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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箕豆相煎

日正当中。

那座奇特的高峰孤独地睥睨着四周的山峦,说也奇怪,那座山峰与四周都脱了节,周围的山峦就没有一座与它相连,就更不可能从四周的山寻到一条路走到这孤峰上来了。

只是在左面,一座长满松树的山头与它相距仅仅只有十余丈之隔,虽说只有十几丈,但是这一道深沟相隔上下数千仞,绝无相连之处,沟谷下一片淡淡濛濛的青雾。

就在那孤峰的尖儿上,相对立着两个人。

左面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红润的脸色衬着雪白的胡子,像图画书上的吕祖一般。右面的却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大和尚,年龄怕不也有七十上下了。

老和尚挥舞着单薄的僧袍大袖,说话的声音宛如古钟一般,在空气中凝聚不散:“周道长,也亏你寻的好地方,只是这地方虽绝,这一道天沟隔绝通路,倒也没有难倒我老和尚。”

白发道士稽首道:“大师言重了,贫道又怎敢拿这区区十来丈的山沟考较大师,飞天如来的轻身功夫独步天下,想想贫道怎会班门弄斧?”

老和尚嘿然笑了一声道:“只是周道长这地方选得妙,天下武林豪杰欲知贫僧与道长之约结果如何的人何止千万,这一下恐怕都只得在四周的矮山上干等了,想当初,武当昆仑掌门之战每次都轰动武林,咱们这次只得邀清风日月为证了,道长不觉太寂寞了么?”

老道士捋髯长笑道:“自三十年前大师在北昆仑怒掷武林怪杰曹子孟后,飞天如来之名如日中天,依贫道愚见看来,只怕纵使令师昆仑大侠复生,怕也难及得大师今日功力,试想贫道怎敢当着天下英雄面前败在大师手下?是以只好选择这地方啦。”

老和尚长眉一掀道:“周道长何必过谦,故作违心之语,武当一脉自从你周道长接掌以来,蒸蒸日上,威霸武林,莫说天下英雄,只怕便是道长自己本人也暗自以天下第一高手自许了吧!”

老道长笑道:“大师的话还真说到贫道心眼儿里去了,只怪天老爷生了我周石灵,又生了你飞天如来,有你飞天如来在,贫道敢妄称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么?”

老和尚辞锋如箭,他紧接着道:“如此说来,周道长若是今日胜了我老僧,便以‘天下第一’自许了?”

老道长没有想到他如此一说,但是他立刻朗声道:“大师不必在唇舌上争胜,不说你昆仑飞天如来,少林的不死和尚,天山的冰雪老人,个个都是愈活愈健朗,凭我周石灵够得上么?再说还有那……”

说到这里,忽然住口,脸上显出凛然之色,老和尚道:“贫僧知你心中所欲说的是谁——”

老道士点了点首,低声道:“那人近来似乎已经达到御剑飞身的地步了……”

老和尚再也忍不住,睁目喝道:“你是说董无公?”

老道士道:“不错,正是董无公!”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董无公在三个月之内连毙十余武林高明高手,剑下不留半个活口,其手段之狠之毒,令人不寒而栗,看来此人功力之高,已是惊世骇俗了……今日……今日之战,若是贫道败了,日后尚望大师为武林正义,多多注意地煞董无公的行踪……”

老道士原是在口齿之中与和尚唇枪舌剑,但说到这里,触动了他满腔悲天悯人之情,声音竟自有些颤抖起来。

老和尚拱手一揖,也收敛了满脸讥嘲之色,诚恳地道:“道长武当之尊,武林泰斗,便是今日老衲侥幸胜了,扶持武林正义之举,仍是非道长之力难竟全功,道长何必过谦?”

老道士道:“贫道自五十岁接掌武当掌门以来,至今整整二十年,二十年来贫道未出武当紫阳观门半步,朝夕所苦苦等待准备者,唯在此一约,贫道虽有自知之明,崇敬大师之诚,然此乃武当昆仑之争,而贫道忝为武当掌门,岂敢妄自菲薄?”

老和尚道:“自从百年前我昆仑心印祖师与贵派青岩道长秦岭一战,两败俱伤以后,每隔三十年两派掌门印证一次,奇的是屡次较技总是不分胜败,我历代祖师苦心潜研,却始终难以解破贵派的三神剑——”

老道士道:“彼此,便是昆仑大般若三十六式贫道亦觉无懈可击——”

老和尚听到这里,忽然双眉一掀,一字一字地道:“至于贵派的无敌三神剑,老衲要说一句实话,其中断然仍有破绽!”

老道士长袖一拂,哈哈大笑道:“天下那有全无破绽的武学?武当的三神剑纵有破绽,只怕也不是大师所能指出!”

老和尚高大的身躯左右一幌,截钉断铁地道:“若是老衲能指出一招呢?”

老道士一听这话,登时怔住了,若是私人的争强斗狠,他便分毫不考虑,立刻赌上一颗头颅也不在乎,但是这究竟是关系着整个武当派的声誉,他不禁犹疑起来,难道我武当历代传下来的无敌神剑真能让这老和尚瞧出破绽来?

但是当他抬头望见飞天如来那仰首观天的豪态,一股热血立刻涌了上来,他一扬掌,轰然一声,十步之外一棵大树应声而折,那树身带着一树枝叶却直向老道士这边倒过来,他大袖一卷,那树又倒了回去,两股力道一合,那大树仍然立在半截根杆上,宛如未断的一般!

他一字一字地道:“若是承大师真能指出无敌三神剑的破绽,武当山百年的基业在大师的一句话中!”

这句话等于拿整个武林至尊的武当派和他赌上了,老和尚心中虽然猛震,但是却也不能丝毫示弱,他大声道:“若是贫僧不能道出三神剑的破绽,昆仑山两百和尚的生死便交在周道长你的手中!”

武当掌门周石灵听完了这一句话,心中立刻紧张起来,他盯着对面的老和尚——

老和尚双目精光暴射,略一思索道:“贫僧若以大般若三十六式中的十八式‘金弓铁羽’攻你胸前三穴——”

武当掌门周石灵不假思索地道:“鬼箭飞磷!”

老和尚道:“不错,我若立刻换为‘罗汉封印’,记着,不是攻你‘公孙穴’,而是直取背宫——”

周道长脸色为之大变,他万万想不到老和尚说出来的竟是这么一招普通的招式,但是若依三大神剑的剑理,倒真无法可救,虽然那剑理比这一招复杂精深万倍,但是,事实上是无着可救!

周道长的脸色由白而灰,老和尚掀眉道:“这——这就是三神剑的破绽所在!”

周道长脑中灵光一闪而过,他大声喝道:“不错,你够快的话,若直取我背宫,贫道的的是无药可救,但是大师你可忽略了一点——”

老和尚道:“什么?”

老道士一字一字地道:“在武当三神剑下,大师你能办得到这‘快’字么?”

老和尚脸上的笑容略略收敛了一些,正色道:“贫僧自信办得到才说这话!”

周道长双眉一轩,他现在可是孤注一掷了,于是他吸了一口真气,微笑一下说道:“那么——大师就试试瞧!”

飞天如来僧袍一扬,双掌合什道:“贫僧但求一试。”

周道长稽首回礼道:“大师请了,贫道候教。”

飞天如来面色一沉,只见他身形陡然平掠,左掌当胸竖立如刀,右手食中两指并伸如戟。

他身在半空,上半身突地一拱,整件宽大的僧袍有若灌满了空气,饱满的鼓涨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飞天如来身形一直,借这一弹之力,右手急伸而出,劲风嘶嘶然,已施出大般若三十六式中的“金弓铁羽”!

周道长双掌一错,只觉自己胸前要穴悉数在对方掌握之中。

他一生对昆仑的剑式精研几乎不在任何昆仑门人之下,这招自然知道妙处,只见他右掌如剑,自肩窝平划一个半圆,内家真力悉吐而出。

飞天如来只觉对方内力奇重,自己攻势不由一挫,他不料这个道人的内力精纯如斯,微微一怔。

周道长右臂一划而止,猛可一挫身形,右臂急刺而出,劲风呜的一声,正是武当三神剑的“鬼箭飞磷”!

