,这地方久已与江湖隔绝。

翻下山岭,渐渐一大片雄伟的庙宇露了出来,一层层像阶梯的建筑,除了较高的一所宝塔外,都很巧妙地被树林挡住。当先一堵土红围墙,两根大石柱当中倒着一扇石门,另一扇虽仍连在石柱上,但也碎得四分五裂,五个寸厚的门板上赫然印着零乱而深几可穿的数个手印,石柱顶上本似乎尚有一块匾额,但却被人取去,只留下一块白而光秃的痕迹,偌大一个庙宇静悄悄的一丝声息也无,不!突然一声轻叹传了出来。

大门前不知何时多出个青袍老年儒生,白净而秀朗的面貌流露出一股书卷气,但眉间凝聚着浓浓的郁怒,眼光更冷峻得使人望而生畏!

“唉!来迟一步!”

只听他自言自语道:“真令人不敢相信啊!”

整个空间弥漫着难闻已极的腐臭气味,这青袍中年人鼻孔歙动两下似是闭住了呼吸,然后举步向内走去。

才一进门,立刻一幅惨绝人寰的景色呈现出来。在开头两个大厅间是块方约数十丈的园子,几乎五步就有一株粗如人身的巨木,两厅当中是一条通道直往后延伸,隐隐约约看得见后面一层层的屋舍。

这时每一株大树下都有一名着浅青色袈裟的和尚,有的躺着,有的俯卧着,有的靠在树上,有的跌坐在地,但每一位的脑袋都软软的垂在一侧,紫红色的血从七孔流出,早已凝成血柱。

“好厉害的掌法!”这青衣人闪烁着一种骇人的目光,将一位跌坐和尚的颈部仔细看了一下,又观测了数十株树木种植的方位,轻轻摇摇头,又道:“这阵法虽不难破,但要以同一手法连毙这么多人实不太容易!”

青衣人不再停留,举步间身形如行云流水直向内中飘去,沿途上先是白衣,再是黄衣最后是红衣和尚的尸体,几乎每一人的死法都是一般的被人震断颈脉,晃眼看去真像全部入睡了般。

转眼间正来至那高矗的宝塔,这青衣人面上此时显露出一股焦灼的神气,只见大门口立着两名体格高大的灰衣和尚,一个手扬起半空,面容扭曲,好像正吐气开声猛然出掌,另一个面容肃杀,左手微曲在怀内,右手食指竖起在空中划个半圈,此两人死法已与前不同,先前一位是生生被外家至刚之气震死,后一位却是被点中左乳下重穴毙命,但显然已与来敌动手搏了数招。

青衣人似对昆仑一派甚是稔熟,叹道:“慧字辈亦不堪来人一击,尘字辈自是凶多吉少了!”敢情这昆仑一派以服色相区,现存的以尘字辈分最高,而这些灰衣僧人即是第二高辈了。

塔内暗森森的,青衣人轻轻将门首两人放倒,举步又向内走去,神目中炯炯有光。

这宝塔是昆仑派最重要的地方,塔分三层,最上一层是昆仑各种心法秘藏所在,次一层供着历代祖师的神位,最下一层即由掌门人居住,又共分三间,入门的大厅约十数丈方圆,是掌门人召集首要门徒处所,内里两间,一间书房,一间卧房。

青衣人才一入内身形陡地一窒,只见暗暗的光线下,八名灰衣僧人对着门口围成一个缺口圆圈,好似一只蟾蜍嘴向着进门张着大口。

这八位僧人身姿皆美妙之极,有些坐着,一些立着,在圈外正对门口处却趺坐着个黑衣和尚,面首低垂,看不清是什么个模样。

此刻青衣人已站至八人中央,只见他对那八人仔细端详一番,突然额上竟淌着滴滴冷汗。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低喊着。

“八个人每个攻出两式暗含二式,四八三十二式,昆仑大般若三十六式还有四式……”突然他如有所悟,目光射向静坐圈外的黑衣和尚,果然那黑衣和尚左掌平挥,右掌如戟刺出,正是大般若三十六式中最厉害两式“白罗飞升”和“韦护挑灯。”

青衣人在圈中连摆了数个身架,更将头猛摆一阵,脸现疑惑的表情道:“大般若三十六式武学中之正宗,同时使出虽不能说无人能破,但即使是换了我也不能一下子将九人一同击毙,这内中必有蹊跷!”