飞天如来大叱一声,双掌一合,向内一扳,整个身形已到周道长的背后,双掌蓦地一分,对准道人背宫一印而上,同时口中大吼道:“道长留神!”

剎时周道长面色灰白,他万万不料飞天如来真能在武当三神剑中变招迅速如斯!

整个武当的名望,数十年来武当昆仑的不解梁子,在这一剎时,立见分晓!

周道长处此困境,不由万念俱灰,蓦然脑中一动,再也不暇多想,右脚向后一跨,左掌一式“倒打金钟”平拍而出,同时借右足一旋之力,整个身子一个旋转。

飞天如来只觉眼前一花,周道长手上的“倒打金钟”并不稀奇,可贵的是足下那一封之力,老和尚“罗汉封印”再也收不回势,周道长身形才一转过,右掌手腕一封,“啪”的一声,两掌相交!

就在这剎时,周道长满面已是汗珠,可见他是何等心焦!眼看一掌之危渡过,心中不由暗呼侥幸。

两人手掌才碰,各自生出无限悔意,敢情他们深知这一僵上,要能分离,委实不易。

虽说集数高手之力,也足可分开两人,但此时绝岭无人,两人虽有收掌之意,可惜力不从心!

不到半盏茶时刻,两人面色已由红而白,飞天如来双目微赤,周道长吸气鼓立,不敢放松半分。

若不是周道长选了这个地方,当着天下英豪之前,天下英豪中高手合数人之力也不难将两人分开,那顶多落个再度赌成和局的局面罢了,方才他们是不可一世地赌胜,但是现在对他们两人而言,他们心中都只求和局了。

山风似刀,这绝峰上有谁上得来?看来武林顶柱的武当昆仑掌教就得一死一伤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青衣人如同鬼魅一般飘上了绝峰,他像腾云驾雾一般一丝声息也没有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周道长和飞天如来拼掌之处前十步,才停下身来。

也就在这时候,周道长和飞天如来才发现有人来了,这使他们心中猛震,能上得这绝峰的人,普天之下可说寥寥无几,他们四只手掌虽然拼在一处,但是他们的心中同时闪过几个名字:“……会是冰雪老人?还是不死和尚?……还是点苍掌门?”

但是当他们的眼角瞥到青衣人的面孔时,两人心中都升起一片失望来,因为那青衣人是个陌生者!

青衣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面目清癯,负手默默站在十步之外,腰间的剑穗随风而曳。

青衣人斜睨着两人,喃喃自言自语道:“再斗半个时辰,再是一死一伤的局面,我何不把他们分开?”

老道人和老和尚四目中同时现出禁止他如此做的神色,在两人的心中同时都想道:“要凭一人之力能把我们分开的,似乎天下还找不出这么一个人哩……除非……除非那传言中的‘天座三星’,但是三星究竟有没有也是问题,即使有,也都该百岁之上了,还在人间么?再说,‘天座三星’的神功只是个传闻,究竟有多高谁也不知道,即使他们亲临,能凭一人双掌之力将拼斗中的武当昆仑神功化为乌有?那也是个未知之谜啊……”

然而两人的思想被“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惊断了,那青衣人拔出了长剑。

两人要想阻止,但是那里办得到,那青衣人平持长剑,猛吸一口真气,忽然之间,他的脸色变成乳汁一般的浑白和美玉一般的莹然闪光,那剑尖上发出嘶嘶的怪响——

只见他纵身而起,身子在三丈上空盘旋了一个圈儿,那剑光也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儿,陡然之间,异声大作,他的身形和剑光合而为一,如闪电一般冲了下来——

只听得轰然一声,周道长和飞天如来只觉一股凉冰冰的东西从手掌心流过,而两人已安全地被分了开来。

十步之外,青衣人横着长剑,额上满是汗珠。

两人回想到方才掌心流过的冰凉感觉,再看了青衣人一眼,心中恍然,那分明是剑身从两人紧贴在一起的四只手掌之间分了过去,而两人手上一丝也没有损伤!

“御剑飞行!”

两人同时低喝出来,青衣人把长剑插入鞘中,伸袖揩去了额上的汗珠。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周道长打破这出奇的寂静:“贫道周石灵!”

于是飞天如来也合什道:“贫僧昆仑不尘和尚——”

那青衣人虽然力持着平静,但是心中仍然猛震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两人一个是昆仑名满天下的飞天如来,另一个却是武当教的当今掌门。

周石灵万分激动地道:“承蒙施主相救……”

他才说到这里,那青衣人插口道:“两位道长大师何必言谢,在下这就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飞天如来大声叫道:“施主大名何妨见告?”

其实,他们心中都已知道这人是谁了,只是他们仍须证实一下罢了,而且他们有点不敢相信这人的功夫真到了这种地步。

那青衣人听了这句话,停下身来,过了片刻方才道:“武当昆仑皆乃武林领袖,然而百年来你争我斗,都是方外之人,又没有杀父……杀父之仇……何必……”

说到“杀父”两字,他的声音不知怎的忽然一抖,但是他立刻接下去道:“……何必一定要分个胜负,难道‘名’之一字对出家人这般重要么?”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然后淡淡道:“在下姓董。”

“啊!地煞董无公!”

虽然他们原来心中所猜的也是他,但是仍然忍不住叫了出来,而那青衣人董无公已在这一剎那间远去了。

“他就是地煞!”

周道长木然地说着,方才那超凡入圣的一手御剑胜景仍在眼前,他不禁轻叹了一声。

飞天如来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他喃喃地道:“想不到他真有这等神功……不管怎么样,咱们今日的困境是全靠他解决的啊……”

董无公的身形像弹丸一般从空中掠过,但是他的思想却近乎麻木了,他痛苦地呼出胸中的闷气。

“不错,我解决了他们的困难,但是我的困难又有谁能替我解决?我立刻将和我的亲哥哥拼个你死我活,又有谁能替我解决?”

他飞身一跃,足足飘出八九丈,崎岖的山路如履平地一般,天空白云朵朵,或聚或散,董无公仰首望了一眼,他喃喃地道:“难道我们的结局,最后仍免不了箕豆相煎?”

想到箕豆相煎四个字,他不禁呆然站住了,两个白发苍苍的慈祥幻影飘过他的眼前,那慈爱的面孔上,每一根皱纹都代表着无比的慈爱和辛酸,董无公紧皱着眉,他在心底里狂呼:“箕豆相煎,这难道就是爹娘养大咱们兄弟的下场么?”

于是他的脑海中又浮现了他那兄弟的形貌,他默默想着:“他曾经是我唯一的大哥,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了,我的大哥早已在我的心中死去了,董无奇,你还配做我的大哥吗?”

董无公默默感叹着,他扼腕浩叹,一掌拍在身边的大石上,大石立成粉屑,但是当他回想到现实,他不禁微微抖颤了一下。

纵然地煞董无公的大名已经震撼了整个武林,地煞已经被誉为近百年来的武林奇葩,他可以谁都不放在眼内,但是面对着他的亲哥哥董无奇,他是一丝把握也没有的。

天剑董无奇,虽然武林中人见过的少之又少,无人知他究竟有多少功夫,但是董无公是明白的,他们是一起长大,像影子和形体一般片刻不离,两人分享了双亲同等的慈爱和关切,甚至他们的面孔也长得差不多,那太熟悉了。

董无公仰目望了望前程,然而前程的终点将是兄弟决死的战场!

日已有些偏西,董无公略略计算了一下路程,他喃喃地道:“当月亮上来的时候,我差不多可以赶到了……也许,他早已在那里等着我哩!”

明月静静吐放着清辉,婆娑的树影,映在干硬的泥土上,青灰色有些惨淡的味道,微风不时使那幢幢树影在土地上摇摆,整个广地都好似在月光下起舞。

这片广地背山面水,对外通路,简直可说一无所有,背面的山是一座高拔入云的峭壁,陡直平滑,那面前的一条激流少说也有十来丈宽,水流好不湍急,水花激得到处都是,月色下一片水濛濛地。

在这样一个绝境里,竟然有一个人在广地上负手而立,面向长天,仰望明月,像是在等候什么人。

如果在他渡过急流时有人瞧见他的身法,包管没有人相信天下有这等轻身功夫。十多丈的急流,轻飘飘地一掠而过。

那人负手明月之下,徘徊一刻,似乎有无限心事,不时吁然而叹,月光下看得分明,只见他年约四旬,面目清癯,正是那地煞董无公。

他一袭青袍,在方圆百多丈的广场中来回踱了一回,仰头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道:“——月已西偏,时候差不多啦——”

话声中似乎隐隐透露出一种珍惜这一刻时光的意思,他微微吁了一口气,蓦然像下了莫大的决心,顿足喃语道:“董无公啊,今夜是你一生中最后的一战了,就算是胜了他——他,也——也——”

话尚未说完,陡然语音一收,登时有如弦裂琴断,身形简直比风还快,唰地一个反身。

月光下,只见身后不足十丈处,端端立了一个人影,夜风拂过那人的衣袂,飘然然潇洒已极,正是他等候着的董无奇。

董无公心中大震,冷冷道:“你——你竟练就了那——那——”

十丈外,人影静立,董无公话声陡然一住,剎时一片寂默。

董无奇举手掠过额际,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冷笑,缓缓说道:“无公,你想不到吧,‘暗影掠香’,嘿嘿,失传武林整整二百年哪!”

董无公的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他万万料想不到对方在月光下涉水而来,竟能近身十丈之处,方为自己所觉,看来这“暗影掠香”的功夫,确是骇人已极。

董无奇沉默片刻,突道:“这一路来,处处传闻——嘿——无公,你也听说到了么?——”

董无公双眉陡然轩飞,冷冷道:“大哥——呸!——”

敢情他称呼董无奇已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是以才一开口,登时整句话都顿了下来。

董无奇陡然浑身一震,似乎在这短短两个字中,找到了一些重大的感慨!

董无公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颤声道:“你——你还有脸问我听着没有?”

董无奇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竟隐隐含有凄凉的味道,董无公长吸一口气,勉力压着激动的心情,一字一语说道:“江北三侠、金枪、神鞭……华山七剑他们和你有什么过不去?你竟然赶尽杀绝,不留一畜一人?”

董无奇仰天又是一声长笑,好似董无公此言触中他心中隐痛,笑声中气充沛,直可裂石。

董无奇忽地一抑笑声,异常平淡地说道:“不论你用什么罪祸移嫁我身,我也不会忘记你那威风的一掌!”

董无公脸上好像失去了血色,他颤声呼道:“什么?你说——嫁祸——”

董无奇“呸”了一声,厉吼道:“畜生,你这卑劣无耻的畜生!”

董无公猛然一惊,登时恢复了平静,不屑的笑笑微微摇首道:“千夫所指,无疾而死,妄图以口舌之辩,嘿!”

董无奇呆了一呆,缓缓道:“无公,这三十年里,你我内心有数,咱们尽量避而不见,但这许多年来,并不能将我心灵的创伤冲淡一分一毫!”

董无公嗤笑一声:“我亦有同感!”

董无奇并不理会,继续道:“我不只千百次告诉自己,我还有一个卑鄙的弟弟,仗着那以天底下最下贱的一掌所求得的武学,在武林中称雄称霸!”

董无公的脸色又是一变,冷然接口道:“就从那一天晚上起,我就有一个感觉,今生今世,天下决不能同容你我!我也曾千百次扪心自问,有一个毒害亲父的贱人和我同胞并立,我竟能容忍整整三十个年头!”

董无奇静静听着,不时发出一两声尖锐的冷笑,但是董无公毫不理会,满面寒霜一顿语气,严厉地又继续说道:“我立过一个誓言,今生永不见你!但是——若是窄路相逢不能避免——那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董无奇仰天长啸一声道:“无公,你好生准备着,今日之会,你我之中,必有一死,咱们不必再说废话!”

董无公默然不语,双手陡然一分,十丈外那人右拳陡起,封住董无公这一分之势。

地煞武学果真深不可测,十丈外一扬手,内力竟尔急袭而至,双方内力一触而开,两人屏立不动分毫。董无公左手才一扬,忽地又收住拳势,冷然道:“且住!”

董无奇嘿了一声,吐出吸满的真气,静待地煞董无公说话——

董无公冷然道:“咱们分别三十年来,各人武学造诣,凭空难忖,从你方才所施‘暗影掠香’,我大致可推知你的真实功力,而你却不得知我的功力,咱们这一战,岂不有失公平?”

董无奇似乎呆了一呆,哈哈道:“这个——我董无奇倒不在乎!”

董无公并不理会他的笑声,冷冷道:“董无奇听着,区区不才,已练就震天三式!”

董无奇笑声戛然而止,再也忍不住大吼一声:“震天三式?”

地煞沉重的点了点头!

董无奇蓦地大笑一声道:“好!好!不愧你三十年来的苦心——接招!”

他说打便打,话声未完,身形一掠竟尔八丈,有若一道灰线,在那么明亮的月光下,竟令人生出一种模糊的感觉!

董无公大叱一声,双肩一耸,左掌平拍而出,右掌一圈,有若毒蛇出洞,并同左手一齐拍出。

地煞的功力何等深厚,双手才抬,尖啸之声顿起,好像撕裂周遭的气流。

董无奇脸上一片严肃,掌式微微一挫,蓦然软软的一拂而出。

这轻轻一拂虽看起来软弱已极,但地煞董无公只觉自己石破天惊的一招,竟被对方全部闭了回来。

董无公大吼一声,身形暴退,董无奇双手向前再一递,古怪的内力一吐而出,地煞董无公料不到对方力道持久如此,身形一窒,又是倒退数尺!

名震天下的“地煞”竟在第一个照面被对方迫得狼狈如此,董无奇功力之高,简直是匪夷所思了!

董无公面上却平静异常,似乎认为对方的功力,并未超出自己所料,只见他这一刹时里,左手五指齐张,右拳齐额而举。

董无奇长吸一口真气,一字一语道:“你还想抢回先机么?”

话到人到,身形平移而前,双手挟着一股劲风,罩向董无公。

董无公仰天一啸,身形如箭一般向后急射而出。

董无奇如影随形,身形平平滑过数丈,隔空遥遥用力罩住董无公。

董无公心中有数,自己只要身形微微一窒,对方内力立即一吐,自己先机已然全失,再也敌不住这全力的一击。

是以他想也不想,身形不断后退。

霎眼间,两人身形有如行云流水,二十丈方圆的广地,也被踏了个遍。

董无公脸上渐渐渗出汗珠,他连有片刻的思索都不可能,只是双足凌空虚点,身形不断沿着广地四处暴退。

董无奇也是紧张已极,双目中神光电射,他深知董无公足下倒踏的是“八仙游踪”步法,虽退不败,而且下盘浮浮实实,随时有反攻的可能,是以他不敢丝毫放松,内力悉注双掌,轻功也施到十成。

呼呼又是两个圈儿,地煞董无公陡然大吼一声,身形有若铁钉一住,左右双掌翻飞而出。

电光石火间,董无奇“小天星”内家真力一吐尽出,“呼”的一声暴响,但见人影交错一掠,董无公端立十丈以外,双拳当胸而立!

董无奇呆立当地,他不能相信无公竟能逃出自己这绝对优势的“天罗逃刑”!

地煞董无公暗吸真气,压住翻腾的血气,狠狠说道:“小天星内力……不过如此!”

董无奇默不作声,心中不断思索方才无公如何逃出自己的内力,茫然半晌才道:“真有你的。”

地煞董无公哈哈一笑道:“三十年来,你仍未能改掉你偷袭的习惯,董某人甚为你感到惭愧!”

董无奇冷哼一声道:“好说!好说!”

董无公忽地上身一弓,大吼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接招!”

董无奇心中一凛,十丈外地煞神掌陡飞,但闻呜呜一声怪响,内家真力竟挟了一股怪啸,飞过整整十丈,当胸打向董无奇!

这当儿再也容不得董无奇多加思索了,本能的一吐内力,硬硬对了一掌!

董无公双足钉立地上,右掌一扬,左掌连划半圆,在十丈外,一剎时竟一连劈出七掌之多。

董无奇脸色大是紧张,双掌交拂而出,隐隐闷雷之声大作,每接一掌,他便后退半步,到第七掌上,他和董无公已足足相隔十五六丈!