只见他再望了那黑衣和尚一眼,突似有什么发现,弯着腰身仔细察看着泥土,果然八人所围圈子的正中泥地上留着一滩黑血,如非他弯着身子仔细察看,在这幽黑中根本看不出来。

“看来敌人亦有人受伤……”青衣人自言自语,又在地上搜寻着,但却没再发现什么。

这时阳光更偏西,一线光线从小窗透入,正射在八位僧人中左边最内里一位左侧四尺处。

“那是什么?”青衣人口中低喊一声,身形如闪电般已来至阳光投射处,只见泥地上被人用利器在地上划着斗大一个死字,青衣人停也不停立刻飞向最内左侧一人,果然在距那人右方四尺处也刻着一歪歪斜斜的“死”字,青衣人站在两死字当中,偏着头似在想这两“死”字是什么意思,但随即又摇摇头。

“两字相距一丈二,这必是来人杀了所有人后才划下的,会是什么用意呢?”青衣人一面说着,一面走向远在丈外的黑衣和尚走去。

黑衣和尚静静将头垂着,青衣人将他头一抬,像松了口气道:“啊!这不是飞天如来,想是他师弟净尘和尚了。飞天如来若未遭劫数昆仑一派就还有救!”

突然青衣人将净尘和尚的头掀得高高的,对着他鼻孔注视一番,脸上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呼道:“想不到这邪门功夫又出世了!”

塔内更暗,青衣人将净尘和尚脑袋轻轻放下,突然发觉其僧袍下?内隆起一物,青衣人迟疑了一下,随即伸手欣开僧袍,立刻一块小木牌现了出来,上面亦被锐器刻着个死字。

青衣人一伸手去拿那小木板,哪晓那木块竟嵌在土中,只好用手指一挑,谁知木块才一离土,突然“吱!吱!”破空声大作,一排细若牛毛的钢针如一蓬乱雨从净尘和尚身后壁中射出。

青衣人双手猛往外一挥,身子却乘势一下子比闪电还快地飘到门口,突然两道白线在身前电射而下,接着一蓬黑毛钢针铮铮脆响落在脚前。

“咦!”青衣人轻叹一声,发觉先前那两“死”字上各插着一支细若笔杆的无羽利箭,细长的箭杆尚微微的发着颤。

青衣人这次再仔细将室内看过一遍,才一手将内中一支箭拔起。只见这箭身弹性十足,颜色黑得透亮,看似柔软却坚硬无比,正是中原罕见的缅铁所造,箭头细得如针,射时必然无风无息。

青衣人用指轻弹了下箭尖,微颤的尖端竟泛出一片极淡的蓝光。

“好阴毒的暗算,这缅铁无坚不摧,再加上无可救药的剧毒,哼!任谁在措手不及下也承受不起……”他想了想,随即又道:“这两箭射的地位早已布置好,那么打算射杀的又是谁呢?那木牌至两‘死’字足有两丈,在掀牌到两箭齐发的时间算来,这么短的瞬间能飞退两丈的人必是江湖中罕见的高手,但为何预先空了这方位,有哪一门派的轻身功夫在退避是必走这两方位的……”

只因这青衣人在避那一蓬黑毛钢针的身子毕直退至门外,这样即使他速度慢了些,但那两支淬毒缅铁箭再锐利也射不到他。

一时间他也想不起这两支箭是预谋刺杀何人,但从这仅有的少许线索中,好似已被他窥出个端倪。日正西沉,青衣人快步奔出这间大庙宇,门外更加死气沉沉,一片金黄的色彩洒在翠绿的山坡上。