这种虚空对掌武林中不是没有,只是像他们相距十五六丈,竟交互遥击,这种功夫,不但绝迹武林,而且绝没有人会相信内家功力竟能遥击如此距离!

董无公钉立原地,震声连连,“百步神拳”虚空连击,董无奇退到十五六丈,也不再退,只见他左出右收,神拳绝不在地煞董无公之下,霎时间两人已对劈三十余拳。

董无奇知道地煞董无公的神拳是他武功中一绝,当年曾在黄山绝顶,神拳独战黄山七怪,十招不到,连毙四怪,其余三怪见风扯呼,被地煞神拳遥击在十丈以外,这一下先机被他悉占而去,非得打起精神,硬拼他七七四十九路神拳不可!

地煞董无公越打气势愈盛,董无奇心中不由暗暗着急,掌上拳势虽毫不放松,但心中却不断琢磨打破僵局之策!

蓦地他大吼一声拳势如风,一连反攻三拳。

这三拳可说是他毕生功力集聚,强劲内力划过长空,隐隐有急雷之声。

每发一拳,他跨上一步,霎时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十丈而已!

倏地里,董无奇面上泛出一抹紫气,清啸一声,整个身形比闪电还快,竟迎面掠向地煞董无公。

董无公大吃一惊,左右掌齐扬,在身前五六丈处,猛烈吐出内力。

但董无奇的身形有如破竹之刃,一窜而入。

只见他身形平平在空,足不点地,姿势简直美妙已极,虽然在此急迫之际,仍隐隐露出一股清越之气。

董无公内心狂呼道:“暗影掠香!”

但是,这失传百年的功夫何等奇妙,董无公来不及再转第二个念头,董无奇的右手五指,已接触到地煞董无公的“紫宫”大穴!

董无奇仰天厉呼一声,内力立吐,说时迟,那时快,董无公面上陡然一片酡红,剎时砰然巨震,地上灰草一卷而起,灰尘扬处,两人一触而分!

董无奇一连倒退十余步,面上惨白无比,一口真气再也提不起来,口角边血渍斑斑,身形一个摇幌,一跤跌在地上!

董无公静立当地,面上平静无比,冷冷瞪着董无奇,双目中一片茫然光辉。

董无奇慢慢撑起身来,嘴巴微张,像是有话要说,但却一字也说不出来。

周遭登时沉静极了,微风拂过,带来阵阵寒气。

董无公移动钉立的双足,才跨前半步,陡然哇的喷出一口鲜血,翻身便倒!

董无奇的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喃喃总算说出几个字来:“震天三式……威震天下!”

…………

…………

不知过了多久,月儿已隐入了云层之中,董无公蠕蠕移动身躯,右手托在胸前“紫宫”要穴,不断揉动,口中不断喷出血水,他深知董无奇的天星内力已震断了自己体内八脉中三大主脉。

而他在最后一下,用“震天三式”将董无奇全身真气震散。

若以天剑董无奇的功力,静息半年,必可恢复,而自己一身功力,却是万万不能保留了。

他喃喃低叹,勉强爬了起来,走到昏迷的董无奇身前,呆立了片刻,心中不断思索:“我若勉力集气在他胸前补上一掌,虽则我将‘血江崩散’,但他立刻死于非命……”

地煞天剑三十年死仇,到头来两败俱伤,董无公权衡一番,默默吸了一口真气,强忍浑身痛楚,运起神功于双掌。

他体内八脉已断其三,这一运气,登时汗如雨下,双目模糊不清,勉强俯下身来,伸手拍下。

蓦地长空唰地一声,一道电光急闪而下,整个广场有如白昼,轰然一个闷雷,大地为之惊动!

董无公心神为之一震,这电光一闪之间,他忽然瞥见一块绿莹莹的玉牌,端端挂在董无奇的颈间,并且他也看见董无奇那白纸似的面孔!

霎时他有如触电般呆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摸颈下,他自己也挂着一块相同的绿玦,他用一种古怪而极低的声音喃喃道:“牌儿……牌儿……”

长空电闪连连,无公在断断续续的电光中,似乎从那块绿玉玦中,看到了一个白发盈盈,笑口常满的妇人,是那么的亲切、慈爱!

他情不自禁的叫道:“妈,妈——无奇大……大哥!”

月儿不知何时隐入云层,倾盆的大雨有若瀑布般洒在广地上,董无公丝毫没有感觉,他脸上露出快乐的微笑,像是他这一刻间,心中充满的全是些愉快感觉。

清凉的雨水冲在董无奇的脸上,逐渐使他清醒过来,他缓缓睁开双目,眼前是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面孔上充满着欢愉的表情,他心中一怔,冲口嘶声道:“无公!”

董无公面孔陡然一沉,右手颤抖的放在董无奇的胸口上。

董无奇勉强在面孔上挤出一个不散的笑容,哑声说道:“打啊!打啊!”

董无公右手一颤,他的目光又回到那碧绿的玉牌上,登时他满腔戾气,化成一片祥和!

大雨淋在两兄弟的头上、身上,两人的血水、汗水,和雨水交流成一片,好惨然的景象。

董无公吐出一口真气,摇摆着站了起来,跨开两步,忽而一停身形,转过身来。

董无奇双目中露出一种惊奇的眼光,但立刻变为一种释然于怀的表情,董无公冷冷道:“咱们……咱们还是一生不要相见吧!”

董无奇艰难的哈哈低笑一声,笑声简直比哭还要难听,喃喃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我亡!”

董无公深深望了他一眼,坚定的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了开去,慢慢的,越走越远,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雨点打在董无奇的脸上,脸上的汗水污痕随着雨水冲干净,但是他心中的创伤是无法洗去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着站了起来。

地上,董无公的脚印仍未被雨水冲失,那踉跄的足印一直延伸到无垠的遥远处——

“我们永不相见……”

他喃喃念着这句话,转过身来,对准着与无公去向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前行,他想:“这样,我们是愈距愈远,……愈走愈远了……”

但是,又有谁知道,他们毕竟是越走越近了啊!

河水汹涌着,白色的浪花卷得水面上三尺以外尚是一片水气迷濛,时值盛夏,炎日挂空,河边的柳树都无力地垂着头。

孩子们的嬉戏声在郊野中传得老远,像这等暑气逼人的夏天中午,大伙儿都躲在家里睡觉了,也只有孩子们才有兴趣在红日头下鬼打架。

十几个孩子在河边嬉戏,互相拿河水浇淋对方,分作两边作水仗游戏,几个女孩子则在岸边上跑来跑去,大声叫着闹着。

只有一个男孩子静静坐在一边一棵大柳树下,他用一只小手托着下颚,默默注视着远方的蓝天和白云。

这孩子长得又乖又漂亮,眉目之中却流露出一种不像是稚龄孩子应有的深沉。

微风偶而拂过,在这炎热中特别令人感到清凉,这孩子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清风,望着那群嬉戏的孩子,嘴角微微挂着一丝笑意。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让一对又细又嫩的小手给蒙住了,他惊叫了一声:“是谁?呵——”

他立刻就知道是谁了,他低声道:“小萍,放开我呀!”

一个如黄莺般好听的声音:“董哥哥,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呀?”

那男孩伸手把蒙在他眼上的一双小手扳了下来,他背后站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女孩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衫,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耀,她推了推男孩子的肩膀,笑着道:“问你你怎么不说话呀?”

男孩子微笑着摇了摇头:“坐在这里看他们玩不是很好么?”

那女孩道:“你干么不也到水里去玩玩?那水清凉哟,要是……要是我是个男孩,我也要下去玩水哩……”

男孩子道:“我不会游水。”

女孩挤了挤他的身子,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向左边挪了一挪,让出一半位置来,那女娃娃笑眯眯地挨着他坐了下来。

河里白浪一个接着一个,又像是在追逐着,又像是只在原处上下起伏不曾前进,那些孩子们愈玩愈野,直把水泼得满天都是。

女孩只理了理裙子,笑着道:“昨天我们都在小山上玩,后来你跑到那里去了?我找了好半天都没有找到你。”

男孩子道:“我就在山上呀,我跑到后面去了,那里有一块草坪,草坪边上全是漂亮的野花,什么颜色都有,真好看极了。”

小萍笑道:“瞧你这样子一个男孩,真比我们女孩子还安静,成天花呀草呀,也不害羞。”

她连比带说,声音偏又清脆悦耳,那小男孩望着她娇媚的小模样,默默地一言不发。

河畔柳枝深垂,不时点点水面,一阵清风吹起了小萍的短裙,小萍觉得舒适已极,痴痴地道:“董哥哥,咱们回去吧!妈妈说太阳晒多了,会发疹子的。”

那姓董的小男孩柔声道:“小萍,你先回去吧!我还要看看他们游水哩。”

小萍仰着头白了他一眼道:“你不走,我也不走,待会我生出疹子来,可是你害我的。”

小男孩奇道:“怎么是我害你了?”

小萍道:“都是你不肯走啊!董哥哥,你可知道脸上长满疹子的痛苦吧,又痒又痛,弄不好还要留下个大疤,真难看死了。”

小男孩不由自主的伸手摸摸眉角那块小疤,那是去年夏天疹子留下的痕迹,一时之间,他突然想起去年小萍细心的替自己挤着疹子,用白帛慢慢地拭着脓,他知道小萍爱洁成癖,可是她一点也不嫌脏,一边挤,一边还温柔关切的问他痛不痛。

小萍见他手抚小疤,柔声道:“董哥哥,那被眉毛盖上了,一点也看不出哩!”

小男孩瞧着她那白玉般的小脸,想到如果上面长满了又红又肿的疹子,真是不寒而慄,他连忙站起身来,拍拍灰道:“好,小萍咱们这就回家去。”

这时那些玩水的孩子,打水仗打得腻了,便比赛游泳,由一个孩子裁判,一声令下,那些孩子一个个如鱼一般前冲,小萍和姓董的男孩不自禁的停下脚步观看,姓董的男孩子满眼羡慕的望着那群身手矫健,和他年龄相若的孩子。

小萍靠着他悄悄道:“你猜谁会得胜。”

小男孩道:“一定是吴胖了,去年他就是第一,你瞧今年他又长高不少,结实得不得了。”

他侃侃而谈,完全是心悦诚服的样子,没有一点妒忌之心,小萍哼了一声不再作声,小男孩见她神色忽变,忍不住问道:“小萍,你在想什么?”

小萍道:“你猜我希望谁赢?”

那小男孩道:“你一定希望小宝胜了,啊不会,你前天才说过最讨厌他,那么就是李弟了,也不对,你昨天才和他吵嘴哩,啊,我知道啦,一定是你表哥。”

小萍听他对自己的心事弄得很清楚,心中很是欢喜,掩不住笑生双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涡,她不住摇着头,因为和小男孩站得近,长发拂过小男孩的脸上,小男孩觉得痒痒的也分不出心里到底是何滋味,他忍不住问道:“那么是谁啊?”

小萍故作神秘地道:“你一定知道的,这个人是和你很亲近很亲近的人。”

小男孩想了又想,这时河里的游泳比赛已至决胜阶段,那吴胖果然气力长久,身手不凡,一马当先,小萍的表哥远远跟在后面,还有差不多五六丈就是终点。

小萍忍不住拍手叫道:“阿雄哥,加油啊!加油啊!”

阿雄抬起头来,见他那漂亮的小表妹满面期望的注视自己,不由精神大振,用力拨水向前,已经接近吴胖,小萍回过脸来,笑眯眯的对小男孩道:“表哥得第一当然好,可是……可是我真的是希望……希望你能得第一名。”她愈说愈低,似乎很是羞涩。

小男孩道:“我怎么成,小萍,你瞧我不是连下水都不敢么?”

小萍道:“董哥哥,我知道你成,你比他们聪明多啦,你……你只是不愿意学而已。”

那小男孩心头一震,这几句话似乎说到他心坎上,他不由大起知己之感,握着小萍的手,痴痴地说不出话来。

小萍又道:“董哥哥,你答应我,从明天起,你就学游水去,我敢打赌,不要一个月,一定能赶过他们的。”

她不住灌迷汤,那小男孩毕竟年幼,看着那清澈的河水,汹涌向东流着,不觉怦然心动。

忽然一阵孩子的欢呼,打断他们俩人谈话,原来小萍的表哥,鼓起最后力量,到达终点时竟超过吴胖数尺,众孩童纷纷游到岸边,向他欢呼,只因吴胖平日仗着长得高大,孔武有力,常常蛮不讲理,欺侮众孩童,是以大伙见小萍表哥得胜,吴胖沮丧的表情,都不禁乐了起来。

那被选为裁判的孩子,郑重宣布小萍表哥阿雄得了第一,他装模作样像个大人一般,很是得意,忽然想起自己是裁判应当发些奖品,岂不是更加体面,搜遍全身,只找出一个泥娃娃,那泥娃娃原是他姑母从无锡回来送给他的,无锡泥人天下闻名,制作得维妙维肖,十分生动。

他依依不舍摸着小泥人,半晌挥手止住众童喧哗,正色宣布道:“本裁判判定阿雄得了第一,奖赏泥人一个,吴胖第二奖赏……奖赏……”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想不起赏些什么,忽然见河畔一株野花生得很美丽,便接口道:“奖赏花一朵。”

众孩童纷纷失笑,忽然有一个小孩道:“小李,那泥人你不是连别人多摸一会都不肯么,怎么忽然大方起来送人了?”

那叫小李的裁判硬着头皮道:“为了鼓励大家兴趣,本裁判应当颁奖。”

他表面上很是大方,其实心痛不已,就差没流眼泪了。

阿雄得意洋洋,眼睛只是转来转去望着他的表妹小萍,小萍见小李那模样,她是冰雪聪明的人,立刻看透小李心思,见他还在一本正经的说着,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小萍忽道:“阿雄哥,我编个花圈送给你,还有吴胖,我也送你一个比较小的。”

阿雄和吴胖喜出望外,众孩子都是嫉妒万分,不约而同朝着小萍,希望也能得到她的赠送,那吴胖虽则平日横蛮粗鲁,可是对小萍却是不敢使性,闻言也雀跃不已,叫道:“小萍,你快去采花哟,我帮你去编花圈。”

小萍笑道:“你粗手粗脚能成么?好了好了,别吵得人家烦死了,还有阿雄哥,你把泥娃娃还给小李好吗?”

小李见自己最心爱之物拿去送人,倒不及她随手采些野花引人注意,冷落了好半天,真是气愤不已,这时阿雄把泥人递还给他,他摸着泥人的小脸,这心爱之物失而复得,再也舍不得送人,口中犹说道:“这怎么可以,我……我……已拿去……拿去作奖品啦!”

小萍牵起姓董的男孩道:“董哥哥,你说山上有很多好看的野花,你就带我去采,你采我编好不好?”

那小男孩尚未答应,阿雄首先叫道:“我可不要这小子采的花。”

吴胖也跟着嚷了起来,众孩子平日就和姓董的男孩玩不来,又妒忌他和小萍亲热,这时如何不凑趣,都七口八舌的反对。

小萍气得满脸通红,尖声叫道:“好好好,你们再去吵吧!我要回家了。”

众孩童果然住口,那几个女孩子见小萍威服群童,心中很是妒忌,暗暗骂道:“小妖精,迷人精。”

小萍反邀姓董的男孩子一齐上山,忽见群童怒目而视,都瞪着自己身旁那男孩,她心念一动,暗忖这些顽童虽然信服自己,可是如果自己不在,董哥哥一定会被欺侮,她知董哥哥又不愿和别人相争计较,只怕要吃许多苦头,她想了想便道:“我一个去采花去,大伙儿再玩吧,明儿咱们这时候再在这里发花圈。”

众孩童欢呼而散,小萍走了几步,回眸对姓董的男孩笑道:“董哥哥,你等我哟,我一会就回来了。”

姓董的小男孩茫然点点头,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

“小李的叔叔回来只有半个多月,怎么小李就会变得跟大人一样,讲话很是有理,听说他叔叔有一身武功,一个人可以和两只猛虎打斗,本事真不小。”

想着想着,太阳渐渐西移,山上一片青草,他又想:“爹爹一定有个极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我也不想知道,那……那一定是痛苦而吓人的,还有妈妈呢?爹爹怎么从来不讲?”