神情漠然的,生像有一个个问号在他面上闪过。

“只怪我来迟一步啊!”青衣人扼腕长叹,一股愤慨之气从他清瞿的面上显出。远远山脚下突地传来一声清啸,平和而内力聚郁。

“谁人来了?”青衣人自问一声,视界里一条黄色身影自山对面直奔而来。

又是一声清啸,来人转瞬间已来至庙门前,竟是一黄衫而白发苍然的老道士,雪也似的胡须随风荡于颔下,真有出尘之慨。

“啊!董大侠,真料不到在这儿遇见你!”来人正是武当派掌门人周石灵,见着故人直露出一番亲热。

青衣人正是地煞董无公,见着周石灵内心也是一喜,朗声答道:“三年不见,道长仙颜不变,真令老友欣慰了。”

敢情先前因只顾与董无公寒暄,到现在才发现那对四分五裂和被毁倒地的石门。

“周道长可是与昆仑派有约?”董无公漠然一笑道。

周石灵心中对董无公早是佩服之至,闻言恭声答道:“贫道年前与昆仑不尘禅师约在今日相聚,贫道正如约前来。”

董无公摇摇头,道:“如是这样,道长可不必进去了!”

周石灵闻得此言,面色陡变,微打个稽首,道:“施主请稍候,贫道看看就来。”说完如飞向门内奔去。

董无公又叹口气,负手在门前缓步着。盏茶不到,周石灵已神色张惶从内中奔出,只见他满额汗珠点点,容颜似陡地苍老了十年,惊道:“是怎么回事,昆仑派竟遭这大劫?”

地煞无可奈何道:“我亦来迟一步……”下面本似还有言语,却突地顿住。

周石灵心神微乱,倒不曾注意这点小节,又道:“内里不见飞天如来,大侠可知其下落?”

地煞亦是不知,反问道:“周道长与不尘禅师之约可有第三者知晓?”

周石灵想了想答道:“贫道与不尘禅师之约正是半年前之事了,当日不尘即入室闭关,今日正是功成出室之日。当时不尘相约态度慎重,似有什么重大之事,但极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晓!……”突地似忆起一事,但接着仍道:“不可能!不可能!”

董无公目光陡地一闪,轻喊道:“道长小心了!”右掌陡地五招齐出,掌式奇特已极,一只手臂蓦地化成千只,无数的手指竟似漫天钢钉直向周石灵罩去。

周石灵满脸惊容,他再怎样也想不到董无公会暴起暗算。只见他右足尖在地上滴溜溜一转,身子直向左斜方水平飞去,却正落在二丈开外。

“董大侠,你……”周石灵尚摸不着头脑,董无公已哈哈大笑,道:“原来这批凶手想暗算的正是你,好一式‘退避三舍’,向左向右皆逃不脱利箭!”

周石灵正想发问,董无公已含笑将先前自己遭伏的情形叙给周石灵听。周石灵亦是经验老到,回忆起宝塔底层室内的两柄缅铁制利箭,心中也暗呼侥幸不已。

董无公心中疑问虽解,但面色却更加凝重,很慎重地对周石灵道:“道长现在请赶快回山,董某虽尚不十分明白此事来龙去脉,但中原武林将遭大劫必然难免,董某说句不中听的话,希望道长赶紧将贵派实力保存,如有来敌千万别挡其锋锐,能退先退!能逃先逃!”

周石灵虽不太清楚董无公话中真正含义,但从对方恳切的态度中,亦明白事态的严重,既然对方不肯明言,他也不多问,微一抱揖,道:“贫道必牢记施主之言,现在就此别过!”说完头也不回直向万重山峦奔去。

董无公也不多留,身形一展间亦隐没于山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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