在山脚下,一个五旬的儒生,背着手望着遥远的天际,像一尊石像一样,天际是遥远的,那里什么也没有,只飘浮着几朵白云,老人的心也在遥远的地方,沉醉在不远的旧事中。

“那时候和现在,对我而言是相差得多么遥远啊!”他想着,小径里发出踏叶的步子声,老人习惯的闪在一棵大树后,山道上跑出一个美丽的小姑娘,手上捧着一大堆各色各样的花朵,头上都插满了,夕阳余辉映在她圆脸上,真分不出人娇还是花娇,待这小女孩走远了,老人叹口气道:“这女孩如此可爱,他年必是个绝色美人,但愿她能幸福,但愿他们能幸福的过一生。”

他想到自己的乖儿子,不由情怀大开,心中暗忖道:“毕竟我还是富有的,我还有可爱的小儿子。”

天色渐暗,小萍飞到河旁,四处见不着那姓董的小男孩,她放开喉咙叫道:“董哥哥快来,快来帮我提花篮啊!毛毛虫,毛毛虫。”

她尖叫着,忽然从一块河旁大石站起一个孩子,他揉揉眼,见小萍那种惊惶失色的样子,连忙跑了过来,小萍双手抛下野花,投到那男孩怀中,用近乎哭泣的声音道:“董哥哥,吓死我了,一条大毛虫。”

那姓董的男孩道:“在……在哪里,我踏死它。”

小萍指着地下,姓董的男孩想用脚去踏,又有些不敢,俯身拣起一块尖石,把那毛虫打扁了,他抬头一看,突然脸色大变,盯着小萍看,小萍正感奇怪,姓董的男孩一咬牙,似乎面临生死关头,鼓足了勇气,飞快伸手往小萍肩下抓去,小萍惊叫一声,只见小男孩摔下一条五色斑斓的大毛虫。

那毛虫原已爬近小萍的脖子,小男孩抬头忽然看见,他本对毛虫也甚是害怕,又听别人说过毒毛虫爬过皮肤,便会溃烂流血浓不止,但见毛虫愈爬愈近小萍的颈子,那如玉一般细嫩的皮肤,上面挂着一串白色小珠,他心中不断的想“如果这毛虫再爬上去,这么可爱的颈子便完了。”他一次次鼓起勇气,最后总算鼓足了,拼着命去抓开那条毛虫。

在一刻间,他似乎觉得自己不重要了,小萍的安危,小萍的生死,比自己的安危,自己的生死更重要,但立刻地,他又恢复了冷静,连忙把手浸在水中。

小萍惊恐之后,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紧紧挽着那男孩的颈子哭道:“董哥哥,董哥哥,你真勇敢,我早就知道你很能干,你……你什么也不怕,连毛虫也不怕……”

那姓董的小男孩叫董其心,听小萍不断称赞感谢他,很感不好意思,羞惭地道:“小萍,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勇敢,我……我是很怕毛虫的。”

小萍摇了摇头,忍不住说出来:“董哥哥,你瞒不过我,上次,有一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你一跳便跳上大槐树,好厉害哟!”

董其心脸色微变,满不在乎道:“小萍,别胡说啦,我连爬树都不会,怎能一跳上树,你怕是看错了,也许是一只猴子。”

小萍其实那晚并没看得真切,听他说得认真,倒也有八分相信是自己看错了,她一直抱着其心的脖子,亲近其心说话,其心只觉一阵阵香喷喷的气息拂过鼻子,他不觉有些羞惭,轻轻推推小萍道:“你妈一定想着你哩,咱们该回去了。”

小萍嗯了一声,喜孜孜道:“董哥哥,我想通啦!”

其心问道:“你想什么?”

小萍含笑道:“你是很怕毛虫的,可是刚才你怕毛虫伤害我,所以顾不得自己害怕了,董哥哥,我说得对么?”

她神色甚是凝重,双目炯炯注视其心,其心点点头道:“小萍,你真聪明。”

小萍眼圈一红,柔声道:“董哥哥,你待我真好,我……我永远记得你。”

董其心想了半天才答道:“小萍,这……这不算什么,见人危急,理应上前相救,何况我们是好朋友。”

小萍头靠在其心的肩旁,他俩人长得高低大小差不多,就如一对金童玉女,小萍道:“我们是好朋友么,董哥哥,我说你……你是一个好孩子。”

其心不再言语,小萍忽然道:“董哥哥,你心跳得好急啦!”

其心淡然道:“是刚刚被你吓着了。”

小萍道:“哼,你别骗我,董哥哥,为什么每次你抱我,我也是……也是心跳得很快,又是害怕,又是喜欢。”

其心见她低声说着,脸上红云密布,心想我几时抱过你了,口中却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小萍闭上眼幽幽道:“每次妈妈和姐姐抱我,我都不觉得怎样,只有你抱我,我紧张得很,而且……而且……很是舒服,你……董哥哥,你不喜欢抱我么?”

她天真的倾诉着,其心和小萍两人年龄均幼,对于男女间的爱慕之事,并不了解,其心只觉心内甚是受用,可也说不出一句对答的话来。

忽然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啊表妹,姑妈等你吃饭哩,你原来是跟这呆小子谈情说爱来着。”

小萍脸色大红,她虽心中无邪,只觉与董其心在一起便感甚是愉快,是以也不顾别个孩子妒忌,成天只在其心身旁,此时见表哥竟然在背后偷瞧自己,她虽不知自己到底有何不对,但隐隐约约之间感到非常羞耻,她是娇纵惯了,三房就只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如何能忍下这口气来,反身怒道:“阿雄表哥,你鬼鬼祟祟躲在人家身后干么?”

阿雄冷笑道:“是啊!我鬼鬼祟祟和人家谈情说爱。”

小萍气得眼泪流下,顿足道:“表哥,我妈不来管我,要你管,要你管么?”

阿雄见她流泪,心中很是懊悔,他原是来找小萍回家,早在背后听了半天,他见表妹对那傻小子一往情深,心中又嫉又痛,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终于忍耐不住,口出恶言冒了出来。

小萍见阿雄惭色渐现,不由更是气盛,翻来覆去叫道:“不要你管,我不用你管。”

阿雄神色沮丧,转身便走,口中喃喃道:“我怎敢管你,那傻小子一身娘娘腔,又有什么了不起,只有你才把他当宝贝。”

小萍气势汹汹地道:“你说谁是傻小子?”

阿雄想是在她积威之下已久,果然不敢再说,匆匆离去,小萍转身嫣然一笑道:“董哥哥,阿雄表哥平常很听话,怎么近来变成这样子,你瞧他刚才好凶,简直要吃了我似的。”

其心道:“小萍,刚才我瞧倒是你比阿雄凶过十倍不止。”

小萍得意道:“对他不凶还成么?不然天也会被他给捣翻了,董哥哥,明天我不送他花圈,谁教他这样大胆。”

其心道:“大伙儿见我和你在一起,都是气愤怨恨,小萍,我……我想还是……还是……”他本想说“还是不要常在一起。”

小萍已接口打断他的话头道:“董哥哥,我才不理他们,他们不和我们玩,最好不过,我们天天在一起,上山采果子,到洞里去喂小白兔,哼,谁稀罕他们了。”

其心道:“你为我得罪这许多好朋友,我真过意不去。”

小萍正色道:“董哥哥,谁是他们的好朋友了,告诉你,我只有一个好朋友……”

其心只觉胸中热哄哄的,似乎鲜血都要流出来似的,他几乎要去抱住小萍,但他毕竟害怕害羞,只凝神听着。

小萍又道:“董哥哥,明儿我看你学游泳去,你一定要来啊!”

其心点点头,小萍又道:“明天早上老师要缴上次教我们对的对子了,你作了吗?”

其心摇摇头,小萍道:“董哥哥,我晚上帮你作啦,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总得自己好好作。”

其心愁眉苦脸道:“对对子真是无聊,一点意思也没有。”

小萍道:“董哥哥呀,你又不爱念书,又不爱玩,你到底爱些什么啊!”

其心沉吟不语,小萍以为自己话说重了,便道:“我也觉得对对子太没意思,可是读书人一定得会啊,爹爹说书读好了,才可以作大官。”

其心道:“我不要作大官。”

小萍道:“好好,不作大官也没关系,明早上学前你先到我家,我把对好的句子给你。”

其心点点头,两人携手回去,到了小桥旁,这才分手,各自回家。

其心一进屋,看见爹爹在后室打坐,他揭开锅子,里面是一大锅蔬菜,其心嗅了嗅,自觉倒胃,心想爹爹什么都行,就只有这烹调技术实在太差,偏他又喜欢自己动手,每次不等自己回家,便抢着生火烧饭煮菜,好好的一大盘新折的青菜,竟被他煮成一团糊一般。

其心看看篮里没有肉,他知爹爹这一静坐就是半个时辰,自己实在没有勇气吃这色香味俱差的东西,他灵机一动,飞快跑到河边,脱下外衣,赤着膊一跃入水,像箭一样潜入水中,不一会一手捉住一条尺余大鱼,他把鱼放在地上,用柳枝串起,穿上衣服,看看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走向归途,天边第一颗小星在西方出现,新月如钩,其心踏着月光一步步走回家去,心中畅快无比。

这时候,如果那可爱的小萍在旁,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她所敬爱的董哥哥,绝不是没用的人,绝不是,可是她在哪里呢?从这条路笔直走个几十步,那里有一座大园,至少在这乡下算是最体面的房子,小萍正在和亲爱的父母及小弟弟一块儿吃晚饭,她心中还在想明天怎样逼董哥哥学游水哩!

其心望望那条路,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触,像他这样小小年龄,自然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他走进厨房,用小刀剖开鱼肚,涂上油盐,就在柴火上烤了起来,他虽是个小男孩,可是烹饪技术却高,他卖弄手段,只烤得那鱼甜香四溢,他正聚精会神的烤着,忽然背后一个凄清温和的声音道:“心儿,真好本事,谁家小闺女有你这高手段。”

其心回头叫道:“爹爹,你打坐好了么,咱们趁热赶快吃。”

其心爹爹是个中年儒生,面容清癯、秀气,脸上却是惨白无比,他伸手接过烤好的鱼,便和其心对面大嚼起来,其心道:“爹爹,有个姓李的小朋友,他叔叔来了,听说那人能够力敌双虎,是个盖世霸王哩!”

中年儒生淡淡笑道:“其心你说的是真的么,那也算不了什么,那人今日下午我见过,唉!像他这般年龄时,唉……不说也罢。”

其心追问道:“什么不说也罢?”

中年儒生沉声道:“像姓李的这种人,就是十个、八个只算得三流人物。”

他吃了一口自己烧的蔬菜,自己也觉难以下咽,满脸愧色干笑道:“这菜不新鲜了,咱们别吃。”

其心微笑道:“是啊!是啊!这样说来,爹爹可算几流人物?”

中年儒生呵呵笑道:“爹爹么,爹爹这几根老骨头,还不知能活到哪一天?”

其心想道:“爹爹,您别这样说,心儿虽则不知高深,但爹爹我知道你是一个超人,绝不是平凡的人……”

中年儒生眼睛一亮,随即释然笑道:“心儿,你别胡思乱想,明天上学可不是又要交课业了?赶快去作啊!来,爹爹洗碗去。”

其心脸一红,结结巴巴道:“我,我已作好了!”

中年儒生道:“那老冬烘虽则古板,学问上倒有些见地,偏偏时运不济,每考必败,看他满头白发,听说今年还要去赶考哩!”

其心忍俊不住笑道:“爹爹,他读了一辈子书,从早到晚统是四书五经,夫子长夫子短,难道这几十年努力只为了考考官么?”

中年儒生一动暗忖:“这孩子倒是开朗,不为世俗之见所束,唉,和他伯伯的性儿是一模一样,唉……?”

他自哀自怨,不由对空咄咄,甚是漠落,其心见爹爹神色突变,不由吃了一惊,忙问道:“爹爹你不舒服吗?”

中年儒生别过话头道:“心儿,别骗爹爹啦,明儿交不出作业,又要挨那老顽固的板子了,可不准叫苦。”

其心道:“那老顽固打我板子,简直像是替我搔痒啦!”

中年儒生道:“骨头硬么,如果震得断了板子,那老顽固可要剥你的皮啦!”

他父子两人这一说一答,实在大悖常理,要知中国自古以来,尊师犹若敬父,只听说父亲叫儿子厉行师训,珍重师恩,倒未曾听过父亲在儿子面前讥嘲老师的,这中年儒生,也是斯文一脉,不知怎的恶劣若斯?

其心道:“爹爹,我明日自有办法,不会挨上板子,对了,那姓李的叔叔还说什么天下英雄都出自峨嵋,而他的祖师爷爷,什么峨嵋三老,是天下最厉害的人物。”

中年儒生淡淡道:“峨嵋三老……呵……”

其心又问道:“爹爹以为峨嵋三老又是江湖几流人物?”

中年儒生淡淡一笑,摇头道:“这个,爹爹不知。”

忽地木门呀然一开,一个怯生生的小脸露了出来,正是小萍姑娘。

中年儒生道:“好啊,你的小朋友来了,爹爹到后面去。”

他为人甚是知趣,和其心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是好友比较适当,小萍看了看中年儒生道:“董伯伯您好。”

中年儒生道:“是啊,小姑娘你也好。”

小萍转眼对其心道:“董哥哥,对联替你对好了,你趁夜赶紧念几遍,免得明天老师一问,你又露出马脚来了。”

其心满不在乎接过,说道:“小萍,谢谢你了。”

中年儒生笑眯眯注视两人,小萍被他瞧得害羞了,便嚷着要回家,她嘟嘟嘴道:“路上好黑哟!又有野狗子,真怕死人了。”

她示意要其心陪她回去,其心尚未理会得到,中年儒生连忙催促道:“心儿,快送小萍乖孩子回去。”

小萍向他投以感激一瞥,其心拉着小萍的手奔了出去,中年儒生等他回来了取笑道:“这女娃子真是好生厉害。”

其心道:“怎么?”

中年儒生道:“上次你不是帮她去采栗子上山去,她便说不能让你白辛苦着,要来服侍我老人家,你道她怎样?”

其心道:“怎样?”

中年儒生道:“她一进屋,那张小嘴便灌迷汤,吱吱呱呱说个不停,偏又句句动听,只听得我老人家心喜难搔,她原来来烧饭送我吃的,结果呢?她只是指挥东指挥西,一切都还是我自己动手。”

其心笑道:“是啊,小萍刁钻得紧。”

次日其心在课堂中对答如流,那老顽固只奇得连扶烟杆,似乎天翻地覆一般,再也不相信这笨童一夜之间,竟然变得如此聪慧,可是那句句对联,不但对法工整,而且字字珠玑,就是自己也未必作得出,吴胖和阿雄甚是嫉忌,他们哪知这是小小才女小萍花了一夜工夫呕心而作,小萍见其心光彩十分,心中暗喜不禁。

下了课,小萍只道其心必然又高兴又感激,哪知其心仍是平常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心中一酸,想起昨夜为他苦思佳句的情形,两串泪珠在眼睛中转来转去,她想道:“董哥哥压根儿没把这等对文弄句之事放在心上当一回事儿,老师只当他笨,其实他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又高兴起来,冲着其心道:“今天下课早,等会到河边来玩啊!”

其心点头应好,别了同学,一直回到家中,但是当他一进入家门,他不禁呆住了。

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父亲的亲笔:

“心儿知之:

汝犹记得为父常言:‘大丈夫当砥砺磨练,吃得人间之至苦,方得为人中之超人。’为父有难言之隐秘,至此不得不与汝暂别,其间原委,复杂曲折,他日当汝应知之时,为父自会对汝明言。

为父此去一年必归,汝切不可兴寻找之念,遗下银钱一包,汝年虽幼,然为父深信汝必然坚强自立也。

余不多告,无限言语当年后来归之时,自当详告吾儿,笔走匆匆,心儿汝其好自慎之。

父字。”

其心呆住了,这是一个晴天霹雳,虽然他早觉父亲有着一个隐秘,但是他不知是什么,更想不通这和父亲突然出走有什么关连?

从小他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他心中的天神,他望着那张纸笺,父亲的字如龙蛇飞舞,屋中一片空荡,他忽然感到失去依靠的感觉,有一句话悄悄飘上他的心头:“无父何怙——”

他立刻暗骂自己一声:“父亲又没有……又没有死,你怎么这么想呢?一年后他就会回来的呀……”

大伙儿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又到河边来玩了,像刚从笼里放出来的一群猴子似的,呼哨一声,有的已经冲到河中,有的已经爬上柳树,蝉鸣的声音此落彼起。

“咦,瞧啊!”

小李指着不远处,大家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华丽绸衣的小孩骑着一匹小马跑了过来,那匹小马虽然不高,但是长得十分神骏,马背上的小孩更是长得又高贵又秀俊,直挺着胸膛坐在马背上,就像观音菩萨背后站的哪咤太子一般。

得得得,那小马从河边跑近,马上的孩子连一边众童瞧都没有瞧一看,直驰而来,小李道:“正是云合庄那大房子里住的姓齐的阔小子。”

吴胖道:“这小子也够神气的了,从来便不跟咱们说一句话。”

小李道:“这姓齐的也真古怪,自从去年秋天搬到咱们这儿来住,我就从来没有看见过齐家主人是什么样子。”

吴胖拍手道:“一点也不错,只是有时这阔小子出来骑骑马,便是他家那个仆人也从来不与人说话。”

小李抓了抓头道:“不过我猜他家里一定很有钱很有钱的。”

吴胖道:“那还用说,你瞧他们也不种田,也不开铺,却买了那么大的一栋房子,还不有钱么?”

这时候,一个如火似玉的小姑娘跑了出来,她似乎没有看见这边马儿奔过,竟然横跑过来。

小李第一个瞧见,他不住叫了起来:“呀,小萍——小心呀——”

小萍猛一停身,那马收不住脚,已经冲了上来,马上的孩子飞快地一提缰绳,那骏马一声长嘶,飞身跃了起来,直从小萍头上跨过,小萍却被惊得跌倒地上。

那漂亮的孩子勒住了马,转回来对小萍道:“可受了伤?”

小萍其实没有伤着,只是她恼怒这男孩鲁莽,白了他一眼不加理睬,在她以为那孩子必然害怕,谁知那孩子喃喃道:“幸好没有伤着,真是谢天谢地。”

说完便骑马儿跑了。

小萍心中十分气苦,爬起身来,那群孩子也都跑了过来,见到小萍没有受伤,方才放心。

吴胖道:“那阔小子好生无礼,不屑跟我们交往倒也罢了,骑马撞着了人,连抱歉的话也不说一句。”

阿雄挤在小萍身边问长问短,听到这句话,便大声道:“吴胖,哪天咱们找个机会把这阔小子拖到水里来好好整治他一番。”

吴胖第一个拍手赞成,阿雄围在小萍身边讨好了大半天,小萍却只心不在焉地问道:“咦,董哥哥今天怎么还不来?”

阿雄气了起来,忿忿地道:“若说那小孩子不理人可恶,咱们这儿姓董的人才更可恶哩。”

众孩童想起平日董其心看着他们爱理不理的样子,都合道:“正是,正是。”

小萍噘着嘴走开,吴胖叫道:“董其心有什么了不起,他也不理我们,老师说他是全村最……最不好的孩子,又笨又不用功。”

小萍气道:“这样说来,你吴胖是挺聪明挺用功的了?”

吴小胖从树上跳下来,吹牛道:“前天老师还私下说我吴小胖人很……很不错,文章也……也有见地……”

小萍哈哈笑道:“文章有见地么?上一次作的文章我亲眼看见的,老师在文章的最后批的是什么?哈哈。”

吴小胖满面赤红,不再言语,偏是小李不识相,追问道:“批的是什么?”

“哈哈,老师批了四个大字:胡言乱语!哈哈……”

小萍说完笑弯了腰,吴胖自觉恨不得有个洞钻进去,只噗通一声跳到河里游水去了。

而这时候,董其心正呆呆地站在他家门口。

“爸爸为什么要这样离去?”

这个问题仍在他脑海中盘旋,他痴然站在那里,已经有几个时辰不曾移动过了。

忽然,在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小孩子,有水给我喝喝么?”

其心吃了一惊,他向左边一望,只见一个老叫化子正对着他微笑。

他虽觉这老叫化子来得古怪,但仍连忙答道:“有,有,我就拿给你。”

他转身进房,拿了一只大碗和一壶开水走出来,却见那老叫化早已大模大样坐在他堂屋里,他一身衣衫虽然破旧已极,补丁累累,但是穿扎得却整整齐齐,每一个扣子都扣得好好的,更奇的是旁的叫化子都是拿着一根打狗棍,这个老叫化却是没有,只是背上扛着一张金黄色的小弓。

老叫化见其心提水出来,笑嘻嘻地道:“多谢你啦,小娃儿。”

其心见他银发根根飘动,目光却是炯炯有神,背上那个金色的小弓看来耀眼异常,其心不禁暗暗奇怪,他替老叫化倒了一碗水,老叫化一口饮尽,似乎干渴得紧,从其心手上接过水壶,一口气喝了七碗,才一称心快意地道:“痛快,痛快。”

其心是个面嫩的孩子,也不知该如何与陌生人交谈,便胡乱道:“老人家可是一路风尘仆仆,许久没有喝水了?”

老叫化拍了拍手道:“其实这一路来是沿着这条河水而下的,哪会没有水喝?只是赶路赶得急,没有时间生火烧水罢了,生水是喝不得的,喝坏了肚子可不是好玩的……”

他自言自语,啰啰嗦嗦,其心暗暗惊奇,心想倒看不出这个叫化子吃东西挺讲究卫生,他不好意思说出来,却见那老叫化从腰间解下一根软皮带来,那皮带是夹层的,老化子打开一个口儿,提起水壶足足灌满了“皮带”,又系在腰上。

其心望着他的举动,心中大是不解,老叫化系好皮带,又跑到墙边铜镜前仔仔细细把一身又脏又旧的衣裳整理得整整齐齐,这才对其心道:“小娃儿,真谢谢你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往衣袋里掏,掏了半天也没有掏出什么东西来,其心不知他在搞什么鬼,信口问道:“老人家你丢了什么东西么?”

老叫化摇了摇头,索性把衣袋里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叮叮咚咚撒了一地,有烟管,有火石,还有一把尺长的短箭,还有另外几颗竹制的象棋子儿、汗巾等等,最后他从袋底里掏出一颗鹅蛋般大小的明珠出来,递到其心眼前叹道:“消受了你几碗开水,我老叫化身上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这珠儿是俺在皇宫里偷出来的,想来总还值得几个钱吧,小娃儿,就送与你耍子,千万多多包涵。”

其心见那明珠又大又圆,隐隐泛出青光,分明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见这老叫化身上竟有这等宝物,而且随随便便,就要送给自己“耍子”,心中不由大奇,连忙道:“你老人家说哪儿的话,几碗水算得什么?”

岂料那老叫化叹道:“是我老叫化不是,但是俺身上委实别无长物,小娃儿你便将就拿去玩玩罢,其实呀,无论什么金银财宝,管他再是贵重,总是多值几个钱罢了,世上还有许多无价之物呢!”

这句话却深深说到其心的心深处,其心常为着这个问题空想终日得不着答案,放眼望去,世上之人凄凄惶惶,终日只是为了几个臭铜钱,难道几个银子便能驱使人奔波不停么?其心年纪虽小,但是思想却是大异常人,但他究竟年幼,每当他想到这些事,总是不得其解,这时骤闻此语,不禁呆了半晌,再放眼一看那光亮耀目的大明珠,霎时之间,在他心目中便不再觉得丝毫可贵,与一颗普通石子毫无分别,当下他坦然一把接过明珠,随手放在衣袋中,淡淡地道:“你老人家说得有理。”

老叫化双目凝视其心,喃喃道:“难道世上真有这等慧根?”

但他也不问其心的姓名,起身大步走出门去,才一走出门,老叫化忽然脸色大变,木然立住身形。

只见他凝视着五丈之外的一棵大树,树干上深深刻着三柄剑子,连成一个三角形。

老叫化子冷笑了一声,忽然唱道:“残羹败馐腹无怍,百结敝履体不污!”

远处,有一个惊人的声音传来:“丐帮哪一位高人到啦?”

老叫化昂然道:“天下第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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